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耀着暑假的太阳仿佛就悬挂在头顶,让人难以爬起身子。
我将毛毯裹在身上,辗转反侧了一整个晚上。睡不着的日子并不罕见,在陌生人家里过夜时,总是会被来源不明的开门声吓得不敢动弹,那种感觉我至今依然记得。
当时在我眼里,夜的色彩就是一片惨白。
……不过,这次失眠的理由与此无关。
这次,是因为相、相思、病……这么个东西。
哪怕不说出口,也难为情得不行。明明没人能看见,却把脸遮住趴在了地上。
好想见地生小姐啊。好想见她啊,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这样的声音如同耳鸣一般,始终回响在脑内,甚至让我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什么病。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才只过了五天。
但无处可去的五天格外漫长,有种日晷的影子笔直地伸向地平线,自己正朝着那个方向追逐的感觉。每次抬头看表,都只经过了十分钟左右,一整天漫长得像是永无止境。这么一说好像蛮赚的,但无论打扫卫生还是学习,都打发不掉太多的时间。所以只能像这样,明明睡不着却还躺在地上默默忍耐。
是不是应该像上次那样,主动联系她呢。
可真要行动,却又开始担心次数太多会不会惹人厌烦,以及该写什么内容发给她才好,徒增了不少烦恼。还是地生小姐主动来约我最为轻松,过去也始终依赖着这种方式。但现在身份发生了改变,我也无法用钱来做挡箭牌了。
必须要学会采取主动才行。
不然的话,永远只会是单方面的关系。
起床之后也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伸出手臂,如探询一般动起了指尖。
『我想见你。』
发送讯息时,不由得从画面上躲开了视线。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
『好呀~什么时候合适?』
看到这句话,姑且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至今为止,地生小姐从未拒绝过我的要求。
……或许,这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符合理想。
这么一来,感觉自己真是个差劲的人。原本就十分令人讨厌又无药可救,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
『今天……也可以吗?』
反正不管哪一天,我都没有任何安排。如果能见面,自然是越早越好。
而且今天,是此时此刻的我与地生小姐最为接近的日子。
『OK~』
如果此时收到的回复是『抱歉哦』或者『有安排了』之类的,我恐怕会被打击得再也不敢主动提出邀约。或许正是因为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对地生小姐的爱意才会始终滞留在高处,毫无坠落的迹象。
约好了时间地点后,我打理好自己并走出了房间,于是正巧看到了星同学的背影。
「我今天要出门。」
见她刚刚要开始打扫起居室,心里稍微有点过意不去。早知道的话,约一个干完家务之后也来得及的时间就好了。
「哼,是么。」
星同学的语气很不友善,感觉像是朝我扔回了一颗小石子。
「这事有必要一一向我汇报么?」
原本觉得打一声招呼比较好,被她这么一说,即便是我也不由得恼火起来。
「那以后不说了。」
「请便。」
星同学低头躲开视线,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态度。
干嘛啊,要吵就奉陪到底。
只见她一脸厌烦地挠了挠头,又对我追问道:
「那晚饭啥的,还要吗。」
「诶……不知道。如果她有别的事,我或许会早点回来。」
「啧,是嘛。」
语气变得比刚才还不爽了。怎么……莫非是我的错?
我不太懂该如何对这种事下判断,所以干脆决定不再考虑谁是谁非。
「对不起。」
说实话心里很来气,但还是先道了歉。地生小姐也说了,道歉是最便捷的方法。
作为朋友,我想跟星同学好好相处。
如果低头认错能解决问题,那自然是最好。所以我的脑袋永远都会是这般轻巧,低多少次头都没关系。但与此同时,也想变得聪明一点。这两者,似乎很难兼得。
「算了,我也对不起你。」
于是星同学也不露出脸地道了歉,然后就立刻走开了。
看来,想和睦相处应该很难了。即使我们是朋友。
大概这跟星同学……喜欢我也有一定关系吧。
我也明白她的心情。如果换做是我,知道地生小姐跟其他女孩亲亲热热,心里也同样不会舒服。不,少装蒜了,说实话岂止是不舒服,最起码也要达到妒火中烧的地步。事实上也是如此。暴露在外的妒意令我几乎要流出眼泪,心中充满不安与恼怒,又不知如何排解这些负面的情感,任由它们腐蚀着自己。
如今的星同学,肯定也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吧。
但是对此,我却无计可施。
或许能够拯救她的人就只有我,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办法用那种目光去看待星同学。尽管承认她是朋友,但却无法触动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
虽然我将星同学视作朋友,但星同学却没办法那样看待我。如果想要维持某种关系,或许必须对彼此怀有相同程度,相同形态的情感才行。
我和地生小姐的感情,是否相互均等?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需思考。
前往相约地点所在的车站时,一路上似乎没有多少人。
站内和电车里都较为稀疏,走起路来很方便,在车上也不缺座位。
暑假、上午与工作日的街道,展露着不尽相同的模样。
乘坐电车时,一边眺望着沿路的风景,一边想起了星同学。今后要跟她一起住下去,似乎有些困难。每次出门时都吵架的话,实在是令人厌烦。我们这次会何时离开呢?妈妈似乎对那里的生活十分满意,星同学的妈妈在短期之内也不存在将我们扫地出门的迹象。
但是,我仍不认为这种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无法想象。
毕竟至今为止,从没有过在一个地方久居的经历。
哪怕是跟地生小姐……也不存在任何保证。
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每天都要在不确切的事物包围下,迎来下一个黑夜与白昼。
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寻觅到长久的东西。
经过五六个车站后,我走下了电车。跟家附近的车站相比,站内显得干净又整洁。我经过检票口,站在了车站入口附近的阴影处。旁边有个绿色棚顶的露天摊,看板上写着「熊猫烧」。我心想熊猫能吃么,于是一边维持着不会被错认为顾客的距离,一边偷偷观察了一番,发现那里卖的原来是熊猫形状的蜂蜜蛋糕。我闻了闻烧焦的砂糖散发出的甜味,然后站回了墙边。
……所以呢,熊猫能吃么?
出站后右侧有个小小的时钟塔,明明无处可以遮阳,却有很多人在那边等候。还有,很多鸽子在附近走来走去,毫不介意来往的行人,在他们脚下晃晃悠悠。紧接着那群鸽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同时张开了翅膀。
随着整齐的振翅声,鸽子们在我的眺望下一起飞向了远方。
广场上,只留下了羽毛的气味。
这么早与她相约见面,这还是头一次。
……这个样子,算不算是约会?
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做遍了才约会,真是毫无顺序可言。
但过去的彼此并不是如今的关系,而且当时的我也没那么喜欢地生小姐……吗?好像第一眼见到时就觉得她是个美女了……咦,所以难道当时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不不不,刚见面时对她还毫无信任……即使是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她。
但至少对于长相,应该可以算是一见钟情了。
真的未曾想过,竟然会存在光凭外表就能令我变得充盈的陌生人。原本的我,甚至从未对人产生过类似的念头。对我来说,陌生人始终是值得恐惧的存在。
不过地生小姐也一样,时至今日仍从各个方面来讲都令人恐惧。
「……约会。」
跟走进宾馆时相比,是一种别样的紧张。
宾馆会让胃袋变得僵硬,约会则是让皮肤沉不住气地不停分泌某种痒痒的东西。
感觉上是过了一会儿,实际上大概是隔了一班电车的时间之后,我发现了地生小姐的身影。她穿了一身跟上次不同的轻装,向我稍稍抬起了手。
「啊……」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令舌头有些痒兮兮的。虽然很短,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声吧。源自心底,正是这种感觉。
仅仅是看她一眼,阻塞在喉咙以下的东西就纷纷开始融解。
不安与喜悦划过一道又一道痕迹,汨汨地消融着体内的一切。
「来得真早啊,海海。」
「海海!?」
「走吧。」
她对海海完全不做表态,径直握住了我的手。柔滑的手指瞬间将我包裹其中。不仅个头,手也是地生小姐比较大。掌中那颗炙热的果实,为我带来的是与夏日不同的舒爽。
我抬起头,看到她今天戴着一顶宽檐帽,心中不由赞叹任何衣物与她搭配,竟都显得那么好看。倾斜的光线如同巧妙的淡妆,留下一抹反衬其美貌的阴影。我痴痴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何,感觉那非凡的美貌似乎拉远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最近,海学会主动邀我见面了啊。」
「诶,呃,是啊。」
被突如其来的海海吸引了注意,她说的话有一半都没听进去。
而且,一转眼又变回海了。
「真抱歉啊,海很怕寂寞对吧,今后多打打电话也没问题哦。」
被她这么一说,海海的存在感也变得愈发薄弱,不禁有点气鼓鼓,又有些戚戚然。
「寂寞……倒也没怎么觉得……」
「在我面前就不要逞强啦,毕竟是女朋友嘛。」
说着她举起我的手,显得蛮开心地捏了又捏。大大的手,小小的手,每一次紧紧贴合又稍稍分离,呼吸仿佛都会从两个人的指尖掠过。
「……你真的这么认为?」
「认为什么?」
「我是你的、女朋友。」
已经不是包养的对象了……对吧?对此我们还没有详细谈过,所以并没有理解得很清楚。或许也是因此,让我无法产生明确的自觉。
「说实话,我还觉得很不现实。」
我仍然只是一直想跟她见面,相较以前没有任何变化。而见面之后的她也与过去一样,会为我带来幸福与不安。
但是,地生小姐却给出了令人意外的回答。
「我倒是对此很有自觉耶,不然的话,就不会在白天出来见面了。」
