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面不?』
「……这臭女人……」
暑假刚开始没多久,我正将腿搭在房间的墙上时,突然收到了地平小姐的这句简短的邀约。见了这话,我保持着不雅观的姿势,如同遭到暴晒一般绷起了脸。
『你想啥呢。』
『难得做了朋友,一起去玩嘛。』
我们啥时候变成朋友的?而且,水池同学可就在我身边啊,要不要立刻拿给她看?但转念一想,光是那个女人还好,万一连我也被她视作眼中钉就糟了,于是便打消了念头。
就算我只是被害者,那也仅仅是我的问题,水池同学没有义务对我表示理解。
想到有可能承受这种不讲道理的无妄之灾,我不禁顶着酷暑慨叹世道艰难。
『你不觉得对不起水池同学么?』
『咦,为什么?跟朋友出去玩也不可以么?』
首先的大前提是,我根本不是你朋友。
『再说高空也并不喜欢我,对吧?』
『厌恶至极。』
『那不就没问题喽。』
这家伙莫非觉得我有理由去见一个深恶痛绝的人?真是神经病。我放下手机盯着天花板,心想明明水池同学从来都不找我一起玩,为啥造成这种局面的祸根之一会随随便便跑来撩骚啊。至于水池同学,则正蹲坐在那边死死盯着手机。从翘起的脚趾和倾斜的脑袋,就能看出她有多么心绪难平。估计是在犹豫该不该联系地平小姐吧。
我真想高喊那个大猪蹄子在这里,然后把手机塞给她看。面对着水池同学跟那个女人,一时不知该把火发在谁身上。
这时从起居室传来一句「吵死了」的抱怨,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一直在不停踹墙,于是缩回双腿,将自己抱成了一团。刚刚洗完的头发压在被子上,散发出逐渐笼罩全身的热气。这种感觉,就像脑袋还插在热水里。
此时,水池同学正伸出手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地操作着手机,看上去就是一副没用习惯的样子。敲完了字,她就盯着手机等待了起来。光是看到这里,就能猜出她做了什么。刚刚出浴所带来的倦怠感立刻又陡增了六成,让人只想在坚硬的地板和薄薄的被褥当中永远沉溺下去。
很快,水池同学似乎收到了回复,于是黯淡的双眸顿时像小灯泡一般亮了起来。嘴角那难以遏制的上扬,正是人逢喜事时应有的反应。平日里向来毫无情感,池枯海干的她,在那个女人的滋润下变成了普通的人类。
面对这一旦直视便几欲窒息的现实,我放弃了双目的焦点,让喉咙发出「啊~啊~」的空洞哀鸣,勉强将其控制成了不致死的重伤。这伴随着痛苦痉挛的逃避现实之计,效果只可谓是差强人意。
「要约会啊,恭喜恭喜。」
看着不知映在眼中哪个部位,有些扭曲变形的水池同学,我如此揶揄道。
「我什么都没说吧。」
「一看就知道了。」
「……这跟星同学没关系。」
此话甚是言之有理,因此更加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有理又有据,岂不是令我完全无计可施?
也罢也罢,反正本来就没抱任何期望——我不断地如此鞭笞着自己。
「………………………………」
随后,伸手在地上抓来抓去,捡起了被丢开的手机。
『就一次的话,陪你玩玩也可以。』
『真的?那后天可以吗?』
这女人,不仅回得快,还装得若无其事。
『我知道,你明天要去见水池同学是吧。』
竟然同时把同在一处的两个女高中生约出去玩,看来真的很有必要让她好好尝一次苦头。但就凭她那德行,真能感受到痛苦么?
虽然对她并非十分了解,但总觉得就连痛苦,都能被她拥在怀里。
稍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了回复。
『☆↑🌤』
啥啊这是。星……星、上……高?天空……空?
所以呢?
蠢到家了。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然后,又觉得有些可笑。
最初的契机,仅是来源于这种小小的叛逆。
事先说好,这绝不是约会,我只是来触人霉头的。
对水池同学的幼稚报复,与倒打一耙没有区别的可耻行为。
走出家门,周围只剩我一个人时,大脑也恢复了冷静运转。但是这种明智,却无法撼动自己的感情。看来即使有人在世界内侧求救,声音也无法立即传达给我。
在如同化作帽子扣在了头顶一样的蝉鸣声中,行走在高台簇立的住宅区里。石墙的表面像是受到了岁月侵蚀一样斑驳,缝隙里看得到破岩而出的郁郁青草。平行延展的两条马路上,就像旱季一般看不到车流。
在头发与后脑勺被烈阳烤到十成熟,不断冒出汗水时,才终于开始后悔出门。
她指定的见面地点是当地的车站。起初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既然是当地,那当然也是水池同学的活动范围。要是她正巧在附近转悠,跟我们碰面了该怎么办啊。不,虽说我们只是见个面,又不是在搞外遇,但引起误会肯定是难免的吧。
毕竟,水池同学似乎爱得相当投入。
这种情况下,该担心她受到伤害呢,还是我被她讨厌呢。
我站到醒目的补习班看板旁边,躲在阴暗处探寻四周的人影。平时都用不到这间——或者说任何一间车站,所以感觉颇不自在。附近有一所高中,所以站名也是简单易懂的某某高中站。如果不是暑假,应该至少看得到学生吧。
此时观望着无人检票口的,就只有我和蝉而已。时刻表显示电车每十五分钟来一班,所以我朝车站方向伸着脖子,心想她应该会乘下一班电车来吧。
屋檐下有几张似乎被太阳晒得有些发黄的椅子,还有一张靠背有些不牢固的长椅。人们都是坐在那里,眺望着街道,然后踏上旅途的吧……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我正是不久之前,才第一次坐上电车离开这座城镇。
回头想想,还真是一场大冒险。
尽管冒险的收获,就只有痛苦与麻烦。
「久等啦。」
「啊哇。」
一直盯着电车的方向,没想到被人从背后拍了肩。光凭那声音和轻佻的态度,不回头就知道对方是地平潮。今天也穿着和服,头发还是像上次那样绑了起来。烟火一样的花纹,盛开在红色的绢布上。
她似乎是从通往住宅区的台阶那边来的,该不会就住这附近吧?
