1.可疑的人族
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娜芙德一直在怕痒。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手脚挣扎不停,光要按住就很费力。
威廉中途还找了珂朵莉帮忙,没那样会花更多工夫。威廉的眼窝肯定也不会只留一块瘀青就能了事。
换到菈恩托露可这边,则有另一种层面的棘手。
威廉每次将手指凑到她背上使劲,她都会冒出莫名煽情的娇喘声。原本对方就是气质成熟得与年龄不符的少女。每次听见那声音,威廉都会觉得自己在做不应该的事,手指的动作也就变慢了。到整套治疗完成为止,花了比原本预定将近多一倍的时间。
而在治疗过程中,珂朵莉责备似的目光一直扎在后脑杓这点,也让威廉相当心痛。
一问之下才知道,「虎耳草」坠落以后,似乎仍有零星来自〈兽〉的袭击发生。尽管都不成太大威胁且轻松地就能击退,经过忧虑事有万一的威廉检查以后,正如他所料,两人都罹患了轻微的魔力中毒(Venenom)。
基本上,魔力是跟生命力相反的玩意儿。催发魔力就等于刻意让自己生命力失调。而且若是催发的力道过猛;长时间持续催发;短时间反覆催发,失调的状态就会成为慢性病,变得越来越难痊愈。
刚才威廉对两人使用的手法,就是用于治疗的方式之一。给予穴道适当刺激以后,调整血液循环,强迫紧绷的肌肉松弛。这是在过去的世界为人所知的实践性战场医术之一。
「啊~怎么样,有没有舒服点?」
忙东忙西而累坏的威廉一问,两名少女便看了彼此的脸。
「总觉得……身体轻松到不行,怪恶心的。」
「激战后没有疲劳留在身上,实在静不下心呢。」
治疗本身似乎已经正确发挥功用了,有效归有效,威廉得到的答案却颇具恶意。
从他昨天自我介绍以后,两人的态度就一直像这样。
威廉倒不是不能理解她们的心情。
在两人眼里,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这个男人等于是忽然冒出来表示「你们都是我的东西」,而且底细不明的可疑人物。虽然说他的身分有保证,珂朵莉和奈芙莲也都替他说话,但彼此之间没有经过博取个人信用的手续,更没有花下建筑信赖的时间。威廉会遭到警戒也是无可厚非,对此他都可以理解。
尽管他可以理解……不过,症结似乎并非只有那些。
「毕竟,你是人族吧?」
直接一问,菈恩托露可便乾脆至极地说出了她对威廉存著戒心的理由。
「只是诓骗倒还有意思,珂朵莉她们却保证确有此事。既然这样,你就是犯下灭世大罪的一族。能轻易接纳你的人才有问题。」
原来如此。确实是那样没错。威廉表明身分以后,迄今都没有别人对他做出这种反应,不过仔细一想,那应该只是运气好而已。像菈恩托露可这样的想法,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
「呃,那也不是我个人导致的就是了……」
「被数落成这样还想故作洒脱,要说可疑,你那种从容的态度看起来也很可疑。简直像在隐藏真正的想法,也像惯于欺骗女人的男人……虽然我明白要怀疑这么多根本没完没了。」
麻烦你,既然明白就别怀疑了。
把世上的事情想得单纯点。
还有,惯于欺骗女人是什么意思?误会大了。你得收回那句话。
「感谢你将珂朵莉从计画好的死亡救回来。从刚才治疗我们的手法来看,我也明白你的技术本身是值得信赖的。
你在过去的世界……曾经是人称准勇者(Quasi brave)的战斗能力者,对吧?我想这也是确有其事才对。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会比生来就是要为战斗而死的我们更加长于作战。
可是,那不足以当成判断你并不危险的材料。」
对方愿意认同到这种地步,大概只欠临门一脚了吧。
「你知道人族是怎么将〈十七兽〉散播到全世界的吗?」
威廉听大贤者稍微提过。他说,〈兽〉是当时的反帝国组织「真界再想圣歌队」所研发的一种生物兵器。
「生物兵器。」
对。据说是如此。
「既然这样,应该会有生物做为其基体才对。你心里有没有数?」
不清楚。威廉不觉得那是多重要的事。他认为应该是抓了什么新种的怪物(Monstrous)来当基体。
「是吗。」
呃,话是那么说啦,你想问的就这些?
「是啊。」
……是吗。
「其实我并不讨厌像你这样的人喔。」
娜芙德回答得乾脆。
「你一点都没有大人物的架子。反而还瘦瘦弱弱的。既然艾瑟雅和奈芙莲她们信任你,感觉你似乎也不会打什么坏主意。倒不如说,你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被说成这样应该高兴,还是当成坏事呢?
「但我还是不服。我最信任菈恩的眼光。抱歉,既然她说不能相信你,那我也不信。」
到头来落得的结论是那样啊。
「我想你不用太在意。」
或许是威廉的模样太过泄气,奈芙莲靠了过来。
「那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那种调调。反正她们的个性本来就不会认真地去讨厌人,态度迟早会缓和。」
「哎……也是。」
那两人看起来不像坏家伙。感觉菈恩托露可只是想坚持她内心的某种道理,娜芙德则信任那样的她。
威廉没办法产生讨厌她们的想法。
「谢了。」
他一道谢,奈芙莲就偏了头。
「你总是站在我这边。帮了我不少忙。」
「唔……没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奈芙莲像平常一样,摆著看不出心思的脸答话。
「因为要是放著不管,你好像就会坏掉。」
「……我看起来有那么靠不住吗?」
威廉内心有点受伤地问,不过奈芙莲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回答。
†
重新装载发掘品的作业似乎顺利进行著。飞空艇最底部,充斥铁与油臭味的船舱里,木箱正一个又一个地堆起来。
威廉得到作业负责人的许可,打开其中一个木箱。他拔出用骯脏破布紧紧包住的内容物。
「小心啊,随便乱碰会中人族的诅咒。」
露出和善笑容的豚头族作业员对威廉提出忠告。
「谢谢你关心。但是不用担心,我也是人族。」
「哈哈。老兄,长这么大还说那种话,你不会害羞吗?」
作业员笑著离去。
「……该不会被当成青春期的妄想了吧。」
无论事实为何,人族在传说中就是代表邪恶化身的种族。忽然自称是那样的存在,一般确实是会当成丢脸的妄想才对。以后要注意。
接著,威廉重新将破布包著的内容物──用几十块金属片组成的大剑举到眼前。没错。是纯位圣剑拉琵登希比尔斯。
威廉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发掘出来。纳维尔特里是西高曼德出身,对帝国不大有好感。威廉不认为那样的他在与星神以及地神(Poteau)交战过后,还有理由要特地跑来这块在帝国领内的僻地。
「哎,不重要。」
大概有什么因素吧。没啥好介意。现在与其计较那些,这把剑本身更重要。
威廉简略检查了一下咒力线的状况。烂得澈底。照这样实在不可能正常使用,他也不确定凭自己的技术能不能修理成原样。有必要拆开来清查一遍。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娜芙德从木箱后面探头出来。
「这一带的东西就算偷了也要透过商会才能换钱,所以偷拿好像也没有意义喔?」
「没想到我会被当成那种小家子气的坏蛋。」
啧啧啧──威廉摇起指头。
「我可是邪恶的人族。假如要搞鬼,我就会做规模更大的坏事。」
「真的吗?」
「真的。」
威廉对娜芙德「咯咯咯咯咯」地笑。
哦──娜芙德的脸像在寻开心。
「所以你想怎么搞鬼?要害这艘飞空艇也坠毁吗,是不是那样?」
「呃,那样我也会死吧。」
「连自身安危都不顾的坏蛋,很帅气嘛。」
「天真。真正的坏蛋才不需要那种老掉牙的自尊心。随时都为自己好,顺便也对自然好。要自称坏蛋,至少得把这当成大前提。」
「真的吗?」
「真的。」
咯咯咯咯咯。
「对了,说到这个我才想到。把你们的剑也借我,我顺便跟这个一起调整。」
东拉西扯过后,威廉把娜芙德她们的剑借来了。
接著,他找了间空著的仓库。
用钢板、铜板、白铁板随便拼得像马赛克砖一样的墙壁。墙上画了许多很难称作有水准的潦草涂鸦。绕过天花板的蛇纹管线到处都是裂痕。换气导管的铁框只剩一颗卡扣,似乎只要晃得厉害点就会掉下来。恐怕是进行地表用保护措施时被带上船的各种工具都直接搁在墙角。
踏进一步,来路不明的恶臭立刻刺进鼻腔深处。
环境并没有多舒适的场所。然而,在这里至少就不会受到风或沙子干扰,更重要的是安静。
「反正也没有立场要求太多。」
威廉将用绳子挂在背后的两把大剑搁在墙边。
他重新拿起其中一把,然后坐到地板上。
「──调整开始。」
被灌注魔力的剑身逐渐解体。
三十八块金属片当中有近半数兀自飘向半空,在找到自己的落脚处后就顿时停下。
和过去威廉在小山丘修理瑟尼欧里斯时不同,这个房间不够宽广。要澈底分解剑身做调整有困难。正式维修要在回到妖精仓库以后才著手,目前他打算只做简单的检查和修补。幸好这里没有别人,他认为只要独自忙活,立刻就可以完工──
「啊,原来你在这种地方。」
珂朵莉从门后探头。
她穿著一身土气的工作服。为了避免碍事,头发绑到了背后。
搭上这艘飞空艇以后,珂朵莉就在船里到处露脸,东帮一点西帮一点地卖力做些琐碎工作。毕竟她负责辅佐没什么事要忙的咒器技官,从一开始就没有本分内该完成的任务,因此想帮到别人的忙,就只能动脚找工作。
「哎哟,不要擅自失踪啦。我是你的秘书官耶?依我的立场,至少要能掌握自己负责的技官人在哪里才可以啊。」
「呃……啊~」
事出突然,威廉吓得停下工作的手。
「关于这个嘛,秘书官只是图方便的头衔,所以你不必认真工作也可以喔?」
「那种话由你来说,也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就是了。」
威廉无话可答。
为什么珂朵莉不惜这么主动也想工作?