「………………………………」
「而且就算是女朋友,也还是可以直接带你去宾馆啊。比起这个……」
说到这里,她先是像不知该去哪里一样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向我问道:
「肚子饿了没?」
「啊——……饿了。」
离开星同学家时什么都没吃,所以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去吃饭吧。」
于是地生小姐甩起了胳膊,让约会继续进行。看她一副欢快的样子,我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约会,我是不是也应该付钱呢。
不过归根结底,我的钱本来也都是地生小姐给的。
「啊、哈、哈。」
「诶,干嘛。」
地生小姐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不禁吃了一惊。
「一想到吃完饭后该去哪里做什么,就不由得开心起来了。」
地生小姐先是停下脚步,然后嘿咻嘿咻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了道路一旁。我正奇怪这是要干什么,一抬头就看到地生小姐的手擦过面颊与头发,抚摸着我的耳朵。
「对我来说,海是与众不同的哦。」
她的声音与微笑,就像盛夏的太阳一般灼烧着我。
明知自己已经羞红了脸,但地生小姐的手令我无法加以遮掩。
「如此令我想要爱惜的女孩,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那幽冷沉静,又用情颇深的话语,令我感到如鲠在喉,无法做出回应。
仿佛落水者渴求氧气一般,微微张着嘴巴。
「我没有说谎哦。」
她像是从我下唇的颤抖当中察觉了什么,于是事先提醒道。
在那之后,她又拉着我的手迈出了步子。我沉默不语,用视线追逐着在阳光与帽子的缝隙之间飘动的头发。与暑热无关的汗水一边画出红色的轨迹,一边在脸颊上不停打转。
如果不是谎言,我将无比欢喜。
如果是谎言,我只想被永远欺骗下去。
发自内心,如此祈愿着。
我们来到了与车站相隔一段距离的楼房,狭窄楼梯的每一级台阶上都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出租和服、美容院、日式料理、人力车业务处,最后是烤肉店。看来,我们要找的是最后这家店。
二楼的墙壁上沾染着各种污渍,加上位于背光处,显得十分晦暗。不由得有种想用手指碰一下的冲动,但又怕弄脏于是收回了这个念头。既然跟地生小姐在一起,就必须在这方面多多注意,以免让她蒙羞。
烤肉店似乎刚刚开始营业,没看到其他客人,店员们正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店员把我和地生小姐带到了窗边的位置。我心想夏天坐窗边会不会热,结果椅子确实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烫。
不过店里开了空调,腰以上的部位凉快到有点冷的程度。
「海喜欢吃肉对吧。」
「是喜欢……但头一次进烤肉店。」
只知道要用面前的铁板烤肉。至于火候之类的,则完全属于未知的领域。
地生小姐叫住了一名店员,然后点了很多肉。光听名字的话,除了牛肋肉之外没有一句听得懂。只不过她点的数量,让我有点担心是否吃得完。
「想吃多少都没问题哦。」
「……嗯……」
「怎么啦?」
可能是因为我回答得不干不脆,令地生小姐有些好奇。
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其实,我不太喜欢在地生小姐面前吃东西。」
「为什么?」
「因为,感觉自己吃相很难看。」
我教养比较差,或者说干脆没有任何人教过我,所以一切都不得不靠自己去摸索。如此学会的东西,自然是漏洞百出。人类迄今为止积累下来的礼仪习惯,都与我完全无缘。相比之下,地生小姐几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看上去十分优美。尽管我没看过正确的做法,也不懂什么规范,甚至说不定只是因为地生小姐长得美而产生了错觉。总而言之我这个人可以说是毫无教养,所以害怕丢脸。
「偶尔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然后很想哭。」
明明如此一无是处,可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
大概是因为她十全十美吧。没错,肯定是这样。
没人会喜欢上一无所有的人,因为连喜欢的方法都不存在。
只见地生小姐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立刻行动了起来。她先是从对面移动到了我身边的位置,然后就这么空着对面的席位,将筷子塞进了我手里。
「那么今天,咱们就来一起学习握筷子和拿碗吧。」
这教育节目一般的讲话口吻让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意识到不妙,开始为指尖的温暖担忧起来。
「这样子、不可以的。」
「为什么?」
「因为会哭出来。但是,我们还在店里……」
「对海来说,不要在乎这种事情反而比较好哦。」
她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不要紧」,于是泪水莫名其妙地渗出了眼角。
之前也有一次,感情像这样超越了理智,因而哭了起来。
不足之处,都渐渐填满了温柔,以最为理想的方式,充盈着我的内心。
满溢的幸福,已经令我反而开始担忧今后的失去。
泪水不断涌出,令我几乎无法看清将肉端上餐桌的店员。
「啊,我们接下来会吃的,请您尽管端上来吧。」
「哦……」
可以感觉到,店员正尽力不将视线投向我们。
虽然在旁人来看一定很奇怪,也很难为情。
但与离开地生小姐相比,这些都完全可以忍受。
「为什么呢……只要地生小姐对我太好,我就会哭。」
星同学明明对我也很好,但却完全不同。
如果温柔也分种类,也存在成分上的区别,那么地生小姐的温柔当中究竟包含了什么呢?即使是效果过于显著的温柔,只要不停摄取,是不是也总有一天能够适应呢?
「你可真是老实啊。」
地生小姐一边抚摸我的后背,一边满怀怜爱地低语道。
而直到不久之后,我才真正听懂了她的这句话。
「吃饱了没?」
「嗯,那个……真的、很好吃。」
「好,非常好。那接下来嘛,嗯……嗯~……」
走下楼梯,回到日光当中后,到最后也几乎没吃几口的地生小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心想会不会是身上沾了酱汁,于是自己也扯着衬衣检查了一下,但没看到什么污渍。
「咱们去买衣服吧。」
「衣服……给我?」
「嗯,我有好多想给海穿的衣服哦。」
说罢,她心情大好地牵起我的手向前走。
「这肯定也是意识上发生的变化吧。过去都只对裸体的海感兴趣,现在却开始想要给你穿各种可爱的衣服了。很棒的变化,不是吗。」
「诶、嚯、呃。」
她说得好像至理名言一般堂而皇之,搞得我险些被蒙混过去,可仔细想想,发言的内容还真是够恶劣的。
「海的存在真真切切地对我形成了影响,在我看来,这可是十分美好的事哦。」
如此毫无保留的夸奖,反而提高了我的警惕。
并非是对地生小姐,而是担心自己会产生误解。
以为自己被她需要着,以为自己被她爱着。
心里觉得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
渴望被需要,渴望被爱,也是不折不扣的真心。
整个人,被折射成了矛盾的形状。
「肯定是骗人的啦……」
如同保留退路一般,如此否定道。
但是。
这一举动,却是大错特错。
地生小姐松开我的手,停下了脚步。
然后回过头。
脸上,没有笑容。
「我们分手吧。」
「诶?」
「被怀疑到这个地步,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嘛。」
她的措辞格外严厉,仿佛大失所望一般。
她生气了。
我。
受到了责备。
被地生小姐。
咦?诶?
她说要分手……诶、诶?
嗯?
啊?
………………咦?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膝盖,咣当一声,不留情面地摔倒在盛夏的地面上。感觉不到疼痛,双腿融解成了纯粹的热能量。接着身体猛地一颤,脸孔如同破碎的面具一般,传出了阵阵痛楚。
与体外隔绝的寒意,以及窒息感。
大概,这就是我最终抵达的地点。
「亦亨好写?」
随着扑簌簌的声音,身体像是在消溃一般变得暧昧不明。
唯一可以确切感受到的,是泪水正迅速地带走体内的温度。
地生小姐将双手塞进了我的腋下。
「我改主意了。来,起立!」
承受着炙烤的膝盖,在地生小姐的搀扶下勉强直立了起来。
「去买如今的海最最需要的东西吧。」
「对不起、那个,对不起。」
「我没生气啦。」
「对不起……不要、不要……我道歉、不要、不要啊、不要、对不起……」
「要是再不听人说话,道歉个没完的话……」
这是地生小姐第一次用目光迫使我闭嘴。喉咙萎缩得厉害,几乎要无法呼吸。
「就……呃,该怎么办呢……就当场开始玩戳乳头游戏。」
「……哈?」
「所谓的戳乳头游戏呢,就是连续戳中乳头五次就获胜的玩法。」
「我、我知道。」
当时还希望这东西永远不要复活来着。
于是地生小姐大大方方地露齿一笑,见状,我才终于也「诶、嘿嘿」地尬笑了两声,同时松了一口气。地生小姐的手指如同受着某种指引一般,拉起我向前走去。
我按捺住略有松懈就有可能说出对不起的自己,埋起头来默默跟随其后。
太恐怖了。
真的以为,这一次死定了。
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人命果真如此不堪一击。
我紧紧握住了地生小姐的手,借以表达求生的欲望。
直到皮肤再次感受到夏日的阳光为止,路上的白线都看起来仿佛生与死的交界线。
最终,地生小姐带我来到的并非服装店,而是……哦对,叫珠宝店来着。实在是个陌生的名词。
橱窗里摆满了亮晶晶的东西,肯定很讨小鸟的喜欢吧。当然我从未走进过这种地方,甚至不曾在店外驻足观看。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光是靠近这里都会挨骂。
据地生小姐所说,这里能买到我最需要的东西……是项圈么?
地面与墙壁光滑闪亮,颜色以黑与白为主,店铺本身就已经如同宝石一般。走在里面感觉随时会打滑,不得不小心翼翼。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想:如果住在这里,恐怕会因为四周都是闪闪发光而睡不好觉吧。
地生小姐先是叫来了一名店员,然后把手放在了我肩膀上。
「不好意思,我想送这孩子一件礼物。她的名字是海,请问有以大海为设计概念的饰品吗?」
店员回答当然,然后瞧了我一眼。总感觉她只看了脖子以上,可能打扮什么的根本不值得一看吧。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就叫被害妄想?