「正好有事要来这边,就打算回去之前跟高空出去玩。」
「哈……嚯~?呵~……」
似乎是通过视线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于是她做出了解释。但说真的,这也太惹眼了。别说水池同学,哪怕是被学校的人看见,恐怕也会传出闲话。
还有高空这个称谓,也好像沿皮肤滑落的汗水,让人痒丝丝的。
「咱们走吧。」
地平小姐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了手。看着那鲜红的袖口与白嫩的指尖,我正心想这是干嘛?她就「哎呀」一声把手缩了回去。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该不会是要牵手吧?想到可能是跟水池同学见面时养成的习惯,胃里就有些火辣辣的。
「你干嘛不去陪水池同学玩?」
虽然不是真心想问的问题,但我对此确实挺哑然的。
「昨天已经跟海约会过了。」
「这我知道。」
「虽然天天见面也可以啦,毕竟很可爱嘛。」
我不禁对人生冒出了疑问,心想自己为什么在跟这种臭女人一起爬台阶啊。
跟地平潮并肩走在街上,两脚就像是踩着棉花。或许也是得益于她这身与俗世脱节的打扮,令人有种从熟悉的公寓穿越到了异乡的错觉。再加上盛夏的暑气,就更产生了一种身披幻想的疏离感。
每次不小心对上双眼,她都会用笑容做出回应。大概以水池同学为代表,至今为止遇到她的所有女高中生,都对这种表情无力抗拒吧。不显露反感,不吝惜笑容,再加上姣好的容貌。不倚恃本就足够出众的气质,懂得在细节处对人予以关怀。这些,大概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只要刨除对象与金钱,也不失为一种极为正派的人际交往方式。
「今天的目标,是让高空露出笑容。」
「休想。」
「好耶,难度越高我越兴奋。」
这幅笑容,绝对骗不了我。如果墙壁被她的温柔不断腐蚀,我只要继续増筑就好。只要在心里默念「讨厌的家伙」,就可以自动生成新的石墙。
「用温柔来战胜困难,也是别具一格的感觉。」
「啥意思?」
「跟所有人都和睦相处不可以吗?见到谁都是笑容满面。」
除了笑脸以外没露出过任何表情的女人,说出了这个与行为截然相反的心愿。
「这不是很理想吗?」
「从不切实际的角度来讲,确实很理想。」
「说的就是嘛~而且主要问题是,我本身就不是个讲究和平的人。」
「……你还挺有自觉啊。」
有自觉却依然做出越线行为,好个与和平毫不沾边的和平主义者。
穿过地势较高的住宅区,走过平交道,来到了大马路上。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可随着日常生活圈的逐步接近,心中也愈发躁动起来。虽说跟这个女人无关时水池同学从不出门,但万一不知哪阵妖风把她吹出来散步,又该怎么办呢。
「高空。」
每次被那悦耳的发音叫到名字,后背都会抽搐一下。跟被母亲呼来唤去时相比,完全不是一种感觉。在叫我名字的时候,地平小姐究竟在其中倾注了怎样的感情?
「笑嘻嘻。」
她不惜把形容词直接说出口,借以强调自己的笑容。那毫无保留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到,这就是名副其实的『笑容满面』吧。在我身边,没有人会整天这样笑个不停。硬要说的话,水池同学的母亲或许算一个?
或许,大家都活得没那么从容吧。
「……所以,你这是干嘛?」
「面对始终一副笑脸的人,是不是就很难继续生气了?」
「……没啊。」
完全被她说中了。大概在被她笼络的女生当中,也有与我性格相仿的人吧。
但这招对我不奏效。
「现在的高空,会让人想起海。」
「水池同学?」
「最初遇见海时,她也是面色阴暗,对我一点都不相信,但也显得有些寂寞。」
听她的意思,是想说现在已经变得截然相反了?
有关水池同学……我确实并不知情,但擅自把我也当成内心空虚的人,我可就不敢苟同了。哪怕当真如此,我应该也活得下去。
我跟水池同学不一样。
……明明刚才还说对她不了解,我可真够忙活的。
「害她对你依赖成那样,你打算干嘛?」
「不干嘛。我只是想看到她的笑容,而结果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为了让她笑,所以花钱包养?」
「是啊。」
地平小姐立刻表示了肯定,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想要她笑的话,明明还有无数种手段……真的有吗?至少,我从未让水池同学露出过笑容。
这一点,最是令我懊悔。
「你总有一天会挨刀子。」
「海不是这种暴力的人啦。不过目前,这一点也让我蛮担忧的。」
这口吻就像家长在描述自己的孩子一样,真不知她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看待水池同学的。虽然无疑是出自善意,但其中却混杂着一些砂砾般粗糙的感触。或许这样的异物感,就是令水池同学感到不安的主因。
「话说,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已经一边聊一边跟她走了半天,却还不晓得目的地在哪。
「先吃饭行吗?我还没吃午餐。」
「行。」
「啊,我请你吧。」
「不用,我付自己那份。」
一旦对她欠下人情,难保不会成为祸根。而对于眼下是否已经惹祸上身这个赤裸裸的问题,就只能暂时视而不见了。
「我不是为了这类东西而来的。」
「那么,今天来的目的是?」
「触人霉头。」
在我跟她见面的期间,水池同学就见不到她了。
「好呀,那快走吧。」
她应该是个看到对方不悦,自己就会开心的人。可就算我开心,她大概也只会一起欢呼雀跃。
这种人该怎么对付啊。
沿着大路朝前走,顺着人潮进入成为步行者天国的商店街,地平小姐对放在房屋中介门前的面包超人布偶挥起手来,我则是对她冷眼旁观。休想用这种作秀般的可爱来欺骗我。明知如此,却还是一直盯着她,因为那副笑容实在太令人舒适了。
对于笑,她是真的格外得心应手。
她带我来到了一栋入口狭窄的大楼前,那里的正面摆放着菜单。从参考图来看,应该是中华料理。除了镇上那家用红黄二色装修得极其惹眼的店以外,我就没进过中华料理店了。就连去那里,也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楼是外带专柜,橱窗里摆着小点心和咕咾肉便当之类的东西。稍微瞥了一眼价格,写着便当950日元。以我的感觉来讲,算是稍稍有点贵。旁边卖的是芝麻核桃糖,明明量不多,却跟便当是一样价格,这什么情况啊。
面前是阴暗的楼梯和电梯,地平小姐毫不犹豫地朝楼梯走了过去。我一边瞥视着电梯,一边跟了上去。从简直像逃生通道一样的楼梯走到二楼,轻松推开贴着闲人免进的一扇门,就抵达了店门前。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么?」
干嘛要绕这么个弯子。
「因为好玩啊。」
「哪里好玩了。」
店外有迎宾台,以及摆着沙发的大厅。这家店……该不会很贵?刚刚一脸硬气地说要自己付钱,搞不好有点草率了。
「有位置吗?」
地平小姐去迎宾台问过之后,一位衣着郑重的店员将我们带进了店里。与外界隔离的清凉空气,让脖子和手腕冷得开始发抖。理所当然般开着空调的空间,令平时只能享受到电风扇的身体有些受惊。
窗边排列着几个类似包厢的空间,中央则是摆放着双人用的桌椅。我们被带向了桌椅右侧的靠窗位置,不知为何让人一看就觉得安心。
我拉出沉重的椅子,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这样的店,我从没来过。其他的顾客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光看他们的打扮,就让我觉得这似乎不是自己配进的地方。而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即使在如此高档次的环境下也依然鹤立鸡群,与我真可谓是天壤之别。
店员拿来了茶水、热毛巾和菜单,地生小姐还跟对方寒暄了两句。两人莫非认识?或者应该说,她是这儿的常客?她说来这边有事,就代表她并不是住在这附近的。如果真跟我家住这么近,那我可真要笑出声来了。
她说了声「请吧」就将菜单递了过来。我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菜单,一翻开就看到夹在中间的午餐介绍。光是看到上面的最低价格是2000日元,被空调驱逐的汗水就又探出了头。顺便,往下翻一页就变成了4000日元,再翻一页则是7000日元。
「那啥、」
难道您没考虑过,带普通的女高中生来这地方是否合适么?
