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人类。而是事物所残留的“念想”。本来的——作为人类的你早就已经死了」
「可、可是我……还是像人类一样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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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噗通——
小小的声音,沉闷的短音。
一次又一次,以同样的间隔响着。在我头顶上不断地响彻。
每次听到这声音,手就会跟着微微颤动。
——噗通。
摇动着。
——噗通。
迸发着。
我有点在意声音的来源,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在此之前一直是闭着眼的。
这是一间微暗的房间。破破烂烂的榻榻米,歪歪斜斜的桌子,液晶屏幕破碎的电视,破了洞的隔扇,这些构成了狭小的空间。
彻底荒废的屋子,我知道,这是我的家。
——噗通。
又听见了。又动摇了。
把视线往上方移动,一片天蓝色在我眼前展开。
天蓝色的伞,在我头顶上撑着。
明明是在房间里,我好像撑着伞。这是为什么?
抱着疑问把伞移开,布满污渍的天花板顿时映入眼帘。从天花板上滴下一颗水珠,正好滴到我眼睛里。
「哎呀!」
冰冷的感觉在额头上迸裂,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原来,漏雨了啊」
为了掩饰微妙的羞愧感,我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把伞移到原来的位置挡住雨水。
好奇怪,明明之前没有漏过雨。
仔细一看,原来我穿着鞋子。脚上穿着黑色平底鞋,踩在起了倒刺的榻榻米上。接着我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穿着。
藏青色西服上衣和格子裙,这是我上的中学的制服。
总结一下,也就是我穿着制服,连鞋都没脱就站在起居室撑把伞。而且房间里还是非常荒废的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我提出疑问,可是能回答我的人一个都没有。在荒废的房间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总之先回想一下,在此之前我到底在干什么吧。
「……咦?」
可是,想不起来。今天是几月几日,昨天是星期几,明天准备干什么——完全不知道。
没办法,再往前回想一下。把最近的记忆从脑子里调出来。
上了中学三年级之后的回忆。没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也没有痛苦的每一天。所以也没什么欠缺。虽然增加了些无聊的事,但因为讨厌的事情有所减少,所以使用“垃圾箱”的次数也减少了。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
「难道我时隔多天,又“清除”了相当一部分记忆吗……」
虽然嘟囔了一句,却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种状况太异常了。
——噗通。
水滴又落到伞上,发出声响。握着伞的手,能感到从伞柄传来的震动。
啊,既然漏雨了,那就说明外面在下雨。
「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总之先出去吧,不然连现状都把握不了。
而且——既然撑着伞,比起躲在这里,更适合站在雨云下。
我转身,伸手搭上隔扇。
虽然知道这状况不太正常,但并不会让我觉得恐怖或者思维混乱。
对我来说,没什么东西是可怕的。
因为讨厌的东西全部忘掉就好了。
对于永远消除的记忆——丝毫没必要害怕。
走廊的木质地板开始腐烂,到处出现破洞,我怕把地板踩穿,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有谁,在吗?」
虽然没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可我还是喊了一声。和地板一样腐烂的天花板和灰泥剥落的墙壁回答我的,只是沉重的寂静。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刚才的起居室也是,哪里都异常地腐朽。
在我的记忆中,这房子大概是二十年前建的。发出咯吱咯吱悲鸣的走廊,之前还是很安静的。
我忍着穿着鞋走在走廊的不协调感和嘎吱作响的刺耳声走向玄关。
沙沙沙沙————
玄关的大门只剩下一半,朝横向拉开的日式拉门有一半脱了门轨,倒向外面。留下的另一半明显歪掉了,被风雨刮得咔嗒咔嗒作响。
雨水灌进边界不明的玄关,形成一滩很大的水洼。角落里的褐色块状物应该是鞋子吧。
从门往外望去,被切割成四边形的景色在雨中朦朦胧胧,好大的雨。雨滴重重地落到地上,水花像雾一般笼罩着地面。
有一点可以确信。
这里已经不能称作家了。
没有门的家,已经不是家了。
虽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怎么变成这样的……但这个地方已经放弃了一个家所具备的用途。
「这景象……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吧。肯定不可能出现……所以这是梦?」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前走。
啪唦。
我双脚踩过水洼,穿过玄关走进雨里。
啪啦啦啦啦啦啦——
头顶上传来巨大的响声。伞被强烈冲击着,这瓢泼大雨完全是漏雨的天花板滴下来的水滴所不能比拟的。
我用力握紧伞柄,耳中不断灌进雨声。
鞋子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落到地面的雨滴溅起水花,就算撑着伞,脚边也被弄湿了。
——好冷。
很真实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这不是梦……
「……算了,不管了」
总之稍微走一段路再说吧,就算停在这里烦恼也得不出结论。
并不是讨厌下雨,所以走在瓢泼大雨里对我来说也不是痛苦的事。模糊的景色和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声之浪潮,反而让我心情舒畅。
撑着天蓝色的伞,我走向模糊在雨中的小镇。
和我走出来的家一样,街道旁的住宅每一间都无比枯朽。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不会有人住。
柏油路也处处出现裂痕,杂草从裂痕中茂盛地生长着。虽然大雨把世界的轮廓变得迷糊不清,但随处可见的裂缝却能清楚地看到。
「这难道是所谓的幽灵城市吗……」
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城镇。
这种阴森的气氛就像放学后一个学生都没有的教室。本该在的东西却不在的不协调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不觉得恐怖,满腹的疑问却使我心生迷茫。
总之先假设一下吧。
其一:这是个梦。
这个可能性最大。
可是掐自己脸还是很平常地感觉到疼痛。进了水的鞋子里也传来一阵阵冰凉。
身体的感觉告诉我这是现实。可或许就是“这种”梦吧,能感觉到痛和冰冷的梦也说不定。
其二:这是现实。
由于某种原因,人们从城镇上消失,经过漫长的时间,建筑物开始劣化,为什么我会孤身一人在这里……这是最没有真实感的想法。
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出变成这样的原因。假设就算有一天突然世界毁灭……也不可能就只有我存活下来啊。难道有人制造一座和我生活的城镇一模一样的废墟,然后把我丢弃在里面?感觉这种想法比较有说服力。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当然是个梦吧」
我用淡淡的语气说道。
非常现实的梦,这就能说明现在的状况了。
既然是梦,就总会醒过来。若是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话——那时再想办法吧。
现在只要等待就可以了,时间会给我答案。
决定好对应方针后,心情就变得轻松许多。
总之在雨停之前,边听着雨声边继续往前走吧。
我下了这个决定。
啪唦,啪唦,我一边在水洼里蹦跳,溅起朵朵水花,一边刻下轻快的脚步声。
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废墟,我环顾四周。
一个人也没有,就只有我。
没有其他人在对我来说倒是很轻松。
比起缺乏安全感,反而使我行动非常放得开。
我故意选不认识的路走,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也不需要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个梦一定会突然结束,然后我在被窝里醒来。
在这时——我还抱着这种想法。
脚步好重,撑着伞的手,也疲软了。
自从走出家门,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了呢?我对时间的感觉很模糊,但知道应该走了不少路。
我的周围依旧是一片废墟,从未踏足过的,城镇的一角。这是排列着很多大房子的住宅街。
这附近的坡道很多,我爬得喘不过气了。
到现在,梦还没结束。
子弹般拍打着柏油路的雨逐渐变小,遮挡光线和声音的大雨渐渐远去,冲击着伞的力道也变小了。
终于,天空停止哭泣,风卷走乌云,橙色的光芒从云间洒下,把我也照亮了。
我停下脚步,就算雨停了,梦依然持续着。
似乎已经到了黄昏时刻了。
数米开外刚刚还一片模糊的景色,现在已经焕然一新,连远处的山都能清楚地映入眼帘。太阳在山头发散着鲜红的光辉。
黄昏的阳光制造出强烈的明暗反差,使城镇的轮廓显现出来。
我站立的地方,刚好是坡道上方,这里能把城镇的全貌尽收眼底。我没把伞收起来,只是眺望着整座城镇。
每一座建筑物都破破烂烂,有的房子被爬山虎完全覆盖,也有完全崩塌的房屋。路上没有行驶的车辆,也听不到引擎的声音。
城镇西边——太阳逐渐西沉的方位,能看见一个巨大的水坑。那是城镇的水源,也是唯一的观光地——苇名湖。
湖的另一边也有城镇,平时有联络船定期在两座城镇间行驶,现在也不见踪影了。
「城镇……空空的」
我把感觉到的原原本本从嘴里说出来。
不管哪个方向都是一片残破的景象。目之所及的地方,现代文明的空壳延绵开来。这是断绝人类经营的世界。
这种非现实的景象,怎能让我相信?