「稍等一下哦。」
说罢,地生小姐开始跟店员一起浏览各个展示柜,留下我像个等妈妈回来的小孩子一样,用视线追逐着她们的身影。地生小姐正一边跟店员说着什么,一边凝视着柜子里的宝石。在这种地方只会令我越等越无地自容,希望她能早点回来。我那因为与她在一起而被掩盖掉的人生,仿佛正在褪去虚饰的外壳,露出鄙陋的原型。
加上刚刚有一瞬间差点被抛弃,所以就更害怕了。
不禁怀疑刚刚的情形昭示了这段感情的本质,令我几乎想立刻大声哭喊起来。
「唔……好像没有合适的。」
「库里还有其他样式,我拿来给您看吧。」
于是地生小姐离开店员,回到了我身边,然后一言不发地用笑容面对着我。明知她并无深意,可只要看到这样的表情,就令我莫名安心。等待期间,虽然没什么理由,但还是央求她牵起了我的手。于是不仅如此,她还用「真爱撒娇啊」一般的态度摸了摸我的头。
无论是否被温柔对待,我的泪水总是可以为她而流。
「考虑到大海的形象,为您挑选了这一款戒指。」
店员用盖了一层布的盒子端出了一枚蓝色的戒指。
表面稍显粗糙,上面雕着海浪拍打岩石的纹样。整体颜色呈现着由外向内的改变,好像是叫……渐变来着?从泛着白浪的澄澈蔚蓝,缓缓转变为从远处眺望时大海呈现出的翠绿。
「戴上看看吧。」
「哦……」
毫无知识的我在地生小姐的吩咐下,将其嵌入了中指。因为手指上从未戴过这一类东西,觉得颇有压迫感。中指多出的重量带来的异样感,以及与我细小的手指不相称的厚重光辉,令我看得有些出神。
「喜欢吗?」
「呃……确实,蛮漂亮的。」
尤其是内侧的蓝色。但戴在手上时,不就看不见了么?我有些纳闷,于是举起手想利用天花板的光芒进行透视,于是扬起的下巴感受到了地生小姐传出的声音。
「多少钱?」
「五百万日元。」
「喔~这戒指挺贵的嘛!」
「……哈?诶?」
价格敲了敲耳垂,向店门口飞了过去。缓缓地,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然后身体不由自主地躲得离手指远了一点。可戒指依然在步步紧逼,于是只好放弃逃跑,一边稳住身子一边向手背的对面望去,看到了地生小姐微微一笑的面孔。接着她转过头,对店员又一次露出了微笑。慢着,不会吧?这表情更加强了我的动摇。
五百万,是哪个国家的货币单位?
随手戴上的戒指,突然变得愈发沉重。
恨不得要连同我的手指一起,咯咚一声掉在地上。
「呃、呃……」
「买了。」
「哈!?」
明知是在必须保持安静的店内,我还是难以控制地吼出了声。
先不说买不买,最主要的前提就令我不禁起疑。
「买、买得起么……?」
「那当然了。不好意思,请刷这张卡吧。」
说着,地生小姐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模样的东西,那个值五百万?不不不,信用卡我还是知道的,但真的可以如此轻描淡写么?
「不是,慢着慢着,怎么可以真买啊,五、五百万的东西。」
「为了海,就算是五百万也不会吝惜。之后无论要如何处置,即使是卖掉扔掉,我也不会后悔。这就是我对你的心意。」
地生小姐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一边处理支付手续,一边淡然地如此断言道。明明没有正面相对,胸口却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
她是想,让我拥有自信。
动摇之情,渐渐转变成了浸染全身的激奋。
原本眼看要如沙般崩颓的自我,正逐渐在水中凝固成型,将身体支撑起来。
如果要给这种水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大概就是关怀,或者温柔吧。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戒指。
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怀疑它是否真的值那个价格。
可既然地生小姐那么说,对我而言,那就是它拥有的价值。
价格由别人决定,价值由我自己决定。
任何数字,都只是个数字而已。
可即使如此……五百万。
感觉只有中指,承受了足足一吨的重量。
「回家路上小心哦。」
「嗯……」
分别的时候,也是在熊猫烧的摊子附近。
地生小姐究竟要回去哪里呢。
我虽然知道她裸体的样子,但除此之外却几乎一无所知。
真是乱七八糟。
「开心吗?」
「……嗯。」
实话说,恐怖要更胜一筹。
但地生小姐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于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不是小孩子啦。」
「明明就是小孩子呀。」
她轻轻牵起我的手,露出了能够将人融解的笑容。
然后——
「My son!」
用一个夸张的动作,紧紧搂住了我。
好歹也该是女儿吧。
「不开玩笑地说,我眼里的海真的还只是个孩子……但我更愿意看到你一直保持这副模样。」
她那轻柔的声音,让我陷入了思考。
「那只是在说,希望我一直都是女高中生吧?」
「才没有啦~」
她啊哈哈地将我的问题付之一笑。于是,我也哎嘿嘿嘿地假笑了两声。
离开之前,地生小姐留下了一句「觉得寂寞就马上打电话给我哦」。
电话……电话啊。至今为止,我有跟人打过电话吗?
差一点又要开始发呆,但在那之前,双眼已经在追逐她的背影。
「地生小姐。」
不知是否够大的声音,止住了她即将跨过检票口的双脚。
对着那个转过头的身影,我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我喜欢你!」
在局促的呼吸当中,挤空肺部道出了我的心意。
于是地生小姐露齿一笑,并且用力向我挥起了胳膊。
那像小孩子一般毫无保留的动作,引得我也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挥手。
每挥一下,喷涌而出的「喜欢」都会令心脏发出剧痛。
最终放下手臂时,已经不知把气管呛到了多少次。血液在缺氧的身体里流动的感觉,正与呼吸一同侵蚀着敏锐的神经。如同引发了内出血一般,胸腔热得发烫。
光是打个招呼就变成这样,接下来的人生可真是太辛苦了——我不禁如此自嘲道。
恐怕在回家路上,我也会多次反刍这份心绪,并俯下双眼吧。
我的恋情,依然每一次咀嚼都要经历一番五味陈杂。
「………………………………」
这些都先暂且放下。
我绷紧全身等了半天,可到头来还是再也没听到那声呼唤。
「再见啦,海海。」
再见,生生。
想了解她,想见她……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抱着双腿坐在地上,一边任由热水冲刷,一边在因升温而发出哀鸣的意识中,不断向深处挖掘。
在如今与地生小姐的关系当中,我所渴求的事物。
想要了解是贪欲,想见面也是贪欲。然后在内心深处,我还有着另一个欲望。明明看得到形态,却不知道它的名字。从我回到家之后,到星同学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为了识清它的真身,我一直深陷在苦恼当中,却还是完全找不到答案。事已至此,或许就说明那是我尚未得知的情感。我不知道的事情几乎无限存在,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世界一眼望不到尽头,在无穷无尽的9对面仅存的一点点1,便是我穷尽一生能够得知的所有。
洗完了澡,随便擦了擦头发就回到了房间。屋里看不到星同学的身影,她还在厨房收拾晚饭的残局。我也有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但被她随口回绝了。这种彼此之间横着一道沟壑的气氛,从今以后恐怕都无法消解了。明明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内心深处,真的遗憾得很。
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将回家之后就摘掉的戒指拿出来细细端详。一边反复念叨着「五百万」,一边用手指肚抚摸表面上镶刻的波纹。这东西真的值那么多钱吗?知识匮乏的我对此完全无法判断。
……但地生小姐说是五百万日元,所以我也愿意相信。
不得不相信。
决不可以辜负她送我这枚戒指的用意。
「哎呀,果然是戒指。」
「咻。」
脑袋旁边突然冒出声音,吓得我发出了怪声,转头一看原来是妈妈。她这人就像纸巾一样,一举一动都无声无息。就算已经靠得很近,也十分难以察觉。
她蹲在我身边,直勾勾地盯着戒指。
「你买的?」
「不,我自己哪买得起这种东西。」
大概。
「是嘛。」
这就接受了么?这种独特的节奏感,真不愧是我妈妈。
明明是她先问的,却仿佛丝毫不执着于答案。
「谁给你买的?」
「这、这……」
妈妈对我的情况,究竟了解多少?因为平时都不怎么讲话,所以哪怕要跟她解释,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虽然觉得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但也同时感觉说不说都毫无意义。毕竟,她就是这么个人。
但既然她都问了,我不吭声也不太对,所以干脆横下心来,对她实话实说好了。
「是、是恋人……买给我的。」
说的虽然不是假话,但向母亲汇报这种事,还是觉得很难为情。
「啊,原来有啊~那太好了。」
她立刻用欢快的语气向我表示了祝福。对此,我也只能语焉不详地回答「嗯,太好了……」而已。
妈妈依然留在身边没有动弹,看来是还有其他话要说,真是罕见。
根据话题的走向,感觉她或许会问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于是干脆抢占了先机。
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早就失去了先机。
「妈妈觉得,这戒指大概值多少钱?」
我尝试着岔开话题。虽然感觉并没多大效果,但问问也无妨。
「给我瞧瞧可以么?」
「嗯……」
接过戒指后,她时而轻轻抓挠表面,时而窥视内侧,一举一动颇有鉴定的模样。闭起一只眼睛牢牢盯着,是能看出更多细节么?稍微等了一会儿,她边说「谢谢」边还回戒指,然后点了点头。
「完全搞不懂耶。」
「……是吗。」
「我也几乎没看过戒指,所以还蛮开心的。」
「是、是这样啊。」
光是去超市转悠两圈就一脸幸福的妈妈,整体来讲都挺容易满足的。
「保存的时候,先轻轻擦拭然后放进口袋里比较好哦。」
「口袋?」
「嗯。」
说罢,妈妈轻轻巧巧地离开房间,又飘飘悠悠地走了回来,脚步声安静得一如往常。只见她手上多出了一块柔软的布,以及一个透明的小袋子。
「先用这个轻轻擦……不然汗水会变成污垢。」
「哦……」
因为极少从妈妈那里学到东西,所以很有新鲜感。如今回头想想,就凭以往那得过且过的生活,真亏自己竟然养成了对事物最基本的判断力。但在这一点上,妈妈光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至少我如此相信。而这一次之所以可以教我知识,是因为她得到了喘息的空间,所以是一件好事……总之,就权且这样理解吧。
积极正面,积极正面。如今的我,很需要这个。
为了不再回首今天上午,差一点被抛弃掉的自己。
「放进这里吧。」
「哦、哦。」
她平时就怪怪的,这次把袋子塞给我时的情绪更是莫名怪异。我将擦干净的戒指放进去,封好了袋口。看到戒指被收藏完好,妈妈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然后像对折的纸被翻开一样站了起来。
「海。」
走出房间之前,她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微微一笑,脸庞上纤细的轮廓线显得格外舒缓。
「要好好珍惜哦。」
「……嗯。」
她那一贯如同棉毛般轻飘飘的声音,这次却似乎难得一见地,清楚传达给了我。
「晚安。」
虽然确实是夜晚,但她走前留下的问候,仍然有些为时尚早。
「珍惜……是指什么呢。」
恋人,还是戒指?又或者,是两者兼有?
