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不会开灯,总是呆在黑暗的环境里,所以身处明亮之处时就容易走神。这个习惯至今未改,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正在灵魂出窍。
呆在明亮房间里就会死的人——曾几何时我还给自己贴过这种标签。
现在我似乎已经把这些忘了个一干二净,正身处蒸笼般的房间里,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发呆。谁也没规定我不能清闲,那我就干脆守个清静。……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呢。
这份清静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喜得我左右摇摆。
如果用海做比喻,那我就像是在潜水,海面上波涛汹涌,但我愣是找到了一片风平浪静之处,一跃而出。
虽然,我没见过海。
「很闲嘛,过来帮忙扫除」
星同学往房间里瞅了一眼,接着又瞪了我一下,朝我招招手。确实,我还真闲,「行吧」,于是撑着地板站起身。这下不让我闲了,好在只是让我做做家务,而不是扁我一顿。以前都是这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现在反过来了,让我做这做那。有点新奇。
这间公寓不算大,两人一起扫除的话不需要多少功夫。偶尔,妈妈也会一时兴起来帮忙扫除。说实话四个人住一起有点挤,但这样的生活能日复一日,对我来说是件很神奇的事,神奇得像魔法。
神奇到会让我纳闷为什么没人来揍我。
为什么我扫个除也不会有人来凶我。为什么我帮个忙也不会有人来训我。
我的常识里自始至终就没有星同学和她妈妈那样的人。姐姐曾说世界上也有好人——虽然那时她还是地生小姐,不是我姐姐。我还以为这只是姐姐的场面话罢了。
现在想想,这应该不是谎话吧。
扫除时我拿起了姐姐的包,她落在这里的包。当然,我没偷看里面。这都已经过去五天了,她还是没有要来取的意思。姐姐她现在会不会很为难呢。
……要送过去吗?怎么送?我都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为什么都到现在了我还是有一大堆不知道的事啊。……啊,或许妈妈知道姐姐住哪,我可以去打听一下。前提是妈妈还记得的话。
「……总感觉有点奇怪」
我把包放回了房间角落,继续扫除。姐姐的包。我不想让其他人碰。
扫除结束,我汗流浃背,衬衫已经彻底湿透,像粘了胶水一样贴在我身上,正当我整理衬衫时,星同学走了过来。
「你还闲吗?」
「唔……闲,嗯,很闲」
我有不闲的时候吗?或许是学习的时候吧,不对,好像也不算忙。
看来我这人啊,和正事就没啥缘分。和姐姐有约时除外。
而姐姐没约我的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浑身干巴巴。
「那么,陪我去趟超市吧」
被点名当苦力了。我有拒绝的权力吗,一边听着蝉鸣,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我寄人篱下还这么厚颜无耻。
「……那么,走吧」
我总觉得即使呆在这里姐姐也不会来。那么在外面晃来晃去说不定反而能遇到她。虽然有些白日做梦,但我和姐姐的相遇就是这种白日梦般的结果。我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和星同学一起出了门。妈妈又是一早就不知去向。恐怕她也没有什么正事要办,只是单纯在打发时间。我的妈妈或许是最自由的人。明明没有钱也没有家,为啥还会这么自由。
同样是一无所有的我,却连自由的毛都摸不到。
「你,喜欢夏天吗?」
经过大路边上的大型双层停车场时,星同学问我。
夏天——我摇了摇头。肉眼可见的热浪、多云的天空、蝉、毒辣的日光——而且还是能把皮肤都给晒透的那种。
「我还真没想过」
「啊,哦」
「所以打算现在开始想」
除了在外面悠哉游哉,夏天该体验的我似乎都体验了个遍。夏天的热浪把人捂了个严实,连个喘气的缝隙都不给。这感觉,像是把整个人都给丢进热水池里了,而且水温比体温还高。这算是喜欢呢,还是讨厌呢。
一路上,我努力直面着夏天。
尤其是肩膀,它们特别努力。
喜欢我滴滴答答的汗珠吗?我只能嗯嗯嗯。
「我不知道」
有所谓爽快的汗,也有所谓恶汗,所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选。
但对于星同学的提问来说,这样的回答应该已经可以应付过去了吧
哲理什么的,就不在我的词典里。这大概得去翻外星语词典吧。
星同学轻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好热……」,挠了挠头。
「我啊,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星同学一边说一边看着我,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那你还真忙」
「那得多亏了你」
我们都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深入。
对我来说,深入了解对方是毫无意义的,而星同学,则是害怕深入。
如果说这是有原因的话,那这个原因根本藏不住,连我都能看出来。
我是知道的,星同学她喜欢我,这就是原因。
……她居然还喜欢我吗?明明我对她一副臭脸。
明明我不可能像姐姐那样温柔待她的。
明明一副臭脸却还被她喜欢?她喜欢我哪里啊?
「会在哪边结束呢……」
自言自语的星同学一脸愁云,神色凝重。
到了超市以后,我被星同学指挥着奔波于各个货架之间,不过总算是清凉下来了,清凉得像是变成水果躺在水果堆里。期间我还找了找妈妈,但她今天似乎没来超市。看来,她可能是去了图书馆那边吧。妈妈可是出了名的我行我素,天王老子都别想让她移个本性。明明连我都已经大变样了。
虽然我们朝夕相处,但妈妈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深。
也不知道她到底算强硬还是算软弱,搞不懂。
即使她对我有恩,但我也仍然说不上来。
买完东西,星同学开始装袋,而我就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我来打包的话我会往里面一通乱塞,但星同学似乎是有自己的顺序。先看看还没打包的东西,从中精挑细选一番再放进袋子里。到底是啥顺序呢,我目不转睛,却还是没能看出其中奥妙。反正我也没啥事要干,干脆就一直盯着,而星同学可能是被我盯得不自在了,抬起了头。
「有事吗」
「我在琢磨你打包有没有什么顺序之类的」
啊?——星同学一愣。然后她扫了一眼手里拿着的蔬菜,「啊」,似乎理解我在说什么了。
「咋说呢……先把牛奶之类的塞角落里来承重,然后把不容易压坏的东西放进去,再往上面堆软乎乎的东西……大概就这样吧」
「哎……嗯,嗯——,嗯——」
「……这,有这么不得了吗」
星同学闭上了眼,一副在掩饰什么的样子,然后心不在焉地把蔬菜竖起来,插进了袋子里。
「不是,我只是在想星同学好聪明啊……之类的」
她才刚闭上眼,现在又立刻睁开了,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一脸「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着要不要问一句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即使想打个马后炮,我也想不出该怎么打圆场。或许这里就能体现出情商的差距吧,姐姐在这方面的功力就惊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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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随你吧」
星同学似乎略有不满,作为发泄,她把萝卜往袋子里一刺。
「帮忙拎下袋子?」(注:这句话星同学模仿了小海的方言口音)
「好哦」
不知不觉,星同学模仿我口音已经像模像样了啊。
总感觉有点不爽,连我膝盖内侧都有些不爽——它们绷得紧紧的以示抗议。……我懂了,有人学我,所以我火大了。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人模仿过我……这点也挺不可思议的。
我们原路返回,暑气也和来的时候毫无二致。与之不同的大概是摇晃在我们之间的购物袋,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铁路道口警示音。应该是我们来超市的路上经过的道口。
听着当当当的警示音,我有些紧张,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会让我觉得要赶紧回家。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想破脑袋却只能想到和地面有关的回忆——毕竟我以前是字面意义上的低头做人。平整的地面、粗糙的脚底、水洼、到处都是、脏鞋子。……啊,还得去买鞋子。至少站在姐姐身边时不能丢脸。我的思绪总会掉进一个过不去的坎,名为姐姐的坎,就像现在这样。
从大路拐进小道,我见到了刚才警示声的来源——铁路道口。跨过道口,我就……对,要到家了。只不过,它是同学的家,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往她家走啊。
没把它当回事的星同学大概也是个,怪家伙吧。
和星同学一起拎的购物袋刚才还前后摇晃,现在终于安稳了。
这让我心里有些痒痒的,于是我抬腿把它又踢了回去,还踢得老高。
星同学指了指路过的一栋楼,小声问我:
「我说,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从看见铁路道口后总共走了三步,在继续迈开腿的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得小心避免我一不留神就冒出声来。
我汇聚全身上下所有力量,尤其是集中于手腕和心底。
然后就像是在压缩到极限时又往上踩了一脚,我的声音就这样蹦了出来。
要不要去歇一会儿——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冒了一身汗,估计还是冷汗。
可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回公寓的话……就啥都没了。一如既往。继续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想要有所改变……这是一种傲慢吧。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勇气,求它带我们绕个道歇一会儿——尽管我压根不知道勇气为何物。
「什么意思」
水池同学倾了倾身子,撩了撩粘在脸上的发丝,望向我手指着的方向。她似乎在琢磨我话里的含义。她是搞不懂我邀请她的含义呢,还是搞不懂我手指着的地方呢。水池海抬了抬她那双毫无杂质的阴暗眼睛,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不知道那是啥地方啊。
「茶馆」(注:原文为吃茶店,日本的吃茶店一般会提供包括咖啡、茶、果汁在内的多种饮料,同时吃茶店往往也会指代咖啡馆)
这位和我同龄的少女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有见过些什么啊?
