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科里拿第尔契的妖精们
从全身的叩诊触诊开始,医生拿灯凑到眼前确认眼球活动的情形;询问喝下检查药剂后的感觉;还抽了少量的血液。
「呜呜呜,全身都被人摸遍,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裸身套着一件健诊衣的艾瑟雅慢悠悠地从看诊床上起身。
「不管嫁不嫁,这样我算做完检查了吧?」
没有回应。
盯着病历表的单眼鬼医生脸色凝重。
要辨别脸孔构造不同的种族表情本来就难,即使如此,有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出对方想表达的讯息。
「……真亏你能撑到现在。」
结果,医生似乎只能挤出这样的评语。
「呀哈哈,我只有顽强是公认的强项啦。」
艾瑟雅一边啪哒啪哒地扣上衣服扣子,一边用平时的赔笑技巧敷衍。
「生命力萎缩到极点。身体几乎快遗忘存活的念头了。要是受伤恐怕就无法痊愈。催发魔力而衰退的体力,应该再也恢复不了。」
「是是是,我之前就那样觉得。」
她尽可能开朗地回答语气严肃的单眼鬼。
「下次你站上战场,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是啊。关于那一点,以心境来说差不多就是:『终于轮到我啦?』」
艾瑟雅坐在检诊用的床上,试着把腿晃来晃去。
「坦白讲活得太久,最近反而是内心会觉得难受。我希望活下去的那些女生都一个个死了,活着没有意义的自己 却苟活残喘到现在。」
「才没有活着不具意义的生命喔。」
「对啊……说得是。反正,我们妖精连命都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成那样比较好吧,医生?对用过就丢的道具投注感情,传出去不太好听喔。」
「抱持那种观点的人比较多的确是事实,但他们都是没有直接认识你们——连妖精具备自我意识这一点都无从得知的人啊。像我们就不愿把你们用过就丢。」
「医生,要是不派我们去赴死,悬浮大陆群就保不住。」
艾瑟雅从中打断对方的话。
「正因如此,我们才没有被承认为一个种族。而是当成不具人权的兵器来看待。好让在场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弃子。因为需要这样的规范,环境才会这么安排。对不对?」
「这个嘛。」
医生带着沉重的叹息,并且语气苦涩地告诉她:
「我认同你的观点。不过在如此的环境下,我们个人要怎么想,则是我们的自由。」
「要是疼爱妖精的大人变得太多,或许我们就会讲出『因为不想死所以不愿意作战』之类的话喔?」
「……也对。」
单眼露骨地将目光转开了。
「唔。感觉怪怪的喔。难道医生你有事情瞒着吗?」
「还称不上隐瞒就是了。
假设——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你们不用再作战了,而且还可以活下去,要是事情变成这样的话,你想做什么?」
「哦。好突然的假设耶。」
艾瑟雅想了 一下。
「既然是假设,哎,大概维持像以往那样吧。」
「以往那样?」
「住在森林中的仓库里,每天懒洋洋地过着悠闲的生活。有小妹们叽哩呱啦地玩耍,有孩子气的保姆忙得团团转,而我则悠哉地一边看着那副光景,一边慢慢读书。每天都安详过头,不小心就变得越来越长寿呢。」
「……哈哈。是吗,嗯,是啊。」
单眼鬼连连点头。
「果然,你这孩子应该要长命才对。」
他说的这句话,让先前那些讨论一下子就成了泡影。
菈琪旭的身体调整完毕了。
测出的数值相当出色,潜力不凡,医师们都赞不绝口。而妮戈兰每听见一句夸奖,心情就逐渐消沉。因为作为刀械的性能再怎么高,作为炸弹的评价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有女孩子会因而得到幸福。
假如菈琪旭有天分,发挥那种天分的机会最好永远都别来。希望不会。别来就对了。
「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啊……」
缇亚忒和菈琪旭一块赞叹出声。
大麦广场。科里拿第尔契最热门的观光名胜之一。这里原本正如其名,是专门批发大麦的市场。港湾区块附近另外盖了新市场以后,它便暂时功成身退,目前只是座多用途广场。
广场上,到处有街头艺人表演各式各样的花招。球形族杂耍者抛弄着无数的小刀,蛙面族杂耍者喷出细细火柱, 戴着同款面具的乐团奏出欢乐旋律为现场炒热气氛。
「哇,哇,哇。」
孩子的好奇心解放以后,就没有停的时候。缇亚忒在人群间左右穿梭,跑过来又跑过去。被她拉着手的菈琪旭一边叫,一边跟在后头。
「喂,不……不要到处乱跑,你们别忘记自己是受观察对象!」
根据护翼军的兵器管理手续,要带这些黄金妖精外出,最低条件为「需有挂阶军官携行」。因此,被迫接下监视差事的可怜四等武官只好叫苦连天地追在她们俩后面。
那一幕,妮戈兰心情有些复杂地看在眼里。
「……假如我们真的只是来这里观光就好了。」
她明白自己是在奢望。这些少女是为了备战才会在这里。而且,原本她们并没有必要介入战斗。正因为如此,军方才会容许她开出「让孩子们观光」这种原本不可能过关的任性条件。
说到任性,还有奈芙莲的事。
如之前所见,奈芙莲并没有死。可是,她也不算平安无事。经过与珂朵莉不同意义的质变以后,据说,她已经不会回妖精仓库了。
妮戈兰认为这是令人落寞的消息。
不过,并非难过的消息。天空广阔,而世界是狭窄的。光能相信奈芙莲在某个地方过得好,以救赎而言已经足够。因为死掉的人连这点希望都没有。
「喂。妮戈兰,这边这边!看,有比腕力大赛耶!你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参赛?」
缇亚忒使劲挥手。尽管她口中的叔叔,也就是四等武官正露出满脸复杂的笑容,不过说到底还是有心挽袖一战。 菈琪旭点头如捣蒜地朝对方赔罪。
受不了。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真是乐天。这样非常好。
「……可以啊!」
妮戈兰用力挥手回应。紧接着。
「要是我参加,比赛立刻就会结束喔。」
她轻快地朝孩子们那里跑过去。
†
凡事都有商量空间。
想进去中央大书馆行不行呢?不行就算了。菈恩托露可抱着如此的心态问过以后,据说是市长女儿的菲乐可露比亚……她说过要叫她「菲儿」……就给了强而有力的回应:「我明白了!」后来不到半天工夫,菲儿居然连入馆许可都帮忙争取到了。
为此吃惊的,反而是菈恩托露可这个开口拜托的当事人。
她们是在乡下长大且没有任何权利的妖精。另一方面,提到科里拿第尔契市的中央大书馆,则是汇集悬浮大陆群睿智的代表地点之一。该说是自己不够格,或者不敢当呢?感觉两者不协调的程度,甚至让她担心妖精会不会光靠近 那里就要受责罚。
用信封装着交到手上的入馆许可证,看起来似乎也像可怕的凶器。
在好几道正式的官印底下,写有「准许此人于机密书库B——4 7阅览资料」之类的神秘咒语。上面所写的B ——47到底是什么,难道里面装满了知情以后就会遭到处决的骇人秘密?
「……菈恩,你也满会拗的耶。」
艾瑟雅手里同样有拿入馆许可证,还带着像是看开了什么的表情嘀咕。
「拜托你别说。我目前快被那样的自觉压垮了。」
「我们彼此都是小市民嘛。」
「我认为自知斤两对任何人来说都相当重要的喔。」
两人感慨万千地说着这样的丧气话。
「来,我们走吧!本小姐不才,但是,还请让我尽全力协助两位查资料!」
情绪格外高昂的菲儿一个人脚步雄健地走在前头。
「在各位原本的战场上,本小姐丝毫无法提供助力。不,就算尝试两肋插刀,我想那也会变成对妖精们的侮辱才 是。因为这样,至少请让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忙你们!」
她眼中燃烧着火红的斗志。
「这个人一旦被触动开关就挺麻烦的耶……」
「她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当时是技官闯的祸。」
又跟那男人有关啊?为什么只要扯到他,每个人都会被揭露出麻烦的本性?
——她们与大量书本搏斗了 一番。
菈恩托露可还以为脑袋会烫熟。
她喜欢阅读,也不讨厌思考。然而事情有所谓限度。脑子里塞进过量信息的她,整个人都发烧了。
「我们要不要出去一会儿,好整理笔记顺便休息?」
她试着这样提议。
「唔啊。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想跟这本书奋战一下。你自己先去好吗?」
「本小姐要协助艾瑟雅大人,因此菈恩托露可大人你先请吧。啊,后头有间美味布丁值得推荐的咖啡厅,请你到那边等我们过去会合如何?」
外表看不出韧性如此坚强的两人各自对菈恩托露可如此表示。
「不不不,分散行动不好吧。毕竟我们是妖精。」
她朝着穿军装在旁边沦为摆饰的监视人员看了一眼。
「一等武官指示过,要尽量让你们有行动自由。不过,别走得太远。」
意外获得允许了。
那样好吗?菈恩托露可倒不是没有疑虑,但既然对方说好,自己也不必把主意改来改去。
「……这样啊。难得有机会,那就谢谢你们的美意了。」
她乖乖点头,然后拿着夹了便笺的笔记本离开座位。
后来,菲儿推荐的那间咖啡厅,菈恩托露可满快就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离大街较远,上门的客人并不踊跃。然而他们看来几乎都不是观光客,以当地人居多。表示这大概是有固定主顾的店吧。
菈恩托露可坐到露天咖啡座。她从菜单上吸引目光的众多品项中,挑了奶茶与苹果派,然后点餐。
翻开笔记。重新审视从读过的书里潦草抄来的便笺。
「唔……」
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曾几何时艾瑟雅在妖精仓库提出的根本性疑问,大致就这些。
只听这些话,会觉得完全像青春期的烦恼。
更伤脑筋的是,客观来看,她们正是青春期的小孩。
若是其他种族的小孩,就会从思想书籍或故事中寻求解答。然而她们目前大量翻阅的,却偏偏是死灵术研究书籍。而且,那恐怕是在大陆群上所能求得的最顶级藏书。
「重新一看,我们真是消极灰暗的存在呢……」
菈恩托露可咕哝以后,想起自己是单独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时间久的关系,她会觉得娜芙德就在旁边。那个女生本身不太会思考事情,理解能力也不算好,却十分擅长聆听。即使自己正在想事情,也会不知不觉地被娜芙德吸引而开口。多亏如此,现在她完全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不算好倾向呢,菈恩托露可心想。她明明想当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却怎么也不顺利。
「这是不是想做什么都会变成白费心思的时期呢……?」
她轻轻咬下一口苹果派。好吃。
这时候——刮起了强风。风儿从菈恩托露可手边取走几张便笺,然后直接将那些吹到半空打转。
「啊……!」
急忙伸手也抓不着。从位子上起立想再伸手的瞬间,又有风将剩下的便笺一起吹走。
「呀啊……咦?啊啊!」
菈恩托露可一边对疏忽感到不甘心,一边茫然地仰望天空。
要火速催发魔力追过去吗?不行,那样来不及。用跑的追过去?不,感觉追不上,而且似乎还会出其他差错。不 然该怎么做?自己能做什么?