「假如我什么都不做,你就真的变成『滥用职权带著毫无用处的情妇上战场』了吧。该怎么说呢,我讨厌那样子。」
「没什么好在意吧。」
「我会在意啦。」
珂朵莉像个小孩似的鼓起腮帮子。
「──欸。你忙的那个,可以让我观摩吗?」
「我是无所谓,不过,这里会臭喔?」
「没关系。在这艘船上,多得是比这里更糟的房间。」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让人觉得没关系。尽管威廉这么想,但是当事人既然愿意接受,他也不必特地捅马蜂窝。威廉招了招手让观众进来。
「那是娜芙德的剑?」
「对。」
威廉用指头轻轻弹了一块金属片──也就是护符。金属片飘过半空,到达定点以后,顿时便停住了。
宛如演奏铁琴(Metallophon)般的清脆金属声。
哟咻──珂朵莉就近坐到工具箱上面。
「要说漂亮是漂亮,在这里感觉就不太浪漫了。」
「总比在暴风沙中好,你忍忍。」
「那倒也是。」
威廉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调整瑟尼欧里斯那个晚上的事,你还记得?」
「嗯,不要紧。」
珂朵莉点头。
「大概是我有注意不催发魔力的关系,这阵子都没有记忆被消掉的感觉。也许只是我自己没有发觉就是了,但目前感觉并没有不便之处。
奈芙莲、娜芙德、菈恩托露可……还有艾瑟雅的事,我都记得。虽然我对回忆的细节就比较没自信了。」
「这样啊。」
刚才,威廉‧克梅修的名字没有被提起,关于这一点应该不必特地确认才对。他不可能被她忘了。要不然,她没有道理会像这样待在这里。
护符们静静地演奏著五音不全的歌曲。
无言的时间过了一会儿。
「……嗯?」
威廉突然感到不对劲。
「怎么了吗?」
「这把剑没有坏。」
「那是当然吧。假如坏掉,娜芙德现在就惨了。」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
怎么解释才好?威廉想了足足两秒左右。
「象徵圣剑性能的要素中,有一项叫做敌意(Slayer)等级。那是用来设定那把剑对什么敌人特别有效的玩意儿。」
「唔……唔嗯。」
突然冒出的专门术语似乎一瞬间让珂朵莉陷入困惑,不过她姑且还跟得上说明的样子。
「持续斩杀特定种类的敌人,剑就会养成习惯,或者应该说,那会让剑染上针对性的杀意。你有没有听过屠龙剑?敌意等级格外极端的剑,就会获封那样的称号。」
「唔……唔嗯……」
基本上她们只有对〈兽〉挥剑的经验,听了这番话大概也不太能会意过来。当然像龙这种生物,珂朵莉更是一次都没有看过。
威廉又继续说下去。
「这把剑专杀同族。」
「……呃?」
「它被特化用于杀害同族(Kin)。只为了让人类用来杀人才存在的剑,几乎没有其他的用途。」
「咦,是不是怪怪的啊,娜芙德就是用那把剑在跟〈兽〉作战。」
「正是如此,状况很奇怪。因此,我原本以为它在特化方面的功能上有哪里故障就是了。」
在威廉确认过以后,那把剑──狄斯佩拉提欧整体上已经破破烂烂,尽管机能效率都下滑,机能本身却是正常的。甚至让人无法相信它离最后一次维修过了五百年以上。脊髓回路健全,咒力线也没有消耗得太严重。
「哎,今天顶多只做应急修理。改天再来解谜。」
『既然这样,应该会有生物做为其基体才对。你心里有没有数?』
威廉突然沉默不语,再度让珂朵莉起了疑心。
「……这次又怎么了?」
「没事。」
他摇头。
有种负面的想像停留在脑袋正中央,动也不肯动。
威廉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他希望如此。
如果那样想,确实可以一次解开许多谜。〈十七兽〉能以违背常识的加速度将世界毁灭的理由。
据史书所载,短短几天,地图上就少了两个国家。
一星期后,五个国家、四座岛屿和两片海洋都消失了。
再隔一星期以后,地图本身已经失去其意义。
「…………」
不对。不可能会是那样。
毕竟那没道理吧。假如那是事实,堂堂的大贤者史旺总不可能没发现。要是那家伙发现了,更没有理由不告诉威廉──
『若你无论如何都要他协助,通盘招出就行了。只要把你先前隐瞒的大地真相揭开一两项,这男子的态度也会改变才是。』
有。
之前让对方噤口的,什么都不让对方说明的不是别人,就是威廉自己。
威廉说自己不在乎早就失去的东西,当下该珍惜的只有伸手能及的东西,并且拒绝了对方。
他不觉得自己当时的态度正确。然而,他并不后悔,他用不著「正确」这个词来替自己保障价值。
因此,威廉现在能伸出手臂抓住的是──
「欸,你怎么了?」
他被问了三次。
威廉默默地起身,走到珂朵莉面前。
「哇。」
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她。
「……说真的,你是怎么了?」
珂朵莉伸出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威廉的背。
「你不惊讶吗?」
「我非常惊讶。」
「你不慌张吗?」
「我觉得这样姑且有。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
可是呢,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毕竟爱逞强的你,难得对我示弱嘛。高兴的心情,还有希望你打起精神的心情加在一起,要比惊讶慌张大多了。」
「……你──」
「你现在呢,脸上一副要是被人放著不管就会自己消失的表情喔。虽然非常羞人,但我就是不能撇下你。」
威廉朝臂弯用力。
「这……这样有点难受……」
「你是个好女人。」
「……抱歉,我没有听清楚。再一遍。最好大声点。」
「没什么啦。」
「喂,你还撑!再一遍!再说一遍就好了!」
「和我结婚吧。」
「我要听的不是那──你怎么……咦?」
在威廉臂弯里的珂朵莉这才方寸大乱。
谁会让你溜掉啊,威廉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看来无可动摇的意志,正是此人的本质。这厮的心里只能容纳一个目的。而且在此期间,与该目的无关的一切事物,看在他眼里都没有半点价值。因此他不会屈服。不会止步。他会蛮干到底。』
威廉终于找到了。
他没能保护该保护的人事物,他没能回去该回去的归宿,他是个空壳子般的前勇者。遇见珂朵莉,来到妖精仓库,他才找到了新的过活方式。
他有了想保护的人事物。
他有了想回去的归宿。
威廉现在觉得自己还可以活下去──他总算体认到,自己有继续生存的价值与资格。所以……
『之前,我曾希望让珂朵莉幸福。』
──威廉想让珂朵莉幸福。
他想紧紧地依附那个心愿。
他想忘记过去的事。他只想继续思考现在和未来的事。
「啊唔唔唔唔。」
威廉发现抵抗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这才确认臂弯里的状况。
不知道是没办法呼吸,还是承受的力道超过极限,或者两者皆是。总之,珂朵莉已经头昏眼花了。
2.微笑的冰棺姬(Icicle coffin)
自己大概是作了梦。
珂朵莉一醒来,就立刻这么想。
这也难怪。毕竟情节是求婚。感觉就算把威廉倒过来也不会吐出那种话。太不现实了。
可是。珂朵莉试著向娜芙德她们询问昨天发生过的事,却得到「那个技官拜托我们把剑借给他」、「还回来的剑状况好到恶心」,彷佛梦与现实都混淆在一起的回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族怎么了吗?」
被菈恩托露可一问,珂朵莉十分自然地回答:「没没没没没事,别在意。」她总不能找对方商量:「我好像被求婚了,不过那或许是梦。」即使那样做,肯定也只会换来娜芙德的开怀大笑和菈恩托露可的冷冷目光而已。
到这种地步,乾脆问威廉本人好了。
──欸,昨天,你是不是向我求婚了?