「我请你吧?」
「……免了。」
嘴里眼看要冒出$的符号来,但硬是给塞回了喉咙里。我一边念叨着便宜的、便宜的,一边继续往下翻。凡是单品就没有低于四位数的。咕咾肉2300日元,炸鸡块2300日元,扇贝和虾的沙拉也是2300日元。他们这价格是认真定的吗?继续翻了半天,终于看到个玉米汤800日元。诶,800?就一碗汤?哪个世界的料理啊。
看着菜单的眼睛和拿着菜单的手,不知谁承受的压力更大一些。像炒饭或拉面这种能填饱肚子的单品,也都被设定了偏高的价格。虽说不是付不起,但为了不在回家之后悔青肠子,只好继续一排排地浏览数字。
「高空呀。」
每次听她叫这个名字,都像是被抚摸脸颊一般,心里痒丝丝的。在菜单对面,是满脸笑容的地平小姐。地平小姐,这个女人——意识始终在两者之间匆忙地来回切换。
「这种时候,就依赖一下成年的大姐姐嘛。」
「……决不呢。」
可能是因为略有犹豫,导致措辞有点奇怪。
「被拒绝到这种程度的话,我会喜欢上高空的哦。」
她用无奈的口吻,说出了不得了的话。用喜欢来威胁别人,还真是前所未闻。就连她自己,也被逗得捂住了嘴角。
「高空很讨厌我,对吧?」
「讨厌得要死。」
我一龇牙咧嘴,她就露出了舌头,一副想舔过来的样子。明知不可能够得到,身体却还是向后仰了几分。
「你也不想被讨厌的人喜欢上,是吧?」
「……这……」
心里立刻敲响了警钟,让我意识到这是会在回答中逐渐陷入不利的话术,于是闭上了嘴,仅仅是瞪了她一眼。而在遭到如此敌对后,她却给出了「真不错,好喜欢呀」这种与常理背道而驰的答复。
明明有女朋友,还对其他女人喜欢喜欢地说个不停,看来水池同学总是面露不安确实是正确的。虽然喜欢上这种女人明显是错误的选择,但这也让人明白,人对人的喜爱之情并不能用道德去左右。
「来都来了,就开心一点嘛。」
「什么逻辑……」
「好不容易都见面了。」
这估计也是遇到谁都能讲一遍的套路对话吧。我擦亮了双眼,心想决不能上当。
有种正举着一枚符咒,上面写着『恶灵退散』的错觉。
「人在生下来时,都是很寂寞的。身处世界底端,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自己的身影。所以才会与人相遇,创造各种事物,在各种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样一来,也就不会那样寂寞了。无论多么伟大,多么坚强的人,都仅仅是在做这种事罢了。」
她突然像念诗一样,讲起了晦涩的话题。将头发梳到耳朵后面的动作,让眼睛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吸引。如此简单的举止,为什么却能牵动一个人的心呢。
「你说啥呢。」
「从前阵子看的小说里引用的。虽然内容莫名其妙,但感觉只要说出来就能顺势糊弄掉很多事,所以就背下来了。」
「什么啊……」
如此明目张胆的说辞,令我差点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但心说不行,就又竖起了棱角。要让心变得坚硬寒冷才行——过去似乎在哪儿看过这样的句子,于是效仿起来。好像还有人说过,放松警惕,就意味着败北。好,我没问题的。
「那就……好。」
地平小姐合上菜单,开始呼唤店员。店员正匆忙地端着打卤面,在送到其他餐桌之后,立刻来到了我们这里。地平小姐麻利地点了几个我没怎么听过的东西,店员抄好单子就离开了。
「我还没点呢。」
「嗯,是啊。不过我已经自己都点好了,你也可以随便吃哦。」
「……如果我说不要呢?」
「那我只好把两个人的量都吃掉喽。」
被她一脸轻松地如此断言,感觉翘起的棱角也萎靡了起来。不知何时,心中的水位已经汨汨地上涨了许多。先将善意强加于人,再以此为跳板,逐步瓦解心防,肯定就是这个女人的常套手段。既然已经识破,那对我就不起作用……大概。
但就这么饿着肚子逞强下去,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既然已经决定了不会喜欢上这种女人,那即使蹭她一顿价格高昂的午饭,应该也算不上什么问题——慢慢地,这种和气的意见开始冒出头来。甚至开始觉得,之前在宾馆也是她出的住宿和早餐费,事到如今还何必坚持呢?这样的妥协,也证明自己的思想正在被逐渐侵蚀。
水池同学肯定也是如此越陷越深的。
我跟她不一样。但是,在这种事情上揪着不放似乎也有点抓错了重点。
于是,虽然还存有疑问,但心还是怀着对自己的信任,接受了妥协。
「既然你都点了,那我就吃吧。」
「嗯嗯,很好吃的哦,敬请期待!」
事情的走向或许正符合她的预期,但我的心可就没那么容易控制了。
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个好人……虽然脸确实好看。通过与水池同学的相遇,我已经明白自己很难应付长相漂亮的女人,所以还是尽可能别去看她比较好。
「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到这附近办事时,就会过来。」
既然如此,就说明她家住在远处吧。
至今为止的生活范围确实未曾发生重合,可是——
「为什么呢……」
「嗯,怎么了?」
像这样面对面,凝视她的双眼时。
「明明几乎是刚刚认识,却总有种早就见过的感觉。」
这种易于亲近的氛围,或许也是这个女人的武器之一吧。
「啊,真敏锐。」
「敏锐?」
在这种别有深意的反应之后,她却又开始缄口不言,一边露出暧昧的笑容,一边用和善的眼神筑起高墙,像是在说自己不打算继续透露一字一句。
该不会真的曾经见过……不,这不可能。
如果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哪怕相隔好几年也肯定不会忘记。
从好坏两层含义上……好的含义,是指什么?
「对了,高空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地平小姐一边端起茶杯,一边问道。
「想做的事?」
「如果有要求的话,可以尽管提哦,不然就由我自作主张喽。」
想跟这个女人一起做的事,我一丁点都想不出来。那么,为什么还要跟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呢。
这时我灵机一动,用昨晚的事讽刺道:
「怎么,要带我去买戒指么?」
「你想要吗?」
「我说的是昨天的事。」
「哦,你是说海啊。如果她很珍惜的话,我也会很高兴哦。」
「整个晚上都盯着看来着。」
「哇~」
她轻轻地鼓起掌来。
「她说那戒指值五百万。」
「嗯,我告诉她的,不过其实只值五千左右而已。」
「果然……」
就觉得连宝石都没有的戒指怎么会贵成那样,结果比想象的还便宜了一位数。
「但如果不说这种谎,她似乎很难拿出自信来。」
「自信?」
「那个孩子总是把自己看得太低,所以我希望她意识到,自己拥有让人甘愿花费五百万的价值。」
脑海当中,不禁浮现出了水池同学抱着双腿坐在角落里发呆的身影。那副经常把自己很蠢挂在嘴边,没事就翻开教科书的模样,确实饱含着自虐的意味。不得不与那毫无防备的家伙近距离相处,或许就是我陷入水池海沼的原因吧。
「若是为了送她,就算真的买下价格高昂的戒指我也完全乐意,但昂贵的物品容易招致不必要的危险,所以目前还是不要送她比较好。」
「唔……」
这番话听起来,竟然完全不像是在找借口。她貌似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性格。这种谎话只能用于自保,而她更喜欢那种具有侵略性……或者说,可以带来乐趣的谎言。通过她的言行举止,时常感觉得到这种倾向。
我也打算喝一口茶,但因为有些心不在焉,导致从指尖到手指根部都急速升温,险些把茶杯打翻。我心一慌,第二次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先是吹散了升腾的热气,然后稍微送入口中,于是感觉到了浓郁的茉莉花茶香。为了不被烫伤舌头,我只喝了一点就放下了茶杯。
「想续杯的时候,像这样斜放杯盖就行了哦,呵呵呵。」
「肯定没人能注意到吧。」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两盘前菜被端到了我们面前。她刚刚点的似乎是一整套午餐。我心想这顿要多少钱呢,于是死死盯着看了半天,可由于毫无见识,所以也就无从判断。
