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星悬高空

我做了个梦。明明没有睡着,却做了个梦。

这个梦不复杂,但匪夷所思……以至于想象力都跟不上了。

这是个白日梦,眨了下眼就再也回不到梦境里了。

「…………………………」

所以她到底待了多久啊,尝试着数了一下但果然还是放弃了,干脆盯着指甲看。

躺在地上把手向上伸直,仿佛要把天花板捅破,然后盯着指甲看。但这么做只会感觉到越来越热,就像被积雪慢慢覆盖一样。房间里像是下了一场雨,名为夏日的雨。

这场雨把我的脸颊打得湿哒哒,很不舒服,又似水滴顺着脸颊流向地板。

哪怕我再怎么期盼夜幕降临,但整个世界仍旧沐浴在阳光里,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

房间已经宽敞了许多,我摆了个大字型躺在里面。

然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完全不在意电风扇的风没扫到我。

和那天回家路上说的一样,海搬出了这个房间。原本就没有多少行李的她,自然也没在这里留下什么。都没等到夏去秋来,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多少天,毕竟已经懒得去数了。

只有灰尘的味道才能覆盖掉终日弥漫的花香。

「……………………」

最开始,我巴不得这日子能早点结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日子又一眼看不到头了。

因为看不到头,所以误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戛然而止。

初恋之花还未绽放就被踩了个稀巴烂,连它会结出什么果都不知道,只留下苦涩。只会绽放一次的平凡之花。开场或许千奇百怪,结局却都千篇一律,这就是初恋。

地平潮那个女人偶尔也会超出我的想象。(注:应该是指地生小姐选择和小海同居)

她们两人没有分手,那么,我只能死心了。

或许水池海,比她那个既理性又奇葩的姐姐还要自由得多。

与此同时。

海的那位妈妈,却堂而皇之地赖在公寓里。

「其实我的名字正着读和倒着读都是一样」

「shuǐ chí……啊,真的耶。我之前都没发现」(注:小海的妈妈水池泉的名字写成平假名是みずいけいずみ,倒过来依旧是みずいけいずみ)

「好,我的趣事分享完了。该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

大人们吵得有点烦人了。母亲似乎比和我在一起时还开心。

曾经我和母亲两人相伴,不知何时她身边已是别人。

就这样,单方面被画了条分界线。

和我有关的人全都不见了。虽然也并非全部,但总给我这种感觉。

才不是呢——我像是站在客观角度上冷静地反驳自己,但又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重要的,并且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了。

「好想回家」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合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头发被风扇吹向阴影处,像是舞动的稻浪。

水池海离开了,她去和地平小姐一起生活了……好像是这样。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愿去问。她们要是联系我的话也很头疼,而我也根本不想主动联系她们。我也没去问她们住在那里,电话……我应该和海互存过电话号码吧。可我连这也记不清了,和她有关的记忆似乎都浑浊不清。模糊,与浑浊。这两个词哪个更能表达疏远啊。

一爬起来,我这具身体就进入了全自动家务模式。好方便哦,真希望从今以后所有事都不用思考就能自动处理。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被口渴之类的生理需求所困扰了吧。

因为没啥力气去思考,在房间里干躺着也打发不了时间,所以干脆就开始回味往事。

「因为我打算去死啊」

我歪着嘴,模仿着海的语调。

不再是女高中生以后就要寻短见,这话似乎是认真的。

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虽然她错得离谱,但真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妹妹啊。雷厉风行,而且脑袋里缺根筋。等等,是她自己把脑袋里的筋给抽掉的吗。

现在的海,是不是也在姐姐面前一丝不挂呢。

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摩擦着地板。

「这绝对是印随行为吧……」(注:「印随行为」是指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通常是它们的母亲)

海一根筋地认为自己只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才会感到快乐,她的机能也确实是这么运作的。

她最初遇到的是那种女人所以才……这点我是知道的啊。那个女人的能力和地位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把别人重塑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而且偏偏她还是那种性格,这简直是助纣为虐。

即便如此,如果说,我比那个女人先遇到海的话。

我也会对海温柔,好好珍惜她。虽然我……没有钱呢。没钱又怎样啊。反正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钱。有钱的话就能善待他人(注:第二卷第二章中,地生小姐对星同学说过这句话),虽然这是那个坏女人的说辞,但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如果财务自由了,就能跳过很多步骤,节省很多时间,可以更加从容……以及,还可以善待自己。

虽然肯定也有被恶劣的成长环境倒逼出温柔性格的人,但我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也就是说……即使我比那个女人先遇到海也没什么用吧,大概率是这样的。

那两人被命运的红线牵着。而我是局外人。这下我无言以对了。她们两人都觉得即使是姐妹也没啥大不了的,我拿这两个超脱于常识之外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翻来覆去,逐渐和自己达成了妥协。

没办法啊。无能为力啊。没有必要特地再确认一遍了,就算能时光倒流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在整理记忆的过程中,我还是发现了让我后悔的地方。

那是在返程电车上的情景。

足以让我抱憾终身的情景和对话。

那个时候。

我该向海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表达呢。

我确实有想说的话,但是脑子转不过弯,无法组织成语言。急得让我想在额头上钻个洞。

海常说想要让脑瓜子灵光点,也常常摊着课本学习。

现在我总算理解了她的想法。

「但是你现在,简直像是脑瓜子烧坏了啊……」

满头是汗的我翻了个身,有些嘴硬地自言自语。

电风扇已经关了摇头模式,只对着我送风。

「小~高空」

海的妈妈……明明女儿都已经不在了,这位妈妈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这人亲切地直呼我名字,往房间里探头探脑,一眼看过去苗条得像个幽灵。虽然她还活着,但她倚在门上的样子像是站都站不稳了。

「……有什么事吗」

我没抬头,但姑且还是回了句话。

「我做了午饭,要来吃吗」

「……诶?」

这句话让我始料未及。迄今为止,我印象里她做家务都是拖泥带水的,现在突然就说了句有意义的话。她直起身子,笑嘻嘻地朝我招招手。

确实让我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兴趣。我掸走肩上的暑气和正要因此产生的苦闷,然后起了身。我的母亲已经去上班了,毕竟她可没有暑假。虽然没意识到,但是现在公寓里只有我们两人了。海的妈妈平常实在是太文静,完全没有存在感。和我的母亲在一起时除外。

