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我是什么呢?珂朵莉如此思索。
这是最近这一阵子,在脑海里浮出次数变多的疑问。
黄金妖精(Leprechaun)。没死成的亡灵。并未活著的生命。为了正当拥有生命的人们,甘冒一切而战的兵器。
适用的遗迹兵器(Dagr Weapon)为瑟尼欧里斯。年龄十五岁。诞生于九十四号悬浮岛的森林中。
而且,前些日子刚开始第一次单恋。
这是属于那个季节的故事。
†
──我真的能变强吗?
──就算你不要,我也会逼你变强。我是管理负责人啊。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醒来以后,有一阵子都无法从被窝中出来。她把身体扭来扭去好几次,还试著把脸埋进枕头。
那不是作梦吧?
珂朵莉问了自己好几次。而且每次都在心里反覆告诉自己:不要紧,不要紧。
昨天──感觉也像很久以前就是了──在星空下,被众多发亮护符包围的那座山丘上,自己跟那个人约好了。要打赢战斗,并且活著回来。然后,还要吃奶油蛋糕。
如今回想起来,感觉当时有罗曼蒂克的气氛。
感觉那是段梦幻到极点的时光。
彼此交谈的内容……哎,似乎跟浪漫或梦幻都不太能沾上边。然而自己是受到珍惜的,这一点有明确传达到。
「……呵呵。」
一回想,就忍不住眉开眼笑。
「喂~」
门被敲响。
威廉的声音传来。
「咦?呀啊,什么事?」
「喔,你醒啦。那就出来吧,做早上的运动。」
「……咦?」
珂朵莉紧紧抱著枕头,心里感到困惑。
她匆匆跳下床。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开襟毛衣到肩膀上。瞧过镜子才被睡觉压乱的发型吓到,连忙用手代替梳子打理个样子出来。在底限内的底限将仪容整理好,妥协妥协再妥协,行了,总之就先这样吧。
她稍微打开门。
威廉穿著一身土气的锻炼服,还在胁下捧了几根疑似随处捡来的木棍,就站在那里。
「嗨,早安。」
「早……早安,所以你说的运动,是什么意思?」
珂朵莉一问,威廉就露出傻眼似的表情。
「昨天我有讲过吧。就算你不要,我也会逼你变强。」
「咦……咦咦?」
「就这样喽,换上方便活动的衣服,到仓库后头集合。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当秘密的事情,但是太张扬也说不过去。」
「咦……咦……咦咦咦?」
†
劈啪劈啪劈啪啪。
乾燥木棍互击的清脆声音,响彻森林里的广场。
对旁听者来说,那是略为风雅的午后演奏会。不过对演奏者本人来说,就没那么惬意了。要卖命的。
右、右下、左斜上、正上、稍微绕弯再往下──啊,错了,又是右边。
棍头会从全方位任意地来袭,要运用自己手上的木棍将其扫开,弹开,支开,躲开。这并不容易。应付掉一棍时,非得留意的是还要应付下一棍。架势不能瓦解,振臂猛挥也不行。动作不能停,更不可以打乱自己营造的身体动线。
呼吸的时机难掌握,放松的均衡难掌握,专注力的分配难掌握。一口气把话说尽,就是掌控自己的身体在各方面都有难处。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又没空思考,只能在思考之前让身体先动作,可是威廉的动作越来越快越变越猛光要跟上就费尽全力倒不如说已经濒临极限了话说真的没空可以思考……啊,啊,啊。
劈劈啪啪劈啪劈啪──
「啊。」
忽然间,腿没力气了。
飘浮感。视野晃动。无法重振脚步。木棍逼近。世界倾斜。随后……
「哇呀!」
珂朵莉跌了一大跤。
虽说在柔软的土壤上,背重重摔到还是会痛。
「身手本身是不错,但整体的重心挪移就半生不熟了。」
像在装糊涂的青年嗓音。
威廉.克梅修正背对蓝天站著。他一边用刚才的木棍轻轻敲著自己肩膀,一边朝珂朵莉低头看来,从那样的举止中看不出一丝疲倦。
「手和脚各忙各的动作,让躯干被耍得团团转。你得先学会将重心『收』与『发』的动作分开来运用。」
「唔~……」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硬是吞下紊乱的呼吸。
「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耶。」
「嗯,是吗?唔嗯~……哎,就算你排斥,我也会逼你的身体记住啦。」
「又讲那种让人听不太懂的话。」
珂朵莉一面感到傻眼,总之打算先让身体站起来。
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撑起上身,准备要站起来的时候,腿就没力了。又往背后翻倒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情形?」
当然,她对疲累这一点有所自觉。
不过换句话说,她感觉到的就只有疲累而已,也没有多作深思。身体会完全不听从自我意志这种事是在意料之外。
「这是古代魔法或什么的吗?」
「没有啊,我只是诱导你的动作,逼你用有效率的方式活动罢了。」
手伸了过来。
珂朵莉乖乖地握住威廉的手,把身子交给他。
「效率好的活动方式,含有将负担巧妙地分散到全身的诀窍。因为连草率行动时不会用到的肌肉,都会全副运用在锻炼上头,你有感觉到和平时训练不一样的疲倦吧?」
她活像被拖起来似的起身站稳。
「幸好你的体力有打好基础。光像这样补强有空间成长的部分,就可以迅速提升一定程度的实力。使用者本身变强,使用圣剑的强度就会有数倍以上的成长。这是好迹象。」
威廉心情大好地如此表示。
珂朵莉发现,那和他昨天以前的调调有满大差别。
威廉.克梅修原本是五百年以前,人族(Emnetwiht)的文明仍兴盛于地表时的人物。换言之,他本来并不该活在这个时代,活在这片天上的世界。无论家人、朋友、不晓得是否曾经有过的情人,全被拋在遥远的过去,成了空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
恐怕是内心空虚流露出来的关系吧。昨天以前的他,眼里一直荡漾著难以言喻的幽暗光芒。可是……
「原来你那么认真地在看待『要逼我变强』的那些话啊……」
「怎么,难道你不信任我?」
「信归信……之前我感觉不太踏实就是了……」
虽然只有一丝丝而已,但现在他眼里的那块地方,确实看得出有放眼未来的光芒。
对未来有所期望,为此正打算把握当下。可以感觉到类似生者才有的活力。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还不到一天,这么突然,不浪漫也要有限度嘛……」
「那还用说。浪漫也好,幻想也好,都是重视感性甚于理性或合理性时的思考方式。再说,既然要在现实中以战胜强敌为目标,就该尽可能地不停追求合理性。想让不可能变成可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证明另有『其实并非不可能』的新见解。」
「我想听的可不是那些理论……」
珂朵莉一面感到傻眼,一面也变得有些高兴。
威廉是认真的。他认真地想让珂朵莉她们战胜巨大的〈深潜的第六兽(Timere)〉,然后活著回来。而且,他还想为此用尽现实中所有可行的手段。
「哎呀,这么说来……喂,那边那两个!」
威廉抬起脸庞,然后看向体练场外围。
「嗯?」
原本坐在长椅上把脚晃来晃去的艾瑟雅,一脸像是忽然被人泼了水的猫那样看了过来。间隔片刻,在她旁边茫然仰望著云朵的奈芙莲也「唔」地微微偏头。
「难得有机会,你们要不要一起参加?」
她们俩看了彼此的脸。
「我们吗?」
「没其他人了吧。有兴趣的话,我就趁现在从头教你们一遍。」
「是喔……听起来,还真是令人感激。」
艾瑟雅碎步跑来以后,朝著站不稳的珂朵莉瞥了一眼。
「不过这样好吗?偷看以后才问你也说不过去,但这些是不是人类秘传的训练方法啊?」
威廉转向旁边,小声地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了?」
「哎,没事,这确实是我师父传下来的,我可以确定并不普及。」
他轻轻揉了眼睛,然后露出笑容。
「假设说吧,就算这是秘传功夫,只要传授的人选是我挑的,就没有人可以置喙。要是你们三个做为团队的综合实力能提升,个别的生还机率自然也会提高。怎么样?」