可是梦一直没有结束,不会终结的梦——就是现实。
「——怎么办」
我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
如果这是现实,就必须思考很多麻烦的事情了。我把手贴到腹部,最重要的问题是食物。
虽然现在还不觉得饿,但肚子终究会叫,如果城镇真的毁灭殆尽了,要去餐馆吃饭也不可能了。
我不喜欢饿肚子的痛苦感觉。
虽然不怕空腹或饿死,可是却不喜欢痛苦或者艰辛的感觉。可以说是特别讨厌,正是想把这些感觉全放进垃圾箱“删除掉”。
「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啊……」
所以为了逃避讨厌的事情,我迈开双腿。
这次是有目标的前进,我走下坡道。
去找找便利店或者超市吧。或许还有点残留的食物也说不定。
夕阳太耀眼了,我就这么撑着伞挡阳光。不过随着下坡的持续,阳光也逐渐微弱。
并不是因为太阳完全西沉了,而是周边开始被雾包围。
感觉,非常冷。
雾越来越浓,把腐朽的房子和斜阳的光芒都覆盖住了。坡道下方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我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走。
「往回走……比较好吧」
这雾太奇怪了……冷得不正常。而且这种能见度,怎么可能找得到商店。
我打了个冷战,总之因为受不了寒冷,我又往回走了。
——去找别的路吧。
可是正在我要上坡的时候,前方突然被浓雾遮住,仿佛是活生生的东西,雾剧烈翻滚起来,把我四周都卷进去。
「这……是什么啊?」
我呆呆地看着把我包围了的雾。
雾的密度越来越大,开始形成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像……人的手。不过,是超过我身高的,巨大的手。
啊,果然是梦啊……这想法在我脑海的一角显现。
所以我才没有危机感。
雾之手张开五指,向我逼近。
——光线被遮住了,我头上被白色的手掌覆盖。
到了这种时候,我才发觉貌似不太对劲。
毫无紧张感的我被自己的本能呵斥一声,刺激着让我赶紧逃跑。
眼前的雾之巨掌张开“嘴巴”,指尖和手掌六处地方,像排列整齐的人类牙齿似的。
喀嚓喀嚓喀嚓。
牙齿咬合的声音在我头顶回响。
「——啊!?」
从我背脊窜上一阵冷气,身体本能的恶心了一下,我开始着急了。
基本是反射性地朝地面狠狠一跺,我拼尽全力往坡下冲刺。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声音在我身后追赶,逐渐逼近。
我逃得太慢了,马上就会被追上。我冰冷的心这么分析道。
可是,我却没有停止脚步的意思。
不是思考,而是直觉告诉我。那东西想“吃掉”我。
好讨厌。不是害怕,而是完完全全的厌恶。就算这是梦,我也不愿意被那东西吃掉。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牙齿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磕磕作响了。
张开的伞很碍事,我头也不回地把伞往后丢。
可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伞——居然牢牢黏在手上。虽然手指已经离开伞把,可它还是紧贴着手掌。
「怎么……?」
放不开的伞被风吹着,产生了强大的阻力,我被伞拖住,失去平衡。
我朝后倒去,一下跌坐砸地上,就这样稍微滑下坡道。
脸朝上方倒下的我,视野被雾之手掌覆盖了。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重叠的牙齿磨合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不要!」
慌忙间拿伞当盾牌,虽然知道这么做也不能为自己争取时间。可是——
「初之弹丸——空击」
从雾的另一侧传来低沉的声音,接着嘣地一声脆响,破裂的声音响彻开来。
刹那间牙齿的声音消失了,伞的另一边存在的气息也逐渐远去。
「诶……?」
我合上伞,望望四周。
雾之手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浮游着。手掌中央穿了个洞,整个轮廓摇摇晃晃。
我呆呆地望着手掌,发觉有个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在我转头看向脚步声的方向时,雾中突然跃出一个黑影。
全身包裹着黑色的男人——我能分辨的只有这一点。男人笔直地朝我冲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抱起,继续往前冲。
「诶?!什、什么?」
我惊慌地挣扎着。
「别乱动」
但被男人这么一声令下,我吓得蜷起身子。男人的黑色围巾把嘴部也包住,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就这么把我抱着,朝着坡道向上跑去。这一带被浓雾之墙包围,不过坡道上方的雾好像比较薄。男人毫不犹豫地突破雾墙。
刺骨的冷气包围全身,连肺都要被冻住似的,我屏住呼吸。也睁不开眼睛,皮肤像被刀割般疼痛。
忍不住这种疼痛了——我正这么想着,冷气的压迫马上消失了。就像骗人似的,空气突然变得十分暖和,眼脸的另一边变得明亮起来。
我睁开眼,天空满是火红的晚霞。看来已经突破雾之墙壁了。
刚刚松了一口气,下个瞬间我就被朝着地面抛出去了,男人放开了我。
又一次跌坐在地上,我看见被耀眼的夕阳照得眯着眼的男人。
好像地面上的影子站立起来了一般,从头到脚一片黑色的装扮。
黑色的大衣,加上黑色的围巾。黑色刘海后面的黑色瞳孔里,映出我的身影。他的眼神——十分凶恶。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助长了他的凶恶气场。
好可疑……
这是我盯着男人一会儿后,得出的第一印象。这种级别,已经到半夜在路上遇见都会马上去报警的程度了。
「你为什么要跑到雾里去」
男人用责备的口气向我发问。闷声闷气的语句从围巾后传来,是个年轻的声音。
「诶?为什么……」
因为没有明确的理由,我犹豫着措辞。只是想去找有残留食物的商店而已,在思考如何说明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在这座满是废墟的城镇里,居然还有除我以外的人类。虽然非常可疑……一想到他把我从那怪物的口中救出,就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那、那个——」
我想,总之先道谢吧。可是那男人却抢先一步,把闪着暗淡光芒的金属块对准我。
「诶……」
我迟疑了数秒,终于理解了那是什么东西。只能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的武器——手枪。能伤害人,甚至杀死人的武器。
充满黑暗的枪口正对准我。
「你要是被吃掉,会给那些留下来的人带来麻烦。如果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好了」
男人的眼神里寄宿着明确的杀气,我明白刚才关于他不是坏人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
我还没脱离虎口,这男人就如我所见,是个危险的人。不过我的惊讶比危机感还要强烈。
「那个,是真的?」
我边注视着枪口边问他,虽然紧张,但我却没有动摇。我知道手枪比起刚才的怪物更具备现实的威胁,可却意外地不会那么“讨厌”。
「……?那是当然」
间隔了一会儿,男人稍显诧异地回答我。
「你真能杀了我?」
我继续发问。
「是啊」
男人简短地回答。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杀得了人的人」
我直接把感想说出来。人确实可以伤害他人,迫害他人甚至把人逼至死路。这种人有很多,可是让人致死也只是结果上来说而已,其实并不是从一开就想杀人。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使人死去而已。
「杀人,是坏事哦」
我仰望着男人说道。
杀人是犯罪,是坏事,这是理所当然的。谁也不想成为罪恶之人。可是……这个人却能轻易说要杀我。这种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人……?你刚才说了什么——」
男人的话语里混杂着疑惑的气息,而且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半路止住了话语。
对准着我的视线里,锐气消失了。男人把枪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是刚出生的啊,真麻烦……」
男人的语气显得有点忌讳。由于枪口移向别处,使我有空闲窥探周围。这里是坡道的中途,下面盘绕着白色的雾。旁边的废墟上有一扇生锈的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如果想逃,就只能往坡道上跑。
我看到他放下枪,心想可能他刚才对我误会了些什么吧……不过这男人是会杀人的危险人物,这点还是必须确定的。总觉得应该试着和他再说点什么,不过为了自身安全还是先逃吧。
讨厌的事情只要忘记就好了。不过,那把枪——他能二话不说“结束”我的性命,对于这个我还是没办法。
「…………」
我用手按着地面,做出准备行动的姿势。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还握着天蓝色的伞。
这把伞……
我想起自己想扔掉也脱不开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陷入沉思不过几秒的时间,可就因为这么点迟疑,男人又展开下一步行动了。
「站起来」
男人命令我。
「呃……」
我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错过逃跑时机的我,僵硬地站起来。
「——跟我来,雾越来越大了」
男人的视线指了指坡道下方。正如他所说,雾变得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城镇了。
「我要是拒绝,你会把我怎么样?」
我知道必须离开这里,不过还是多嘴问了一句。结果男人再次把枪口对准我。
「过来」
他又一次下命令,看来我是没有拒绝权了。这种情况下,我要是想逃肯定会背上中枪而绝命于此吧。
「……我知道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
男人听到我的回答,把手枪收到大衣内侧。然后默默地往前走,我也随后迈出脚步。男人头也不回。
从客观上看,现在比刚才更容易逃走。不过这也意味着我要是敢逃,就肯定没有好下场。
我把伞的尖端拖在地面上,边走边喀拉喀拉地发出声音,然后看着男人的背影。
黑色的大衣像是穿了很久了,到处都有擦破的痕迹。
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呢?
边走边这么想着,可是就算怎么想象,也没有个所以然。我明白的只有两件事。
他能下手杀人。
还有——他是我第一个遇到的“恶人”。
笃、笃、笃——
两人的脚步声规则地响着。满是裂纹的道路旁排列着被夕阳染红的废墟。
沉默的前行已经过二十分钟了,太阳在山的轮廓线上一点点地沉下,半个天空也已经换上深蓝色。
我一边与走在前面的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移动脚步。
刚开始走的时候我就问他「要去哪里?」,可他完全不开口,我就放弃了和他对话。
我太闲了,就仔细地观察着周围。这一带商店比住宅多,虽然这条路以前也没走过,不过我猜应该是在镇子的东北部吧。
我住的城镇四面群山环绕,大致上分为三个区。南部有住宅和学校,湖和户外运动设施在西北部,电车站和商店街在东北部。我为了寻找食物,也是走这个方向。
商店几乎都关着卷帘门。虽然也有开着的,但店里基本没有东西。就像整家店搬走后的样子,商品被清理一空。
在如此冷清的城镇一角,男人停住脚步。眼前是一座四层的大楼,一层是咖啡屋,其他层还有各种商店。咖啡屋的入口处挂着“准备中”的牌子。
「这边」
过了片刻,男人开口说话了,然后踏上大楼旁边的楼梯。这里难道是这男人的住所吗?
虽然我满不在乎,不过也注意到了,看来变成两人独处于密室的可能性很大啊……
我望着废弃住宅排列的道路叹了口气。
其实现在也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管走到哪里,这个城镇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而且就算不关在密室里,他只要拿着枪威胁我,就能随便对我下命令,所以情况基本上没什么改变。
——只要不杀我就行了。
我心里边嘀咕着,边走上楼梯。就算遭遇到不好的事,只要忘记就行了。这对我来说是件简单的事情。
男人快步走上楼梯,在四楼的平台挺住脚步。楼梯并不是到此为止,还在继续往上延伸,看样子能一直连接到屋顶。
四楼像是某家公司的事务所在使用,钢制的门上贴着「为您解忧」的牌子,事务所的名字褪色了,看不清。
「进去」
男人打开门,催着我进去。大概是在叫我先进去吧。
「……打扰了」
我不经意地打了声招呼,踏进屋里。室内的摆设十分冷清,作为事务所必备的沙发和办公桌姑且还有,可是书却一本也没有,紧贴着墙壁摆放的柜子里也空空的。窗户有四个,其中一个由于玻璃碎了,直接关紧了护窗板。里面还有一个门,看来还有另一个房间。
咔嚓,随着门关上的声音,男人也进屋了。他走过我身边,来到窗前把玻璃窗打开,用锐利的眼光扫视外面的情况。闲得无所事事的我也靠近窗边看着街景。不愧是有四层楼的高度,视野真好,城镇到处都被薄薄的雾霭所笼罩。
「雾都扩散到我们这边来了,暂时先别出门」
「……诶? 啊,好的」
我吃惊了一下,马上明白这话是对我说的,慌忙点点头。不过等思考跟上之后,疑问随之涌上来了。
「请问是因为……那雾,会变成刚才那种怪物来袭击我吗?」
想起那至今还让我难以置信的情景,不由得提出疑问。
「没错」
男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
「在这里的话,就安全了吗?」
「那雾很重,所以会停留在低处,不会跑到我们这种高度上来的」
确实,被白色的雾霭包裹的区域里,建筑物的房顶和电线杆都能看得见。而刚才,我想下坡的时候就被雾包围了。看来男人所说的是事实啊。
「……也就是那怪物不能从雾里出来是吗?话说回来,那到底是什么啊?不,在这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这城镇为什么会是这种状态?」
我连珠炮似的发问,男人烦得皱起眉头。
「谁知道……」
男人敷衍式地回答我,然后离开窗边。把大衣和围巾脱下,直接扔在桌子上,在我认为是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上躺下。
原来男人在大衣里面穿着的是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比我想象的还要普通。
看他这样子,感觉比我想的还年轻,或许是二十岁左右吧。
脱掉一身黑色衣服之后,他的可疑气氛也减半了。不过因为凶恶眼神和夹在腰带上的手枪,使他的危险气氛依然存在。
「不告诉我吗?」
我边对着裸露出来的手枪怀着些许畏惧,边问他。
「——麻烦。等雾散了,我带你去见比我更擅长说明的家伙那里去,在此之前先给我乖乖呆着」
男人用草率的语气说道。看来除了这个人之外,这城镇里还有另外的人存在。我向窗边望了一眼,说。
「……雾,什么时候散?」
「不知道,不过看这天空,估计明天也会下雨。雨后很容易起雾,或许……要等一周也说不定」
男人的回答带着困意,随后他闭上眼睛。
「一周……」
好长,我可在这期间一直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下去。我面朝男人,往和他隔着桌子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然后对他说。
「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至少告诉我一下城镇的情况吧」
「…………」
但是男人没有回答。我想他应该没那么快就睡着,只是单纯地无视我而已吧。
「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到外面去——」
「你要是想擅自行动,我就杀了你」
我只是试着挑拨一下,结果马上就迎来尖锐的恫吓。
「……你老是说要杀我,结果只是想救我而已吧?」
我这么向他确认着。
「……………………」
他又闭口不言,我叹了口气。
「那,至少告诉我什么叫擅自行动吧?要是不搞清楚这个,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对着我的发问,男人连眼睛都不睁,语气稍显烦躁地回答。
「——我只要求你别用这屋子里出去,这样就行了」
也就是,只要在房间里就是自由的啊。我扫了一圈室内的摆设。
「可是这里,那个……很多东西都没有呢。要是肚子饿了……或是想去厕所的话要怎么办?」
对我来说,我问的这些都理所当然。不过男人却好像听见违背常识的台词一样,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我们,不需要那些东西」
「诶……?什么意思?」
我充满困惑。
「再过不久你就知道了,然后你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嘴角稍微上扬地说完,就开始呼呼大睡了。好像真的睡着了,这次看起来不像装睡。
堆积如山的问题就这么被弃之不理,我束手无策了。
「什么嘛,这个人……」
我发了个小小的牢骚。他就没想过我会趁机逃跑吗,不然是他有自信在我准备出去的时候马上察觉吗?