嗯,不可能这样问。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正因为自己最近是公认的健忘鬼,总觉得这话问出来就不是闹著玩的了。
「你觉得怎么样才叫变得幸福?」
相对地,珂朵莉试著对菈恩托露可拋出了脑海里忽然浮现的疑问。
「──你在意的事情真有哲学味呢。难道你想信教?」
「不是那样的,我在烦恼更加私人性质的问题。」
「是吗。」
菈恩托露可阖上了疑似读到一半的书,摆出思索的表情回答:
「基本上,幸福根本是因人而异的。有人认为能混口饭吃就好;有人认为有书读就好。有人认为只有用全力活下去才重要;有人只要得到克服某种目标的瞬间就能满足。有人只需要某个人幸福,自己就能跟著幸福;有人则令人伤透脑筋地刚好相反。」
「……哎,也对。」
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各式各样的心;有各式各样的欲求。既然如此,幸福的形式应该也跟那些一样多。以理论而言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自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和什么连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会异口同声地表示想变得幸福,却不去理解那个词具体来说和什么连在一起。」
「啊哈。」
珂朵莉的嘴边露出笑意。
「戳到我的痛处了。你说的那些,我非常有经验。」
「那样的人即使能察觉到幸福,也没办法变得幸福。重要的是不要畏于正视自己的心──像这样有没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呢?」
「嗯。」坦白讲珂朵莉没想到对方会回答得那么细而有点不敢领教,但这实在不能说出口,因此她坦然地说了声「谢谢」致意。
打算吃早餐的珂朵莉来到了团体餐厅。
在威廉要求下,现在身为妖精的菈恩托露可以及娜芙德也都准许使用餐厅了。珂朵莉也邀了菈恩托露可一起来,却被对方用「有陌生人在的地方会让她静不下心」为理由拒绝了。强邀怕生的人也没用。因为如此,珂朵莉是一个人来。
那么对自己来说,幸福是什么呢?珂朵莉重新思考。
将煮得甜甜的柠檬皮放上面包。张口咬下。刺激性的甜味及酸味满满地在口中扩散开来。真幸福。幸福归幸福,不过这大概跟她的命题有所不同。
没有算得上心愿的心愿,或者无意抱持心愿,这是妖精的常态。毕竟妖精时间不够,连明天是否还活著都不晓得的生命,就算对以后有梦想也只会徒增悲伤。而且,这层因素对已经不是妖精的她来说依旧相同。
然而,威廉不许她像那样死心。纵使这条命连明天都不晓得,威廉还是会叫她抬头挺胸冲向后天。那是十分困难而残酷的事,但她就是对威廉的那种特质有了好感。事到如今应该也无法逃避。
『长刺的口服药』『眼睛圆滚滚的壁虎』『湿漉漉的烘烤糕点』
毫无条理地涌入脑海的意象。尽管速度缓慢,看来侵蚀仍顺利进行著。在被迫重新面对「你根本没有未来」的这种状况下,原本珂朵莉或许该怀著悲怆的心情才对,但她差不多习惯了,也已经沉下心了。
珂朵莉挥手赶走脑海里的捣蛋鬼,并且重新思索。
关键字就是结婚吧,非那莫属。
那是女人幸福的代名词,珂朵莉以前爱读的书有写到。虽然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已婚女性,因此不太能产生共鸣,但是要想像就应该先从相信那种说法开始吧。
珂朵莉想起妮戈兰先前提出的观点。怎么说好呢?就是为了将威廉一直留在妖精仓库,要跟他成为一家人的那套论调。
她开始妄想。
时间设定于从现在算起十年后。舞台的话,照妖精仓库目前的模样就行了吧。比现在老一点的威廉……虽然不太容易想像,留个胡子大概就有那种架势了……将他放上舞台。再把成熟度远胜现在的自己摆到他旁边看看。两人间生了种族不明的小孩。男孩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有一个像她,剩下两个小孩像威廉。三个孩子都活泼有朝气,目光一离开就会趁机跑出家门并且跌跌撞撞弄得浑身泥巴,然后她会追上去把他们抓去洗澡,威廉则一边悠哉地说「有朝气最好」,一边烤蛋糕给全家人──
(……虽然我想不太起来,但是那样应该跟现在毫无不同吧。)
妄想告终。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或许那样子确实是幸福的生活,不过要问到有没有比现在更幸福,她就会歪头犹疑了。
『捧著肚子笑得满地打滚的红发小孩』
前世好吵。现在不是理你的时候,安静一会儿。
「你怎么一边啃面包,表情还一边变来变去?」
珂朵莉一回神,不知不觉中来到餐厅的奈芙莲已经坐在她旁边。
「你从刚才就雀跃到几乎恶心的地步。应该说其实满恶心的。」
唔。面包噎到喉咙了。牛奶,牛奶在哪里?
「威廉对你说了什么吗?」
咕噗。牛奶跑进气管了。
「……嗯。我果然猜对了。」
珂朵莉呛了又呛,呛得人仰马翻。她稍微镇定下来了。
「为……为什么,你会那样觉得?」
「任何人看了都知道。」
被回了简单一句的珂朵莉无言以对。
「不过,因为这样我才担心。」
奈芙莲一边将面包撕成小块,一边继续说。
「担心什么?」
「珂朵莉,最近你们两个的眼神都变得像失去归宿的猫一样。」
……啊。
「因为你似乎不想说,我就不问详情。可是,自从你头发开始变色以后,发生了什么对吧?」
那个──
「嗯……是……是啊。」
「假如你变得愿意说了,随时来找我谈。虽然我能办到的或许只有陪伴你……但是,至少我可以陪著你。」
奈芙莲说完这段让人听不太明白的声明以后,就把话打住了。
「嗯……谢谢你。」
艾瑟雅也好,奈芙莲也好。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这么棒的伙伴呢?珂朵莉连自己所处的状况都忘掉了,心里油然欣喜。
†
自己大概是作了梦。
威廉一醒来,立刻就这么想。
这也难怪。毕竟情节是求婚。感觉就算把自己倒过来也不会吐出那种话。太不现实了。
「……不对,这样实在说不过去。」
重新面对现实吧。当时,他确实抱著珂朵莉讲出了不得了的话。理由他明白。因为他冒出了一辈子也不想放开那家伙的念头……好像不太对。他一辈子都不会放开她……这也不太对。他要让她幸福一辈子。
……呃,罢了。越是思考,思路就越会乱跑。
威廉把思考推回上一个阶段的问题。杀人剑狄斯佩拉提欧。成为〈十七兽〉这种兵器材料的怪物。搭配在一起思考,答案便单纯明快。而且,先不管那个叫菈恩托露可的妖精是否了解狄斯佩拉提欧的规格,她似乎也推得了相同的结论。所以她对身为人族的威廉才会如此非难。
换句话说──由此可以料到,所谓〈十七兽〉,其实就是经过某种手段而受到改造的「人类」。
威廉不认同。
他不想去思考。
倘若那是事实,至少「人族毁灭了大地」这句话,意思就变了。人类不只制造了让世界毁灭的因素。如字面所示,人类自己就是导致毁灭的因素,同时也代表他们是至今仍阔步于大地上的毁灭象徵。
「不对,不可能。」
这套论点有个大漏洞。那就是〈十七兽〉在传说中所提及的增殖速度快得太不合理。
说来理所当然,即使靠传奇性的能力与技术,要将生物改造成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得花上相当的工夫与时间。连传说中的怪物「吸血鬼」运用其异禀「魂魄感染」,想将牺牲者澈底改造成同族,至少也要三天时间。相对地,〈十七兽〉据说只出现几天就毁灭了数个国家。速度比都不能比。
「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威廉得出结论,然后独自点头。
要操烦的事就这样少了一件。
而且,只剩下他对珂朵莉提出求婚的结果。
「…………」
嗯。短期内,威廉似乎没办法正常地看她的脸了。
†
「我惹调查顾问生气了。」
一等技官状似垂头丧气地,带著像是小孩恶作剧挨骂的脸嘀咕。
「喔,这样啊。」
听不懂话题脉络的威廉含糊回答。
「原来我们有带顾问来啊,我印象中没见过耶。」
「不,那是之前受商会聘用,然后由调查团带来的民间打捞者。由于对方是个经验丰富的人物,我本来想尽可能尊重他的意见。」
「喔。出了什么状况吗?」
「嗯。你有听说再过五天就要离开大地吧?」
「有是有啦。」
威廉对大地上的浪漫没多大兴趣,从他的立场来看,并没有想在这种地方久待的理由。可以的话他也想即刻启航离开,不过事情到底没那么容易。确认调查队成员的健康状况,将发掘到的各种物品重新收纳到船舱,从准备搁置在大地的「虎耳草」船上回收必要器材及物资──似乎有许多事要做。
「考虑到预算,我们不能再久留。可是,只把目前回收到的遗物带回去,会造成还算不小的亏损。」
「应该是那样没错。」
「因此,我决定从明天起加派大规模的发掘队伍到地下。」
身为紫小鬼的一等技官竖起紫色手指,还在不言中带著一副「这是好主意吧」的态度,鼻头都胀了起来。
「我希望由军方领功,所以队伍成员会以军人为主。至于商会的人,就让他们去处理地上的杂务。你嘛──要来也无妨就是了,看你怎么打算。」
「请饶了我吧。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才惹火了那名顾问啊。」
耍小聪明让军方的人独秀拿功劳,这种事传到商会聘请的顾问耳里,确实不会觉得舒服吧。
「呃,并不是那样。」
一等技官用竖起的手指搔了搔紫色的秃头。
「对方是叫我们别一口气派大群人到地底下。他说那样违反在大地活动的原则。」
「……那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要问根据在哪里,他也不说。八成是迷信一类的吧。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由于价值观狭隘而把不合理的规矩当铁则信奉的可悲族群,无论在什么时代都绝对不会消失。」
「啊~简单说就是你对那个顾问也说了同样一番话对不对,轻率的一等技官?」
「是的。」
讲话实在轻率的一等技官泄气地垂下肩膀。
「我不认为自己有说错话。可是,我也没有意思要否定他的经验或信念。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安抚他的情绪?」
「可以是可以啦。」
威廉一边觉得麻烦,一边又说:
「对某人而言没有错的事,对另一个抱持不同前提的人来说,肯定是大错特错。假如你觉得自己搞砸了,就要记住这一点。」
「……我会记取在心。」
紫小鬼带著苦瓜脸点头。
†
威廉向走在通路上的作业员问了顾问在哪里,得到对方已经前往地下调查装备保管库的答案。装备保管库是在船底附近,东西乱糟糟又寸步难行的一块地方。顾问怎么会去那里?