妈妈离开后,星同学紧接着走了进来,大概有在门外等待吧。她也一样瞧了一眼我手中的戒指,然后默默坐在了地上。
「哪来的戒指?」
「她送的。」
「嚯~」
她的声音像是装了一层防鼠板一样,散发着强烈的抗拒感。
「多少钱?」
「五百万。」
「妈耶~太厉害了~」
她看上去丝毫没有当真。不过,这也难怪。
但对我而言,哪怕地生小姐说是一亿,我也愿意相信。
「那种货色说的话,真亏你也信。」
她的这种措辞,让我像是肩膀上突然挨了一拳。
「可以不要说地生小姐的坏话么。」
针对我的非难,充其量就只是相当于水洼里滴进了一滴水,可一旦目标换成地生小姐,就无法如此平静了。就像同一片水洼被人不停地践踏一般,无法坐视不理。自己可以,别人却不行,或许我的价值观确实出了很大问题。
星同学什么都没说,既不反驳,也不道歉,只是将双腿抱得更紧并别过了脸。也罢,反正跟她没关系。
……她之前说喜欢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要当面问又不太好意思,结果一直保持着稀里糊涂的状态。
「呜哇。」
手机突然发出了不熟悉的声音。什么情况?与平时不同的响声令我慌乱了一阵,然后才发现是接到了电话。对方只可能是地生小姐,是她打电话来了。我一跃而起,就像端着满满一杯水那样捧着手机走出了房间。
起居室里,星同学的妈妈正让妈妈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身边还铺了一堆我上次带回来的零食。
「那好像是男匹皮打来的电话哦~」
「真的假的!?要月之石不?」
抛下不知在兴奋个什么劲的家长们,径直走出了房门,跑下台阶,躲到阴暗的夜幕中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晚上好哇。』
「啊,晚上好……地生小姐。」
我真是太蠢了,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感觉手机正在不断升温。
「怎么了?直接打电话过来,这还是头一次。」
『只是想打打看嘛,马上就挂喽。』
「马上……」
『因为讲太久的话,海就会被蚊子咬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外面?莫非被监视了?我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想。
『好了,那就下次约会时再见吧。』
「诶,这也太马上了吧?」
『唔~那就这样吧,海。』
「嗯。」
『有没有什么想听我说的话?』
她向我开启了征集。
……想听她说的话,虽然堆积如山。但追本溯源的话,答案就非常单纯了。
「想听你说喜欢我,想听很多。」
多到让我无暇顾及自己与她之间的罅隙。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越说味道越怪,早知道就不要这么多了。」
『诶~明明是你自己要求的嘛。』
在她搞怪的声音中一起笑了笑,然后就结束了通话。
虽然很短,但能够以地生小姐来结束这一天,感觉还不错。
我在被蚊子咬之前回到了公寓。起居室里,两人不知何时互换了位置,躺在腿上的变成了星同学的妈妈。妈妈竖起食指对我挥了挥,我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就歪着头走了过去。
回到房间时,星同学正摆着奇怪的姿势。正坐的同时双手塞在腿下面,额头抵着地面,身体和屁股还时不时地摇晃一下。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这是啥姿势。」
「刚刚差点说出很差劲的话,所以在拼命反省。」
「呃、哦……是么。」
「对不起。」
「不,算了……」
搞得像在卖关子似的,反而更让人好奇她是想说什么。既然很差劲,想必是相当粗鄙的咒骂了。我连想象污言秽语的头脑都没有……这啥头脑啊。
「我绝对不生气,说来听听。」
「不行不行,真的。」
说完她又摇晃起来。我恨不得一边抓着她猛摇一边逼供,但再继续摇下去,星同学恐怕就要变成蛇了。我不怎么喜欢蛇,所以还是让她自己摇吧。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摇摆不停的她,讲出了毫无摇摆的话语。
「我喜欢你。」
……我顾盼了一番,确定周围只有自己。
「谢谢……但是,我喜欢的是地生小姐。」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
说到这里,星同学终于停止晃动,重新坐稳了身体。
「我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此断言的她,不管怎么听都好像还把「不过、但是」之类的词藏在后面。
只见星同学用泫然欲泣的表情,对我问道:
「该怎么办啊。」
拜托你,不要拿这种话来问我。
因为无论怎样回答,都只能换来残酷的结果。
如果有快进键,真想立刻跳跃到能跟地生小姐见面的日子。
会从早到晚琢磨这种事,足见自己有多少闲暇时间。
见不到时,我不认识的地生小姐都身在何方呢。想到这个,就油然产生一种在无人岛的沙滩边呆呆坐着的心境。真是病入膏肓。
可能是天气与自己阴郁的情绪完全不相称,令心里也有些不安定。
星同学据说是被朋友叫出去玩了。在走之前,她还不忘帮我做了午餐。说来,这件事我都忘了跟她道谢。等她回来再说吧,如果到时候还记得。
我拿起了地生小姐给我的手机。都已经收下半年了,除了互相联络之外从未有效利用过。虽然能将我与她联系在一起已经是最棒的功能了,但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否用来打发时间。于是凭借之前学到的皮毛知识,战战兢兢地操作起来。
记得可以上网来着……哦,确实。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搜了一下地生小姐,冒出来的都是毫无关系的人。这也难怪,毕竟这根本不是真名。即使如此,还是连名带姓又搜索了一次。
「……然后嘛……」
因为她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甚至想不出任何关联词。地生小姐、美女。地生小姐、美人。地生小姐、女友。进行了一番毫无意义的搜索,我心里却仍产生了小小的满足,可见确实病得不清。
说到地生小姐的话,还有……贝壳化石?很贵的壶?不对不对,要再往前一点。
「这么说来……好像提过一个名字。」
穿和服见面那次,她不是说漏嘴了么。以她而言那似乎是个很罕见的失误,所以很快就搪塞掉了。是谁来着……日阴、日影?不对,啊,日野?没错,就是日野。
日野……应该是这么写的吧?我凭借猜测进行搜索,结果搜出一家汽车公司,应该不对,换个其他关键词吧……日野、有钱人——啥也搜不到。日野、地生——更不可能了。
「不行啊。」
我失望地放下了手机。光凭一个名字,怎么可能摸出线索。
再说,自己究竟想干嘛呢。就算挖到了地生小姐家的住址,也总不能找上门去吧?像我这样的家伙,跑到一栋豪宅门口瞎转悠,只会给人家添麻烦罢了。
如此自嘲后,目光在电视机的声音吸引下移向起居室,看到了一个孱弱的背影。
唔……虽是自己的妈妈,但不得不说看上去完全派不上用场。可转念一想,没准她脑子里确实塞了些莫名其妙的知识。比起网络这种漫无边际的地方,或许还是问问掌握小范围情报的人比较有效率。
「妈妈。」
「哎呀真稀罕,有事吗?」
她将视线从料理节目上转了过来。那个节目的主旨是请一位老婆婆来做菜,所以妈妈也模仿起了主持人的语气。不管了,这个无所谓。
「认识叫日野的人吗?」
这个问题实在笼统的很。她认识的人里,就算有个碰巧姓日野的也不奇怪。
实话说,根本没抱什么期待。
「认识唷~」
「唔诶?」
她用老婆婆般的腔调,做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只要住在这附近,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吧~」
「我怎么不认识。」
「你嘛~」
啥,我怎么啦。
我走出房间坐在了妈妈身边,妈妈则是很忙活地来回看着我跟老婆婆做的沙拉。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这般我行我素。
「日野是很有名的人吗?」
「比起人,说是家会更准确吧。」
「家。」
「住着豪宅的日野家族,在这一带很有名的哦。」
豪宅,也就是有钱人,跟地生小姐一样。
本觉得不会这么巧吧,但既然都进展到这个地步了,用手机应该可以搜出地址吧。搜到了又如何呢?心里这么想,可重新回到起居室时,手机已经握在了手里。
「所以呢,你找日野有事吗?」
「嗯,算是吧。」
「是嘛~」
直到最后都没放弃老婆婆的腔调,却没再继续追究事情本身。
对孩子不干涉到这种程度,反而彰显出了某种不拘一格的气质。
我蹲坐在起居室,然后拿起了手机。过去一直只是用来等待联系的道具,如今却即将向我揭示通往地生小姐的路线。虽然并非确凿无疑,但至少有可能提供细微的线索。
当然,实际上毫无关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转念一想,我真的要特意去查证一番么?首先很明显,我与日野家并不相识。如果觉得跑过去一问,人家就会回答的话,未免想得太过肤浅。
与富贵人家如此不相称的家伙,只会吃闭门羹罢了。
哪怕排除这一点,我也还是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像这种……对地生小姐进行刺探的行为,实在太出格了。要是让她知道了,搞不好会很生气,然后不再接受我。最终一定只会得到令人难堪的下场。不要,我不要——上午的情景,如同梦魇般浮现在脑海里。
很显然,放弃才是明智的选择。
佯装一无所知,蒙受她的宠幸就好。
这样就可以作为一个傻瓜,继续活下去。
这些都取决于,我是否拥有甘于愚蠢的智慧。
……该怎么办?我不禁歪起了头。
该怎么办,是么。
「…………既然开始考虑该怎么办,就代表——」
产生犹豫,就说明心中怀有解决问题的渴望。
既然想解决,那就只有采取行动。
不管坐在这里,还是继续与地生小姐见面,都无法揭开任何秘密。
哪怕要承受罪恶感,我恐怕也还是会行动起来吧。
吃早饭时,星同学说她今天也要出门。
貌似跟昨天一样,又是跟朋友一起玩。怎么说呢,正常人的暑假应该就是这样吧。我说我也要出门,于是被她问是不是去见朋友。又不能说自己是要去打探地生小姐的底细,只好随口搪塞过去。
过了一阵子,化好妆的星同学快步走出了公寓,家里只剩下我跟妈妈。妈妈似乎多多少少还有一点自觉,此刻正在起居室里打扫卫生。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活动的区域弄干净一点罢了。
