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Joker Game 魔都

1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设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块。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地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孔从刚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个月,至今仍不习惯这样的酷热天气。

不,他不习惯的,并非只是与内地的炎热夏日迥然不同的地方气候。那油腻的古怪菜肴、动不动就遮蔽视线的推挤人潮、熏人的体臭、可怕的鸦片窟、以后夜里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种、国籍、年龄的众多女人,本间到现在还是无法习惯。

「要两年的时间。」

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后,笑嘻嘻地对本间说道:

「身体要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食物,牢记这租界社会的复杂规矩,有办法和苦力、车夫,以及夜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交谈,至少得花两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适应吧。」

——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说得这么悠哉?

当时他眯起眼睛望向对方那黝黑的脸孔,心里无比愤慨,但对方的建言似乎一语中的。

坦白说,此刻的本间心里很不安,就算再花上两、三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适应这块土地。相较之下……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时一样。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以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

以军人来说,及川上尉算是体型瘦弱,他鼻梁挺直、脸型瘦长、模样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学者般的冷漠眼神和肤色白皙的冷峻面容,实在教人很难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受命担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沪西地区分队长,至今已快满五年。这段期间,日军与中国军在上海引发激烈的军事冲突。目的在于维护军纪、搜集当地情报、保护当地国人的上海宪兵队,特别是沪西地区分队长的工作极为繁忙紧张。及川上尉处在此等艰困的状况下,率领一小队部属,始终沉着冷静,成功达成任务。

陆军参谋总部给予及川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现很高的评价,听说接下来他调回日本时,除了会高升外,也已决定了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婚事。

——羡慕人家也没用。

本间暗自叹息。不过,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面对上海的酷热,却连一滴汗也没流这件事。与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这种幸运的事,对本间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不可及。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吩咐?」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来。」

「也是。」

及川上尉微微苦笑:

「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吩咐你什么……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满三个月了。比较习惯了吗?」

「习惯……一些了。」

「这边的语言学得怎样?」

「我正努力学习中。」

「努力学习中吗?」

及川上尉似乎是觉得本间的回答有点好笑,微微一笑,又接着问道:

「你学哪种方言?」

「苏州话、江北话,还有宁波话。」

「那英语呢?」

「我最擅长英语。」

「是吗?」及川上尉满意地点了点头。本间见状,也松了口气。

坦白说,本间来到上海后,最头疼的就是语言问题。

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上海话。

在上海,富裕的中国人说北京话,商人说宁波话,被称作「阿妈」的帮佣和女佣说苏州话,至于车夫和苦力们之间则是说江北话,彼此有很大的差异。而且上海租界涌入世界各国的国民,当中夹杂着他们所使用的外语。也因此在商人、车夫、苦力的方言中,当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进了在上海最具经济实力的英国人所用的语言——英语,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派遣上海的宪兵第一个碰到的问题,就是语言。事实上,本间来到上海的这三个月,可说是全花在学习各种语言上。

不过多亏这段时间的苦练,最近他就算独自在上海街头行走,也不会有任何不便。

听说有些宪兵因为语言能力始终不见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上尉今天叫我来,难道是为了判定我的语言能力?

正当他觉得一早突然被叫来的谜题已经解开时,只见及川上尉双肘靠在办公桌上,十指交缠。本间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松的背脊再度挺直。

……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我要你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声道出其用意。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远远超乎本间的预料。

「派遣上海的宪兵队中有内奸,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间。

本间一时愕然,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是我?我来上海才三个月。为什么指派我……」

「就是因为你才来三个月。」

「咦?」

「根据目前的调查,至少超过三个月前就开始有情报泄漏了。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才来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本间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了。

内奸,背叛者,

戴着同伴面具的敌人是窝藏在组织内进行破坏的害虫。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间就会彼此猜忌,杯弓蛇影,组织不久便会分崩离析。不过负责维护军队内部秩序的宪兵队,又不能请外部的人进行内部调查。而另一方面,只要不清楚谁是嫌犯,就无法由内部的人展开调查。

真是进退两难。

在这种情况下,三个月前才刚到上海就任的本间,便算是「内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时期到上海就任的还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选中本间,可能是看上他在内地担任过「特高注10」的资历吧。不过……

及川上尉刚才提到了「根据目前的调查」这句话,

明明已经有人展开调查,为什么现在又把这项工作丢给我?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本间的心思,开口道:

「之前秘密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本间差点不自主地叫出声来。

三天前,

宪兵伍长宫田伸照在沪西地区巡逻时,突然背后挨了一枪,后来被人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尸体。沪西地区马上被封锁,上海宪兵队持续展开严密的调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凶手。

不,不只宫田伍长的事。

最近在上海,不分昼夜,频频发生以日本人以及协助日本的中国人为下手对象的恐怖事件。连日来,不断出现亲日派的中国人、日本军方相关人员、口译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袭击的案件。而就在宫田伍长遭射杀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区电影院装设炸弹,造成多人伤亡。在昨天,当着沪西地区宪兵分队员的面,一栋有多家日本企业进驻的大楼,遭到数发迫击炮的射击,大楼因此崩塌,事态严重,令人震惊。