我和她之间,在日常方面的认知分歧已经大得惊人了。
chá guǎn——水池同学复述了一遍,她托着下巴,看起来正在解谜。
「喝茶的地方」
「没错没错」
这对话是什么鬼啊。
水池同学似乎不太敢看我的眼睛。
「是罗伦多吗」(注:原文为どうとる。第一卷第三章中地生小姐与小海初次相遇时,地生小姐带小海去了一家名为「どうとる」咖啡店,原型应该是日本的国民级连锁咖啡店ドトール,「ドトール」在台湾的译名是「罗伦多」)
「luó lún duō?」
这回强行轮到我解谜了。
「可是我没带钱包,只能去里面坐一会儿,这行吗?」
水池同学摆着手,似乎在说她真的两手空空。
如果我说要请客的话,她肯定会过意不去,犹豫个半天。
我也并不是想侍奉这家伙。
但我想让她喜欢上我也确实是事实,所以为此花钱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一想到那个女人也在干类似的事——虽然金额的位数不同——我就莫名有了抵触情绪,这样真的好吗?明知这是坏女人的行为却还有样学样,最后怕不是连自己也成了坏女人,这样真的好吗?我很迷惘。
搞不懂。
「我先付钱吧,晚点你把你的那份钱给我就行」
「啊,还有这种操作……原来如此」
水池同学似乎接受了,大概,这样就好。
平等,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同等的……就不会有失偏颇。
虽然经常看见这家茶馆,但我一次都没来过。店外挂着一张写了「冰」的帘子。看起来像是当季装饰,实际上全年都这么挂着。不知道这家店冬天是不是真的也在卖刨冰。店内空间很小,只有两张桌子和几个吧台座。这家店的色调和空间给我的印象是在一栋小楼的一楼挖了个洞穴。
店的墙角狭小而锐利,很难不让我联想到切好的奶酪块。
幸好,狭小的空间能让空调的制冷效果超级加倍。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大部分事情都乐观起来了。
「欢迎光临」
起身的是一位坐在吧台里的老爷爷,但他看起来有些疑惑。或许是我们这种客人比较少见吧。这位老爷爷的皮肤都被晒黑了,似乎享受了好一番夏日生活,相称之下,他的满头白发格外显眼。扎在后脑勺的小辫子微微摆动。再配上粗犷的衬衫,这身打扮比起在茶馆更像在是海边。
车站附近有更大的咖啡店,但是酷暑直接打消了绕远路的想法。我和水池同学相对而坐。除了我们两个就没别的客人了,或许是因为离墙挨得很近,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要点单吗?」
刚放下购物袋,老爷爷就来问我们。
「我要……冰咖啡」
虽然平时我不喝这个,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我和老爷爷齐刷刷地看向了水池同学。水池同学刚说了个「咖」字(注:原文是说了个「こ」字,日语中以它开头的饮料有很多,包括可乐、咖啡、可可、红茶等等),又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有苹果汁吗」(注:第一卷第三章中地生小姐与小海初次相遇时,小海在罗伦多咖啡里点了杯苹果汁,并且点单时说的也是“有苹果汁吗”,和现在一字不差)
「当然」
那就选它吧——水池同学微微俯下身,点单时也没有和我们视线交汇。这倒是提醒了我,这家伙美丽动人的外表总是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实际上她性格阴沉得很。
而产生这种错觉的,恰恰是能和这种家伙面对面说话的我。这么想着,五脏六腑似乎都轻了一些,顿时意识到自己是有些飘飘然了。这种芝麻小事都能让我一会儿飘飘然一会儿阴沉沉,啊,恋爱真是个体力活。我犯起了愁,仿佛事不关己。
「你,喜欢苹果汁啊」
「很甜」
非常简洁的理由,非常简洁的回答。然后,她破天荒地笑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是喜欢」
「……是、这样啊」
满脸微笑的她,堂堂正正地说出了喜欢二字,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至少我的耳朵是产生误会了,耳垂开始发烫。如果在上面戳个洞,肯定会流不少血。
老爷爷给我们端来了两杯水,我摇了摇杯子,享受着冰块碰撞带来的清凉之声。看了看水池同学,她也和我一样饶有兴致地摇着冰块。我没法从客观角度来描述我的动作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对面那位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非常像小孩子。这举止很适合她。
在这略有昏暗、让人惬意的店里,她那独特的瞳色静静地闪着光。
像在深海里找到的宝石。
凝视她时,我的声音、我的呼吸似乎都被她温柔地扼住了。这又和窒息完全不同,是循序渐进的。
热气、汗水、味道。我所有的感官都在视线的源头紧急集合。
明明我这辈子都没如此集中注意力过,好想看她一辈子啊。
……就像这样。
可能是因为我把注意力全集中在眼睛上了吧。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余光处有什么异样,立刻看了过去。
心中一惊。店门上贴着一张脸,和我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张脸像是贴在玻璃上一样,肆无忌惮地偷窥我们,当发现自己暴露了以后目光立刻柔和了下来,似乎显得有些开心。然后门打开了。
进来是一位陌生的女士。似乎和我妈妈差不多岁数。但是全身充满了活力,身体应该非常健康吧。
看起来很有精神,或者换个说法是,看起来很会闹腾。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里有客人来耶!」
伴随着这句开场白,她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抬起头的老爷爷并没有要欢迎的意思,而是叹了一口气。
「没错,你就不是客人」
「来一份Premium ice coffee latte!」
「有本事再说一遍」
「Premium!……啊——,coffee、coffee、coffee one!」
「滚滚滚」
老爷爷摆着手赶她走,这位女士呐哈哈哈地笑着,踏着轻快的步子扬长而去。
她轻佻的声音和步调还以为是在跳舞。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但是仔细看看,她的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是长得像谁吗?(注:根据言行举止以及“呐哈哈哈”的笑声来看,这位很可能是岛村的妈妈。《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三章结尾里,岛村的妈妈发出过这种笑声)
「对不起啊,吵到你们了」
老爷爷坐在位子上,向我们赔礼。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但她来我这里消费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哦……」
如果用动物来比喻的话,她可能像是鸡。水池同学似乎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整个人都往墙壁后仰着。
「还真有各种各样的妈妈呢」
水池同学自言自语着,我不难想到她是在和谁进行比较。
「确实呢……」
虽然不知道刚才的女士是谁的母亲。到头来,我还是想不起来她长得像谁。
之后在等待上饮料的时间里,我们偶尔会四目相对却都一言不发。与其尬聊,还不如就这样保持沉默,享受空调的冷气。尽管如此,唯一能想到的共同话题恐怕就只有那个女人了吧。糟透了,有一说一这确实挺好笑,但我真的不愿想起她。
比起有一茬没一茬地瞎聊,我觉得二人独处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应该细细品味每天都吃的白米饭那样。
此刻我只能祈祷水池海不是顿顿都要吃肉的女孩子了。
「久等了」
没多少功夫,老爷爷就把点的咖啡和苹果汁端到了我们面前。咖啡冒着的热气,与苹果汁的透明玻璃杯和透明冰块形成鲜明对比。从来没听说过有热苹果汁。和苹果茶有区别吗?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看向正在喝苹果汁的水池同学。她那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包着玻璃杯,稍稍吸了一口吸管。然后舌头轻舔了一下嘴角,微斜的目光似乎在看桌底,脸上映着微笑。
以后去超市的时候,或许买些苹果汁也不错呢。
在见到她的笑容之前,我曾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开销。
我也适当加了些砂糖,尝了一口咖啡。香味和热气同时涌进口鼻,直接把我给震懵了。都还没来得及品味,喉咙就被一股热流奔腾而过,烧得我都快翻白眼了。这哪里好喝啦?我真心发问。
和疑问一同造访的,还有水池海的声音。
「咖啡有这么好喝吗?」
她这问题也太孩子气了,但说实话,我觉得超可爱。
水池同学既是同年级的同学,也是小孩子,虽然不至于是婴儿,但她的形象一直在前两者之间来回切换。虽然还并不能完全确定下来,但这更让我的目光离不开她了。
「要喝喝看吗?」
我把咖啡杯推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水池同学才伸出手。她郑重地拿起杯子,略显干燥的嘴唇缓缓地贴了过去。直到她不怎么优雅地啜了一口,她那紧张的表情也都没有丝毫变化。
「好烫」
「这是肯定的嘛」
毕竟热气冒个不停。……嗯?
「而且,有些黏糊糊的」
「黏糊糊……嗯——,原来有人会这么觉得啊」
或许是和苹果汁相比,咖啡尝起来更加浓厚吧。品尝过咖啡的水池同学一脸苦涩,而这正是我期待的表情。
水池同学把咖啡还给我,突然回过了神,盯着自己的苹果汁看。她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又看看玻璃杯,似乎一瞬间有要把杯子递过来的动作,却又立刻收了回去。她在干嘛,我疑惑了片刻,啊,她是要回礼,我这才明白。
尽管她看起来有些不太乐意。
这个名叫咖啡的饮料也太难喝了但还是不得不回礼吗?她恐怕是这么想的。
如此揣摩她心思的我,应该也挺奇怪的吧。
「没事,不用管我」
我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示意她不要客气大口喝。水池同学仍然抬着眼睛看着我,啾啾地小口嗦着果汁。看起来像正在喝水的小动物。我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继续品着已经没那么烫的、能大口喝的咖啡。喝着喝着才终于发现,我了个去,我点的不是冰咖啡吗?
恐怕是因为那个鸡一般的大人闯了进来,让点单乱了套。
嗞、嗞嗞,有损健康的热度和酷暑混杂在一起流入了我的身体。
然后水池海这么说道:
「请吧」
她递过来的是底部残留了冰块与少许苹果汁的杯子。
「……太客气了,多谢」
她真是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啊。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狠下心,我一边想着一边含住吸管。这吸管是水池海的嘴唇碰过的,虽说如此,但我却没有过分在意。既然我们住在一起,这类事情也就不会少见多怪了。
想来想去,我们两个的关系还真是异样。普通,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但普通的话是先恋爱,等时机成熟以后再同居。这种顺序看起来才像样嘛。不对,不用看起来,这就是像样。但我们两个一上来就先同居,然后我才喜欢上了她。一会儿上天一会儿雀跃一会儿退却一会儿迷恋一会儿哀怨,一切都让我心切。
本来以为早已习惯,但我却感觉到浓厚的恋之原液毫不留情地涌入了喉咙。
……什么鬼啊,这个形容是来搞笑的吗?
似乎是为了给刚才的无厘头作辩解,苹果汁的酸甜拥抱着味蕾……才怪。
啾——,吸上来的似乎只有冰的味道。
「味道好淡」
剩下的几乎只有化成水的冰了。
啾嘬嘬嘬,我故意吸得超级响来表示抗议,水池同学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爆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超大声,却又笑得生硬,似乎是并不习惯这么笑。
忧郁的刘海散在她的额头和笑靥上,能看到她闪着光的皓齿。
我没有松开吸管,而是继续吸着已经喝空了的玻璃杯。
有什么诞生了。
我们之间确实诞生了某些心旷神怡的东西。
至少我能感受到它,也希望它能延续得久一点,于是继续握着空玻璃杯。
哪怕它已不再冰凉,已经染上了我的体温,我也继续抚着它。
回过头来想。
我让水池海开怀大笑,这还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也许,我有点喜欢上夏天了」
我刚从店里出来就说了这番话。
「哦~」
跟在我身边的星同学望着天空,回了个愉快的语气词。
我们不约而同都抬头望天,目及之处晴空万里,但蝉鸣声却仿佛倾盆大雨。(注:日本有「蝉时雨」的说法,认为大量的蝉齐鸣时和雨声很像)
包裹着肌肤,轻抚着肌肤,奇妙而舒适。
但这感受仅仅持续到汗水从脖颈渗出来为止。
「果然还是没法喜欢啊」
「是~啊」
我们俩都巴不得赶紧回家,一路上脚步杂乱。
我的脚不太老实,总想着能踢个什么,于是一路上对着空气乱踹,嗖嗖带风。
「好热……」
星同学抢了我的台词,家门一开我们就累瘫在玄关。
「欢迎回来」
妈妈突然从房间里冒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我们回来了」
妈妈打完招呼后又立刻宅回房间,动作看起来像返回巢穴……算了,先不管妈妈了。
嘴上抱怨着,手上则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冰箱,之后一路小跑奔进房间打开电风扇。有大容量冰箱的家庭应该能减少购物的次数吧,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啊。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姐姐温柔笑容的回忆里。
「不行了,我要冲个澡」
星同学发起了牢骚,抓起换洗的衣服就逃也似的飞奔出了房间。看起来满身大汗筋疲力尽但又动作神速,我不由得感叹她还真是活力充沛啊。与此同时,我和摇着头的电风扇玩起了老鹰捉小鸡。虽然把摇头模式给关了就能让它对着我吹,可总觉得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我这古怪的顾虑是哪里来的,于是我努力地挪着身子。
作为努力的回报,总算能和暑气抗衡了。
但如果我停住不动,似乎反而会出更多的汗。
过了一会儿,冲完澡换好衣服的星同学坐到电风扇前,胡乱地擦起了头发。明明她擦头发的动作看起来很随便,但她那鲜艳的金发从毛巾的空隙里长出来……或者说漏出来?总之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饰品一样光彩夺目。
我望着星同学摇曳着的头发,她停了手,转头看向我。
「怎么了?」
「没什么」
姐姐她啊,是不是喜欢金发。她似乎对星同学的一头秀发赞不绝口。
我撩起自己柔柔弱弱、弯弯曲曲的发丝。发梢略有茶色,但主要还是黑色。
这形状是与生俱来的,我也没怎么用心打理过。
如果姐姐她说喜欢金发的话,那我就染成金色。
如果她说喜欢蓝发的话,我就染它个夏日晴空。
我,不想偏离姐姐的喜好。哪怕我将不再是我。
哪怕答案是要我舍弃迄今为止的一切。
「你这家伙也去冲个澡呗」
星同学好心劝我,尽管她的用词有些粗鲁。
「你的用词也太怪了」
星同学用毛巾大力擦着脸颊,改口说道:
「呃……你一身臭汗」
「诶?真的吗?」
「不知道,我也没闻」
她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于是夸张地舞着毛巾,同时急急忙忙地低下头。星同学真的,完全不懂得委婉呢……虽然她可能不想被我这么说,但她确实一直都挺急躁。
我和姐姐道别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样子。
我一直在思索最能形容她的词汇。
而她心直口快的方面,会让我由衷感慨一句——「真好啊」。
所以,我和她肯定能成为朋友。
成为互相交心的朋友,尽管星同学可能并不愿意。
「那么我也……借用一下浴室了」
「……嗯」
毛巾的另一侧传来的声音仿佛蚊子叫。
我从未料到能遇见在家里声音比我还小的人。
不会凶我,不会吓我,是个好人。
有些感慨,原来还真有相见恨晚的人啊。
但是。
这里确实是个恬适的好地方,可惜我并不是鱼儿。
无法永远潜在水底,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她的眼神,时不时会让我联想到小孩子。
虽然我们俩都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都是没法独立自主的半吊子,但从她的眼神里看,似乎她还更加幼稚……甚至,她看上去才刚要上小学的样子……从今往后,她得塑造人格、经历伤痛……我对她大概就是这种印象。
缠在水池海身上的稚气,和她姐姐的累累恶行,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能让人大跌眼镜。
……啊,说到她的姐姐。
我以为她会在第二天突然登门。以为她会一脸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现,我都打好了被她整无语的预防针。
但是,她似乎就没这个打算。以上是我对坏女人的天气预报,以及结果。
虽然她说过让我再多照顾海一段时间,但她到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啊。难道她打算今生再也不见就此永别吗……不,这不可能吧?这个女人只有她在兴头上的时候才比较好懂,除此之外真的就完全猜不透她。
这五天里,我给水池同学安排了一堆杂事,打着让她帮忙的旗号来和她一起出门……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和她共处。但是否有成效,说实话我也判断不出来。水池同学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即便如此,我也别无他法。
我盯着骨碌碌地转着的风扇叶片,回忆着那天的回家路。
我的表情不再是紧巴巴的了,这点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当时的我,真的非常快乐。虽然时不时被那个女人的阴影笼罩而坏了心情,但我们俩一起逛超市时,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快乐。我随便起一句,水池海就会在我边上应一句。仅仅如此,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涌动。
心脏里充盈着血液以外的什么,让我的笑容一瞬绽放。让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啊。
我入了神,这才发现汗珠又从头发里渗了出来,拿起毛巾用力擦了一把。
没过多久,水池同学也冲完澡回来了,我把电风扇前的位子让给了她。
她在我边上蹲了下来,说了句「谢谢」,但听起来像是随口带过的。
像鸟儿扇动翅膀一样,热气忽然就被扑棱了过来。在电风扇前弯着腰的水池同学垂着长发……她弯着腰……我害羞到仿佛脸颊上冒出了很多条粉色斜线,于是忍住声,背过脸去。
我的动作终于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真的有人能忍住不去看吗。
「星同学你」
她点了我的名,把我的退路给封死了。
「有事吗」
「可你一直在看我胸啊」
耳朵的存在感突然激增,感觉里面似乎出血了。
「一、一直?一直是?」
「不停地」
「才没有看呢!」
作为辩解,我理直气壮地吼着。背上淌着的汗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在毛巾和发丝的另一侧,水池同学的眼神淡漠而阴沉。
「我啊,因为从小就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能立刻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啊……是、这样啊」
这个场合不该提这双眼睛以及别人的评价吧。虽然我知道她缺少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但一码归一码,被她指着鼻子控诉的我现在可是满身大汗,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啊。
捕获
「果然你是想摸摸看吧?」
哎!这个话题还要继续吗!