两位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相谈甚欢。

明明母亲和我在一起时都不怎么笑。

感觉,好没意思。

虽然我也想过她是不是在诓我耍我,但桌上还真摆着饭菜。稍小的餐盘里盛着蒸过的生菜和番茄,大概吧。隐隐约约能味道像是酒的气味。还有,平常没怎么用的锅垫上摆了个平底锅,里面有土豆……这是什么,奶汁烤菜吗?似乎还零零碎碎加了点其他东西,但因为上面盖了层奶酪所以看不出来。

我吃了一惊,这饭菜比我想象中的还像模像样啊。暂时先不追究她擅自使用冰箱里的食材了。

「……真的做好了饭菜啊」

「我以前当过女佣嘛」

哼哼哼——海的妈妈笑得有些得意。她端坐着,像是被折了两段的枯木。我纠结了一下要坐在哪儿,但还是选择坐在了她的对面。然后,沉浸在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里。

万万没想到,这个和我非亲非故的人,现在正与我相对而坐共进午餐。

她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但是为什么我不得不和她互相对视啊。

「我以前经常给小潮做点心。她很喜欢甜蜜烤红薯呢」

「哦……」

我听说她曾经在地平家工作过。在那里和海的父亲发生了关系,被赶了出来,然后成了现在这样子。她的外貌和言行都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印象,但说不定她的真面目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只是她确实不怎么靠谱而且还随波逐流,所以我猜她或许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后,作为这些「因」所诞下的「果」,她的女儿把我拴上了地狱般的初恋。

这组多米诺骨牌就这么倒下了,让我一阵头晕目眩。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慢用吧」

海的妈妈说道,同时迅速拿起筷子,抢在我之前就吃了起来。她的举止过于独特,以至于我都替她感到丢脸,但也还是把筷子伸向蒸生菜和番茄。……调料完全入味了啊。她本人虽然总是心不在焉,但在厨艺上还是挺讲究的。

海的妈妈从我脸上读出了我的想法,笑着咬了口番茄。

「厨艺可是我的特长呢」

「可出人意料的是,你来这里以后压根就没下过厨呢」

「因为小奈说我不用下厨也没关系」

诶嘿嘿嘿——海的妈妈不知为何露出孩童般的笑脸,很是开心。这是在干嘛啊,我一头雾水。

小奈……是我的母亲。这称呼让我很不习惯,像是和母亲对不上号,每次都要反应个半天。

「但我也想过,既然都一起住了,万一她嫌弃我是个吃白饭的可就麻烦了啊」

「一起住……」

我有思考过这个人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该不会是打算一直住下去吧?

母亲似乎完全没有要把她赶出去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会被这个人和母亲一起抚养长大啊。

哦——。

这个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不出所料,平底锅里的菜也很好吃。虽然感觉有点咸了,但在夏天吃或许正合适。尽管很美味,但还是感觉多少有些尴尬。和不知底细的人一起吃饭,让我如坐针毡。

「你的女儿——海,你没有阻止她呢」

找不到其他话题,最终还是引向了尴尬的根源。

「是说她和小潮一起住的事情吗?」

「是的」

「那当然不会阻止啦。因为海都下定决心了」

也不阻止她去死吗——我很想这么追问。但在这之前,海的妈妈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海在和我一起生活的期间一点儿都不幸福。她已经在谷底了。既然如此,选择其他道路肯定会比现在更好。」

「……………………………………」

这个人也认真考虑过,但我也知道了她根本靠不住。

父母是让小孩发挥自主性,还是对小孩完全撒手不管,这两者间的界线还挺模糊的。

事已至今,我也没兴趣去争辩到底谁对谁错了。

事已至今,木已成舟了。

「小潮是个温柔的孩子,所以肯定会好好对待海的哦」

「说的没错呢……」

是对海做色色的事顺便好好对待她,那位脑子有坑的姐姐哟。

「而且她很有钱」

「说的对呢……」

绕了一圈,最后还是钱钱钱。有钱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我和地平潮之间的决定性差异,恐怕就只有这个吧。

也是最无可奈何的地方。

「多谢款待。非常好吃」

我站了起来,有点期待她能帮我收拾餐具。

「小高空」

她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呼唤小孩子。

「我很感谢你,能和海好好相处」

这简直像是在给海吊唁——我下意识在心里吐槽。

「我有和她好好相处哟」

海的妈妈笑着,但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我有和她好好相处」

「嗯」

你在嗯个什么啊。我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房间。

毋庸置疑,海的妈妈是正确的。

因为已经结束了,所以理所当然啊。

已经绝交了啊,尽管还没有涌现出实感。已经再也不会见到海和那个女人了,这个房间也再也不会变挤了,夏天总会结束,到时候还得继续去上学,开始两点一线的每一天。这不就和以前的我差不多嘛——和水池海、地平潮相遇之前的我,总是低着头走路的我。

真的吗?再次躺倒在地板上的我又开始说服起了自己。我躺在地上环顾四周,发现小架子稍微动了动。架子下面似乎垫着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我趴在地上用手指把它拖了出来,仔细一看差点心脏骤停。这是钱,好多钱,但我对于这笔钱一点印象都没有。

稍加思考,我意识到它是哪儿来的了。

「……哈哈」

这应该,是海藏起来的钱。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藏了个小金库,然后就把它丢在了这里。

「我——好——快——活——……」

我随手抓了把纸钞。这是她卖身的钱。或许,这是海生存的保障。

但也已经不需要它了。

恭喜你~

我把钱撒得到处都是,像被子一样盖在身上。

这点完全不够嘛,才稍微撒了撒就没了。

我又摆了个大字形躺在地上,只不过这次是和钱躺在一起。我静静地等着指尖的麻木消退。

梦还没有结束。水池海她,确实还在这个房间里。

她,让我在这个房间里摸了她的胸。

……能想起来的最新记忆居然是那个,真是各种意义上都糟糕透顶了。

我还在紧张。

是不是,还有什么机会。

我支楞起来,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像是要迎接她。

我是想要个机会吗,还是说,我是想要忘记一切吗。

我心里混杂着期待和不安,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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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

『要过来玩吗?』

地平小姐发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能在树下看到蝉的尸骸的时节了。

我隔了两天才回了消息。这两天里,我也没怎么思考关于回消息的事,而是在打扫卫生、洗衣服之类的,总之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好让自己有个适当的逃避手段。

当这些全都做完后,总算是没法再继续逃避下去了,于是抱着手机躺下身子。

我是要去干嘛?

