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初的一人
──啥,你说你想当勇者?
威廉记得自己头一次找师父商量那件事情时,所看到的表情。
好似开心也好似难过,好似感兴趣也好似跌破眼镜,总之就是百感交集的复杂脸色。
现在回想起来……威廉也可以理解当中大约一半的情绪。比如养育院的法尔可向他宣言「我也要成为勇者」时,自己内心涌上的复杂想法,大概就与之相当。
喜的是对方崇拜著扮演父亲角色的自己,有意追随于后。
悲的是对方心目中理当光彩亮丽的「勇者」偶像,八成会立刻被玷污摧毁。
怒的是明明还有许多志向可立,为什么要特地挑这条难走的路?爱的是少年即使如此依然要追求梦想的纯粹。
──啥,你说你要保护养育院(这个家)?
──你傻了吗?想保护家里,手段多的是吧!何必挑世界上最苦的方式?
不过,威廉还是觉得有所不同。
师父当时所怀的情绪,似乎比他刚才回想时,种类要来得更多。
──知道啦知道啦。教就教。我来当你的师父。
──可是呢,我不相信你有天分。我会从一开始就打著将你甩掉的想法拚命冲,你就尽力跟上来吧。
师父的话,正确得叫人难过。
威廉‧克梅修既没有天分,也学不会前正规勇者尼尔斯‧D‧佛利拿教授的大部分剑技。能唤醒的圣剑更只有最低阶的量产品。
而且,后来有某个不请自来的嚣张女人(黎拉)也跟著拜师,威廉身上所缺的东西她都有。她学会了一整套专属于勇者,据说威力足以破除万难的剑技,连公认最难驯服的极位古圣剑都被她轻易地唤醒了。
──要放弃也可以喔?
──别做不适合你的事情,回养育院去吧。
师父当时既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
没有伤心,也没有怜悯。
他只是眼里洋溢让威廉感到陌生的情绪,温柔地苦笑著。
†
沿著流经市内的水渠,有一小条路可供散步。
在白天,那里是市民的休憩场所之一。有人散步,有人慢跑,有人搭小舟游览水渠,有小提琴手演奏快活乐曲讨赏钱,有画家竖起画架想将那样的景象纳入图画当中──
然而只要太阳下山,那些人就会一个不剩地回家。
如今,众星照耀著的那块地方,只有一名男子坐在长椅上仰望月亮,还小口小口地把酒往嘴里倒。
「──找你可久了,纳维尔特里。」
威廉一搭话,那名男子便缓缓将脸抬起了。
「唷,老弟……在这里碰上还真怪。」
「还不是因为你要待在怪地方。」
促狭答话的威廉在纳维尔特里旁边坐了下来。
「难得看你醉成这样。」
「我还是不太中意帝国的酒。再怎么喝,也不能醉得开怀。」
「那是只有酒造成的吗?」
「原因或许在我自己身上就是了,不过都一样。反正我跟这种酒结不成缘分,如此而已。」
纳维尔特里一边说,一边将里头还有剩的酒瓶随手扔掉。漆黑中,从渠道传来了「扑通」的微微水声。
「乱丢垃圾要罚钱。」
「官府开了我就去付。身为男子汉,分手可不能吝于花钱。」
「你现在立刻给我向全人类的半数赔罪。」
唉──威廉叹气。
他当然不是为了扯这些才来这里。
「关于真界再想圣歌队,我做了一些调查。」
威廉一边茫然望著黑色水面,一边诉说。
「武断来说,宗教就是『共同拥有明文化常识的团体』。任谁都信任不了与自己没有共通常识的人。因此拥有不同信仰的人容易将彼此看成非常识分子,导致纷争不休。为了防止那种事,每个国家都设有国教,以统一国内的常识。」
纳维尔特里一脸茫然,点头低声说:「是啊。」
「……圣歌队信徒共有著『这个世界并未处在原本该有的姿态』这样的常识。非常的异想天开,而且脱离常识。跟打从心里相信这种论调的人是说不通的。因此他们与旁人对立。能理解的只有同享相同教义者。因此关系会从内部巩固;与外界的冲突则随著时间加深。到最后,那些人就会开始认为必须将周围不理解真理的人清除乾净,让世界呈现真正姿态……」
呼──威廉小口叹气。
「所有人对圣歌队,都有那样的误解。」
纳维尔特里的目光微微闪烁。
「再说下去让我听听。」
「即使在外人看来全是一样的怪家伙,从内部来看仍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存在。圣歌队并不是从里到外都团结。
他们共有的常识是『这个世界并未处在原本该有的样貌』。接下来,想法就由此分成了两派。认为该让世界回到原本姿态的一派,以及想设法维持现有虚假世界的另一派。还有,圣歌队在九十七年前首度创教时,教祖是提倡后者的理念。换句话说,真界再想圣歌队原本并非企图将世界大肆改造的组织,对吧?」
「至少和我这里握有的情报并无矛盾。你说完了吗?」
「不。刚才说那些,只是想确认那帮人当中也有对立两派存在的前提。我真正要问的事情在后面。」
威廉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目光依然向著水面的他,淡淡问道。
「纳维尔特里,问题是你属于哪一派?」
漫长的沉默。
「你怎么察觉的?对于我是圣歌队的人这件事。」
「搞什么,居然真的说中啦。我只是试探看看罢了。」
「……威廉老弟?」
「有一半是玩笑话,你别摆那种脸。
那群人打算绑架昏睡者的行动,时机实在太过凑巧。我清查了公会中的情报流向。于是,我发现有个家伙透过可疑途径窃取情报的记录。循著那条线一查,你的名字就冒出来了。
还有别的破绽。你宣称自己对其他准勇者存疑,寇马各只有我们在,你却没有离开的动静。所以说,我才怀疑你是不是根本就晓得,目前没必要进一步调查或警戒准勇者当中的叛徒。」
「稍有嫌疑而已嘛。光这样就算在我头上?」
「所以我才说有一半是玩笑话。还有一半是认真在试探你。」
有「哗啦」的水声微微传来。大概是鱼或什么动物蹦出水面了吧。
「然后呢,你没想过被说中身分的我,会动手将你封口吗?我想你也知道,我对暗杀之类可是挺擅长的喔?」
「我想你同样知道,我挺擅长反过来将暗杀者收拾。」
威廉发出咯咯笑声。
「基本上,你自己说过吧。怀疑同伴是你现在的差事。
既然如此,怀疑你就不是我的差事。管你是圣歌队或什么。你才不可能去干暗杀的勾当。」
「鬼扯。」
「无所谓,在我心里说得通。」
「你连看开的方式都烂透了。」
纳维尔特里耸肩。
「……我呢,属于打算保有目前这个世界的派系。跟你所说的大改造派那帮人,在台面下处于相互对立的关系。虽然我能进一步透露的事情并不多,你有没有问题要问?」
被问到的威廉想了一下。
当然,他想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过,当中拿来问纳维尔特里有意义的问题并不多。
「你们所说的『原有面貌的世界』,是指在什么都没有的灰色荒野中,只有奇特兽类到处横行的那种地方吗?」
「答对了。那有个名字叫原世界风景。」
「改造派的人为什么会乐于追求那样的世界?」
「理由可多著。既有人想操控兽以及荒野化来用在战争,也有人相信无论如何只要能让万物回归应有面貌就是正确的。如果借用刚才你所说的话,那就是他们的常识。」
「你们拦得住那些人吗?」
「那个嘛──」
原本想说些什么的纳维尔特里,在露出稍作思索的举动以后,就闭上嘴。
「喂?」
「……根本不必阻止啦。他们的主力在两年前就被打垮了。只剩比小啰喽还不如的人才跟些许物资。事到如今,根本没办法有像样的作为。」
这家伙在说什么?威廉心想。
不可能有作为?怎么会。如今那些人不就导致昏睡事件发生了吗?