「妈妈,拜托你看家了。」
「包在我身上。」
妈妈一边慢慢悠悠地进行打扫,一边满口答应。
我心想包在她身上真让人不放心,然后回到了房间。
虽然不需要化妆,但拿出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戒指袋。这次出门还是把戒指戴上吧,地生小姐也是为此才买给我的。
我捻起戒指,向着没有开灯的天花板高高举起。
「……该戴在哪根手指上呢?」
结果还是要先为这种事伤一番脑筋。
还是头一次让手机在联络之外的情况下发挥作用,地图真是方便啊。
只要一边走,一边多停下来检查几次,哪怕是在陌生的路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与我希望寻求的可能性相比,还是要明确多了。
明知仅凭这样的线索,几乎只会得到毫不相干的结果,却依然停不下脚步。
因为地生小姐,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直至每个角落。
在这小小的世界展开大冒险,是我永远不会结束的梦想。
那之后用更详细的情报搜索了一下,结果真的找到了当地的日野家。首先可以得知,其所在地确实与我毫无关联。那个高度,换成地生小姐倒是还有可能触及。
日野家并不远,但又很远。原因在于,明明已经走进了被标记为日野家的范围内,却还是根本看不到住宅。这片竹林到底怎么回事啊,除了在照片上,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竹子。
竹林在左右两侧形成了一片苍郁的情景,铺设在中间的道路笔直地向前延展。周围都是风掠过竹林的声音,连蝉鸣都被阻隔得很远。不知是蝉不喜欢竹子,还是碰巧周围没有蝉而已。总之没了这种在街上随处可闻的喧响,感觉像是坠落到了夏秋之间的缝隙里。
我一边不断朝前走,一边思忖自己走进去真的合适吗。就凭眼前这片壮观的竹林,哪怕被收一笔参观费也没什么好抱怨。假如这都是日野家的财产,那自己现在算不算是非法入侵?因为曾经多次被地生小姐牵着手进入这种地方,这次才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可现在每前进一步,脚下都会多出一分不安。
胆怯的心,已经开始敲起了退堂鼓。
可就在偃旗息鼓之前,路的对面出现了一扇大门,这令我更加脚底打怵了。虽然几乎没见过,但迎面出现的这道充满和风的大门,就像时代剧里看到的那样威风凛凛,散发着庄重的岁月感。
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心想这该如何是好?按门铃?总不可能用敲的吧?
光是这扇门就有整栋建筑物一般高,想翻过去估计是不可能的。
「你是谁呀~」
正在纳闷好像有听到树木被什么东西拨开的声音,紧接着就被搭了一句腔,吓得我差点跳起来。先是颤抖了一下上半身,然后保持着肩膀和手肘都僵住不动的姿势,慢慢转过了头。
貌似是从竹林之间出现的一个女生,正站在我面前。
身穿衬衣,脸上戴着红框的眼镜,背后有个巨大的背包,胸前的隆起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这怕不是比地生小姐还大?
「我是永藤~」
「啊……?哦,是、么。」
只见这个永藤~伸出手,抬了抬向下滑的眼镜。
……刚刚那个,是自我介绍么?
「我看你不像这家的人。」
「哦、哦。」
「记得日野应该没有妹妹……但我也没问过,就算真的有也不奇怪啦。而且家这么大,说不定是住在我还没去过的地方吧。」
她一边说,一边环抱双臂,面容严肃地沉吟起来。身上穿的衬衣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师」字。
你徒儿谁啊。
「你说呢?」
「呃,不是、啦。」
「果然吗~好耶,可以假装自己今天很灵光啦。」
明明在进行对话,可对方完全没有为我调整节奏的意思。虽然跟地生小姐不尽相同,但这人的思维方式也蛮独特的。这名女生……还是女士……?同龄的女生基本都比我高,所以无法用身高差来判断年龄。
而且归根结底,这究竟是谁?是这家的人么?为什么大大咧咧地从竹林里冒出来?
「哎呀,是大小姐的朋友。」
这时,大门旁边的入口处出现了另一个人。这次毫无疑问是家里的人,身上穿着和服……这类衣服叫什么来着,帮佣穿的衣服……烹饪服?对,是个身穿烹饪服的中年女性。提在手中的银色水桶上,挂着三块抹布。
「您好。」
「您好啊,大小姐今天出门去了。」
「哎呀呀。」
「要等她回来吗?」
「那当然喽。」
说着,永藤~步履轻快地向入口走去。穿烹饪服的人先是凝视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永藤~的袖子问了几句话。对此永藤~先是头顶冒着问号愣了一下,然后才「哦哦」地想起了什么并转过了头。一眨眼的工夫就忘了么。
「那位也是同学……吗?」
「虽然不是日野的朋友,但是我刚刚在那边交的朋友哦。」
「诶。」
在刚刚的交流中究竟能孕育出怎样的友情?是什么材料做的?
「哦,也就是说……是有事登门拜访?」
「呃,我……」
要说明来意也真不容易。光知道日野,却又不晓得日野是谁。日野到处都是,又不一定是这家的日野。如果问她,她会知道吗?
「有件事、想找日野打听一下。」
从刚刚的对话判断,这里似乎有个年龄相仿的日野,所以这个日野应该是最自然的选择了吧。只要挑出一大块不自然里稍稍松动的其中一角,将其坚称为自然就好。
「看来,并不是大小姐的校友啊。」
「是呀,日野怎么会有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哎呀呀。」
穿烹饪服的人捂着嘴角笑了笑。
「但她应该也可以和日野做朋友的,所以让她们见一面吧。」
「虽然是有些不得要领的理由,但总之……是客人对吧。」
穿烹饪服的人就这样拎着水桶,对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在她身边,永藤~正「唔喔喔喔喔」地一边嚷嚷一边用夸张的动作试图冲进门去,但脖领子却被抓得紧紧的。
「嘤~」
「已经重得拎不起来了。」
说着,她一抬手就把永藤~丢到了一边。而永藤~像是颇为满足一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总而言之,看起来确实不像恶人。」
「恶人。」
恶人的脸,大概就是过去见过的几个大人,以及同学的那种脸吧。
对我来说所谓的恶,就是那些容不下我的事物。
「凭我的个人判断放人进家门比较困难,如果真的有事,就在这里等等如何?那样的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这里……是指门前吧。环顾四周,竹林深处是一片养眼的墨绿色。
「那就这样吧。」
回答之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您说的大小姐,是女高中生吗?」
「嗯,是啊。」
「原来如此……那我等她。」
穿烹饪服的人露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个怪异的问题。但如果地生小姐真的来过这里,就肯定不会放过那个女高中生,最起码也会搭几句话。所以我打算怀着一丝期待,赌她还记得地生小姐的可能性。
此时,穿烹饪服的人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次,她淡淡地笑了。
「真是一张阴暗,又寂寞的脸啊。」
「诶?」
「姑且容我检查一下您的随身物品,可以吗?」
「啊,好……」
我不禁感叹不愧是大户人家,连这种事情都要顾虑到。可所谓的随身物品,充其量就只有手机、钱包和戒指罢了。而她也确实像走形式一样,每样东西都只看了一眼就结束了检查。
「我要不要也接受检查呀。」
「不必了。」
她的语气,总觉得像是有「懒得管你」这么一层言外之意。她对永藤~那怠慢的态度,从之前的各种交流当中就看得出来。怎么说呢,就蛮随意的。
但好像也多亏永藤~的帮助(?),好歹是获得了在这里等待的许可。
如果到头来扑了个空,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去才好呢。
「大小姐应该再过不久就回来了。那么,恕我告辞了。」
说罢,穿烹饪服的人缩回了门后。就连这扇入口的门都装修得格外庄重,恐怕光是从下面经过,都会令精神变得肃穆起来。总之目前只要等着就好,于是我移动到了正门旁边。
背靠着阻隔竹林与道路的那层像是稻草编制而成的墙,小心地蹲了下来。
「嘿咻嘿咻。」
「你不进去么?」
本以为只有我进不去,没想到永藤~也一脸悠哉地坐在了我身边。
「因为日野不在里面嘛~」
「哦……」
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她似乎是要陪我一起等。明明见面还没过五分钟,她却像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一样。不过,确实也不存在要过几十分钟才能做朋友这种莫名其妙的定义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头顶有高耸的竹林洒下的阴影,虽然是正午时分,却没有被晒得很惨。稍微抬起头,就看到修长的竹子在风中微微摇曳,令人仿佛看得见一道道翠绿的风。
「你说有事要问日野?」
「嗯……嗯,大概。」
「但在那之前,就由我名侦探永藤来揭穿一切吧。」
由你来揭穿么?只见永藤~威风地向我伸出了食指。
「我猜,你是日野的钓友。」
「呃,不是……我从没钓过鱼。」
「变成悬案啦~」
她立刻摇头认输起来。真不知道她有几分是认真,几分是开玩笑的。如果闭口不言的话,她的侧脸还是蛮富有知性与成熟的美感来着。但说不定,眼镜在其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日野同学会钓鱼吗?」
「嗯,今天应该也去了吧,虽然基本钓不到什么东西。」
「哦……刚开始接触?」
「也不是啦,不过她往往只是把鱼线甩出去发呆而已。」
「那是干嘛啊。」
「她就是个奇怪的家伙啦~」
虽然还没见到日野同学本人,但还是觉得这话轮不到永藤~来说。
正百无聊赖地看永藤~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刚才那个穿着烹饪装的人又走了出来。这次手中没有水桶,而是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玻璃杯里盛满晶莹剔透的麦茶,光看一眼就引人口渴。除此之外,还有两份配茶的点心。
「不嫌弃就请用吧。」
「啊,真不好意思……」
不知为何,自从认识地生小姐,似乎遇到好人的概率蛮高的。
地生小姐、星同学、星同学的妈妈、这个人,还有……永藤~也算吧?