店员开始介绍前菜的内容,什么什么慕斯,什么什么虾,核桃糖什么什么,水母什么什么的说得飞快,每道菜名都只能听清一半。总而言之,全都是前所未见的料理。能够勉强辨识的,就仅有貌似叉烧的肉片而已。
「那就开饭吧。」
见她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我也捏着嗓子效仿起来。
「……我不客气了。」
被不熟悉的人招待,享用价格不详的未知料理。
如果结账时被她给溜掉,我的人生就彻底毁了。一边琢磨着这种事,一边拿起了筷子,看着被摆成圆形的菜肴,心想有没有什么先后顺序啊,于是开始偷暼地平小姐的手,见她先将筷子伸向了中间的虾,于是就开始有样学样。夹在筷子上的虾呈现着鲜艳的红白二色,简直像是涂了染料一样。我像是用舌头掬起那水嫩的虾肉一样,将其放入口中嚼了一口。
「好吃。」
随即,难以抑制地发出了单纯的感叹。这是啥啊,还仅仅是前菜,就把我带入了未知的世界。虾肉上似乎被浇了一层甜甜的醋,虽然是不可思议的味道,但每嚼一口都迸射着幸福。光凭这种味道,就能切身感受到其高昂的价格。甚至让人开始惋惜盘里仅有一只虾。
我好奇地向其他的菜伸出了筷子。首先是核桃,口感脆爽,散发着点心般的甘甜。糖的味道明明并不咄咄逼人,却淡淡地残留在舌头上。除了坦言好吃之外,实在做不出其他评价。想到如果一味逞强就会错过此等美食,不禁感到后怕。
有钱,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每一道前菜的味道都十分匀整,不会在舌齿之间有所滞留。明明没有刺激性的味道,却可以做到如此口留余香。大概这就叫做纯粹的风味吧,让食用者有种被漂白的感觉。
没错,跟眼前这个女人散发的氛围有些相似。
只见地平小姐放下了筷子,用呵护般的眼光凝望着我。
「高空还真是……」
她的呼唤声总是那么温柔,让人有些抬不起眼睛。
某种我未曾触及过的柔软,覆盖在名字这一切实存在的事物之上。
「真是啥?」
「让人花起钱来特别舒服。」
「……什么意思?」
她不作回答,只是保持着那种满怀欣喜的目光。
感觉咽下食物的同时,连那副笑容都会趁隙钻进肚子里。
总而言之——
与地平潮度过的,仅此一次的暑假,就这样开始了。
舔一舔脸颊的内侧,仿佛还残留着些许余韵。
刷完了牙,回到狭窄的房间坐下之后,脑中想起的尽是午后发生的事。
在品尝过中华料理,留下了攀爬山丘般的感动后,我们一起去了书店。地平小姐说想要一本回家路上看的新书,于是我只好奉陪,结果在她花言巧语的推荐下,我虽然不断推搪,却还是不得不买了好几本书。我明明说了自己没有读小说的兴趣,地平小姐还是对我的反抗一笑置之,然后说:
『今后有机会,请你教海读小说吧。』
读小说还用教?从右往左看不就行了么。我从没跟谁学过这种事,也不知该怎么教。但既然不会教,或许就意味着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该怎么读。
现在,那三本文库小说就堆在我身边,全都是一个叫甲斐某某的作者写的。书的最后还有作者的照片,但不知为何都只画着水母。是因为很喜欢水母么?我今天中午也头一次吃到,口感还蛮不错的。
吃了顿昂贵的大餐,一起逛了书店,看和服美女看到想吐的程度。
每一次视线相交,那个美女都会报以笑容,对我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蠢货。」
我连出几拳,把满足感揍了回去。你这家伙没有发言权。
瞎感动个什么劲啊。
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去见那个女人。
「……是为了啥来着?」
我就像枯萎的花一样歪掉了头。好险,差一点就忘记了其他目的。但我毕竟很讨厌那个女人,所以只要像这样揪着双脚的拇指做体前屈,就又能恢复成与她见面之间的自己了,大概。
可在倾斜的大脑角落里,始终回响着「高空」的呼唤声。听上去那样美丽,就像是为之着迷一般。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时,水池同学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房间。当然,对她而言确实是什么都没发生,可就在坐下来的那个瞬间,她却突然「嗯?」了一声,然后把脸凑了过来。就如同……对某种事情有所察觉一般。
考虑到白天发生的事,心脏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
「干嘛?」
「唔,没什么……」
水池同学欲言又止地别过了头,看来并非靠第六感识破了真相。如果不是凭借那种不切实际的依据,那究竟是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若是亲眼看到了,她又不可能反应得如此轻巧……莫非是嗅觉?味道?花香——联想到这里,我差一点低头去闻自己的衣服,但立刻忍住了。做出那种事,无异于主动给水池同学提供证据。
……证据是什么鬼啊。
心中涌起了某种类似罪恶感的情绪。明明就不是那种关系,却好像真的成了第三者一样。我背对着她躺下来,偷偷摸摸地揪起衣角送到了鼻子旁边。
好像确实,有一点淡淡的花香。是罪恶感引发的错觉吗?但水池同学又无疑是察觉到了什么,看来对这种事真的要注意才行……紧张的情绪令精神格外清醒。不对不对,反正又没有下一次了,这次只是……什么来着?哦对,小小的逆反心理罢了。
只要不再接受她的邀约,就……就能怎样?就算我不去,水池同学仍会继续享受与她的约会,继续用她的快乐将我折磨得大脑一片混乱,仅此而已。
一旦退缩,迎接我的就只有对一切都无可奈何的惨淡现实。
什么都不会改变。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
唯一的行动,就只有跟踪水池同学,离开城镇。
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然后被喜欢的人随口拒绝掉罢了。
但是或许,那对我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唯一的『进展』。所以,只有与之相关的事情,如今仍持续着变化。只要尚有变化,那么无论是好是坏,都至少可以得到结果。
谨慎看似等同于无所作为,实际上却并不相同。
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呢。从那个女人手中夺走水池同学?该怎么做?如果没有明确的途径,那就仅仅是一个理想,一个希望,与仰望星星没有任何差别。星星尽管切实存在,但从未有人能真正抵达。看来,我还需要做出更多的妥协。
就在我为时聚时散的思维而懊恼时,手机响起了收信铃声。
抓起来一看,是那个自称朋友的家伙。
『今天真开心呀。』
呀你个头,我可没心情跟你呀来呀去的。
『我倒没有,不过,多谢你的款待了。』
身为有常识的人,还是要懂得感谢的。我凝视手机,等着看她要说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回。
怎么不回啊——我心想。这种心情,跟失望似乎有些相似。
还以为只要我有反应,她就肯定会给予答复。
……不对,我到底在期待些啥啊。
我有意无意地,把手机放在了身体内侧,水池同学看不到的阴影处。也不知自己是在怕什么,就算被看见了,反正水池同学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根本不会有任何反应。
只有我,知道她真正的名字。这个态度呆板,但脑子里塞满了女朋友的同居者,就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把水池同学摆在更低的位置去俯视,但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暗自慨叹彼此之间这一段段扭曲的关系,借此掩盖刚才的想法。
总而言之,如果下次再见面的话,一定要在回来后立刻洗澡。
为了隐藏真相,为了不被拆穿。
……就好像,在做有愧于她的事情一样。
听说要去神社,我差点误以为她有什么信仰。
入口的鸟居顶部好像是没怎么打理过,看上去脏兮兮的,上面的看板……是叫看板么?总之就是那块板子,也已经是锈迹斑斑。通往神社的道路两旁是高耸的树木,搭配上陈旧的鸟居,营造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气氛。不过我对神社与佛庙不感兴趣,所以体会不到什么情趣。