不知为何,感觉应该会是后者。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雾里会出现怪物,我就更不会往明知危险的地方跑了。
反正他看起来也没想害我,在把握状况之前或许应该暂时呆在这里。
——而且,看来这是醒不来的梦了。
虽然不承认这是现实,不过却不得不把它当成现实来对待。只能慎重行事了。
不知不觉黄昏的时间也快结束了,窗外的天空正渐渐变成藏青色。随着屋外的黑暗越来越浓,屋里也渐渐变黑。
这使我察觉到这屋里还有一样或缺的东西。
「…………」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入口旁边墙壁上的日光灯开关上试着按下。
啪嚓。
虽然在意料之中,果然屋里没被电灯的光线照亮啊——
沙沙沙沙——
雨声响彻着。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我的心在叫喊着。
要去,是去哪里?
我试着问自己,可是不知道答案。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只能听见雨声。把所有杂音都覆盖的,天空哭泣的声音。
去……那边吗?去你那边就行了吗?
被雨所呼唤,正要踏出房间的瞬间,一束光线射来。
「啊……」
有点脏的天花板,出现裂纹的日光灯映入眼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睁开双眼了。
我睡着了啊。
所以,刚才所见的那些是做梦来着。这才是现实,如梦般的现实。
沙沙沙沙——
雨声还在持续响着。我刚才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昨晚因为室内变得完全漆黑,我就只能睡觉了。虽然睡在不习惯的地方,但是身体不觉得痛。我右手依旧握着天蓝色的伞。
这把伞——到底是什么?
睡觉的时候其实很碍事,但再怎么想扔掉,结果还是离不开手。并不是说它就直接黏在我的掌心里,左右手可以换着拿……可是离不开我的身体。好像不紧贴着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不行。
突然想到RPG游戏里出现的,被诅咒的道具。
虽然上了中学以来就没机会接触游戏了,不过以前身边总有一些游戏或漫画。虽然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不过总有人借给我。
我虽然忘记讨厌的事情,取而代之地就把快乐的事情刻在心里。所以每次想起孩提时代的事情,脑子里浮现的总是游玩时的记忆。
「这装备,被诅咒了」
无意中心生感怀,就把伞指向天花板,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过马上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想起在这屋里的不只我一个人,慌忙从沙发上坐起来。
屋里很暗,窗户外的雨下个不停。
对面的沙发上,男人还在睡着。看来我刚才的自言自语没被听到,我松了一口气。
「…………呼」
我背靠沙发,卸下全身体重。
在沙发上坐着发了会儿呆,不过等脑子清醒过来,就觉得非常无聊。
我站起来,走到床边,从四楼的高度俯视街道,一片云雾朦胧。他说雨后容易起雾,照这种情况,今天也得关在屋里呆一天了。
我没有事做,只能来回看着屋里的摆设。说是这么说,可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可看,一点意思都没有。工作用的桌椅好像也基本没用过,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唯一能勾起我的兴趣的,只有房间里的那扇门。
我确认能听到男人熟睡的气息,就蹑手蹑脚地试着转动门把手。果然不出所料,门是锁着的。
「……好无聊」
探索结束后,我又回到沙发跟前。眼前是依然被扔在桌子上的黑色大衣和围巾,附近的墙壁上钉着挂衣架。
我叹了口气,把大衣和围巾拿起来。大衣比我想象中的还重,而且,稍微有点臭味。
「你在干嘛」
我刚把大衣的袖子穿进衣架,身后就传来男人的声音。他好像终于睡醒了啊。
「反正我很闲,就帮你整理一下衣服。不好好挂起来的话,衣服会起奇怪的皱褶哦!」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我不在乎那些」
男人用生硬的语气答道。我不介意,继续把大衣和围巾挂好,才回头面向男人。
「我也无所谓,不过,我已经无聊到把无所谓的事情特意去做的程度了」
说着,我往沙发上坐下。从正面定睛看着已经坐起身的男人,刚睡醒的他看起来不那么可怕了,如果除去眼神凶恶这一点的话,他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学生了。不过他腰间的手枪显得很不搭调。
「……什么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继续昨天的话题,你说我再过不久就能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一直在意的事情率直地问出来。
「……既然你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我怎么说明也没用」
可是男人却摇头这么说着。
「我需要注意到些什么呢?」
「…………」
男人只是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我什么。
「我说」
「…………」
「反正我很闲,会整天不断地重复问你哦」
面对我这种发言,就算是此等冷静的男人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大大地叹了口气,被我的话吓到似的开口了。
「……你忘了自己昨天说过的话了吗?」
「诶?」
我有点困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这里没有食物和厕所是吧?关于这些,你自己没什么想法吗?」
「啊……」
被这么一问,我猛然察觉到了。
说起来我完全不觉得饿,而且一次都没想要去厕所。我随着日落而入睡,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所以应该已经过了十多个小时才对。
感觉有点,异常。
「是因为太紧张了吗……」
我把手贴到腹部,小声说着。可是男人却摇摇头。
「不,以后你也不会觉得饿。而且既然没有进食,就不需要排泄」
「你……在说什么?」
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马上追问他。
「我就是在向你说明,我们就是这种存在。概括起来就是——我们不是人类」
「诶? 诶……」
我像听到玩笑话似的看着男人的脸,可他的表情却异常严肃。
「——果然无法置信是吧。不过再过个两三天,只要你察觉到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平常地活下去,你就算不愿意也会明白的。」
男人好像把这句话作为此次对话的结束语,再一次往沙发上躺下。
「等、等等,不给我解释到最后吗?」
「……再说下去也没用,我觉得解释很麻烦,而且也不擅长。你自己去感觉才是通往答案的最近的一条路」
「你就告诉我,要是我不是人类的话,那我到底是什么?就算无法置信——可是我很在意啊」
我继续不屈不挠地发问,男人便烦躁地低声回答了。
「——就是九十九神」
「九十九、神?」
我把传到耳中的单词,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总听说过这个词吧?就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灵魂寄宿着的东西或者道具」
这个词确实不是第一次听到,我记得以前曾经在漫画中看过,可是——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就是我们?」
因为这个单词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搞得我以为自己被他耍了。
可是男人却面无表情,只是坦然地点点头。
「没错,我们不是人类——是神」
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男人只是用稍显疲惫的口气回答我。好像在说着什么无可奈何的现实似的,十分沉重的音色。
九十九神。
物品或道具变成的神。在我读过的漫画里是被当做妖怪来看的,除此之外我对它就没有别的认识了。虽然我了解得不太详细,但我可以充满自信地说,这种东西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顶多只是人们幻想出来的而已。更何况还说自己就是九十九神,我根本就不能接受。
「为什么,是九十九神呢?」
「…………」
「你,能证明吗?」
「…………」
虽然我发问了,但男人什么都没有回答。就如刚才所说的,他认为只要我没有自己不是人类的“实际感受”的话,再怎么说明也没用。
——说起来,确实也是啊。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重新坐回沙发。
我觉得,现在自己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相信了。再怎么看自己的身体,都是人类没错啊,没有空腹感果然是因为太紧张吧。
也有一些事情确实很不可思议。比如昨天袭击我的怪物,还有离不开手的伞,以及毁灭殆尽的城镇。就算我不愿意承认,也明白这里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
但是……即使这么说,我也不可能相信违背现实的东西。只要不能把非现实的东西当成现实,就不可能相信。
「我知道了……那就,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对男人说道。
「这是正确的选择」
男人稍微吐了口气,点点头。
「可是——」
我继续往下说。
没办法,要把握状况只能等到下次了,现在我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遗留着。
「嗯?什么?」
男人懒懒地看着我,不过我非常直率地告诉他。
「——我,感到非常无聊」
「啥……?」
男人一脸吃惊,可对于我来说确实十分重要的事情。
既不能出门,屋子里又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刚睡醒不久的男人,又躺回沙发,一副要入睡的样子。这种情况说不准还要持续一周……我会无聊致死的。
「你不会无聊吗?」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了问他。
「……不会」
他边打呵欠边淡淡地回答我。明明刚起床,又一副很困的样子。
「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只是这样一直睡?」
「…………算是吧」
比刚才沉默了稍微更长时间,他终于回答了。是话语里包含着什么吗?还是单纯的因为困意更浓了?我无法判断,可是他要是就这么睡着了我会很困扰的。要是失去了说话对象,我就又得一个人发呆了。
「随便什么都好,跟我说说话吧,比如说说你的事情……之类的」
「……真麻烦」
我试着鼓起勇气再深入话题,他却爱理不理地一脚把我踢开。
或许是真的困了吧,男人闭上了眼睛。
不好,得采取点什么措施才行。
我绞尽脑汁想着什么话题才能让男人提起兴趣,可是,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所以也抓不住对话的契机。
不过我还是想找到点话题,就试着从与男人相遇的时候开始回想。
给我留下印象的,只有从雾里冲出来的黑色身影而已。
不过,在那之前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说起来,那时他喊了一句……
再次回想时,记忆里似乎有什么线索。
攻击了袭击我的怪物的,应该是男人的枪。响彻的破裂声也应该是枪声,也就是说男人用枪攻击怪物的瞬间,特意喊出那句话。就像是某个绝招的名字。
啊,对了,那句台词是——
「我说」
记忆终于连接起来了,我叫了一下男人。声音稍微有点尖,因为我有点兴奋。
「…………干嘛?」
他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或许,我能和这个人好好相处也说不定。我抱着这种期待,继续问他。
「『初之弹丸——空击』这句话是《七个火枪手》(译者注:恶搞三个火枪手么?还是我想太多了?)里的绝招名吧?我很喜欢那漫画哦——」
不过,我的话没能说到最后。
刷的一下,男人站起身,用骇人的目光直直盯住我。
「你……为什么连这么偏僻的漫画都知道?」
低沉地震动着的声音甚至让人感觉到杀气。
「诶?呃……以前认识的人有这本漫画,我找他借来看……」
我回答得语无伦次,男人紧握手枪瞪着我。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啊」
「别人?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人而已吧……?」
「我是说包括今后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准告诉」
男人的表情严肃得恐怖。
「是指你喊出漫画里绝招名的事吗?」
「没错」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被他的气势吓到,赶紧点点头,意识到这是和他开始“对话”的机会。所以故意点点头,继续问道。
「……难道,你觉得害羞?」
男人的肩膀嗖地抖了一下。
「这里边,有点复杂的原因」
男人装作平静的样子,我觉得肯定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按照常人的思维,在性命攸关的战斗中是不会故意喊出漫画里的绝招名的吧。一旦发出声音,就会有被对手察觉的危险。
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吧。
「不过——感到害羞的成分,应该占很多吧?」
我向他确认。
「…………」
男人闭口不答,躲开我的视线。也就是,我猜的没错。
「——我知道了,谁都不告诉就是了」
再逼问下去的话他就显得有点可怜了,所以我向他保证。
「真的吗?」
男人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怀疑。
「真的」
我确定地点点头,他终于安心了,叹了口气。他松开紧绷的神经,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就以这个姿势,他用低沉的声音问我。
「你……刚才说过喜欢这本漫画是吧」