艾瑟雅看了奈芙莲。奈芙莲「唔」地应声,然后用打起斗志──大概──的表情点头。
接著她们看向珂朵莉。毕竟那是要紧事务必要拜托他肯定比较好不过那码归那码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减少就可惜了坦白讲我讨厌那样可是讲出来绝对会被消遣反正什么都不能说……珂朵莉则带著这样的脸色点头。
「……也对。那就麻烦你一下喽。」
艾瑟雅看似把许多事情放在天秤上秤过,就跟著点头了。
「好。那就从简单暖身,还有掌握你们所有人的斤两与毛病开始著手。」
威廉捡了几根掉在地上的木棍,然后各扔一根给在场所有人,并做出宣言。
「全部一起上没关系。用全力放马过来。」
2. 五百年
如数字大小所示,六十八号悬浮岛是靠近边境的岛。
虽然并不能说那就是原因,不过岛上连一座大都市也没有。广阔的大森林几乎覆盖全土,有大大小小的沼泽零星穿插于森林中的空隙。此外,依附著那些角落,还有兽人盖了小规模的城镇与村子定居。
有个像那样的村子,就位在从妖精仓库走一小段路,且靠近悬浮岛边缘的地方。
黄金妖精虽被军方规定禁止自由行动,然而只要是在六十八号悬浮岛内,基本上她们去哪里都是被默许的。
顺带一提,连用妮戈兰偷偷发的零用钱在村里简餐店吃点心,都是被允许的。
「……他到底是什么构造的生物啊?」
艾瑟雅让额头落在桌面上,嘀咕地问。
「别问我……」
累坏的珂朵莉垂著头,呻吟似的回答。
「啊唔……」
第三个出声的奈芙莲则把脖子靠在椅背,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她们维持那样的姿势,对话一度中断。
艾瑟雅缓缓抬起脸。
「他摆著一副轻松的样子,还把我们三个的攻击全部闪掉了耶。」
「就是啊……」
那是事实。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
还有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
目前保卫这座悬浮大陆群的三名成体黄金妖精出手攻击,都被那个男的毫无困难地当面化解了。不管是尝试各打各的,或者同时进攻,或者尝试将时间稍微错开的联手攻击,对威廉都不管用。
「他都不会放过我们的破绽,还大举反击,而且为了让我们学会正确的闪躲方式,那些攻击全部都有花心思对吧?」
「就是啊……」
这也是事实。
她们出招稍有不精,威廉的武器立刻会像蛇一样来袭。那种攻击逐一来看并没有多大威胁,但要是为了闪躲而让态势稍有松懈,就会硬生生挨中下一棍,他澈底维持著那种恼人的进攻角度与节奏。
如此一来,面对所有攻击,就被迫得用不会影响到下次闪避的身法来躲招。于是,身体就被逼著学会那套动作了。这可是和出招多的敌人交手时必备的技术,威廉是这么说的。
「那个人讲过,他本来就快死了对不对?而且全身上下都已经伤到光是稍微催发魔力,就会有生命危险的地步。」
「就是啊……」
这当然也是事实。
应该说,昨天早上他就实际出了那样的纰漏,还徘徊在生死边缘。
当然,后来他花了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就完全康复……应该没有那回事。目前威廉.克梅修的身体状态依旧没变,骨头有裂痕,肌腱消瘦,内脏也还是七损八伤。应该和去了半条命没两样。
「他到底是什么构造的生物啊?」
「就是啊……」
四度应声之后,珂朵莉稍稍抬起脸庞。
「据说他的伤势原本就跟用不用魔力没关系,理应严重到根本无法站起来。不过,因为身体记得各种武术的动作,就能避免对骨头或肌肉造成负担,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活动,他说他就是靠那样才勉强可以站或走的。」
「在勉强可以站或走的延长线上,还可以把我们操练成这样喔?」
「恐怕……就是那样喽……」
照那样说来,还真是令人丧失自信。
虽然威廉曾表示:「与人交手最吃重的就是技术与经验,专精于对付怪物的你们即使有弱项也不成问题啦。」不过那码归那码,总觉得身为战斗兵器的自我认同已经岌岌可危了。
「我倒觉得,他好像是杀也杀不死的人耶……」
「……那肯定不太对。」
奈芙莲忽地把脸转向艾瑟雅。
「那个人,大概早就坏掉了。」
她讲出冲击性的意见。
「至少他本人就有那样的意识。所以,没那么容易坏得更严重。不过,那肯定也有极限。目前是因为有我们在,才比较──」
「啊?真稀奇耶,你们三个都累啦?」
当然,来者应该没有插话的意思才对。不过以结果而言,穿著围裙的狼徵族(Lycanthropos)就是在那样的时间点,从店里探了头出来。
「仓库来了个满有劲的热血教官啊~」
「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状况,但你们似乎辛苦喽。」
装了果汁的玻璃杯咚咚地摆上桌。
「咦?我们什么东西都还没有点耶。」
「你们几个好像都很拚,这是偷偷招待的。要帮我瞒著店长喔?」
珂朵莉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艾瑟雅「哦」地抬起脸。
奈芙莲面无表情地从脸上散发出光彩。
「承蒙好意喽。大哥,你真是男子汉耶。」
「哈哈哈。」
店门随著小小的钟声开启。「那你们慢用喽。」店员留下这么一句,然后便露出犬牙到那边招呼。
这家店挂的固然是简餐店招牌,但这一带本来就几乎没有可供吃吃喝喝的店,因此店里也会回应好几种需求──白天有客人把这里当咖啡厅,到了晚上也会提供酒。
刚过中午的这个时段,店里已经坐了几组客人。用餐的人,单纯来喝茶的人。难说是拥挤,却也不好说是空荡,生意微妙地兴隆……就在这时候。
「哦。」
把目光转向门那边的艾瑟雅,发出了好似有所发现的声音。
珂朵莉被她吸引,也跟著转了疲倦的脖子看向那边。
「……啊。」
威廉就在那里。
「喂~技……」
「等……等一下!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他看见!」
珂朵莉急忙制止想挥手叫技官的艾瑟雅。
「累瘫了还出来吃外食,说不定会让他有负面印象!」
「都这时候了,你在扯什么啊?那个人就是把我们整得累瘫了的当事者耶?」
「话是那样说没错!确实没错!可是……!」
珂朵莉放低身子,小声抗议。
「真受不了你这个女生。把原原本本的自己展现出来也很重要啊。用不著担心,那个傻爸中的傻爸,可没那么容易就对你感到幻灭喔?」
「或许你说得对啦,不过重覆强调傻爸是多余的,再说我讨厌『爸』这个字眼!我又不是小朋友!」
「啊~好好好,既然你是成熟有风范的妖精兵,就不会吃甜食,也不会在咖啡里加砂糖,而且早就不读迎合小朋友的童话(Fairytale)了,对不对?」
唔──珂朵莉语塞了。
「……对啊。你有意见吗?」
「没有啊~你想从表面工夫做起,我也不会否定喔?」
「又不是你想的那──」
当珂朵莉打算进一步抗议的时候,就被奈芙莲用小手挡到嘴边。
「──莲?」
「安静。」
奈芙莲在自己的嘴唇上,竖了一根指头。
她用目光指了指门的方向。转眼看去,有刚才经过的威廉。
「……那是谁啊?」
还有和威廉走到同一桌的猫徵族(Ailuranthropos)脸孔。
白衬衫搭配胭脂色西装背心。衣著颇为体面。从毛皮光泽来看,不算多年轻。恐怕有三十岁或以上……以他们的寿命而言,差不多刚从壮年进入老年。
「好像……是个没看过的人耶。」
这个村子绝对不算大。话虽如此,也没有小到全村居民都是熟面孔。有不认得长相的人在,这一点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起来,不太像这附近的人。」
听了奈芙莲嘀咕,珂朵莉不禁点头。
简单说,就是那么回事。
六十八号悬浮岛属于乡下,平时几乎没有居民会做这种脱俗的打扮……应该说,就珂朵莉所知一个都没有。
偶尔看到穿成那样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岛外的访客。而且,大多是来交易商品或更新契约,隶属于某家商行的商人。
(……外岛的……商人?)