只不过仰望着微微摇曳的树干与枝桠,会有种心里吹起微风的感觉。
「这间神社似乎很爱惜鸽子。」
「哦……啊,有鸽子的石像。」
鸟居两侧摆放着两座狛犬……不对,应该叫狛鸽?下面本来应该刻着名字,但已经被侵蚀得难以辨认。还有一块看板……这个也可以叫看板么?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时代剧里可以看到的公文,但也同样褪色老化得严重。更深处的灯笼则像是重新涂过油漆,呈现着鲜艳的红色。
「抱歉哦,高空不会觉得无聊吧?」
「……还行啦……」
地平小姐今天也在身边。这是头一次,看到她除和服以外的打扮。
她那七分袖的上衣,以及伸出袖管的左腕上戴的女士手表,确实很有大学生的感觉——也不知我对女大学生的这种印象是从何而来。披散着的柔软发丝更增强了整体的温和感,就好像计量美女值的指针朝「可爱」的方向稍稍偏了几度。
每走一步,衣裾的侧衩都会随风摇摆,莫名地吸引着我的目光。
『来玩呀。』
『不去。』
收到邀请后,明明是如此回复的,可实际上,阳光却照出了两道身影。肯定是在某个地方又出现了某种差错。可如果不去任何地方,继续在房间里发呆就是正确答案的话,或许错误的行为更能够给我带来活着的感觉。
而这样的想法,也正巧与某人曾经说过的话有几分相似。
『你要出门吗?』
『唔嗯,那啥,跟朋友。』
『哦……』
『嗯。啊,午饭倒是做好了,在冰箱里。』
『诶,还有那种东西么?』
那仿佛有生以来头一遭般瞠目结舌的表情,令我十分印象深刻。
出门之前,与在房间里像在学习一般摊开漫画书的水池同学进行了以上的对话。期间不知为何,我始终在说话的同时望着房间的入口,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我满怀困惑地发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层面上变得无法直视水池同学。
纸灯笼、石灯笼与挂在周围的绘马也都在设计思路上体现着与鸽子的关联性,说不定这里祭拜的是鸽子之神。这神如果拍拍翅膀,想必会掉一大堆羽毛吧。
神社内的沙地上也有活生生的鸽子,乍看下大概有十几二十只,每只都正在阴凉的地方悠哉地漫步。见我们从旁经过不仅不躲,甚至还朝脚边凑了过来。其中大多数都在地平小姐身后,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美女的魅力,连鸽子都无法阻挡么?
只见地平小姐对鸽子们微微一笑,然后就去贩卖所买了两包鸟食,一包五十日元。她说了声「给」并把其中一包递到了我手中。打开一看,里面是晾干的大豆。
原来如此,鸽子是为了这个才追过来的么,看来它们也明白风流不能当饭吃。
除此之外,贩卖所还摆放着绘马、护身符、糯米饼之类的。
隐约听到看店的老婆婆说了句「多谢经常惠顾」,这么说地平小姐应该是常到这里来。
「久等喽。」
说着,地平小姐将大豆撒向了地面。立刻,鸽子们连飞带跳地一拥而上,不甘落后地磕起头来,地平小姐则是一脸微笑地从旁观望着。这有意思吗?我望着手中的袋子心想。
因为被几十只鸽子团团包围着,令我们甚至无法贸然移动。我试着用指尖撒下了几粒豆子,它们顿时像旁边的鸽子一样开始了争夺战,扑棱翅膀发出的气味仿佛能飘进鼻子里。这精神饱满的模样令我的视线有些匆忙,一时无暇俯首沉思。
这就是与鸽子交流的功效……与否还尚且无法肯定。
我寻思她应该没想那么多吧,于是往旁边一看,发现地生小姐正把豆子丢进自己嘴里。
「诶诶?」
「嗯,没什么味道。」
她一边嚼一边发出嘎嘣嘎嘣的清脆响声,然后像是回应我的视线一般,将一颗大豆送到了我的嘴边。
「啊~」
「诶,我才不吃。」
真心的。
「啊~一个嘛。」
见她不肯退让,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于是,她像上供一样将豆子摆在了我的舌头上。
我用臼齿把豆子嚼得嘎嘣作响,嘴里除了干燥之外再无任何感觉。
就像是从蛋壳当中剔除掉令人不悦的口感,所留下的味道一样,枯槁乏味。
「没有味道。」
「对吧?」
说罢她笑得好像开了花一般,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有趣。
跟刚刚喂鸽子时,是同样一副表情。
除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顶着太阳前来参拜。这间神社并不在我家附近,而是乘电车走了很远。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主动跑来见面一样,从乖巧地坐在车里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很不爽快。但因为完全没记住从车站到这里的路,所以一个人甚至无法走回去,和跟在地平小姐身后的鸽子没什么两样。
会不会,我也是被她投食的一只鸽子呢。不对不对,才不是那回事呢。
此时,地平小姐又在笑嘻嘻地注视着我。
这个女人总是笑得如此温和,但跟水池同学过夜的时候,是否会展现出另一种表情呢。
我差一点当着本人的面开始想象那副从未见过的面容,但立刻甩头驱散了尚未成形的画面。
「……干嘛?」
「只是觉得被阳光一照,高空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啊。」
「………………………………」
被某种明显有别于阳光的温度烧得脸颊发烫,令我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俨然成了将大豆撒向鸽群的工具人。
虽然没发现什么乐趣,但听着枝叶在头顶簌簌地晃动,仍令心里晴朗了几分。
就这样,直到撒光了豆子,鸽子们也迟迟不肯散去。
「让我出去行么。」
又不是长腿妖怪,该怎么突出重围又不踩到鸽子呢。
「这种时候,要这样哦。」
说着,地平小姐将豆子朝远处一抛,鸽子们立刻像冲下电车的乘客般一哄而散。
原来如此啊——我也想学她朝远处扔豆子,却想起早就撒光了。正在犯愁,地平小姐分了几颗给我,于是用力扔了出去。
隐隐约约地,回想起幼儿园时,在节分祭上撒豆子驱鬼的场面。
我们离开鸽群,逃到了社务所旁边的阴影处,那里摆着一张和风的长椅。跑到这里后,不知为何鸽子们也不再继续追赶,或许是只把沙地视为属于自己的活动区域吧。
抚摸着椅子,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还披在头顶的阳光,此时正沿着头发向后背流淌,难耐的高温也在这期间转化成了适宜的暖意。
「好像彻底被这群鸽子记住了。」
「看来是。」
难怪刚刚走进神社,那群鸽子就都凑了过来,敢情是被她给喂成老相识了。
「鸟真不错啊,我喜欢鸟,无论是看还是吃。」
此时我想,把食用价值也算进去着实符合这女人的作风。明明不想了解她到这种地步,却好像无形之间真的对她有了如此了解,这样的自觉令我生厌。
「鸟在飞翔的时候,恐怕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飞,这就是它们最了不起的地方。」
她用手扶着椅子,一边摇摆双脚,一边仰望着天空说道。
「什么意思?」
「我想大概,这就叫自由吧。」
本以为又是在引用小说,她却就此收起了话匣子。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令人愕然的感触。
回过神时,摊在椅子上的手已经被地生小姐的手盖在了下面。
快、快、快拿开。手背上,传来了阵阵鼓动。
柔软纤细的手指如同轻柔的波浪一般,向我送来款款涟漪。被她如此轻侮,我本应立刻甩开才对。
可不知为何,手指无法从中抽离。
除了佯装不知,做不到任何事。
「我啊,非常喜欢这里。」
「呃、哦——……」
我已无法给出连贯的反应。情感如同在细细的圆筒里弹来弹去,心脏在那单纯的感触下喧闹个不停,太阳从另一个方向掀起热浪,拍打着我的脸庞。
这种事,也是对朋友干得出来的吗。虽然我们坚决不是朋友,但这两手重叠的一幕要是被水池同学看到,岂不是大事不妙?应该避免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行为才对吧?可如果真这么想,只要干脆别来不就行了?为什么我还是要来呢?