「没有,那个……………………才不想呢」
「我现在,没在和你开玩笑。拜托星同学你也认真一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啊你个笨蛋。
「我第一次摸到喜欢的人的胸部时,可是哭出来了呢」
希望你别讲我不想听的事。
我的头皮像是被剥了下来又换了一张新的上去,松松垮垮的,好热。
「虽然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但听我说……被抱着,真的很幸福」
「……我不想听」
「所以,星同学是怎么想的呢。我也只能来问星同学这样的人了。」
也别问我啊。各种各样的意义上,都别当面问我。
但她现在就在当面问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人从小到大都还挺正经的,对此我有自知之明。可能是因为只会这一种为人处世的方法。
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傻。
所以,被别人认真问了,我就只能认真回答。
否则会被老师骂的。
那是谁啊。
安分不下来的手指咚咚咚地敲着地板。
「那当然……是想摸一摸的」
我犹如被逼到绝境的老鼠,破罐子破摔直接躺平了。
好啦,这种事不关己的说法就到此为止了。
「……色胚——」
「龖僰吖舝!」
我刚才是无师自通火星文了吗。
「那,要摸一摸吗?」
「啥!?」
这家伙是被大太阳晒得脑袋开花了吗?开的还是一朵奇葩!
「那、那个,我姑且问一句,如果我说想摸的话,会怎样……」
「那就给你摸啊」
我脑袋像是被子弹射穿了一样晃成了拨浪鼓,不管电风扇送过来多大的风都已经吹不动我了,眼球好像也干瘪了。
不管怎么说我只是……看了看,胸,只是看了看啊。没干其他的啊。
退一万步说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啊。这我还是知道的啊,尽管无可奈何。
果然坏女人的妹妹也是个不得了的坏女人吗,有其姐必有其妹。天理何在。喂,我到底在唧唧歪歪些什么啊。
水池海擦着头发,她的胸就在我眼前,大摆空城,看起来毫无防备。
「你是在逗我吗?」
「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你是在耍我吗」
「耍什么?」
「你是在同情我吗?」
「指哪方面?」
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了个遍,但水池海似乎一脸在看傻子。
看什么看?我才是在看傻子呢。
说真的,即使从悲观角度来看,这似乎也不是恶作剧,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的眼神纯净无暇。
「……笨蛋,你,是笨蛋吧」
「是啊,我确实没啥头脑。比谁都笨」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承认,日常生活里时不时会瞄向她那里。
这是不可抗力啊,因为实在是太大了嘛。
明明她个头挺矮的。
所以,我的眼中,再次燃起熊熊烈火,烧向她的胸部。
被邋遢的衬衣包裹着的,毫无防备的双丘。是山丘吗。还是山坡?嘈杂的思绪像线头一样胡乱纠缠。
距离,并不算远。幸好房间很小,她离我,近在咫尺。
只要伸手就能够到,所以肯定不费劲。看来道路并不艰险。我在乱说些什么啊。
我抬头盯着水池海看。水池海也盯着我,等着我开口。
似乎是作为回应,电风扇的转声轰着我的耳朵,把我大脑搅成了浆糊。
啊噗啊噗啊噗,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在冒泡。
敲着地板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了。毛巾擦耳朵时的声音似乎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像是消不掉的本底噪声。
如此狭小、酷热、仿佛把夏日本身给囚禁在里面的空间,我们这是在这里面演的哪一出啊。
缓缓地,手肘像是被谁推着画了个正方形,胳膊也动了起来。我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只要动一动就能埋进去,我的喉头开始呻吟。无论我怎么接近她,水池海她,都没有抗拒。
然后。
如同在行星表面上随波逐流一般——这种诗情画意的形容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呼吸和指尖的颤动频率同步了。
我承受着能把我耳环扯断的强大拉力,尽管我没戴耳环。
水池海的,胸,被我摸了。
碰到的那一瞬,我的触感当场掉线,眼中的景象也天旋地转。心脏向着未知领域狼奔鼠窜,鸡飞狗跳。过了好久,被弹回来的手心终于恢复了触感,但手腕软绵无力,似乎骨折了。
这是什么啊。
明明它可以算是肩膀的邻居,所以和肩膀应该差不多才对啊。
但摸到它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没了。
已经死而无憾了,我自己都觉得我感动得有点恶心。
为什么啊?不是离肩膀很近吗。不对,我从刚才开始就肩膀来肩膀去地辩解个啥啊。
我都已经看过她的裸体了,但看归看,摸起来的话果然还是,完全不同。耳朵好痛。快要裂开了。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原来如此」
冷静的声音把我的手惊得跳了起来,擅自夺路而逃。激烈运动后,疲劳席卷身体的角角落落,我呼吸紊乱,额头冒汗。和我截然不同的是,水池海她毫无波澜。
仿佛毫无感觉。
「我被星同学摸着的时候,也毫无感觉」
果然如此果真如此吗。
指尖聚集的血液,开始逆流。
这温差让我的背肌颤抖,如同悲鸣。
「也不是说讨厌,但也仅此而已。会觉得好热啊之类的,也仅此而已。我的胸什么都没接触到,什么都没感觉到。总而言之就是……没错,我对星同学毫无感觉」
我意识到她是在对我说去死。
虽然中途绕了又绕,但最后的一锤定音肯定是这个意思没错了。血温骤降,血管冻裂,你看,我这不就死了吗。
「和姐姐摸我的时候……完全,不同」
沸腾的血液,化为波涛汹涌的姿态,翻腾着气泡喷发出来。
原来这家伙和我说话的时候,出门的时候,互相对视的时候,都是在想着那个女人的事,我感到一阵虚脱。
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一切都只是我自己骗自己罢了。
这家伙。
仅仅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才让我摸胸的。
不是为了我。
只是,为了能进一步,感受到姐姐。
把我当作垫脚石,让自己能更接近姐姐。
「没有行动就不会有改变,我有时会对眼中所见有如此感想」
「……………………………………」
「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虽然也不算骗人就是了,但后面还有另一半没说完……我觉得大部分事物,如果放置不管的话就会逐渐恶化」
她在说什么啊。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悲的是,我没有把水池海给一键静音的选项。
毛巾从头上掉了下来,透过湿润的头发,能看到她的眼睛闪着暗淡的光。
「我,要去见姐姐了」
果然,她的决定听起来像是对我的死刑判决。
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我觉得耳边有电车疾驶而过,是幻听了吗。
真是蠢到家了。
让我摸胸这件事成了导火索,让水池海下定了决心。
以前我们也有过争吵,结果直接导致了我目击到这家伙和坏女人接吻。(注:详见第一卷第四章)
最后,我们的关系滚向了坏的方向。
然后,或许它事实上成为了水池海的救命稻草,但对我来说是当头一棒。
正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些,所以我淡然接受了她的话,这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只不过,我的血流速度仍然很快。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揍她,但果然还是下不了手。
因为她的容颜,我真的很喜欢。
「我会向妈妈打听她的住址……然后去见她」
动真格的啊。尽管她看起来没细想过见了面之后要怎么做。
仅仅只是,想要去见那个女人。
仅仅只是,想要看看那个女人的脸。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尽管能理解却又不情愿,但归根结底,我最讨厌的还是视若无睹、毫无作为。
即使力所不能及,我也要赴汤蹈火。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
算不上反击,但我也尽全力缠住不放。
「为什么?」
「……只是,给你做个伴」
绝不能打开名为真心的锁。想要打开它的话,需要名为勇气、觉悟之类的东西作为钥匙。
水池海并没有立刻拒绝我,而是一脸神奇,一言不发。
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全部——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家伙,对我完全没有兴趣。
「谢谢你」
水池同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肩膀卸下了劲。
「一个人去的话,多少会有些害怕」
水池同学这样回答到。
我只能以笑声回敬这份友情,以毫无感情、毫无价值的笑声。
……尽管我并不懂这些深奥的事。
所谓人生,是由无数分支组成的,我们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个微乎其微的选择堆积而成。
而那个分支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显眼的、醒目的。
最终,我没能找到其他道路。
当时我的,没能找到。
与扭曲景物的热浪一样,神志也飘忽不定。有言道,蝉鸣听起来像雨声,但我现在只觉得吵闹。夏日仍然如花般怒放。
但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正在朝夏日的终点前进。
白天,快要被晒坏了的车站门可罗雀,虽然避免了人挤人,但也热得受不了。登上二楼,穿过稀稀疏疏的检票口,我们终于告别了热风。根据得知的地址,在确认完要去的车站后,水池同学向着站台楼层快步跑去。电车正好进站,所以这才急急忙忙。
无论如何都想要快一点见到姐姐,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妹妹,太感动了。
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了。
我们两人搭上了客流稀少、即将出站的电车。一起出门过很多次,但这么正式的还是第一次。
目的地是那个女人所在之处,一想到这个我就想把脑袋往南墙上撞个无数回。明知哪条路都是死胡同却仍然选择陪她一起,看来我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明知如此却仍然找不到其他办法,说明我这人的极限也不过如此了。
随便挑了两个空座位,我们并排坐下。电车的座位布局是包厢座(注:类似于国内绿皮火车的座位布局,四个座位为一组,其中两两面对面),我坐的是靠窗的座位。
我以手托腮倚在窗户上,一边给胳膊晒着日光浴,一边望着对面站台。只能看见站外的楼宇和广告牌。
这一趟要坐好久的车。原来那个女人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吗。
也不知道该说她是热情还是诚恳。
决不让女孩子看到自己辛酸的一面——这就是那个坏女人付出的努力,以及能成为万千宠儿的秘诀吗。
虽然可圈可点,但我完全不想以她为师。
「我可以叫你海吗」
我一边装作眺望远处的风景一边问道,但话一出口大脑就一片空白。
「叫我吗?」
「除你以外就没有别的海了吧」
其实我也没见过海,除她以外。在我层层封锁的内心世界里,所谓的海,就是小小的。
「可以哦」
和气势汹汹的我不同,她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接着她说:
「那,我也叫你空吧」
随着电车启动,我身体有些向前飘。我望着站台,耳边传来咣当一声,终于发车了。
「不是应该叫我高空吗」
「太长了,和星同学一样长」
星同学,高空。在舌尖上嚼了嚼各自的字数,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注:星同学的日文是ほしさん,高空是たかそら,字数相同)
「也行吧」