「用不著那些人盘算些什么,末日就近在眼前了。」
纳维尔特里口气乾脆地讲出微妙地让人听不懂的话。
「目前人类这个物种需要的是星神的灵魂碎片。为了补充正在做准备。在那一天来临前,会设法赶上给你看的。」
「呃,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要讲术语就解释清楚。」
「……哎,意思就是形势勉强还算好。进一步的详情,我不能说。」
对方用暧昧的笑容敷衍威廉。
「我可以相信你吗?」
「怀疑同伴不是你的差事吧?」
被这么一说,威廉总觉得不好多追究。
「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事?」
「只要你肯相信并等待,那就行了。我明白你的力量,但这不是靠力量就能解决的事──啊,不对。」
忽然间,像是想到要紧事的纳维尔特里摇头。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尼尔斯前辈的下落?」
「臭师父?」
威廉突然被问了奇怪的问题。
「听说他好一阵子以前去了帝都就一直没消没息。我想,他迟早又会在麻烦的时间点突然跑回来。怎么了吗?」
「没事,不知道没关系。假如他回来了,立刻通知我。」
纳维尔特里交代完这件事便就地起身,彷佛意谓谈话到此结束。
「是他的话,一定知道要怎么从末日中拯救这个世界。」
2.公会的冒险者们
寇马各市营施疗院传出了一项传闻。
据说,半夜在特殊病栋会听见歌声。
那歌声似男若女,既像小孩也像老人,有如情歌也有如思乡之曲──据说每晚都有这般来路不明的声音响起。
会是某个住院患者在唱歌吗?当然也有人这么想。然而目前入住特殊病栋的,只有原因不明仍在昏睡的五名男女。而且,由于有来历不明的武装集团在打他们的主意,全天候都警戒森严。更无外来者入侵的余地。
既然如此,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是被拖进灰色世界梦境而昏睡不醒的患者们在唱歌。他们想藉著那听起来既怀念又令人心里发毛的旋律,将周围的人拖进同一个梦里……
「别说那种故事啦!」
卢季艾微微发抖。
「我今天晚上被排去支援那边的警备了!要是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你怎么负责!」
「哎,看前辈那样的反应很好玩,我忍不住。」
泰德开朗地笑出来以后,鼻子上就挨了重重一拳,摔得人仰马翻。
「你再用没品的方式吓唬女孩子,迟早会被修理喔。」
「……刚才那个不算『修理』的话,我觉得以女生而言值得非议耶。」泰德被恶狠狠地瞪了。「没事。」
当然,施疗院这种地方一向都有类似的怪谈故事。
要是风吹得强了一些,隔天就会不知由何编出红颜薄命的少女思念著未婚夫死去的故事,还在求诊的患者之间传得煞有介事;将病栋二楼的窗帘换成白色,翌日便有憎恨生者的白斗篷怪人传说诞生,让孩子们听得眼睛闪闪发亮。
所以不深入思考或许也无妨。
歌声的真面目也许是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可能是附近野猫的啼声,也可能只是某间偏远的房子里有人心情好哼歌而碰巧被听见罢了。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即使如此,会怕的东西就是会怕。
「唔唔~……像这种时候,我要不要乾脆带耳塞过去……」
「我们做的是警备工作,还是认真竖起耳朵吧。」
「你以为是谁害我在烦恼的啊!」
在冒险者公会角落的桌子。两人正用杯子喝著廉价果实酒。
昏睡事件的调查从那之后就不太有进展。昏睡者数量逐渐在增加。性别及年龄皆无共通点,从经历或生活习惯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关于真界再想圣歌队那帮人的根据地,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情报。寇马各市是人口仅三千左右的小城镇,却不知道对方到底躲在哪里。不,追根究柢,这里真的会有那所谓的根据地吗?
一开始发动偷袭的那群人始终都保持沉默。拷问及类似性质的咒迹为国际宪章禁用,只要他们不开口,公会就无计可施。
从他们偷袭之后,往后只要继续有被害者出现,或许同样的偷袭就会反覆上演,所有人对此都有了觉悟。觉悟本身无疾而终,也许可以想成是唯一的好事。
感觉上,似乎不会再有光靠冒险者无法应付的危险了……情况演变成这样,卢季艾最近也就没有跟那名青年准勇者搭档。对方似乎也忙著独自进行调查,连到公会露脸的次数都变少了。
所以,卢季艾有一阵子没见到他的脸。
「……呃,我想谈关于威廉小弟的事。」
「好的。」
「他并没有结婚,对不对?」
「对啊。因为他是养育院的实质负责人,差不多也等于有好几个小孩就是了。」
唔~小孩啊。
卢季艾灌了一口酒到喉咙,然后思索。她不擅长应付小孩。
「啊,不过好像有一堆女性跟他很亲近喔。而且都是名气响亮的人。」
「嗯,比如说呢?」
「像大名鼎鼎的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据说就相当于他的师妹。」
咳。卢季艾的气管被酒严重呛到了。
「另外,要是提到我们冒险者熟知的名字,我想想喔。他跟艾米莎‧霍德温还有凯亚‧高特兰联手上过好几次战场。」
「超……超过30级的那些人吗!」
冒险者们会透过等级数字来粗略掌握彼此的战斗力。因此,等级出众的人必然会高名远播。
「要测等级的话,威廉先生本人似乎也超过30嘛。」
「……唔~」
原来如此,卢季艾倒不是无法认同。
毕竟之前看过一次他跟人交手,该怎么说呢,实在是技压全场。
「他……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提过谁是真命天女?」
「前阵子威廉先生说过,他有找到非常棒的对象,就跟对方求婚了。」
死会了嘛。卢季艾的额头撞在桌上。
「没听他提到对方是谁。虽然感觉好像是我不认识的人。」
「唔~……那大概没希望了……」
「我个人不太推荐他耶。卢季艾前辈,要是你有了男人,这个公会八成会见血。」
泰德转过头。
同一时间,有近十个竖著耳朵的男人纷纷坐回座位,翻开书本,碰倒酒杯,开始装模作样地看向窗外。
「我钟情于爱尔梅莉亚所以没关系,可是,这里想追前辈的人还满多的喔,要是那些人全都泪洒情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耶?」
谁管那么多啊?卢季艾心想。
当他们有想追的女人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时,就称不上想追了。充其量只能算是憧憬。他们无意在现实中将想要的女人得到手,只是不由自主地抱有欣赏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样的人迟早都得在情场上掉泪。差别顶多是一年后被甩,或现在被甩而已。
「我现在要怎么消化想哭的情绪啦?」
「比如埋头工作把事情忘掉啊,我觉得那种方式不错。」
「工作……」
墙上的鸽子挂钟发出咕咕咕的傻气报时声。
公营施疗院的警备换班时间正在逼近。
「……呜哇啊啊啊。」
卢季艾趴到桌上。
「不要紧啦,现实中根本没有妖怪。」
「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头一个就诅咒你~……」
「就说没什么了。刚才聊的不过是传闻。好啦,请你起来上工了。」
「不要~我不要去恐怖的地方~我要回家~!」
3.为了谁
爱尔梅莉亚感冒了。
「……要准备晚餐才行。」
「你躺著吧。」
威廉把打算起床做家事的少女按回床铺。
「煮饭的话,现在有娜奈狄下厨。」
「只有她一个,我会担心。」
「平时都是她在帮忙你的吧。那就不要紧。莲也陪在旁边,对火和刀具都不用担心。」
要担心的反而是味道,这话威廉说不出口。姑且不提。
「可是。」
「你偶尔也要休息。你的身体原本就不算好吧?」
「话是那样没错……」
爱尔梅莉亚似乎并没有接受,但他仍然把话吞回去,乖乖地让头沉进枕头里。
「总觉得好怀念。」
「怀念什么?」
「我生了病,然后有爸爸陪在旁边。」
「咦,是吗?」
威廉回想。的确,印象中好一段时间没遇到那种情形了。
「欸,偶尔让我撒娇可以吗?」
「嗯?」
「假如我又说『不要走』,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
──难得听她说出这种话。威廉心想。
基本上,爱尔梅莉亚性情坚强。她不会向人哭诉,也不会把辛苦表现出来,更不会让人看见脆弱的一面。那样的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要我握著吗?」
「嗯。总觉得,我现在心情是那样。」
爱尔梅莉亚将手从被窝底下伸了出来。
威廉轻轻叹气,用一只手将那握住。
「这种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呢。」
「啊哈哈。像法尔可也许立刻就会有样学样。」
「那家伙啊……到底爱逞强还是爱撒娇,差不多该选一边定下来了。」
「他有他的辛苦喔。爸爸不在的时候,他都努力地强调:『我也要成为勇者!』」
「这样啊。」
故事中的勇者们,都在装点得光鲜亮丽的战场上展现出英姿焕发的活跃。他们打倒了邪恶的强敌,和美丽公主结为连理。只要生为男儿,任谁都……不,就算生为女儿身,也有少部分的人会憧憬他们的生存方式。
威廉认为那份憧憬是重要的。
而且,他也觉得带著原原本本的憧憬,就将现实抓到手里是不行的。威廉自己也没有跳脱出那些纯真少年的例子,他从小就对勇者有所憧憬,并以此立志。于是,在实际达成梦醒之后,他发现了。那跟他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你害怕睡著吗?」
「有一点点。」
苦笑。她的手稍微在发抖。
「一想到或许再也醒不来,难免会怕啊。」
在那之后,灰色梦境的传闻慢慢地传开了。
反覆梦到那情境的人,迟早会被梦纳入其中,变得无法醒来。传闻甚至加油添醋多了这样的后续。
「因为那样睡不著而搞坏身体,不就划不来了吗?」
「话是那样没错,不过,内心的想法到底没办法说变就变。」
「想太多才会变得更不对劲。忘掉它睡个好觉吧。」
「是~」
爱尔梅莉亚嘻嘻地笑。
「欸,爸爸。」
「怎样?」
「从爸爸回来以后,我啊,每天都非常开心喔。」
「是吗?」
「而且奈芙莲小姐好可爱,是个乖巧的好女孩。」
「是啊。」
「我们没办法永远保持这样子,对不对?」
……这个嘛,当然没办法了。
威廉他们不能一直都待在这个世界。趁还没有被出现在这世界的〈兽〉杀害前,非得设法逃离才行。
而且,到时候,他们当然得拋下这个世界的众多居民才可以。
包括爱尔梅莉亚。包括泰德。包括卢季艾。包括法尔可。包括娜奈狄。包括温德尔、玛尔里丝、米奈、戴特洛夫、赫雷斯……
无论亲近或不亲近的人。
全都必须拋下,然后离开。
「的确,再过不久,我们又要远行了。」
威廉轻轻地重新握住爱尔梅莉亚的手。
「我还会再回来。我跟你约定。」
这是谎话。
「下次,我会把其他后进也带来。有个似乎跟你合得来的家伙。」
这也是谎话。
「别担心。像这种约定,我从来都不曾打破吧?」
无须多作说明。简直睁眼说瞎话到可笑的地步,这是天大的谎言。
威廉自己在那次远征讨伐星神之后,就没有回来了。
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那或许成了被改写而消失的历史。即使如此,威廉自己仍然记得。他没有守住约定。
「……嗯,是啊。」
好似圣人宽恕罪人那样,爱尔梅莉亚温柔地笑。
「所以,你别担心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赶快睡吧。」
「嗯。」
这次爱尔梅莉亚乖乖地点头,然后闭了眼睛。
威廉将握著的手,慢慢地,松开。
「欸,爸爸。」
「怎样?」
「明天见。」
「──嗯,晚安。」
威廉离开房间,反手将门带上。
†
令威廉有些意外的是,厨房里充满了有助食欲的香味。
锅子里正咕嘟咕嘟地煮著看似美味的汤。
「我放弃煮费工的菜色了。」
娜奈狄站在矮个子用的垫脚台上,显得有些不满地这么说。很好很好,稳扎稳打是非常洽当的作法。摸摸你的头好了。
而在她旁边,奈芙莲一边用刀子俐落地切著羊肉块,一边转头。
「情况怎么样?」
「感觉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不过为保险起见,就哄她先睡了。」
「……你担心吗?」
「那是当然的吧。」
「即使,这不过是一场梦?」
「即使,这不过是一场梦。」
威廉立刻回答。
「是吗。」
奈芙莲又回头面对肉块。
「我也觉得那样才好。找理由不关心她,并不像你的作风。可是──」
「……可是怎样?」
「如果给你添了困扰,我很抱歉。」
「蠢蛋。」
哼哼发笑的威廉甩了甩手,离开厨房。
「争风吃醋?」
威廉听见娜奈狄那样问。谁教她那种字眼的啊?