可以毫无理由地跑来见她,证明我是自由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这样,在鸽子与蝉的叫声当中感受着地平小姐的款款体温。她的手比我要大一些,用个不恰当的说法,就像是手将手拥抱在怀里一样。与夏日的光芒形态相异的热度,正用满满的惬意感将我包覆其中。
明明十分厌恶这个女人,却在她的抚摸下愈发舒心,这成何体统。
明明十分厌恶这个女人,却仍然跑来私下会面,令我越来越认不得自己。
是魔法,还是诅咒?如果是这个女人,同时精通这两者也没什么奇怪。
眼皮在体温的融解中渐渐下垂,令我连忙抬起了头。
「困了吗?」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却被她眼尖地察觉到了。
「没有。」
「这一点没什么好逞强的吧?」
她说的一点没错。若放在平时,这只会令我更加怄气,但此时由于被她盖住的手掌,令瘫软的心无法竖起棱角,只能融化在那一抹温存当中。如此的侵略性与温差,令安心感与恐惧在体内此消彼长。
「……因为,要早点起床做家务。」
这些事情,不能指望出门工作的母亲来打理。至于家里的寄宿者们,也都无法计算在内。这么一来,如果我要出门的话,就只能提前把家里打扫干净。因为像是为了见这个女人而煞费苦心一样,所以洗衣服时其实也满腔怨气。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又有些不爽。
我瞪了她一眼用以泄愤,谁知她却将手伸了过来。本以为她突然要开始施暴,不禁缩起了双肩,结果她的目标正是我的肩膀。就这样被她用力一揽,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如同崩颓的沙堡一般躺在了她的腿上。九十度旋转的景物,令大脑有些反应不及。
「换个轻松点的姿势吧。」
说着,她轻轻拍着我的腰,像是在哄人入睡。此时我才终于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状况,试图强硬地撑起身子,可地平小姐的手却抢先一步摸起了我的头。她温柔地拨开我的头发,抚摸着发根,轻而易举地铲除了所有抵抗的意志。
一阵寒颤涌遍全身,直至大腿内侧。
嘤嘤的蝉鸣,仿佛源自于渺远的青空之上。
「想在这里睡多久都可以哦。」
脸颊透过牛仔裤的布料,陷进了地平小姐的大腿当中。脸烫得像是一颗皮球,涨得整个脑袋都圆滚滚的,完全显现不出凹凸不平的五官。
「那个……为什么……」
我的质疑声被蝉鸣挤压得孱弱不堪,不知是否有漂浮到地平小姐耳边。
「要扛起家务,要照常上学,又要分出心去恋爱,真的很了不起哦,高空。」
她一边爱抚我的头发,一边吐露着廉价的赞美之词。这种话,换成是谁都说得出口。再说,这跟恋爱有什么关系?
可明明任谁都说得出口,却从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每天在做的事,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令人不屑于去关注。可一旦像这样被人采撷而起,获得认可,心就满足到几欲破裂的程度。这女人肯定是明知如此,才故意这样说。她就是这种趁虚而入地钻进人心里生物,是宇宙人,是妖怪。
绝非源自善心,绝非出于好意,绝非益语良言。
但既然已经如此准确地说到人的心坎里,那还要怎样的善意,才能凌驾于其上?
这份安逸既然如此真实,那为什么不能成为答案?
就如同水槽里的水聚集到碎裂的一角,不停向外流淌一般。
心缓缓地,发生了倾斜。
就如同某个女高中生一样。
「……我不要……」
轻盈的拒绝之语,是那么的脆弱无力。
啊,我终于明白了。
她一定是一场幻想。
又温柔,又漂亮,又会关怀别人,会用渴望听到的话语来填补人心。
这种不可能存在的生物,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然后,让人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池同学的评价,完全正确。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把家务、学校、恋爱统统忘记吧。」
瞧吧,这就是她攻心的伎俩。
「即使没那么了不起,我依然愿意做高空的朋友哦。」
净挑一些容易将人打动的花言巧语。
体内依然存在反抗的意志。
但层层交叠的温柔,却足以令其付之东流。
刚刚闭上双眼,就如同温水逐渐沸腾一般,涌出了泪水。
如同喂鸽子的大豆一般随手抛出的温柔,竟然就使自己哭了起来,真是丢脸极了。
萌生在心里的那一丝「或许她是好人」的想法,令我绝望不已。怀有那种想法的自己,正渴望在她的体温当中得到安宁,渴望感受那时常萦绕在身边的迷人花香,渴望通过依偎在美女身边来得到满足。
这个逐渐变得像水池同学一样的自己,逼得我几近失去理智。
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跟这女人有所瓜葛。
如果那一天没有追出家门,该有多好。
某种被寄生在体内的生物似乎正破壳而出,企图撕裂我的身体。明明被扼住了喉咙,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会清楚地意识到某种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身体像是被浸泡在缓慢的死亡当中。
「遇到任何难过的事,都可以找我商量哦。因为,高空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嘛。」
想要被人温柔地对待——目前最令我难过的事,恐怕就是被她看穿了这个单纯的心愿吧。
朋友。
跟这个女人是朋友,跟水池同学也是朋友。明明并非我的意愿,可所有人给予我的,都仅仅是友情。
除此之外绝不交付更多,只希望我接受豢养,从此碌碌终生。
我流着泪水陷入了沉睡。朦胧之中,某种东西始终在不断溢出并滑落。
明明无论如何,都决不想让人看到我哭泣的模样。
可却仿佛变成了婴儿一般,在她的膝头暴露了自己的一切。
周围满是暴雨的声音。无需遮挡的雨水,正肆意拍打着身体。
回家之后,立刻将衣服丢进了洗衣筐,拧开淋浴头,然后坐在地上,一直经受着水流的冲刷。除了并非来自双眼之外,感觉与泪水没有半点区别。
要让心灵恢复平静,似乎还需要更多时间。
明明睡了那么久,明明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没做,明明应该很重,可地平小姐没有半句怨言,只是一味纵容着我。
『睡够了吗?』
对这句比母亲还要温柔的问候,我只是弓着腰回答了一声『嗯』而已。
嗯算怎么回事啊。
够了,或者没事了之类的,不是都行吗?干嘛选了个如此乖巧的回答?
想起这个大脑就乱作一团,感觉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感已经不太正常了。
我抬起头,让淋浴直接浇在自己脸上,只希望这样可以洗刷一切,不留任何痕迹。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可以感觉到,只要与那个女人见面,就能让心境与事态都有所进展。那个超乎日常的家伙,会充满活力地拉起我的手。会引领我,产生不切实际的误会。
让我以为,她可以改变我闭塞局促的人生。
我所看到的,正是水池同学也曾目睹的希望。那个女人会将遥不可及的理想,化作幻象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不可以。
「我不想……喜欢上那种人。」
这是我毫无虚饰的真心。毫无疑问,一旦陷进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那个女人还是水池同学的女朋友……至少从名义上。再说我喜欢的明明是水池同学,为什么要为那个女人而苦恼?我是白痴吗?
对啊,完全就是!