有股不安刺痛了珂朵莉的胸口。那样的人来找威廉,会有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在谈什么咧?」
「呃~……」
珂朵莉试著竖起耳朵。不过,因为店里略为嘈杂和距离的关系,几乎什么都听不见。要说能搞懂什么,顶多就是多亏那样的嘈杂与距离,威廉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们。
「不行。完全听不出来。」
「莲的状况如何咧?」
「嗯,等我一下。」
奈芙莲闭上眼睛,将身体稍微凑向威廉他们那边,然后专注精神。
「……只听得见一点点。」
「好啦,这种时候就不奢求喽。继续吧~」
「嗯,我知道了。」
奈芙莲又闭上眼睛,专注于两人的对话。
珂朵莉同样也闭眼竖耳。感觉像在收集散落于沼泽底部的零钱,要从传来的声音及声音及声音当中,找出威廉与猫徵族的声音。
在稍远的桌席,一群已有酒意的兽人豪迈地笑了出来。声音的洪流忽然来袭,一瞬间,珂朵莉眼冒金星。随后,对于笑个不停的那群人,她开始感到怒火中烧。真想当场朝所有人泼水大骂好让他们安静,她勉强克制住那样的心情。
「……听闻……从四十八号悬浮岛……稀有的技术……珍惜……?」
奈芙莲压低音量,只说出断断续续的语句。
珂朵莉的不安开始在胸口中膨胀。
「古代……轻易……你的……」
「不太能掌握头绪耶。」
艾瑟雅把头歪一边。
结果,她们没能听见意思通顺的对话。
但即使如此,将奈芙莲听见的只字片语串起来,还是可以透过联想,去想像其内容。
「果然……那是来挖角的吧?」
艾瑟雅发出咕哝。
「也难怪啦。」
珂朵莉的结论也一样。威廉.克梅修。在五百年前与大地一同毁灭的「人族」中,最后的生还者兼生存者。如今他则是种种失传古代技术的体悟者。说来理所当然,他也通晓当时的文化习俗,还有──对食人鬼(Troll)来说,他更是祖先深爱过的顶级主食。
对识货者来说,威廉是珍贵得不能再珍贵的人才。
「不晓得那位猫先生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就是了,原本他就不是该在这种地方带小孩的人。」
「对方曾提到『稀有的技术』。表示说,是来自某座岛上的研究机构?」
「可能性很高耶。」
「可……可是。」
珂朵莉无法接受。
说来理所当然,但是威廉若被带去别的地方,换句话说,等于他以后就不在这里了。那样珂朵莉既无法接受,也无法心服。
「他肯定会拒绝啊!那个人是军方的二等咒器技官,也是仓库的管理者!」
「哎,那也不好说啦。技官的确是重感情的人,不过考虑到人才价值,对方开出什么样的丰厚条件都不奇怪喔?或许会『砰』地搬出像山一样高的帛玳纸币耶?」
说到「砰」的部分时,艾瑟雅还做出爆炸的手势。
「不会有那种事情!他才不会拋下我……我们!」
「谁晓得咧。用钱买不到人心,不过要让人变心还是可以的喔?」
「不会有……那种事的。」
珂朵莉想说那不可能。而且,她也想相信。
毕竟,他们才刚约好。她才刚以为彼此心意相通了。她才不希望昨天晚上那段时光,还有交换的心意,都是可以为了钱就出卖的东西。
没错。所以,珂朵莉刻意不反驳那个猫徵族是为了雇用威廉.克梅修,才来到这里的假设。实际上他就是厉害。无论有人出了多高的金额都不奇怪。
然而,他不会接受那样的东西。他肯定会拒绝。
「毕竟,我已经跟他约──「嘘~」唔唔。」
珂朵莉的嘴,被奈芙莲用小小的手掌捂住。
有动静了。
在靠近门的桌席那边,威廉和猫徵族笑容满面地握了手,然后起身。
「意思是……交涉成立喽?」
怎么会。
珂朵莉的呼吸停了。
「不会……吧。」
她无法呼吸。她说不出话。
威廉他们当著三个女生眼前,包含那样的珂朵莉在内,走出店里了。
高大的背影远去,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嗯~……这件事要说意外是意外,要说稳当也稳当耶。」
艾瑟雅好似在寻开心也好似傻眼,还用了感到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发出嘀咕。
「唔……」
奈芙莲微微蹙眉,没有再多说什么。另外……
「……这……不是真的吧……」
珂朵莉则独自陷入了茫然之中。
†
那天傍晚,仓库里年幼妖精之一的缇亚忒,在餐厅看见了奇妙的景象。
缇亚忒崇拜的人,也就是她理想中的成体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正对著红茶杯做些什么。
「……学姊?」
珂朵莉是大人,大人就是可以满不在乎地喝苦的饮料。至少缇亚忒如此相信,事实上,珂朵莉从来没有在喝咖啡或红茶时加砂糖或牛奶……至少在缇亚忒眼前一直是那样的。
而现在,珂朵莉加了某种东西到红茶里。
怎么回事啊?如此心想的缇亚忒打算看个仔细。于是她发现了,珂朵莉左手拿的似乎不是砂糖壶。贴在壶侧面的标签上,有小朋友用活泼的字迹写著「芥末」。
「……学姊!」
当著讶异的缇亚忒眼前,珂朵莉举起茶杯就口。
她的动作顿时停住。
目光游移,手在发抖,眼角的余光扫过缇亚忒这边。从脸上露出的神色,可以感觉到莫名悲壮的觉悟。
咕嘟。
珂朵莉一口气把那喝光了。
「哇……哇喔……」
缇亚忒亮著眼睛发出感叹。
不知不觉中紧握的拳头,已经冒了汗水。
原来红茶也有那种喝法啊。单纯是身为小朋友的自己还不知道,原来大人也会那样喝。既然珂朵莉学姊亲身实行了,肯定就是那样的──对于刚才那一幕,缇亚忒在心里如此做了定论。
珂朵莉既没有惨叫出声,也没有在地上打滚,而是优雅地──至少在缇亚忒眼里是那样──起身以后,拿著茶壶与茶杯走向取水处。
「好成熟喔……」
缇亚忒用羡慕与尊敬的眼神,目送了那道背影。
†
其实,珂朵莉并没有真的怀疑。
她了解威廉这个人。至少,她是那么认为。
威廉会打怪主意,也会策划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他到底还是个敦厚的人。威廉应该不会轻易打破约定,也很难想像他会背叛或拋弃她们。
尽管在脑袋里,珂朵莉很明白那样的道理。
只要像那样信任他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珂朵莉对此非常理解。
夜里,略晚的时刻。
小朋友们早已经上床。
自我厌恶、无力感、羞耻、后悔。珂朵莉背负著种种消极情绪,趴在餐厅的桌上。
「有什么烦恼吗?」
她抬起脸庞。
「红茶。就寝之前喝也不会消除睡意的品种。要吗?」
妮戈兰单手拿托盘站著。珂朵莉恍惚地仰望对方的脸,妮戈兰就朝她眨了眨一边眼睛。
「……嗯。」
喉咙附近,还稍微留著芥末造成的冲击。珂朵莉一边在意声音有没有变得怪怪的,一边微微点头。
咕嘟嘟嘟嘟──望著淡淡的琥珀色被注入茶杯,感觉就像发生在某个遥远世界的事。
「还有蛋糕喔。白天我烤的。也有留你的份。」
「……那我不用了。」
「真的?自己夸自己也满说不过去的就是了,可是我烤得非常好吃喔!我还不打算把家里孩子们的胃让给威廉照料呢。」
咚。盘子被摆上桌。
微微散发的香甜气味,轻抚过珂朵莉的鼻尖。
好可口的样子,她心想。
先前灌了辛辣红茶而闹不舒服的胃,咕噜噜地发出苦闷似的哭诉声。
「我才不是小孩子。」
珂朵莉逞强地如此回答。
「在讲那种话的期间,你就还是小朋友喔?」
「……不会吧。那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大人呢?」
「我想想喔。会不会是在你认真说出『真想变回小孩子』这种话的时候呢?」
那是什么道理嘛。
想成为大人的期间算小孩子。变得想回到童年的话就是大人。那不就表示无论经过多久,都无法成为期望中的自己吗?