「煮好以后端去给爱尔吧。我想她应该饿了。」
「好~!」
年幼嗓音回答得活力充沛。
即使汤煮好,爱尔梅莉亚也没有醒来。
因为她似乎睡得很熟,就让她继续睡了。
隔天早晨。
到了早餐时间,爱尔梅莉亚还是没有醒来。
即使叫她。
即使摇晃她。
即使拍她脸颊。
即使叫她名字。
她的眼睛,已经再也不会睁开了。
4.望乡之歌
「对了,你有听说那个歌声的传言吗?」
寇马各公营施疗院的值班室。有个身穿邋遢白衣的施疗师一边漫不经心动手洗牌,一边歪头发问。
「我也有稍微听见就是了,该怎么说呢,有种怀念的感觉。像是听到许久以前的流行歌时,会有的那种怀念感。」
「那我看,果然是邻近住户哼的歌吧。原来对方跟你同一个年代啊。」
另一个施疗师甩了一张牌到桌上。
「虽然说那些患者醒不来,可是在还活著的他们身边,却有人把传闻讲得像鬼故事一样,我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追加『战车』。」
「还没有被讲成那样啦。我跟,两张『骑兵』。」
「『还没』就表示只是时间问题吧。『贵族』和『随从』。」
卡牌在桌上累积。
其中一边的施疗师板起脸孔嘀咕:「混帐。」并扔出硬币。
「话说回来,那些患者治得好吗?」
「没人说得准。基本上,太多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正常来讲,要是陷入昏睡状态好几天就会变得虚弱,身上也会累积污垢变脏。可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那样的迹象。」
答话者突然想到。
「……负责巡逻的那些冒险者是不是迟到了?」
为了防备武装集团袭击,这里的病栋驻有严密的警备。冒险者定期在周围巡逻,每三十分钟就会来这间值班室。
施疗师看向时钟,距离上次看见冒险者的脸,隔了快一小时。
「谁晓得。大概拉肚子了吧。不管那些啦,下一场。」
「呃,拉肚子更应该来找我们拿药──」
「反正你发牌就是了。别想赢了就溜。」
原本就要站起来的施疗师,又无奈地坐回椅子上。
同一时刻。
包含穿红色皮甲的女战士在内,有好几名冒险者倒在月亮及灯火照不到的暗处。
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外伤。
明明如此,所有人的意识却都已经被铲除得乾乾净净了。
另外,同一时刻。
外套色泽融于黑暗中的入侵者们,无声无息地闯进病栋。
──慢著。
入侵者之一不出声音,只用唇语及手势来制止伙伴。
──可能有人躲著。
──你为何会那么想?
──我听见歌声。
男子们竖起耳朵。
──确实听得见歌声。但是,我不认为对任务会造成阻碍。
──我同意。时间不太充裕,赶快走吧。
最初拦阻的男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点头。
他们在黑暗中奔跑,并且解开病房门锁,溜进病房里头,靠近病床,确认沉睡不醒的中年男子面孔。
──不会错。他就是第一个目标,奥德勒‧N‧葛拉希斯。
一行人拿出染成黑色,用来搬运伤病患的大袋子,然后将其摊开。
当他们把理应不可能抵抗的奥德勒扛起,准备把人塞进袋子当中时──
奥德勒睁开眼睛了。
「咦?」
男子冒出疑惑之语。
奥德勒被摔到地板上,「砰」地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察觉有异状的其余男子进入警戒状态。当著他们眼前,原本打算将奥德勒扛起来的男子瘫软倒在现场。
黑暗中,有红黑色液体在地板上漫开。
隔了一会儿,有铁锈般的臭味散发出来。
「……………………」
地板上的奥德勒起身了。
他的眼睛冒著血丝。嘴巴张大到极限,正挤出某种不成声的声音。
──他是在……唱歌?
奥德勒的身躯悠悠摇晃。
这样的发展出乎意料,然而入侵者仍未动摇。
非得悄悄进行的任务多少混了点声音。但是,那不代表已经被人察觉了。
即使多少遭到理应昏睡的目标抵抗,也不代表他们该做的事情会改变。顶多只需要增加一些粗暴的步骤。如此而已。可是。
「……………………」
袭击施疗院的一伙人看见了。
他们的眼皮底下,不,视野本身毫无预警地像遭到覆盖似的浮现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那里是灰色的沙原。
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建造的街景,唯有白天及夜晚,只见太阳与月运行的世界。
而且,看了理应感到诡异的那片光景,却让他们有种难以言喻的怀念感。可以感受到让心揪成一团似的强烈乡愁。简直莫名其妙。
「怎……」
由于陷入混乱的关系,他们发现得晚了。
动弹不得。
双腿动不了。手臂动不了。舌头动不了。
别说制伏朝他们靠近的奥德勒,连要躲开他的手臂都无法如愿,不,连尖叫都无法发出。
奥德勒正用不成声的声音唱著歌。
入侵者们倒在地板上,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微微声响。
红黑色液体漫开,逐渐玷污原本擦得乾净的地板。
5.结束之夜,开始之夜
和纳维尔特里见个面吧,威廉心想。
阻止灭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照现况下去真的能守住世界吗;有没有希望找出唤醒昏睡者的手段?
威廉来到街上,一边走在通往公会的路,一边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下落。要找大概能找到,可是得花时间。目前威廉没有那种慢慢来的从容。
纳维尔特里该不会是以真界再想圣歌队的研究设施为据点吧?
若是那样,要找到他就累了。寇马各市不算多广大的城镇,冒险者们调查至今却没有发现像那样的地方。不知道对方是否伪装得格外巧妙,或者潜伏在地下?
地下。
啊,这么说来,威廉都忘了。
有块地方不是吗?不为人知地藏在寇马各市地底下,来历成谜的宽广地下设施。威廉知道有这回事,也晓得大概位置。虽然并不确定那地方和圣歌队是否有关,但是那码归那码。应该值得上门一探究竟才对。
……这里并不是现实。
心灵牢笼。刻意创造的梦境。
这里会与现实相像,还有酷似现实中的人生活在这里,全都是为了发挥牢笼的功能。
因此,位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价值。不,绝不能从中找出价值。那就等于自身想回归现实的想法淡薄了──除了会有永远受困在这个牢笼的危险性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反正这是在他们逃回现实时就会消失的世界。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事物会变得如何,威廉都管不著。
(那样的道理,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那里的爱尔梅莉亚和孩子们并不是真货。
反正,威廉在近期内就会拋下那些人。
所以无论在什么时间点失去他们,根本就没有差异。没错,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
威廉一再地这么告诉自己。
办不到。
管他是真货还是假货。在那里的,就是爱尔梅莉亚。
她叫我爸爸。
她要我留在她身边。
她在我面前笑过。哭过。生气过。傻眼过。使性子过。撒娇过。这里让我再一次见到了她那理应无法再见到的面孔,也让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会有不想失去这些的念头,不是理所当然吗?