虽然威廉觉得真的很麻烦,但总不能忽视这件差事。他掀开沉重的活板门,爬下生锈梯子,穿过不明金属零件散乱一地的房间,然后前往舰艇的下层。
据说那名顾问是商会聘来的民间打捞者。威廉试著想像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提到经验丰富的打捞者,脑海里不管怎样还是会浮现葛力克和他那群伙伴的形象。毕竟那些人可是从大地发掘到一名已经灭绝的人族,还使其苏醒过来的高手。
「调查队的顾问在吗?」
威廉抵达装备保管库了。他推开半气密式的门,找寻貌似对方的人物。
身上杂七杂八地穿著地表探索用装备的葛力克就在那里。
「……喂?」
「…………啊?」
在难以言喻的气氛中,两个男人朝彼此看了一会儿。
「我们所说的原则,是从经验累积而来的东西啦。」
显然不高兴的葛力克气呼呼地发著牢骚。
「要说的话,我承认那很容易混进神秘学的概念。有的规矩确实连我都觉得有毛病。比如『在地下发现水声中断要赶紧闭耳朵』就是听了也没辙的规矩,猫徵族(Ayrantrobos)懂得怎么闭耳朵就算了,像我们这样的种族要怎么办?」
那个嘛,没有被吩咐要「夹起尾巴」就已经不错了吧?威廉心想。
「你说是经验法则,表示大阵仗潜入地下的人就回不来吗?」
「还不到必定的程度就是了。生还率大约从超过七个人以后就会显而易见地下降。所以民间打捞者吃这行饭不太会组成大规模团体。」
原来如此。威廉没问到那个单纯的一等技官要派出多少人的团队,但应该不会低于葛力克所说的人数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火大的理由了。」
威廉点头。
「下一个问题,这些是啥?」
「防尘斗篷和围巾,还有风镜。」
「干嘛交给我?」
「今天风沙强啊,没准备就外出会有点危险。」
「干嘛提到外出的事情?」
「因为我们只有今天才能趁机潜入地下。」
什么道理?
「难得有机会,我想让你看一块宝藏。那个没办法带回地上,所以得亲自下去现场就是了。」
「我为什么要去看那种麻烦的东西?」
「反正你陪我去就对了。没想到来大地会碰巧遇见你嘛。这也算星神赐予的好运,浪费掉会遭天谴。」
那算什么道理?
「──啊,那边的小姑娘来得正好。你要不要一块去?」
葛力克抬起脸,朝威廉背后唤了一声。
威廉以为大概是娜芙德她们,一转头才发现珂朵莉疑似偷偷摸摸想不被发现地离去的背影。
珂朵莉缓缓回头,露出「这下怎么办」的表情。
(──糟糕。)
威廉想起昨晚的事情,脸色同样变得暧昧,视线游移不定。
葛力克没注意到他们俩那副模样。
「既然说是秘书官,协助威廉也是你的工作吧?要潜入地下,三个人左右刚刚好。毕竟死角会减少,一个人摆乌龙有两个人能补救。还可以摆在地上当后勤人员。」
他心情大好地多拿了一套防尘斗篷、围巾和风镜出来。
†
在五百年之间,似乎也发生过壮观的地壳变动。
据说是调查队在第一天发现的那座地下建筑,如今已经沦为和过去全然不同的模样,留存在那里。或许是承受不住周围地基的扭曲,壁面和天花板崩塌了,原本的通路被堵住,调查队另外开了一条新路。外墙到处都是裂缝,从中渗入的沙土与水让路况一团糟。
一行人靠著小型灯晶石发出的些微光芒沿路往下走。葛力克毫不犹豫地走在复杂通路的背影,让人感觉到他确实有身经百战的打捞者派头。
呼出来的气是白的。有如在冰库一般,空气冷透了。
每往下一层,气温都会下降。来到地下第四层以后,从附近水脉渗进来的水积在地上,甚至会直接结冻。为了避免滑倒,走路多少得留心。
「地上就像你们看到的,基本上什么都已经风化了,不太适合寻宝。以这点来说,地下的状况就像这样,满多地方还保留著原形。打捞者的重头戏就是从潜入地下才开始。」
威廉漫不经心地听著葛力克这些解说──
「地底下最少也有四层,其他层也这么宽阔吗?没想到在我们地方上会有这种像地下迷宫的玩意儿。」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触。
难道从他待在养育院的时候就有这些了吗,或者说,是他以准勇者身分离开以后才建造出来的?如今经过五百年以上,似乎也没有手段能确认就是了。
「脚步没问题吧?」
「嗯,不要紧。」
威廉回头确认珂朵莉的情况,不安定的踏脚处和昏暗,对她来说似乎都不打紧。不愧是受到瑟尼欧里斯认同的野丫头。
「──对了,那两个小姑娘啊。」
「嗯?」
「和之前听你说的一样。都是好孩子。」
「是啊。」
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威廉对她们俩还没有很熟,但既然这阵子和她们处得要好的葛力克这么说,肯定不会错才对。
虽然威廉有种被人抢先一步的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可不会让她们嫁给你喔。」
「喂,不对吧,话怎么会扯到那边?」
两人咯咯咯地相视而笑。
「假如你想娶她们,要先打倒我。」
「早说过不是那么回事了吧。还有你别突然摆严肃脸色,真够吓人的。」
「你们在争什么嘛。」
低声笑出来的珂朵莉傻眼了。
在地下寒冷的空气中,有阵白茫的叹息浮现,然后消失。
「──哎呀,你们等会儿。这条路断掉了。」
在灯晶石照亮的小小视野内,葛力克的后脑杓止步了。
威廉眯眼瞪向路的前头。原来如此,可以看见尺寸各异的大块瓦砾堆成了稍有规模的路障。就算要清除后再前进,随便施加外力似乎会让头上的结构跟著垮下来。
「伤脑筋。来到这里还要再折回去吗?」
「一路过来有满多小路吧,不能绕道吗?」
「路线太复杂,要一条一条调查也要花时间。再说这附近有〈第六兽〉的巢。我不想到处乱走刺激到它们。」
「是那样吗──」威廉稍微思索又说:「──你说附近有什么巢?」
「〈深潜的第六兽〉的巢。」
葛力克淡然回答。
「它们会几十只聚在一起,在地层中筑巢。基本上待在巢里的期间都跟植物一样睡死了不会动,但要是掉以轻心在它们身边徘徊,在罕见的情况下就会醒过来发动攻击。」
第六兽。唯一会飘上天空来到悬浮大陆群的〈兽〉。妖精兵会被当成消耗性兵器的根本理由。
──不能趁这个机会将它们烧光吗?
差点发问的威廉立刻把话吞回去。正因为它们不是用那种简单方式就能解决的对手,才会搬出圣剑来对付。
既然如此,要趁著可以确实偷袭的这个机会,让奈芙莲她们发动袭击吗?
不,不行。免谈。必须完全放弃翅膀这个优势的封闭空间;聚集了几十头的〈兽〉还具备分裂能力;绝望性的数量差距。在这些事实面前,偷袭的有利程度就跟没有一样。
唯一的利多因素,顶多就是封闭空间和敌人密集的环境条件,和妖精们的最后战术「自爆」互相契合。要实行根本想都别想就是了。
「……呃。我可以插句话吗?」
威廉听了珂朵莉的声音才回神过来。
「虽然理由不好解释……但我们可不可以走这边的路进去看看?」
什么都不做就掉头也嫌扫兴,一行人就决定走看看了。
走在一路曲折的通路上。每次出现岔路,珂朵莉就会停下脚步,并做出竖耳倾听著什么的举动,然后毫不犹豫地选出一条路。
「我总觉得有东西在呼唤我。」
这是她本人的陈述。对于打算深入天然迷宫的人来说,这块罗盘有点靠不住。但现在既然没有其他明确的引路依据,也没有理由把她拦住。
一行人不知道就这样走了多久。
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他们来到一处房间。
「……真的假的。」
葛力克发出惊叹。
「我们到了。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东西。」
「啥?」
威廉转头,将四周看了一圈。
「欸,什么都没有耶。你想让我看什么?」
「就在你眼前。」
──话是这么说,在威廉的眼前,只有墙壁。
不,不对。仔细一看这并非墙壁,而是巨大的冰块。
「起初几乎整座房间都在冰块里就是了,费了劲才铲到这里。」
葛力克用指背轻敲他所说的冰块。
冰块里有东西。
威廉举起灯晶石。
透明度高得不自然的冰块里,可以看见鲜艳的绯红色彩。
他倒抽一口气。
「……这……这东西……」
「吓到了吧?我也吓到了。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人生中,可以看见两次这样的宝物。」
是个年幼的──连与妖精仓库的小不点们相比,都还要更小的孩童。
绯红的长发彷佛轻轻荡漾地停在那个动作。
尽管表情看不清楚,看上去却似乎安详而平静。
而且,在她的胸口。
开著一道大大的刀伤。
看起来像是活著。看起来也像安详地睡著了而已。然而,那肯定是具亡骸。
「她总不会……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吧?」
「嗯……」
威廉重新确认对方的脸。
「我想我并不认识。」
「这样啊。因为状况和我发现你的时候类似,我才想搞不好是你认识的人。」
没错。这个状况对葛力克来说并非头一次。威廉以前出过在石化以后沉到水里冻成冰块,让自己澈底与世隔绝的状况。把他捞起来救活的正是葛力克与同伙的打捞者。
「这个孩子也能像我一样得救吗?」
「那实在不可能。」
葛力克微微摇头。
「你那时候只是受了诅咒变成石头,因为还没有死透才能得救。这孩子正常来说怎么看都已经死了吧。」
确实是那样。没有人被切开心脏还能活。
「稍微等我一下。」
威廉催发一丁点魔力,让眼睛蕴含观察咒力的力量。
「──啊,果然没错。」
「嗯?」
「那道伤口被施加了某种诅咒。」
威廉一边忍受阵阵作响的头痛,一边凝视。可以清楚看见强大诅咒深深地刻在娇小身躯上。
「真的吗?」
「真的。话虽如此,解开那道诅咒似乎也无法让她复生就是了。」