别人总是会弄错我的名字,所以我一直不太喜欢这个称呼。(注:星同学姓星名高空,而非姓星高名空)但是水池同学……海她今后都这么叫我的话,说不定我会喜欢上这个称呼吧。
尽管我们之间,可能时日无多了。
海。
脑中似乎多了一个按钮,在那儿按个不停。
明明只是叫了别人的名字而已。
虽然有些迟了,但至少也在挣扎摸索着。
「空,你是不是喜欢姐姐?」
听到了让我没法专心欣赏景色的问题。
「在说什么啊?」
「在说你是不是喜欢」
海说话非常直白,一点儿也不婉转。她不会给别人退路,也不给自己退路。
「才没有」
「但你和她约会了吧?」
她话中带刺,言外之意是我瞒了她。
「也没到约会的程度……只是,和她一起出去玩了一小会儿」
「我觉得这就是约会」
说的也对。
「我听说你还差点和她做了色色的事」
她声音低沉,看来完全无法容忍那方面。
我托腮的手力道越来越大,脸都被我挤凹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这些都捅出去啊。
那还不如,把事情始末都讲明白啊。我不禁捂住眼睛。
「姐姐她真是……唉,笨蛋」
透过手指缝隙能看到海撅着嘴,似乎在闹别扭。她撅着嘴继续说:
「不会让给你的」
「……我才不要呢」
「撒谎」
「才没有撒谎」
说真的,如果能选择是否需要那个女人的话,我肯定是不需要她的。虽然倒也不是说真的不需要,但至少不希望她离我太近。那个女人,就像星星。
比月亮和太阳都更遥远,遥不可及的星星,闪耀的星星。
遥远到以它作为目标都会显得很蠢。
作为远观的对象则正合适,可以欣赏来自远方的光芒。
「我只是……」
「只是?」
我眼神游离,舌头打结,如同惊弓之鸟。
「没什么,当我没说」
和海面对面时,我都不敢和她对视,就像现在这样。
我关上了感情的通风口。好不习惯。完全搞不明白,恋爱时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我把握不好需要传达的和想要传达的之间的差别。
愿望、希望和理性都被溶解成无数杂乱的细流,心情越来越差。
我,没有爱上那个女人。
虽然觉得她是个美人,她也温柔得像是一场幻想(注:第二卷第四章中,地生小姐给星同学膝枕时,星同学在心里把地生小姐形容为「一场幻想」),我也承认确实被她的豪放性格给吸引了,但对她只是有些好感。喜欢和爱,肯定是不同的。
「只是……」
托腮的手遮着嘴,我支支吾吾地继续自言自语。
只是,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叫错过我的名字。
从最开始就叫我,高空。还有——
她称赞了我的名字。她从未说过我的名字很奇怪,一次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契机。
细节上毫不马虎,大概这正是她能收获一群迷妹的原因吧。
我果然还是比不过她。
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当万人迷。
如果,地平小姐她认真追我的话,我肯定会条件反射般地拒绝。
哪怕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仍要筑起高墙。
因为不开启自我保护机制的话,我的自我一定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似乎能闻到海潮的味道,是错觉吗。
出站时迎面吹来一阵风,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感受到的是热气和混杂其中的些微刺激感。不变的或许是肌肤感受到的热浪,以及每当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时都会在心中蒙上的阴云。
走出车站,向着完全陌生的街道前进。车站前有个公交站台,周边来往车辆不少。车站一侧有座小喷泉,周围有很多鸽子闲庭信步。它们似乎完全不怕人,在那里悠哉游哉。
虽然听说这是个观光胜地,但出入车站的人实在是多到让我们不知所措。明明现在是暑假,但穿着校服拿着地图的高中生成群结队,聊着要去的地方。不少人提一种黄色纸袋,里面似乎是装了某种有名的土特产,看来可以通过这个袋子来判断是不是游客。
(注:《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八章中,几年后安达和岛村两人前往此地旅游)
「唔,是在那边」
她一只手拿着妈妈写的便条,另一只手指向目的地。便条上手绘的地图和手写的字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看,不过它纤细的线条就很符合那位妈妈的纤细形象。
跟着海的指引,我们很快来到了大街上。道路中间有类似鸟居的构筑物,以及巨大的石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巨大的地藏一样的石像排成一列。石像前有很多外国游客在拍照,后方穿行着载客人力车。
当地的空气非常干燥,和闲适的氛围形成巨大反差。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华丽的装饰和那个女人的形象如出一辙。
我们像是要摆脱大街上的喧嚣一般,继续笔直向前走。这条路上有许多针对游客的餐饮店,中间夹杂着几间便利店,似乎还有一座坡道。眺望远处风景时,我突然啊了一声。
「哎呀,是海平线!」
顾不上晒得快要烧起来的、沉甸甸的刘海,我直直地指了过去。
「嗯?」
低着头走路的海,强忍着刺目阳光抬起了头。
「是海啊」
虽然还只能看个隐隐约约,但继续走下去的话迎接我们的一定是大海吧。沙滩上现在肯定挤满了游客,摩肩擦踵。
「hǎi?……啊,海。嗯、嗯——……哦——」
哪怕见到了自己名字的来源,她的反应依旧平淡。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是这副样子。
大概,这家伙的身上名为感情的东西,只有经过地平潮之手才会正常运转吧。
经过依旧排列着很多地藏的地方,转入小巷之后立刻与大街上的热闹隔绝,有种舒缓的氛围感。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恬静的住宅区吧。蝉鸣声平稳悦耳。东张西望了一下,每户人家都占地很广。和邻居家的距离也很远。而且基本都有很气派的大门。
该怎么形容呢,这条路的情况真是一目了然啊。
虽然海的妈妈描述了当地的详细信息,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样貌了,比如屋顶的颜色之类的信息都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所以我对此将信将疑,直到看到这里全是有年头的老宅子才恍然大悟,看来应该能顺利找到目的地。
我们按图索骥,经过了一座仓库,注意到二楼有着格子窗;经过了好多栋建筑,透过窗户能发现窗边装饰着很多日本人偶;经过了停放着观光人力车的小楼,从牌子上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人力车的总部;经过了一户种着蜜柑树的人家,能看到树的枝头从围墙里探了出来。
接着,尽管忐忑不安,但挂着「地平」名牌的宅子还是如期而至。
比其他的宅邸更加宽阔,看起来结构坚固。门大得夸张,也不知道是要给多大个头的人进出才需要这么一扇大门。而在门旁,有许多人脸——墙上贴了好多竞选海报。整整四列,都印着完全陌生的大人们的脸孔,可能他们思考的东西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吧。
「还是那户人家的宅子比较气派啊」
「那户?」
「就刚刚那一家」
海这么说着,直接进了门。我寻思这扇大门肯定有它存在的意义,我们是不是暂且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比较好。不……应该不要紧吧?反正海她原本就是这户人家的孩子。不不不这很要紧,因为这只是我基于常识的想法。但在大门深处的宅子里,有超乎我常识之外的存在。
我这浅薄的常识究竟在胡诌些什么啊。
「算了……反正门开着……应该,不要紧吧」
就这样强行自己说服自己,我快步跟上海。从大门到宅子的入口有很长一段距离。途中看到了种满了植物、仿佛迷宫一般的庭院,它的另一头有一片树林,树的高度一看就很难打理。不过石板路看起来没怎么打扫,满地都是树叶和小石子。换做是我的话绝对忍不了,必须抄着扫帚去扫干净。
我们沿着植物组成的墙来到了宅子的入口。门旁似乎有古色古香的木质鞋柜。看来必须要在这里脱鞋才能进去啊。鞋柜空空荡荡,用手指拂了一下,有一点脏。
总觉得,这户人家似乎不怎么喜欢打扫。
「请问是哪位?」
一位抱着纸箱的男人看到我们之后,从屋里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他身材魁梧,也可能是因为纸箱比较大,总之他一靠近我就有种压迫感。他的脚步声杂乱,听起来像是一路踩着鞋后跟。
这个人也是海的亲戚吗,我望向了他的眼睛。
他的瞳色和海以及地平小姐是一样的,不知为何,我感到背后发凉。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很严肃,完全听不出在欢迎我们。抱着箱子的他面有愠色,完全不理会身上的汗水。他的神情和态度,具备了「我讨厌的大人」的全部必要条件。
我看了海一眼,示意让她来解释,但海她额头冒汗眼神慌乱,一脸不知所措。也有她个子小的原因吧,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训斥的小孩子。
她在大门面前还挺勇,但在人类面前就很怂。
「地平,呃,潮小姐在家吗」
「啊?」
原本就只是表面客套的面具顿时裂了一道缝。那个天性奔放的女人,果然在家里也声名狼借吗。
「找那家伙?你们谁啊」
刚才他还装作一副迎客的样子,现在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毫不掩饰对我们的猜疑。我被这个大人瞪得发怵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啊啊,原来那个女人从来不带女孩子回家啊。
海似乎也被吓得不轻,都不敢抬起头了。根据我零星听来的关于这家人的往事,如果天天和这种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恐怕还真的不会留下什么开心的回忆。
「啊?」
似乎是注意到了海的瞳色,男人瞬间提高了分贝,满是疑惑。从气氛里似乎能感到他无所适从,以及因麻烦和恐怖而惴惴不安。
蝉鸣声更加嘈杂了,听起来像被溺水时吐出的泡泡声给包裹着。
越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蝉鸣上,就越会感觉整个人在往下陷。
「嗯——?」
打破这个氛围的是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一位高个子的老人,抱着装了泥土的袋子从庭院树林那边出现了。他穿着似乎是工作服的短款和服,从手脚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他梳着总发(注:总发是常见于江户时代医生、行僧等的一种发型),头发几乎花白,皮肤近乎古铜色,应该是长期被日晒的缘故。最关键的是,他的瞳色和海以及地平小姐是一样的。看来这还真是这个家族的共同特征。
「怎么了?」
见到这位老人后,接待我们的人直截了当地向他说明了我们的情况。当老人听到地平小姐的名字小潮时,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道光。
「小潮的……那还真是,稀奇。因为那家伙从来就没把女人领进家门过」
老人毫不客气地把目光投向我们,似乎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能闻到一股泥土味,不知到是因为他走过来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抱着的东西的缘故。这位和干燥的泥土味很相配的老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金发。
「……那个」
「虽然金发不少见,但适合金发的人却很少见。还真是找了个好女人啊」
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还夸奖了一番。虽然,我并不属于那个女人。
这里这里——虽然想拍两下海的肩来示意真正的对象在这里,但似乎会引发新的问题,所以我忍住了冲动。
但是刚才那个老人说「从来就没把女人领进家门」什么的,难道那个女人的私生活和性癖已经暴露了吗。老人的目光锁定在我的金发上,却对海那同样闪闪发光的双瞳几乎视若无睹。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却仍然毫不关心,理由难道是……类似的情况已经见的太多了吗?