迟疑的过程间,时间仍在流逝。只见便笺越飞越高,毫无止尽。
「————哎,哎呀?」
便笺没有一路飞上天。好比将剎那的时间撷取下来那样,所有便笺一瞬间都停住了。
「这是……」
间隔片刻,便笺又动了。这次它们无视于风,仿佛受了线的操控,全被吸到站在街上的某个男人手里。
身穿格外醒目的白披风,面容带有威严的老人。
「啊……啊啊!老爷爷!」
「嗯,是之前的小姑娘吗!真巧!」
路过的老人不显讶异地拿着成叠便笺,直接走过来。
「你特地来这种地方进修啊?很好很好。年轻时所学的,都会在将来成为武器。当然,要是没有连运用之道一并 学通,也就毫无意义……嗯?」
忽然间,老人将目光落在成叠便笺上,并且皱眉。
「谢谢您,这些是我重要的便笺。」
「嗯,高阶死灵术啊。以学生自由研究来说,你选了奇特的主题。」
「不是的,我并非那种身分,也没有进取到有意进修。这些都不是用于为将来做准备,单纯是我现在想了解。」
「什么?」
菈恩托露可收下老人递来的便笺。
「……老夫懂了,看你那发色。原来,你也是黄金妖精。」
「啊。」
霎时间,有许多种情绪在菈恩托露可脑中交错。
认识黄金妖精这个种族的人,未必对她们有正面印象。不知道这名老人在下一刻会露出什么表情?菈恩托露可怕虽怕,还是做了心理准备。
「这么说来,另一名小姐就是你们的管理员啊。老夫都忘了。
尽管老夫早早便决定绝不直接见你们就是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相遇,甚至互相交谈。」
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程度些微,不过老人脸上确实有一丝因悲痛而生的杻曲。既非厌恶也非隔阂,那张表情中流露出来的比较像内疚之情。
「呃,老爷爷,请问您没事吧?」
菈恩托露可也觉得自己问了傻话。假如对方有状况,那怎么想都是她害的。自己明明就没有立场摆着亲切面孔表示关心才对的。
「……哈哈。你在关心老夫啊,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喔。」
莫名其妙地被夸奖了。
总觉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这名老人讲话好像就微妙地对不上。要紧的齿轮没有结合,却姑且能转动,有这种构不着痒处的感觉。
「既然认识了也没办法。巧合就只是巧合。会成为幸运或不幸,端看要如何活用状况。」
「喔。」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老人当着困惑的菈恩托露可面前拉了椅子,然后坐到她对面。那高大的身躯,和咖啡座偏小的椅子有些不协调。
「你应该有想要透过死灵术知识来了解的问题吧。说说看。老夫会回答你。」
「不,我想了解的是内容有点难捉摸的事情。」
「大概也是。无妨,你说说看。」
太为难了。
刚才他只瞥了便笺一眼,就知道那是针对死灵术查的资料。从当时就可以推测,这名老人相当博学。不过,她们想要了解的,应该并不是寻常的博学老爷爷会有的知识。
「……黄金妖精究竟是什么呢?」
问就问吧。
答得出来就答啊,菈恩托露可有这样的心情。
「原来如此。你问得相当切中要点。甚好甚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欣喜无比地点头。
「那么,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稍作思索。
「在遥远的过去,星神们对地神下令,要祂们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啥?」
菈恩托露可认为,对方忽然谈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老人不顾她的疑惑,又继续说道:
「祂们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先准备素材,再加工制造出人族。素材大略分成两种。其一是从星神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就存在于这里的唯一物种〈原始兽群〉。其二,则是对活着一直流浪感到厌倦的,星神们本身的灵魂。至于加工方式嘛——」
老人指向盘子上,菈恩托露可吃到一半的苹果派。
「跟这一样。祂们用粉碎的自身灵魂来包裹〈兽群〉。从灵魂强制改写肉体的费事诅咒。原为〈兽群〉的生命,被改造成样似星神的另一种生物,也就是人族了。」
「喔……呃,不对……咦?」
这跟一般流传的创世神话不一致。老人所谈的格局壮阔到莫名其妙。那根本没有回答到她问的问题。整体而言, 都不知道该对哪个部分傻眼了。
不过,当中只有一段话令人好奇。
老人说星神用了〈兽群〉,来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可是,后来人族这个物种繁衍得多了点。派的数量变多了,伤脑筋的是派皮却不够多。毕竟用来当派皮的星神灵魂,从粉碎以后就没有增加。派皮随着日子越变越薄。」
「……难道说,〈兽〉会从体内解放……」
那是菈恩托露可先前在地表推导出的假说。不过,那套论点是她当时读了发掘的古书才想到的。理应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相同信息的这名老人,为什么会讲出类似论调?
「嗯。你很机灵。莫非你早就从中推敲出来了?」
老人表示佩服,并且瞄了桌上所摆的便笺。
「〈原始兽群〉原本属于不死不灭的存在。将其封进命数有限的人族躯壳中以后,它们就变质了。悔恨。希望。 耽溺。正义。温柔。恐惧。冷漠。无知……受到种种诱人致死的要因牵引,它们变成了象征十七种死亡的存在。
那种东西要是被解放,名为人族的物种就会灭亡。如此认为的人们想出了一条计谋。幸好,在当时还剩下仅仅两尊星神。」
星神。对了,那项传说至今仍在流传。
五百多年前,人族勇者曾讨伐最后的星神。
「没错。有人想用仅存的星神灵魂,来制造新的派皮。
但他们的尝试失败了。凭人族的技术,无法重现地神完成过的天工。星神灵魂并未顺利捣得粉碎,只是散成无数片就结束了。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末日顺理成章地来临。哎,虽然省略了不少细节,以过程而言差不多就是如此。」
「……那个。」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举手说道:
「您的话很让人感兴趣,不过那是关于人族的由来吧,我问的是黄金妖精耶。」
「当然了,老夫就是在回答你的疑问。」
哎哟,跟这个老爷爷讲话真的都对不上。
然而,只是内容对不上,对话本身应该还是成立的。当成挑战稍微费解的古文书来解读他的话就行了。如此一来,肯定可以听懂他所说的内容。菈恩托露可打定主意,把刚才那些话回想一遍。
「……难道说。」
她想出来了。
最后的星神灵魂并没有顺利捣碎。
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作为材料的灵魂碎片依旧四散。
「人族未能完成的新世代人类失败品。您的意思是,那就是我们的真面目?」
「嗯。你那样理解并没有错。」
老人点头。
「但老夫觉得要称之为失败品,就稍嫌草率了。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要用积极或消极的角度解读,随你高兴。」
没有什么积极或消极的。有一点比那些更重要。
假如这个老爷爷所言属实,悬浮大陆群几百年来视为谜团的问题,一口气就能解答出好几个了。不可能会有那种 事,也不应该有那种事,菈恩托露可却觉得那是正确的。
「请问,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些?」
「因为老夫活得稍微久了些。」
对方从容地回答并耸肩。
「刚才那些若是真相,那世上应该无人知晓才对。为什么您要告诉我呢?」
「老夫有愧于你们。」
他笑得有些悲伤。
「老夫既无法赔罪,也无法收手,更没有资格那样做。所以才对你透露这点事,聊表寸心。哎,不过是卑鄙专擅的老头想求个自我满足。」
那么——老人边说边起身。
「虽然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但这是段宝贵的时光。」
「啊。」
菈恩托露可想叫住对方,连忙站了起来。
在此瞬间,风吹了。她以为便笺又要飞走,急忙将笔记本阖上。
于是,等菈恩托露可再次抬起脸时,老人的背影已经到处都看不见了。
「呼……累坏了……」
好似放学的学生那样,累得两眼昏花的艾瑟雅摇摇晃晃地走来。在她后面不远处,还有被毛皮遮着而脸色难辨的狼征族菲儿跟随。
「咦,怎么了吗,菈恩,你在恍神耶?」
「……我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菈恩?」
「实际获得答案以后……没想到满空虚的呢……」
「菈恩?欸。菈恩托露可小姐。?」
艾瑟雅用手在菈恩托露可面前挥舞。
吃到一半的那盘苹果派,发出了叉子落在盘上的微微声响。
2.勇者与星神
艾陆可忽然倒下了。
打扫客房途中,她就像线控傀儡断了线似的,当场昏倒了。
「没事吧!」
威廉连忙抱她起来。几乎没有呼吸。感觉她几乎像具尸体,而威廉随即想到,就算如此比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孩子是尸体,会像生人一样到处活动才异常。
只要对方活着,应该就可以从发烧或呼吸急促看出病情的严重程度。然而对方若是尸体,就完全不知道要怎么估量状况了。照料方式也没有底。找医生感觉更无济于事。怎么做才好?能为她做什么?威廉一无所知。
姑且先将艾陆可抬到床舗静养。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许久以前,或者这一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他让醒不来的某个人躺到床上,而自己只能在旁边无能为力地发抖。结果自己无法忍受那样,就坚信应该有所可为,动身跑去痛扁什么人了。
混账。假如现在也可以靠着痛扁什么人来改变情况,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然而此时此刻,偏偏就没有目标让他猛挥握紧的拳头。
「湿毛巾……不对,冷敷有意义吗?反过来替她取暖……不会让身体腐坏吧?」
威廉想到什么就站起来,然后又立刻坐下。从刚才就反覆这样。
亚斯托德士告诉他:「工作的事不要紧,请你陪着艾陆可。」可是,陪在旁边却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心里反而难受。
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不,可是他不想离开这孩子身边。他抱着这样的迷惘,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唔……」
威廉听到呻吟声,就猛然将脸抬起。
「奇怪?」
他扑过去探望艾陆可的脸庞。
或许是心理作用,艾陆可的脸色似乎变好了。看起来也没有痛苦的样子。威廉得知暂时没有任何问题以后,表情就放松了。
「嗨。」
趁脸色还没有松懈,他硬是运作整张脸的肌肉摆出笑容。
「你终于醒啦,旷职公主。」
「我……咦,我睡着了,打扫工作呢?」
「你就是在打扫途中忽然倒下的啦。我很担心喔。」
「担心……」
「你现在变得非常冰冷耶。」
「是吗?」
艾陆可一边微微偏头,一边将自己的手掌凑在额前。分不清冷热的表情。那是当然了,自己不可能分辨自己的体温来——威廉将自己的手叠到她的额头。
「好温暖。」
「所以我才说你冰冷啊。
一般要是操劳或忧劳过度,症状正好相反。应该会发烧才对。你的身体不同于常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料才好。还担心你或许就这样醒不来了,我满焦急的耶。」
「嗯,抱歉。」
「对啦,好好给我反省。所以说,你现在没事了吗?」
「嗯。我只是有点累。睡过就舒坦了。」
听她那么说,威廉觉得全身似乎都没力了。那种状态究竟算不算「只是睡着了」?虽然他大有疑问,却也没精神深究。
「这样啊……你想不想喝什么?想吃东西也可以。要不要我帮你削个苹果或什么?」
威廉语气温柔地询问表情茫然的艾陆可。
「我想喝……热牛奶。有一点甜的。」
「好,包在我身上。」
他立刻起身。
「总觉得,今天的威廉好温柔。」
「我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威廉一回话,不知道为什么,艾陆可就「啊哈哈哈哈」地认真笑了。
「久等啦。」
威廉端来的锅子里,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在热过的牛奶里掺入些许蜂蜜,还顺便加了肉桂粉提味。
「我调得比较温,但你别急着一口气喝完喔。」
「我明明就没事了。」
艾陆可微微噘嘴,并含下一 口牛奶,喉咙「咕噜」地稍微起伏。
「好好喝。」
「对吧?因为我大致掌握到你的舌头偏好什么味道了。」
「唔。」
或许艾陆可认为这是指她的舌头跟小孩一样单纯,就摆了有些不满的脸色。不过,他本人大概也有所自觉,要不然就是因为手里铁证如山,所以并没有顶嘴。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情?」
「嗯?」
威廉一面从锅子里倒牛奶到喝光的空杯中,一面抬起脸庞。
「什么事?」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啥?」
威廉蹙眉。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对,更重要的是刚才这孩子干嘛那样说?