「是啊,我现在就只记得它了」
因为想再读一遍,所以每次进书店才都会去找这本漫画。我已经喜欢《七个火枪手》喜欢到这种地步了,可是至今没找到哪家书店还有这本书的。
「…………?」
男人对我的措辞感到惊讶。
接着男人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紧皱眉头,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怎么了?」
「……你就在这等着」
我想跟在他后面,结果被制止了。没办法,只能回到沙发上。
他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里面房间的门。我很在意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是从我的位置看不见屋里。
男人马上抱了一大堆书出来了,哗啦啦全部放在桌子上,原来都是漫画啊。
里面有很多作品鱼龙混杂,当中也有《七个火枪手》。
「啊……!」
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这些够你打发时间了吧」
男人边说着,自己也拿了一本坐到沙发上看。
「那个……这些是——」
「我的兴趣」
我的问题被打断,男人干脆利落地回答我。
看来这些漫画就是这男人平时打发时间用的东西啊。
「——谢谢你」
谢过他之后,我有点激动地拿起《七个火枪手》的第一卷。书页被日光晒得发黄,封面的颜色基本都褪去了,不过这确实是我一直以来寻找的《七个火枪手》。
我充满怀旧的心情,翻开第一页。
果然,我能和这个人好好相处——
沙沙沙沙——
我们边倾听着雨声,边各自默默地读着漫画。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书页以同样间隔时间翻动的声音。他看书的速度貌似比我快一点。
本来想找个好时机和他搭话,不料我却沉迷在漫画中,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埋头读着《七个火枪手》,一边回忆起自己以前的种种。到喊着『初之弹丸——空击』的角色登场时,我想起男人那时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时间就过去了。
屋里渐渐变暗,看漫画逐渐吃力起来。再过不久,太阳终于完全西沉了。由于云层覆盖了天空,夕阳的光线传达不到我们这里。
沙沙沙沙——
雨声比早上显得柔和不少,看来雨变小了。
男人啪地一下把还没读完的漫画合上,我也放弃继续读下去了,把漫画放回桌面。
我和他的目光在一瞬间相碰。
「……晚安」
我僵硬地打了个招呼,虽然一直在寻找话语,可是却只想到了这句。
「哦」
男人小声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就躺下闭上眼睛了。我也没别的事可以做,准备睡觉。
平躺下后望着天花板,昨天还看不太习惯的地方,经过一整天后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感了。
明明这种状况很难让人理解啊……
我一个人苦笑着。
化作一片废墟的城镇,和素不相识的男人独处一室。基本上是处于被软禁的状态,男人是个能杀人的恶人,在刚相遇的时候就被拿枪威胁了。可是,今天却借漫画给我看。而且,或许他正在帮助我。
这个人……或许既能演绎好人的角色,又能狠心扮演坏人呢。
我看着隔着堆积如山的漫画,熟睡着的男人。
他说我不是人类,而是九十九神。我依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现在还是不觉得肚子饿,也没想过要去上厕所。男人也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一直在我对面读着漫画。
我的常识一点点地瓦解,我想男人所说的“实际感觉”已经到来了。
——明天,要是醒来后还不觉得饿的话……就承认吧。
承认我不是人类。
我下了决心后,闭上眼睛。如果不特意去区分的话,就会一点点地被常识拖住而看不清事实。所以,明天再下定义。到明天为止,我还是人类。
沙沙沙沙——
一边侧耳倾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意向我袭来。我抱着离不开手的天蓝色雨伞,逐渐进入睡梦中。
沙沙沙沙——
隔壁开始传来熟睡的呼吸声,我的意识也逐渐远去。
…………一定要去才行,一定要去。
又梦见和今早一样的梦了。在梦和现实的夹缝中,我事不关己地想着。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这呼唤声,是我自己的声音。
沙沙沙沙——
淅淅沥沥的是雨声。
我问,去哪里?然后梦中的我回答着。
不过,没能听清。
沙沙沙——
呼唤的声音随着雨声减弱,微弱到听不见的程度。
————。
终于,呼唤声消失了。
我从梦里也能知道,雨停了。
眼睑的另一边能感到有光线射来,好耀眼。
「嗯……」
我小声地哼了一下,张开眼睛。屋里变得非常明亮,白色的朝阳从窗外照射进来,屋里漂浮着的细小尘埃,在光芒中往上空飞去。
外面似乎放晴了,雨声也听不见了。
对面的沙发空空的,男人的身影在窗边出现。看来今天睡懒觉的是我。
我揉了揉眼睛,忍住打呵欠发出的声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男人,从旁边窥视窗外的风景。
「——天气真好」
我眯着眼睛说道。
枯朽的街道呈现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一片清晰的街景充满着“毁灭”的气息向我袭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会动摇了。只是感到些许寒冷。
「这附近好像没有起雾啊」
男人这么说着,离开窗前,去下衣架上的大衣和围巾。
「要出去吗?」
「……是啊,我看看情况如何」
他披上外套,围好围巾,走向房间的出口。我看着他的行动,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冲动地喊出来。
「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几步跑到他旁边,可是男人的视线却制止了我。
「没必要,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就看漫画吧」
「——看漫画也可以,可是我想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反正也没起雾,现在应该很安全吧?」
「我就是要去确认这个,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安全」
男人的话语里混着烦躁的语气,但我始终咬着不放。
「这样的话,更要带我去啊。你要是放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哦」
我半严肃地说着。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执着,像在思想斗争似的皱起眉头。
「——总比你擅自出门好吧」
男人艰难地嘀咕了一声,打开门。这就是允许我跟着的意思了。
「谢谢你允许我的任性」
我知道自己太勉强他了,就向他道了谢。然而不知为何,男人的表情更加复杂。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看得懂你」
我手里握着闭合的伞,朝着叹着气开始往前走的男人的背影追去。
我们走在劣化而充满裂痕的柏油路上。由于昨天持续下了一整天的雨,路面到处都是水洼。路旁商店有的关着卷帘门,有的玻璃门窗破碎了,整条路依旧很冷清。虽然男人之前说还有别人在这城镇上,不过这是真的吗?
——啊,不是……人类来着。
我想起昨晚自己决定的“区分方式”,今天也没觉得肚子饿。明明什么都没吃,身体还是充满活力。所以……已经可以承认了。
我向前加速迈一步追上男人,和他并排走着。
「我说」
我向他搭话后,他把视线移到我这边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我有那种自己不是人类的“实际感觉”了」
「——是吗」
男人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应了一声。
「不过……说是九十九神的话,还真是令人难以接受。这个要怎么去体会呢?」
他昨天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不过我有种今天他会回答的感觉。
我猜对了。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离不开手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自然而然地将视线移到我右手握着的伞上。
「果然,是那把伞啊」
男人好像第一次猜中什么似的,会心地点点头。
「嗯,这把伞……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手,虽然可以换着手拿——」
「那是当然,我们不可能离开自己的依附物的」
「依附物?」
出现了个我不太懂的单词,我皱着眉头看着他。
「——换句话说这就是我们本体。你是寄宿在伞上面的九十九神,再简单点说明的话,那把伞就是你」
「伞,就是我……?」
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我都呆住了。怎么看那把天蓝色的伞,都不会觉得那是我自己啊。
「我们不是人类。而是事物所残留的“念想”。本来的——作为人类的你早就已经死了」
男人避开水洼,边走边说。
「诶……?」
我吃惊得停下脚步,男人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我慌忙追了上去。
「死、死了什么的……你说我?」
追上男人后,我抄到他前面问他,男人站住脚步,点了点头。
「没错」
「可、可是我……还是像人类一样活着啊!」
我把手放在胸前,据理力争。
「是啊,你是作为九十九神活着的,不过你原来的肉身已经没有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完全听不懂啊」
我满是疑问,男人看着满脸疑问的我,又呼了口气。
「——果然,是我太不擅长解释了。就只能让你脑子混乱啊……」
「诶?啊……」
男人看起来稍微有点失落,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了。
「那个……抱歉,难得你给我解释……」
「不,没事,是我的解释太急促了」
男人这么说着,又一次迈步往前走。我脚步比他慢半步地跟在后面,边走边想着。
——这个人,好好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混乱是因为脑子里拒绝接受理解事实而已。
所以,我在脑子里反复考虑男人所说的话。这次不拒绝理解,要好好接受事实。
这把伞……就是我。
我低头看天蓝色的伞,男人说这是依附物,这才是我的本体。如果这说法可信的话,那我就是伞的九十九神。
留在伞上的“思念”就是现在的我。作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这就表示——
「……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吗?」
我对着男人的侧脸问道,他没转过身,就这么点点头。
「没错,你不是你自己」
看起来是很不知所谓的对话。不过,在我们之间是能互相理解的。
光凭不是人类这点,我就是别的东西了,就不是自己了。因为真正的“我”是人类才对。
虽然能简单否定九十九神的说法,不过我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人类了。所以,我就不能逃避我不是“我自己”这个事实。
简直就像愚蠢的文字游戏。我到底是什么,依然不能明白。
——真是累人,忘记这些好了。
突然萌生这种想法,可是觉得这对费心给我解释的男人很不好意思。
注意力不集中的我,不小心踢到柏油路的裂缝处,因为有高度差,一下子就被绊倒了。
「——啊!」
我摔得很难看,忍着疼痛站起来,发现膝盖渗出血了。
原来不是人类也会流血啊……
心里稍微有点好受了。
「……没事吧?」
回过神来,男人正弯腰看着我。他看到我受伤了,朝我伸出手。
「抓住我的手,不用担心,一般受伤后只要睡一觉就能痊愈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是想让我安心才这么说的吧,我的心情有点低落。果然和人类的身体相差很远啊。
「呐,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话……那我是谁?」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问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可是我却不能忍住不问。一不小心……就死缠烂打了。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男人马上回答了我。
「你,就是伞」
「啊……确实,是这样呢」
我不禁苦笑起来,既然天蓝色的伞是我的依附物,那它就是我本身了。虽然很无情,不过这是很明确的回答。
「多数九十九神都是以自己的依附物来取名的,所以你叫做伞就可以了」
「伞……?」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是的,不过你要是不喜欢,就自己另想一个好了」
我有点犹豫,不过在脑子里重复了几遍之后,就觉得还可以接受了。
「……不用,伞,就好了」
我摇摇头,抓住他伸来的手。
男人的手掌大大的,皮肤有点粗糙。
男人的脚步比刚才慢了,可能是为了配合受伤了的我吧。膝盖擦伤的地方虽然火辣辣的疼着,不过对走路没什么影响。
转过街角,穿过小巷走到大路,这里我记得,是城镇里最繁华的车站前商店街。我之前也来过几次。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喧嚣,商店街的天花板也残破了,地面散落着天花板的碎片,上面只留下空空的铁骨架。
商店街就像巨大生物的白骨似的,然后,我就在骨架中行走。
喀嚓、喀嚓。
每次落脚都能听见天花板碎片破裂的声音。我平时走路喜欢把伞的尖端拖在地面走,不过今天我把它提起来了。既然这是我的本体,就不能那么粗鲁地对待它了。
啊,说起来……
我斜着目光瞟了一眼走在我旁边的男人。
自从与他相遇,已经过了三天了,我还有些事情没问他。那是普通人一见面就会问的问题吧,不过因为我不是普通人——所以就觉得没必要问,久而久之便忘记了。
「呐……你的依附物是什么?」