回消息前,我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是苦闷。

而在我苦闷的时候,又来了一条消息。

『啊,如果要来的话记得穿上校服』

『为啥?』

『因为我想看』

你倒是酝酿一下其他理由啊。我不想浪费时间,于是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我盯着挂在墙上的校服,哼,发出了一声鼻音。

「这种事情就别听她的啊」

我捏着校服的领巾,诅咒着自己的软弱。

到了约好的那天,我一副「今天是登校日」的样子(注:日本学校会在暑假里设置登校日,学生要在当天出勤),走向车站,乘上电车,驶向地狱。

这次的目的地,离之前去过的地平小姐的家相当远。像是在逃亡,远走高飞。一个人走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这还是头一回。总觉得心里没底,各方面都是。

我确认了一下她发过来的地图,离开了车站。一路上能闻到了海潮的香味,这让我想起了那一天。车站前的鸽子似乎有些怕人,我目送着它们飞上了一尘不染的天空。

目的地是一座高档公寓楼,看着很宽,站在它的跟前仰望仿佛像是一座酒店。我家的公寓得要多少个拼在一起才能有这等高度这等大小啊。

从公寓楼大厅里出来迎接我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浴衣的女人。

「高空,好久不见~」

「……你还是老样子」

和一个月前相比完全没变的氛围,以及柔和的笑脸。能用笑脸杀人的妖女。

她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带我走向公寓的电梯。

「校服很赞哦!」

毫无疑问,面对情绪高涨的她,我很想避开她的目光。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穿着校服来见这个人啊。……只不过是穿了件校服她就能开心成这样,这才让我确信了面前的这位地平小姐是如假包换的。

我和这位笑得像是惠比寿(注:惠比寿是日本的财神,笑容和善)的女人一起坐着电梯上了四楼。走到倒数第二间公寓时,忽然我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不由得转头去看。

「海」

越过长长的道路,能看到白浪翻腾。

能看到海的城镇。

好远,实在是好远。我这辈子都难以触及的世界,现在就在我眼前。

这是要攒下大量积蓄才能换来的,奢华之地。

「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好……」

地平小姐无视面露难色的我,掏出钥匙开门。

里面像是有只猫等候已久,一开门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从里面出来的人影让我头上冒出来三四五六个问号,还排得齐齐整整。

「诶,你谁啊」

即使一眼认出来了,记忆和大脑却在理解上背道而驰。

「什么你谁,难道我还要再自我介绍一遍吗?」(注:这里小海说话不再夹带方言了)

声音很耳熟,但也混杂着违和感。

这个生物,应该是水池海。

最先吸引我眼球的是她剪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像海藻一样。

然后染成了淡淡的茶色。

「头发」

「呃,这个?和姐~姐一起去了趟美发店然后弄了一下」

「啊,哦……」

她下身穿了条牛仔热裤,上身穿得很单薄,露着肩膀和肚脐,仿佛屋里放了个泳池或者放了一整片海。她套了件无袖衬衫,衣角像是被拧在一起打了个结,或许是因为比较紧身,更加凸显出了她胸部的丰满。

妆容比以前要更浓艳,她应该是更注重化妆打扮了,这点可以从她的眼线上看出来。

但最重要的还是,香味。

那份花香。

与其说是缠绕在她身上,不如说已经在她身上彻底扎了根开了花,感觉更加浓烈了。

「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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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姐~姐她喜欢这种」

「啊,哦……」

她穿着歪扭的、吊儿郎当的无袖衬衫,曾经那个眼神阴暗的少女已经不复存在了。

手牌全都被换了一遍。

指甲也都涂上了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五彩缤纷得像是大理石巧克力。(注:大理石巧克力指的是日本明治公司生产销售的マーブルチョコレート,是一种糖衣巧克力,有各种各样的颜色)

然后她把涂了蓝色指甲油的中指伸向我。

「和姐~姐一起试了下哪种颜色适合我,然后她夸我每种颜色都很棒呢」

在说这句话之前她就已经把喜悦传达给我了。

「…………这兴趣爱好,挺好的」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强烈的违和感。我想了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然后发现是她的说话方式。

以前的海总是夹带着方言,但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似乎是被彻底矫正了。

像是轻抚着一块细长的石头,而棱角已经被磨平——这就是她现在的说话方式。

没变的恐怕只有对我的漠不关心。

「我有想说的话」

「是嘛……」

她态度冷淡,似乎打心底里觉得无关紧要。

「说吧」

「诶?」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这副让我说完就赶紧滚的态度倒还是老样子,真是的,我都要笑出声了。

「我们先到海边去再继续说吧。校服和沙滩很搭呢」

难道说,这个女人就是为了看这幅场景才把我叫来的吗

「是去海边散步吗,我要去~」

「……啥?」

我一时间没能搞明白,这个朝气蓬勃的、像是在爬音阶的欢快语调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她那漂亮的凉鞋里露出来的脚指甲也像是一整袋大理石巧克力,实在是太花里胡哨了。

姐姐抱着摁住了妹妹,莞尔一笑,提议道:

「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

甜美的声音里流露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你也要来?」

海……这个散发着花香的女人理所当然地牵着姐姐地手,眯着眼睛。

没变的东西还有一样——对姐姐病态的爱。

她的本性还是没变,所以比起糟心,我反而稍微松了口气。

「走吧」

虽然我已经想回去了。准确来说我不想坐电车回去,而是想坐时光机回去,如果有时光机的话。

看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后悔来这里。

现在我被这个错误选择给倒打一耙,真想逃之夭夭。

沙滩上造了座海之家(注:海边常见的复合式商铺,向海边游客提供餐饮等综合服务),已经相当热闹了。本来以为能清爽一下的,结果人群把沙子踩得漫天飞扬,我都担心会造成皮肤损伤了。

远离了沙滩垫和遮阳伞的森林,地平小姐在防波堤上坐了下来。

在直射的阳光和波浪的反光双重作用下,我再次感觉到筋疲力尽,也跟着坐下。

「海,要不你先去稍微散个步?我想和高空说会儿话」

「哎,我不要」

被随随便便地拒绝了。

「我怎么可能会让穿着校服的女人和姐姐两人独处嘛」

「啊哈哈,我的信用度是零啊」

「我可以这样」

海弓着背坐在了地平小姐两腿之间,用手捂住耳朵。然后微笑着……微笑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居然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仰着头看着姐姐。