「威廉。」
被叫到名字的威廉回了神。
他垂下目光,这才发现奈芙莲跟在自己身边。
威廉此时此刻才发现这一点,他的视野已经狭窄到这种地步了。
刚觉得冷,就有雪花零星开始飘下。
「……抱歉,我露出恐怖的脸色了吗?」
威廉深深吸气,然后吐出。
「你有,可是问题不在那里。」
奈芙莲说了诡异的话。
「状况有些不对劲。」
听她一说,威廉试著环顾四周。
感觉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平缓的坡道,通向各处街道的短短阶梯。傍晚住宅区散发著特有的微微辛香料气味。行人稀少,理应正赶著返家的人们──
在那当中,有几个人不知为何杵在路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的目光各朝著不同方向。有人望著天空,有人望著地面,有人望著前方。可是,每个人的眼睛都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莫非。」
威廉走近一名疑似买完东西要回家的年轻女子身边。对方提著装了肉与蔬菜的购物篮杵在原地。那似乎跟失去意识不同。看起来只是忘我地愣住了而已。
威廉试著呼唤女子,在她眼前挥手,抓住对方肩膀摇晃。女子对此都毫无反应。
她的唇微微动著。似乎在呢喃什么。或者,似乎在唱些什么。然而,即使威廉竖起耳朵,也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莲。」
「嗯。」
威廉只是短短地叫了名字,奈芙莲就听懂他指示的内容并采取行动。奈芙莲靠近其他可见的人影,依序确认其状况。
在这期间,威廉迅速催发魔力。他在踏稳的地面留下深深鞋印,并且高高跃起。跳得比周围民宅高一倍的他放眼环顾四周,然后著地。
(──这下子……)
市区中有几处看得见火光。
困惑及混乱的声音,也微微地随风传来了。
「难道要开始了吗?」
这样看来,状况真的不妙。事态发生范围极广。而且异变似乎同时进行于所有地方。
「威廉。」奈芙莲跑来。「不会动的人都同一副调调。无论做什么都没反应。能动的人状况正常。可是,他们开始发现出事了。」
在可见范围内,陷入忘我状态的人大约占整体的两成。然而,旁人突然停止动作的异常性,正开始剥夺其余八成民众的冷静──
「这属于会迅速扩散的毒素吗?」
(错了。这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
恐怕是圣歌队当中,据说与纳维尔特里对立的那派人,终于将无差别地在广范围散播诅咒的技术完成了……可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威廉没办法说明清楚,或许该形容成突然,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不自然。简直像在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过程中,忽然用出事的景象加以覆盖──
「我们先回养育院,我担心爱尔他们──」
好似将肺里空气挤出来的痛苦惨叫。
威廉回头。
刚才的女子动了。
有个应该是家人的男子来到她身边,肩膀却被女子用牙齿深深咬住。鲜血涌出。足以将肉咬断的力道,凡人之躯的牙齿无法承受。女子的牙齿松脱掉落。
男子死命地将女子身体推开。失去平衡的女子倒在地上。随后,她缓缓起身。
湿红的嘴角,牙齿脱落造成的痕迹上,有别的东西正要长出来。那看起来像发出青紫色光芒的湿黏触手──
「──把平安的人统统保护好,都带到养育院!」
威廉大叫,然后拔腿冲出。那个女子──受诅前曾是女子的生物又打算扑到男子身上,威廉将双掌交叠,迎面打向对方的心窝。西尔葛拉穆亲授的熊掌应用法。打在身上的冲击几乎不会伤害肉体,只会化成将对方震退的力道。
「唔!」
手感不对。既沉且硬。像打在铅块上的感觉。
「你没事吧!」
威廉不顾手腕的疼痛,转头关心男子。对方似乎被咬断主动脉,血从肩膀汹涌流出。不赶快止血会来不及。威廉连忙扯下衬衫的袖子,就在他正要上前搀扶的时候──
「有歌声……」
他听见男子如此嘀咕。
「听得见……歌声……」
而对方失焦的双眼凝视著虚空。
样子不对劲。察觉的威廉当场抽身后退。
「灰色的,世界……好……怀念……」
这下糟了。
男子的肩膀冒出血泡。同样有青紫色的东西正要从里面长出来。人即将变得不是人。
(不会吧。)
威廉并没有心慌。
他惊人冷静地接受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人即将变成人以外的某种东西。而且,那恐怕是透过真界再想圣歌队动的某种手脚。
威廉不愿相信的假设,逐渐在眼前轻易地得到证明。
「……怎么会。」
奈芙莲傻眼的嘀咕声传来。
「这该不会是──」
看来她好像也推导出和威廉相同的结论了。
说起来也算合情合理。她一直都在那片天空上,和这些鬼东西的同类作战。身为在那种战斗中消逝的生命,她一路活了下来。
因此,她不会看错。
尽管半信半疑,奈芙莲立刻就认出那东西,叫了它的名字。
「──〈穿凿的第二兽(Aurora)〉──?」
†
狄斯佩拉提欧在过去是特化用于杀同族(Kin)的圣剑。
娜芙德‧凯娥‧狄斯佩拉提欧则用那把只为了让人类杀害人类才存在的剑,来和〈十七兽〉作战。
从中可以导出一项假设。所谓〈十七兽〉,会不会就是经过改造的人类?
而且,在仿照过去营造的梦境中,那项假设被证明是正确的了。
接下来,只剩等在后头的结果。
人类。
名为人类的物种(人族)。
将会如传说所述的,孕育〈兽〉,化为〈兽〉,然后毁灭世界。
†
整体来说,它的模样长得像绳索。若硬要形容,则接近于蟒蛇。
然而,它当然不是蟒蛇。它无头无尾,取代鳞片长在身上的是无数黏滑的针。那些针可以自由伸缩,时而发挥有如柔软纤毛的功用,时而成为锐利的毛刺穿猎物。
徘徊于地表的〈十七兽〉之一。在遭遇频率高的〈兽〉当中,它被视为危险度排行最低。理由单纯明快,因为它一次只能杀一个人。假如是三人团体碰上,几乎肯定有一人或两人可以活著逃离……除它以外,再没有手段如此温和的〈兽〉。
它被称为〈穿凿的第二兽〉。
路途中,威廉尽可能将平安的人都带到一起。
他的行动到半途为止,某种程度内算是顺利的。人们听从呼唤,立刻就聚到一块了。虽然曾有人攻击威廉,但敌人全都行动缓慢,要毫发无伤地制伏对方也没有多难。
当团体成长到二十人左右时,威廉的盘算瓦解了。因为在理应平安的人当中,有个年岁尚幼的男生对旁人伸出了爪牙。
虽说变成了怪物,体格与力气终究仍是孩子。威廉在没有造成任何人损伤的情况下,将那个孩子制伏了。问题在于之后。不知道旁人何时会加害自己的恐惧,从内部将团体拆散了。二十人听不进威廉制止的声音,作鸟兽散地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回到养育院,却没有任何人在。
应该睡在床铺上的爱尔梅莉亚不见人影。
应该关在房间里的孩子们亦然。
叫了没有回应,打开房门也看不见人。在威廉他们刚才离开这里的短暂空档,所有人都消失得不知去向。
即使触碰床褥,也感受不到温度。
彷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在那里。
威廉想起方才的异样感。好似将现实直接改写,不合逻辑的现实变化。
「……哈哈。」
威廉的腰失去力气,差点当场倒下。他用手扶著墙壁,勉强让自己站稳。
现实感忽然逐渐流失。
啊,对了。这里本来就是梦。从一开始就并非现实。
「还真是令人反感的梦。」
威廉从喉咙里挤出那样的话。
「照这样看来,创造这个梦的果然是恶魔。我猜大概是尸魔或争魔的其中一边。他们对现实做了不可理喻的改动,要让我们的心屈服。」
「威廉。」
奈芙莲用了责备似的语气。
「……我明白。我没有从现实转开目光。」
威廉确认门口与窗户。到处都没有被打开的形迹。爱尔梅莉亚和孩子们既没有自己出去,也没有被突然出现的入侵者带走。假如有手法相当老练的人仔细灭迹,那就另当别论,不过既然没有掩饰孩子绑架的事实,特地灭迹就毫无意义。
这无庸置疑地就是异常事态。
之前几乎完全坚守于将现实重现的这个梦境,终于被创造者亲自动手干涉了。
敌人的目的是让威廉他们澈底成为这个世界的居民。为此在他们俩被按照史实出现的〈兽〉杀害以前,理应会用某种手段来改写世界……威廉的研判并没有失准。
「假如这里的爱尔也会变成〈第二兽〉……被那家伙杀掉或许也不错就是了……」
反正就算回到现实世界,威廉还是会死。
话虽如此,要永远受困于梦境当中,他也不会服气。
既然这样,过去从来没守住任何一个约定的「爸爸」,在最后至少要守住最初的约定……死于那样的结局,感觉也不坏。以廉价的舍命方式而言算上乘了。
「哎呀,抱歉。莲,要是我那样做,等于将你拋下了。」
「别在意。反正到时候,我也会一起死。」
奈芙莲用手指轻轻握住威廉的手指。
「……居然讲出这种让人死不得的话。」
威廉像平常一样地伸手乱拨奈芙莲的头发。
少女也像平常一样,状似排斥地扭身。
──来吧,解开谜底。
思考爱尔梅莉亚他们在此时消失的意义。
答案肯定会将威廉他们导往最后该面对的敌人。
爱尔梅莉亚倒下之后,城里立刻发生异变了。
寇马各市民变成的是〈第二兽〉。
在原本的现实中,在寇马各市遗迹横行的则是〈第六兽(Timere)〉。
这个世界里,恐怕封有以往寇马各市民大多数的──或者所有的记忆。
根据那些记忆,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重现了以往有过的历史。
威廉和奈芙莲对于重现历史的这个世界而言是异物。
如今,这个世界正为了让他们完全归化为居民而采取行动。
假设。成见。臆测。直觉。
一路所见。一路所闻。一路所感。一路所思。
威廉将那些全部塞进脑中的大锅熬煮,并且搅拌。
「──莫非……」
当某种答案就要成形的瞬间。
门铃响了。
接著,玄关的门被狂敲。
「爱尔梅莉亚!还有大家!你们平安吗!」
有惨叫般的呼唤声传来。
「泰德……?」
威廉中断思考。他抬起脸,嘀咕对方的名字。
(原来那家伙没事?)