我小声问男人,他转头过来,从大衣内侧取出手枪给我看。
「就是这个」
男人简短地答道。我丝毫没有吃惊,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
「那,你的名字……就是枪?」
我有点紧张地问。开口询问别人的名字,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吧。我还是记得我所知道的事情的,也就是说,我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已经忘记的。所以不太习惯,紧张地等待着回答。
「不,错了」
这次出乎我意料了,他给了我否定的回答。我稍微有点挫败感,继续问下去。
「那,是什么?」
「——西格」
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西格?」
「是的」
西格啊……
我在心中重复几遍,把这名字记下。深深地,深深地,印在心里,不要忘记。
等到我有信心记住的时候,我抬起头——问西格。
「为什么是西格?你不是说九十九神一般用自己的依附物命名吗?」
「……因为枪的九十九神,不只我一个」
「诶,这样啊?」
我感到有点意外,枪在这个国家不算日常用品,然而居然有好几个枪的九十九神,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有好几个。其中一个人看到我这把枪,就把我叫做西格了。可能是这把枪的名字吧」
「……为什么你那么不确定?明明是自己的枪」
听到我的问题,西格苦笑了一下。
「这把枪多半不是我的东西,我作为九十九神诞生的时候,连射击的方法都不知道」
西格这么说着,晃了晃枪。
「那……到底是谁的?」
「——谁知道呢。能确信的是,这把枪上依附着我的“思念”。生前的记忆几乎没有残留,虽然有些记得的事情……不过基本上断断续续,很模糊」
「这样啊……」
我心里感到惊讶,原来记忆模糊的不只是我自己,我还以为自己把自己“忘记”了呢。
「呐,西格」
稍微注意了一下,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九十九神就是这样吗?不怎么记得自己还是人类时的事情?」
「九十九神是思念的化身,而思念近似于感情,所以记忆才难以留下吧」
「思念……」
我注视着天蓝色的伞。
「我的思念,是什么呢……」
我只是把自己想到的自言自语出来而已,然而西格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我。
「你,刚才——」
西格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不过中途停下了话语。
这个原因,我马上明白了。
「……好冷」
我用手来回摩擦手臂,附近的气温突然下降了。商店街差不多走完了,再往前就走出车站前地带了。不过前方的道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
「不行,这条路不能走了,往回走吧」
西格说着就转身返回。
「知、知道了……」
我回想起被怪物袭击时的情景,赶紧快步跟上西格。
边走着冷气就缓和了,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气温。一回头,已经看不见白色的雾霭了,我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
「我想去看看住宅区的情况……你还能走吗?」
西格看着我受伤的膝盖问道。
「没事,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已」
「是吗」
西格点点头,配合我的步调,往商店街的反方向走去。
「……你刚才,说不知道自己的思念是什么?」
走了一段路后,他想起刚才的事,问了我一句,
「嗯」
我点点头,我总觉得他差不多该发问了。刚才看到西格吃惊的表情也注意到了。
「这种事情,一般是不可能发生的」
「诶……?」
不过西格一口断定,使我有点迷惑。
「就算记忆一点儿也没留下,也应该明白留在依附物上的思念才对。就因为有强烈的思念,我们才能诞生。反过来,如果没有了思念,我们就会消失,我们就是这种存在」
西格的话语里难得包含着热情。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感觉好像被责备了,我退缩了一下。西格看着这样的我,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啊。那么,为什么……」
他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向自己提出疑问,西格的视线落到地面上。
「……那个」
我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举起手。
「什么?」
「或许……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
西格满脸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在叫我别开玩笑。居然会忘记自己的思念,这对九十九神来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有一个特技」
我犹豫着,开始了话题。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如果有谁从我的举动中察觉到了,我会更不想说出来。
我心想,难得今天我想说出来。
「……特技?」
「嗯,我……很擅长忘却。把想消除的东西一股脑儿扔点脑袋里的垃圾桶……就完全能清除干净了」
「还有这回事啊……」
西格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真的哦,虽然没有别人能为我证明……可是,这是真的」
虽然我不希望他马上相信,不过还是有点后悔。果然还是不说比较好吧,我不喜欢别人用奇异的眼光看我。
西格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把头抬起来。
「……是啊,你也没理由说谎」
「诶?你相信我吗?」
「是啊,基本上相信,因为我是九十九神,我的存在本身就比你所说的话还更违背现实」
「啊哈哈,确实是呢」
我笑了起来,感觉好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只是,就算你擅长忘却,不过很难想象你居然会把思念给忘记。我刚才也说过,要是思念消失了,我们也就会跟着消失」
「是啊……」
我耷拉下肩膀。
「或许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有时,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也会是“思念”」
「嗯……我知道了。我再好好想一次」
我这么回答后,就边走边看着天蓝色的雨伞。
这,是我的伞。
在雨天出门时带着的按动就能打开的伞。
没有什么回忆,也没对它有思念。
不管怎么注视着它——也不明白到底包含着什么思念。
西格选的从商店街走到住宅区的路,是我出门买东西时常走的路线。
因为对这条路很熟悉,所以能明确地看出它的变化。记忆中新建起的房子的大门,现在也锈迹斑斑,外墙被院子里生长的植物滕曼所缠绕覆盖。玄关旁的狗屋也空空的,小狗吃饭用的盆子也积满水,里面长着青苔。
差不多……快走到我家了。
本来想告诉西格,后来想还是算了。沉默地走过没有门的家,斜眼瞟了一下——就走过了。目光停留在脏脏的名牌上。
那个姓氏已经不属于我了,本来……就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没什么留念。
再往前,就是我上学时走的路了。看惯了的景色一反常态,我边走边看。不过比起景色的差异,和西格并肩走在这条路上对我来说更有反常感。
真是,不可思议啊……
——沙沙沙沙。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里时,耳边传来微弱的雨声。
我抬头望望天空,云朵稀疏,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明明一片晴朗……
沙沙沙沙沙沙——
我却能听见雨声,而且越往前走,雨声越大。
右前方的香烟店已经成了废墟,转过那街角,就是我每天必经之路,不知走了几百回了。这条路直直往前走就是我就读的中学。
「西格」
我叫住旁边的人。
「嗯?」
「你没听到雨声吗?」
「……?你说什么?」
西格皱着眉头说。那声音,好像只有我才听得见。不对,明明没下雨,怎么会听见雨声?正常思维来想的话,应该是我的幻听。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可是,真的听得见,而且渐渐变大。巨大的雨声正往我们这边袭来。
我在香烟店的街角站住,西格则继续往前走。
雨声似乎是从转角那边的路前方传来的。
——一定要去。
我被这想法驱动,往与西格的相反方向走去。雨……在呼唤着我。
「喂」
「——啊!」
从后面被抓住手,我回过神来。
「……西格?」
回过头,西格正在用可怕的表情看着我。
「自作主张地想去哪里?」
「啊……」
我呆住了,为什么我会离开西格走向转角的另一条路,我自己也不明白。
「这条路很危险,在城镇里,有些街道不会因为天气变化,而随时会起雾。前面的路就是这种地方」
「这样啊……抱歉。这条路是我上学常走的……所以应该是无意识地就走过来了」
我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了,就只能这么辩解。西格听了我的解释,眼神稍微有点温和了。
「别大意,这里已经不是你熟悉的城镇了,我接下来会好好告诉你几个危险的地方,你要记住,注意别走到那些地方去」
「我知道了」
我坦诚地点点头。
西格放开我的手腕,朝着原来的道路走去,我和他并肩行走着。
再次回头看刚才的转角,现在已经听不见雨声了。
太阳开始向西边移去,阳光也开始染上黄色。
我们沿着位于平缓斜坡上的住宅街走,到达一处视野很好的地方。这里大概离我第一次遇见西格的地点不远吧,虽然不是同一条路,不过从坡上往下俯视,看到的景色让我想起两天前的事情。
而现在和当时一样,坡下弥漫着白雾。远处的湖也朦朦胧胧,看不出城镇的轮廓。
「这里也走不了了,太阳开始落山了……我们差不多回去吧」
西格开始往回走,我也慢他半步,紧随其后。
今天的探索就到此结束了,从西格检查的地点来推测的话,他应该在找通往城镇西北部的路。
从之前的对话来看,那里有“比西格更擅长解释的九十九神”住着也说不定。
不过事到如今,再拜托别人解释的话……
我在心里想着。其实,解释得好与不好都无所谓。是否能信那个人所说的话,要看那个人到底是否可以信任。至少我现在对西格的为人有所了解了,所以比起我不认识的人,他更令我信任。
「西格,我能问个问题吗?」
我踌躇着问了他。
西格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继续说。
「——那雾……袭击我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说得也是啊,对雾的危险性,还是有正确的认识比较好」
之前总是对我的问题不理不睬,今天却积极地回答我了,或许是想起我刚才擅自走到危险的地方去的事情了吧。
「要从广义上概括的话,那雾和我们是同类」
西格看向前方,简短地总结了一下。
「你是说……雾?还是怪物?」
我想起怪物的样子,觉得恶心起来。
「两个都是,换句话说,那两个东西其实是一体的。雾在短时期聚集时,就变成你所说的怪物了」
「整片雾都是怪物啊……」
这么一想,就更令人恶心了。在商店街感觉到的寒冷,就等于是被怪物抚摸了。可是西格却说那是我们的同类。
「那雾,也是九十九神?」
我一边不情愿地想着,一边问他。还好西格这次摇了摇头。
「不,那不是九十九神。我们把它称作无形」
「无形?」
「因为它没有形状,所以叫无形。无形和我们一样,也是由于思念而产生的,不过因为它们没有可以寄宿的东西,所以只能以雾的形态漂浮着」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天蓝色的伞。
「也就是说无形没有自己的依附物吗……?」
「没错,所以它们既不安定又朦胧,就是因为朦胧,所以经常混进好几种思念,那样就会形成像你看到的丑陋怪物,说起来也和自然现象类似」
「和雨或者雪相似的东西?」
「也不是……像台风或者雷吧。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灾,因为无形为求安定,就会袭击九十九神,就像袭击你的时候一样」
喀嚓喀嚓的响声在我脑子里回想,使我不安地抱紧手臂。
「果然那是……想吃掉我啊」
西格点点头。
「夺取了九十九神的依附物的无形,就能得到像我们一样的实体。就不会像雾一样不安定了,这样的话,天灾就变成天敌了」
「所以西格那时才对我发火啊……」
西格当时把枪对着我,说想死的话他来杀死我。原来那是有原因的啊。
要是想到雾里会突然出现那种怪物,夜里都不能安心睡觉了。
「所以,跳进雾里自杀是最糟糕的做法,如果你想结束这一切——和我说一声就行」
「西格……?」
这次好像和之前说要杀我时的语气感觉不太一样,我望着西格。
可是西格却没继续往下说,默默地往回走。
到达那座大楼时,太阳已经接近山边,散发着红色的余晖。
到太阳完全西沉之前,我们拿漫画来打发时间了。
「西格——这漫画,是怎么来的?」
这次拿到的漫画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随便翻一翻,边和西格说话。
「是我边找边收集起来的」
西格边读着漫画边回答我。
「找?」
「在废弃的房屋里,寻找还保存完善的书」
「那样,不是小偷的行为吗?」
我只不过直接说出心里所想的,可是西格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偷?明明连受害人都没有,这座城镇里没有人类,也不存在法律。换句话说就是上个时代的遗迹。我只是保存即将失去的文明而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感觉就像披着考古学家外衣的盗墓者说出来的话啊」
我觉得他说的太强词夺理又像在讽刺我似的,我就回了他一句。然而西格的表情却阴沉起来。
「——我说你,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啊」
「西格不也是,比刚见面时话多了不少啊」
两人边斗嘴,视线却没离开漫画。窗外照射进来的红色余晖渐渐变弱,屋里的黑暗扩散开来。
「……睡吧」
西格合上漫画。
「说的也是啊」
我也把漫画放回桌面,躺进沙发。
由于太阳还没完全西沉,所以天花板还残留着红色。看着渐渐失去红色光影的天花板,想想今天还是发生了挺多事的啊。
我明白了,我不是我自己。
我是,伞。
触碰到擦伤的膝盖,血已经凝固了,干干的。西格说睡一觉就能好,是真的吗?