「行吧,你们进来吧。小潮她在里面的房间里睡着」
「睡着……?」
我没看时间,而是下意识看了看太阳。虽然这个点也确实是午睡时间,但怎么说呢,也太悠闲了。
我这里可是快要和悠闲八竿子打不着了。
刚才接待我们的恐怕是家族里的人,他似乎有要反对的意思,老人却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没关系的」。这个男人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但似乎无法违抗老人,于是离开了我们回到了屋内。这个男人也完全没有要帮我们带路的样子。
「在这个家里,只要我说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
如此断言的老人发出了「啊哈哈」的笑声,高兴地离开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笑声和地平小姐很像。那个女人提到的祖父,大概就是刚才那位老人吧。也就是说,他也是海的祖父。海她反应淡漠,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还是说,海在关心别的事情。
「姐、姐……还在睡,是感冒了吗」
啊,原来她关心的是那边啊,我心想到。关注点在卧床本身。虽然我觉得只是单纯在睡午觉罢了。
既然已经允许拜访了,那我们就光明正大地走进玄关了。除了刚才的男人以外,似乎就没有其他人来应对我们了。室内昏暗,而且滑溜溜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材质的原因,地面、家具、墙壁都滑不溜秋的。柔软的东西和滑溜的东西都会让人联想到有钱人。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我的房间里缺少这类东西啊。
脱了鞋的海在东张西望了一番之后,走向了右手边。玄关前方直接就是走廊的分岔路,这种布局我还真是见所未见。我家的公寓走廊是笔直的,撒开腿跑的话马上就会撞到墙。如果这个宅子的走廊里奔跑的话,估计能把我累到上气不接下气。
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我们俩一路向前。不知从哪传来的、抚着我们脖颈的蝉鸣声如今已经消失。海姑且不说,我和这个家族可是没半点关系,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微微发热的脑袋呆呆地想着这个疑问。和水池海、地平潮相遇地这个夏天,究竟要把我带去何方啊。
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开了,估计有人要出来,所以我下意识做好了准备。海也一惊,她的脚停在了半空中。渐渐地,她开始保持这个姿势一点一点向后跳,真的太可爱了,尽管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名中年男性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以后眯着眼,一脸惊讶。总之我先向他点头示意,满脸疑惑的他也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回过了头。他那极度震惊的视线集中在了海的脸上。准确说,是集中在海的瞳孔。而且,这个男人的瞳孔也和海一样,有着同样的颜色。
这个夸张的反应,难道说。
男人睁大了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嘴,快步离开。从背影上看,或许称作逃跑会更加合适。
「那人什么情况啊」
「……谁知道呢」
海似乎完全没有细想。她脑袋里应该从来没想象过所谓父亲的存在。根据地平小姐的说法,似乎海从出生开始身边就只有母亲一人,所以就成这样了吗。
「………………………………」
是这样啊。
这个家里有海的父亲在,海的祖父、海的祖母也在。其他的亲戚也在。
很多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在。
虽然不知道是渴望还是被渴望,但是这里有很多能成为家人的人。
……真好啊——我闪过了一丝念头。
海能去的地方,有很多。
而我除了公寓里的房间以外就没有其他归宿了。
归宿。我啊,是想要归宿吧。
我被那个坏女人束缚着,我的自我似乎也在渐渐瓦解。或许我想要扩大自己的容身之处吧。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能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坐一辈子了。
但是我也很清楚,至少水池海和地平潮的身边,没有安排我所期待的归宿。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还要来这间宅子呢。
以及,为何我还要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呢。
这些疑问,一个个都话糙理不糙。
「我说」
「嗯?」
「我们这是在瞎转悠吧」
我瞟了一眼海那上下摆动着的小小脑袋和头发,继续向前走。
「嗯」
才过了一会儿,海就老实地承认了。
虽然说是在里面,但究竟有多里面,当前在哪个方向的里面,更重要的是到底是哪个房间啊,这些一概不知。看来有钱人家所谓的「里面」也是一门学问啊。于是我们瞎转悠的结果就是,明明是在房子里转悠,最后却来到了屋外的道路……或者说走廊?总之我们出来了。阳光洒在了脖子和腿的汗水上。
虽然我们在默不作声地继续走,但一般把这种情况称为,迷路。
庭院光彩照人,仿佛把风光明媚的景物都融合到了一起。我似乎认识那个像是巨型绿色蘑菇伞一样的树,但名字到了嘴边却又想不出来。铺着石板路的庭院我也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当然,里面也有个池塘。
更何况庭院这个概念在我的住宅里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看来是和不可思议的世界扯上了关系呢。
从庭院树林的间隙里,时不时能看到人影。从穿着打扮和发型来看,应该是刚才的老爷爷了。这次没有抱着泥土袋,而是扛着修枝剪,抬头看着树林。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们「不如去问问那个人吧」的视线,一脸疑惑地转向我们。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我们。之后,他又突然笑了出来。
「啊,我明白了!真是对不住啊!」
他一边咔嚓咔嚓地舞着修枝剪一边走过来,这让我心慌得不行。咿——我我发出了短短一声惨叫。他中途似乎意识到了剪刀,「哈哈哈」地笑了一笑来掩饰尴尬,然后又开始了咔嚓咔嚓。快住手啊。
「不知道是在哪个房间吧。那就只好让我来带路了」
我们都还没开口他就心领神会了。似乎和那个坏女人一样,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身上有着泥土味和干燥的太阳味的老爷爷光着脚在走廊里带路。可能是因为他个子高,他的背影有种安心感,但也阻挡了前方视线所以有种忐忑感。
「虽然我也想看看小潮不情愿的表情,但修整庭院的活还有一大堆要忙啊……」
老爷爷高兴的自言自语越过肩膀传入了我们的耳朵。一边这么说着,他回过头稍稍看了我和海一眼。不管做什么都看起来很开心,这点和地平小姐还挺像的。
无论是有趣的事情,还是恶劣的事情,都会笑着。
「因为小潮她,是不会把自己重要的人带进这个家的」
根据地平小姐所述的家庭状况,不难推测出老爷爷的言外之意。
先不提我对于那个女人来说是不是重要的人。
果然不来这里才是正确的选项吧。
但我边上的那孩子,哪怕面对错误的选项也会奋不顾身吧。
「就是这个房间。虽然她还没起床但你们直接进去也没关系」
老爷爷指了指走廊上的一扇障子门,然后自顾自离去了。
但他走了没几步就又停下了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边那位小姐」
老爷爷扛着修枝剪转过头。视线和声音都指向了海。
「叫我?」
海的手刚伸向障子门,她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叫住,于是整个人都定住了。
老爷爷盯着海看,他似乎有些高兴,缓缓开口:
「太好了,你完全不像你父亲」
真的太好了——老爷爷又补了这么一句,似乎心满意足,说完就回庭院去了。
果不其然,他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海依旧丈二摸不着头脑,没什么反应。
「父亲……我完全没见过,所以不知道像不像」
「没错呢——」
见过了见过了。
接下来。
障子门的里面就是我们要去的房间……敲门的话,该敲障子门的哪里呢?这方面应该有讲究的吧?我没怎么拜访过日式宅邸,所以不知道这方面的规矩。我还在纠结的时候,海直接跳过了敲门环节,缓缓地推开了障子门。
门推开了一条缝,我和海从缝隙往里窥探,但立刻就和房间里的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吓了我一条。
那双眼睛转了转,然后似乎捕捉到了我的金发。
地平小姐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在凝视正午的太阳。
从她的嘴角能看出她神情严峻,但马上就被惊讶取代了,表情放松了下来。
她的嘴角回到了平常的表情,吸引人和视线的表情。
「海,高空。欢迎你们」
从门缝里洒过来的阳光,照在了从被窝里支起身体的地平小姐身上,她向我们招了招手,神色温柔而又有些拘谨。这景象,仿佛一头栽进夏季的大气湍流般梦幻。
睡衣是……浴衣?(注:和服的一种)纯白的和服,似乎缠绕着清廉与虚幻。她的头发溶在了房间的阴影里,看起来仿佛头发已经长到能把地板都给埋了。以及,她的脸上失去了色彩,如同季末的枯枝。只需一眼就能明白,她的脸色,无言胜千言。
房间里弥漫着疗养中的病人般的氛围,正当我跨进房间时,袭来的冷气让我的背打了个哆嗦。
房间里没有平时她身上的花香。可能是被榻榻米的味道给盖过去了。
房间里的装潢风格是日式的,但里面摆着的小物件和架子也有西洋风的,看起来还挺随便。随心所欲地使用分给自己的房间——大概就是给人这种印象。房间中央铺着宽大的被褥,我们两人在它的边上规规矩矩地缩起身子坐下。地平小姐似乎是要欢迎我们,她的胳膊从浴衣的布料里钻了出来,胳膊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似乎并未消瘦。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快点把障子门关了吧。因为开着空调呢」
「啊,好的……」
我身子向后仰,把手伸向后方去关门。在我还没把身子正回来的时,她们就开始了对话。
「姐、姐」
对于海的支支吾吾,地平小姐笑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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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
海怯生生地问着,她的肩膀和脑袋都紧张得不行。
地平小姐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向我们说明:
「其实我呢」
海握紧了拳头,骨头和血管如同突刺一般浮现。
我的手,怎么说呢。只是手心冒汗,感觉到了燥热。
然后。
「那天告别之后,我发现我的包还落在高空的公寓了呢……纠结了一番要不要去拿包,但折返回去撞上你们的话,就等于说我之前耍的帅要白白泡汤了,于是我就干脆一路走回了家」
「……啥?」
「但我不知道步行回家的路该怎么走,而且身无分文外加没带手机,这可能是我一生里最受苦的一次了。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回到家,中途还以为我要死翘翘了」
「啊哈哈哈」地笑着,脸蛋瘦了一些的地平小姐仿佛在分享什么美妙回忆。其实看着她的脸色,我还以为她要说自己患了什么重症,现在知道真相以后脑海里闪过了一大堆念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从她的态度上完全看不出有撒谎糊弄的样子。
看来,真的只是走得太累了。
……虽然似乎能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原因,但是,我完全看不懂。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除了不对劲以外我就想不到别的说法了……这个女人。我想了半天,但除了笨蛋、白痴这种能脱口而出的,就想不出别的表达方式了。虽然我回家以后立刻就发现她把包落下了,但我还以为她至少有随身携带钱包。
但这个女人也确实是一副会干这种事的样子。
即便是到刚才为止都还认为事态严重的海也说道:「啊……原来,是这样吗」,只不过她有些口齿不清。
地平小姐似乎从妹妹那里稍微找回了些平时的状态。
「所以如果要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呢那确实有些不舒服。所以我睡了一段时间」
她嘴角似乎露着微笑,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但她的眼神却很犀利,这非常少见。
「刚才只是在睡午觉。看,我头发都睡乱了」
地平小姐玩着自己翘起来的头发,乐此不疲。要说她是不是在睡觉,那刚才确实是在睡觉。
「啊,那个包……」
海有些胆怯地递出带来的包,地平小姐说了声谢谢,回以和往常一样的微笑,然后向我们招了招手。明明已经足够近了,但她还是温柔地、柔和地招了招手。海先动了起来。她坐着往地平小姐那边挪,发出了吱吱吱的声音,然后传来了「啊……」的一声。这是海的声音呢,还是地平小姐的呢。我还没搞清楚,就看到地平小姐抱住了海。
「见不到姐姐所以寂寞了吗?」
海抬起头,似乎要为自己辩解,但很快又作罢,选择沉入姐姐的怀抱。
「嗯……」
「坦诚的海也很可爱啊。虽然有点感觉缺了些什么」
海的长发散了开,似乎要被瘫软了的后背给吞噬了一样。地平小姐撩起海垂着的发丝,让它从手心滑落,然后笑了起来。
「高空也过来吧」
「诶……」
「不行」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抱着姐姐胳膊的海回过头,一脸凶相。这家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恶狠狠的。无论是恋人还是姐姐,都不妨碍海一如既往地沉溺在地平潮的温柔乡里。
「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过来过来」
而姐姐那边才不管那么多,继续劝诱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
虽然我哪一边都不想选,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道送命题。就在我被逼到绝境时,对面开始行动了。一手抱着海的地平小姐咯吱咯吱地从被窝里挪过来,揽住了我的肩。也没管我们愿不愿意,我和海仿佛都成了她的后宫佳丽。
「人生赢家左拥右抱」(注:原文为「胜ちまくりモテまくり」,其出处为1999年刊登于杂志上的某个幸运护身符广告,而该广告的配图是左拥右抱坐在装满钞票的浴缸里,并配以「胜ちまくりモテまくり」的广告词,字面意思为百战百胜、人见人爱)
坏女人搂着我们的肩膀,满脸喜悦。她的手没有什么力道,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挣脱。偷偷看了眼海,发现她朝我撅着嘴,好可爱啊。
「高空是跟着海一起来的吗?」
「……………………是啊」
其实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们两人独处,特别不想。
我是在吃谁的醋呢?
是海,还是地平小姐?
谁的比重更高呢?脑袋晕乎乎的,我已经,彻底弄不明白了。和海聊天时我是喜欢海的,但被地平小姐这样触摸时,脑袋会痛得厉害。
明明这个危险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海进行比较,但不知不觉中她俩在我心中已经是平起平坐了。
所谓的现代魔女,恐怕就是这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心的女人吧
「海,高空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哦。不和这样的好孩子好好相处可是要吃大亏的哦」
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子,这哪里还是姐姐,根本就是母亲吧。
母亲。妈妈。小婴儿。
我脑袋里当当作响。
「如果她和姐姐没那么要好的话,我会和她好好相处的」
海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默默地瞪着我和地平小姐。
面对怒目而视的海,地平小姐依旧愉悦地摸摸了她的背。
「人生赢家左拥右抱」
这个刚才已经说过了。
「才没有和她要好……」
应该说关系很差。明明关系很差,但当我意识到时就已经在她身边了。她的花言巧语仿佛被附了魔。
「我的住址……对哦,你们是向泉小姐打听来的吧」
「嗯」
「不过她居然还记得呢。那个人总是呆呆的,我还以为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这方面我也有点担心」
海的妈妈在这座宅邸里工作过,那个人,真的能劳动吗?