「趁现在吃一吃,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没有别人在看。你还年轻,偶尔也要让自己露出小孩样,不然就太浪费了喔?」
「……唔。」
珂朵莉怀著复杂的心境,把脸埋进交抱于桌上的手臂。
「欸。珂朵莉,你还记得杜佳吗?」
「咦?」
突然说些什么啊?她心想。
「那还用说……嗯,当然记得。」
杜佳.可古.罗斯奥雷姆。以前曾经在这里的妖精兵之一。如姓名所示,适用的遗迹兵器为罗斯奥雷姆。
她比珂朵莉大三岁。有著深绿色头发,以及相同色泽的眼睛。嘴巴大大的,咧嘴一笑就格外有魄力。个子很高,当时珂朵莉一直都是从脚下仰望她的脸。
还有,两年前,在九十六号悬浮岛与〈深潜的第六兽〉交战的过程中,杜佳开启了妖精乡之门……刻意让魔力失控,阵亡了。
「奥露可呢?」
「记得。」
奥露可.洛斯.伊格纳雷欧。比杜佳还大上一岁的妖精兵。适用的遗迹兵器为伊格纳雷欧。比杜佳早了约一个月,在别的战场上与〈兽〉交战而丧了命。
「克菈琪亚、爱荷露、卡特莉艾拉。」
「……记得。」
陆续被提到的名字。
那些也一样。都是以前曾经在这里,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有再回来的妖精兵名字。
「她们都是好乖的孩子。」
妮戈兰一边也朝自己的杯子倒红茶,一边说道。
「所以呢。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将她们任何一个送出去。那是我的工作,就算耍任性也不能怎么样,整座悬浮大陆群和几个女孩子的命,根本不能放在天秤上比……我始终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我一次也没有释怀过。」
「妮戈兰。」
「不晓得是不是我一直重复那种过程的关系。对于无法释怀地把孩子送出去这一点,就觉得习惯了。」
妮戈兰耸了耸肩,吐出舌头,害羞似的笑了。
笑给珂朵莉看。
「对于你们的战斗,我本来也打算像那样。装成懂是非的大人,笑著挥手送你们。想哇哇大哭的心情,在小孩子们面前要一直藏起来。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的时候,就吃熊撑过去好了。」
「……熊?」
珂朵莉觉得听到了奇怪的词。
「是啊,我做过许多尝试,不过还是熊最好。在狩猎过程中可以忘记讨厌的事情,调味起来也有劲,又具备份量。」
「什么意思?」
「不只是身体,心灵的营养也是可以从美味食物摄取到的喔。」
「等一下。」
珂朵莉觉得她们原本谈的并不是那回事。
「其实我想吃的是你们,可是那样就本末倒置了。其实我更想吃的是人类,可是又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允许。」
「我说真的,等一下。」
珂朵莉越来越觉得她们原本谈的不是那回事。
「……这么说来,我肚子饿了呢。」
「先不提那些了。」
珂朵莉硬拉回话题。
「你到底想谈什么呢,妮戈兰?你的意思是已经不希望再看我们上战场了吗?」
「嗯……话是那么说没错,但不完全是那样。」
妮戈兰手法老练地替自己的红茶加牛奶。
打转的茶匙。呈螺旋状交相混杂的白与琥珀色。
「老实说,我还没有定下主意。威廉对你们揭示的希望,是不是能相信的呢?或许非要开门才行,或许不开门就可以了事,还不晓得结论会是哪一边……」
茶匙抽起。
「随便就抱持期待,被辜负时会很难过的。若是那样,从一开始就死了心去猎熊,心里受的伤也会比较浅。对吧?」
说起来,确实是那样没错。除了关于熊的那一段,珂朵莉都能同意。
「你的也要加吗?」
「咦?」
「牛奶和砂糖。」
「……不用。」
珂朵莉把脸别了过去。
「哎……坦白讲,那就是我目前的想法。不熟悉的希望突然摆到眼前,会觉得困惑。」
两人又聊回正题。珂朵莉「嗯」地用鼻子应声。
「然后呢。我在想,你们身为当事者,感受到的困惑大概会比我更加强烈吧。」
沉默。
「因为要让心里想得开,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算脑子里决定要相信,也会因为一点小状况就变得摇摇摆摆。其实应该无所谓的事情,有时候也会一直放在心上,变得怎样都忘不掉。」
沉默。
「出了什么事吗?」
──啊,总算切入正题了。
「……没什么。」
珂朵莉依然把脸向著旁边回答。
「没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发生了原本不用放在心上的状况,对不对?」
「……我没有那么说。」
正中红心。
「那让你感到介意,对不对?」
「我没有介意。」
「你不必那样赌气啊。」
「我没有赌气。」
「以前的人有说过喔。希望相信什么的心意,跟还没有打从心里相信的事实是一体两面。不过那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正因为还没有打从心里相信,才会想知道更多关于对方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心才能一直动个不停喔,以前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听过。」
「你想了解关于威廉的事情,对不对?」
「我不……」
珂朵莉硬把话吞了回去。
「……妮戈兰,你知道些什么吗?」
「谁晓得呢。没有先听过出了什么事,大概也说不准。」
哎哟,真是的。
不行啦。总觉得怎么说也说不过她。
只会故作成熟的小孩,还有真正的大人。孰高孰下,肯定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了。
「呃,比方说喔。」
珂朵莉先开出但书。
「我只是打个比方喔。假设从其他悬浮岛,来了个想雇用威廉的人。」
「哎呀,谈那个啊。」
「你觉得,威廉会接受吗?」
「嗯~……」
妮戈兰想了一会儿。
「你是指拋下这间仓库,然后跑去其他地方吗?」
「对。」
「我想就算球形族(Ballman)人跌倒了,也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耶。」
是那样没错。提问的珂朵莉自己也抱持相同意见。不过,就算那样。
「可是,假如条件非常好,说不定还是有可能的啊。」
「唔~比方说呢?」
珂朵莉想了一下。
「像签约金之类的!」
「怎么可能啊~」
妮戈兰嘻嘻哈哈地笑了。
「你晓得吧?他并不是用钱就能打动的人。」
「…………嗯。」
哎,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完全没办法否认。
「虽然他好像不是没有物欲,思维上却有主动把那些割舍的调调呢。因为那样,也害葛力克吃了不少苦头。」
尽管冒出了不认识的名字,珂朵莉对意见本身仍是同意的。
「呃……那么,有姿色的美女呢!」
「哎呀。那我们仓库不就更没有理由输掉了吗?」
……哎,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感觉并不好判断耶。
「比如像过去的朋友!或者情人!」
「他已经孓然一身到极点了喔。何况,就算他在二十八号岛有那样的对象,难道他宁可拋下众多心爱的女儿也要去见对方吗?」
关于这一点,到底还是无法想像。
「我想,你乾脆问他本人就好了嘛。你要丢下我们跑去找其他女人吗~?就这么问。我猜他大概会毫不保留地全部告诉你喔?」
「嗯……」
大概那样做就行了,珂朵莉心想。她也觉得那大概就是正确答案。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自己所怕的,应该不是怀有不安这件事本身。而是害怕目前位于胸中的这份不安会化为实体。因此,自己才无法好好地正视,无法向前跨步。
「红茶要加牛奶吗?」
「嗯。」
「砂糖呢?」
「嗯。」
「要吃蛋糕吗?」
「嗯。」
珂朵莉拿到的红茶非常甜,而且,有点温温的。
「……可不可以,让我问一件事情?」
「什么事呢?」
「妮戈兰,你有想过要变回小孩子吗?」
「呵呵。」
她暧昧地笑了笑。
「没有那样问的吧。」
被含糊带过了。
大人好狡猾,珂朵莉如此心想。而且,只要自己还这么想,大概就表示自己还是小孩吧……她也冒出了这种悲观的看法。
「……唉。」
珂朵莉把切块盛在叉子上的蛋糕送进口中。
甜味强劲的烤乳酪蛋糕。幸福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3. 没有名称的感情
训练第二日。今天的天气是阴天。
尽管天色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即使如此,对训练而言并没有不便之处。
先声明,即使如此,珂朵莉仍以她的方式尽力了。
差点变得散漫的思考,差点迷茫的眼睛,差点各自运作的手脚,她都拚命管住了。她将涣散的注意力聚集起来,勉勉强强做出样子。
所以,训练还算有模有样。
然而在威廉要求到极限的训练中,「还算有模有样」的注意力根本不够。木棍没躲掉,肩膀、侧腹、下腹、腿肚就被打个正著──不晓得威廉是怎么留手的,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冲击,但是平衡失去以后就没有回来,珂朵莉手足无措地当场摔了一大跤。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之后要好好休息……」
威廉一边这么交代,一边用「你到底怎么了?」的态度探头看来。
「卖力归卖力,动作却在紧要关头就会出错。昨天你还练得好端端的吧?」
珂朵莉无法直视他,把脸别向旁边。
她懂。她有自觉。
威廉所说的「有效率的活动方式」,要在身体学会以后能反射用出来,才会有所发挥。然而在掌握那一套以前,非得花下充分的时间,让自己身体习惯有所意识的动作才行。
在这种心情乱七八糟,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态下,就只能展现出连自己都搞不懂在做什么的身手。
「从昨天到今天,你多了什么烦恼吗?」
听见那句话,珂朵莉的血顿时冲上脑袋。
「吵……」
「吵?」
吵死了吵死了基本上凭什么由你来问你有脸问吗对啦就是那样烦恼会增加都是某人害的既然你可以察觉到那些就不要只顾一半起码也要发现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嘛还是说真的就是我想的那样你真的打算从这里离开所以都不在意吗?