而且,我还告诉了西格我很擅长忘却。
虽然他过后没有深究,不过我还是介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西格告诉了我关于无形的事情。
我也明白了,雾是多么的危险。
一想到我当时要是继续往上学路上走去的话,就全身吓得发抖。
说起来那时,西格……
我对一些事情有点介意,就这么躺着问他。
「呐,西格,你告诉了我几个容易出现雾的危险地点吧」
「……有什么问题吗?」
对面的沙发传来低沉的话语。
「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吗?」
「……一般是会的,不过如果原来的思念非常强烈,或者对其他思念有着拒绝性质的就是例外。那样的话,就算处于雾的状态,它也会安定,不会自然消失。不过……只要知道地点,它们就比突发的无形安全,只要你不去接近就好」
西格的语气里好像有隐含着什么,肯定有什么言外之意吧。
「嗯,我会小心。谢谢,我就是刚才有点在意这个……」
我道谢后,闭上眼睛。
「——我也有些在意的事」
没想到,西格居然会主动开启话题。
「什么?」
「关于你的思念。有想到些什么吗?」
「……没有,果然我还是不知道啊」
我握紧伞柄。
「是吗……」
西格的声音里并没有沮丧的味道,似乎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那个,果然……不会是因为我把思念忘记了吧?这不可能吗?」
「是啊,因为没有思念我们就不能存活,这是绝对不可动摇的大前提。肯定有的,就算没有留在你的记忆里,但肯定有某种强烈的感情或者冲动……」
冲动——
这个词使白天发生的事情在我脑海中再次闪过,那时,我幻听到了雨声,心里强烈地想着一定要去某个地方。说不定那就是……不,不会的,那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西格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
我的情绪有点激动,所以语气不由得带着责备的味道。不过西格毫不介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
「不,我没有怀疑你所说的话。你因为能做到……随意把某些事情忘记。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就是你忘掉的记忆——真的就完全消失了吗?」
「诶……?」
我不由得睁开眼,看向西格。他也躺着把头转向我这边。
「事物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就算你认为它消失了,它还是会留下痕迹……就像我们一样。」
西格的眼神里在说,九十九神是人类的残渣。
「记忆或许也一样,就算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或许还存留在某处。你擅长的或许不是忘却,而是不把它们想起来吧。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可能性我也想到过一点,不过,马上被我否定了。
「不是的……我,我的记忆……真的消失了……要是没有消失,我可不愿意」
我抱紧自己,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明明应该消失了的东西却没有消失,这让我何等的厌恶啊。要是什么都能消除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如果我做不到这点,所有的东西都会令我感到害怕。
西格看到发抖的我,把视线移开了。
「——你要是那么肯定的话,就那样也没关系」
「……?」
我对西格那么轻易的罢嘴感到吃惊。
「我也没想过绝对要把你的思念问出来,只是由于不符合常理的状况使我不镇定,就硬要寻找合理的可能性而已。我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的意思」
「……哦」
我松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别扭的沉默,外面风很大,窗户被吹得咔哒咔哒作响。
「而且……或许——就这么忘了也好」
本来以为他已经睡了,没想到突然来了一句。
「为什么?」
我小声询问理由。
「——九十九神是由思念而诞生的。正因如此,我们被思念束缚着。依照着思念而活……这决不是件幸福的事」
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西格的表情也无从得知。
「西格,你觉得很累吗?」
「……你说呢?」
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如果……能忘记的话,你会想忘记吗?」
西格没有马上回答。一分钟,甚至沉默了更长时间,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不——我不会选择忘记」
这声音绝对称不上大声,不过,西格的话语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我抱紧伞,紧紧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心里很痛。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不知是不是风变大了,窗棂摇动的声音直灌进耳中。掩盖了对面沙发上西格的呼吸声。
或许把刚才的对话一股脑儿全忘记的话,我也能轻松入睡吧。如果是以前,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不决。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啪嗒,啪嗒啪嗒——
水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混在窗棂摇动的声音里,又开始下雨了。或许明天一整天,又都不能出门了。
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不绝于耳,延绵萦绕,填满整个城镇。
……一定要去。
那声音又开始响彻了。雨点越大,那呼唤声就越大。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催促我的,是强烈的思念,剧烈的冲动。
已经,无法掩盖过去了。不能把它当做梦,不能再掩住耳朵不去听了。
这肯定是,我的思念。
可是……又非常,非常痛苦。
一定要去,这呼唤声包含着后悔和罪恶感。
我讨厌疲劳,艰辛与痛苦。好想马上把它们消除掉。
所以——我才会忘记吧。可是,这是不能消除的东西啊。
就如西格所说,我只是擅长不想起来而已。我还不能持续把使我成为九十九神的强烈思念忘记。
明明已经扔到垃圾箱里的记忆,被雨渗透,思念逐渐浮出水面。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或许侧耳倾听这呼唤,翻遍脏乱的垃圾箱的话,就能知道自己应该往哪走,也能知道存留在伞上的思念到底是什么了吧。
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的勇气。我没有能再一次打开垃圾箱盖的决心。
明明是我一直以来喜欢的雨声,现在却显得那么可憎。
我一边祈祷着雨快点停,一边慢慢坠入睡眠的深渊。
沙沙沙沙沙沙——
再一次醒来,雨还是继续下着。下得比昨天还大,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玻璃窗。
心里骚动的声音,无比喧嚣。
或许是自己有种“有些记忆还没消失”的自觉吧,就算意识很清醒,那声音还是不断地回响。
被思念束缚确实不是件快乐的事,好痛苦啊。
我对西格所说的话有实际感觉了。说起来,西格已经醒了,正在看漫画。我起床时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马上回到漫画上。已经是第四天了,至少跟我打声招呼吧。
「早上好」
脑子里持续回响的声音使我头痛。
「……哦」
西格边翻着书页,边应付了一声。
我也拿起一本漫画,可是脑中的呼唤声烦扰得我不能集中精神。
所以我放弃看漫画,把目光移到西格脸上。烦躁地摩挲自己的膝盖,那里只剩下结痂了,果然睡一晚就好了啊。
「我说,那个……」
我的声音有点嘶哑。
「…………?」
西格从漫画里抬起头,眼神在催促我快点往下说。
「——西格的思念,是什么?」
也不知道我该不该问,反正没多想就问出口了。我想知道,西格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思念的。
「……不想死」
西格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叹息。
「诶?」
我不由得反问了一下,西格继续以沉重的声音说道。
「不想死。这就是依附在这把枪上的,我的思念」
「是、这样啊……」
西格取出枪慢慢端详,我等他说下去。
「——因为不想死,所以才活到现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这样子,很痛苦吗?」
「…………」
西格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他沉默着,露出艰难的表情。或许昨天,我问他是否想忘记思念时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吧。
「我可是,很痛苦哦」
「……? 什么意思?」
「现在正处于快要想起来的时候……我的思念。就如西格所说的,思念并没有被我消除。就算是现在,也在催促着我快点想起来」
我把现在的状态如实告诉他后,一向冷静的西格也露出吃惊的表情。
「可是,这份思念……也非常艰辛与痛苦。或许,想起来后会更加痛苦,所以,我好想趁现在还没想起来的时候,忘记这个过程」
「那么,为什么没这么做?」
「……或许,会连西格的事也一起忘记吧。这我就不那么愿意了」
我苦笑着。
「当然,也不是全部都忘记,可是会忘记很多。这样的话,从我眼里看到的西格,或从西格眼里看到的我,都会变成另一个人。虽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可是这次,我却觉得忘记了会很可惜」
「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西格的表现出出罕见的困惑。