「什么意思啊?你说五天,还真是具体耶,有什么状况吗?」
糟糕。艾陆可的脸上这样透露着。
「咦,没……没有,不是那样的。对不起,把那忘记吧。」
艾陆可用力抵住自己胸口,也就是留着深深剑伤的那一带。
「欸,艾……艾陆可,你该不会——」
「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变得和珂朵莉一样,就试了不该试的事。」
——好痛。
威廉的太阳穴深处冒出刺痛感。
他又差点想起什么了。
「真的对不起。目前……再让我睡一会儿。」
艾陆可搂着毛毯背对威廉。
「我知道了。装牛奶的锅子就放在这,你自己添来喝。」
威廉一边忍着轻微头痛,一边离开了艾陆可的房间。
威廉和艾陆可的房间在旅舍二楼角落,是用没人住的客房改装而成。
他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
由于这间旅舍平时几乎没有人投宿,平常会利用一楼的宽广休憩厅提供简餐与酒来做生意。而在休憩厅中央,威廉看见亚斯托德士坐在小圆桌旁,正用高球杯小酌。
「我有听见讲话声,她醒了吗?」
「嗯。好像只是有点累才会嗜睡。」
「那太好了。」
亚斯托德士露出和善笑容,并且连连点头。
「——奇怪,你不是说过自己不会喝酒?之前被醉醺醺的客人劝酒时,你是说自己『不能喝』推掉的吧,只是单纯图个方便?」
「不,并不是因为那样。」
亚斯托德士难为情地笑了。
「我的酒品不太好。大概是黄汤下肚能壮胆,我会变得容易为小事发飙。虽然我本身都不记得就是了。」
「啊。……那就坏喽。」
「要制伏我可不容易,妻子和女儿都数落过好几次。因此,平时我尽量不喝。今天也是喝完这一杯就结束了。」 「可惜。那我就不能当你的酒伴了。」
威廉动作俏皮地耸肩,亚斯托德士便坦率地笑着回答:「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有点渴了。喝个茶代替吧。你也要吗?」
「好的,我乖乖作陪。」
真是转换灵活。威廉苦笑着走进厨房,用锅子舀了瓮里打好的水,摆到晶石炉上。
「……说到尼尔斯先生。」
「嗯?」
「把你们带来的那一天,尼尔斯先生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眼神。他表示之后的事情都交给我,还补了一句『希望这次你可以活得平凡』。」
「……这样啊。」
威廉隐约能料到。虽然他们交谈的时间非常短,即使如此,对于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到理解。
「你和艾陆可的身躯都不平凡。而且,那似乎并不是天生的……啊,我对挑肉这回事有自信,毕竟我是食人鬼。」
麻烦别说得一副自豪样。
「以往你们度过的人生,恐怕辛苦得几乎要抛弃或丧失自我,而那些应该都告一段落了。假如可以,希望身心倶疲的你们能展开新人生……我想尼尔斯先生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家伙在我没看见的地方,会摆那种师父的嘴脸啊?」
「咦?」
「没事啦。」
威廉不知道那个自称的师父实际上跟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可以晓得那人似乎对他跟艾陆可都爱护有加。所以,亚斯托德士的推测肯定是正确的吧……感觉连这一点都是可以体会的。
「有人着想固然值得高兴,不过当事人在场时提那些就——」
后颈有一阵烤焦般的异样感。
「——咦?」
难道有虫子停在身上?不,不是那样。
威廉对萦绕于皮肤的那种异样感没印象。可是,身体却晓得。
「今天晚上没有客人投宿吧?」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与其说今晚没有,应该说今晚也没有。」
「你有招惹过一大群人吗?」
「这个嘛……会留下嫌隙的冲突,我倒是没有印象。」
亚斯托德士给的答案让人有些不安,但姑且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好了。
「那么,表示来者是强盗集团之类的吧。」
有好几道敌对的气息正在对这间旅舍展开包围。
眼光不错。这间旅舍是以干道上来往的旅行者为目标客层,离人烟密集的地带有一小段距离。从还算宽阔的格局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外表来看,也能推测资产有一定规模。在生活不济的土匪眼中,理应备有的酒与粮食更是大有魅力才对。
「哎呀。已经到那种季节了吗?」
「呃,这跟季节无关吧。话说你怎么还老神在在?」
「春天的脚步一近,那种分子就会变多啊。」
你别闹了,他们又不是昆虫。
「威廉先生,你在旁边喝茶没关系。由我来对付。」
「不,站在受雇的立场,那样总说不过去吧。我来对付,身为雇主的你继续喝……酒就到此为止,我现在去泡茶给你。」
「用不着担心喔,我对这种事习惯了。」
威廉离开座位。
过去的记忆依然被封藏着。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或紧张。何止如此,甚至有种重操旧业的怀念感。过去自己似乎活在颇为凶险的世界。
「真的不用你费心就是了。」
「反正你坐着啦。」
威廉轻轻扳响指节。
假如要无声无息地制伏某个人,大前提就是掌握对方的呼吸。这一点,无论在针对要害击晕或持刀夺命时都一样。
只要肺脏里留有空气,光是将其吐出就会有声音。即使能一招就让对手失去意识,也可能在倒地时受到冲击就叫出声音。因此只要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都会把夺去他人呼吸的技巧当成日常行为并谨记于心。
「……难不成,我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
威廉算准对方为了摸黑逼近而吐完气的那个瞬间。
他用指头扣住入侵者的颈根,震荡其脑部,静静地夺走对方意识。
手法利落到连他自己都有点发冷,偷袭成功了。
威廉重新观察瘫倒在臂弯中的对手。从猜测来者是生活不济的强盗这一点就错了。那名兽人身穿军装。手里拿的是长枪身的火药枪。至少那肯定不会是寻常盗匪爱穿的服装,也不是他们能弄到手的武器。
「这套制服是……护翼军?」
然而,威廉却觉得就是他想的那样。
「但护翼军为什么要包围我们这间旅舍?」
首先会想到的是,可能有危险人物逗留于此。不过那不可能。因为这间旅舍根本就没有客人逗留。
然后会想到的是,可能亚斯托德士其实是军方追缉的对象。这样的假设……以人格而言似乎很难想象,却又不可 思议地能让人接受,但如果让威廉来说,他觉得不可能。追缉罪犯属于每座城市、每座悬浮岛各自部署的义警团职责。护翼军则是用于对抗悬浮大陆群整体危机的组织,并不具探案或逮捕权。
接着会想到的是——
「来找我的……吗?」
与疑问浮现几乎同一时间,光闸开启的提灯照出了威廉的身影。
「不准动!」
不知道对方何时展开了队形,好几道枪口直指威廉。不愧是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训练有素,着实令人佩服。
即使此刻被人用取命的道具指着,威廉的心依旧平静。既不感到恐惧,也不觉得受威胁。
「这么大队人马,来我们旅舍有什么事,要用餐,还是住宿?」
「叫你不准动!」
「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几位安静点。这样会打扰到已经休息的客人。」
哎,虽然那所谓已经休息的客人,当然是一个都没有。
「发现目标,现将解除其战斗能力,请准许交战。」
「准,大家上!」
呼应号令,黑暗中的气息一起有了动作。
后续的事之后再考虑,当下要对付的对手简单算来有六人。黑暗中的枪口略嫌麻烦,但并非无法应付。先就近教 训两个对手,再扔出他们的身体破坏提灯。没有灯光就可以引诱他们自相开火,要一个一个地出手让这些人安静应该 也会比较容易。好,就用这一套。
当威廉心情轻松地如此决定,正准备付诸实行时——
「不行。」
嗓音与状况丝毫不搭调的少女开口制止。
「你们人再多,也绝对敌不过他。」
「我应该吩咐过你了,别出来!」
「有。不过,当时我也回答过,有必要时我就会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才对。」
那名少女走进被提灯照亮的狭小空间。
灰发娇小的无征种。
难以看出在思考什么的茫然表情。左眼戴了朴素眼罩遮着。
「…………」
似曾相识。
威廉好像见过她。
他好像遇过这名少女。
不,不只如此而已。
他们好像共享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威廉有印象——
「……唔。」
剧痛涌上,威廉忍不住扶额。
「威廉。」
果然是熟人吗?那名少女毫不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
「威廉。」
她重复叫了他的名。
「威廉,威廉,威廉……!」
每重复一次,感情便从嗓音流露而出。
少女拔腿奔跑。黑暗中,尽管她被泥土绊到好几次,还是直直地朝着威廉跑过来。然后
「终于……找到你了!」
她扑到威廉怀里。
有温暖的感觉。
「我以为……会守不住约定。我好怕。」
好似一摸就会骨折的纤弱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威廉不方便推开或搂住她,只能杵着不动。
他有点羡慕周围那些停下动作的军人。虽然那些军人和他一样跟不上状况而愣着,至少他们应该不用为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所苦。
「你……和我认识?」
先确认现况。如此心想的威廉试着问了对方。
「咦?」
少女抬起脸庞。
「抱歉,但我完全想不起你的事情。」
「什……」
『什么鬼话嘛——!』
威廉挨了闷棍。
突然间,他遭到破口大骂,没有声音的叫骂声近在咫尺。
踉跄欲倒的威廉设法稳住脚步。不知道对方从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那里……不,有只奇妙生物浮在他眼前,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身上有着迷人红白色鳞片点缀的大型空鱼。看来是那样。不过,它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生物。黑暗中,惟见空鱼鲜明地飘浮在眼前,好比只有那里贴了一层图像上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幻觉之类的玩意儿。
『欸欸欸,我说你啊,再怎样也不该这么对她吧!像我这样要为少女代言,年纪是嫌老了一点喔!尽管我不是人,然而人生经验丰富过头,也会给不出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建议喔!我连自己的家人都顾不来了,根本没有闲工夫对别人家女儿的事情插嘴喔?但我觉得你刚才那样未免太离谱了,在古时候似曾当过少女的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啦!』
幻觉似乎正喋喋不休。
「……啥?」
「红湖,你安静。」
『我怎么可能安静这男人算什么嘛居然对女人始乱终弃典型到极点的人渣跟我从艾陆可那里听到的差太多了那孩子是真心崇拜这家伙耶她把他当英雄史诗中的主角喔为什么会沦落成这样啊还说想不起你的事情开什么玩笑又不是记忆遭到封印……咦?』
幻觉的快嘴快舌顿时停住。
那条空鱼优雅地晃到威廉身边,还用鱼嘴尖戳了戳威廉的额头。
『哎呀。他的记忆真的被封印了。』
「咦?」
少女眨起眼睛。
「而且极其巧妙地只封锁了一部分的记忆。在现今的世界,也有诅咒架构技术这么高明的施法者啊。假如运用得好,这种等级的欺瞒诅咒说不定可以从世上抹消掉一项概念。能将规模缩小到用于个人身上,这已经不是厉害能形容的了,简直变态耶!」
「……要是想起过去,我似乎就无法保有自己的人格。因此,对方好像只替我封锁了与过去相关的记忆。」
『喔,原来如此……咦?』
幻觉灵巧地在半空中后退了。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非我所愿啊。」
『不会吧!我现在应该是只有附身对象能看见的可怜鱼耶!』
「那并没有多不可思议。」
灰色少女垂下目光说。
「我跟威廉共同接纳了一具魂魄体。虽然没办法详细说明原理,不过那大概就是原因。」
「魂魄体?」
少女并没有回答威廉的疑问,而是拿下盖着左眼的眼罩。
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
眼罩下的眼珠和右眼完全不同,是鲜艳的金色。
「你的眼睛……」
威廉下意识摸了自己的右眼。
「果然。威廉是另一边眼睛变了颜色对吧?」
「我不太明白状况,但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头痛减轻了 一点,而脑袋仍不停受震荡。心脏每跳一下,脑袋就会发出绞痛。
「威廉。我有事情拜托你。」
「我拒绝。」
这个少女是自己重要的某人。而自己对这个少女来说也一样。威廉可以如此直觉地察觉这点,因此挤出这一句回答伴随了莫大的罪恶感。
「听我说。妖精仓库要不见了。虽然我已经不是妖精了,可是其他人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妮戈兰露出了我以前从来没看过的无助表情。」
脑袋阵阵抽痛。
「我说过了,我拒绝。」
威廉咬牙撑过疼痛,并且回答。
「我已经决定,不去回想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无法帮你。」
「……威廉。」
『唉,或许也无可奈何吧。』
幻觉中的空鱼明明没有肺却发出叹息。
『封锁记忆以防止〈兽〉现形。说来容易,但这可是非常费劲的事喔。封印随时坏掉都不奇怪,一旦变成那样就不可能故技重施。在那种状况下,不想牵扯到自己的过去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
『再坚持就是你个人的任性了,奈芙莲。你想要因为自己,而让威廉变成完完全全的〈兽〉吗?』
被唤作奈芙莲的灰色少女沉默下来。
她大概还有话想说。大概还有没发泄的情绪。然而,她把那些全捏在胸前紧握着的小小拳头里。
对不起,威廉只在心中向她道歉。
这大概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过去的威廉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会用浑身力气揍他,打到他连脑袋都飞出去。但即使如此,现在的自己就是决定这样办。
『那码归那码,威廉。我要谈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事情,你晓不晓得我们家的艾陆可人在哪里?』
「我晓得。」
他立刻回答。
刚才奈芙莲曾经管这个幻觉叫「红湖」。威廉对那名字有印象。之前艾陆可提过,那是迟早会来接她的家人名字。
「艾陆可在等你。目前她病倒了,躺在上面的二楼。」
『病倒,咦?』听似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那孩子目前还是尸体吧?』
「把我的记忆封住的人,也把艾陆可身上那什么诅咒来着的削弱了一点。据说她现在是无比接近于尸体的不死之人。」
『什么——!』
跌破眼镜的惊叹声。原来如此,连这么违背常识的存在,都会对艾陆可的现状乃至于尼尔斯所作的事情感到异常。
「带她走吧。她也在等亲人来接。」
在枪口指吓下,威廉领着奈芙莲和红湖到了艾陆可那里。
三个人谈话的这段期间,威廉都在房间外面。他也没有偷听。所以,他对于里头有什么样的互动一无所知。
经过约三十分钟,只有灰色少女和红湖从房间出来了。
『今天我们会先离开。』
原本那么长舌的红湖话变少了。
「你不带她走吗?」
『想是想啊,但是当事人要我给她时间。平时那孩子不太会耍任性的,然而一使起性子就真的不听话了。』
大条空鱼发出大大的叹息。
『初次见面就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不过威廉,再请你照料艾陆可一阵子好吗?』
「我无所谓,不过那样好吗,她是你主子家里的千金之类吧?」
『是啊,精简再精简的话,确实类似你说的那样。』
空鱼灵巧地对威廉摆出困扰似的脸孔。
「我有反对过。」
奈芙莲摆了有些不悦的表情。
「我觉得就算用锁链拴到脖子上也该把她带走。」
『哎,你那只是在嫉妒吧。』
「谁叫那个女生感觉像猫咪。」
『至少否认一下吧,受不了你。』
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会再来。」
奈芙莲只留下那么一句,就准备离开旅舍。
「喂!你……你要去哪里!」