没办法好好地把话说出来。
话说不出来,想法就会在心中反覆回荡,然后逐渐膨胀。
自己现在应该满脸通红吧,这种不必要的自觉便随之而生。
「怎么了,站不起来吗──」
威廉伸过来的手,为情绪扣下了扳机。
「吵白痴!」
喊了些什么,连珂朵莉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只管蹦起身,然后用全速奔离。
在珂朵莉留下滚滚尘土的同时,她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她在搞什么啊?」
威廉目瞪口呆地目送其背影,并且嘀咕。
「世上也有技官不知道比较好的事喔。」
倒在威廉脚边动不了的艾瑟雅,说得就像在教小孩一样。
「烦恼多多的年纪。」
同样倒在地上的奈芙莲则像在抢词。
威廉歪著头依序咀嚼她们俩的话,结论就只有一句。
「我还是不懂年轻女生。」
「真是合乎期待的反应耶……」
语气傻眼的艾瑟雅吆喝一声,将上半身撑起。
「技官,我想你不用去追她也没关系喔。」
「嗯?」
原本正准备追在珂朵莉后头的威廉停下脚步,然后回头。
「呃,一般来说,那种状况放著不管应该不妙吧?」
「那个女生有独自揽著烦恼的毛病啦。她的本质是个能干的努力家,就算多揽一些烦恼,以靠骨气和毅力还是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过要是超出容量限制,她就会像那样『哇呀啊~』地鬼吼鬼叫。」
「……原来如此,『哇呀啊~』地鬼吼鬼叫是吗?」
威廉似乎心里有数。他特地重复那句话,还看似若有所思地点头。
「基本上她是个脑筋灵光的女生,所以迟早会冷静下来,重新面对自己的情绪。至少发飙也不能解决问题这一点,她是可以自己发现的。」
「原来如此……」
威廉眯细眼睛。
「真是豁达的意见,不过你们哪一边比较年长?」
「呀哈哈,不要提那个啦~」
艾瑟雅缓缓起身。
「所以喽,技官,与其照顾那个女生,我倒希望你先解决这边的问题再说,如何?」
「问题?」
「就是公布谜底啊。」
艾瑟雅压低声音。
「毕竟这件事情拖泥带水地耗下去,好像也不会变得有趣。虽然珂朵莉问都不敢问就像那样逃走了,不过昨天那条伏笔,你打算怎么作结呢?能不能请你赶快招出来?」
「啥?昨天的伏笔?」
威廉带著一副不晓得她在讲什么的脸,把眉头皱了起来。
「…………」
奈芙莲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他们互动,早就放弃爬起来的她,正茫然地独自望著阴郁的天空。
†
在森林里较深的地方,珂朵莉停下脚步。
她回头。尽管心里期待过,威廉却没有追上来。
或许她被拋弃了。如此恐怖的想法袭上心头。像她这种莫名其妙又麻烦的小朋友,威廉才不可能永远照顾下去。或许他是那样认为的。
不可能会那样的,珂朵莉心想。
可是说不定就是那样,她心想。
不安是会无可奈何地涌上的,珂朵莉知道这一点。即使备有再怎么无懈可击的道理及理性,也都发挥不了效果。顶多只能用于抹去涌上的不安,或者加以抑止。
珂朵莉想起在集合市场街(Market Medley)遇见威廉时的事。
她想起威廉被潘丽宝扑个满怀,结果跌得湿漉漉的那次重逢。
她想起威廉和小不点们玩得满身泥巴,还有穿著围裙在厨房准备甜点的模样。
她想起自己在医务室,把之前怀有的情绪对威廉发泄出来时的情形。
在那之后……怎么说好呢?总觉得连回想都会不好意思,呃,像是被他摸遍全身时的事……呃,还有,还有就是──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心情呢?)
她认为从第一次见到威廉的那时候,自己就对他有好感了。
后来,随著对威廉的性格与过去有所了解,她觉得自己也开始抱有同感、尊敬、同情、憧憬之类的情绪。
然而,关于更进一步的感情,就不好说了。不知道有哪个场面,可以让她断言就是这一瞬间点燃火花的。
珂朵莉试著思索,却想不出来。
她想起之前读过的书里有这么一段。恋爱是无底沼泽,回神时就已经陷进去了。而且再怎么挣扎都无法脱离。
──啊,原来如此。所以说,这就是那么回事吗?