「拿你没办法啊」

地平小姐似乎想要捉弄一下她,用手捂住了海的眼睛。海撇了撇嘴。

这家伙,是谁啊。

「有话快说呗」

「行行行」

毫无疑问我和海还是能继续对话的,看来这个耳塞真的没有半点效果。

而那个和颜悦色的坏女人仿佛是来晒妹的,看着她让我更想跑路了。

「那个,我可以回家了吗」

「明明难得来一趟嘛……不过,我也理解高空的心情」

坏女人的手指被海剪短的头发戳得发痒,扭起了身子闹腾着。

「我的心情,是吗」

她似乎理解我的心情。理解了我的心情,似乎仍然要过来践踏一番。

「这么时尚的孩子恐怕已经不是你的菜了吧」

「搞错重点了啊」

才没有……热裤什么的,我也不讨厌就是了。先不扯这些了。

「我啊,是不是应该再对高空道一次歉」

「道什么歉?」

我能想到一万个道歉的理由。

「应该是,我彻底夺走了海这件事」

「……………………这其实,无所谓」

毕竟你们都把对方视为珍宝——怎么感觉我说了些像是来探望的老太婆一样的话。

但是实际上,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毕竟我,没被她喜欢上。海爱着的,是这个坏女人。仅此而已。

她们是正常相爱。

除了她们是姐妹这一点。姐妹……我也搞不明白,是哪方面有问题呢。

我找不出这种抗拒感的来源。

「我还以为海知道我们是姐妹后就会选择别的道路,但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呢。我也觉得即使是妹妹也没啥大不了的。既然这样,不如就」

「不如就?」

「哦嚯嚯嚯。……嗯,我想说的就这些了吧」

「啊,这样……就这些了」

这点东西,打个电话两三句就能说完了。

「或许我主要还是想看看穿校服的高空」

「……校服play什么的找妹妹玩不就行了」

play这个词恐怕不太合适,无论对于哪一边都不太合适。

「这已经尽情享受过了」

还不如不说。

这会让我妄想海穿着校服躺在床上的镜头。

心烦意乱,疲惫不堪。

明明大海和太阳就在我跟前,我的心却浑浊成这样,不由得感慨大自然的力量也是有极限的。

人类,恐怖如斯。

时至今日,我想对这个女人说的话……已经一个字都没了。

「你知道吗,海打算在自己不是高中生以后就去死」

「嗯,我听说了」

地平小姐盯着远处的海面,脸上没有一丝阴云。

「那就阻止她啊」

我语气强硬、直截了当,她笑着回答说「我正在阻止」。

「海她,变化还挺大的吧?」

「与其说是挺大的……」

不如说是彻底回炉重造了。

「我觉得把她的那种价值观给彻底破坏一次或许比较好」

她是想着这些才把妹妹变得着装暴露、涂上指甲油的吗。

原来不仅仅是她恶趣味的体现吗

直到最后,我还是难以分辨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只知道她盯着我校服看的眼神是认真的。

「……怎么了」

她看我看得眼都直了,紧接着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来捏我的裙角。而最先对她手指问责的,是妹妹的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海拍落了地平小姐的手,把嘴抿成了「人」字型。

「姐~姐」

「我~在」

「我要生气了哦」

「已经生气了」

「没错哦」

海站了起来,也不再捂着耳朵了,表情像是小孩子闹别扭。

「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吧」

她的说话方式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特点,让我觉得她的声音比以前更加冰冷了。

「我已经说完了呢。海你要是想对高空说——」

「没有哦」

「啊,那好的我回去了」

价值观改得过头了,眼里已经完全没有我了。

从没见过的笑脸,天真无邪的声音,蠢到家了的开朗。

这是个陌生人。

我来这里想见的水池海,似乎在坐电车去远方时就已经迷了路。

「别这样嘛,说两句吧」

坏女人按着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让我又坐了回去。然后她又让海坐在我身边,自己顺着防波堤滑到了沙滩上去。

「姐姐我就在这里等着哦」

她笑嘻嘻地像海一样用手捂住耳朵。小海看着地平小姐的明眸皓齿,朝着她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欢送偶像。你们这互动也太夸张了,尬得我这个大电灯泡的皮肤快要干瘪了。

重新望向坐在我边上的水池海,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和以前身子前屈的坐姿不同,现在的她把背挺得笔直。她两腿并拢,似乎掌握了和外表完全相反的仪态。能从这种不协调感里看出地平潮的努力。

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恐怕就不会有效果。

毕竟对于水池海而言恐怕一切都为时已晚,除非把她的人格全都给抹除重写。

但也意味着,我想见的人会变成陌生人。

该怎么办。

来之前我确实准备了想要说的话。

但是像这样面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似乎又萌生出了完全相反的话语。我很纠结,到底该把哪一边说出来。

「啊,你有话要说是吧」

你是谁啊,这是什么说话方式啊——我对她这种仿佛陌生人的语调仍然有很强的抵触。

才不想对你说呢。

你是谁啊。我心很塞。

我想回家——我差点要这么自言自语了。

「我,不想让你死」

真的这么想吗?——和自己有着相同声音的某个人坏心眼地问道。

我已经搞不明白了啊——已经用尽全力了,都快要哭出来了。

那个时候。坐电车返程的时候。如果在那个时候把这句话说出来说不定就……

我还是太嫩了。无论是经验,还是一切,我都太嫩了。

「姐~姐她啊,也对我说了这句话」

姐姐什么的已经够了。

现在是我在对你说啊。

眼里的泪水被夏日的灼热给蒸发了。

「但是我家的姐~姐呢,看到校服就走不动路了呢」

她用女高中生和朋友谈心的语气,向我倒着臭不可闻的苦水。

「所以我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风格」

她甚至一脸自豪。率直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阴暗。

「为了让姐~姐啊,也能爱上女高中生以外的人」

「…………那你,加油?」

「举个例子呢,如果我变成妈妈的话,姐~姐就会很高兴」(注:第二卷的蜜瓜特典短篇里地生小姐有让小海扮演过妈妈)

「………………………………」……………………………………………………………………………………啥「啥?」

「因为姐~姐她,以前被妈妈抛弃了,所以对母爱如饥似渴」

我觉得她缺少的不是母爱而是理性吧。

「姐~姐她啊,很会对我撒娇呢。在我怀里缩成一团,让我给她抱抱。我被她搂着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啊,整个背都麻酥酥的。那时候该说是感觉到兴奋吗?总之被人依赖时心里真的甜如蜜」「啊,已经够了」

我怕了,想溜了。

我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而这个可爱的怪物则一脸茫然。

她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你是咋啦,我正讲到兴头上呢」

这家伙已经没救了,这一点我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大脑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她除了外表,其他方面都让我很不舒服。

都已经有这些了啊——我环伺周围的东西。

比如最后的告别台词啊。

比如想要表达哀伤之情时的细腻表情变化啊。

比如蓝天的美丽啊,比如海浪的声音啊,比如一个像是夏日庭园的世界在终结啊。

校服的随风摆动,潮水的香味,初恋的女孩子。

夏天!水手服!初恋!暑假!偶遇!友情!恋慕之心!