军人们追在她背后。
「回去了。这里没有危险的〈兽〉。」
「慢着。不许放弃职守!」
「这里根本没有我们的职守。这部分应该是交由我判断的吧?」
「这……可恶,武官在想些什么啊!」
少女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快步远离,军人们追了上去。
于是,夜晚的入侵者走了。
「……结果,他们是什么人?」
「我和艾陆可的过去似乎追到这里了。」
威廉刻意用戏谑语气,对歪头不解的亚斯托德士如此回答。
「让他们回去好吗?」
「毕竟我根本没有过去。」
威廉耸肩。
「不过关于她那边,我就不清楚了。」
他仰望二楼补充。
「艾陆可的家人来接她了,对不对,她本人怎么说?」
「没说什么。她说自己爱困,就把人赶出去了。」
「她不跟那几位回去好吗?」
「谁晓得。真不清楚小孩的想法。」
这并非谎话。但也不是实情。
艾陆可会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她不想留威廉一个人下来。对此威廉有一半的把握。他只有一半把握。 对此,威廉深深感谢。
「总之因为如此,我们似乎还会在这里叨扰。麻烦你继续关照了,老板。」
「哎,那当然欢迎就是了。」
亚斯托德士表情尴尬地偏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个难题,至少,请你活得别留下遗憾。」
「我也希望能这样警惕自己。」
威廉用了尽可能轻松的口气来回答。
他没有过去。所以听都不听那个少女拜托就拒绝,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可是,那种正确恐怕会让少女面临的状况确实地恶化。不管怎么做,心里都会留下酸楚。
「……这是我听过的说法。」
「嗯?」
「童话或故事,不是都会固定用『他们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来收尾吗?那是因为角色们只能存在于童话或故事中,他们离现实是最为遥远的。和魔法宝剑或金碧辉煌的城堡一样,在现实都是不可能的梦想。『永远』这个词有多空虚,我们无意识之中都深深体会到了。」
「呃,魔法宝剑和城堡在现实中不是都有吗?」
「这个嘛,听你一说确实也是。」
亚斯托德士被威廉挑出语病,却好像没有影响到心情,又思索了一会儿。
他竖着食指说:
「表示我们都无意识地把『永远』这个词当成虚构的东西,而且程度更甚于那些有着奇幻味道的小道具啊。」
「是……是喔。」
「同样的时光不会一直持续。连世界本身都迟早要面临末曰。重要的是接纳变化会发生这一点,还有该如何将其活用于迎接明天。无论明天是与今天多么不同的日子,我们一样能活下去。而且只要活下去,就能够追求幸福。」
「……追求幸福是吗,这番话满有诚意的。」
「毕竟幸福这东西,并没有便宜到连无意追求的人都能一手拿下啊。」
亚斯托德士耸肩。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打紧。不过有某种转机来临时,请不要踌躇离开。因为你当下所活的地方,就是你该 过活的地方。」
「我了解。」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威廉当然明白。
自己随时恢复记忆都不奇怪。艾陆可随时变成区区的尸体都不奇怪。无论怎么拒绝过去,无论怎么把握当下,这样的日子大概都不会持续太久。
要是不接纳那一点,在结束时恐怕就会诅咒世界或命运。难道只是想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都不被允许吗?自己大概会对此怀着无处宣泄的憎恨吧。
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自己大概会轻易就忘记,那是需要多少努力及牺牲的奢侈愿望吧。
「我了解啦。」
这种生活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可是,这种生活目前仍然持续着。亚斯托德士,还有艾陆可,再加上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尼尔斯合力帮忙维系的生活。
既然如此,现在只要感激他们给的这段时光就好了。
威廉一边想,一边将久久搁着的红茶含进嘴里。
说来也理所当然,放得太久的那杯茶,味道苦涩得不得了。
†
旅舍周遭开始有军方监视了。
三班轮替制。人数会依时段有增减,但是有差不多三到四人时时都守着。主要的监看位置有两处,隔壁农园的石墙死角,还有搭建地点稍远的公用桥梁监视所。两边都隔着用肉眼观测有困难的距离,因此他们大概也带了望远用的监视器材。真是煞费苦心。
要谈到烦不烦的话,烦。然而,放着不管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害处。亚斯托德士甚至乐观表示:「这等于一有状况军方就会过来,不用花钱就能防盗贼,想来算捡到便宜了呢。」
从那层意味而言,倒不是不能当成受了军方照顾,有一次威廉就试着替他们冲了咖啡。对方的脸色很是厌恶。原本他还想设法攀谈,问问军方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盯上自己等人,但实在营造不出那种气氛。
「总不能把人抓来拷问嘛。」
威廉觉得如果要动手,他应该有办法。
这副身躯练有种种莫名其妙的技术。比如按摩技巧,仿暗杀术的战斗法门之类。只要善加运用,想给予对方疼痛,只摧毁其意志和尊严而避免破坏肉体应该不难。
当然了,如果付诸实行,现在这种生活就会完全破灭。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所以威廉决定努力不去在意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受到军方监视,只顾继续过生活。
怪难受又扭曲的日常生活。
——威廉实际体认到,平稳生活结束的那一刻,正缓缓地朝他逼近。
3.那天早晨
那时候,妮戈兰面临了在人生中应该可以排进前十名的重大抉择。
厚切培根三明治,还有奶炖查摩牛肝。在这样的早餐菜色中,自己该选哪一种?
这里的培根三明治好吃是早就明白的事。然而,问题在另一边。妮戈兰不晓得查摩牛这样的品种。肝脏则是因店家不同,味道也会大有区别的食材。整体来说,点这道菜将是小小的冒险。
进食就是让自己活命。选择要怎么吃,形同选择要怎么活。
妮戈兰一脸认真地瞪着早餐的菜单。
†
那时候,菈恩托露可正在想事情。
她一边有眼无心地望着自己的遗迹兵器,一边不停思索着要了断青春期的烦恼。她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接在后头的,自然会是这样的问题:她们到底该做什么?
星神碎片的说法来得太过突然而荒谬,却又具有无比的说服力。与其说获得了知识,不如说象是有人代为翻译了 她长年怀在肚子里的想法而感到舒坦。不过,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处?
她第一次希望能变得像珂朵莉那样。那个女生把身为黄金妖精而诞生的理由,还有存活下来的理由通通抛开以后,依然有她想要活着的理由。她找出理由了。她好好地活过来了。菈恩托露可认为自己不应该随便抱有憧憬,即使如此,她还是会羡慕珂朵莉的坚强。
†
那时候,艾瑟雅正在读书。
是本感觉廉价的创作小说,跟大书馆的藏书并没有关系。这是她前些日子在街角书店买来的。书名叫《破局的三角》,才刚上市的最新第七集。内容和过去集数一样,好比通俗当若如此的模板。作品中每个角色都打着「毫无虚假的心意」当大义名分,献身于横刀夺爱的坎坷情路。
阅读这种夸张戏剧化的故事时,反而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艾瑟雅如此认为。出现在这篇故事的感情关系,几乎全都会成为悲恋。不能获得幸福的爱,会以任何人都得不到幸福的形式结束。像这种部分也让她有奇妙的亲近感。
「哈哈。」
书中女主角找到从第一集数来第六个出轨对象了。排第三个的鹰翼族学弟大概是想强调自身特色,每次讲话都要 在语尾顿一下。
「第六个啊……」艾瑟雅痴痴地笑。「假如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或许我也挤进去了呢……」
†
那时候,葛力克人在十三号岛西岸,艾尔毕斯集商国的港湾区。
表面上,他是受雇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富商的操艇士。在背后,他则是为了查清艾尔毕斯国内各商会势力格局变迁 与大笔资金流向的密探。
这份委托来自护翼军,而且似乎是巴洛尼·马基希的上级。
既然灰色的小姑娘……奈芙莲说过「她一个人也没问题」,葛力克也就不必硬是一直守在她旁边。既然如此,他 决定帮忙做能力所及的差事,就答应下来了。
「感觉不适合我就是了……」
明明自己是心系于大地财宝的打捞者,为什么要悲哀到留在天上,还非得监视他人的背影?尽管心有怨言,身为 男人总不能抛开一度接下的差事。
葛力克无奈地环顾四周,忽然间,他发现数张令人在意的面孔。有几个现居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艾尔毕斯系大商 人,零零散散地各自来到十三号悬浮岛了。
难不成这里要举办什么大型的聚会?不对,那样的话应该也会有别岛商人的身影。为什么同一座城市的商人会不 约而同地出现……或者,他们就是彼此商量好要撤退来这里?
简直像逃离沉船的候鸟一样。
「……不会吧。」
葛力克有不好的预感。
†
那时候,奈芙莲正在航向二号悬浮岛的飞空艇之中。
「老夫遇到了你的朋友。」
相貌威严的老人不带笑容地这么说。
在妮戈兰出席的那场聚会中,他自称是护翼军顾问。其真面目则是创造悬浮大陆的最主要功臣兼永远的守护者,史旺·坎德尔本人。
仔细一想,与传奇人物面对面是件很惊人的事。奈芙莲心里却没有想象中感动。这大概……应该说,这肯定是威廉害的。因为看习惯威廉的关系,她对于高明之人的不高明之处,还有不高明之人的高明之处,感觉都变得麻痹了。
「朋友?」
「老夫没有问她的名字。是个有着长长蓝头发,个性较为好强的姑娘。」
「啊。」
那应该是菈恩吧,奈芙莲立刻就听出来了。
「她是个好孩子,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
「?」
奈芙莲不太懂这个老人在说什么。活着的人拼命活着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严格来讲并没有活着的黄金妖精也样。
听说除了妮戈兰以外,还有好几个同伴来到科里拿第尔契。可是自己却没有跟任何一个妖精见面,人待在这里。
「你果然想见她们吗?」
「当然了。不过,我也明白你们不想让我见同伴的道理。」
目前妖精仓库似乎正受到各方注目,奈芙莲要是靠近她们,很可能会让各界势力得知自己这个特异的存在。那对往后布局难保不会造成莫大的负面影响。
即使如此,假如奈芙莲耍脾气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们,或许还是可以偷偷见个面。不过,菈恩及艾瑟雅也就罢了,她觉得缇亚忒和菈琪旭不太可能永远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对,就算她们藏得住,奈芙莲也不太希望让那两个孩子怀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既然她们过得好,那就够了。」
『唔唔唔,你好坚强。阿姨听了有点想掬一把泪。』
奈芙莲挥手赶走趁机冒出来的空鱼。
窗外远远地可以看见用黑水晶打造的花盆飞在天空。
「……难道说,那个有趣的物体就是二号悬浮岛?」
「没错。」
「你说有想要让我见的人,就在那里?」
「没错。虽然那倒不是人。」
奈芙莲在书上读过。那是在这座悬浮大陆群上,少数残留的秘境之一。又称「世界树之髓」,据说其内部藏着关 于整座大陆群的秘密。
『哎呀,怀念的气息。那家伙又窝到稀奇古怪的地方啦。』
空鱼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奈芙莲再度挥手赶鱼。
†
而那时候,威廉和艾陆可正一块出来采购粮食。
科里拿第尔契市醒得早。
其元凶之一,就是晨间的粮食市场。众多摊贩挤满了好几座广场。店面排放着琳琅满目的新鲜商品。豆子店,蔬 菜店,色拉店,肉店,薯店,蛋店,面包店,冰店,鸡肉店,辛香料店,发酵品店。还有数量不逊于商家且充满活力的客人。
威廉将目光落在手上的购物便条。今天得多买一点食材回去。之前他们都毫无计划地乱逛就不太有效率,稍微动脑再行动似乎会比较好。
「欸,欸,威廉!那是什么,是吃的东西吗?」
艾陆可拽了他的袖子。
她用手指着的,是摆着各色石头的小摊子。
「与其说是吃的东西,倒不如叫食器。有一部分的爬虫族会把那个吞进胃袋里,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磨碎,好代替用牙齿咬。」
「哦?」
艾陆可稀奇似的眼睛发亮。
「先告诉你,别打着自己也想试的主意。种族之间隔的那道无情高墙,在生理机能方面可是特别厚。」
「咦?」
艾陆可一脸遗憾,不过这档事就算她再怎么哀求,威廉也不能让她试。若有不慎就会吃坏肚子。更惨的情况下还会出人命。
「要不然那个呢,那是什么,我也可以试吗?」
「那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只是木头。跟我还有你的胃袋都合不来。」
「咦?」
虽然艾陆可口中发出了遗憾的声音,目光却立刻转向市场寻找下一项有趣的东西。看来最好趁她还没发现太奇怪的玩意儿前就把事情办完。
「啊。」
「咦?」
威廉刚那样想,艾陆可的视线顿时就停住了。
她看的并不是市场里的摊贩,而是市场外。一间有店铺的帽子老店。循着艾陆可的视线仔细一瞧,可以知道她凝望的是摆在店面的宽边大帽子。
「嗯?怎么,你想要吗?」
艾陆可现在穿的衣服,据说是亚斯托德士的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而且,她目前也顺便借了颜色与其相配的帽子。 那套衣服十分适合这个娇小的少女。合适归合适……不过正因为如此,假如她本身有打扮的意愿,威廉也希望能顺她的意。
「咦……不……不是的。」
「用不着客气啊,帽子我还买得起。毕竟平常不太用钱,薪水算存了不少。」
「不是那样,真的,你真的误会了!」
艾陆可猛摇头。
「是吗。」
虽然有点遗憾,但她否认得这么清楚也只好作罢。威廉放弃了。
「那我们别闲晃,把东西买一买吧。」
「嗯……」
两人又在人潮中迈步。
艾陆可紧跟在威廉后面,却不时会回头。怎么看都有满满的眷恋。
照这样看来,之后偷偷买来送她才是上策吧,威廉如此盘算。要单独行动而不被艾陆可发现似乎颇有难度,但应该值得一试。
忽然间……威廉无心地望向天空。
可看见有艘中型飞空艇正缓缓地停留在天上。
那本身并不算稀奇事。科里拿第尔契原本就是靠交易繁荣起来的城市。之于港湾区当然也是一样,随时都有众多飞空艇进进出出。无分日夜,没有东西飞在天上大概才稀奇。
然而,目前飘在天上的那艘飞空艇却让威廉莫名介意。
有地方不对劲。他没办法说明自己察觉到的异样感。
比方说,停留的高度特别低。虽然还不至于撞上建筑物,但是能让人看出船腹部所写的隶属组织名称,这种高度就有点异常了。
还有,威廉看见的那个组织名称也不太寻常。
灭杀奉史骑士团。
让人忍不住重复确认的荒唐名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威廉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顺带一提,他的头好像也有点痛。难道那跟自己的过去有关?不会吧,希望自己可不要曾经隶属那种名称丢脸的组织。
「威廉,你怎么了?」
望着天空的他似乎沉溺于思考了。被艾陆可拉了袖子才回神过来。
「呃,没事啦。」
威廉将目光从斜上方转到斜下方。
「走吧。要是动作太慢没买到好的肉,亚斯托德士八成会失望。」
「说得对喔。」
啊哈哈哈——两人对彼此笑了。
爆炸声。
「——啥。」
威廉反射性地再次将目光朝上。可以看见那艘飞空艇的下半部,咒燃炉所在处附近,正汹涌地冒出黑烟。间隔一拍,有人发出尖叫。
又隔了一拍,众人发出尖叫。
后来不到几秒钟,恐慌便爆发了。飞空艇失去平衡。航行能力明显受损。任何人都看得出它应该会坠落。艾陆可差点被人潮冲走。
「别离开我身边!」
「好……好的!」
威廉伸手。指头相触。他们手牵着手,把彼此拉回身边。
然后,威廉重新仰望天空。
黑烟越来越猛烈,飞空艇加速倾斜,负荷不了重量的船身开始杻曲变形,地上的尖叫声越来越大。
威廉看见了。在飞空艇后方,普通舰艇会积载用于平衡的压舱柜附近,开了一大道裂缝。而且,从中有某种显然不是沙砾或麻袋的东西,陆续被抛到天空。
那是什么?