要称为庆幸仍嫌太过空虚的情绪,从心坎里浮现。
「法尔可!温德尔!赫雷斯!」
泰德几乎要打坏门铃似的猛捶,还一边出拳敲门,一边不停呼唤孩子们的名字。
「……哎,总不能不理他。」
「嗯。」
两人苦笑著离开房间。
「米奈!戴特洛夫!玛尔里丝!娜奈狄!」
……这家伙该不会到最后都不打算叫他的名字吧?威廉心想。
威廉一边纳闷地想著那种事,一边解锁开门。
几乎倾全身之力叩门的泰德差点向前扑倒。
「……威廉先生!太好了,你果然没事!」
「是啊,没错。目前仍然平安。」
泰德赶到这里前,恐怕闯过相当于炼狱的场面吧。他的脸色苍白得像随时会倒下。
「爱尔梅莉亚他们呢,有没有出现异状?」
「──嗯。至少他们没有失控作乱。」
威廉含糊地点头回答。
「太好了……」
他抓住差点当场瘫软的泰德的手臂,将对方扶稳。
「哎,站著说话也不方便。你累了吧。进来,端个茶给你无妨。」
「呃,不好意思。在那之前,请帮我保管几项东西。」
泰德连用自己的腿久站都有困难,但仍勉强带著笑容将背在身上的大行李递过来。
收纳于大型皮制剑鞘,既长且大的双手剑。
「──这是……圣剑?」
「据说是几乎没有勇者适性也能用的低阶品。我从公会保管的品项中借了一柄过来。我想这对威廉先生应该派得上用场。」
意思是,这家伙还先去了公会一趟,然后才跑来养育院这里?
「公会那边,那些冒险者平安吗,卢季艾呢?」
威廉忍不住如此问。
「……还有一项,应该说,还有一个人要拜托威廉先生照料。」
泰德并未回答,而是转头望向背后。
在那里站著一个少女。
──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从身穿旅行装这点来看,大概是旅行者。
鲜艳的绯色长发简单编在一起,垂在背后。与头发同色泽的眼睛不知为何显得无所适从,正望著自己的脚边。
一阵刺痛。有种不可思议的既视感从威廉的意识深处掠过。
他似乎在哪里看过对方……不,他们好像见过面。然而,他却想不出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我在那边街上遇到她的。原本还有更多人,可是我能带到这里的,只有她一个。」
「呃,你带她来这里──」
「请帮帮她。要找安全的地方,我只想得到这里了。」
泰德对威廉低头。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了,进来吧。或许你没有自觉,但你现在一副随时都会垮掉的脸耶。」
「不。我要告辞了。」
泰德笑道。
「不对吧,你在说什──」
「我的耳朵里,从刚才就一直听得见歌声。」
他仍带著那张像是硬撑著的笑容,话里含泪地说:
「有人在我脑子里反覆说著:他想回去,他想要回去。眼前看到的景物,也好像跟某种灰色的东西重叠在一起。我已经……撑不久了。」
「──泰德。」
「所以,我不能跨进这道玄关。
虽然说,我常常都在想,要当个对爱尔梅莉亚有威胁性的男人。但我早就决定要忍住,直到获得她『爸爸』的允许。我不希望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或者歌声,击垮我那样的决心。」
「……泰德,你……」
「因为这样,很不好意思。」
泰德使劲。
他硬是用腿撑起身体,然后甩开威廉的手。
「威廉先生,之后的事,全都拜托你了。」
接著,泰德拔腿就跑。
他的背影像是被吸收了一样,消融在暮色当中。
†
泰德的背影烙在威廉眼里,久久不离。
事到如今,威廉才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那家伙为了保护爱尔梅莉亚和陌生女孩,选择独自消失在远方。他应该很不安,应该很疲惫,应该很惶恐,应该很难过。即使如此,作为临终前的选项,他选了坚守身为男人的颜面。
请帮帮她,泰德是这么说的。威廉觉得他还真会强人所难。在这即将面临末日的世界里,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地拯救某个人?
之后的事全都拜托你了。这算什么话?
那家伙明明才等级8。
居然还硬要装帅。
红发少女脸色为难地瞪著咖啡杯。
当然,正确来说,她瞪的是咖啡杯里──浓浊的褐色液体。
「咦,你该不会不敢喝咖啡?」
威廉一问,她便摇摇头。然后,她又回头凝视杯子里。迟迟不肯就口。
「我看,还是帮你加牛奶和砂糖会比较好吧?」
少女又摇摇头。
她做好觉悟。
少女带著士兵决心赴死般的表情,将杯子捧起,然后就口,一口气往嘴里倒。
「…………………………唔!」
她满脸通红。
少女把杯子放回桌上之后,用双手捂著嘴边,发出无言的尖叫。
哈呼哈呼哈呼。她像只被捞上岸的鱼,嘴巴开开阖阖。
「好像太烫了。」
奈芙莲用别的小杯子倒了冰牛奶,递到少女面前。该选择虚荣还是务实?少女的眼睛犹疑了一瞬,然后就像用抢的把杯子抓到手里,将内容物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少女「噫~呼~」地花了点时间调整呼吸才说:
「……好烫。」
嗯,威廉明白。
「好苦。」
那个威廉也明白。所以他才叫对方加牛奶。
「要不要再来一杯?」
「……我想加牛奶。」
少女似乎完全放弃顾面子了。她战战兢兢地,害羞似的将杯子递了过来。
她是个奇特的少女。
年纪看起来十五岁左右,所以跟珂朵莉年纪相仿。不过单从讲话方式或举止来看,又比珂朵莉小了许多。搞不好,说奈芙莲看起来比她年长也差不多。
少女一身出外旅行的装扮,却看不出有同伴。不知道她原本就是一个人旅行,或是和同伴走散。考虑到最糟的情况下,同伴有可能已经变成〈兽〉,威廉总不好随便过问。
还有她的目光。
少女把目光从咖啡杯移开时,眼睛就会窥探似的朝威廉瞟过来。然后,当威廉露出察觉此事的态度时,她就会急忙转移目光。
那并不是带有好感的目光。
话虽如此,倒也感觉不出有敌意。
如果要分析,差不多是好奇与警戒呈四比六的调调。
「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威廉试著问奈芙莲,但对方摇头。
(……还是说,我们果然在哪里见过面……?)
威廉试著回忆在大地的准勇者生活,却还是没有印象。这种鲜艳的绯色发丝,他觉得看一次次便不会忘记就是了。
(…………)
绯色的头发。
威廉想起珂朵莉的事。在珂朵莉逐步失去记忆的过程中,她的头发就像遭到侵蚀似的,渐渐地染成了鲜红色。
大概是暖炉光源不稳定的关系,威廉觉得那时候的红色,和眼前少女的这种绯色极为相似。难道他从刚才就有的既视感是因此而来?
「……请……请问!」
少女抬起脸庞,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威廉……你是真正的威廉,对不对?」
「嗯?是啊,没有错。」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威廉疑惑地回答。
「哎,我又不是出名到会有人冒充的名人……你之前就认识我?」
嗯──少女点头。
「啊,是刚才听泰德介绍的吗?」
不是──少女摇头。
「我是在梦里见到你的。嗯,该怎么说呢,虽然内容有点短……不过那是个甜蜜的梦。」
「……喔。」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新问世的求爱词吗?