这些都尼玛在哪呢!?

这些开始交织在一起的氛围,我是一丁点儿都没感觉到。

出现的就只有,当了自己亲姐姐的妈然后疯狂宠她还对此得意洋洋的女高中生。

我输了耶,一败涂地耶。

咔嚓一声,在我之中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彻底折断了。

已经,算了吧——已经变成这种想法了。

「我回去了」

都怪我是个路痴,搞错了来见的对象。

都怪我。

「你还会来吗?」

最后,海问了我一句,似乎是在向我确认什么。

而我已经懒得去思考这是什么意思,无论是什么或者会怎样都无关紧要了。

我把这位陌生的初恋对象从头到脚盯了一遍。

嗯——我重重地点了个头。

不管是我,还是坏女人,或者是初恋对象,谁都无所谓。

赶紧去死吧——我的情绪彻底坠入了深渊。

「再也不会来第二次了,傻——逼」

每次钻进户外的热气,都感觉像是被淹没在温热的水底。一路上我不顾刺眼,死死地盯着海面光斑,半路上眼睛就被烧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我没有停下脚步,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电车就已经发车了。现实似乎会跳跃,变成了东拼西凑的样子。

明明没有睡着,却像做了一场梦。

不寒而栗。

……这个夏天,到底从哪里开始是梦啊。

即使不闭上眼睛,时间也在不断跳跃。我受伤了……我受伤了吗?即使受了伤,我也不知道伤口长什么样伤口有多深。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伤得太严重了不得不自我麻醉所以感觉不到疼痛吧,总之没感觉到任何影响。

尽管如此,我还是成功坐上了电车。

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然后莫名其妙被电车载着。

所谓的人生,看来或许能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竭尽全力绞尽脑汁深思熟虑,到头来手上空空如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或许比起什么都不做,做了些什么反而让我更加后悔。

为什么,要来我家啊?

为什么来了我家?

早知如此,还真不如一开始就没遇到你。

尽管不记得有听到报站,我还是在电车停下时缓慢地起了身。关节沉重。浑身上下都被空气拽着,就像在水中行走。当我尝试思考时,脑袋里面就会有什么渗出来。被绞出温水,溢出来,仅此而已。无法生成稳定的想法。

似乎是因为窗外的景物是见过的,所以才并没有坐过站。是谁帮我判断这些的啊?怀着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我拖着沉重的手脚出了闸口,走下楼梯,剩下的这段回家路就只能靠两条腿了。

简直麻烦炸了,现在我算是懂了什么叫做想死的心了。

我像是在冲过终点线后又奔了老远,精疲力竭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真的好吗」。

现在,就算边上要飞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把我脑子砸个稀巴烂当场暴毙,我多半也会发着愣继续走,躲都不躲一下。因为我知道,就算躲开了,可预见的未来也只不过是把当下的现实给复印无数份一字排开无限延伸。如果和现在毫无区别,那就没有珍惜未来的必要了——似乎有谁曾说过这句话。(注:第二卷第二章中,地生小姐带着小海和星同学一起去酒店开女子会时,小海曾在睡前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时候星同学可能已经睡着了)

展望未来,前途一片灰暗,只能在社会底层苟延残喘。

自从遇上那个女人后,我都不知道像这样负能量过多少回了。

罪大恶极的女人。

但是,如果我又在街上碰见她的话,我会被她轻而易举地用花言巧语给骗得百依百顺吧。

所以,苍天啊——

真的,不要再让我撞见她了啊。

「傻——逼」

我甚至对这家伙的容颜也都没什么兴趣了,开始口吐芬芳。

「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逼!是傻逼吗——」

「啊,是学姐」

硬邦邦的脚步声让我心烦。凝固了的感情流向低处,似乎堆积在了指尖。

我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啊,想了半天理由却一片模糊。

「喂——学姐」

……莫非,是在叫我吗?

说起来。

之前似乎也有过像这样搭话来着?

那次好像,是在初夏。(注:详见《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六章中,不过两人上一次偶遇是在一年前的夏天)

现在,夏日仿佛周而复始。

「……啊,是学妹」

梳着马尾、穿着常服的学妹抬头望着我。是初中时期篮球部的学妹。她比我小一年,如今和我不在同一所学校。以前没染过的头发现在已经成了金发,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她确实不太适合这个颜色。

「好像没什么精神呢」

比起问候,她先是和蔼地问了这个。现在自己是一副什么表情还是挺容易能想象出来的,但要坦诚面对它就很难了。你哭了啊——虽然不至于到被说这句话的程度,但或许真哭了反而更好。我到底是想怎样呢。

我啊,应该是想在回家路上找个地方狠狠哭一场吧。

「因为太热了」

我随便糊弄了一下。哈哈那还真是——学妹也比较无所谓地接受了。

这个学妹……在初中时更有攻击性,眼神凶恶得能杀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相当和善了,但还是能隐约看到她在待人接物上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或许她的本性还是没怎么变吧。

「哎呀,学姐穿着校服」

「嗯,啊……」

我捏着领巾的一角向她解释,但这棘手的场面让我笨嘴拙舌。

「因为突然就想这么穿呢」

学校有事之类的社团之类的,事后想想其实有一大堆理由可以编。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马后炮毫无意义。

坏女人下单了校服款式的我,然后我就把穿上了校服的自己给她打包送过去了——如果我把这些说给学妹听,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哦~——我感觉到她似乎有点想笑。

「啊——我懂我懂」

「真的懂吗?」

「不,其实没怎么懂」

哈哈哈——我们两人都用提前准备好的廉价笑声来对上电波。学妹身上也没带包,一副轻装上阵的样子。虽然这大夏天的不会让人有想要散步的念头,但我印象里学妹性格怪癖,说不定她还真会做这种事。