逆光下看不清楚。只能认出隐约轮廓。
整体而言,形状像绳索。如果硬要形容,则近似蟒蛇。然而,代替鳞片长在其身上的,似乎是无数的长毛状物体。
异常的生物。不对,连能不能称为生物都无法确定的玩意儿。
而且,象是从肚子里逆流出来似的,威廉想起了它的名字。
「不会吧……那是……」
艾陆可看了同样的东西,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可能性。
没错。那是自己熟知的玩意儿。理应被铭刻于记忆而无法忘掉的玩意儿。就算记忆被封锁,心灵及全身仍有意想起。在遥远梦境中,曾夺去自己过去一切的玩意儿。
「穿凿的……第二兽……」
威廉茫然嘀咕。
4 .勇者的资质
〈十七兽〉对所有活着的生物来说,是穷凶恶极的威胁。
这被视为当然的常识而众所皆知,不过具体上,〈兽〉是什么样的存在,便不太为人知晓。
主要理由有二。一是它们本来就充满谜团,无从得知任何的详情。二是遇见它们的人基本上都无法活着回来,因此还活着的人必然大多没有实际接触过 <兽〉。
换句话说。
生活于现代的人几乎全都没有想象过,遭受那种东西攻击是有可能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即使换成护翼军的军人,状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隶属军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有直接看过〈兽〉,先不谈心理准备,那样实在不能说是熟于应对。
况且〈兽〉本来就不会飞。顶多只有〈第六兽〉在满足条件的情况下能飘上天。因此只要没有刻意降落在大地,就不会目击其他的〈兽〉。这表示,关于〈第二兽〉的知识,还有对付它们的技术,在天上都致命性地不足。
护翼军司令总部正处于严重的混乱当中。
左右都有关于灾情的报告传来。〈兽〉来袭导致的灾情占了一半,剩下另一半是居民陷入恐慌所引起的事故及事件。
而且,两边恐怕各有过半的消息属于谣言或假话。在所有人都仿佛身陷恶梦的此刻,根本无法期待像样的情报。
但即使如此,只要有报告传来,军方就非得采取动作……抱着这种想法行动的正经军人们使混乱火上加油。
「这下子,是不是该我们上场啦?」
艾瑟雅一边「呼啊。」地冒出呵欠,一边揉眼。
即使待在这里,也几乎无法得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能知道的顶多只有〈兽〉降落在岛上了,还有根据目击情报似乎可判断来者为〈第二兽〉。
记得妖精仓库的资料室里,就堆了还算详尽的〈第二兽〉资料。不过,因为没料到会突然跟它们交战,都没有人认真读过内容。唯一的例外是奈芙莲,资料再无聊都会细细熟读的她,已经不在了。
虽然在对付〈兽〉的战斗中,众人一向都缺乏情报,算不上多大问题。
「以我们的战场来说,这次满不合常态就是了。假如有人初次上阵,会有点不安耶。」 「是啊。」
身穿睡衣的缇亚忒,被艾瑟雅及菈恩托露可用两人份的目光看着,迷迷糊糊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我……我也要去!请你们让我去!」
菈琪旭急急忙忙地把替换衣物推给缇亚忒,并且奋勇举手。
「不行喔。」
妮戈兰摇头。
「你连适用的遗迹兵器都还没决定好耶?」
「要剑的话,我们不是有吗!」
妮戈兰为之语塞。的确,要剑是有。
瓦尔卡利斯、希斯特里亚、伊格纳雷欧。除了三名妖精的三柄圣剑外,被妮戈兰带来当护身符的最后一柄剑。不可能有人驾驭得了那柄剑,因此真的只能当护身符来用才是。
如今,从妮戈兰的特大号行囊仍可看见它露出来的剑柄。
「可是。」
「我总觉得光等待好苦。心里会七上八下的静不下来。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不会碍到大家的!」
妮戈兰的胸口微微抽痛。
「不可以。你连调整后的基础训练都没受过,我不能让这样的孩子胡乱犯险。你能驾驭那把剑,终究只是测试时的事。不代表在实战就能顺利驾驭它吧?」
「可是!」
菈琪旭将音量拉得更高,于是——
「几位小姑娘,失礼了。」
有男子从旁出声插话。
转头看去,有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子站在那里。从中向前一步的,是整张脸笑吟吟的豚头族。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在对方西装底下,全身到底都缠着绷带。
「你是……艾尔毕斯的说客!」
妮戈兰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怒火。
「噫!」
「妮……妮戈兰小姐,在这种地方碰见你真巧。」
当男人们全被吓坏时,豚头族仍设法稳住阵脚。
「大难似乎来临了,不是吗?我在想是否能为你尽绵薄之力,才会过来拜访。」
「亏你还敢睁眼说瞎话……!」
艾尔毕斯的人,将〈兽〉秘密运来了这座岛。妮戈兰是这么听闻的。换句话说,这些骚动有可能全都出自这群人 的安排。
此时此刻,街上应该已经有众多的人遭到杀害。护翼军及市府兵力大概正为了对抗来敌而采取行动。然而用一般的枪炮军械对付〈兽〉,根本效果薄弱。何况混乱如此严重,想来更不可能获得像样的战果。
「这当中似乎有某些误解,那场骚动并非出于我们之手。根据目击者所说,好像是这个城市的犯罪集团,叫灭杀什么来着下的手。」
厚着脸皮说这什么话?