要问是从哪一刻开始,她答不出。回神过来时,就变成这样了。
在读书室里被艾瑟雅和奈芙莲消遣的那时候;从魔力中毒的症状醒来,对他哭诉的时候;想强吻他却被溜掉的时候。
从最初就存在的心意,每天都一点一滴地在改变模样。
一边改变模样,一边不停膨胀,直至今日。
或许已经嫌太迟就是了。
如果跟别人提起,说不定会让人傻眼。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开始恋爱了。
少女总算替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情取了名字。
4. 灰发妖精的情形
那么,在此要穿插一些轶闻。
关于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这名少女。
黄金妖精……应该说凡是所谓的妖精,都属于一种自然现象。这表示,严格来讲它们并不是生命。因此,它们不需要由父母生育。妖精会在类似森林中这种少有他人目光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诞生。接著,只要顺利受到护翼军相关人员的保护,就会被带到妖精仓库培养成不折不扣的兵器。
而且,妖精们大多记得自己刚诞生时的情形。记得从无变为有的那个瞬间,以及自我开始存在的头一段记忆。
尚未拥有自己心灵以前的原始冲动。或者说,也许那就是妖精的构成材料「幼童灵魂」,于临终之际怀在心里的最后一份感情。
而以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的情形来说,那则是先天性寄宿于内心的莫大虚无感。
这个世界即将毁灭,因此是否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不安;目前确实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一旦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是否就会失去的不安;立足之处是否随时会瓦解,因而跌落黑暗中的不安;更重要的是,名为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的人格本身,是否也会一下子就四分五裂,溶于风中并消失于天空的不安。
当然,被那种想法牵著鼻子走,也只是出生后没过多久的事情。随著身体与心灵成长,冲动本身就逐渐淡化,心里也变得可以妥协了。
然而,曾经抱有那种不安的记忆并没有消失。
那仍铭记在少女的深处,不停勒著她的心。
无法对世上万物带有感情。因为那是随时失去都不奇怪的东西;无法对世上万物抱有爱情。因为那是随时消失都不奇怪的东西。
而且──某方面来说,这也可以称为符合妖精作风的特徵就是了──对此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己不抱执著。那肯定是因为,她简直虚无到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关系。
名为威廉.克梅修的男子来到仓库。
起初,奈芙莲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虽然他好像想赖在仓库里,终究只是帮军方跑腿的人,八成不会有什么作为吧,八成很快就腻了吧,奈芙莲想得很简单。
看来自己想错了。奈芙莲在几天内发现了这一点。
终究只是帮军方跑腿的人。以文件上记载的事实而言,那应该没错。然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当事人似乎完全没那个意思,他对原本的职务似乎既没兴趣也无义务感,看待无徵种孩子的目光也莫名温柔。
此外,还有一点。总觉得珂朵莉对著他看时,眼里一直都带著妖精不该有的奇妙色彩,对此奈芙莲当然也注意到了。
『莲,你也对他有兴趣?』
『我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当时回答艾瑟雅的那句话,说到底,就是奈芙莲在当时的率直想法。可以预见的是,他似乎会为这座妖精仓库带来某种变革……不仅如此。待在他身边,奈芙莲就会有种无法把目光移开的奇妙感觉。
于是,到了现在。
妖精仓库的屋顶上,奈芙莲把手肘搁在扶手,茫然地望著星星。
万里无云的夜空,看起来简直像无底洞。光是望著那片天,就能让身体沉浸于好似在黑暗中不断坠落的感觉。
奈芙莲觉得这样的时间适合思考。同时,她也觉得这样的时间适合无所事事地什么都不想。
「会感冒喔?」
披肩被轻轻摆到奈芙莲的肩上。
回头看去。高个儿的女子──妮戈兰笑容婉约地站在那里。
「你有什么烦恼吗?」
「唔……看起来像那样?」
「这个嘛。一直都在关注年轻女生的我,有听见直觉正用力发出那样的警讯呢。」
得意的笑容。
「既然你在看星星,表示还是跟以往那种不安有关吗?以前你的说法是世界快要毁灭了。」
「唔……你的直觉对了,但不是那样。」
该怎么说明呢?奈芙莲稍作思索。
「是关于威廉的事。」
「哎呀。」
「我觉得,他有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一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哎呀哎呀。」开心似的语气。「难道说,你也对他一见钟情?」
「不对。」
她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不是那样的。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
「……啊。」
短暂沉默。
妮戈兰来到奈芙莲身边。这里的扶手是配合妖精身高设置的,和高个儿的她一比就显得小巧玲珑。
「那个人相当清楚,世界根本就不稳固。他也实际体验过,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一切都会消失不见。对于自己是什么人也一度感到迷失,到现在仍未找出答案。」
何况,和单纯把感情从前世带过来的奈芙莲相比,想必那会更加沉重而辛酸才对。
他实际失去了以往生活的整个世界。一度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那段空档就让一切都消失了。
「然而,他在笑。明明既没有忘掉,更没有克服不安。他仍背负著一切,还一副开心的样子。不只身体。明明他连内心都满目疮痍,即使随时坏掉也不奇怪才对。」
奈芙莲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是吗?」
妮戈兰微微点头。
「莲,你想怎么样呢?」
「我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谈的不是你要怎么做,而是你想怎么做。」
「……我不太清楚。」
从以前,奈芙莲就不习惯抱持期望。假如是照吩咐做事或者奉命行事,那她都可以。不过,要凭著本身意志及欲望做些什么的话,顿时就会变得动作迟缓。
「……莲,你喜欢威廉吗?」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不是那样。」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必从身为女孩子的角度来想,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你觉得自己有办法喜欢他吗?」
奈芙莲烦恼了一会儿。
「至少,我并不讨厌。」
「既然如此,能不能麻烦你陪著他呢?」
不可思议的要求。
奈芙莲忍不住认真地探头看向妮戈兰的脸。
「什么意思?」
「与其一个人独处,两个人相伴心里会比较踏实。假如彼此怀著相同的心情,就算只是陪在身边,肯定也能相互支持的。」
「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喔。」
奈芙莲试著回想。短短几天前,在那间资料室的事。
为什么自己没办法对独自与成堆文件搏斗的他弃之于不顾,还主动搭话呢?为什么不经意就帮了他的忙?之所以忙不习惯的工作忙到精疲力尽,睡在他腿上的原因是──甚至从那段时间感受到确实的安宁又是为什么?
若是怀有相同心情的人,就能相互支持,妮戈兰是这么说的。那表示,只要待在他身边,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同样也会得到心灵上的支持吗?
「虽然不甘心,但是在那层意义上的心灵关怀,我办不到。莲,如果你肯帮忙,我会很欣慰。」
「嗯……」
奈芙莲仰望星空。
她遥遥探视随时伴在这个世界左右的压倒性巨大空虚。
「我明白了。我会在能力范围内,试著从错误中摸索。」
奈芙莲将目光向著天空,将意识放在高处,这么做出回答。
「谢谢你。」
食人鬼的温柔嗓音,听起来近在身边。
†
游戏室。
奈芙莲发现威廉正和缇亚忒她们围著升官图画册嬉戏。
(试著陪伴他……)
因此,她就贴到了他的背后。
「……怎么了?」
威廉把头转过来问,奈芙莲便回答。
「我在做小小的实验。不用在意。」
「是吗?」
不知道威廉是怎么接纳的,他点头以后就没有再多追究。
奈芙莲重新试著确认自己在那种状态下的心情。嗯。的确,感觉不坏。而且,要是被黏著的威廉也觉得心情不错,说起来就还满有效率的不是吗?