世上也有用于尸体的诅咒。比方操使它们活动,或者让尸体动嘴把知识吐出来,或者让有血缘关系的人透过牵绊感染到诅咒,诸如此类的用途。当然,就算解除那些诅咒,也只能让受诅咒的尸体变成没有诅咒的尸体。并不会让它们复生。
「……唔~?」
那码归那码,威廉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那道诅咒。
他更仔细地观察。那大概是典型的概念窜改型诅咒──把人变成青蛙或者将大餐变成石头的那些技俩──当中的一种。从咒力的交缠及扭曲形式来看,大致有那种感觉。可是,威廉想不起来在哪边看过。倒不如说,剧烈头痛让脑子不太能好好运作。
威廉解除咒力视。头痛并不会立刻消退。
「与其让她在这种不安稳的地方沉睡,我倒想把她移到明亮一点的地方重新埋葬……不过既然有诅咒,应该先解除掉那个才行吗?」
葛力克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什么啊,原来你不是想把这个当宝藏卖给好事者吗?」
「那种做法不太合我的兴趣。她好不容易能舒舒服服地睡,让她继续睡才合乎人情吧。」
该怎么说呢?人情这个词让葛力克来讲就有说服力。
威廉重新面对少女。
「哎,先不谈该怎么办,先得把她从冰块弄出来才行。这种类型的诅咒会半永久性地固定住受诅者的状态。即使把她从冰块弄出来,应该也不会腐坏或者被虫吃掉──」
最初,威廉感觉到背脊闪过一阵战栗。
「──咦?」
间隔片刻,不明理由的恐惧感从胃里涌了上来。受恐惧驱使的威廉找寻原因。他转头,立刻就发现了。
珂朵莉正一脸愕然地凝望著冰块中的少女。
威廉看见她全身充满了沉静而凶暴的魔力。
「你……」
只见她的发色逐渐改变。
由蓝到红。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逐渐消逝。
「你这傻瓜!你在做什么!」
威廉抓著她的肩膀猛晃。还甩了好几次耳光。可是,燃起的魔力没有缓歇。珂朵莉的目光没有聚焦,也不确定有没有意识。现在不赶快采取行动就太迟了。如此警觉的威廉将手掌比成尖锥,然后重重地戳入珂朵莉的心窝旁边。
少女的表情瞬间痛苦扭曲。血液循环遭到打乱,肺脏受到挤压,燃起的魔力硬是被驱散,模糊的意识也被强行截断。
「抱歉,之后再说!我们立刻回上面!」
「哦……好。」
葛力克困惑归困惑,应该还是察觉到情况有异。他坦然地点头以后,立刻就帮忙带路往回走。
3.落伍的破时钟
隔天。
如同之前的宣言,一等技官带著十三名军人的大阵仗潜入地下。留下来的人则被迫在劳动力减少十三人份的状态下,继续原本的装货作业。
而且他们回来了,比太阳西斜还早许多。
看吧,根本没发生任何危险──一等技官自豪地挺起胸膛。大概是带去的十三人颇有能耐,带回来的成果似乎也挺可观。
在这里要稍微谈到关于〈深潜的第六兽〉的事。
基本上它们都是不定形。成长迅速,还会分裂。尽管机率极低,但它们是唯一在天上也会碰到的〈兽〉。
待在天空底下的时候,这家伙会在地下筑巢。找到还算宽广且湿度合适的洞窟以后,它就会紧贴在墙壁或窟顶,慢慢地增加数量。
而且〈第六兽〉的这种巢穴,外观虽然恐怖,实际上危险度却没有那么高。打捞者误闯巢穴正中央还能无伤生还的事迹绝不算少。只出现一两个入侵者,还不足以让巢穴里的〈第六兽〉起反应。宛如沉睡著一般,都不会动。
什么样的导火线会让它们活动起来,这就不为人知了。
甚至有人说根本没那种东西存在。它们完完全全不讲理,只会毫不顾忌地到处肆虐作乱,并且随意散播悲剧。既然如此,思考它们何时会醒会睡也没有用处。
──其实,这种想法错了。
尽管还不到必定的程度,仍有几个容易解除其睡眠的关键条件。举例来说,有生命的「集团」靠近当属其一。而且当那些条件满足一个以上时,巢里就会有几只缓缓苏醒,并为了寻求有生命的牺牲者而开始活动。
持续被风冲刷的沙面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洞。
接著又一个。
然后又一个。
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简直像涌泉一样。
从各个洞穴中,缓缓地,渗出了液状的物体。
在人族的远古语言中,据说「Timere」这个字的含意是「恐惧心」。那是会从任何地方冒出,会无声无息地增长,会不知不觉地侵蚀、磨灭心灵,然后将一切吞没的概念。
〈十七兽〉之一会冠上那个词的理由,如今已不可考。或许以前的学者什么也没想,光凭著直觉就帮它取了名字。不过,无论原委如何,它们就是像那样存在于那里。
无数的〈深潜的第六兽〉。
从沙子底下爬起。
†
话说,在这艘舰艇的船舱墙壁上,挂了一座落伍的破时钟。潮湿变形的木制框架,配上两根像是弯曲铁丝的指针。据说它在船上的头号老鸟首次登船时就破破烂烂,是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传闻那是这艘舰艇的初任船长的祖母所留下的遗物。而且,它被挂到这里的来龙去脉好像是一段闻者无不掉泪的佳话……不过,没有人听过具体的故事情节。大概是某个人杜撰的吧。
破时钟就只是破时钟。便于抬头得知目前的时间。除此之外别无特别。
此时,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二十六分。
第一个牺牲者是个当时很倒楣地被推去打扫窗户的猫徵族青年。为了想办法清掉窗框沾上的大量沙尘,他正一手拿著老旧拖把在奋战。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此时,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二十八分。
心情微醺地走在通路上的爬虫族三等武官,从窗户听见铿铿铿的响亮声音。纳闷是怎么回事的他凑近一瞧,就看见有某种深绿色的东西黏在窗外。而且,那绿色玩意儿似乎想用蛮力将窗户打破──不,它想将船体的墙壁整个打破。
三等武官尖叫。
窗户,冒出了,大条裂痕。
此时,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三十二分。
咒燃炉发出轰然声响,开始运作。
就算早一秒也好,得尽快离开地表。要不然,他们这些人应该会通通被灰沙吞没,然后消失不见。
「那……那那那……那是什么!」
在一等技官混乱的尖叫声牵引下,葛力克将目光转向窗外。薄薄风沙的另一端,有无数轮廓近似树木的形影,正一边伸展其枝干,一边想将「车前草」的船体缠住。
「那还用问,八成是大群的〈第六兽〉。」
葛力克将子弹一颗颗地装进大型火药枪,并且嘟哝似的答话。
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杀得了〈十七兽〉,但如果运用得当,或许还可以让它们退缩。至少总比手无寸铁要好些。
「启……启动咒燃炉不会有问题吗?我听说『虎耳草』就是因为那样才坠落的耶?」
那是因为「虎耳草」碰上了〈第四兽〉。它们靠声音及动作来找寻猎物。会发出轰然声响的咒燃炉,就像在呼唤敌人瞄准这里下手。
然而〈第六兽〉就不是那样了。那些家伙不知道是眼睛尖或鼻子灵,但它们就是能确实找出活著的人并展开袭击。无论屏住呼吸、装死还是躲到门后的死角都一样。只要人还活著在那里,就逃不过它们的獠牙或爪子。
不过,换句话说,无论咒燃炉这种非生物发出再大的声音,做出再醒目的动作,都不会引起〈第六兽〉的兴趣。
葛力克没有时间专程向对方说明这些,而且那样做大概也没意义。
「遗迹兵器呢!东西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吧,快将那些家伙清理掉!」
「你别把自己忽略现实的代价都推到别人身上。」
船体猛烈震动。斜倾。螺旋桨宛如自暴自弃地狂转。
船从陆地上浮起。
「好,就这样将速度催到极限保持高度,尽可能将黏在外墙的那些家伙甩掉!之后再拜托那些小姑娘认真开打!」
外墙传来「砰砰砰」的绝望声响。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声音甚至接近了一点。
「有几只已经钻上船了!你快叫大家到安全的地方避难!」
「管……管他的!我是技官,并不是武官!这种事在我的专业之外!」
「喔,是吗!」
既然这家伙肯放弃工作,事情就简单了。葛力克抓起传声器,开始大声地朝船内所有广播器下达指示。当然,做这些一样不是他的专业,但在目前这样的状况,要活下去就只有靠能做些什么的人来打拚一途。
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三十四分。
珂朵莉没有恢复意识。
从在地下昏倒以后,她的眼睛就没有张开。
在那之后威廉立刻赶回飞空艇,冲进了医务室。他一把抓住聘来的医生,逼对方不管怎样能将珂朵莉弄醒就好。
结果当然是不行。
珂朵莉本来就没有得什么病,更没有显著的外伤。对于看不出有何异常的人,根本没有能用的治疗手段。珂朵莉的胸口说来是有一道细长的内出血,不过那应该和她昏迷没有直接关系。
在持续沉睡的珂朵莉旁边,威廉仍坐在地板上,捧著头苦思。
事态演变成这样,现在就算将拉琵登希比尔斯修好也没有意义。那到底只是能让使用者保持身心健全的圣剑。假如使用者本人不能先催发一点魔力就无法发挥作用。
「……我在搞什么。」
威廉低喃。
他明明想让珂朵莉幸福。
他明明自觉有那样的想法。
从珂朵莉醒来以后,自己主动为她做了多少?
自己领著珂朵莉朝她想要的未来前进了多少?
威廉一项也想不到。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这家伙吧?)