毕竟,她看起来很闲。

我的话与其说是闲……不如说是空虚,这个词用来形容我的感觉是最贴切的吧。

回家的话,公寓里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来做。

想象一下就能让我的脑袋沉得要把脖子给压断了。

如果再看到海的话我噗通一声跳进去说不定浮都浮不起来。

「……偶尔要不也一起喝个茶?」

「诶,和我吗?」

都向你本人搭话了,除你之外还有谁啊。让我比较意外的是,学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眼珠子瞪得老圆。如果离家太远不想绕远路的话就随意吧——我试着邀请她,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希望能干脆点拒绝。如果被拒绝了的话,那我就继续漫步在梦境里吧。

「嗯——也行吧」

学妹敷衍地接受了。如果是曾经的她,应该会果断拒绝吧。

以前她就没这么亲切过,没见到她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变成了更陌生的学妹。尖锐的部分被磨得圆滑,给人的触感都变了。变得更善于交际了,虽然这是好事,但总感觉有些可惜。

刚好还离车站不远,我们稍稍折返,走进了有空调的咖啡店。店面很宽,店里生意兴旺——这和正处暑假也有关吧,所以空位子不多。闻着正在供应的烤面包的香味,我们两人开始点单。我盯着天花板,听到学妹点了奶茶以后,我点了杯苹果汁。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仅仅只是想喝点甜的。

两人并排而坐,透过玻璃眺望着街景。各种颜色的汽车一应俱全,来来往往。正对面大楼和古建筑仿佛在同居,也像是体育课前的学生在排排站。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很小,无论从哪儿看都看不到蓝色。

这个城镇,离海太远了。

「学校那边过得开心吗?」

问了些像是父母会问的。在空调风的吹拂下,学妹摇曳的发丝绕上了耳朵,成为高中生后迎来第一次暑假的她说道:

「不咋地」

「这样」

普通的回答,常见的回话。我是为了聊这些才和学妹一起喝茶的吗?如果是因为不想直接回家这种青春期的理由,那能绕的道可太多了,没必要把学妹给卷进来。

可能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吧,每次和学妹相遇都会有这种预感。

所以有了既然如此不如做点什么的想法。

但光是想出来要具体做点什么就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

「我也,没觉得学校有什么开心的」

「嗯—……从你脸上也看得出来」

她回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是在犹豫吗。其实她觉得我还蛮开心的?学校和家务都没什么好开心的。但我每天除了功课和家务就无事可做了。或许我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开心吧。

看来我没啥资格嘲笑海,我自己也是个不知足的人。

而那个女人的字典里就没有不高兴三个字,总是挂着笑容。

因为很爱笑所以没有烦恼吗,还是说因为善于找乐子所以笑口常开吗。

和那个女人相遇后的感受……难以言喻。比如懊悔、焦躁。这些我还是能分辨的,但里面还混杂着许许多多种感情。而它们的形状,我一无所知。

总之。

而我而言,初恋就是把自己挠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学姐不用染也能一头金发,好省事啊」

啾——吸着奶茶的学妹端出来个甜点般的话题。同样是金色,但学妹的头发却和我的有着色差。我已经看惯自己的头发了,所以学妹的金发对我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为什么要染发呢」

我瞥了一眼学妹的头发。这头金发明显偏白,像是褪了色。

以前她的头发还是偏茶色,傍晚在体育馆里练投篮时和相同色调的夕阳交相辉映。

「哎呀……我在想如果染个头发,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吧」

学妹撩起了一缕鬓发。

「结果呢」

「实在是不适合,家里人差评如潮」

「啧啧」

我一边喝着苹果汁一边和学妹随便扯几句。冒出来的汗珠差不多都已经干了,脖子上渐渐蒙了一层寒气。凉快了,出去热傻了,然后又凉快了。但这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过程我却没怎么感觉到。我被各种与我无关的事给淹没了。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句呢喃——

「我去看海了」

嘟哝了一声,含糊的自说自话,像是在和谁说话。

海。

说出这个字,肩上就会阵阵发热,阵阵颤抖。

是爱意飞溅出来的水花吧。

「诶?是今天吗?」

「嗯」

学妹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继续陪我聊下去。

「海有点远啊」

「嗯,可能是这样吧」

我们县没有海呢——学妹微微一笑。没错,如她所言。

我所在的世界里没有海。

所以,有一些……对,只是有一些,水波荡漾。

我被那海所震撼,对咸涩感叹,浅尝辄止地嬉闹一番……仅此而已的夏天。

「在海边玩了些什么?」

「我……只是看了看海」

眺望着海,耀眼与华丽仿佛在轮番起舞。

无论那海如何形态变幻,如何风中凌乱,我都无法再靠近一点。

「如果说……还有一年左右,你的朋友……朋友也行吧……你的朋友就会死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以「如果说」作为开头,伪装成了个假设性的问题。

我一事无成。我不在那儿,不在「能够做些什么」的地方。我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大受打击,直到现在都失魂落魄。但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好吧。

知晓一切却无能为力,似乎只能祈求奇迹。

「呃或许也不会死吧……算了,差不多会死,应该吧」

虽然我认为被唐突问了这种问题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吧,学妹把奶茶杯一搁,张望起了街景。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只被饲主抱着走在人行道上的小狗。

「朋友……吗,如果朋友会死的话」

学妹的声音嘶哑,若有所思。看了眼她的侧脸,正在翻滚着我从没见过的表情。眼神里抹上了显而易见的忧愁,脸色也黯淡了几分,宛如月蚀。

「难受得现在就想逃跑」

学妹困惑地笑着,但从阴晴不定的表情和飘忽不定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快要哭了。

是谁,她的口吻似乎真的有这么个对象。

而我也没问她究竟想到了谁,只是淡淡地说道:

「可我,也不愿意逃跑」

「哎」

伴随着简短的回答,学妹的脸上似乎又浮现出了一些初中时期的锐气。

「不可以逃跑吗」

「……因为那孩子啊,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追过来。就算跌跌撞撞,一瘸一拐,也会追过来。就算追不上我,也会一步一步,永永远远……所以,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只会平添痛苦。」

我把最真实的感情传达了过去,它起起落落,仿佛在言语上打着水漂。

然后,学妹微微湿了眼眶,可能她自己都没发现吧。现在如果晃一晃她的肩膀,她都不会知道那滴滴答答、扑扑簌簌的泪珠是哪来的。虽然我见过学妹把别人弄哭,但一次都没见过她自己掉眼泪。