我产生了些不太礼貌的疑问。虽然她最近也会帮忙扫除之类的了。但除此之外要么就散步,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和我妈嬉闹。看着这样的两人,莫非,相比之下我的妈妈也没有那么无忧无虑。
「言归正传。难得你们过来玩,但有些话我也必须得说」
握着我们肩膀的指尖,似乎从血管里隐隐带来些微热。
「其实,我不想让你们来这里」
地平小姐她难得语气生硬。
「这里的人都不三不四,包括我在内」
不三不四的女人,虽然我早就在心里这么损她过无数遍,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时我还是有些懵。这种实打实的诋毁反而让我畏首畏尾,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成长环境还挺文明的。
「能稍微等我一下吗?我换身衣服,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地平小姐没等我们回答就准备起床了。她把缠着自己胳膊的海慢慢地剥了下来,「嘿」了一声把海放到了我身边。海的肩膀撞上了我,我们两人都翻倒在地。她的体型比我小了一圈,肩膀不算宽但很硬,磕到了的话相当疼。
虽然海立刻就爬了起来,可她的长发铺得我满脸都是。
我想把粘在脸上的头发给拨开,但没想到手指却被头发给缠住了,海「呀」了一声,脑袋被往后扯了一下。这场景看起来像是被海藻给缠住了,急着要把它剥下来却死活搞不定。
「喂喂,别随便扯我的头啊」
「抱歉」
一边道歉,一边和缠住我手指的发梢展开殊死搏斗。
「疼死了」(注:这里小海没有说方言,并且采用了「っす」作为句尾,这通常是朋友之间较为随意的说话方式)
「啊?」
她的用词突然变得反而让我惊了。
「诶?啊——……我是说好痛啊」(注:这里小海重新使用了方言,用语也较为拘谨)
「也不用重新改口说一遍吧……」
海的内心里也储存了这种说话方式啊。
海似乎放弃抵抗了,不再和我玩头发拔河,反而主动靠近我。她压在了我的胸上。海的柔软和香味笼罩着我肩部以上,仿佛能看到她的声音化作烟圈一个接一个吐出来。海似乎没意识到这些,继续把已经松弛下来的头发从我的手指上解开。
再次在被褥上坐定,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惊叫。我心怦怦跳,朝着声音的指向看过去。结果,在不得了的方面受到了刺激。脱了睡衣的地平小姐完全没有要遮掩自己裸体的打算,就那么光着身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喂喂」
我和海之中,至少该有一人上去七手八脚地制止她才对吧。
「发生什么了?」
地平小姐回过头,依旧没有要遮羞的意思。嗯,嗯?——温柔的地平小姐满头问号,过了一会儿才「啊」了一下,望向自己的身体。
「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坦诚相待的关系了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
海盯着我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她的眼神很好读懂。
「空她……」
「怎么了」
「空喜欢姐姐」
「没,一点儿都没」
「我好伤心」
坏女人丧气了,尽管语气听起来并不丧气。想要哀叹的话好歹带点真情实意出来啊。这个女人光着身子叉着腰,最后只是选择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但是,一想到这对姐妹的胸都给我摸过,不知为何我就开始有些难为情了。特别是「不知为何」这点最让我难为情。
地平小姐从衣架那里挑了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浴衣,而非洋装。她似乎穿惯了这件淡紫色布料的浴衣。布料逐渐覆盖地平小姐那光润的背脊和肩胛骨、以及滑腻的……臀部。保守的说法是,这些若隐若现的部分,让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转。
仿佛在看什么余兴节目一般……完全冷静不下来。手指的细微动作和我心跳的频率同步了。这个女人总是用奇怪的方法让我小鹿乱撞。这绝对会让我折寿的吧。
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视线,往边上一看就立刻对上了海那凶巴巴的眼神。
「干嘛?」
「果然,你好下流」
听她的意思,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我顿时就慌了神,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动摇。
「啥?」
「你看姐姐的裸体看得眼睛都直了」
虽然确实如此。
「那又怎样?反正无所谓,又没什么关系」
声音小得可怜。如果我是能自信满满地怼回去的性格,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难道你觉得可以看吗?」
「……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平常的海老实巴交得像是潜伏在阴影里一样,一旦和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就会立刻从半路里杀出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水池海的人性全都是依赖于姐姐才能存在。这家伙,如果地平潮不在她身边就会浑浑噩噩。显然,她的某些方面已经病入膏肓,却也木已成舟了。
似乎已经,束手无策了。
「不要吵架。要是你们两个因为我的裸体吵起来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
「能看姐姐裸体的,只有我一个人」
姐姐似乎饶有兴趣地和她确认着。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啊——」
完全没感觉到她有恍然大悟,只是单纯在随口附和罢了。
「你平时都穿和服吗」
「嗯——想穿的时候会穿,有正事要办的时候也会穿」
「我喜欢姐姐穿浴衣的样子」
海立刻插了一嘴。她在边上就像一只很会叫的小狗。
「谢谢~。今晚有点事要办。虽然有些麻烦」
整理好腰带的地平小姐,解释了一下她简约的打扮。她只拿了钱包,然后说着「来吧来吧」把扶我们起来。她顺势搂住我们的肩,半强硬地把我们推出了房间。空调都不关真的不要紧吗,我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怪。
我们沿着面朝庭院的外侧走廊前进,一路上噼噼啪啪地响着三人杂乱的脚步声。没过多少功夫,清凉感就已经被汗水从肌肤上剥离了。可能是因为海她身材娇小,地平小姐的步幅也稍稍和她同步。
庭院深处若隐若现着一个浑身都是晒痕的人,地平小姐很快就注意到了他。
「是老头子给你们带路的?」
平缓的语调配上粗俗的用词,她的话让我暗自一惊。
「嗯。是爷爷」
海坦率地回答。听她的口气似乎对「爷爷」是有概念的,但对于「祖父」就完全没有概念。
「也对呢。这个家里就没有其他人愿意做这种事了」
「……祖母呢?」
「很早以前就过世了」
我对地平小姐所说的有些在意就试着追问了一下,得到了简单朴素的回答。
「而且她这人也不会帮别人带路,尽管她是个怪人」
帮别人带路原来是怪人才会做的事情吗。结果,我们都没和爷爷打招呼就离开了宅邸。
才刚出大门,地平小姐的手就从我们的肩膀一路向下游走,直到握住我们的手指。
右手握着海的手,左手握着我的手。
被握住的时候我一阵酥麻,然后似乎连夏日的暑气都不那么熬人了。
唯独蝉鸣还在我脑中回荡。
「要去哪里呢」
夹在我和海中间的地平小姐牵着我们的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踢得老高的腿和欢快的声音,盛夏的高温似乎也无法驻留在她那白得像是要融化滴落的肌肤上。
「星和海」
她的头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海,唯独没怎么看前面的路,但这也不妨碍她前进的脚步。
「今天啊,就去看星星吧」
星,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心里颤了一下。接着海斜着眼睛看着我。不是她想的那个星,大概吧。
「去看海也不错,但那样的话还得准备泳装才行呢」
地平小姐盯着海看,尤其是海的胸部,然后缓缓地露出笑容。光是这视线妥妥算性骚扰了,但她是个笑容和蔼可亲的美女所以无罪,不由得感叹被神所偏爱的人都有恃无恐。
之后,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名字还挺麻烦的。
海啊星啊,一旦念出来就容易联想到其他事物。
「去看星星?现在可是白天啊」
「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到星星哦,张目凝视的话说不定就能」
她似乎又在叨咕些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毫无内涵的东西。
像这样适当抛出些故弄玄虚的话题,或许就是装作博学多识的秘诀吗。
「不过,现在我们要去的是不用这么费劲也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啊,是那个吧」
我明白目的地是哪儿了。大概,附近有那种地方吧。海似乎还没想明白,先是发了会儿呆,之后不知道是放弃思考了还是得出结论了,转为看着和姐姐相握的手,静静地微笑着。
我希望海给予我的事物。
早就已经被海拥有、占领、填埋,谁也无法侵入。
一切都为时已晚,连起跑线都找不到。
胎死腹中的恋爱,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恋爱中的女人,被她爱着的姐姐,以及没有人爱的我,这三个人,手牵着手。
这其中的致命缺陷是一目了然的,但酷热阻止了我的抗争,只能屈服于惰性,继续牵着手。
我倔强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还是没能找到溶化在阳光里的星辰。
经过图书馆再穿过公园,之后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
在一排滑梯状的物体前方,有个格外吸睛的白银球体。盛夏的阳光被它反射着,却也簇拥着它,仿佛它是降落于地面上的太阳。
在入口附近,迎接我们的是各种各样的金属物体,抬头再仔细一看,原来这个球体是个地球仪。球体的表面上写着少年宫。
「海你们的门票就由姐姐我来买单了」
进门之后立刻就到了前台,地平小姐笑嘻嘻地拿出钱包。
「可姐姐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用胡搅蛮缠的日语来抬杠。总之就是除了自己以外一概不承认,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而我几乎连冲她发飙的力气都没有了。
地平小姐趁着胡闹的海转头那一瞬,恶作剧地比了个V字手势。
「全价票两张外加儿童票一张」
「喂」
海在后头咚咚咚地敲着姐姐的背,但姐姐毫不理睬。
「搞定了搞定了。好耶」
检票完的姐姐喜上眉梢。顺便一提虽然她撒谎了,但付款时还是说了实话——「其实后面那位只是看起来像小孩」,然后老老实实地付了全价。工作人员一脸「你是来找茬的吗」的表情,但这个女人应该只是单纯的想耍这么一出。
「我到底哪里看起来像初中生啊……身高除外」
海把手搭在头上,看起来愤愤不平。她把手往上伸,直到够着姐姐头顶的高度。
「希望渺茫呢」
海似乎放弃纠结身高差了,立刻放回了手。姐姐看着这样的妹妹,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这笑容过分了啊。婀娜的表情如同诱蛾灯,引诱着人来飞蛾扑火。时至今日共有多少名女高中生被她明眸皓齿给迷了心窍啊。连自己的妹妹都去勾引,真是丧心病狂。
地平小姐在场馆内仍然牵着我们的手,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往下。形似漩涡的楼梯似乎是在描绘远古时期的某种螺。到了地下,立刻能看到左手边摆满了植物模型,足足有一片森林。
地下一层是展示厅,顾名思义,展示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有不同时代的面具和民族服装。在体温测量角那边有满桌子的玩具,都是我见所未见的。中央有个巨大的蛋模型,小孩子们用手指对着蛋的表面戳个不停。从被撕了一角的标签上能看出,这是恐龙蛋的仿制模型。
「好怀念啊。陈列的东西一点都没变」
凝望着混在孩子堆里的恐龙蛋,地平小姐有些欣喜。
「姐姐,你经常来这里吗?」
海对姐姐的称呼似乎也终于不磕巴了。
「以前常来。最近的话基本都是去三楼那里」
现在逛的地方,只是我有点想再回来看看——她又加了一句,在我们绕了大厅一圈以后就快步走向楼梯。时不时会感觉到她的脚步像小孩子一样轻快。似乎她的脚步乃至生活都不会疲倦。这就是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吗。
或许只是她刚起床精力充沛罢了。
「目的地在三楼哦。走吧」
我们牵着的手前后摇摆着,我纳闷牵手的意义究竟何在。
爬上楼梯,回到了一楼前台。里面的区域挂着「工坊」的牌子。似乎是给小孩子们动手制作的地方,但牌子上写了「下午票已售罄」。我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所以这个房间在我眼里闪闪发光。
沿着旋转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是个宽阔的圆环。幽蓝的照明灯光能让人心静自然凉,会让人误以为空调开低了好几度。大厅里放置着很多电脑,播放着各类和宇宙相关的影像。挂在墙上的屏幕显示着太阳和其他星星的运行轨道,耳边能听到解说的声音。
我的生活半径里没有电脑,所以对我来说有些新奇。来这里乘凉的小孩子们背对着屏幕而坐,叽叽喳喳地闲聊着。不知不觉,我开始盯着小孩子细胳膊上的晒痕看。
我是个和晒痕没啥缘分的孩子。毕竟从小到大家庭氛围也不怎么活跃。暑假里要么在做作业,要么在做家务,要么就坐在电风扇前。
真是个好孩子。我表扬了自己,过去的我从未被任何人夸过。
楼梯只通到二楼。接下来似乎要坐电梯前往三楼。通往紧急出口的通道一片昏暗,我们坐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电梯。期间,我把它和酒店电梯作了个对比,这里的电梯更加狭小,脚下也不太稳。按下按钮后,毫无装饰的轿厢开始上升。