在内心深处,从阴暗的角落,有某种声音朝著他细语。
(你会在意这家伙,都是因为瑟尼欧里斯归她所用。你才没有看著珂朵莉这个人。你想救的人就只有黎拉。而且,你想守护的就只有和爱尔梅莉亚的约定。因为你两边都没有顾好,才会把心思投注在境遇类似的这家伙身上,藉此蒙骗自己。)
不对。
我有好好看著这家伙。
(她根本就不可能幸福,你发现了吧?瑟尼欧里斯挑选主人这件事,本身就像咒缚一样。使用那把剑,等于自始至终都会被命运或宿命所纠缠。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不对。不对。不对。
这家伙应该能幸福才对的。威廉是想让她幸福的。
(你一直都把她是孩子当藉口,好让自己得救吧?这样就不用直接面对她的目光,还拉开了距离。即使你会拥抱她,也不会让她拥抱你。你可以站在单方面付出的立场,还不必从这家伙手中收下任何东西。这样你内心重视的东西就不用更动顺序。)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我只是……对这家伙……我只是对这家伙……
(我努力去做自己办得到的事了。可是我没能澈底摆脱命运。我没有任何错,全都是命运的错……既然对手是命运,大家都会同情我。谁也不会怪我。没错,你做的事一点都没错。可是呢──)
不──
(──对你而言没有错,表示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就大错特错了。)
飞空艇剧烈摇晃。
葛力克隔著传声管发出的吼声,正在命令艇内所有人逃难。
威廉有耳无心地茫然听完他的指示。
「……和我结婚吧,是吗?」
昨天刚从他口中冒出的话语。
「我……对于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威廉缓缓地站起。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唇,重叠在持续沉睡的珂朵莉唇上。
滴答。从威廉眼中盈出的泪珠,有一颗掉在少女的脸颊上。
嘴唇离开。
金属断裂的刺耳声响传来。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似乎有入侵者进了艇内。
「……哈哈。」
威廉小声地笑了出来,转身背对珂朵莉。
虽然入侵者不懂得看气氛,但他也觉得有些感激。与其在这里继续思考没营养的事,这样度过时间还像样一点。
「抱歉。我去去就回来。」
威廉背对著珂朵莉留下这句,然后离开房间。
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三十五分。
战况当然是绝望的。
然而,对菈恩托露可来说,有两件事让她庆幸。
其一是来袭的〈第六兽〉数量多虽多,但每一只的尺寸都不大。它们杀也杀不死。正确来说,它们会在死亡的瞬间分裂增生,将「死」推给其中一边的自己──然后另一边就会活下来。这套过程会反覆持续到每个个体的分裂极限次数为止。简单来说,幸好在它们当中并没有发现分裂极限超过十次的大型个体。若只有十次,单靠一名妖精也杀得尽。
其二则是菈恩托露可的身体格外轻盈。魔力催发起来顺畅无比,传导至剑(希斯特里亚)上。这种感觉让她忘了状况的严重度,甚至感到痛快。原因她明白。就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亲手进行的那种「治疗措施」。原本菈恩托露可曾怀疑对方只是想触摸年轻的雌性体,才说得颇有一回事,看来她想错了。对方确实厉害。包含人格方面……那个人是会让她忍不住想戏弄的类型,令她有好感。珂朵莉会迷上那个人也不是无法理解。菈恩托露倒不是连一丝丝都没有想过:假如他不是人族多好。
「第!三!只……!」
菈恩托露可对其中一头〈兽〉使出致命一击。
她立刻转过翅膀,和贴在「车前草」船体上的〈兽〉群拉开距离。这些家伙没办法任意在天空飞。只要自己像这样用妖精之翼不停飞翔,就能常保某种程度上的战术优势。
而且「车前草」似乎逐渐抬升到足够的高度了。那些想把彼此身体当成梯子爬上船的〈兽〉面临极限,纷纷掉落到大地。
「好……」
这样一来,敌方就不会再有来自地上的增援。接著只要收拾那些已经摸上船的家伙就好。
菈恩托露可重新朝「车前草」放眼望去。
船体下半部有三分之一像跌落沼泽而成了水蛭的猎物那样,受到〈第六兽〉密集包围。其数量──虽然她不太愿意直接面对,但总不能无视──粗略算来应该有一两百。
「……不不不。粗略算来才不只一百吧,不只一百。」
她忍不住对自己的计算发牢骚。
就算每只的分裂次数极限在常识范围内,它们的个体数量根本就让人绝望得没什么好说了。就算治好所谓的魔力中毒让身体状况恢复过来,立刻又接连应付这种大战的话,八成不用多久就会倒。
即使多少具备有利的筹码,战况还是绝望到无药可救。
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三十八分。
高兴吧,这里是战场。
威廉内心的某种声音如此细语。
原本,那是身为勇者之人展现其勇武的地方。那是让他们抵抗些什么,消灭些什么,然后赢得些什么的地方。为了那一连串过程而出现,然后被消耗的空间。这里有兴奋,有荣誉,有悲剧,有幻想,有现实。
为了站在这地方,以前他追求过力量。因为无法站在这地方,他曾经受过苦。将重视的某人送来这地方让他感到心痛。既然如此,现在这段时间应该是他长久以来想要的。这应该是让心情沸腾且无比幸福的时间。
你一直都想那样吧。你想痛击敌人,赢得些什么,并在痛楚中体会那种感觉吧?
「……啧。」
威廉咂嘴,然后将近似妄想的杂念赶出脑海。他放低姿势,冲过通路。
灰色物体突然从旁边扑来,并且拦腰扫过。威廉将姿势放得更低,等对方掠过头顶。
整条通路都被劈断了──不对,被敲断了。简直令人发噱的压倒性质量及速度。鬼扯般的破坏力。弹簧、螺丝钉、铜板及钢板,大小不同的金属零件飞舞在半空。某人留在墙上的涂鸦掠过视野一隅飞走。上面写著「愿悬浮大陆群永远和平」。
那东西滑溜地从墙壁的缝隙冒出踪影。灰色的甲壳类。样似坚固的甲壳与节足,和螃蟹有点相像。当然,真正的螃蟹才不会超过十只腿,脚本身更不可能伸缩自如。
那模样俨然就是怪物。实在明确好懂。
──这玩意儿就是所谓的〈十七兽〉啊。
威廉一再听别人提起,亲眼目睹倒是头一次。
他原本以为会产生某种感慨,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涌现。待在眼前的,只是具备压倒性力量的异形敌人。如此而已。
──也许那就是人族沦落到最后的模样。
那种可能性稍微动摇了威廉的心。稍微而已。
以往曾是人族?那又如何。目前这家伙用怪物的模样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对他们这些人张牙舞爪。那就是一切。那就够了。
强风飕飕地从被摧毁的墙壁外面吹了进来。
〈兽〉将三条腿各往不同方向伸出。那些腿一边将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搅烂,一边逼近威廉想将他打成肉泥。
威廉缓缓放松架势,用舞蹈般的步伐和〈兽〉拉近距离。西高曼德曲刀术传下的初阶步法。据说练到炉火纯青就能让身体化为蜃景,使一切融入空中的绝技,但缺乏才华的威廉只能用来当简单的障眼法。而且,那就够了。〈兽〉的行动正如其名,只像只猛兽。只是力量过人,既无技巧也无术理。光是使出稍微混淆虚实的身法就能轻易钻过所有攻击。
威廉贴近〈兽〉身边,来到能迎面感受气息的距离。近距离所见的〈兽〉,在身体表面状似有种奇妙的黏糊感。
(假如有毒就麻烦了。)
如此判断,威廉挥出左拳。他的拳在半空捣中从天花板裂开砸下的一块铁板,直接让铁板砸在〈兽〉腿根部。当然没造成伤害。传闻连用枪炮集火也杀不了的对手,总不可能死在这种鳖脚拳法手下。
威廉放低腰杆。扭过脚踝。转动肩膀。将所有吸入的空气蓄于丹田。
一连串的动作接在一起,产生莫大的劲道,传达到拳头。
完全紧贴下的打击。若由大师出手(姑且不论真伪),据说甚至能劈开高山,令瀑布逆流的招式。凭威廉这种火候未足的功夫当然办不到那种把戏。充其量只能用拳头稍微震退对手。
而且,能那样当然就够了。
〈兽〉被震退的后方墙上有大块裂痕。那是刚才它伸腿造成的。而且,一旦被甩到半空中,这只没翅膀的〈兽〉就毫无手段回战场。
在朱红色的天空中,〈兽〉不出声也不吼叫,静静地被灰色的大地吸纳而去。威廉目送它坠落的模样,然后才解除全身的架势。
「……唔。」
这副半残的身体逞强过头了。全身疼痛。他忍不住板起面孔。
威廉用双臂搂住自己,确认伤势轻重。不要紧。骨头没断,重要的肌肉或肌腱也没断。他还能动。还能战斗。
威廉尚能置身于这座战场。他惨烈地笑。
「──令人吃惊。」
威廉一转头,就看见随著狂风飘扬的蓝色。
「哟,你没事啊?菈恩托露可。」
他试著露出傻笑。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得说托你的福……不过,看来你并非平安无事呢。」
菈恩托露可带著苦涩的脸色说。
「你太逞强了吧。带著满身的伤势,双手空空,连魔力都不催发就跟〈兽〉交战,而且居然还赢了。这到底是什么玩笑?」
「搞什么,原来你都看见啦,真难为情不是吗?」
「现在不是装蒜的时候了吧。你这人真令我傻眼──啊!」
威廉的意识突然中断。他双腿无力,身体差点倒向墙上开的洞。当威廉险些跟在〈兽〉后面飞到半空的前一刻,菈恩托露可伸手抓住了他的身体,并且搂著他一起倒在通路(原本有地板的位置)上。
「……抱歉。」他的意识立刻就恢复了。「刚才真的让你救了一命。」
「受不了。请你全心全意感谢我。站得起来吗?」
威廉试著站起。不行。腿完全使不上力。
「拿你没办法,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
毕竟我也有点累了……菈恩托露可一边这么嘀咕,一边稍微调整姿势。
好似依偎在一起,还将威廉的头捧在胸口的姿势。
「唔……唔喂?」
威廉迟疑。该怎么说呢?和平时总会把身体贴过来的奈芙莲相比,他觉得菈恩托露可的身材比外表所见的还要──「你是不是在想下流的事情?」──你别看透他人的心思。
「哈。谁会特地对小孩起反应。」
威廉嗤之以鼻,那兼有告诫自己的意味。
「是吗。我就不追究你是认真那样说,还是拜自制心所赐了,反正对目前来说是好事。」
菈恩托路可像是把威廉看透地说了这些,然后在臂弯里稍微使劲。
威廉的耳朵被贴在稍有起伏的胸膛上。可以清楚听见心跳声。
「……脉搏乱糟糟的嘛。」
「虽然没你那么夸张,我在来这里的过程中,也稍微逞强了些。」
魔力是利用心脏的力量来催发的。动用魔力发威的后劲,立刻会从心脏及血液循环的失调反应出来。像她这种像是随时会暴毙的紊乱脉搏,肯定是不顾一切持续催发魔力导致的结果。
「能不能请你用那种诡异的手法立刻治好?」
办不到。凭威廉只在战场上学过皮毛的治疗技术,并没有直接治疗心脏异常的高超能耐。他摇头。
「你这个人意外地没用呢。」
「……原来你对我的期待大到会意外啊?」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菈恩托露可把话截断想了一会儿。「……不对,或许有吧。虽然我既不信任也不信赖你,但内心某个地方或许还是在期待。」
她讲了跟某只蜥蜴类似的话。没什么好高兴。
「你掌握战况了吗,娜芙德和奈芙莲平不平安?」
「敌人精确的数目不晓得,不过我猜差不多剩十只左右。刚才远远看到娜芙德时是不要紧,但是她逞强的程度似乎和我差不多。奈芙莲还没看见人,不过我想恐怕是在船舱附近战斗。」
「是吗。」
威廉稍加思索。战况显然很糟。妖精们的战力强,要一对一对付这些似乎还算小只的〈兽〉不可能吃鳖。可是在数量上屈居劣势的我方妖精无法随意休息,战斗拖得越长就越不利。
「……那还是由我──」
「驳回。」
威廉讲到一半的话立刻被打断了。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因为你一副想出馊主意的表情。让我猜猜看吧。反正遇到了打开妖精界之门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乾脆牺牲自己收拾一切。那就是让损害控制在最小的处理方法──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早叫你别看透他人心思了。
「否则也无法解释你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
…………
这样啊。原来自己摆了那种表情吗?