……你真好啊。我很羡慕。

羡慕能被谁追在身后。

羡慕能被谁渴求。

你一定活得从容自在,而我注定无法模仿。

「既然如此,那么有朝一日别再逃跑,转身面对吧」

明明我只是想讲讲自己的故事,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在被学妹鼓励啊。

……算了,不也挺好嘛。

哪怕只是份微薄之力,如果能帮到学妹的话……或许我也会多少有些满足吧。

「没错」

我缓缓说道,但学妹很快又把她那句话给否定了。

「不不不,最好还是……希望能一直活下去」

「是啊」,看着笑得寂寞的学妹,向着她那注定无法成真的愿望,我表示赞同。

尽管活下去……也什么都没有。

尽管「去死吧」的念头闪现过无数次。

但果然,千思万绪最后还是会化作「想要你活下去」。

我们两人喝完饮料,走出车站,自然而然就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学妹眯着眼睛抬头望天,轻轻伸了个懒腰,而我望着学妹……学妹,虽然我知道她是我学妹但她的姓名是……

对,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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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

我呼唤学妹。她回过头,不知为何有些惊讶。

「希望你能在学校过得开心」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了。

因为对我来说,已经不能实现了。

从今以后我所面对的,是被粗暴地抽掉了主心骨的学园生活。

学妹莞尔一笑,像是已经适应了升学后的生活,说道:

「我好久没被人正经地叫过名字了」(注:岛村经常被人喊作「小岛」之类的基于姓氏的昵称)

「什么情况啊……」

她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大家都是不加姓氏,直呼其名的吗?还是说她是个怪孩子吗?

更何况,我真的也只记得她的姓氏了。

「前辈,那就再见了」

「再见」

已经再也不会见了吧——我又产生了这个预感,和学妹道了别。

今天是充满离别的一天呢。

相遇,好像一个也没有呢。

我对着这有一点点的不公平,笑了笑。

站着出了会儿神,回味着唇上苹果汁的余韵。

看着司空见惯的车站样貌,呼了一口气,啊这下真的结束了,该放手了。

举头望着白昼之星,我踏上了归路。

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颗星,支离破碎,不顾毁灭地互相靠近,就算毁灭也互相靠近。

被平凡之物所吸引,如此的夏日故事。

而我,并不是那颗星。

我知道星为何物,但也只能仰望。

有愧于我的名字,这颗沾满尘土的地上之星,只能继续羡慕地眺望着高远的星海。

星悬高空,壮美,闪耀,还有——遥不可及。

睡醒,入梦,两者的交替已经一片朦胧了。

就这样虚度着暑假的尾巴,如同凋零一般。学校,公寓,在两地之间来来回回的我。我像是被别人擅自操纵了身体,失去了所谓的自我感觉,连眼前的景物也起了变化。

我不会向谁抱怨,因为那个谁操纵得还挺溜的。

这样下去,在我之外的那个谁会毫无阻碍地接管我的完整控制权,或许这样也不错。

当然,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清醒,所以该去哪才能恢复神智呢,我总是把握不到这个时机,只能继续着梦游。我是在爬墙吗,还是说仅仅只是闷着头走在路上呢。

毫无头绪。或者说没有余力去意识到头绪何在。

这个夏天是一切的开始,或许也是终结。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找不到如何摆脱这一切的线索。

那一天也是,我都搞不清那天我是在上学路上,还是说那天其实是个休息日。

蝉是已经不见踪影了吗,还是说仍在鸣叫吗。忽然,我隐约注意到了什么,转头看去。

有个怪东西进入了视野,缓缓地,时间静止了。

河堤之下,有个穿着宇航服的人形物体漂在河道里。

「……………………………………」

或许是,一直被薄膜之梦笼罩的大脑终于突破了临界。

这是被热浪扭曲空间后看到的幻象吗。

「哈,呵……」

这个幻象慢慢悠悠地顺流而下,这东西的宇航服头盔反射着夏日残阳,宣告着离夏末的距离。看起来是人形,里面……如果有人该怎么办?这东西是在玩吗,是浮尸吗,是溺水了吗。因为这东西毫无挣扎、顺顺溜溜地漂着所以难以判断。……话说回来,啥玩意儿啊那是。

我甚至连这玩意儿是否真的存在都无法确定,看得入了神,脚步也停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会变成怎样啊。

会漂向何方呢。

「……………………………………」

感觉到一股暖流,仿佛要把汗渍都给蒸发殆尽。

最终,我还是没能袖手旁观,走下河堤。赶不上也没办法——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并没有撒开腿跑,而是谨慎地踏着斜面,避免滑落。要是为了这种事受伤的话就贻笑大方了,更何况我现在的状态估计栽个跟头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东西沿河漂流的速度非常缓慢,即便如此还是在渐渐向我靠近。我有些犹豫,放下包,俯身确认河水的深浅。然后大步踏入河道,一路上劈波斩浪。

飞溅起水花的同时,我开始懊悔为什么不先脱了鞋。

我往河中央趟了相当一段距离后,上半身滚滚烫下半身冰冰凉了。

我每摆动一下手脚都会感觉到这些。

我抓住了……穿着宇航服的小体型人类?

咻咕~咻咕~,这含糊不清的呼吸声像是刻意为之。

「呣?」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出声,这让我两腿发软。还是稚嫩、尖细的少女声。

「哎呀,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哪位呢」

这家伙试图悠闲地和我对话,我姑且将其打断,然后把这家伙运向河岸。这家伙看起来沉甸甸实际上却正相反,不用费很大劲就能搬动,摸起来的手感除了像塑料袋我就找不到其他形容了。搬到河边时这家伙自己爬了起来,趟着水离开了河道。说真的,或许我没有下河捞人的必要吧。

这家伙也太会折腾人了。

现在河里只剩我一个了。袜子里也都灌满了水,贴在皮肤上的触感好恶心。

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水里,带来的温差让我直打颤。突然我抬起头,像是要把照过来的光芒给瞪回去。

看向天空。

仰望高空。

听觉失而复得,仿佛拔掉了一直堵着我的耳塞。

蝉鸣嘈杂四起,像是张开翅膀将我包裹。原来夏天还在那里,肌肤火辣辣得像是理所当然,浸透了汗水的衬衫贴着后背难受得要命。只要活着自然就会苦闷,而这份苦闷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我包围,似乎要把我压个粉碎。

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听得我都烦了。

血管里聚集的血液劈里啪啦地爆裂,是在有意识地将这温度胡抹乱涂。骨头和脏器像是在溶解的同时又跳动着,苦闷的前方确实有着什么在发芽。

还未消失的朦胧梦境正在和汗水一起滑落。

迎着正前方那能把我烧成灰的太阳,肌肤发出了一声悲鸣,宛若新生儿的初啼。

……啊,什么呀。

原来,是如此简单啊。

然而却连这种事都做不到,我果然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那边的那位,能过来一下吗?」