「总之,就是因为西格的错——我现在才这么痛苦」
「……这真是,对不起了」
我简单易懂地总结了一句后,西格依然困惑不解地向我道了歉。我挠了挠脸,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抱歉,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想刁难一下你,好让你帮我个忙,其实不是西格的错。」
「帮忙?」
「嗯……我想出去外面」
「去这大雨中?」
「是的,我觉得,只有在这雨中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西格察觉到我想做些什么事了,他把漫画放回桌上,认真地看着我。
「雨会招来无形之雾,你觉得我会允许你出去吗?」
「我觉得你不会允许,可是我必须去。因为我忘不了——所以一定要去」
我无法违背这思念,只要雨继续下着,思念就会源源不绝地呼唤我。
如果想逃离,唯一的方法只有忘记,在每次即将想起的时候,就马上忘记。
可是,这选择会让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一起忘记。
我想忘记艰辛而痛苦的事,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让我开心的事情,我就想一直记着。
这是无法兼顾的愿望。可是如果硬要让我选择其中一边的话,答案很明确。比起痛苦的事,快乐的事要重要得多,这对于谁都理所当然。
我下定决心,从沙发上站起来。西格也毫不犹豫,把枪口对准我。
「你要是非要做出跑到无形面前送死的举动的话,我就杀了你。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嗯,我听过很多次了。可是,我并不是去送死的。西格你说过,只要我不想死,你就不会开枪」
我毫无根据地断言,然后无视枪口径直走向大门。
「站住」
耳边响起制止我的声音。那是锐利而冰冷,充满着杀气的声音。
我伸向门把手的指尖冰冷僵硬,可是,却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沙沙沙沙沙沙——
巨大的雨声涌进屋里。
枪声,并没有响起。
随之而来的却是脚步声,穿好外套和围巾的西格走到我旁边。
「——下不为例」
西格把帽檐大大的黑色帽子戴上,语气显得很不情愿。
「嗯……谢谢你,西格」
我道谢后,撑起天蓝色的伞步入雨中。
无数的水滴从天而降,我的天蓝色雨伞阻挡了它们。
啪啦啦啦——
雨滴弹开的声音,我在伞下倾听着。然后看了看旁边那个令我在意的人。
全身漆黑的西格没有撑伞,默默地走在雨中。
「——不到我伞里来吗?」
他可能生气了,这种时候要搭话比较困难吧,不过我有点担心,还是问了一下。
「不用了,以我的身高,要到你的伞下得弯腰才行」
确实,我的身高和西格的差太多了,要同撑一把伞有点不可能。而且,因为伞是我的依附物,也不可能让西格撑着。
「可是……」
「……虽然有些部分被雨淋了,不过这帽子是防水的。再说,就算被雨淋湿了九十九神也不会感冒」
听到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
「西格的衣服,也是从废弃物里找来的?」
「大衣和围巾,还有帽子而已。其他的都是九十九神的附属品。」
「附属品……?」
「就是九十九神从诞生就穿在身上的衣服,你的话,就是那套制服了吧」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看我身上的中学制服。
「这衣服,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之类的吗?难不成,也是脱不掉的?」
「也不会,确实这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但和依附物不一样,是可以脱离身体的。不过就算脱掉或者有破损,也会像受伤一样,睡一觉就能恢复原状。睡眠对我们来说,是有让身体恢复本来状态的效果的」
「这样啊……」
我点点头,感觉好像被小科普了似的。
「——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轻松啊」
西格看着一脸悠闲的我说道。
「诶,你指什么?」
「你之前都是一副害怕知晓自己的思念的样子。不过现在好像很无所谓啊」
「……才没那种事,你看」
我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西格的指尖。
「………………」
西格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了,因为我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是吧?」
「——要是害怕的话,就别勉强谈笑风生了」
西格的语气里有种微妙的怒气。
「恰恰相反,就是因为害怕,才想聊点令人高兴的事情」
「令人高兴的事情……?你说那些琐事?」
「嗯,就像平常那样和别人聊天,就很高兴啊。我都想把这种事情牢记一生了」
我并没有夸张,不过西格却显得更加不解。
「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
我轻盈跳过水洼,回头说。
「我也不知道,差不多都忘记了」
苦笑又坦诚地回答。
「……哦」
西格一步跨过水洼,和我并肩行走,没过一会儿我们就都沉默了。这次是西格先向我搭话,可能是担心我吧。
「往这里走没错吗?」
「嗯,差不多知道在哪里。」
那是没有下雨却听得见雨声的地方,通向学校的路。就在香烟店的转角,我有预感,再去一次那里肯定能明白什么。
现在刚好走过我家。
「我之前说过,九十九神被思念束缚着吧」
「——我记得,而且现在也有体会了」
西格接着往下说。
「思念给九十九神带来的危险,不仅仅是一个」
「诶?」
「如果是以能被解决的思念所诞生的九十九神,就会很快消失」
「什么意思?」
「九十九神的核心是思念,如果这思念是诸如想看日落之类的,很容易实现的话……那么那位九十九神就会在看到日落的瞬间达成愿望,然后消失」
「——感觉好像成佛了似的」
西格点点头。
「是啊,我们其实和幽灵没什么差别」
看到西格露出苦笑,我有点不安。
「我或许……也会消失吧?」
「有这种可能性,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
「是吗……」
我抬头望着帮我挡雨的天蓝色雨伞,继续往前走着——
「没关系吗?」
「……嗯」
我微微点了下头,径直往前走去,已经能看到香烟店的街角了。
「不过,也不确定消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西格叹了口气。
「有这么不确定吗?」
「不想死……像那种持续性的思念还好,可是如果是实现不了的思念的话,会被永远满足不了的渴望填满。这可不能算是幸福的事」
「……是啊」
终于走到香烟店门前了,我在转角处挺住脚步。西格用惊奇的眼光俯视着我。
「喂,那条路是——」
「我知道,可是得往那边。必须……朝前走」
我知道那个地方经常起雾,可是,思念却充满我的全身,大喊着要往前走。
「……真的吗?」
「求你了,已经——停不住了。要是往回走的话,我就只有忘记这个选项了。我将不会再鼓起勇气走到这里,因为现在西格陪着我,我才敢往前走」
我抓住他的衣袖。
在这前方,是我不愿想起的记忆的长眠之地,是无形会出现的危险地带。我知道自己一个人不敢往前走,我既没有那种勇气,也没有那种力量。
「可是你……并不想忘记吧?」
「是的」
「——真是的,我当真捡到了个麻烦的家伙啊」
西格稍微抱怨了一下,马上迈开脚步——转过街角。
「……西格」
我高兴得鼻子一酸,不过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擦擦眼角,追上西格。
「不能走到我前面,也不能离开我身旁一步」
他把手伸进大衣内侧,边警戒着周围的情况。
「我知道了」
我从他身后看着他宽宽的肩膀,保持一步的距离往前走。
雨好像小了点,打在伞上的雨点声音变弱了。
啪啦啦啦——
温柔的雨声包裹着整座城镇。
道路两旁的废墟,突然一瞬间变回了以前的模样。
应该是我的记忆开始浮现了。记忆从垃圾箱里溢出,吸过水后膨胀起来,胀得放不回去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那是每天早上必见到的景色。
互为朋友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校门,从家里出门倒垃圾的阿姨,匆匆走向车站的公司职员,带着狗散步的老爷爷,母亲牵着儿童的手走进幼儿园——
每天理所当然地重复景象,我以为这种平凡景色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景色正在我面前展开。
我拿着装满教科书的书包,撑着伞在路上走着。听着喜欢的雨声,走向学校。周围的人也一样撑着伞,因此没必要在乎别人的视线。
不过我却久违地迎来好心情。
但是,却被我发现了。
发现了——那个。
「——好痛!」
我的脸好像撞到了什么,一下把我的回想切断了。我边揉着鼻头边看前面,那是黑乎乎的背。原来是西格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我探出身子,想一探究竟前方到底是什么……
在蚕丝般细柔的雨中,民宅的围墙旁盘绕着白雾。
「那就是……无形?」
「没错」
西格的声音里出现了些许紧张。
「不是吧……可是我明明完全不觉得冷——」
肯定因为我们还没走进雾的范围。不然那种连身体最深处都要被冻住的寒冷,就算沉浸在忧虑中也绝对会察觉到的。
「或许这雾薄得已经融入到雨中了,虽然是规模很小的无形……因为混在雨中才让我们感觉迟钝了吧」
西格依旧把手放在大衣内侧,表情艰难地说道。
全身充满着紧张感。到处布满的杀气使呼吸变得困难,在密集的雨声中,我时刻注视着无形的动向。
由雾凝结成的白色模糊轮廓——动摇了。
「——!」
西格从大衣内侧拔出枪,但在枪口对准无形的瞬间,它已经不见了。它以迅猛的速度在路面飞驰,马上就逼近我们眼前。拖着白色尾巴奔跑的姿态,好像四足猛兽。
「啊!?」
来不及迎击了,西格转身,抱起在他身后的我扑向地面。
「哇!?」
背部受到冲击,沉重的痛苦和冰冷的触感。我就这么仰望着天空,白色猛兽掠过,把我视野里的天空切成两半。
「初之弹丸——空击」
锐利的枪声和干涸破裂的声音重叠响起,还有和最初救我时一样的话语。那是漫画里出现的绝招名。
轰隆——
破裂的声音在周围响彻。我抬起头,望着直径一米宽的路面陷落了一圈。这不是子弹的威力可以造成的,简直就像巨大的铁锤砸下后路面被破坏的痕迹。难道这是他故意喊出绝招名的原因之一吗?