「没事没事~」
穿烹饪服的人还没说话,永藤~就先谦虚了起来。只见穿烹饪服的人理所当然般将她无视,一脸微笑地离开了。这个放在我与永藤~之间的托盘,肯定也不便宜吧。
永藤~毫不客气地拿起了玻璃杯,而我则有些蹑手蹑脚。原本充盈着热度的手掌,立刻从指尖开始获得了解放。冷气一路贯穿到肩膀,驱逐着囤积在体内的暑气。心中的阴郁似乎也得到了缓解,变得轻松了一些。
喝一口麦茶,稍稍舒了一口气,竹林下这段悠闲的时光,缓缓地沉入了腹中。奢侈感挑逗着困惑的情绪,兴奋令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这是在地生小姐的带领下,经常可以体会到的感觉。每每提起,她总是会欢喜地说着『太好了』,然后轻轻抚摸我的头。
「我叫永藤哦。」
稍过一会儿,她又做起了自我介绍,这次发音变短了一些。
「嗯……啊,我叫水池……海。」
「水池海。唔……」
她不知为何抬起目光,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然后,噗嗤一声将木叉捅在了点心上。
「这点心很好吃哦。」
「是吗……」
真的摸不透距离感。以及,尝了一口后发现点心确实很好吃。看上去像是羊羹,里面放的却完全是其他东西。用手指挖出那个部分一尝,发现是栗子的味道。甜味在舌头上利落地四散开来,让人感觉到与地生小姐相同的气息。凡是昂贵的东西,往往富有清爽感。
「海海大概比日野还小耶。」
「海海!?」
「你几岁?」
「……十七。」
突如其来的海海让我吃了一惊,但还是做出了回答。然后,感觉海海这次又会被很快遗弃。
「十七岁?哎呀,比我们大?」
「我是高二。」
本想借此打听对方的年龄,谁知永藤却不按套路出牌。
「小辈该怎样称呼您呢,学姐。」
「……随便叫就好。」
「嗯~那就淼淼吧。」
所以海海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啊。
之后我们吃着点心,喝着麦茶,享受着散发竹香的微风,度过了一段有益身心的时光。永藤在喝光麦茶之前都还挺老实,之后就闲得发慌地四处转悠起来。看上去也不是在欣赏风景,真的就只是走来走去罢了。时而还尝试着翻过大门,凑过去手脚并用地趴在上面,然后又立刻半途而废。我一边观察着她,一边烦恼是否该为多了这么个新朋友而开心。
「啊,日野。」
永藤一脸开心地指向了路对面,跟着一看,远处出现了一个用帽子深深遮住脸,肩上扛着鱼竿的小个子女生。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永藤,于是快步跑了过来。
我拿起托盘,跟永藤一起迎了过去。她手臂上看得到刚刚泛起的晒伤,梳着位置偏低的双马尾辫,然后就是,身高果然跟我不相上下。
「欢迎回来~」
「哦。我说啊,你要来就提前说一声嘛,早知道就在家等你了。」
「今天是突然想来的啦,我想要做珍惜这种情感的永藤。」
「哦是么。也罢,反正你也总是很闲嘛。」
看她手中的蓝色桶子里装的只有水,似乎钓果并不理想。莫非真的像永藤刚才说的那样,只是把钓鱼线丢进水里而已么。这时她张开鱼竿和肩膀,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然后……这是谁啊。」
「你不认识?」
「不啊,从没见过。」
「哎呀~」
永藤嘭的一声拍了一下额头。日野瞥了她一眼,然后无视得干干净净。
「罢了,无妨。既然来了,那你好哇。」
「你、你好。」
身高跟我一样矮的女生,却是一副从容大方的姿态。虽然我也不高,但像她这样的小个子,却光是站在那里似乎就存在某种魄力。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种与地生小姐相仿的气场。
「这位是淼淼。」
「淼……?」
「我叫水池海。」
我一边打招呼,一边心想既然是永藤的朋友,大概她也比我年纪小吧。
「有件事……想问日野同学。」
「问我?呃,啥事?还有,你到底谁啊。」
「是新朋友哦。」
永藤从旁帮腔(?)道。仔细一看她不知何时摘掉了眼镜,难道不会不方便么?
「哦?朋友……那好,进去聊吧。」
她边说边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进屋。我对如此干脆的决定感到有些不解,对着她轻快地走向入口的背影问道:
「虽然是我提出的请求……但是,真的可以吗?」
「要是在太热的地方聊,搞不好会立刻变得讨厌你嘛。」
这时,日野头一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你不是永藤的朋友吗?那就没问题喽。」
「啊……」
爽快的人——这个评价送给像她这样的人,应该正合适吧。
「是朋友哦~大约十五分钟前在那边认识的。」
「能别在做出决定后跳出来降低信誉度么……也没关系啦,刚刚还见到更可疑的家伙呢。在那之后,就觉得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了。」
日野似乎是稍稍回忆了一下,于是又笑了起来。
「可疑的家伙?跟我比呢?」
「不分上下吧,那家伙穿着宇航服在钓鱼哦。」
「唔唔,看来不好对付。」
宇航服?我一边歪着脑袋,一边跟在她们身后。
「永藤先去我房里等吧。」
「为啥?」
「她的事应该跟你没关系吧?大概。」
「是么?」
「我踹你哦。」
话音还没落,脚就已经踢在了永藤屁股上。当然日野并不是认真的,永藤也是一边逃窜一边嘻嘻哈哈的,看样子关系真的格外要好。这毫无距离感的样子,让我很是羡慕。
我与地生小姐之间,欠缺的或许正是这样的东西。
带着经过大门后,展现在面前的尽是与我无缘的景致。洁白的细沙,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还有远处那森林一样的树木……是庭院吗?就算我和妈妈在这间院子里偷偷住下来,恐怕也不会被发现。但同时又想,妈妈站在树中间搞不好会被错以为是幽灵。
被氛围压倒的同时,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只要牵扯上地生小姐,就总是会涉足与我身份不符的场所。很明显,这是因为地生小姐就居住在这样的世界。
经过大门时,两侧的柱子散发着木头的芳香。这座宅邸里,四处都是一股澄澈的气味。
我脱下明显比别人更脏的鞋子,摆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想到与地生小姐走在外面时也穿着这双鞋,就突然觉得十分丢脸。为了不让地生小姐也受人白眼,下次见面前一定要买一双新鞋。
然后,如果被她发现并得到夸奖……无意间,又发现了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这时,长廊对面出现了刚刚那位穿着烹饪服的人。
「您回来啦。」
她一边招呼着,一边接过了日野手中的水桶和鱼竿。
「嗯。啊,把这货带走。」
「好的。」
「从今天起我就叫这货啦。」
永藤点头致意了一下,然后像猫一样被穿烹饪服的人拎着离开了。一连串动作实在过于流畅,我都没找到把托盘还回去的机会。见状,日野从我手上接过了托盘。
「这个交给我收拾吧,你嘛,唔……在这边的房间等我一下。」
「嗯。」
我按照吩咐,径直走向了途中那间日野所指的房间。因为不习惯独自在别人家里走动,所以莫名有些紧张,一直担心要是有人跟自己讲话该怎么办。
……比较起来,对星同学的家倒是相当适应。
慢慢拉开门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清凉的空气瞬间扑鼻而来。也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我只把门开到一半,然后从肩膀开始把身体塞了进去。
与纯和风的外观不同,房间里放的都是洋式的家具,用品与光泽跟地生小姐带我去住的宾馆有些相似。侧脸一瞧,眼中出现了一片规规矩矩的空间,没有尘埃,令人连心境都十分清凉。
屋里有一张颜色像蜂蜜面包的桌子,周围摆着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我有些犹豫该坐在哪里,转悠了一会儿后选择了椅子。因为身子小,坐在上面感觉处处漏风,左右的扶手都离自己好远。我将双手摆在腿上开始等待日野,整个人僵硬得好像一块立方体。
眼睛牢牢盯着挂在墙上的画,试图感受其中的艺术性,结果完全没有头绪,甚至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内容。线条密集得如同蜘蛛网,各种色彩相互重叠在一起,说难听点简直像是街头涂鸦。要是跟这家的人说了,绝对会遭到鄙视。
薄薄一层窗帘对面,是山林一般葱茏的景致。来自那里的大量蝉鸣,令室内的我都觉得聒噪不已。
地生小姐是否也曾坐在这里,聆听这样的蝉鸣?