光看眼神就晓得,对方分明在撒谎。
「请你别摆那么恐怖的表情。今天呢,我是纯粹怀着善意来相助的。」
豚头族挥挥缠着绷带的手,大概是在强调自己没有敌意。
「恕我直言,护翼军目前能出动的正规战力,应该不是它们的对手。不过呢,载着我们兵器的舰艇,今天碰巧停泊在港口。」
他似乎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当然,我们是依正规手续把东西带来的喔。」便刻意如此补充。
「我在想,请务必让我们动用带来的兵器,为你们讨伐那些敌人。」
「怎……」
妮戈兰了解,在这座都市出动其他岛屿的军队象征着什么。只要是稍微读过史学的人,就不可能不明白。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被允许!按照悬浮大陆群宪章,那会成为护翼军的制裁目标才对!」
「不不不,这话就错了。」
豚头族笑得整张脸咧开来。他就是为了讲这一句话,才会专程过来……特大号的笑容仿佛正如此透露。「因为我们已经和护翼军高层谈妥了。」
「……咦?」
「啊,还有。虽然我想奥尔兰多商会立刻就会跟你联络,不过,出于好心,就先告诉你吧。」
豚头族假惺惺地象是想到才补充。
「有关你们的部署以及解散那个小屋的事情,连同具体期程在内,都已经决定好了。当然,关于今后要如何处置该处收藏的军备品这一点也是。」
「不……会吧。」
「啊,请别露出那种脸。无征种的表情实在不好辨认,但只有痛感无力时例外。因为太容易懂了,一不小心,我就会忍不住笑容。」
他张开双手,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手杖转了一圈,然后将同样不知道怎么变出来的丝质礼帽戴到头上。
「因为如此,妮戈兰小姐,目前这座城市是我们的舞台了。所以呢,我想你现在最好不要擅自出动妖精们。你那些宝贝人偶离开你的手以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聪明如你,应该明白当下该怎么做吧?」
豚头族这么说完以后,虽没有高声大笑,但他仍一边露出嘲讽味相近无比的背影,一边带着男子们离开,前往司令室了。
「……哎。没想到护翼军的高层这么腐败耶。」
艾瑟雅嘀咕,缇亚忒「咦?」地抬起脸。
「他们可能不知道对方会使出这种霹雳手段,就先签了契约呢。原本只是想趁职务之便捞点油水,一回神才发现没退路了,事情给人这样的感觉。」
菈恩托露可补充,缇亚忒「咦咦?」地看向她那边。
「那就表示,艾尔毕斯的人有自信将现在作乱的〈兽〉帅气地打倒,对不对……总觉得不甘心,不过那样大概也好。」
菈琪旭落寞地这么说完,缇亚忒就「咦咦咦咦咦咦咦!」地放声大叫了。
「菈琪旭,难难难道你听得懂刚才那些话吗!」
「是……是啊。我听不懂太难的部分,但是,我想我大致可以理解……」
「不懂的只有我吗!」
「没……没关系啦,你冷静点,我现在就说明。」
菈琪旭安抚好像激动得随时都要揪住她的缇亚忒,然后又说:
「呃,你听过艾尔毕斯国吧。位在十三号悬浮岛,像邻居一样只跟这里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国家,他们属于都市国家就是了。」
「嗯,就是在『艾尔毕斯之火与彼特士之影』演到的,那个只会使坏心眼的国家吧?」
「是那里没错,不过你先把映像晶石的印象忘掉。然后呢,那个艾尔毕斯国……大概想发动战争吧,虽然这是我猜的。」
「为什么?」
完全不懂的脸。
菈琪旭瞄向艾瑟雅。
「战争就像魔法一样,有暂缓国内问题的效果喔。」
收到目光的艾瑟雅接着说明。
「我打个比方好了,就算跟邻居感情再怎么糟,在或许会有外敌拿斧头来犯的时期也没空吵架嘛。而且,就算穷了一点又吃不饱,在不杀人就会被杀的情况下也没得抱怨。有外敌,就可以模糊自己人的问题。」
大概因为这实在不是愉快的话题,艾瑟雅一边说明,一边稍微绷紧脸孔。
「然而一旦变得和平,原本搁置的问题就会全部跑回来。外头的敌人不来,怎么样都会想起自己跟邻居感情不好。这种情况下,解决方式只能二选一,不是跟邻居开战,就是跟其他外敌开战。」
「……就没有人想到要好好相处吗?」
「有啊,只要找到下一场战争的对手就可以了。
以往一直都是〈第六兽〉在扮演那个角色。所以,悬浮大陆群整体上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不过……现在变成〈第六兽〉暂时不会再出现,有些国家就想起自己对谁看不顺眼了。当中立刻付诸行动的就是艾尔毕斯喽。
他们的作法也相当巧妙。光是修理邻居,自己会变成威胁悬浮大陆群和平的存在,进而被当成新的外敌。所以他们换了方式。
先从外头引敌人到邻居的院子里作乱。自己再到头疼的邻居院子里,利落地把敌人解决。邻居就会心存感激,并且自愿当小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啪啪啪啪啪,艾瑟雅草率地拍手。
「表示反派明明是那些人自己找来的,他们却还扮成救星卖人情给别人吗!」
「哦。正是那样没错。你理解得好快。」
「可……可是,当救星是护翼军的工作吧!其他人应该不能擅自接手。」
「所以喽,他们先磨掉了对方的骨气。原本该成为救星的护翼军不中用,自己就可以帅气地大显身手,藉此将护翼军以往建立的信赖连根拔起。」
「可是……那样的话……」
缇亚忒似乎疑问都没了,便沉默不语。
艾瑟雅和菈琪旭看到她那样,也都跟着沉默。
「你们在这里啊。」
「灰岩皮」踏着与壮硕体格不相衬的脚步,无声无息地从走廊上赶来。
「妮戈兰。让妖精们回房里。」
「……嗯,我明白。」
妮戈兰嘀咕似的答话。
「请等一下。难道你们要屈服于刚才提到的阴谋吗!」
菈恩托露可闯进两人之间。
「没错。那是高层的命令,同时也是为了用最低损害来克服眼前危机的一步棋。」
「可是要让那些人期望落空,只有将结果导向『勉强出动兵器并未获得期望的战果』才行。再说,我们现在出动,或许也能替街上多减少一分损害。」
「用那种方式,在你们之中或许就会造成不只一分的损害。」
妮戈兰的嗓音简直像猫咪畏惧时的啼声。
「以往派你们作战,是因为别无他法的关系。因为除了你们以外,谁都无法上那样的战场。要不是那样,我绝对不会让你们犯险。可是……」
她的目光稍微恢复了一点英气。
「这里并不是那样的战场。而是由那些人来安排,由那些人来作战,由那些人来赢取猎物的狩猎场罢了。你们根本没有理由非得为了那种自私自利的事而赌命。」
「那表示一切都会如他们所愿喔,你想静静地坐视妖精仓库被毁掉吗?」
「哪有可能呢。我会抵抗到最后一刻。不过,那是我的战斗。你们不应该为此流血。」
另一边,则有灰岩皮摆着看似冷静的脸孔微微地点头。
「我要问一句。此刻,可有风吹到你们心中的空洞?」
「……什么?」
很久没有让人听得满头雾水的蜥蜴用词发威了。
「身为一把兵器,就不会自己挑选战场。若有自己所求的战场,就非得成为战士。握着剑柄的指头,拿稳兵器的手臂,都必须有风寄宿其中。」
「……呢。?」
嗯。果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艾瑟雅。」菈恩托露可用手肘顶了旁边朋友的侧腹,小声地问:「你知道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知识,听不听得 懂他说什么?」
「我才想说呢,菈恩。」对方同样小声地回话:「你不是连古代语言都有学吗?尤其是在异文化交流这方面,你比我更适任啦。」
「我那只是自娱而已,端不上台面。像现在根本就帮不到忙。」
「我也完全听不懂,早就举双手投降啦!」
「……呃,灰岩皮……一等武官。」
缇亚忒无视于年长妖精推托的难看模样,并且向前半步。
「我们都很喜欢这座城市。这……不能算理由吗?」
「若你们命丧此地,下一块遭受敌人威胁的土地就会伤得更深。你可理解?」
「我……不太确定。」
「哦?」
「可是,假如珂朵莉学姊在这里,我想她肯定会这么说:
我才不管下一个地方。因为妖精兵就是要为重视的事物而战。无论有什么理由,我绝对不要在这种危急的时候逃走……!」
妮戈兰倒抽一口气。艾瑟雅冒出「唔哇」的怪声。菈恩托露可默默地睁大眼睛。在场只有菈琪旭不显得讶异。
「追逐战士背影之人,迟早也会成长为一样的战士吗……」
或许是因为观者有心吧,灰岩皮欣慰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我准许你们出击,但是别逞强。」
「一等武官!」
妮戈兰尖叫似的自顾自扯开嗓门。
「没办法。硬是把人留住,假如她们要硬闯也莫可奈何。」
「话是那么说没错……」
「更重要的是,这个年幼的战士确实唤起了她的风。」
爬虫种用巨掌轻轻地摸了缇亚忒的头发。
「无人拦得住风,也无人有权拦住风,如此罢了。」
†
如同先前对当事者所说的,她们把菈琪旭一个人留下来看守。
被妮戈兰使劲拥抱的菈琪旭脸色发青,菈恩托露可、艾瑟雅和缇亚忒就在她的目送下飞向早晨的天空。
从上空俯望,她们才发现来科里拿第尔契市以后,一次都还没有飞到天上过。与平时用不同的角度观察街容,好比耍诈用了某种手段偷看后台那样,给人奇妙的亢奋感。像是快快乐乐地读完一本书以后,把那放回整理有序的书架上,远远地凝望其书背……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高度稍微降低,就会看出那样的街容受到了损伤。
仿佛遭到横扫而倒毁的建筑物。在那中央有一艘坠落的飞空艇。此外,还有血流满地倒在周围的稀疏人影。血红之人,血蓝之人,血接近无色之人。各色种族的各色尸骸,像坏掉的人偶一样倒在街头各处。
……客观而言,景象甚为悲惨。
妖精族对死亡的恐惧心薄弱,连带地对于和死亡有关的事件或情景也不至于多厌恶。即使身边躺着再多尸体,她们也不会因此感到害怕。
话虽如此,她们看到眼前充斥不合理的死亡,心里照样会火大。
「啊!那边那边!传闻中的新兵器!」
缇亚忒慌慌张张地用全身表达她有大发现。众人将目光转向她指的地方。
眼底下的大街,可以看见有巨大的金属甲胄在走动。
感觉能装进两到三个像「灰岩皮」那种壮汉的特大号甲冑。莫非里头是巨人族?然而从生硬的动作来看,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有几只〈第二兽〉察觉甲冑的存在,就扑了上去。它们利用无数纤毛瞬间爬到甲冑脚边,然后像沼地的水蛭那样黏住小腿。可是,硬化后连钢铁都能贯穿的体毛却被甲冑表层轻易地弹开,〈兽〉随即摔在石版道上,间隔一拍,巨大战锤就将它打成两半。
「感觉……比预料中强很多耶。」
「是啊。我完全有同感。」
直到刚才,艾瑟雅和菈恩托露可都以为艾尔毕斯那些人只是自认有本领就骄傲起来的傻瓜。她们认为对方属于不熟悉〈兽〉,却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有高强本领,只要打一场就必定会赢的那种人。
然而,状况似乎和她们想的不一样。
那种金属甲胄的表面,随时都有催发出的强猛魔力保护。还有他们用的战锤也是。
寻常方式无法摧毁〈兽〉。假如不用带着强大魔力的攻击使其身体组织失调,伤害就无法正常传达。那就是讨伐〈兽〉得并用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的理由。
可是,那种金属甲胄持续发挥的魔力,却能匹敌手持遗迹兵器的黄金妖精。
「那种新兵器,真的有可能变成对付〈兽〉的王牌呢……」
令人在意的是,这种甲冑所用的魔力来自何处。
魔力与生命力相反,越接近死亡的人越能催发出强大魔力。假如那种甲胄是没有人穿戴的机械装置,那它们根本就不可能使用魔力。可是,穿上那种尺寸的甲胄还能正常活动的强壮种族,生命力总不会委靡到足以动用那样的魔力。
(……这种威力,甚至可以比拟妖精乡之门打开时的力量……)
由黄金妖精这种不稳定的存在将魔力催发到超出极限所发生的自爆现象。该现象被称为「妖精乡之门」。门一开,便能得到名符其实的爆发性魔力,只要直接承受到那股热量,无论哪种〈兽〉都会蒸发。
那应该不是靠技术或花在材料上的工夫就能重现的现象。
(究竟是什么原理……)
这并不属于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反正八成是远超出外行人理解的高超技术产物。即使如此,菈恩托露可仍忍不住思考。
从金属甲冑的右手肘一带,可以看见有某种像光粒的东西涌出。
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那种光。还来不及回忆是在那里,有只〈兽〉就缠上甲冑的右臂,并将无数体毛化成针扎入里头。
魔力的防御性不够。无数尖针贯穿了应为钢铁制的装甲,使其脆化,再加以扯裂。
甲冑中的物体外露。连远远飘在天空的菈恩托露可都能清楚看见。有和先前一样的大量光粒。
而在光粒之中。
还有某种柔软的水蓝色物体。
「……咦?」
刚以为看清楚的下一个瞬间,那些全变成光粒迸散了。
金属甲胄失去一边手臂,仍然没有停下动作。左掌重新握紧战锤握柄以后,它就像感觉不到痛痒似的,出手将刚才扯断右臂的〈兽〉捣烂。
「刚才——」
菈恩托露可只有看见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她就可以推测那是什么了。
只凭一瞬间,她还不敢笃定那是什么。
「难道说。」
那肯定是为这种自动甲胄奠定强大实力的零件。机密中的机密。假如那跟她刚才想象的一样,这种甲胄为何能催发并操控如此巨量的魔力,就能轻易得到解释。
——难道说。该不会真的是那样。
不,可是那样一来,就完全违反大陆群宪章了。即使他们近期内将获得那样的权利,那些人目前仍未获准尝试那种事。
现实与想象。希望相信的事与不希望相信的事。两者在脑里乱成一团,使得菈恩托露可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
那时候,威廉比菈恩托露可和那种金属甲胄靠得更近。
而且,他人就在能将右臂断面看得更清楚的地方。
因此连甲胄中的东西化为光粒碎散的那一瞬间,威廉都全部看见了。他得知了一切。
金属甲冑的右臂当中,装着一个身体被无数捻线固定在甲冑铆钉上的少女。
亮眼的水蓝色头发。既无角也无獠牙,无征种的外貌。
她被罩着黑色的面具,看不见长相。
她全身淡淡地发着光芒。
全身都让〈第二兽〉刺穿了。过度催发的魔力脱序失控。两项致命要因。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回天乏术。 光芒变得格外强烈。
迸散。消失。
少女的身影不复存在。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突然间,熟悉的剧痛涌上威廉脑袋。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有声音。
听得见理应装箱上锁,深深沉在内心底部的声音。
——因为我就快要不在了。至少,我也希望自己不用消失,也想让别人记住,我也想留下羁绊啊。
「啊……」
记忆蒙着雾霭。
威廉无法顺利想起那道声音的主人,那的少女的面孔。
要求自己不去回忆的强大意念,正在妨碍记忆复苏。
——既然这样,你会不会烤奶油蛋糕?
那家伙有着蔚蓝澄澈的头发。
眼睛是海一般的深蓝色。
明明个性不坦率却又直肠子,明明都把自己的事情排在后面却爱耍任性,尽管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她本人似乎也对那样的自己感到困惑,换句话说,是这阵子才有人让她变成那样的。
——等……等一下,会痛,好难过,没办法呼吸,我会不好意思,我身上都是泥巴又到处都是擦伤又没有洗澡而且大家都在看,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不对。
刚才一瞬间看见的水蓝色,跟记忆中的天蓝色不同。
刚才在威廉眼前消失的性命,并不属于那家伙。
这是当然。那家伙早就不在了。
——对呀……对呀……我非常,努力喔……
威廉曾想让她幸福。
他曾想紧紧抓住那样的心愿。
他曾想忘记过去,只考虑现在与未来的事。
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
如此希望的下个瞬间,无论是现在,还有心里想要的未来,两边都没了。
——谢谢……你。
所以说,刚才的水蓝色不是她。无庸置疑。
那完完全全是别人,是别的妖精才对。
然而,要成为导火线绰绰有余。威廉已经想起来了。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曾希望自己不在以后,还能被别人记得的少女。
「混……帐……」
忍不住脱口的咒骂,为谁而发?