「从你的立场来看,我不在不是比较安心吗?」
「那我不否定。可是,让自己的朋友成为别人自杀的藉口,心情也不会好受。」
珂朵莉醒不来。威廉采取了自我放弃的战斗方式。即使在他人眼里,这两点似乎也明显地串在一起。
「哎,那是当然了。」
威廉将手掌摆到上半身已经坐起来的菈恩托露可头上。被她一脸嫌弃地甩掉了。哎,也对。
「敌人的数目已经减少了。你该稍微休息一下。我去看看船舱那里。」
「这是命令吗?」
「随你怎么想。」
威廉回答完以后,便拔腿离开。
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五十一分。
「嘎啊!」
挨中强烈一击的娜芙德被打飞。她像球一样地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反弹,还撞断数根管线,滚到通路尽头才总算停下。
「唔……」
透过魔力发动的防御惊险赶上了。没造成算得上伤势的伤。可是,刚才的冲击让右臂麻得动不了。
「啊哈,哈哈……这下糟了。」
娜芙德望著缓缓接近的〈兽〉,并且用发抖的脚站起。
毫不休息地持续催发魔力,相当于用全力持续奔跑同样长的一段时间。加上被迫连续不停战斗的时间,娜芙德转眼间就面临极限了。
但是她付出的那些值得了。敌人数量明显有所减少。再过一阵,这场艰困的战斗就会结束。就可以结束。
结束,并且胜利──然后会变得如何?
时钟的指针指著十八点五十九──
在船舱墙壁,层层交叠的钢板上,开了大洞。
船体严重摇晃。
时钟从墙上滑落。随著小小的「匡啷」一声,数字盘裂开。
坏掉的时钟,再也不会与时俱进。
奈芙莲的身手,已经迟缓到从旁人看来也一眼能辨的地步了。
船舱有非战斗人员──也就是除妖精以外的所有人──正在避难。为了杀掉那些人,〈兽〉群接连聚集而来。娜芙莲将它们拦住,并且驱离。
她的这场仗,是停下脚步的持久战。
现场所有要素都对奈芙莲不利。娇小的她缺乏持久力,而且她也没有足以在多对一战斗中长保专注的经验。封闭空间成了主战场,她更无法发挥娇小身材或翅膀带来的机动性。名为印萨尼亚的剑大而沉重,在攻击距离上却逊于〈兽〉群的触腕。想取敌性命,每次都得消耗体力与集中力并将全身豁出去。
奈芙莲的身手随时间经过而逐渐失去俐落,〈兽〉群的数量及攻势加剧。战场节节后退,被迫来到船舱当中。这时候──
「不会飞的家伙找身旁的东西抓紧──!」
人在操舵室的葛力克隔著传声管大喊,然后一边扳下好几支飞航控制杆,一边强行打舵。船体被迫做出勉强的举动而高声哀号。船头被拉起。船尾朝下。
追赶生存者而聚集到船舱的〈第六兽〉们无声地沿地板滑落。奈芙莲配合它们的动作,用剑劈开了船舱的大型运货出入口。堆放在船舱的各种货物,回程粮食与地上得来的战利品之类纷纷被拋到虚空。〈兽〉群各自让触腕变形,想穿透地板或墙面抓稳船身,却被滑下的木箱推挤而接连坠落大地。
有坠落的〈兽〉让身体一分为二。随后,其中一只将另一只当成了垫脚台凌空跃起。它伸长爪子,想抓住态势大乱的奈芙莲。
「休想!」
其中一名船员将卡在梁上的油桶砸了过去。原本顶多只是想用来牵制的木桶,刚好将〈兽〉砸个正著,还让低黏性的食用油溅到四周。理应会贯穿奈芙莲腹部的爪子因而失准,只轻轻敲中少女的后脑杓。〈兽〉改变触腕的形式,打算改用长满尖刺的甲壳类爪子抓住地板。不过,被油沾得湿滑的地板不愿承受〈兽〉的体重。那只〈兽〉很快就像其他同伴一样,被拋到蓝天去了。船员们发出欢呼。
「辛苦啦,小姑娘!」
有人对奈芙莲投以慰劳之语。就在那一瞬──
滑动。
奈芙莲的身子,沿著依然倾斜的地板开始滑落。
她早就超出极限了。奋战至今只靠气力。最后承受到〈兽〉的一击,还有暂且守住这个船舱的安心感,将那丝气力也斩断了。
「小姑娘!」
有几名船员惨叫似的喊。奈芙莲用朦胧的眼睛仰望,她看见当中的几名船员正想沿著地板爬过来。
「……你们,不可以过来。」
身体热得像在燃烧。同时,也像冰一样冷透。
奈芙莲将魔力催发过头了。她不顾一切地过度滥用要背对生存、接近死亡才能发挥的力量。既然如此,之后等著她的命运就只有一种。
失控。而且,狂乱的力场将会炸飞周围一切。显现的破坏力具压倒性及绝对性,甚至能让大型的〈深潜的第六兽〉轻易回归虚无。
「你等著,我现在就过去!」
蛙面族(Frogger)船员一边用黏黏的指头贴住地板,一边向奈芙莲逐步靠近。
这样下去不行。自己不能被他们救。这股意念,让奈芙莲稍微动了身体。
「小姑娘!」
她轻轻蹬地。
奈芙莲主动投身于通往大地的天空,摔了下去。
†
威廉在视野一隅,从裂开的外墙外侧看见了奈芙莲昏迷坠落的身影。
「什……」
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接著在下个瞬间,他已经跳进呼啸翻腾的狂风当中。
威廉硬是睁开叫痛的眼睛,追寻奈芙莲的踪影。奈芙莲放开了印萨尼亚,动弹不得地倒头一路往下坠。
而且在奈芙莲周围,还有疑似早一步从飞空艇摔落的〈兽〉群飘在空中,动作生硬地想要靠近她。
别开玩笑了。
一个念头,让威廉在各方面下了断念的决心。
莺赞崩疾的应用。他脚蹬虚空,扑向印萨尼亚的剑柄,然后催发魔力,硬是咬牙忍住全身涌上的剧痛,想透过剑柄唤醒圣剑。办不到。威廉‧克梅修并无使用高阶圣剑的才华。
他并不失望。因为他从最初就知道那一点。
威廉反抗暴风般的空气阻力,将左手伸进剑身之中。
「调整──开始──!」
印萨尼亚的剑身裂开。裂痕扩散,光芒从缝隙间盈现。
在那样的状况下,威廉用指尖将位于印萨尼亚核心的水晶片夹住,直接把那强行抽出。咒力线纷纷断开。无法让力量循环的脊髓回路承受不了自身的内压而开始发热。
圣剑印萨尼亚已经没了。目前在这里的,只是一股过去曾为圣剑的狂猛力量。
「你们这些家伙──」
想对奈芙莲不利的〈兽〉共有十三只。
而且,再过不到几秒,威廉他们应该就会在大地上摔死。
「不准靠近她──!」
第二次的莺赞崩疾,接上龙烂劫鼎。威廉发出猛兽般的咆啸,朝〈兽〉群直扑而去。
4.世上最幸福的少女
少女回神时,人站在昏暗的废墟当中。
而且,有个似曾相识的小孩,带著快哭的表情站在她眼前。
──怎么了,艾陆可?
少女的记忆模糊归模糊,还是勉强想起了那个名字。
你梦见悲伤的事了吗?