眼看那赤裸裸的温柔正前来索命,我绝望地抱住了头。
「不要啊……」
自己正被人一点一点地改造。这样的恐惧令人为之颤抖,脊背渗出了汗水。
另外的一个自己,正准备着破茧羽化。
而那就意味着,如今这个自己的消亡。
低头一看,发现左手正在微微颤抖,手指如同有所渴求一般逐渐弯曲。
我猛地拍打地面,发出了无声的哀鸣,令大脑几欲迸裂。
「怎么回事啊……」
又一次想要哭出来。这回不知为何,难以抵御的空虚感正逐渐涌入泪腺。
直到把心与大脑都哭得空空荡荡,才终于逐渐冷静下来。之所以每天都过得那般沉闷,或许就是因为积存了太多这种污浊的情感吧。
「………………………………」
我开始站在客观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那颗失序的心。
对于其他的任何感受,只要愿意去直视,都好歹能够加以定义。可唯独一点,无论如何都不甚明了。
地平小姐身上,某个不费吹灰之力就钻进我心里的特质。
唯有对此,怎么都想不通。明明相识之后时日尚短,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却表现得像是对它比较熟悉,未加任何防范,仿佛其中包含着早已了解的东西。唯独这点,我真的毫无头绪。
至今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坏的女人,所以本不该有什么既视感。
总而言之,在这样呆坐着直面自己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
我真的,太容易被哄骗。
只要被脸蛋漂亮的女人稍微调戏一下,就无法支撑。
懂得在因为用水太多而挨骂之前站起身来,就说明心态已经勉强恢复到了日常水准。嗅了嗅自己的头发,确定除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感触之外没有任何残留物质,才走出浴室。
在用力擦拭头发与身体时,暑气也正悄然袭来。与站在太阳下时相比,此时的温度更加令人厌烦。我一边对这样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换好衣服,把毛巾披在头顶走进了起居室。所有人洗完之后,最后负责打扫浴室的也是我。这些牢牢根植于日常当中的琐事,原本在我眼中都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但被那个超脱日常的家伙伸手牵引之后,我学会了退一步审视自己的生活。
『真了不起啊。』
只剪取最满意的一部分,保存在了大脑当中。
啪的一声,我抽了自己一巴掌。
遇到令人厌恶到不惜扇自己耳光的人,这或许是头一遭。
经过起居室,确认水池同学还在房间里,于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身体,坐在起居室的电风扇前,独占了迎面吹来的风。水池同学的母亲正端坐在电视机前,但我只当做没看见。这么说来,似乎从没见过她使用电风扇,是念及寄宿者的身份而有所顾虑么?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汗水,也感觉不到血色。
我垂下头发,让飞旋的扇叶帮忙将其吹干。回响在身畔的暴雨,逐渐变成了风吹过发丝的声音。风虽无形,却容许我们通过各种方式去加以感知,经由其他的物体,展露着它的存在。或许我们的心也是在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才渐渐显现出形态。
「那个,我说。」
「啾。」
脊梁骨被人戳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甩掉毛巾的脑袋差点撞到电风扇上。只见握着手机的水池同学站在身后,正猫起腰来凝视着我。
「干嘛,干嘛。」
「看你往屋里瞥了一眼就走了,于是有点在意。」
「哦,其实没……什么啦。」
目光差点移向左手,但用力绷紧了脖子。而就在我为此奋斗时,水池同学却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在我身边,然后翻开了漫画。
「你这是?」
「咦,不行么?」
「也没有啦……」
其实我不是想谈论是非,而是好奇为什么,但她似乎没有体会到这层意思。
有时会像猫一样,一时兴起地凑到身边来,正是这名同居者的棘手之处。坐在两个人都能吹到风的位置时,其实不太能享受得到电风扇的恩惠。但是,我和水池同学都纹丝不动。
「真是亲密呀~」
水池同学的母亲像是刚刚察觉般转过了头,并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不知她从我们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顺便电视上是重播的节目,戴着假面的将军大人正敲着太鼓出现在画面上。
回忆起早上的事,我怀着胆怯的心情偷瞄着水池同学。
望着那张清冷的侧脸,心中仍有一部分在兴奋地悸动,这令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啊,我确实还喜欢她。
哪怕遭到拒绝,身处无可转圜的地狱,也仍旧如此。
因为此刻,一只脚已经陷入了另一个地狱。
希望这份心意,能将我从中抽离。
但是。
就像是抓准时机,要掩盖这种情绪一般。
从房间里,传来了手机的响声。
风扇转动的声音抚摸着喉咙和脖颈,擦身而过。
「是星同学的手机吧?」
「嗯……」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勉强点了点头。当然,对方的身份也很明显。
我看了看水池同学,心想,自己可以站起来吗?
明明此时此刻,水池同学就坐在身边,我——
……我。
「我去看看。」
为了拿手机,我离开了水池同学。
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
从洗澡前丢在地上的包里,拿起了露出半个头的手机。发来消息的,自然就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地平小姐。随着低垂的脑袋,堆积在头顶的热度也缓缓地倾洒而下。
『你还好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逞强地想。明明早上,已经在她面前哭成那样了。
『你在说啥?』
『因为看你一直在哭。』
『我猜没哭。』
我飞快地敲着屏幕,连错字都无暇顾及。
『嗯,既然高空这么说,那我就相信。』
为什么啊。她这对一切照单全收的态度,只令我愈发感到不安。
这个臭女人,是想用温柔搅得别人不得安宁吗。
肯定是吧,我想,她就是这种人。
『方便的话,明天也出来玩吧?』
仿佛是看穿了我内心的动摇,她立刻开始见缝插针。这个女人,绝对是某种妖魔鬼怪。
『为什么?』
『今天看到的都是你哭泣的样子,后来才想起忘记看你的笑容了。』
『才不要,绝对不见你。』
想到昨天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今天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禁有种夜幕降临的感觉。
这次决不上当——我一边想,一边让手机尽量远离自己的脸。当然,这只是无谓的挣扎。
『但最后看到你吃惊的表情,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
何止是吃惊,差点吓死好吗!
『有振作起来吗?我在那样摸海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更有精神,就觉得对高空应该也奏效。』
「闭嘴去死啦!」
明知她听不到,咒骂还是不禁脱口而出。之后先是扔下手机,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转悠了好几圈,最终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啊呜啊啊啊呜啊呜呜呜地散发着不成章法的低吟。
就像犯了毒瘾一般,左手抽搐个不停。
仿佛如饥似渴地,希求着她强行让我了解到的事。
最后,最后。
那个女人在离开时,对我做的事。
竟然让我摸了她的胸。
抓住我的手,轻描淡写般,塞了过去。
回忆到这里,所有场景就像是色彩繁杂的化学药剂,没有一个清晰的影像。或许,这是大脑对肉体施行的急救措施。大脑觉得一旦清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如果硬是要进行回忆,烧得发焦的耳朵就会疼痛欲裂。
究竟是摸到而已,还是彻底陷进去,一切感触都已不存在于记忆当中。
只记得当时,我的呼吸一度停滞,心脏也陷入了短暂的骤停状态。
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那女人就自顾自地回去了,对我的心脏不闻不问。
恢复运转后,心脏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承受着几欲迸裂的痛楚。
这么一来,岂不是名副其实,毫无疑问的出轨了么?
明明没有一丝一毫那样的心思,却硬是被安排成了第三者。
我可是受害者呀!