独自静下来之后,犯罪感再次涌上了心房。像这样打探她的情报,真的没关系吗。光是想象一下地生小姐得知之后会作何反应,睫毛都会微微颤抖起来。她的否定,令我恐惧。对我而言,否定即是所谓的「恶」。如果地生小姐变成恶人,我会不知该如何继续生存。今后哪怕只依靠地生小姐给予的东西,我一定也能幸福地活下去吧。
即便如此,我也——
这时,有人拉开了整扇门。
「喔,老老实实地在等啊,跟永藤果然不一样。」
「哦……」
虽然相识不久,但见识了永藤方才的各种举动,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
摘掉帽子的日野坐在蓝色的沙发上,然后盘起了腿。
「所以,海海啊。」
「海海!?」
「你有事要问我对吧?素昧平生的人究竟会问些什么,我还真挺感兴趣的。」
「啊,嗯……」
真有胆识啊——我暗自赞叹道。换做是我,对陌生人说话都已经相当勉强了。
话又说回来,这到底什么世界啊。
难不成我额头上写着「海海」两个字?
「是啊,我想问的是……多少天前来着?」
我在心中掰起了手指。记得那是暑假开始之前,所以……
「应该是十天之前,是不是有人来访过呢?」
「这可难说,我家整天都人来人往的……比方说你。」
说着,日野笑了笑。确实,连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都肯接待,可见这里确实蛮好客的。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不知道,这正是我想问的。」
如果地生确实是真名,那可就大爆冷门了……应该不可能吧。
「嗯……?怎么,你莫非是侦探?还是跟踪狂?」
日野一脸狐疑地眯起了双眼。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是从地生小姐那里得到了可以用来回复的答案。是否有勇气坦白并以此自居,全凭我的意愿。
至于这是不是对方想听的答案,则另当别论。
我将喉咙拉扯到几近抽搐的地步,牢牢稳住自己的视线。
「是、是女朋友。」
「哦哦?」
日野像被戳到额头一样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又「诶?」地歪了歪头。
「明明是女朋友,却不知道名字?」
「……对方不肯告诉我。」
「诶诶你这岂不是……罢了,这也轮不到我说三道四。那就不问名字了,能描述出那人是什么样么?」
「那天穿的是和服。」
「呃,来我家的人大多都穿和服……还有其他显著特征么?」
「是个美女,很温柔,还有……胸很大。」
有点犹豫该不该讲,但觉得线索还是越多越好,就决定不做保留。日野一边听一边「嗯~嗯~」地消化着我提供的信息,然后在途中停下了动作。
「嗯?是个美女,很温柔又胸很大……女朋友?」
「是啊……」
若无其事地承认后,才发觉不妙,不禁全身一凉。对我来说,去见她、去爱她都过于理所当然,大脑似乎已经彻底麻痹了。
我不禁缩起肩膀,做好了迎接异样目光的准备。
只见日野虽然难掩惊讶,但还是「喔~喔~」地再次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嗯……唔……明白了!倒也无所谓啦。」
没想到,她就这样轻易接受了。说不定,日野比她的外表要更加成熟。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怕深究起来会很麻烦,于是懒得多管罢了。
「美女啊……十天前……唔……呃呃?哦~想起来了,确实有个胸很大的美女。」
「真的吗?」
根据至今为止对周遭氛围的观察,确实觉得这里与地生小姐的存在感十分吻合。可一旦确切掌握到彼此间的联系,胃里还是会激动得痉挛起来。
在涌现罪恶感的同时,却又矛盾地向前探出了身子,渴望获得答案。
「对,确实有个奇怪的女人跟我搭话来着。是在回去之前跑来搭讪,问我是不是女高中生。」
「……她可真是……」
绝对是她没错了。这种人如果还有第二个,就太恐怖了。
「应该就是……那个人。」
「唔,是那位啊……确实,因为表现得太从容自若了,反而让人觉得有猫腻。」
虽然说得很不留情面,但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那么想过,所以也不好反驳。
「告诉你是可以啦,不过我说出来真的合适么。」
日野一边环抱双臂,一边有些迟疑地游移着视线。
「对错姑且不论,既然她不告诉你,就说明是有意想瞒着你嘛。」
「……确实如此。」
日野的逡巡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才对。
我做的事,一定是错误的。
「但是我……不想对爱着的人始终一无所知,也不愿意永远面对着虚假的容貌和姓名……」
说不定目前,整个地球上只有我叫不出地生小姐的真实姓名。
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
就是这样的疑问,驱使我来到了这里。
虽然这些苦衷,都与日野毫无关系。
日野将托着下巴的胳膊拄在盘起的腿上,身子歪着,却笔直注视着前方,同时有节奏感地用手指敲着脸颊,随后——
「……话说我也把名字忘了,你等我一下。」
说罢,日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快步走出了房间。既然要去问,就说明她肯告诉我了?真令人紧张。因为要老老实实地等,所以不能移动双脚,但上半身却相对地晃悠个不停,视线也不安分地扫来扫去……呃?
窗外突然冒出一张脸。我起初还讶异地想,有钱人难道会在院子里豢养大活人么,可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戴着红框的眼镜。
「啊,是永藤么……」
真是吓了一跳。虽说对上了眼神,可我该作何反应呢。
就这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又倏地一声缩回了窗框下面。
「莫名其妙……」
跟我妈妈有点像,只不过是另一种飘法。
这时日野也回来了,似乎是稍稍发红的晒伤处有点痒,正在身上抓来抓去。
「我考虑了一下。」
「呃、嗯。」
「难得来一趟,就只把姓氏告诉你吧。她是地平家的人,地面的地,水平的平。」
「地平……」
地平小姐……生是从后面的名字里来的吗?所以是地生小姐。
……没想到真的打听到了,而且就在本地。
「所以,你想知道的就这些么?」
「嗯……谢谢。」
虽然这样的收获,还不知道是凶是吉。
地平。地生小姐的真实姓氏。如此一来,地生小姐的真实样貌,总该至少露出一个拇指指甲了吧?
……不过,为什么得知她的名字,要如此大费周折呢。
「是吗。那接下来……反正,肯定在这边吧。」
日野边说边走开了,但目标不是门,而是窗户。于是如同与之呼应一般,从刚刚的地方再次冒出了一颗脑袋。我倒是有看见,可日野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见日野一开窗,永藤的手就伸到了屋里,看上去就像船幽灵一样。
「哼,真亏你能察觉到我的存在呀。」
「你也就这点套路。」
日野一边挡开永藤的手,一边笑着说。即使是初识,也看得出她们真的关系很好,就好像可以接受对方的一切那般,彼此亲密无间。
如果我和地生小姐,也能进展到这种程度就好了。
关上窗户后,永藤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门,坐在日野身边的椅子上,并摘掉了眼镜。然后日野不知为何拿起眼镜,戴在了自己脸上。
「那是很宝贵的东西吗?」
隔着镜片,日野的目光望向了我的手指。低头一看,海蓝色的戒指正散发着喑哑的光泽。
「因为只有这戒指跟你的打扮不太搭调。」
「果然么……」
作为佩戴在我身上的东西,或许价格太高了吧。
「从中能感觉到其他人的意图。」
永藤说出了貌似很深奥的话,但我觉得她自己也并不太懂。
「这是别人送的,说是花了五百万日元。」
「哦~我怎么看都只值五千左右。」
「我看值时价五亿美金。」
「你趁没开学赶快换副眼镜吧。」
日野将眼镜还给永藤,然后站了起来。
「要回去的话,我就送你出去吧。你也给我一起来。」
说着,日野推了一把永藤的肩膀。结果永藤「呀~」地一声把日野又推倒在了沙发上。
「你什么鬼啊。」
「我是永藤~」
「别闹了,江目小姐,把这货带走。」
被她叫了一声后,穿烹饪服的人立刻从外面走进来,把永藤揪了出去。
「嘤~」
「真是长大了呀。」
从穿烹饪服的人露出的苦笑当中,可以感觉到彼此之间存在着坚实的岁月积累。
日野、永藤,还有穿烹饪服的人一起把我送到了大门口。
对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竟然也如此以礼相待。
「请您路上小心。」
「好的。那个,多谢您的茶和点心。」
我一低头,扬起的发丝险些甩到对方脸上,于是连忙退了几步。
头发似乎也该剪了……在那之前,先问问地生小姐的意见吧。
「再见啦。」
「要幸福哦!」
旁边的两位倒是态度很随意,可还是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在三人的目送下离开了日野家。怎么说呢,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拥有着形态各异的善良,已经超出了我对人的理解范畴。
为什么至今为止的我,都极少遇到好人呢?