稍微靠近了天空和宇宙一些。
上行的距离似乎远超三楼,但电梯上写的还是三楼。电梯门打开之后,面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这里似乎又是一个圆环状的区域。穿过了贴满夏日活动海报的通道,我们走向了一扇紫色的门。
「这里啊,正好是外面看到的地球仪的里面哦」
「哦……」
地平小姐解说着,仿佛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里面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紫色的,我难以适应这种氛围,所以有些静不下心。倾斜的地板上放置着很多座位,因为是在开演前所长空位很多。我们三人依旧手牵着手,所以找了三个并排的位子。
「让我在中间好不好?」
正中央和我们有一些高度差的地方装着一台看上去像是投影机的东西,地平小姐选了它右下方的座位,然后观察着我们的反应。
「我无所谓」
海瞟了我一眼后这么说到。她的意思大概是只要在姐姐身边就无所谓吧。
如果我坐中间,这位烦人的姐控就会不服气地嚷嚷着「你抢走了姐姐身边的位子」之类的。
「随你的便」
包括牵手也是随你的便,而且我至今也搞不懂牵手的意义。
「反正我又不是左拥右抱的人生赢家」
所以如果我坐中间,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只要高空你愿意的话,肯定也能成为万人迷的」
调整躺椅的角度时,地平小姐凑过来恭维我,她凑得实在是太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椅子是紫色的,地平小姐的浴衣也是紫色的。她仿佛融入其中。
「你这种女人是把女孩子们当作扑克牌来打的类型」
「没听懂,但这语气应该是在说我差劲啊」
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满脸堆笑地说着不正经的话,从而引起别人的关注。她的言行举止似乎是把这些都给算计到了,也有可能使我过分解读了。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
靠在躺椅上的海凝望着鲜艳的紫色,向姐姐询问。
这也不知道吗——隔着地平小姐的我震惊地望着那个小脑袋。她到底是有多与世隔绝啊。或许,现在她能正常上学、正常对话反而已经是奇迹了。
「再过会儿你就明白了,敬请期待」
面对这样的妹妹,姐姐并没有捉弄她,而是温柔地回应她。
这小嘴儿抹了蜜般的发言让我瞬间有种「这难道不是个好姐姐吗」的念头。
「嗯。只要是跟着姐姐,去哪儿都很开心」
「……咿嘻嘻嘻」
地平小姐冒出几声让人寒毛倒竖的笑声,这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灯光熄灭,像吹灭了蜡烛一般。尽管观众不多,今天已经上映过很多次的演出再次开始了。天体观测、天象仪。对我来说,这也是从来没体验过的。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为何,在黑暗里肩膀会有些沉甸甸的。
空调冷风轻拂着我的锁骨,不禁打了个冷颤。
每当视野里的黑色变浓,我都会真切感受到在座椅扶手上和我相握的邻座的手。
喜欢女高中生本身就是件很离谱的事了,但这女人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牵起了我的手。
我越想越火大。
……万人迷,吗。
明明我有想去迷的对象,但为什么对方对我不理不睬啊,我真的很想问个究竟。
一边回忆着门票钱一边把身子埋在椅子里,我在黑暗中眯起眼睛。
就这样,我们邂逅了价值五百圆的星星。
斜上方的机器响动了几声。仍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姐姐手上传来的温热能让我辨明上下左右和所处的位置。要开始了吗。
电影院就是这种氛围吗。虽然我没去过,但也对「暗转」(注:将舞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并在此期间切换场景)有所印象。如果和姐姐一起去电影院的话,估计我会全程盯着姐姐的侧脸看吧。姐姐,一周不见的,姐姐。
明明从使用时长来算的话,地生小姐这个称呼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我感觉还是更习惯于叫她姐姐。每当我想起姐姐,心都会一揪。都会被紧张填满。
下巴在打颤。想呼唤一声姐姐。想紧紧搂住她的手臂,放声大哭。
这种情感让我难以呼吸,也难以言明。稍微离了点距离就会让我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种和迄今为止的恋爱大相径庭的感情正在冲击着我,我的手指仿佛陷入了细密的网,被它动摇。
姐姐。
可能是因为我把呼吸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唤姐姐上,所以才会一直感到苦闷吧。
一直烦恼着、思考着这些事,眼前的黑暗里渐渐散出了光粒。
片刻之后,我明白了这些是夜空中的星。
像是美丽的沙粒一般,洒落着无数星辰。美轮美奂的夜空,这就是我的感言。
我几乎没见过星星。夜晚的我,乖巧得像是趴窝的小动物,安安静静地闷头睡觉。夜晚的噪音足以让人抓狂。我为何存在于此,凭何存在于此,越是深究,越如千刀万剐。
面对浩瀚星空,我该思考些什么呢。我,毫无头绪。
抬着头会感觉到冷。脖子有些抽筋,仿佛在做什么禁忌之事。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手臂发僵,姐姐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淡淡灯光描绘着星空,也照映着姐姐的侧脸。她嘴角舒展,写满了期待;瞳孔闪耀,让星辰黯然失色。
随着斗转星移,馆内响起了解说员的声音。本馆的解说员首先介绍了今夜的星空。不但列举了这个时期能见到的星座,还按顺序讲解了今晚各个方位的星星。解说员在天公不作美的日子里时候会介绍些什么呢,我开始发呆。星星的名字对我来说如同天书,所以讲解词我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星座的名字我也闻所未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啥星座,顺便一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血型。
解说员还挺称职。讲了关于星星的轶事,也讲了诗之类的——可惜我听不懂……总的来说谈吐文雅,但我真提不起兴趣,所以也没法表现得兴高采烈。看来想要温文尔雅地给文盲教书简直难于登天,教书的需要门槛,被教的更是需要门槛。
所以,我一会儿看看星空,一会儿看看姐姐。
仰望星空的姐姐满心欢喜,在我眼里闪闪发光。所以对我来说,哪一边都是星星。
看向姐姐时,偶尔会和空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扭扭捏捏,似乎有话要讲。但她一言不发,把真心话憋了回去,就像把眼泪往肚子里流那样。空是理性的,毫无疑问是我见到的最好的人。
姐姐虽然有数不尽的温柔,但要说她是好人的话……那可能差得有点点点远。
她要真是好人,就不会有了女朋友还和别的女高中生牵手。这人我真拿她没办法。
扯远了……对了对了,空这家伙可是个好人。而且她好像……喜欢我。这让我很纠结。纠结的或许是我除了摆臭脸、摆凶脸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对她了。我只知道该如何面对讨厌的家伙、恐怖的家伙,以及妈妈、喜欢的人。至于朋友和同学?目前为止我真没有半点经验。
但空并没有把我当朋友或者同学看待。
她战战兢兢地摸我胸时的表情。她脸上的红热无处可藏,湿润的双瞳在层层过滤之后只留下纯粹的兴奋,心跳声在锁骨上跃动。这一切,都对我毫无保留。这一切,也正是我在姐姐身上体验到的。
但我从空身上就没感觉到类似的东西。
没能溶化我心里任何东西,哪怕一丁点儿。
对我而言,温柔即是姐姐,甜蜜即是姐姐,情爱即是姐姐。
从相识起,姐姐就倾囊相授了所有这些的形状,而我只能依葫芦画瓢。也就是说,虽然我有些不知所言,但是……假设空拥有和姐姐一样的温柔、甜蜜和情爱的话,那恐怕我眼里就只有空了吧。
当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再做个假设,如果我是先遇到空而非姐姐,那我可能会对空产生截然不同的感情吧。可如果那天我没遇见姐姐,那我大概率也不会和空相遇吧。话句话说,这些假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立的,毋庸置疑。
我从空身上感觉到了喜欢,但这种喜欢并不是空期待的那种喜欢。
就和来这里之前所说的一样。虽然我和空一起生活了很久,但我觉得我离开她身边对我们两人都好。如果有朝一日姐姐不再倾心于我,我大概会寻短见,空肯定对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这样不好。
果然,这次也无法长久呢。
虽然,我并不讨厌和空一起睡在酷热难耐的房间里。
怀着这些想法,我望向离我最近的星。
我心中的星,仅此一颗。
和空相视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把目光逃向星空了。
这让我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只能对着毫无想法的星空发着呆。
「………………………………」
洒遍整片天空的光芒,却照不进我的心。
为什么要看星星呢,我突然冒出疑问。
这个怪问题并不是在问星星,而是在问我自己。我这辈子都不愿去回忆迄今为止的经历,但也无法忘记。往事全都不堪回首,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居然和现在的时光接壤。
在陌生的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如果我稍微绕个道而且还被发现了的话,甚至有被踢飞了的经历。被发现的时候,先是一波大发雷霆,紧接着我整个人就像皮球一样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然后以手肘作为起落架来了个硬着陆,最后全身散架动弹不得。一开始我以为浑身上下都只是皮外伤,之后,侧肋稍微上面一点的地方疼得要命,怎么都好不了。每次呼吸都难受得不行,会发出如同干呕的异响,要一直弓着背用力喘气才能消停。每当半夜都得来这一遭,不知不觉已经是我睡前的习惯了。
现在想想,那时候可能是轻微骨折了。
如果说同住一家为家人的话,那对我而言家人不过都是这种货色罢了。妈妈不会向我伸出援手,而其他人对我只会流露出厌恶。
我在排挤中遍体鳞伤,所以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这就是家人。
但是现在,我身边的家人截然不同。
姐姐。
每一声呢喃每一次想念,胸口都会划过一道暖流。只要舔上一口就会甜到心间。比砂糖更粘稠,比可可更甘甜。细细品味,片刻之间就会上瘾。所以今天,我也来和姐姐相见。
在姐姐怀里,我会失去从容。
姐姐会把我全部填满,不会让我有功夫去回忆讨厌的事。
被姐姐的颜色染遍,或许就是我所谓的幸福吧。
可能是因为呆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的缘故,唤起了我各种各样的回忆,也思考了很多。
星辰的影像缓缓变化,汇聚成奔流的光之河,我抬头望着,不知为何泪水夺眶而出。或许是因为没顾着眨眼所以眼睛有些干吧。又或许是因为,对我自己能无忧无虑地看星星而感到安心吧。
即使合上眼睛,星星似乎依旧挂在眼睑的另一侧。
星星像是吸了我的血,带着温热。
过了一会儿传来解说员返场问候的声音,我睁开了双眼。
星星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作为替代的灯光已经点亮,像是吹灭的蜡烛复燃一样。
「不管体验多少次,这个都好有意思啊」
重见光明的姐姐心满意足,连声音都透着笑意。
「高空也很尽兴吗?」
「……才没有」
虽然空一脸平静,但回话时似乎带了点哭腔。
正和姐姐说着话的空却把视线锁定在了我身上。她眼里满是困惑。察觉到了这点的姐姐转向了我。或许,是因为我还在哭吧。
姐姐没有拂去我的泪水。之前也是如此。她似乎并不觉得哭是件坏事,只是静静地微笑。她是在包容着我啊。
所以姐姐保持着这个神态,向我问道:
「海,难得来看一次星星,要不要许个愿呢?」
「许愿……?」
一张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从古至今,人们都会向星祈愿」
投影的星空早已消失,只剩下紫色的天花板了。
剩下的星星,没错,唯有我身边这颗。
每当我看着那颗星,我的肩膀就止不住颤动,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似乎要被满溢出来的给溺死。姐姐像真正的星星那样照映着我,静候着我。
以前我也被问起过。我所期望的是姐姐的什么。
想要什么样的姐姐。
我期望的东西。是与姐姐近在咫尺,是近在咫尺的姐姐。
是谁,在我身旁,守在身旁,赐予我包容,还有——
赐予我温柔。
「我想要只属于我的姐姐」
肩膀像是被切了个口子,愿望从那里溢了出来。
声音泉涌,像蚯蚓一样翻滚。
「我想要能包容我的人,想要不会打我的人,温柔的人,不可怕的人,温柔的人温柔的人温柔的人,温暖的温柔的,包容我的,给我包容的人」
在我还不知道究竟该用心传达什么的时候,愿望它已经脱口而出横冲直撞了。我的词汇匮乏得绝望,脑袋里天旋地转,感觉燃烧殆尽了。原本跑马灯般的回忆已经不再冲击我的太阳穴,而是被抛之脑后。
咔咔咔的,难受的回忆无论有多少无论有几次无论有多苦,我都历历在目。和姐姐相识后——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是姐姐,纵然我经历了很多美好的事、开心的事,却仍心神不宁。因为,总会有分别。
每次在车站前分别时,我都是像是被推向了人生的终点站,惴惴不安。
什么「下次见」,什么「再见」,这些词都让我讨厌。
想要不再不安。
想要舍弃恐惧。
这,也就是说。
「我想要幸福」
话音刚落,似乎能听到一声响,或许是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喀嚓一声,脑袋很自然地耷拉了下来。