处在攸关生死的极限状态下,会让男女间萌生类似爱意的情感,这是威廉从以前就常听见的说法。而现在的状况,肯定可以算是最顶级的极限状态。
不过,这个少女给人的年幼印象实在太强,威廉对她完全没那种感觉就是了。
「我能不能问一件事?」
「怎样?」
「你记得黎拉吗?」
当然了,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是远胜威廉的名人。任何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不过,在这种时候提到她的名字,问的内容还是「记不记得她」,难免让威廉觉得不对劲。
「那还用说。」威廉含糊以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她是重要的人。」
少女给了不清不楚的回答。
「黎拉是我憧憬的对象。她又强,又可靠,又帅气。」
还真是夸大的形象。威廉忍住想笑的冲动。
正规勇者身为人类最顶尖的士兵,在对抗异种族的战线就像旗号一样。因此教会全心全意地美化了她的相关报导。压倒性身手强得足以一招打败龙;兼具无法拋下孱弱之人的慈悲及高洁心肠;身穿铠甲的那副英姿,更是美得足以靠自身威风就让绿鬼族全都五体投地。诸如此类。
哪有可能啊。
说来说去,打倒赤铜龙那次还不是花了半天左右;就算眼前有孱弱之人,她也没有天真到会搞错局面的轻重缓急;教会送来的全身铠,她只穿过一次就嫌弃地大叫:「绑手绑脚!」然后退回去了。
威廉晓得黎拉的真面目,她是个豪迈、马虎、奔放且自由自在的家伙。
「而且,她有真正的勇敢。」
当威廉回忆那些内容时,少女仍在赞美黎拉。
「她明明有最喜欢的人,却隐藏著那份心意。为了让那个人幸福,她放弃让自己幸福。即使明知道那一战会带来丧失自我的结果,她还是勇往直前。哎,这就是名为人类的生物……这是我看著黎拉学到的。」
「那她真是了不起的教材。」
少女的话里掺了不可思议的用词。难道她在某个地方直接和黎拉见过面,而且,当时黎拉还跟她聊过感情事?
黎拉与感情事。糟糕。那实在太不搭调,快让威廉忍俊不住了。
「我想变得像她一样。那就是,我最后的梦。我想,即使我死后变得支离破碎,那样的心意也会一点一点地留下来──」
「你在说什么?」
「嗯?」
少女回神似的抬起差点垂下的脸庞。
「没事。没有什么,请你忘记。不过,也要记住一点点。」
怎样啦?到底要记还是要忘?
「……你是什么人?」
奈芙莲咕哝地问。
「看著你,不知道为什么,心就静不下来。奇妙的感觉。」
「……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我想,你不要思考得太深比较好。」
少女喝完牛奶占七成的咖啡欧蕾以后,歇了一会儿。
「冷静下来了吗?」
「嗯。」
她坦率地点头。
「好,那么抱歉了,能不能请你帮忙看家?」
「咦?」
少女对威廉摆出愣住的表情。
「我跟她得离开一下。」
威廉向奈芙莲使了眼色。
「离开的期间,我想把这间破养育院交给你。你愿意帮忙吗?」
「你们要去哪里?」
「我得去见一个人。上门找到那家伙以后,再顺便把沙盒整个翻过来。」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很危险。你留在这里──虽然说不上安全,但至少好一点。既然那个臭小鬼拜托我救你,我就不能让你碰到危险。」
呜呜──少女低声嘀咕。
「你会回来这里吗,你可以和我约定?」
这──
接下来,威廉他们要去和创造这个世界的始作俑者对峙。无论结果是成功摧毁这个世界或者落败,他们大概都无法再回来这里。因此,即使威廉和少女立下约定,也绝对守不住。
「抱歉。那我办不到。」
反正是口头约定,说自己会回来就好……威廉也这么想过。但他说不出口。他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在这间养育院重复上演。
威廉抓起竖在墙际的圣剑剑柄,将那拋给奈芙莲。
量产型圣剑汀德兰。和奈芙莲过去以适用者身分所使用的印萨尼亚相比,位阶差了一大截,不过它在全方面都有傲人的高性能及稳定性。在用不了高阶圣剑的平凡准勇者间获得杰出评价,是来自帝都工房的杰作。
「由我带著适合吗?」
「我就算空手也多少能打,你空手就糟了吧。」
威廉朝仰望著自己发问的奈芙莲简单点头表示──
「那我们走了。」
然后便转身背对少女。
†
『──你不是还有一些话想跟他说?』
空鱼从虚空中绕著绯色少女现形。
『好不容易跟他认识,要撒娇或求爱都可以喔?』
「事情才不是那样。」
少女摇头。
「威廉喜欢的并不是我。像那种不帅气的人,我不喜欢。」
『脾气真硬呢……哎,先不管那些了。』
空鱼在少女身边转了一圈又说:
『但就算要讲明自身底细,我们还是该跟著他们一起去,不是吗?我们的目的和那两个孩子几乎都重叠在一起。我倒觉得光明正大地联手,获胜的机率才会提高。』
「…………」
『即使你说他恨你,那个人并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男生吧。我觉得双方大有机会站在同一阵线就是了。』
「我也觉得是那样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也不太清楚。」
少女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威廉他们离去的方向。
「因为他叫我不准跟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高兴。」
『哦……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你听懂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像你的作风。』
空鱼傻眼似的说完以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第一次喝黑咖啡,你觉得如何?」
空鱼问。
「好烫。」
少女立刻回答。
†
奈芙莲生出幻翼,飞上天空。
威廉用魔力强化腿劲,在屋顶及屋顶间飞纵。
两人一边俯视〈穿凿的第二兽〉在路上群聚,一边冲过街道。
「创造这个梦境的并非恶魔一类,而是〈兽〉。」
威廉脚下的屋瓦严重迸裂。
「而且直到上一刻,〈兽〉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些居民都是以个人变成〈兽〉之前的人类身分生活在这里。所以对方既没有对这个世界动手脚,也没有直接来接触我们,而且我们怎么找都不可能找到对方。
可是,梦境里的世界也迎接这一天了。散播的诅咒催生了那些〈兽〉。创造者开始运作了。因此在那个瞬间,创造者就开始直接操控这个世界。爱尔梅莉亚被移走,是因为那对创造者来说有其必要。」
眼底下的街道,到处听得见或大或小的尖叫声。
还有人存活。即使再过不久就会一个不剩。
「……我不太懂。」
大概也是吧,威廉心想。
毕竟连说这些话的他,都没有精确地理解状况。
他只是将隐约觉得「应该是如此」而接受的部分,添上煞有介事的话来说明。当中既无道理更无把握。
「哎,用不著那么在意。重要的是,目前这个世界正相对忠实地在重现我们世界于五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我们的世界就位于这个世界的延长线上。
五百年后仍保留在我们世界里的东西,目前在这里也有才对。」
教会的尖塔之上。威廉跳到可以俯瞰中央广场的位置,然后停下脚步。
「这里吗?」
奈芙莲降落到他的身边。
「对。以座标而言,应该就在这附近。」
「可是,看不见任何像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在广场上,异形怪物的身影零星可见。
「应该不是在那群〈第二兽〉当中吧,对不对?」
「当然了。」
威廉随口回答,然后握拳……预备握拳时,他发现状况有异。
身体有些隐隐作痛。
他对那样的疼痛十分熟悉。
(……梦要结束了吗?)
现实中的威廉只是还没死透的尸体。骨头尽是裂痕,肌腱耗弱断裂,内脏旷职停工,肌肉组织绷断,还有生命力应该也因为全力催发魔力而消耗殆尽。
那样的现实,正准备追上目前身处梦境的他。
(不过,话虽如此。我似乎还能动一阵子。)
威廉调整呼吸,重新握拳。
「跟我来。」
他对奈芙莲留下这句话,然后纵身而落。
途中,威廉出脚踹向教会的钟楼,藉此加速。他用远比自由落体快的速度,朝著广场中央,一处因维护不良而停止运作的小小喷水池坠落。
拳头贯入大地。
旋、转、流、停,乃至打击物体时必然会反馈到拳头才对的反作用力,所有劲道都在刻意下收拢合一。这何止不能算是对人用的武艺,还根本就不被当成正派拳法,而是极尽旁门左道的攻城舞蹈法。
龙烂劫鼎。能劈裂大地粉碎瀑布,除了发挥此等破坏力之外,别无用途的荒谬杂耍技俩。而现在,威廉需要的正是那种威力。
叩隆叩隆叩隆。吊钟受到威廉出腿的冲击,刺耳地鸣鸣作响。
间隔片刻,广场所铺的石版四分五裂,进而向下崩落。
威廉押对宝了。
五百年后,蔓延于寇马各市故址底下的神秘巨大设施。经葛力克带领,威廉才与珂朵莉一块涉足的那块地方。在悬浮大陆群的调查队发现以前,无人知晓其存在,换句话说,那里就是公会冒险者未能注意到的,寇马各市的最后秘境。
(……受不了。)
以修练不足的身躯使出龙烂劫鼎,将无法完全掌控暴风般的力流,让后劲残留在拳头。威廉的右拳皮开肉绽。骨头也岌岌可危。
不过,他还能动。
「走这边!」
威廉将靠近的众多〈穿凿的第二兽〉交给奈芙莲应付,自己则跳下眼底的黑暗当中。
†
所谓的地下设施,都宿命性地摆脱不掉几项问题。
其一是采光,其二就是换气。在无法利用阳光的地底下,人要活动会需要火光。然而过度用火又有碍呼吸。为了接收新鲜空气,就需要大尺寸的通气口。因为这层缘故,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下设施,本来就不太实用。
「在悬浮大陆群有灯晶石,采光方面的问题大概会像样一点就是了……」
威廉也稍微思考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一言以蔽之,地下是阴暗的。
威廉对于暗视术或采光用咒迹之类的方便技术并无心得。顺带一提,他也没有探索这种地下迷宫的专业知识。凭著一股劲闯进来固然好,丢脸的是他无以为继了。
奈芙莲将魔力稍作催发,藉能量来唤醒汀德兰。剑身冒出裂痕,从中涌出淡淡光芒。
「要再亮一点吗?」
「不,这样就可以。」
圣剑象徵拯救人类的希望,却被用来代替火把。
假如有带一支真正的火把过来就好了,但威廉没有想得那么周到。要是葛力克在这里肯定会笑他。
在黑暗中,威廉打开身边的门,放眼朝淡淡光芒照出的四周望了一圈。
乱糟糟的房间。书桌、柜子和地板上,胡乱堆放的纸张累积成山。那些有的是研究文献,有的是报告书,有的是潦草便条,彷佛强调著它们才是这块空间的支配者,散发压倒性的存在感。
误打误撞闯进资料室啦?