「呀哈~!」
大概他们那模样看起来挺好玩的关系,可蓉就扑了过来。
「我跳!」
大概是觉得这几个人值得一闹的关系,潘丽宝也骑了上来。
叠了这么多人,之后就快了。迦娜来了。阿尔蜜塔来了。吉妮叶特来了。她们发出乐孜孜的怪吼怪叫跳上来,逐渐往上越叠越高。
毕竟她们都是小朋友,一个个并没有多重。不过人数一多,难免就又重又吃力了。
「唔喔喔喔喔!」
威廉发出惨叫并且发抖。
奈芙莲忽然察觉到目光,把脸转向走廊。
珂朵莉站在那里。
『真是没办法耶。』
『你们在做什么?』
『哎哟,瞎闹过头的话,对小朋友的教育不好吧。』
──奈芙莲的脑海里,浮现了好几种感觉就像对方会讲的话。然而,珂朵莉察觉她的目光,就默默地转身了。她碎步跑向房间离开。
「……唔。」
看来,珂朵莉那边也还没有从复杂的心境中挣脱。
奈芙莲也有想到,或许过去打个圆场比较好,但她现在是这座妖精塔的基底之一。身体动弹不得。
「唔喔喔喔喔喔喔!」
「噢噢噢~」
「好高好高!」
尽管全身都频频发抖,威廉仍然没被压垮,还用背脊与肩膀撑起了小小的妖精。无论心灵或身体,明明都保持在将近崩溃的状态。他却装得一派从容,还打趣地露出笑容,其实他应该非常难受才对的。
(…………嗯。)
可以的话,不希望这个人坏掉。奈芙莲如此心想。
所以,她要尽自己所能,陪他撑下去。
奈芙莲闭上眼睛,如此下定决心。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你们好像玩得满开心呢!」
奈芙莲睁开眼睛。这次,走廊上有妮戈兰的身影。
对方将双手指头开开阖阖,并且阵阵逼近。
「可不可以也让我凑个热闹?」
「不,慢著。你再考虑考虑。那我实在消受不了。」
威廉将近认真的恳求,她也没有听进去。
「来喽~!」
「住手!」
威廉用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声音大喊。叠得像山一样的妖精开心地哇哇大叫。
「…………」
自己要尽其所能,陪他撑下去。否则,不晓得这个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崩溃。
奈芙莲陪著威廉成了妖精的肉垫,同时也眼花撩乱地再次将那样的决心铭记于心。
5. 猫徵族男子
按理讲,算来是特训第三日的早晨。
珂朵莉用冷水在洗脸。
冷静下来,她心想。
对情意有自觉了,以个人而言这是满大的进步。不过要是换个说法,那终究只是极为个人性质的心态问题,被那牵著鼻子走而给周遭添麻烦并不好。要再补一句的话,让艾瑟雅或妮戈兰用关爱眼神看著自己被那牵著鼻子走的模样,会让珂朵莉相当排斥。
一想到威廉,脸就会热起来。她藉著用力泼冷水,硬是将那股热度赶走。
威廉说不定会被岛外的商人(推测)挖走而离开这里──关于那件事,珂朵莉也已经有冷静思考的宽裕。妮戈兰说得对,问当事人就行了。现在的珂朵莉,有足以踏出那一步的勇气。
「喂,可蓉!要好好洗脸!」
「会冷啦,不要!」
「我完全同意,这么冷的日子根本不会想碰冷水呢。」
「喂,你……你们两个!不可以溜掉啦!」
耳熟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大呼小叫地闹著。闹哄哄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地从背后的走廊跑过。
这大概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吧,珂朵莉心想。
先回头,然后「喂!」地喝一声。趁吵闹的当事人们──缇亚忒她们四个都停下动作,就把双手凑在腰际,摆出威吓的架势。不可以在走廊奔跑。洗脸和刷牙都要确实做好。小朋友说不定会模仿你们几个吧。
没错。表现得跟平时一样,找回平时的自己吧。她打定主意。
当珂朵莉用毛巾擦完脸,准备回头的时候,在视野一隅,身穿大衣的威廉.克梅修便映入眼里。他穿著平时那套军服,还搭配有事外出时的大衣。
「……啊。」
好帅,珂朵莉一瞬间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情意实可畏,难道一旦蕴藏于心,这么容易就会蒙蔽眼睛?以往目睹过好几次,应该已经算看惯的威廉外出用装扮,有那么一瞬让她看得入迷。
然后在下一刻,异样感让心头晃了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咦?」
已经快要到每天训练剑技的时间了。
而且,至少从这两天的惯例来看,那种训练是穿著一点也不时髦的训练服来进行。
(难道说……)
威廉外出的打扮与训练时完全不同。他打算去哪里吗?他打算去做些什么吗?难道,难道……
理应刚刚才克服的不安,又卷土重来地抬起头了。
种种想法都从脑子里飞走了。珂朵莉紧握著擦过脸的毛巾,用全速在走廊上跑。
「喔。」
威廉抬起脸庞。
「来得正好,我有事要说。今天的训练休息,休养身体并培育肌肉吧。」
珂朵莉听不进去。
在威廉眼前紧急剎车的她,神色严肃地抬起紧绷的脸孔。
「严禁自己做训练。还有,再怎样都别催发魔力喔。那有碍健全的高效恢复──」
「你要去哪里?」
珂朵莉用了像是从地狱底部响起的超低声音问。
「有些小事要处理。我出门一趟。」
威廉回答以后,就把视线移向玄关。珂朵莉也跟著看向那边。有个似曾相识的猫徵族男子站在那。对方察觉到她这边,便拿下帽子简单致意。
「不──」
珂朵莉的身体又自己动了起来。
她闯进那两人之间,伸开双臂挡住威廉的去路。
「哦?」
「不行!你别走!」
「啊?」
「求你别走!我们约好了吧,你说过你会等我!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然后好好地回来!所以……!」
提这个会有所重复,但事情发生在早晨。
早晨就是为了准备一日之始,每个人都会匆匆忙忙地出房间的时段。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肯定不行的!我会没办法战斗,没办法赢,也没办法回来!没有你在的话,我就不行了!」
支离破碎。珂朵莉任由情绪把话挤出来。
原本在洗脸的妖精,在走廊到处奔跑的妖精,还有搬洗衣篮的食人鬼,全都注视著珂朵莉。
「……呃~」
威廉目光左右游移,还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脸问:
「你在讲什么?」
†
那只猫……订正,那名男子叫乐米凯洛迪.利马谢迦。
据说他出生的故乡是这座悬浮岛,但因为梦想在都会中生活,就在近二十年前出外闯荡。后来,如同珂朵莉等人的推测,他到了十三号悬浮岛当菸草商。由于生意天分及运气皆具,他的事业似乎以成功作收。接到母亲死讯则是上个月的事,而那成了契机。他把以往经营茁壮的商行托予年轻人,然后用公家联络艇与私营的渡船(Ferryman)回到了六十八号悬浮岛。
在睽违二十年的老家,有面挂钟不会走了。
那是满载了他与家人回忆的宝贵物品。
有形之物迟早会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长久以来根本都放著故乡与家人不管,活到现在才要讲回忆,或许也嫌厚脸皮。即使如此,乐米凯洛迪还是希望能再听一次那面钟的响声。
「你想嘛,说是挂钟,里面也藏有挺复杂的装置。」
在利马谢迦家的接待室。
「啪」地掀盖以后,底下确实如威廉所说,可以看见发条、螺丝和齿轮塞得密密麻麻。
「…………」
珂朵莉默默不语。
「何况它的动力没用到晶石,属于只靠机械装置运作的旧世代款式。找外行人出手也拿这东西没辙。」
威廉一边说,一边灵巧俐落地将几块零件逐步拆下。生锈的齿轮,歪掉的轴,缺角而发挥不了功能的音梳。
「…………」
珂朵莉默默不语。
「即使如此对方还是想设法修好,妮戈兰就跳出来报了我的名字。反正我好像多才多艺,说不定连机械装置都会修,听说她的介绍词就这么离谱。」
介绍词固然离谱,实际动手修给大家看的这个男的也半斤八两。这不是外行人碰不得的吗?但他本人的说词是「跟修理遗迹兵器比起来就跟小孩的玩具差不多」,真想让世上所有技师都听听。听的时候,最好也让那些技师手里都握著尺寸方便用来扔的石头。
「……到此为止的事情,我应该都和艾瑟雅她们交代过就是了。」
「咦?」
「是她们要我招的,在昨天训练过以后。你没听说吗?」
「头一次听见。」
珂朵莉猛然瞪向艾瑟雅。
艾瑟雅转移目光以后,便「呀哈哈」地乾笑。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我觉得瞒著你大概会有比较有趣的发展啊。」
「喂!」
「看嘛,多亏不知情的关系,你不就变坦率了吗?感觉不错喔,刚才那段告白。我本来还期待你会多冲一两步,像是抱上去或者把人推倒之类的,反正事情有看头,你的心意应该也顺利传达给技官了,结果可以算皆大欢……」
艾瑟雅投降般举起的双手……
「才没有!」
「……是喔。」
遗憾似的放下。
「即使不用你多事,我也一直都是坦率的!我的心意都有传达到!」
「呀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好了啦,你笑一笑会比较有魅力喔~?」
「谁笑得出来啊!」
艾瑟雅逃跑。
珂朵莉追赶。
「喂,你们别在人家家里闹得太凶。」
威廉眼睛不离机械装置,还心思不太专注地念了她们几句。
奈芙莲站在他旁边,叹了一小口气。
「抱歉,乐米先生。吵到你们家了。」
「不会不会。以往安静太久了,热闹点比较能让这个家开心。」
猫徵族男子说完,便和蔼地眯起琥珀色眼睛。
「她们都是你的女儿吗?」
「呃,是啊。」
威廉一边搔著脸,一边回答。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都是重要的家人。」
「这样啊。」
猫徵族点头感叹。
奈芙莲默默仰望威廉的侧脸。
艾瑟雅还在逃跑。
珂朵莉仍追在她背后。
拆下坏掉的零件,把听说是刚弄来的新零件换上去。
修理工作结束。
时间正好接近下午两点。
「……唔~」
珂朵莉羞得脸红。
在她旁边,胡乱拨著头发的艾瑟雅一副毫不愧疚地说:「是我不好啦~」
「好啦,顺利的话,这样应该就成了……」
秒针与长针,在正上方的位置重叠了。
「咯」的微微声响。间隔片刻,金属音梳弹奏出来的丰满音色,便从共鸣箱之中盈现而出。
「好。」
威廉用力点头。
「哦……挺漂亮的音色耶……」
头发乱糟糟的艾瑟雅,用了认真似的语气嘀咕。
「这首曲子,记得是……」
她听过。
某座悬浮岛自古传下来的童谣,记得大陆公用语的曲名叫……
「……『欲归之处』。」
对,就是那名字。
歌词浮现于心。古老又古老的战争之歌。
歌里提到,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有个士兵修了封信给家人。
内容有对父母的感谢。
有对弟妹的亲情。
有对从小一同生活的人们的深厚感情。
在故乡土地有许多想做的事,因此,尽管或许会花些时间,但他必定会活著回去……如此收尾后信就结束了。
结果那封信是否寄了出去?那个士兵到底有没有成功返乡?歌里都没有谈到。
「……谢……谢你……」
如此咕哝的乐米凯洛迪,眼角有大滴泪珠盈眶,沿著脸颊流了下来。
「哎呀,让各位见笑了。」
他连忙擦拭眼睛。
「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年纪一大,眼泪就是禁不住啊。」
哈哈哈──威廉温柔地笑了。
珂朵莉不懂他的心思,却觉得那样的笑法带著某种悲戚。
6. 欲归之处
「那么,时间也剩下不多了。从今天起要做特殊点的训练。」
在平时的训练场(其实就是单纯的广场)上,今天只有威廉和珂朵莉两个人。艾瑟雅与奈芙莲只获得指示要复习今天以前的训练,还被吩咐今天别过来这里。
威廉的表情,比平时严肃一些。
「在战况吃紧时,讨好圣剑心情的方式。还有要碰到那种状况,才能使用的几项大绝招。如果不专注于你一个人身上,我也没自信把这些东西教好。」
在威廉手上的是平时那根木棍。然而,珂朵莉手里拿的可不同──是最强且无敌的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
「是那么厉害的招式啊?」
「要说厉不厉害嘛,确实厉害。因为厉害过头,我就用不来了。」
──咦?