哈,呵——各种意义不明的声音从我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与此同时我睁开了眼睛。没有眨眼,眼睛也越来越干,头好热,似乎气血上涌。啵啵,发出了冒泡声。
「嗯——……」
头顶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沉思声。
「幸福啊」
幸福之所以难,是因为每个人想要的形状都不同呢——姐姐不知向着谁说着。
关我啥事——似乎又传来个生气的声音。
「虽说让自己幸福还挺容易的,但让别人幸福是要有决心的。」
啊,这是小说里的句子。你已经读过了吗?——姐姐又不知道在向着谁问话。(注:指第二卷第四章中地生小姐送了星同学的小说)
你好烦——传来一个急躁的声音。
「……也对呢。再怎么说也得对海、对我的妹妹负起责任呢」
说完姐姐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松了嘴角,露出满足的表情。
「而且……我也约定过了啊」(注:约定的内容详见《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六章)
「yuē dìng?」
像是要巧妙地回避我的疑问,姐姐抬起笑脸,满是温柔。
姐姐的温柔。
如此缥缈,如此纤细,犹如花开的那一瞬又被风化而凋散。
「海,你要和我一起住吗?」
姐姐的手包裹住了我的手。
像是最初和我相遇时替我包扎伤口那样。
「……诶」
「当然不是住在那个家,我们两人找个地方租间房吧。啊,只有我们两人,不包括泉小姐。」
我诚惶诚恐地抬起脸,在那前方只有光芒。
真的,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暂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纯白之中,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让海幸福的方法,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尽管有些遗憾——她又说了句我无法理解的话,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再也不会和姐姐分别了。
所谓相遇,肯定会诞生离别之死。
从早到晚都和姐姐。从晚上再到白头,都和姐姐。
呜、啊、咳咳。
喉咙作响,似乎是我的回答。
刚才脑袋里被切断的东西,似乎还在飙血。
仿佛在祝福,直到永远。
白茫茫的视野被那猩红的奔流乱涂一气,逐渐浮现出物体的轮廓。
这两种颜色夺回了视野里的缤纷。
在这单纯而又刺激的世界里,浮现出了另一颗星。
空那犀利的目光,闪着强烈的光辉。
我好像记得,地平小姐把我们送到了车站。
酷暑和事情发展把我脑子给烧坏了,从那之后我仿佛在梦游。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和海一起坐上了回家的电车,汗水遍布额头和背脊,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我要去和姐姐住了」
海瞟着窗外的站台,这么说着。
「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啊,哦」
我想说些适宜的话,但想破脑袋都酝酿不出来。本该把握的心声却失之交臂,本该修正的观点却功亏一篑。我已无话可说,只能把窗外的景色当作避风港。
我知道会变成这样,但别无他法,也无能为力。
就像突发新闻一星期后陨石撞地球大家一起领便当那样,束手无策。
我——
或者谁——
有理由能阻止姐妹一起生活吗。
即将离开天象仪时,坏女人对我说了句「抱歉呢」。
我已经不愿去想她是在抱歉什么了。
「上学怎么办?」
「不知道。我会和姐姐商量一下,或许会住在附近……而且,老实说已经无所谓了……」
海保持着一贯的姿势,心不在焉地回答。这家伙只打算活在当下。
她压根不信什么未来。哪怕是我,多少也做过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她每天到底是多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然后是从那个女人身上寻求到了刺激吗。
「很有所谓啊……找工作要学历的吧?」
和那个女人一起住的话,或许不需要这种谋生方式。只不过「和姐姐在一起就是生命的全部」这种说辞是不能让我信服的。
「找工作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吧……」
海的话音里带着些许笑声。
然后。
「因为我打算去死啊,等我不再是女高中生了的时候就去死」
电车尖啸,像是要把我的头、我的眼睛都给斩成两半。
一瞬间,耳朵嗡的一声,然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托着腮的我,如履薄冰地、如临大敌地缓缓抬起头。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映着她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姣好面容。
「为什么?」
「诶,只是打算去死」
混杂在电车行驶声里的,是过于突兀的词语。后背和手臂的肌肉一起打着寒战,虽然想要往后退,但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包厢座里所以退无可退。
「去死,吗……去死?」
「应该会选择自杀吧。总不能脏了别人的手吧」
海的眉间泛起皱纹。她瞪着空中,嘴里嘀咕着「有没有什么不给人添麻烦的死法呢」,难道她是在和我一起商量吗。别这样啊,鼻尖感到一阵晦气,让我避之不及。
她的话缓慢而迟钝,像是后脑勺伸长了差不多有七米,仿佛在听自己管不着的、事不关己的东西。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字面意思一样。如果我不是女高中生了,姐姐就不会再爱我」
海的语气波澜不惊,而我这边却急得像是赤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
我不觉得地平小姐会这么冷血。她说过要好好珍惜妹妹,虽然这对我来说是个晴天霹雳,但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影响还是积极方面为主的啊。这点人情味她还是有的啊。
但是,海缓缓地摇了摇头。
「长命百岁什么的,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不会有什么好的将来,这点我自己最清楚。这是因为啊,我知道只要努力、只要拼命就能得到相应的境遇,但是比现在更好的境遇是绝对不会有的。我很清楚,姐姐真心爱我的现在,就已经是我人生路上的最高峰了」
她挺着丰满的胸部,娓娓道来。理直气壮地直言放弃,她的声音像是海边朝我袭来的浪。巨浪滔天,但又无声无息,然后精准地把我给卷了进去。
「或许,她会永远爱着作为妹妹的我。但这不够,我想独占那个人对女高中生的爱。我不能忍受多年以后姐姐爱上其他的女高中生。但也不能因此责备姐姐吧?所以我,只能去死了」
「不,」
不不不。
这题好难。
这辈子做过的任何语言任何科目的考试题都没它难,连题目都读不懂。
搞不明白。因为从头到尾都大错特错,所以特地指出来的话反而会显得很蠢。
虽然她已经说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的理由,但是,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虽然她说了只能去死但我相当糟心好吗,不这真的……真的因为这种理由去死就好吗。
人应该寿终正寝吧,还是命终正寝?岁终正寝?……也就是,呃,是哪种说法才对?一场电影如果很无聊,那么看一半就走人也是你的自由。但电影还是希望你们能看到最后的演职人员表吧。反正票钱已经付了,人间也难得走一遭。我是这么想的……不不不总感觉扯到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了。怎么说呢,那是,什么来着?
「你真的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看着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海,我脱口而出。
我该怎么阻止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呢。
「那空你知道吗?」
她避而不答,又把问题抛回了我这里。
虽然我也确实不知道,不不不但是,死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老生常谈的,而且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却无法将刻在本能里的东西化为具体形状,这让我焦头烂额。像是感到瘙痒却不知道该去挠哪里,根本无法聚精会神。
已经没辙了吗,确实没辙了。
除此之外我就无言以对了,哪怕真的还有什么办法,我觉得也为时已晚了。
「死了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啊」
到头来我也只能憋出这句话。然后,海点了点头。
「我啊,就是想结束呢」
说完,她就关闭了动机的迷宫,而我没能找到终点。
这种逻辑完备、思路清晰的自杀预备役,我该用什么法子阻止她啊。
这个担子对我来说太重了,但她是我的初恋,我至今都喜欢她。
以及,她并不想要我的喜欢。
这样的话,束手无策啊。
「我觉得你啊,即使到二十岁左右还穿着制服也不会违和」
脑子里和这件事没半点关系的某根筋,擅自动了起来。
「……还可以这样的吗?」
「可能吧……」
海似乎想要深入探讨,而我则避开了她的目光,又将视线逃到窗外去了。驶过铁桥,丰饶的河川波光粼粼。夏日的气息透过车窗扑面而来,好一个惬意的假日。
我的两只胳膊又感到了温差,背部积蓄着恶寒。
……诶,这家伙不再是高中生了就要去死吗?
认真的吗?
反射弧慢了好几拍的震惊,让我再次看向了她的侧脸,上面只有神清气爽。
雷厉风行而又固执己见的海,真的在第二天整理好了行李准备离开。整理打包没花多少功夫,这和她个人物品比较少也有关吧。
如同一阵强风过境,这个和初夏一起造访的家伙,连夏末都待不到就要消失了。
我和她差不多已经形同陌路,我很久以前许的愿(注:指小海刚搬进来时星同学并不希望和她同居)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
海抬起手,盯着中指上的戒指,那枚自称价值五百万圆的戒指。
微卷的秀发,以及稚嫩的脸庞,恐怕这会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了。学校方面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她本人欣然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如愿以偿。
不对劲的是,明明一切都有条不紊、循序渐进,但我脑袋却快要爆炸了。
凝视戒指的海,十分满足。
此情此景,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开了腔:
「你的妈妈,她为什么……?」
当然,海的妈妈似乎没有跟着她一起走。此外我也很在意她的妈妈打算怎么做,但这个先暂且不提。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她不会阻止我」
「也不阻止你去死吗?」
剑拔弩张,海把手背到腰后,像是要把戒指藏起来。
「这个嘛,我没和她说」
这肯定的啊。虽然海的妈妈很那啥,但如果听到了海说这种话……也会阻止她的吧?
那样的人会有能阻止她的力量吗?
我可从没见过如此软弱的母亲。
「这大错特错,对吧?空你是想这么说吧」
海猜到了我的想法。像是要重复之前的对话。
「没错」
已经没有其他的观点,我只能点头。海也点了点头,但她否定了我。
「以前也说过,我可不是什么正经人,才不会正儿八经地接受正儿八经的恩德」
「……………………………………」
在这点上,我也是一样的啊。其实我也懒得理会什么正儿八经的大道理。
只是,我不想失去眼前的这颗星啊。
「因为姐姐对我来说就是结局本身,是超乎于对错之外的,就是如此」
海的回答条理清晰,她和我之间的温差让我似乎有些打颤。
海拿起整好的行囊,接着又向我走来,仿佛要归还失物。
「空关照了我很多,我也给空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不会把姐姐让给你」
海精准地朝我心窝里送上沉重一击。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仿佛铺满了整面墙。
这家伙到了最后关头,居然只吐出来这些话吗。她和我之间的一切,都只有通过那个女人当媒介才能显现。刹那间腾起了熊熊怒火,即将火山爆发时却又熄灭了。
失魂落魄,全身无力。类似于后悔的感情让我精疲力尽,松开了握着脆弱细丝的手。
「……别再说了,滚吧」
离别的时候还想着这些东西简直是糟透了,但我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如果这家伙没在开玩笑的话,简直就是在咒我去死啊。
「嗯」
海对我单方面的失望置之不理,然后,离开了房间。我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但实在是四肢发软,所以躺倒在地上摆了个大字。行李和她一起消失后,房间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变回原样的只有房间本身,而我,恐怕已经回不去了。
……不。即使房间,也没有完全恢复原样。
香味还在。
水池海淡淡的残香,汇聚在我鼻尖。
明明感觉还没有结束,啊但是,已经结束了,大概吧。一切都是。
令人发指的夏天。
无数惊涛骇浪袭来,让我全身湿透,落水挣扎,难以呼吸,撕心裂肺,惶惶不安,孤苦伶仃,沉入海底,再也回不到海面。
让我明白,从海底看到的星星有多美。
对我肆意蹂躏,然后把遍体鳞伤的我抛弃在沙滩上,扬长而去。
在此先说一句。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我所认识的「水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