威廉一边这么想,一边找寻其他的门,想知道是否有路可以前进。找不到。
在这种节骨眼,他也想过该不该再打穿地板或墙壁,硬是向前推进。毕竟〈穿凿的第二兽〉就算从这片黑暗中的任何地方偷袭也都不足为奇。目前他右手会痛,强拓捷径风险虽大,不过有一试的价值。
「……这个。」
奈芙莲捡起一张便条,然后咕哝。
「研究资料?」
「写的应该是将人类变成〈兽〉的诅咒要如何架构之类吧?」
「唔~好像不太一样?」
威廉从反应微妙的奈芙莲手上将便条借来。唔哇,字好丑。
「……何谓『星神』?」
写些什么啊?
那还用问,星神就是星神吧。祂们是最初创造这个世界的一群。
远古前,在毫无一物之处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众多存在。祂们让大地充满绿意,让海注满水,孕育出人类及其他生物,将世界塑造成如斯样貌。在那样的过程中,祂们把自己的灵魂分赐给人类,然后便消失了。
而在前阵子,星神中的存活者醒了过来,不知为何率领著麾下的地神,与名为人类的物种为敌。威廉等人付出莫大牺牲,设法将那些家伙击退,之后又经过种种事情,而演变至今。
「祂们并没有创造世界。只是重塑罢了。」
哦,这样啊。
不愧是宗教组织。居然连扔在研究组织的便条上,都上演著有模有样的神学论争。
「从祂们造访(Visit)这个世界以前,世界就位在此处,还存在有不成生命的生命。可是,那并不是星神们想要的。因此,祂们诅咒了世界与存在于那里的万物──」
不不不不不。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
「……威廉?」
「没事。」威廉拋开便条。「给神学者看,或许会导出有趣的议题,但总之这些玩意儿目前跟我们没关系。」
他又看向尽是纸张的房间。
──有械斗声传来。
「威廉。」
「嗯,我听见了。」
地方并不远。可以辨别出方向。至少,有人在那里。恐怕还有某种鬼东西在。
在黑暗中,威廉冲出房间,拔腿疾奔。
只要奈芙莲将幻翼大大地张开,就能获得足以冲过走道的光源。
还可看见墙上到处贴有写著「严禁涂鸦」的纸张。
而且,在那些纸张的空隙间,整片白色墙壁都填满了潦草的算式、咒式、文章一类。
──人类增加得太多了。起源的诅咒将面临极限。
──名为人类的物种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制造出他们,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过错。
并未细读的威廉一边浏览那些文字,一边冲过阴暗的走道。
──星神啊,祢们为何要创造出人类!
──祢们的望乡之情,为这块土地带来了什么,夺走了什么!
难看的潦草字迹,写著哀号般的字句。
†
〈穿凿的第二兽〉被剁碎的尸体堆积成山。
而纳维尔特里就靠在旁边墙壁上坐著。
「……嗨。」
纳维尔特里大概是察觉到有光源接近,便无力地抬起脸庞。
那一如往常地贼笑著的脸上,毫无生气。
「还以为谁来了,是你啊,威廉老弟。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查出这地方。」
在他胸膛以下的部分,都被染得通红。腹部恐怕有近一半的肉遭到无数针刺翻搅,成了稀烂的红色肉团。
无论怎么看都余命不久。
纳维尔特里能保有意识,恐怕是靠他那把圣剑「拉琵登希比尔斯」的功用。高阶圣剑当中,有些剑各被发现具备独自的异禀。以这把剑的情况来说,它在位于启动状态的期间,会引发强制安顿使用者身心状态的现象。
然而,那不代表它能修补创伤或止血。凭拉琵登的力量,阻止不了无从回避的死亡降临。
「旧诅咒变淡了。要再一次诅咒人们才行。可是办不到。即使得到神的尸骸,即使能切碎祂的魂魄,也无法重现星神的诅咒。」
「喂……纳维尔特里……?」
拉琵登希比尔斯失去光芒。
纳维尔特里催发的魔力正要消散。
「只靠我们,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都需要『异乡人』的智慧……」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看著威廉,而是望著远方,一动也不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伸向虚空的手,啪哒一声掉了下来。
平时总带著打趣笑容的那张胡子脸因痛苦与苦恼,而僵成扭曲的模样。
「受不了。忽然鬼扯些什么。莫名其妙。」
威廉没办法控制情绪,忍不住咒骂。
「你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失败!既然你说你要救,就要坚持到最后啊。你是勇者吧!那是你的工作,也是你的责任吧?」
「威廉。」
威廉握紧拳头。
他挺认真地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可以揍对方一拳。
不过,威廉作罢了。虽然他并没有用这来代替的意思,但他捡起了被扔在原地的拉琵登希比尔斯。
「你们在奋斗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事情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了了断,也无法让结果翻盘。但──」
威廉催发魔力。
属于高阶圣剑的拉琵登希比尔斯不会接纳威廉。剑身微微迸裂,内侧冒出光芒,但反应也就只有如此。照目前这样,它只是发光的大型刀械。发挥不出人类为了迎战超越人类之敌所造出的圣剑真正价值。
「要我拿吗?」
奈芙莲问,但威廉摇头。
「这样就好。」
他回答完以后,又重新面对走道的前方。
设施中为黑暗笼罩,威廉在那里看见一丝光芒冒了出来。
6.在这个世界告终以前──C
那里是个朴素而宽敞的房间。
在房间中央,建有淡淡发光的水晶柱。
柱中有无数脸孔浮现。那些脸孔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欣喜,有的悲伤,有的惊讶,有的安详,有的疑惑,有的愤怒,有的畏惧,同时还都唱著歌。
而且,大约在柱身的中段,有一尊仿照少女的上半身塑造成形,好似精致船首雕像的水晶像浮现在外──
「……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
奈芙莲呼唤其名。
威廉也听过那个名字。从出现后经过五百年以上,至今人们对它几乎仍一无所知,连有多大威胁性都无人谈论,充满谜团的〈十七兽〉之首。
……在世上头一个沦为〈兽〉,原本曾为人类之身的,某个人。
「实在受不了。」
威廉朝水晶柱走近一步。
全身冒出遭到撕裂般的疼痛。应该说,实际上他早已皮开肉绽了。这么说来,他被封进这个梦的前一刻便浑身是血。
幸福的梦到此告终。
现实世界的她并不在养育院,而是在这里变成〈兽〉了吧。所以她才会从床铺消失。而且,假如要在这里和她对峙,威廉也必须做回现实中的自己。
「……莲,你别过来。要是你靠近,会因为魔力失控而死。」
威廉如此交代以后,又往前走近一步。
啪,某处的内脏碎了。威廉硬是将涌上的血块吞回胃里。只有一滴从唇边滴了下来。
没事的。不,虽然根本不能算没事,至少,他还能走。他又向前靠近了一点。
──应该要早一点发觉才对的。
只要稍微思索,肯定找得出是哪里不对劲。
从威廉在这个世界醒来,直到此时此刻。
理应跟他约定过的「她」,一次也没有提起那件事。
她一次也没有对他说出「你回来了」这句话。
「欸,爱尔梅莉亚。」
即使呼唤,也得不到回答。
相对地,威廉又向水晶柱靠近一步。全身骨头龟裂。他把拉琵登希比尔斯当成拐杖,设法撑住差点散架的身体。
「你和我,一次也没有提到奶油蛋糕的事呢。」
威廉之所以没有提起那个约定,是因为他把这个世界当成赝品。他并没有回到这里,只是受困于此。因为威廉抱著那样的想法,才没有说出口。
可是,爱尔梅莉亚又如何?在理应什么也不知道的她看来,威廉回来是货真价实的,他们的约定应该顺利守住了才对。然而,她从威廉醒来到现在,都完全无意提起他们的约定。
只有一套道理能说明这种矛盾。
或许她本身并没有自觉,却还是察觉了。爱尔梅莉亚‧杜夫纳其实并没有迎接到她「爸爸」回来。
──……爸,爸……──
水晶中的少女用不成声音的声音呼唤。
威廉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真是傻瓜。」