我想这一定跟我的愚鲁,以及总是低头向下看的习惯有关吧。如果生存方式会影响到邂逅的质量,我想至少如今,应该可以稍稍抬起头向前看了吧。
「……啊。」
看到竹林,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刚刚永藤从这一片葱郁里冒出来,似乎也是件蹊跷的事。
「……嗯,也罢。」
反正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蹊跷。
我一边心想今后大概不会再见了,一边匆匆地踏上了归途。
我究竟,有得到进展吗?
开始交往后虽然心里颇为得意,可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向我坦露。
所以暗自进行了调查,如今却又深有负罪感。
胆怯与妄自轻贱,令情绪变得凝重万分。每一次呼吸,都令胸口疼痛不已。
心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却掌管着整个身体。
人类怎么会是如此不安定的生物呢?
「那啥,你干嘛这么消沉?」
看到蹲坐在被子上的我,刚刚出浴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星同学如此问道。
「……没有啊。」
「哼,是么。」
……态度真差劲啊。只见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伸脚捅开了电风扇。
一段时间里,彼此之间只听得到扇叶转动的声音。
不知为何,星同学也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再加上湿润的头发,看上去简直像被雨淋过一样。藏在刘海后面的黯然目光,与她垂着头的模样显得十分相称。
这种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当然了,不就是车站厕所的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么。
「你快说啊。」
星同学突然抬起了头,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不禁心想,这家伙究竟什么毛病?
但立刻就转而觉得,或许这也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吧。
毕竟归根究底,星同学依然是个好人。
只见她立刻收起了尖酸的语气与表情,把脸别了过去。我一边纳闷究竟怎么了,一边用目光进行追击,然后突然醒悟到,她是在将眼睛从我身上挪开。
于是又细细回忆了一番她刚刚的视线所及处,然后「啊」地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口。
似乎是从上面看到了我的胸,才立刻躲闪的。
……毕竟衬衣蛮松的,也不知露到什么程度?
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是拽了拽衣摆,遮掩一下缝隙。
……所以,该拿这尴尬的气氛怎么办呢。虽然之前都在对方面前光过身子了,但还是有种不太一样的羞耻感。记得地生小姐似乎也曾对此侃侃而谈,只是当时太困,基本没怎么听。
「星同学你……」
「怎么啦我啥都么嘎啊。」
她语速飞快地咬到了舌头。不仅如此,耳朵还像长出了辣椒一样又红又肿。
「莫非,蛮好色的?」
话音刚落,星同学保持着坐姿蹦了起来,看上去像飘浮一样。
落地之后,她的姿势和面朝的方向都纹丝未动,但语气多了几分僵硬:
「没有啊。」
「哦?」
「就一般,正常,还算普通吧。」
「普通吗。」
是说以健全的心态,喜欢我的胸么。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一直在逃避,于是开始转身折返。
「……没办法啊,谁让我喜欢你呢。」
然后,像是在找借口一样轻声吐露道。
「这倒是理解。」
因为我也喜欢地生小姐的胸,喜欢到丢人的程度。
「……我喜欢你啊。」
不知为何,星同学用自我肯定般的口吻,再一次如此低语道。
其中甚至掺杂着如释重负般的情感,究竟什么情况啊。
话说得倒是蛮动情,无奈是从胸的话题引出来的,所以气氛依然有些尴尬。地生小姐也对我的胸……啧,不说了不说了。记忆如同挖山芋一般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夜,跟星同学一起留宿,然后还一起坐电车回家。
简直就像一趟旅行,令人筋疲力尽…………咦?
突然,我想起了那时候在手机上看到的名字。
地平小姐。
地平——地生小姐的真实姓氏。
当时对我毫无意义,所以并没当做一回事的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在星同学的手机屏幕上?
而且,还是在那一夜过后的归途当中。
「………………………………不会吧?」
这一声低语没有被星同学听到,不知算是幸运,还是直指不幸?
星同学像是无法承受方才的气氛,于是将浴巾裹在身上走出了房间。明明只要不离开这里,我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会不会,这都是命运使然?
星同学离开之后,我稍稍等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流窜到了房间角落。她本人虽然回来后立刻洗了澡,但带在身上的包或许——我一边想,一边像狗一样把鼻子凑了过去。明明有停在发生接触之前,可还是受到了犹如重拳般的回击。
涌入鼻腔的,是我最喜爱的花香。
我不禁猛地一拍地板,脑袋像弹簧一样甩向了身后。稍迟一步,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头部做出了如此剧烈的活动。咬紧牙关,臼齿疼得近乎碎裂,右手的拇指如同痉挛般不停抽搐着。
没想到不知何时,我竟已将一块如此炽烈、如此火热的石块吞进了腹中。
视线未曾移动,房间的墙壁却在不停地横向旋转。
如潮的耳鸣声,吞没了世间的每一道缝隙。
在得知真实姓氏的同一天,不期然地想起了这件事。
这莫非是某种先兆?
是某种力量在敲打我的后背,催我去推进事态发展吗?
虽然不存在任何证据,但星同学是女高中生,地生小姐则专以宠幸女高中生为乐,某种程度上算是无药可救的人,星同学也相当可爱,应该很合地生小姐的胃口,散发着花香,名叫地平小姐——各种危险的要素搅拌在一起,将心逐渐驱逐到了黑暗房间的角落。
地生小姐与星同学在宾馆独自交谈的那一幕,又开始在脑内重演。
怀着一旦想起就不知该如何消除的疑虑,我倒在了被子上。
「……地平小姐。」
头一次,唤出了她真实的名字。
星同学如果知道,就只有可能是出自本人之口。
对我始终隐瞒,却将名字告诉了星同学。
或许这一点,才最令我不可饶恕,也最令我怅然若失。
在不眠的夜里,不停,不停思索着。
这是不是也算相思病呢?明明睡不着,却逐渐消磨着身心,在难以摆脱的酷暑当中几乎要丧失理智。无论如何,自己肯定是得了某种疾病。
星同学知道地生小姐的真实姓名。
但是,却没有告诉我。或许也是因为没那个理由,但还是觉得她明明就可以选择告诉我。而且,地生小姐还在和星同学保持联系。虽然可以确认的就只有那一回,但之后说不定也见过好多次面。说是去见朋友,或许也全都是骗我的。
一旦开始猜疑,就再也无法停止。
连自己究竟因为什么而相信着星同学,都渐渐地无法忆起。渐渐地,开始对她产生厌恶。
明知是恶性循环,却完全无力摆脱。
而在一番思索后,明白即使坐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所以我——
一步一步,踏入了错误的道路。
「今天也有事吗?」
「嗯……要出门一趟。」
「是么……啊,没事,我也就随便问问罢了……」
我一边回答,一边摆出了一副不甚自在的姿态。
五天之后的早晨,就开始于这段佯装若无其事的对话。
目送星同学出门,并确定她不会回来后,我也展开了行动。
「妈妈,我也要出……妈妈?」
她已经不在家了。明明刚才还听到她的声音来着,可能是看到星同学出去,就顺便一起离开了。她心血来潮的举动,就连我这个女儿也很难完全掌握。只不过就算她走她的,我走我的,似乎也往往能在街上不期而遇。
或许当站在岔路上时,两人做出选择的理由比较相似吧。
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倒很有母女相。
「小海,你怎么了?」
星同学的妈妈叼着牙刷,从盥洗室那边探出头来。
「啊,我打算出门一趟。」
「你也要走?」
「呃,是啊。」
「是么,要是中午之前能回来一个人就好了。」
「那……呃,我到时候回来。」
于是她随口应了一声,就带着嘴边的白沫缩了回去。虽然顺嘴答应了,但要是跟着星同学跑到了很远的地方该怎么办呢。到时候……呃……就到时候再说吧。
为了不把星同学跟丢,我也连忙跑出了公寓。
虽然没有跟踪的经验,但星同学肯定也不是经常跟在别人背后。她能做到,我应该也没问题。发现她的背影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动静尽全力控制到最小,正式开始了跟踪。在大路上倒是还可以利用行人来躲避,可星同学越走越接近人少的地方。但是她走得很快,始终面朝前方,毫无回头张望的迹象。
等待着她的,真的是如此令人殷切盼望,无暇回首的事物吗?
星同学的目标似乎是车站,是要在那里跟朋友碰头吗?只见她没有走进站内,而是停在了一块醒目的补习班广告牌附近,一边躲在阴影中擦拭脖子上的汗水,一边仰望着通向住宅区的台阶。车站除了早晨以外乘客稀少,检票口也变得无人把守,再加上是暑假,就更是鲜少有人出入。检票口上方架设了一个小小的顶棚,有几名乘客从下面经过。星同学也偶尔朝那边张望一下。
由于道路很直而且能躲的地方不多,所以我不得不在很远处背对星同学,戴着帽子,时不时地回头打探情况。这边没有阴影,晒得大腿内侧生疼。如果被星同学发现的话……就干脆站到她身边去。
就算我跟她站在一起,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不应该有任何问题。
在足以蒸发成云的湿度当中,大脑无法灵活地运转。我不怎么喜欢夏天,因为即使想呆在某个人身边,也会热得难受。有个人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而如今的我,已经成了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呆子。
明天的我,不知还能否继续存活。
是电车的声音,是熟悉的气息,还是,那一阵花香?
就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我对某种事物产生了反应,进而转过了头。
夏天,在晴朗得令人舒畅的万里青空下,背叛了我。
视线彼端,我的女朋友如期抵达了与同居者相约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