艾陆可的身体打了哆嗦。
『……珂朵莉……』
艾陆可看向少女,低声叫了某个人的名字。那是谁的名字?少女觉得耳熟,她想了想。
啊,对了。那是「我」的名字。少女抱著与某个怀念的人重逢似的心情,接纳了那个名字。重新听一遍,会觉得那是个怪名字。难记又难讲,更重要的是不太可爱。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知道会变成这样。会发生许多难过的事情。』
啊,还以为是什么呢。那不要紧喔。
我反而要道谢才行。多亏你──多亏你闭上眼睛的关系,我才能遵守约定。我回到了想回去的地方。
虽然我不想失去的东西──好像失去了不少。
『……珂朵莉。』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这肯定是我最后的心愿。
『可是……』
我没办法清楚想起来,但是,我应该有个想帮助的人。
而且,我还有想传达给他的想法。所以──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珂朵莉,这次你真的会消失喔?』
反正,我现在几乎也等于消失了。
何况──我终于明白了。「我」本来就是那样的存在吧?
那就是我被瑟尼欧里斯选上的真正理由,对不对?
『…………』
我全都明白。就是明白,才会拜托你。
求求你──让我回去那里,再一次就好。
†
──她起来了。
有著长长红发的少女从床上起身。
「呃……」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
脑海里像蒙上了迷雾,不对,像被涂上了泥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隆」的一声,世界摇晃了。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还传来金属相互碰撞般的剧烈声响。这里是战场或什么来著吗?少女茫然地思考。
她找到门,仿徨地出了房间。来到狭窄的通路。
少女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荡。不久,她来到视野格外开阔的地方。墙壁几乎都被扒开了,在外面,可以看见开始染上夕色的整片蓝天。
蓝色经过淡紫,逐渐被红色掩盖。
「珂朵莉……?」
少女听见惊呼似的声音,转了头。
在脏兮兮的通路上,有个少女豪迈地张开双手双脚倒在地上。她燃起的魔力似乎相当猛烈,即使如此,全身所负的伤势仍让她无法动弹。
「你白痴啊,这里很危险……既然你醒了,就赶快找地方躲起来。」
大概是熟人吧,红发少女心想。
对方似乎认识她。可是,她却完全想不起对方是谁。心里所缺的那一角,早就消失不见了。
有更重要的事。在墙上所开的大洞外面,整片蓝与红的天空中。
看得见有个彷佛随时要消失的人影。
「啊。」
她想起来了。是他。虽然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不过那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人。
不知怎的,她觉得那似乎是个会把不必要的苦头都揽在自己身上的人。呃,可是就算那样,为什么他会在那种地方当自由落体呢?他应该不属于背后长有翅膀的生物,就那样摔到地上不是会死吗?
「唉,真没办法。」
她吆喝一声,跨过墙壁残骸,打算跟著跳下去──在那之前。有把合用的剑正好掉在旁边,她便捡起来。剑柄上所刻的名称为「狄斯佩拉提欧」。原来如此,「断绝的希望(狄斯佩拉提欧)」,玄虚味十足的名字。
「住手,你别去。」
仍倒在地上的少女呻吟似的说。
「别再作战了。别牺牲。你该贡献的战力,有我们补上。所以,你──」
她大概是伤到了肺脏,话说到这里便猛咳。
「──既然你不用战斗了,就别上场战斗。既然你可以得到幸福,就要让自己幸福。否则,我们几个,没办法接受。」
应该是过度催发魔力,使她意识模糊了。她将有些游移不定的目光转向这里,拚命地朝红发少女诉说。
「对不起。我已经绝对无法获得幸福了。」
红发少女朝狄斯佩拉提欧灌注微薄的魔力。彷佛原本就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力量一下子就融入剑身。
「因为我发现,我早就是幸福的了。」
她露齿一笑──
然后,少女便投身于无处立足的天空当中。
头发令人烦躁地随风翻飞。
用不著特地催发,全身的魔力已经满得不能再满。
『著火掉下来的许多书本』『游于火中之蛇』『缺角塌陷的银月』
硄啷。硄啷。心灵的碎片随幻听逐步瓦解。
又一片。又一片。
『横渡群星之船』『成排棺材』『破裂的天棚』
硄啷。硄啷。硄啷。
许多记忆逐渐脱离脑海。快乐的事,还有痛苦的事都一样。可以实际体会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接近白纸。可是──
『加油』
她的嘴边,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容。
†
没有将空驱术的绝技修练到最后,让威廉打从心里懊悔。不,当然就算经过修练,缺乏才华的自己能不能得到成果仍值得怀疑,但是那码归那码,「或许有希望」的想法怎么也无法抹去。
威廉将失去意识的奈芙莲抱到身边,暂且甩开了周围的〈兽〉群。接著,他将本身所能催发的魔力提高到极限,让魔力代他们承受坠落造成的大半冲击。即使如此,足以令威廉粉身碎骨仍有余的冲击还是侵袭了他的全身。
威廉抱著奈芙莲在灰色沙子上不停打滚。摩擦的沙粒刮破皮肤,使得裸露在外的血肉进一步受创。
「唔啊……呼……!」
翻滚停住了。他将空气及血团一起从摔烂的肺脏吐出。
威廉全身上下都麻痹了。也许他反而要庆幸。假如没有麻痹──假如痛觉正常运作,他恐怕就没办法保有神智。现在的他,怀著足以令人失心疯的伤势。
(──不妙。)
这早就超越拚死豁命的阶段了。他恐怕──再也无法动了。可是,危机根本没有离去。在坠落途中没能收拾掉的那些〈兽〉,正缓缓从周围的沙丘起身。他还晓得,从飞空艇起飞时就被留在地面的〈兽群〉,正无声无息地从沙漠的另一端和他们拉近距离。数量大概不下一百只。
(没有吗,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威廉紧抓住似乎随时要失去的意识,名符其实地拚了命动脑。可是,却想不出任何活路。想一百种手段就有一百种结论,想一千种手段就有一千种结论,全都告诉他必死无疑。
(别开玩笑了!)
威廉咬紧已经断了一半的牙齿。
(我不能──不能放弃她们,还有她们的未来──)
『所以,你才说自己要永远留在旁边保护她,是吧?』
师父贼笑的表情突然浮现于脑海。
啰嗦,给我闭嘴,现在不是回忆你的时候。威廉心里是这么想,却无法轻易让师父的形象消失。
『唉──高兴吧,准勇者。你一辈子也当不上正规勇者。』
……这么说来,威廉当时只有随耳听听,不过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要成为正规勇者,必须有特殊的背景。比如家世、成长环境和宿命,威廉很清楚自己跟那些都没有缘分。然而,为什么师父在那个时候,要特地对他说那种话?
(──那种事情,现在根本无所谓吧!)
有一只〈兽〉逼近威廉眼前。他想应战,却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已经完了吗?
认命的念头在心中微微发芽。从那一刻起,意识便急速淡出。
抱歉,奈芙莲。没能将你保护好。
对不起,珂朵莉。没能让你幸福。
还有,还有──
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片刻前。
似乎有人降落在他们的旁边──威廉有那种感觉。
5.梦的结束
宛如在梦中游泳。
无可奈何的焦躁感纠缠著手脚。
被无穷拖长的时间。逐步加速的意识。
每次挥动右臂,就会丧失两项东西。
有只〈兽〉被熊熊燃烧的魔力洪流吞没,然后蒸发。
少女心中勉强还留存著的「珂朵莉」,随著硄啷硄啷的些微幻听,一点一点地消去。
(──啊──)
她应该有不想失去的回忆。
那是什么回忆,她已经记不起了。
她应该有不想放弃的未来。
但对于未来本身,她已经无法想像。
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手已被放开。
她不后悔。她觉得并不后悔。大概,不太确定。能用来判断那些的记忆,已经不存在她心中。
就那样过了多久呢?
原本以为不会结束的战斗,却还是迎来结尾了。
被斩断,被敲烂,被烧光的〈兽〉,数量共计七百一十五只。
那就是全部了。
少女发觉周围没有〈兽〉以后,才总算停下动作。
风停了。
燃烧似的红发返照著月光,微微散发出光芒。
──有人倒在地上。
那是谁呢?少女心想。
她费力地转头,看向那边。
夜色中,有个黑发青年将一名少女搂在怀里,昏倒在地上。
「啊……」
她抬起脸,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先前战斗中反覆胡乱地换气的喉咙早就毁了,何况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青年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脸。不知怎的,那令她莫名地伤心。
这个人是谁呢?
对少女来说,肯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才对。
她却想不起来。
连失落感都没有。
──真希望这个人能笑,少女心想。
她希望他可以「咯咯咯」地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然而,少女同时也希望他哭。
但愿这个人对自己怀有的感情,会让他为了变成空壳的她哭泣。她好狠心。真的,好狠心。
青年的眼睛微微睁开,他似乎看了她这边。少女打从心底欣喜。现在还能告诉他。在这颗已经丧失一切的心里,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迷失,却依然残留著的最后心愿。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在完全丧失自己以前,能先告诉他的一句话。
谢谢你。
少女设法用唇形如此表达。
最后,她倾注全心全意,露出笑容。
于是,少女的意识,这次真的完全消灭了。
†
损害报告厚到能出一本书。
这也难怪。大型飞空艇这种东西的资产价值,不仅止于区区的复杂机械。可飞哪条航道,可在哪个港湾区块靠岸之类的权利细项,同样得花上大把金钱。再说,考虑到要降落在大地,非购入不可的权利就算用双手双脚的指头也数不完(还有,这是以每手每脚各有五根指头,手脚各有两条的种族来假设)。
另一方面,妖精仓库收到的联络就相当单纯。
据传,在高度零地带K96──MAL遗迹地区突发的战斗中,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及其秘书官都失踪了。
此外,以下的装备也在战斗中丧失了。
遗迹兵器「印萨尼亚」。
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
遗迹兵器适用者「妖精兵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
由于克梅修二等技官并无家人,抚恤金将会按照他生前的要求,充作其职场奥尔兰多第四仓库的营运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