就算叫得再响,又有谁会相信呢。
更何况,我还是主动去见人家的。
我不禁捂住了脸。明明没有流泪的资格,却依然很想哭个痛快。而从手指的缝隙当中,可以窥视到自己隐藏的真心。
这是头一次,结结实实地摸到女生的胸。
明明是个看惯了的东西,却令我承受了几乎被扭断脖子的冲击,这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去死,去死,快点去死啊。
我又羞又臊地躺在地上,把双眼按得几乎要爆掉,然后在逐渐加速的心跳当中流下了泪水。
好想彻底舍弃自己的知性。
这样就可以在做出错误的决定时,还坚信自己的正确。
「今天也要出门吗。」
「嗯……跟另一个朋友。」
「是么,其实我也要出门。」
「诶。」
明知她不可能是去见地平小姐,但还是不由得露了怯。
「朋友么?」
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是个不自然的疑问。通常都是她这样问我,而且语气颇带嘲弄。
为什么,会冒出这种以『她怎么可能有朋友』为前提的话语呢。
「不是……唔,该怎么说呢。」
水池同学对此完全没有留意,或者说,根本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她有些语焉不详,究竟是要去哪里呢?该不会在我身后跟踪吧?
明明没有任何因素,值得她对我产生怀疑啊。
「那我,呃……到了傍晚会回来。」
「嗯,我也一样。」
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自己,看起来一定格外滑稽。
早饭的味道,几乎一点都没尝出来。
盥洗台前的自己,正来来回回地摆弄着自己的脸。上学时这番行动倒也是日常的一部分,但暑假当中就十分罕见了。上一次还有大上一次,其实都连妆都没舍得化就跑去赴约了。真想问问镜子里的家伙,这次究竟刮的哪门子风。嘴唇也没有不忿地弯曲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渐渐多出了些许脂粉气。
可能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吧。会不会就是这些细微的变化,引起了周围的疑心呢。
怀疑就怀疑吧,反正,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只不过是出门见见朋友而已。
……虽然我们并不是朋友。
化好了妆,花了点时间选衣服,然后在不至于迟到的时间离开了家门。
仔细想想,这与约会似乎有些相似——虽然我从没亲身体验过。
坐在电车上时,为了维持镇静,始终如同念咒一般重复着前提条件,用以诘问自己。
为什么,要跟讨厌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见面?明明从昨天起就未能明确这一点,为何行动起来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任窗外无心观赏的风景在视线中飞逝而去,在恍惚当中,让意识与血液一同循环在体内。
若是要将视而不见的部分摆在眼前的话——
因为那个女人……是个美女,还很温柔,还很会照顾人,还会夸奖我,身体还很温暖,还散发着花香,还很温柔,还很温柔,还很温柔,还很温柔!
明知是假的,但还是很温柔。
还肯给我摸胸。
最后一条给我去死啊。
也就是说,我的大脑已经变得跟水池同学没有两样。
要问该哭还是该笑,那么,我依然笑得出来。
今天依然毫无保障地踏上了通往未知土地的电车,抵达了未曾听过的车站。
刚刚通过检票口,地平小姐就迎了上来。
连续两天,开始了与这个妖女的幽会……不对,这才不是幽会。
「我来晚了?」
「没啊,还有时间。」
存在感极强的地平小姐先是眨了眨眼,然后开始用审视的目光凝望我的脸。
「……你干嘛。」
于是,她脸上绽开了笑容。
「没什么啦,你好哇。」
「你好……」
感觉她是在观察我化的妆,脊背不禁冒出了冷汗。这个女人,总是对人观察入微,任何小小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想必,这就是掌握人心的手段之一吧。
我正打算如法炮制,从她身上也搜寻一些变化用以还击,结果发现她的变化实在过于露骨。无论换成谁,肯定都看得出来,比偶尔能在家庭餐厅看到的找茬游戏还要简单。淡紫色的绢布,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十分引人注目。
「啊,和服……」
「早上的话,穿这个的机会也难免会更多一些。」
说罢,地平小姐像是有些困扰一般笑了笑,并攥着袖口张开了双臂,就像蝴蝶展开美丽的翅膀一样。早上不得不穿和服是工作所需吗?还是家庭因素?只知道是有钱人,但对她的生活环境就不得而知了。视线沿着和服上的紫藤花移动,自然而然地抵达了胸口。我硬是挪开了差点停留在这里的目光。
好不容易稍稍忘记了一点,却险些死灰复燃。
「…………………………………………」
真的摸到那个了?我吗?光是想想,手肘就抖个不停。
而就像连锁反应一般,地平小姐的提包也振动起来。
「有电话,我接一下哦。」
说完,她稍稍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电话……不会是水池同学吧?我的身体不禁有些后仰,倾斜的角度令一只脚几乎无法沾地。地平小姐接起了电话,而且一脸的不以为意。
「喂……你好,我的手机号码似乎……是要找我约会吗!啊,不是吗?啊、哈、哈、哈。唔……哦?嗯……嗯嗯、嗯……啊,真是抱歉,因为实在太开心……可以哦。啊,但请只透露姓氏……等有机会再……嗯,好的。那就拜托你喽。」
打完了不算太久的电话,地平小姐笑得连肩膀都在发颤。
「真没想到,海也挺厉害嘛。」
「水池同学?」
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令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才对。不对,好像已经做过了,在某人的强制下。
「实在令人开心,甚至有些为她骄傲。」
她似乎真的有些难掩内心的喜悦,表情也比通常那舒缓的笑容显得更有力度。说得再简单点,就是在咧嘴奸笑。再放任一会儿,搞不好她真会发出「咿嘻嘻嘻」的笑声。
「发生什么事了?」
「各种事吧。啊,对了,谢谢你今天特意来一趟喽。」
她收起了刚刚那小孩子气的笑容,换回了平时的那副柔和的表情。
「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下次一起玩的时候,就轮到我去找你喽。」
「什么下一次……」
倒也无法断言没有。就好像这次,其实原本也是下一次的下一次的……究竟是第几次了?
「好了,今天也玩个尽兴吧。」
地平小姐轻快地抓起,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啊……」
如同被强风掠走一般,手臂轻得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
「啊,我把你当成了海,就不小心牵起了手,对不起哦。」
松开的时候,就跟抓起时一样轻松自如。我不禁低下头,凝望着那只被握住的手。
因为是朋友,所以这才是适当的距离。
朋友。
仅仅是朋友。
被桎梏在朋友的范围里,无法动弹。朋友一词,是多么便捷,多么遥远,又多么孤独啊。
——啊,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萦绕着自己的不安,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
自从遇见,并倾心于水池海,这份哀愁就有如斜阳一般映照着紧随而至的一切。
大海明明与陆地接壤。
可是天空,却无法触及大海与陆地。
「高空?」
就算可以像现在这样见面。
就算能继续生活在同一个房间。
我也仅仅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永远只配承受这若痴若狂的痛苦。
不存在任何,能够属于我的结果。
即使乘上电车,也无法前往任何地方。
因为,我只是朋友。
——我不要。
心发出了如此的嘶吼。
我不愿止步于朋友。
友情带来的安逸,比地狱更加难以容忍。
所以——
「变成小婴儿,是什么意思?」
被遗忘许久的记忆,突然再次复苏。
我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与水池同学的对话中出现的语句,悄悄坠入了脑海。
她的那句话,以及无比满足的笑容,始终残存在心中。
这种唐突而又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又怎能听得懂?
我也是,突然胡说些什么啊。
但是,就好像掌握了一切那般,地平潮翘起了嘴角。
「高空也想体验一下么?」
恶魔的话语,温柔地吞噬着我的一切。
而我,则用早已深深沉溺的喉咙与声音,做出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