骂的是忘了她的自己?
不那样就无法保住自我意识的自己?
由于取回了记忆的碎片,如今差点无法挽救的自己?或者说,以上皆是?
「威廉!」
艾陆可赶来。
「你别过来!」
「不要紧,周围已经没有那种〈兽〉了。」
「不是那样的!这里就有一头!」
皮鞋鞋底微微发出「叽」的声响,艾陆可停下脚步。
「威廉,难道你——」
「勉强撑得住。趁现在,大概勉强可以折回去。」
威廉呻吟似的回答。尼尔斯·迪戴克……威廉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混帐加三级的师父会一脸理所当然地在现今之世活了下来……他所施的封印既强大,而又具有韧性。
威廉·克梅修早已经变成纯粹的〈兽〉。不知道是心灵或者灵魂和〈最初之兽〉身上脱落的执迷交杂揉合,才让他的肉体变质。尽管外表几乎没变,内在却已脱离正常生命的框架了。
尼尔斯的封印,就像让杯中的奶茶区隔成红茶和牛奶并维持稳定的魔法。
由于两者状态稳定,稍微摇晃不至于打破其均衡。只要没有主动拿茶匙伸进去搅和,刚才想起的记忆迟早会淡化,然后消失才对。那样一来,所有事都能恢复成像前阵子那样。可以回到在那间旅舍所过的悠哉生活。
没错。现在还能折回去。只要威廉自己有那种意愿。
「威廉。」
「你别过来。」
威廉起身。
他轻轻地在全身上下敲了敲,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大致上没问题。仍闭着一边眼睛的视野狭小,脑袋里依旧有大钟不停撞响。但四肢可以活动。骨头和肌肉的结构也与人族无异。他吸气再吐气做确认,肺脏和横膈膜似乎也一样。既然如此,过去以人类躯壳使用的整套武技应该照样使得出来。
「等等。」
「回到红湖伯身边,艾陆可·霍克斯登。」
威廉转身,并且开口将对方甩开。
「谢谢你陪我游荡到今天。因此,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这种事……」
「——拜托你,听话。」
他回头「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接下来这段路,我实在不能拖别人下水。」
「威廉!」
威廉不回答艾陆可的呼唤。他重新转向前方。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人族。前准勇者。无专用圣剑。
护翼军的二等咒器技官。但纯属虚衔。妖精仓库的管理员。
世界早在以前就走到尽头了。
勇者的故事也早在以前就完结了。
而我现在——在这里……做些什么?
威廉能保有自我的时间所剩不多。这段期间内,他非得处理掉自己可完成的所有事情。根本没空眷恋。
同种族之间大概用了某种方式在分享「有棘手敌人」的情报。先前疑似四散街头的〈兽〉正陆续聚集到金属甲冑的周围。
而且,金属甲冑每次挥动战锤,〈兽〉的数量就会少一头。纵使数量有差距,力量对比显而易见。〈兽〉是压倒性强大且不合理的敌人,但压倒性魔力是少数可以对抗那种不合理的手段之一。只要魔力能有效运作,就算反过来将 〈兽〉压着打,也绝无不可思议之处。
在那套过程中,〈第二兽〉的身影消失殆尽了。
「真强。」
威廉大致可以想象那套高大的金属甲胄是什么来路。
某个军队组织制造出来的,用于对付〈兽〉的新兵器。随时可以将热量惊人的悬殊魔力发挥在攻防双方面,即使不用圣剑增幅也挡得住〈兽〉的攻势,还能反过来发动有效的攻击。原来如此,假如能稳定运用这玩意儿,与其让不稳定的少女们拿剑,它应该会是更好使唤的兵器。
老实讲,真的有一套。要是没发现里面装着什么,威廉或许也想摆一台在家里。
「研发这东西大概很费事吧。假如在打通管道前败露出去,相关人员当天就得进牢房。」
威廉觉得主使者应该订定了周详的计划。
他认为那应该投入了漫长时间与巨额的金钱来仔细筹备。
感觉研发计划本身会有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代号,这具机体应该也取了帅气得有模有样的识别暗号。
以前他好像也曾怀有类似的感慨。而且当时自己毫不犹豫地摧毁了他人的心血结晶。
这次亦然。
「抱歉。像你这样的兵器要是实用化,会有点困扰。」
威廉摘下右眼的眼带,将金色眼睛完全睁开。
只见视野和整片恼人的灰色重叠在一起。
(……我体内的〈兽〉大爷正火冒三丈呢,是吧?)
破坏消灭还原回归瓦解——强烈的破坏冲动,透过无数词汇涌上。不过,只要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能与之对 抗。只求五分钟时间的话,他依然可以保有威廉·克梅修的意志来使唤这副身躯。
莺赞崩疾。威廉朝前方全力坠落,一举拉近和金属甲冑的距离。
(唯独此刻,我也持相同意见。这家伙就是得化成沙子。)
金属甲冑似乎将接近的威廉认作敌人了。超乎常识的臂力,使战锤以惊人速度横扫而来。间隔短短的一瞬,强大风劲便跟着战锤呼啸吹过。
(真吓人。)
威廉一边观察自己随风摇曳的浏海,一边踏出预先蓄力的脚步。敌我相隔单步多,绝佳的间距。他纵身至半空, 侧翻一圈,顺势以回身的力道直接出掌打在甲胄的关节。
啪滋,好似油从铁板上溅起的声音。瞬间增压的爆发性魔力想强行将血肉之躯的手掌震开。皮融肉焦的剧痛。但威廉理都不理,硬是用手掌直接将甲冑打穿。
他把手肘伸进甲冑,抓住位于其中的物体,并且一边将无数捻线扯断,一边将那拖出来。
蒲公英发色的年幼少女。
果然,因为过度催发魔力的关系,少女早就陷入失控状态。她全身散发着淡淡光芒。随时爆炸都不奇怪。
「你想解脱吗?」
威廉不太认为对方听得见,但还是问了。
少女似乎对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威廉将手指抵在少女的胸口中央,趁着心跳的空档轻轻按压。在致命时机心律失调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
血液停止循环,魔力就不会继续失控。不知名的少女黄金妖精静静地死去。
大概是因为得不到继续运作的魔力,金属甲冑停止动作。威廉拖出另一个被装在甲冑胸口的少女,用相同方式断绝她的性命。
伴随着「啵」的小小一声,两具尸骸迸散成光粉,随即消灭。
威廉沉浸随风吹来的光粉当中,哀悼似的噤声片刻。
他吸气。
吐气。
刚才那些妖精他不认识。至少,对方不是仓库出身的孩子。那应该代表她们诞生于大陆群的某处,却没能住进仓库就被抓去当这种兵器的零件了。
只要运气好一点,她们应该也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聚集在妖精仓库,过着无忧无虑……即使以兵器身分殒命的结果并无差异,在牺牲之前也还算快乐的生活。
然而,她们并没有。
威廉咬紧嘴唇。一向如此。从立志成为勇者那一天,他就重复尝着这样的滋味。每次发现想拯救的某个人时,事情总是已经进展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了。
「…………动手吧。」
威廉用右眼瞪着金属甲冑的残骸,并且对内心的〈兽〉发下许可。
伴随着无声的喜悦,从〈叹月的最初之兽〉身上继承的一部分生态获得解放了。
其姿态能让周围环境归为原始,几乎所有在星神创世后出现的人造物……换句话说,就是除了〈兽〉与沙土以外的万物,都将恢复原始面貌,回归成〈兽〉与砂土。
过去众星神……应该说,侍奉祂们的众地神以只有灰色沙子的大地为础,创造出肥沃大地。因此,由大地所生的万物一旦被唤回原形,就会变回砂砾的样貌。
沙沙。
随着毫无紧张感的声响,原本已毁坏的甲胄,成了堆积如山的灰沙。
周围一片安静。
这当然。有凶猛怪物作乱的地方,任谁都不会久留。城里的人们精明而迅速。威廉转头所见的范围内,只有一道人影。
「菈恩托露可。」
威廉呼唤其名,少女象是下了决心,向前朝他靠近几步……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打算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
少女手中的圣剑希斯特里亚散发着淡淡光芒,显示正处于备战态势。
了不起,威廉如此心想。
或许因为本质是小孩的关系,整体来说,妖精们都个性坦率。堪忧的是不管接触什么人,一旦熟稔以后,她们就绝不会怀疑对方。在那当中,菈恩托露可属于罕见地能冷静判断的孩子……印象中是如此。所以,她现在见到威廉的脸也毫不松懈,更看出情况有异而存着戒心。
……威廉姑且先不考虑自己原本就被她讨厌的可能性。
「你人会在大陆群,表示『车前草』平安回到这里了吗?我一直在担心耶,你怎么会待在这座城市?」
「不,你讲些什么啊?那是我要说的台词。好久不见了,技官。」
「噢?你今天一个人吗?」
「这个嘛,谁晓得呢,或许还有人躲在旁边喔。」
原来如此。菈恩托露可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他有戒心啊。甚至还把那一点当成心理战筹码来牵制他的行动。真是个冷静又灵光的孩子。
换成平时,威廉可以轻易掌握到妖精们的气息。不晓得在不在的伏兵,对他来说不足以构成心理战的底牌。但如 今一边忍着持续不断的头痛一边讲话,他就没有那么敏锐了。 「妖精仓库快瓦解的事情,跟这东西有关吗?」
威廉轻轻地踹着沙堆,并且试着询问。
「你从什么地方听到那种消息的?」
奈芙莲到旅舍找威廉时,有提过那件事。虽然他在失忆时只是随便听听,但在此刻,他就能理解想起当时听过的内容。
「发生过不少事。状况怎么样?」
「你说对了。艾尔毕斯国防军企图从护翼军手上夺走与〈兽〉作战的权利,这好像就是他们想当成比我们更优秀的兵器来推销的商品。」
原来如此,威廉心想。
菈恩托露可给的答案大致如他所料,同时也比他想的更严重。
对方军中打的算盘简单明快。可是,既然如此强大的兵器已经实地制造出来,要阻止就有困难。
啊,不对。
倒也不难就是了。虽然以手法来讲不太聪明,要对策还是有。
(……唔。)
头痛正在恶化。当他们像这样交谈时,威廉所剩的时间仍逐渐减少。
已经没时间问答了。
「我也有事要问。之前你到底……」
「抱歉,我拒绝回答悠哉的问题。我现在只可以立刻告诉你,目前你恐怕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咦……啊!」
菈恩托露可往后头高高跃起。同时,上一刻她站的位置附近的路灯、长椅、招牌都化为灰色沙子崩解了。
「那股力量。难道……你真的变成〈兽〉了!」
威廉笑道。
「我属于〈叹月的最初之兽〉的亚种。大概啦。」
「不会吧。」
「我体内的〈兽〉,是追求回归的化身。它想取回以往居住的世界。其愿望直接和破坏现今世界的愿望相通。」
「可是——」
「活在没有故乡的世界,还满苦的喔?」
菈恩托露可屏息。
「好了,问答差不多就到这里。让我们开始吧,悬浮大陆群的伟大守护者——」
威廉在中途截断自己说的话,并稍稍倾身。将人体构造运用至极限,以最快速度朝下方以外的方向坠落。那是人族以往创造用来交付自身命运的最高峰睿智之一。
莺赞崩疾。
他窥伺菈恩托露可的呼吸,趁着对方无法反应的瞬间拧身拉近距离。
来不及反应。得手了,威廉如此笃定。
间距仅剩半步多。威廉杻身。他精确地瞄准与杀害刚才那两人时相同的位置,胸腔中间的要害,经由死角以双指刺穿——
一连串动作于中途停下。
在威廉和菈恩托露可之间,仅止分毫的空隙,一柄大剑闯入其中。威廉的指尖冒出短瞬刺烫感。菈恩托露可的刘海随剑风摇曳。
圣剑,瓦尔卡利斯。
「两个人私下搞这种事,感觉好下流喔。」
旁边。不知何时赶到的艾瑟雅眯眼,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能不能让我参加呢?」
「可以是可以,我没办法对你们温柔喔。」
「呀哈哈,光那样回话就够温柔了喔?」
艾瑟雅将手腕一转,瓦尔卡利斯的剑身划出不自然的锐角轨道,切向威廉颈项。压低姿势躲过以后 挥到正上方的剑立刻又一直线朝他劈下。
「唔喔?」
威廉朝背后翻了跟斗,这才勉强闪过。
「哎呀,刚才被闪掉啦?」艾瑟雅装蒜地说:
「真行。以往这招都没有在实战中失手过耶。」
「我想也是。」
威廉的嘴角在抽搐。汗水沿额头流下。即使变成〈兽〉还是会流汗啊,他学到了。
「居然一出手就操控惯性偷袭……你真的都不留情耶?」
「哎。技官,其实我对你满认真的喔。」
艾瑟雅打趣说出这种话,同时又间不容缓地继续进攻。
从剑压感受不出多大魔力,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代表毫无威胁。
「等……等一下,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
足足晚了几秒,菈恩托路可才尖叫似的发出疑问。
「看了不就知道吗,我在接纳技官的爱。」
「这不是拼命猛攻的人该说的台词吧!」
「我并不是想听你们俩说笑!」
「说笑?」
威廉以回马拳从旁挡开瓦尔卡利斯,艾瑟雅架势大乱——刚这么想,她随即出脚蹬在石版道上,纵身一跃,连翻带滚地拉开距离。
「我才没有说笑喔。菈恩,你还不懂技官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咦?」
威廉咂嘴。
「你不必跟她废话。」
仍旧单膝跪地的艾瑟雅又继续说。
「这个人啊,是想把角色让给我们。」
「都叫你别废话了。」
「从〈兽〉的威胁下,守护悬浮大陆群的最后一座最强碉堡。以往我们都被那样的头衔逼着上战场,却也一路守护着我们。刚才那种特大号甲胄就是不错的证据。可以认清艾尔毕斯那些人想用什么方式运用我们。」
实际上,那是了不起的技术。打开妖精乡之门,再把热量失控的庞大魔力全纳入控制之下。并非用于瞬间的爆 发,而是运作时都能当成高功率的燃料持续利用。虽然妖精的下场殊途同归,但是以兵器来说,像艾尔毕斯那样应该更好运用。
「所以喽,技官才想把那个头衔再一次交给我们。」
艾瑟雅微微低头。
「那个大家伙完全敌不过技官——敌不过这头〈兽〉。而我们只要有能力收拾〈兽〉,就可以显示黄金妖精的战略性价值不容忽视。再不然,至少艾尔毕斯打的如意算盘也会澈底泡汤。」
「啊」地叫出声音的菈恩托露可捂住自己嘴巴。 艾瑟雅一边揉眼睛,一边缓缓起身。
「……他想保护妖精仓库。为此,这个笨蛋把命也赔上去了。」
「多嘴。」
原本这项计策并不需要被人理解。
威严只要单纯以〈兽〉的身分,善尽该被打倒的反派职责,剩下的事都会好转才对。
「……欸,我问你们。你们喜欢仓库里的小不点吗?_
「什么?」菈恩托露可一时不备,睁大了眼睛。
「嗯?」艾瑟雅偏头。
「你们赌命战斗,是为了保护她们吗?