先上了岸的宇航服在呼唤我。高举着短短的双手,在那蹦蹦跳跳个不停。而这家伙头盔上的反光也跟着节奏闪个不停,简直是光污染。我用手当作遮光板挡在眼前,然后上了岸。

先不说这到底算不算契机,向这东西伸出援手的结果是,我有些变得积极了。

「多谢你帮了我,感激不尽」

「……哈」

虽然从梦里醒来了,但滴着水的宇航服依旧存在。我俯视着这家伙,我的影子似乎要把那小小的身躯都给吞噬了。

「我迷惘着要去哪里,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在河里漂流了」

「什么情况……」

在莫名其妙的台词与不合时宜的外表共同作用下,这超自然的状况像是被猛踩了一脚油门。好一个相遇之夏,尽管邪门到家了。之后我实在是忍不了在水里泡脚的感觉,把鞋脱下倒过来脱水。

脱水这个词用在这里合适吗?

「这迷路迷得还真大胆……迷路了吗?」

可能是因为这家伙的个头和语调的缘故吧,我意识到不能放着不管。

另外,我对怪人的抵抗力在这个夏天里已经得到大幅提升了。

我已经领教过了,比起外表怪异,脑子有问题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所以这点程度可吓不倒我。

「或许我算是迷路了吧。我在这里转来转去是想去见人的」

「……是要去找亲戚之类的吗?」

不得要领的我只好缩小范围来问,不是不是——这家伙摇着小小的脑袋。

「对方是怎样的人我也一无所知」

「呃……?」

「接下来去见面,然后,应有尽有哦~」

这家伙说的确实是人话,但话里的内容简直像是外语,一个字都听不懂。

感觉这家伙发言的时间轴似乎和我完全不匹配……一字一词如同洒落下无数个点,却根本串不到一根线上。这位小小的宇航员用奇妙的节奏说着。似乎是在自我介绍。

「但我知道,和那个人见面是至关重要的。我无处不在。无所不在,无所不有,无所不能,无所不备。故我无所不至,正如我存在于此。」

「……原来如此」

简直是在听天书。同时,我也觉得听不懂似乎也没啥大关系。

重要的是我救了一个被水冲走的家伙,一定如此。

追赶着这个一身搞笑行头的家伙,我,从朦胧梦境里爬出来了。

「好了,接下来我该往哪儿去呢」

「目的地啊……」

直到刚才,我也都还找不到自己的路,下意识就跟着一起东张西望了起来。

像这样呆呆地望着水池海消失的方向,之后下定了决心。

向着反方向,用力伸出了手。

「要不往这里去吧」

五指收拢,并未指向何方,只是紧握成拳。

「那我就从命吧」

这位「宇航员」毫不犹豫地迈向我手伸着的方向。尽管对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却还是毫不犹豫。这件完全不适合夏天的闷热宇航服,就这么沿着河走在路上。

「你要往哪儿去?」

最后回了个头,头盔上映着蓝天,积雨云,还有我。

「我……」

没等我斟酌完怎么回复,小小的宇航员摇了摇头。

「旅途愉快,若能实现的话」

留下这句话,这件宇航服微妙地左右摇摆,啪嗒啪嗒地离开了。然后在这家伙的背影彻底从我视野里消失之前,似乎凭空变出来了一根钓竿扛在肩上。

就这样一路向前的话……会走到那家老旧的茶屋吗。在那之后又会去哪儿呢。带着钓竿的话是要去河边,或者钓场,还是说……海?

瞬间,从未从记忆里消失的海岸风景印在了我的眼里。

挥之不去,我眯起眼睛,让它继续刻在我的眼睑里。

会与谁相遇,会在哪里钓鱼,然后会开启什么吧。

在这昙花一现的萍水相逢里,我也很难再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所以,我只能祈祷如她所愿与谁相遇。

愿启程的她,平安抵达。

给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象征性地祈祷了一下。

之后,孤身一人的我。

「啊——……」

还想让心里再痛快一点。

首先定了这么个目标,而方法嘛,就让我摇头晃脑着思考吧。

倾斜的脑袋似乎指明了方向,而我委身于指引,向着地面——

尽情地跌落、扭曲,撞击脑门。

有星落下。

从未触及的光芒,触及了我的眼睛。

接纳了星星的眼睛,深处被染成漆黑,犹如焦土。

下唇颤动着,原因不明。

缓缓地,我撑着地面抬起头,比起被直接撞击的额头,耳根反而疼得诡异。寒气源源不断,皮肤嘈杂刺耳,像是有什么在层层剥落。

好冷,好冷。

肩膀颤抖,不可能出现在夏天的词语被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指尖间歇性痉挛,像是在焦躁。

全身上下无不忙碌。

大概,我还活着吧。

「旅程……旅程啊」

望着水面光斑发呆的时候,思绪和淌落的血一起随波逐流。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现在,就是这种心境。

脱掉湿哒哒的袜子,拿出钱包后把书包随手一扔,变得一身轻的我转了一大圈。

「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嘻——,嘻咿——嘻嘻嘻嘻嘻嘻咿嘻咿嘻嘻、嘻、嘻、嘻、嘻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嗯,咿——嘻、嘻、嘻,啊、嘻、嘻、嘻、嘻——嗯」

不知不觉,我在无法理解的歌声中,手舞足蹈。

愉快的歌声像是从脑袋上的伤口里溢出来,无法停歇。

云朵,天空,世界,城镇。

每当眼中所映之物快速切换时,都会源源不断地闪现出未曾见过之物,一切都是崭新。

所谓涅盘重生,指的就是这个吧。

向着指示的方向,我抬起腿,迈出了坚实的步伐。

我的归宿,就是我。

我的归宿,只有我。

绝不可能离我远去。

不会离开我。不会指引我。脚底下的世界,就是全部。

别人的皮囊啊骨头啊情爱啊,都离我实在是太过遥远。

而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不会逃跑的,所以,请放心吧。

这场人生,去活它个天翻地覆吧。

脑门像是裂成了两半,呼呼地透着风。

耳鸣将烦恼画成椭圆,时近时远,清爽得想吐。

梦幻从背上一片一片剥落,洒满旅途。

无论前方是起点还是终点,都无所谓。

我,想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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