「你那么说,是什么意……」
「简直够离谱的。号称要有超强剑圣的血统,或者生来就受到诅咒,或者深爱之人被残忍地夺走,总之就是身上贴著那类标签的家伙才用得来。我生为平凡的一般民众,怎样也得不到发动招式的资格啦,你觉得那样合理吗?」
不是啦,那个……要别人附和你那些话,说来也挺困扰的耶。
「五百年前呢,我有样学样地试著用过一次。结果哩,因为招式发动不完全的关系,施展出的威力只能铲平半座山,没资格发招却硬要试的反作用也差点让我没命。假如我临死前没有被石化,满有可能就挂在那里了。」
呃。
那些话,从哪里到哪里是玩笑话啊?听了可以笑吗?
「──要由我来用那样的招式吗?」
「对。以资格来说无可挑剔,尽管我用不出有名称的奥义,只要把重点放在掌控魔力的呼吸与基础使剑方式,应该还是能让你澈底学会。」
威廉.克梅修很强。这不是单指作战的能力。该怎么说呢?珂朵莉觉得,他身为一个人也十分坚强。
连他都没办法企及的战斗方式,如今,却说要由自己来继承。
「话虽如此,因为确实没时间了,你得将我一口气教你的东西全设法学起来。」
「嗯……」
珂朵莉怀著决心,对他点头。
「此时此地,如果你松懈了,在正式作战之前就会出人命喔。会死的主要是我。」
「嗯……咦?」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
「打起劲。」
「我明白了。」
威廉拿木棍摆出架势。
珂朵莉拿瑟尼欧里斯摆出架势。
稍稍催发魔力。瑟尼欧里斯就像睡眠中缓缓醒来般,剑身微微迸开并弥漫著光芒。
「──我问你喔。」
珂朵莉痛快地倒在草皮上提问。
「嗯?」
威廉则靠在附近的树木上,疲惫地垂著肩膀回话。
「以前,你有没有……类似情人的对象?」
「怎么啦,突然问这个?」
「我想先了解。因为对我本身往后的计画会有影响。」
「什么话啊。」
威廉一边搓弄著浏海──
「我没有那种空闲。因为拿到准勇者的资格以后,每天面对的就尽是修行、用功、战斗还有战争。」
一边莫名怀念似的这么回答。
「那我问你喔。在这以后,你有规划要去哪里吗?」
「你说的『在这以后』,是指什么以后?」
「在我们仓库,你是空有名分的管理员。契约并没有说这份差事可以一直做下去吧?迟早会有任期或工作结束的那一天,不是吗?」
「啊~……唉,也对。」
他思索。
「我既没有决定,也没有想过。假如找葛力克商量,他八成会提出许多可以歌颂人生的点子就是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的陌生名字又冒出来了。所以那个叫葛力克的是谁啦?
「哎,至少我这阵子都会留在这里啦。可以的话,我想亲手痛扁所谓的〈兽〉,不过现在的我也只会扯后腿。」
所以──威廉说到这里,嘴角便扭曲了。
「所以,我会在这里做我目前有能力办到的事。我会一边照顾小不点们一边等你们回来,然后在你们回来时盛盛大大地迎接啦。」
「……嗯。」
「毕竟都约好了嘛。我会烤奶油蛋糕,让你吃到肚子痛。」
「……嗯……」珂朵莉一边微笑一边点头以后,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纠正:「……等一下,蛋糕的量是不是增加了?」
我算是什么呢?珂朵莉如此思索。
这是最近这一阵子,在脑海里浮出次数变多的疑问。
黄金妖精。没死成的亡灵。并未活著的生命。为了正当拥有生命的人们,甘冒一切而战的兵器。
适用的遗迹兵器为瑟尼欧里斯。年龄十五岁。诞生于九十四号悬浮岛的森林中。
而且,即将怀著第一次单恋,前往令人绝望的战场上。
可是呢。
自己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有对象说「我回来了」。
那个人,就在这块地方,等待著自己。
所以,自己一定……不对,自己绝对能回来这里。
而且,还会满脸幸福地一边大笑,一边吃奶油蛋糕吃到肚子痛──
「……嗯?」
忽然间,威廉发出纳闷的声音。
「咦,怎么了吗?」
尽管身体还动不了,珂朵莉仍设法转头,将心爱之人的表情纳入眼帘。
「刚才最后一次互击,还记得吗?」
「啊,记得。就是把你那招斩透什么的往上挡开对不对?没问题,教过一次的事情我就不会忘记。」
「那招叫『把斩透鹤』啦。原本是空手使用的招式,但稍微改编以后当成剑招用就会变得像那样……唉,那部分你不用去记就是了。」
「嗯。」
「我问你记不记得,指的是另外一部分。瑟尼欧里斯。」
「……咦?」
「你在卸除透鹤的冲击时,就让剑跟著弹飞了吧?剑飞到哪个方向去了,你还记得吗?」
「啊……呃……」
汗水沿著珂朵莉的脸流了下来。
六十八号悬浮岛,是几乎都被森林与沼泽覆盖著的乡下悬浮岛。妖精仓库周围也不例外。生活范围内会用到的树木当然有经过采伐,可是在生活圈之外,林木空隙间不易看见的地方,便有大大小小种类各异的漆黑沼地遍布四处。
「不……不好了!」
现在并不是悠哉地说「身体还动不了」的时候了。珂朵莉硬是挖起酥麻地发出哀号的身体,并且当场蹦起来。
千钧一发。
连剑柄都沾满泥巴的瑟尼欧里斯,在被人捞上来到被重新擦亮的这段期间,看起来似乎一直有股说不出的不满。
†
这说来算题外话。
「唔呀~!」
后来有一段时间,缇亚忒老是重复著把芥末加进红茶一口饮尽再惨叫的奇怪举动──在此仅补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