「那……」
菈恩托露可的脸红了。
「那不需要你管吧!」
威廉忍俊不住。
「哈……哈哈!」
好怀念。啊,真的好怀念。
没错。以前他也问过珂朵莉一样的问题。
而且那时候,他听到了和刚才菈恩托露可一模一样的回答。
「哎,你们几个!你们这些家伙真是!」
真是——令人疼爱。
威廉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打算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战斗。
可是,既然有人怀着跟以往他们那伙人一样的想法在奋战。
那自己至少要扶持她们。
让她们能代替谁也救不了的他,将希望保护重视之人的想法,贯彻到最后——
「——要上喽。」
现在的威廉无法催发魔力。
魔力与生命力相反。越接近死亡的人越能催发强大魔力,相对地也会加速自己的死亡。反过来说,离死亡遥远的人与魔力不对盘。像「灰岩皮」和妮戈兰就是生为顽强的种族,因此连催发魔力这件事都办不到。
他目前的这副身体已非人类之躯。基本上,连有没有「死」这样的结局留在未来都令人怀疑。简单来说应该就这么回事。
还有,他当然是徒手空拳。因此,能用的武器只有身上所学的武技体术,以及解放〈兽〉的本性将对手化成灰。而且后者对严格来讲不具肉体的妖精们应该效果不大。实质上,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身为人的本领。
这一战虽苦,还是要尽力为之。
另外,这次总该让自己的战斗告终了。
威廉边吸气边挪身。蜃景步法。艾瑟雅似乎察觉有危险,就以电光般的剑路在身边设下重围。威廉穿过一切剑围,澈底逼近。可以看见迟了些许的菈恩托露可有动作,但她赶不上。威廉用右肘瞄准艾瑟雅的下巴,左拳则针对侧腹。艾瑟雅放开瓦尔卡利斯。将挥到一半的重物脱手,架势自然会乱。威廉的肘与拳稍微失去准头。艾瑟雅伸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将威廉整颗头抱到胸口。艾瑟雅带着魔力的臂力十分强劲,无法甩开。
「菈恩!」
艾瑟雅大喊。
「快动手!」
「唔……!」
即使心存迷惘,菈恩托露可仍为了该做的事而动手。希斯特里亚探出其剑尖,直入威廉的腹部。带有魔力的剑锋切开肌肉,陷入腹部深处。
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
菈恩托露可的脸杻曲得象是快要落泪,手臂失去了力气。
「就这样?」
威廉出拳捣向艾瑟雅的胸腔。拳劲隔着魔力的防御强行灌入。肺脏遭重创的艾瑟雅连叫都叫不出声就昏厥了,扣着威廉脑袋的双手因而松脱。
「艾瑟雅刚才说漏了两件事。假如你们不够强,就会迎接在这里全灭的末路。这样的台词说来老套,不过与其以后痛苦,现在就死还比较痛快吧。」
威廉电开艾瑟雅,然后抓住了希斯特里亚插在腹部的剑身。
「另一点。我已经是〈兽〉了。能像这样和你们交谈的自我立刻就会消失。如果不趁现在收拾我,我就会动手让这座十一号岛坠落。」
表情更加悲痛杻曲的菈恩托露可奋然将希斯特里亚拔出。剑身红且湿。她振臂举剑高挥。动作太慢。满是破绽。威廉想打任何部位都行。
——这是在诱他出手吗!
威廉使出左拳与右腿。两招都没有动真格。为了一探菈恩托露可诱他出手的真正心思,威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菈恩托露可果真扭了身,并强行挡开威廉的攻击路径,顺势将全副劲道用于挥动希斯特里亚。
利如处刑刀的飓风,扫过了威廉的颈部。
「原来如此。」
身法像黏液般缠人的威廉闪到菈恩托露可背后,并且在她耳边细语。
「似乎将迷惘抛开了自然最好。不过,假如出全力还是这点程度,我总不能死在你们手——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咫尺之内。第三名妖精强劲而又可爱的呐喊声传来。
————啥?
缇亚忒。
啊,没错。威廉都忘了。
明明第一次带她来这座城市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这女孩也是妖精兵。手持圣剑作战的大陆群守护者,他们这些勇者的正统继承人。
——伊格纳雷欧吗!
缇亚忒所佩的圣剑伊格纳雷欧绝非高位阶的剑。性能顶多比量产型货色高一些,是把朴素的剑。特有的异禀更是「单纯让自己变得不醒目」这种必须视场合使用的能力。
——喂,你已经懂得怎么用了吗?成长真快啊!
当然,是威廉将注意力全放在艾瑟雅和菈恩托露可身上才有此结果。持续不停的头痛应该也成了后援。就算那样,光是能丝毫不被察觉而贴近到这个距离便足以赞叹了。
基本上,剑本身的异禀并非一拿到手就会懂得用法。假如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用的剑,应该连从哪里着手都无法领悟。
这孩子会成为出色的士兵。没错,威廉想起单眼鬼医生曾几何时说过的话。受不了。真的一点都没错。你是个名医。
不过,还欠临门一脚。
威廉将菈恩托露可推开,然后转身面对缇亚忒。
有气势。魄力也够。更没有因为迷惘而拖累身手。可是体格却无从弥补,欠缺臂力,技术和经验也不足。假如偷袭完全成功也就罢了,既然像这样让威廉。克梅修有采取反应的时间,她们已经没有残余的希望——
唰。
「……啊?」
巨大的剑刃从威廉胸口冒了出来。
形状眼熟的剑刃。
极位古圣剑之一,瑟尼欧里斯。
——难道是……珂朵莉?
内心有些混乱的威廉想回头。
身体僵住了。他费力地转动颈子。
「啊……呜哇……」
在威廉眼前,有哭得皱成一团的脸。
熟面孔。而且,那是他完全没料到的面孔。
「菈琪……旭……?」
「呜……威……威廉先……生……」
为什么这孩子会在这里?她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啊,错了。不是那样的。孩子都会长大。一不注意,他们就会抓准时机脱胎换骨。
在威廉离开的这段期间,妖精仓库仍陆续培养着新的力量。
「……哈哈。」
真令人高兴。
接近坏掉的众多孩童灵魂,将接近坏掉的世界一路支持到此。这些孩子果然厉害。比起始终在路上迷惘的他厉害得多。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用担心了。
就算他不在,就算他不能再帮些什么,应该也不要紧。
名为威廉·克梅修的落第勇者,终于可以就此将本身一再画蛇添足的故事,划下句点。
「行了。虽然只是勉强过关,算你们及格。」
威廉咯咯笑道。血从嘴边冒了出来。
「啊,菈琪旭。但是关于瑟尼欧里斯的用法,我还不能给你满分。既然要对付不死的存在,你就得确实把它当成 『不死者克星』来用。很厉害的喔,毕竟它有将那位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封印了五百年的实际成绩。」
「咦……?」
「仔细看,要这样用。」
他将手掌凑向剑身。
圣剑会呼应交战对手的力量,提升其魔力。现在的威廉本身无法催发魔力,但瑟尼欧里斯内部的力量充沛十足。 有了这些,要唤起瑟尼欧里斯的奇迹应该足够。
威廉一条一条地依序拨动剑身内侧搭起的咒力线。像在弹奏竖琴那样,有细细的弦音传出。弦音相连,串成了笨拙的摇篮曲。
相传在众多圣剑中,被列为极位古圣剑之一的瑟尼欧里斯是最为高洁的一柄剑。能驾驭它的人极为有限,理由便是在此。
若要用语言精确记述其条件,内容将会像这样。
只有丧失归宿,放弃返回本身的依归,将自己的未来尽皆抛弃之人,方有资格使用瑟尼欧里斯——
并非怀抱悲剧者。并非克服悲剧者。
并非不具希望者。并非舍弃希望者。
怀有衷心强烈期盼的未来,又能接受自己绝对无法将那种未来纳入手中的人,才能拿起这把剑,将手伸向其他的未来。
大剑剑身上的裂痕张开了。
淡淡光芒从缝隙间涌出。
人世中最高阶的圣剑瑟尼欧里斯显现其特有异禀。能令万物化为「死者」的那种力量,即使面对不死之人也不例外。
淡淡的光芒慢慢减弱,而后消失。
「技官……?」
菈恩托露可抬起脸庞,低喃了一声。
「威廉……?」
缇亚忒无处挥下举至头顶的伊格纳雷欧,茫然地呼唤那名字。
「呜呜……呜啊啊啊……」
菈琪旭忍住声音,只顾哭着打嗝。
混帐东西。
威廉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内心苦笑。
你们几个赢了。你们除去危险的〈兽〉,守住悬浮岛了。你们是英雄。你们彰显了自己的价值。你们亲手争取到自己的明天了。
所以,你们该高兴啊。
高兴给我看。
要是你们都在哭,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倒在这里啦。我想到了,这都是艾瑟雅害的。都是因为她多嘴把事情说破,我想把反派扮好的计划就泡汤了。
唉。可恶。最后一刻还是无法好好收尾。为什么我想做的每件事,总是不顺利呢?
——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要那样拼命付出,才像你啊。
威廉好像听见有人嘻嘻取笑他。
不可能听见的声音。威廉明白那是幻听。
即使如此。
在最后能听见那家伙的声音,他觉得很高兴。
(…………)
他有许多话想告诉那家伙。
也有许多想传达的心意。
然而,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样的时间与空闲了。所以。
(谢了。)
最后,他只在内心嘀咕了这么一句。
像拉下帷幕一样,威廉的视野顿时变暗了。
全身仿佛被飘浮感包围。有种似乎一直往下坠的错觉。
朝一片漆黑坠落,落得又低,又深,又沉。坠落不止。坠落不止。
——二号悬浮岛。
奈芙莲在蓦然间回首。
眼前是四季感交杂得不可思议的庭园。再过去,只有无边无际的广阔蓝天。
「怎么了?」
大贤者问,但她没有回答。相对地——
「……那个笨蛋。」
奈芙莲低声咕哝。
只有一颗小小的泪珠,沿着她的脸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