不过这一击似乎没有命中,它盘在离我们稍微远点的墙上悠然地俯视着我们。
从它躯体的大小能联想到的是虎或豹,白雾凝结成的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口亮出獠牙。
之前袭击我的无形也有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要吃掉九十九神,至少嘴巴是必须的。
——喵呜。
野兽张嘴大叫,可是和预想相反,并不是虎或豹的咆哮。
「……猫?」
在听到自己无意识自言自语的声音时,伴随着强烈的即视感侵袭而来。周围包裹着我们的雨突然下大了。中断的记忆开始恢复,回忆从垃圾箱里一口气溢出来。
『——猫?』
那是我的声音在低语,但并不是现在的我。
通往中学的路,每天都走的路。雨中,撑着伞漫步的我,在房子的屋檐下发现了被遗弃的猫——。
喵、喵、喵呜。
三只还未长大的小猫,令人怜爱的叫声。
但我只是斜眼扫视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并没想干什么。
在人流量这么大的路段喵喵叫着,总会有好心人来把它们带回家吧。肯定比被我捡走更幸福。
对,肯定远远比我——。
忘记了讨厌的事情便变得空空荡荡的——我。从客观来讲,或许这样的我是不幸的。所以它们不管被谁捡走肯定比被这样的我捡走更好过。
所以我既不羡慕它们,也不可怜它们。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完全把小猫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可是——放学后。走过同一条路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的要稍微冷漠和残酷。我明白了,好人和善人并没有那么多。
三只小猫只剩下了一只。到傍晚下得更大的雨把屋檐下也浸湿了,小猫浑身湿透地颤抖着。
其他两只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是被捡走了,还是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呢……
不管怎么样,能确定的是留下来的这只小猫现在的处境是十分绝望的。虽然它细细的叫声不断持续着,但并没有人为这种求救声驻足留步。大家都只是斜眼看看便走过去了。
我也——是这样。
我知道这只小猫现在比我还不幸。所以我已经做不到去羡慕它了。
不过,我却把视线移开,快步走过小猫跟前。
因为我已经看到,如果和那小猫扯上关系也只能留下痛苦的回忆而已。对自己的事情已经竭尽全力的我,没有余力去照顾别的生物了。或许,只能增加想忘记的事情而已。
……第二天,依然下着雨。
我撑着天蓝色的伞,走在同一条路上。
小猫变得一动不动了,叫声也听不见了。我依旧从它面前走过。
放学后,雨停了。
小猫被舍弃的地方,已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了。或许是附近的人拿到保健所处理掉了吧。
在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边,我第一次停下了脚步。
感觉是从那时开始形成的。我——
「趴下!」
西格的喊声让我回过神来,眼前是白色獠牙和血盆大口。
我的头被往下压着,倒向地上的水洼里。由于伞离不开手,我的额头和鼻子便无遮无拦地撞向地面。
鼻腔深处某种液体上涌,剧痛了一下,是血的味道。我擦擦脸上的泥水,抬起头。
西格朝着跳往对面墙上的无形开枪。
「二之弹丸——破刀!」
锐利的声音,被紧扣的扳机。
无形着地之后,这次没有机会躲避了。
「——等等!」
我突然死命抱住西格的手臂。
「干嘛!」
枪的瞄准偏移了目标,子弹击碎了无形站着的围墙。水泥的小块碎片混在雨里,往周边散落开来。好像被炮弹击碎时的威力弹开的。
失去垫脚的无形在空中骨碌转了一圈,漂亮落地。那动作简直和猫一模一样。
「……你想干什么啊?」
西格的视线和枪口朝着无形,一边低声问我。
「对不起……可是我想起来了。然后,我全明白了啊!」
「你,在说什么——」
我走到困惑的西格面前,不再藏在他背后,而是站出来和无形对峙着。我依旧对着布满乌云的天空举着天蓝色的伞,但全身差不多淋湿了。
「我或许……认识它」
无形和九十九神一样,都是思念的残渣。只不过没想到在行人来来往往的的路边,居然留下了如此“强烈的思念”,真是太罕见了。
所以我心里唯一的线索,符合答案的可能性很高。
这里的无形以猫的姿态出现——绝非偶然。
唦唦唦唦唦!
无形发出威吓的低吼,往地面一踢。朝着接近自己的猎物侵袭而去。
「快躲开!」
西格抓住我的肩膀往后拉,但是我却反抗了。我的脚牢牢地钉在地面上,不想离开那个地方。
「啊————」
我护在喉咙前的手臂被无形的獠牙嵌入。
剧烈的疼痛在手臂蔓延开来,连脑髓都被震得生疼。称为疼痛已经不足形容,还有一股暖暖的“热气”在体内散发着。
「……唔——」
我紧咬牙关,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好热,好热……还有无法忍受的寒冷。
被咬住的地方渗出血,无形加大力量,想把我的手臂咬断。能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响声。
「可恶!」
西格的表情和声音显得十分焦躁,他把枪抵住无形的额头。
「三之弹丸——」
「不行!」
可我却把紧紧咬住我的手臂的无形抱在胸前,从枪口前把它护住。
「躲开!你会被吃掉啊!!」
西格满脸愤怒与焦躁地命令我。我想用身体制住胡乱挣扎的无形,它的爪子撕扯着我的皮肤,甚至用牙齿深深剜着我手臂上的肉。我的手臂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再加上满身包裹着的白雾,一股恶寒袭来,更是加剧了疼痛。可是,我却还是不听西格的话。
「——没关系,不用保护我也没关系的。我或许,马上就会消失了」
「什么……」
西格吃惊得说不出话了。
「其实啊……以前在这里,有只被丢弃的小猫。本来有三只的,后来只剩下一只了……然后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我强忍着疼痛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看着紧紧咬住我手臂的无形。
「而这无形——或许就是那只小猫。它一定在为没有人救它而心生怨恨吧,所以才会化身为无形。可是,如果这孩子在我身边的话——我就能找到我的思念」
我边说着,用另一只手撑起伞。
「你的……思念?」
「——嗯,残留在这把伞上的思念就是……后悔」
伞为我挡住了雨滴。制造出一片干净的天地。
「曾经的我,并没有为这孩子挡过雨,没有从雨中保护它。或许它那时已经没救了,可我其实还是想帮它。只是……想帮它」
我把无形带进伞下,突然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之前的狂暴好像做梦似的。可我的后悔和罪恶感并没有消失,这举动并不能让我安心。不过我能感觉到,思念正在充满着。
令人窒息的疼痛逐渐远去,我的全身感觉变得迟钝。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透明。
「呵,原来是这么消失的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就像旁观者似的看着自己。
「伞……」
西格放下枪,小声叫我。
「啊,西格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呢」
「——是吗?」
西格的表情像在同情我,同时又带着少许的羡慕。
「嗯,一直都叫我“你”哦。明明是西格说我自称“伞”就好的,真过分」
「这个……对不起」
西格苦笑着道歉。
「要是觉得抱歉的话……能不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什么?」
「要是我消失了的话,别杀这孩子,你逃走就好了。西格的话可以做到的吧?」
我注视着西格的双眼,恳求他。
虽然无形会攻击九十九神,但不接近的话其实是没有危险的。特别是在限定区域出现的无形,就更不会随意加害九十九神。所以没必要杀它。
不……我只是单纯的,希望它活着。
西格沉默了一会儿,见我一直盯着他,便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知道了。不过……」
西格朝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惊讶。
「怎么了?」
我也感到意外地回问他时,他指了指在被我摁在怀里的小猫化成的无形。
「那家伙……有那么小吗?」
「诶?」
被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刚开始还以为是虎或者豹的巨大无形,现在的体型居然和中型犬差不多大了。对于猫来说确实体积有点大,不过和刚开始相比已经缩小一大半了。
仔细想想的话,要是像老虎那么大型,我也不可能把它按在怀里啊。而且手臂肯定会被瞬间撕扯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这无形开始缩小了呢。而且,刚开始那么粗暴,现在不知为何变得特别温和了。
「为什么……」
我吃惊地望着它时,无形也在慢慢缩小——终于变得和平常的猫一样大了。
它把獠牙从我手臂拔出,顿时血流如注。痛感倒是很稀薄,不过我的视野开始模糊。
感觉意识要被突然切断,我赶紧使劲摇摇头。把歪掉的伞撑好,定睛看怀里的无形。
呼呼呼呼!
缩小的无形露出牙齿,哼哼了几声。不过,挣扎的力道却很小。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伸出爪子,前脚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臂。
它的身体冰冰的,不过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思念。而且从无形的动作,能传递给我温暖。
——难道它,没有敌意?
我想,聚集成这无形的,并不是敌意或者恶意,也不是想把九十九神吃掉的食欲。
疼痛在手臂上蔓延,我摸了摸无形的头。它那以白雾凝结成的身体软绵绵的,有点凉凉的触感。
无形止住了哼哼声,把嘴巴闭上了。
在天蓝色的伞下,我和无形看着对方。无形抬头望着我,虽然它的脸上没有眼睛和鼻子,但是能感觉到它的视线。
我再次温柔地抚摸它,抱它的力度加了几分。
感觉我该紧紧抱着它,感觉它在向我索求着怀抱。
每次抚摸它,都能感到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终于——慢慢地温暖起来了。
——喵~
无形撒娇似的叫着,舔舔我的手指。
它粗糙的舌尖,好温暖。
「啊……」
无形的触感突然从我手臂上消失。由雾凝结成的身体正在散开,它失去了实体。
重返白雾形态的无形,化作轻飘飘的白气包裹着我。不过,完全不觉得寒冷。很舒服,像是和体温差不多温暖。
散开的雾流到我的伞下,然后流进我的伤口里——消失不见了。
「诶……?」
我迷茫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全身的痛感消失了。半透明的身体一点伤痕都没有,被雨淋湿而冰冷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温暖起来。
「喵~」
突然响起叫声。
我吃惊地看向脚下,一直小白猫正蹲坐在地上。不是白雾做成的暧昧形态,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
「是……无形吗?」
我怯怯地伸出手,小猫把额头贴在我的手指上,虎头虎脑地蹭着。
「……你是,刚才的小猫?」
我边问,边抱起它。小猫喵喵地叫着,舔着我的脸。
好像在告诉我「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搞不清楚状况,正混乱着,突然从头上传来一声叹息。
「……难道,是共生了吗?」
我抬起头,西格一副像是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的表情。
「共生?」
我边怀疑地看着臂弯中的小猫,边反问他。
「……就是指一个依附物上同时寄宿着两个或以上的灵魂,而共存着。虽然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一般来说是不太可能出现的。除非两者的思念非常吻合。」
西格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困惑。
「思念……吻合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其中含义,歪着头想着。
于是西格指了指我抱起的小猫。
「作为这家伙的核心的思念,应该不是怨恨……是更加单纯的东西吧?」
我低头看看小猫。确实当时直接触碰它时,传达给我的感情并不是恶意。这孩子并没有怀着怨恨,这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无法靠本身力量存活下去的生物来说,最需要的是一个能救助它的人。它没有余力去心生憎恨。如果它是只被遗弃的小猫,那么就更加专注于渴求一个救助者了」
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换成是这只小猫的话,会怎么想。
如果不想死的话,应该会找寻生存下去的方法吧。如果在只能借助别人的同情,让人救助它的话,就更加会努力这么做。为了生存下去,就会在一息尚存之际,依然渴望谁来给予帮助吧。
「这就是……这孩子的思念」
「恐怕是的,所以才会和你的思念吻合。也可以说你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因为你只是想救助这个小家伙而已」
「这样啊……」
我抱紧如雪球般洁白的小猫。
它之所以会攻击我们,是因为它在害怕。身体会变小,是因为从被我抱紧时,它的思念开始圆满了吧。
我知道,我真正意义上地解救了这孩子。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没忘记自己将要消失吧?」
「啊」
我慌忙低头看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
「怎么办,这样下去的话——」
「是啊,这家伙又得孤单了。」
要是它变成没有自制力的九十九神的话,我就不得不亲手了断它了。
西格耸了耸肩,以轻松的口气说道。
「怎么能这样!你不帮帮它吗?」
「……没法帮,能帮它的只有你。所以,你要怎么办?是要在这里救它一次就满足,还是要从今往后“一直救下去”——你想要哪个选择?」
「啊……」
我终于明白西格想说什么了。而且,西格似乎也知道我会作何回答了,于是他苦笑着。
「西格……这种事情,不用想都知道啊」
透过身体看到的景色,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我的“思念”之力重新寄宿下来,被满足并濒临消失的我的愿望……变成了永远无止尽的心愿。
「我要一直守护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是吗,好吧,那你好好努力吧」
西格把手搭上我的头,露出微笑。
第一次看见他自然的微笑,毫无混迹嘲讽或是苦笑的,单纯的微笑。
「嗯」
感觉无比安心,我的泪从眼眶里滑落。
「喵?」
小猫舔掉我的泪水,小小的头歪歪地看着我。
「啊哈哈,让你为我担心了」
我也笑着擦干泪水。
「——回去了,伞」
西格背对我,信步走出。
我把小猫抱好,追随他而去。
温柔的雨,落在天蓝色的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