威廉露出苦笑。
「就算你是最早变成〈兽〉的人。难道说,你就像这样把几千人封在梦境中,把灭亡前夕的寇马各保存在自己体内,珍惜又珍惜地捧了五百年,毫不死心地一直等吗?」
一步。
威廉体内,大概又有某个地方毁了。
由于全身上下都痛,他已经分不出详细的部位。
「你一直……都在等我『进来』……这个世界吗?」
原本,那应该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别说五百年,就算穿越永恒岁月,应该也无法有所前进的心愿。
她抱著那样的思念,一直独自歌唱著。
她在由三千人的梦塑造出来的小小沙盒中,一直歌唱,一直歌唱,宛如坏掉的音乐盒。
「我真的……真的对不起你,爱尔梅莉亚……」
再一步。
伸手就能相触的距离。
这时候,只要说出「我回来了」,肯定就能实现她的愿望吧。
返家的约定,应该会在小小的沙盒里达成吧。
然后,到了威廉的下一个生日,她就会亲手烤出最棒的奶油蛋糕。
她会让威廉吃到怕。
那般幸福的幻影,如今,就在眼前。
威廉高举握著圣剑剑柄的右手。
「──调整,开始──!」
构成圣剑拉琵登希比尔斯的三十五块护符从咒力线的束缚中得到解脱,迸射似的在威廉四周散开。
威廉用左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他抓住当成项炼戴著的「言语理解」护符,然后扯断炼子。在梦中怎么也解不开的护符,于威廉手中发出格外强烈的光辉。
那块护符,成了被他叩进拉琵登希比尔斯当中的第三十六块零件。
「……唔……」
圣剑是由多块护符的力量错综复杂地交合,并且相互干涉到最后才诞生的一种现象。只要稍微失去均衡,一切就毁了。因此要调整圣剑,原本非得有设备齐全的工房和熟练的技术人员聚集在一起。
脊髓回路分裂了。近一半的咒力线断了。无处可去的魔力,让原本在名为拉琵登希比尔斯的形体下所具备的大多数功能当机了。无所谓。威廉硬是将剩下的咒力线绑到一块,只维持最低限度的功能。那就够了。
威廉出拳捶向担任核心的水晶片,将调整状态解除。想回到原位的三十五块护符组合以后,变得像形状难看的棍棒。
接著,威廉将那把剑。
守护心灵的剑,加上维系心灵的护符混合成的粗重兵器。
直直地。
贯入水晶像的胸口。
──啊──
歌声停了。
威廉露出微笑。
「对不起。」
好似嘀咕,好似细语。
「我没能守住约定。」
他只奉上了这么一句。
水晶像冒出大规模裂痕。
只见龟裂逐渐扩散到水晶柱全体。接著,好似摇响无数铃铛的声音出现,〈叹月的最初之兽〉崩解了。
在崩解消失的前一刻。少女水晶像的嘴边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样的微笑,有如圣人宽恕罪人,有如女儿向父亲撒娇。
†
大地震荡。
天花板、墙壁、地板都开始一起崩塌。
威廉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不剩。任崩塌吞没的他坠落到更底下的楼层。
飘浮感包裹全身。时间感消失。
大音量的歌声直接撼动意识。
视野被染成整片灰色。
(什么……!)
完全出乎威廉意料。不过,他立刻就理解那代表什么了。这就是寇马各众人听见的歌声。在梦中所见的光景。
将人变成〈兽〉,摇撼人类物种根源的冲动。
狂风般的悔恨意念聚合体。由于太过思念失落的过去,甚至将回想从现实中切割出来──创造出梦想的世界,并且茧居其中。〈叹月的最初之兽〉的本质,就是那种力量以及妄执所构成的精神体吧。
接著,它在失去名为爱尔梅莉亚的容器以后,就钻进在场另一个人──大地仅存的最后一名人类体内了。
「啊~……我懂了……」
人类可以变成〈兽〉。
「要说的话,当然不会唯有我例外……」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只是来得太晚。
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兽?
在毁掉世界的十七种破灭当中,自己会归为哪一种?
哪种都好。没问题。带著圣剑的奈芙莲就在旁边。即使威廉变成〈兽〉,即使他沦为对悬浮大陆群及其居民张牙舞爪的存在,奈芙莲肯定会立刻了结他的性命。
因此,他可以笑著接受这个结局──
「威廉……!」
有某种温暖的东西扑了过来。
威廉睁开眼睛。甩开灰色的视野。
奈芙莲正抱著浑身是血的他。
「莲,你怎么……!」
从〈叹月的最初之兽〉残骸中涌现的某种物质,正从威廉全身上下的伤口钻进他体内。而且,有份量一样多的物质,也流入同样满身是伤的奈芙莲体内。
「笨蛋,你怎……」
威廉说不出有条理的话语,但他心里所存的疑惑,似乎仍传达给奈芙莲了。奈芙莲微微睁开紧闭的眼睛,望著他的脸──
「爱尔梅莉亚拜托过我!」
吶喊似的回答。
「她说过,因为爸爸就是那样,他将来肯定又会跑去其他地方!到时候,她不能跟著一起去,所以就交给我了!」
威廉体内回荡的歌声变弱。
那就表示,歌声正在注入奈芙莲体内。
「她还说,虽然是那么窝囊的爸爸,但还是要请我多多关照!」
搞什么啊?
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意气相投了?
「所以……所以……」
歌声响起。
奈芙莲又紧紧闭上眼睛。
唉。拿你们没办法。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都这么温柔坚强?
(艾瑟雅,缇亚忒,菈恩托露可,娜芙德……)
威廉让思绪徜徉于天上。
(可蓉、潘丽宝还有菈琪旭她们或许也快了……)
他依序回想妖精女儿们的脸。
怀念之情涌现,使得威廉稍微扬起嘴角。
(也许会有点麻烦……不过,我们俩就拜托你们来收拾了……)
同时,威廉用仅剩之力将胸前的温暖物体紧紧抱住。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7.绯色头发的少女
──巨大冰块中,关著一名年幼的孩童。
绯色长发。安详宁和的表情。
而在她的胸口上,有道深且大的刀伤。
那怎么看都是致命伤,尽管如此,身怀伤口的孩童尸骸仍露出柔和微笑,持续沉睡著。
「……找到了。」
同样有著绯色头发的少女从黑暗中接近而来。
『呀~!实在好险!』
空鱼一边飘在少女眼前,一边微微地挥动胸鳍,像是在表现恐惧。
『时间上太惊险了嘛。假如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喔?』
「反正我们赶上了,没有问题。」
『状况还没有从容到可以当作大功告成喔。』
「我明白。」
少女触碰冰块。
理应坚固的冰块表面上,有涟漪散开。
间隔短瞬,伴随著响亮的哗啦水声,原为冰块的物体化成大量的水向四周飞溅。
「哇。」
全身淋湿的少女捂著眼睛,身体直哆嗦。当著她眼前,年幼孩童的尸骸「啪」地倒在当场。
『哎哎哎……这道伤口真狠。把女人的肌肤当什么了嘛?』
「反正人都死了,担心肌肤又没有用。」
『你那是阳寿正常者的思维。死了就拋下美丽不顾,有这种软弱想法可不配当永生不死的女人喔?』
「我不太懂那些,无所谓。」
哗啦哗啦地踩出水声的少女朝尸骸靠近。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其抱起。
「好冰。」
『当然了,因为一直都待在冰块里嘛。』
少女用手指游走于尸骸胸前的伤口。
「……这道伤口被下了非常复杂的诅咒」
『那还用说。这可是摧绝神韵的极位古圣剑,堂堂瑟尼欧里斯造成的伤口喔?
连不死之躯都能杀,人类得手的至高暴力。无论任何人都逃不过它那『致死』的力量──甚至星神所化的肉体也不例外。』
「这能复活吗?」
『不先解开这道诅咒就没办法喽。要我对付编得这么细的诅咒,大概有点吃力。离开以后再找黑烛公,叫他想办法吧。』
少女用手指轻轻拨起尸骸的浏海。
「……她在笑呢。」
『是啊。会不会正在作美梦呢?』
「嗯。作了好多的梦喔。有开心的梦,也有悲伤的梦。虽然都很简短,不过全是重要的梦。」
『她憧憬的女孩叫黎拉对不对,她有没有变得像黎拉一样呢?』
「不晓得耶。我不太清楚。」
宛如风吹过沙堆,周围的黑暗开始瓦解消散。
漫长的梦,如今正要告终。
『你绝对不可以放开她的手喔,要是联系断开就完了。』
「我明白。」
少女紧紧地拥抱尸骸。
「──好久不见了呢,我。」
她朝著尸骸的耳边呢喃。
「差不多该起床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