直到现在,本间仍以为宫田伍长遭人枪杀的事件是中国抗日恐怖组织所为,但如果宫田伍长当时正在调查宪兵队内部的背叛者,就必须以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件事。

本间抬起头,吞了口唾沫后问道:

「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只有你、我,还有总队长三人。」

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话中的含意是……

「这是你单独行动的任务」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辞」。

「这是宫田伍长的报告书。」

及川上尉再次朝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从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份卷宗,封面以红字写着斗大的「极机密」。

本间做好心理准备,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就在这时,

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脚下一阵摇晃。

本间向前扑倒,伏卧在地。

——是迫击炮。

这个字眼马上浮现脑中,大楼崩毁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

他低着头,全身紧绷,准备承受第二发炮击。然而……

「本间中士,你在干什么!」

及川上尉高亢的声音直钻入耳中。

本间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发现及川上尉已面向窗外。

这间办公室位于五楼。

隔着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见朝外开启的窗户外升起一道黑烟。

「快确认详细的地点!」

及川上尉厉声下令,拿起靠在窗边的一个双筒望远镜,抛给本间。

本间慌张地站起身,接过望远镜,急忙站在及川上尉身旁。

他拿起望远镜贴在脸上。

双手颤抖,无法对焦。

——可恶……

本间在口中低吼。

恐惧感仍在心中挥之不去,他对自己无法马上展开行动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满脸通红。只有今天他才很庆幸自己皮肤黝黑,不会被人看出他的脸红。

炮击地点是黄浦江对岸的共同租界,似乎已经起火,黑烟底下红色火焰闪动。

「……糟了。」

及川上尉的低语声传进本间耳中。

本间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因而放下望远镜,偷偷窥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那是……我家。」

及川上尉的脸抵着望远镜,一脸惨然。

2

本间等人抵达现场时,浓烟和大火已经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周遭黑压压的人潮。人种、服装、语言皆不同的众多围观者,将爆炸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大声地喧哗讨论,吵得教人头疼。要不是有头上缠着头巾、肤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现场监视,他们肯定会自己走进爆炸现场里,将屋内还能使用的东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东西)拿了就走。

——明明炸弹才刚爆炸,这些家伙不怕吗?

本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面走向现场,一面转身望向人群,大感惊异。

他向受雇于租界工部局注11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证后,走入事发现场。

本间望了一眼爆炸现场,蹙起眉头。

——惨不忍睹……

历经爆炸和之后的火灾,及川上尉的住家几乎已完全付诸一炬。

仍在闷烧的现场附近的路面上铺着草席,上头摆了几具尸体。

每具尸体不是给炸飞了手脚,就是烧得焦黑,死状凄惨。

和本间一起赶至现场的及川上尉,单膝跪地,默默调查这些死者。本间走近后,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尸体努了努下巴,一脸遗憾地说道:

「……她是固定到我家帮佣的阿妈。」

「其他人呢?」

回头一看,一名头戴软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悦的角度叼着根烟,站在一旁。

本间因逆光而眯起眼睛,接着他才察觉这名发问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他是詹姆士探长,维护共同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务处实质的指挥官。

在各国权力错综复杂的上海租界里,就算发生与日本人有关的犯罪案件,日本的宪兵队也没有调查权。共同租界内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所组成的租界警务处负责调查。就这层意涵来说,詹姆士探长出现在案件现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过……

租界警务处号称是由当地的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俄国人,以及日本人所组成的多国籍组织。但事实上历任的警务处长都是由英国人独占,由此可以看出,这始终都是代表英国权利的组织。

特别是日华事变爆发后,英国为了确保其在上海租界的利益,同时英国舆论也对重庆的中国国民政府抱以同情,因而使得租界警务处对调查和对付上海频传的抗日恐怖事件相当消极。

前些日子,驻留上海的日本海军一等水兵在共同租界的路上遭人杀害一事发生时,租界警务处打从一开始便不太积极进行调查。非但如此,甚至还对外表示「这起事件是日本军人之间感情纠纷所引发的私斗」,想借此压下这起事件。

至于抗日恐怖事件的调查,也总是在日方的一再催促下,他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有所动作。

而今天爆炸事件明明才刚发生,理应尚未提出正式的调查委托,为什么詹姆士探长这么快就来到现场?

本间诧异地皱起眉头,詹姆士无视他,反复询问及川上尉:

「其他人呢?有没有你认得的人?」

「这个嘛……因为死状太凄惨,我也不是很肯定……」

及川上尉再次低头望向地面,逐一指着尸体说道:

「这两个人应该是平时坐在我家前面马路上的两名乞丐……而这个应该是附近黄包车的车夫……总是在我家门前等我出门,直嚷着要我坐他的车,很烦人……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女人……我曾看过她在马路对面卖菜。至于这孩子,真可怜,他是邻居的孩子,常在我家后面玩。其他我就认不出来了。可能是刚好路过,运气不好,被卷入爆炸吧。」

「原来如此。」

詹姆士探长听着及川上尉的说明,频频点头,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朝里头写了些字。接着他阖上笔记本,在那排成一列的尸体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步,以脚尖轻戳其中一具尸体说道:

「这家伙最可疑。」

「这名乞丐?你的意思是,他是炸弹恐怖事件的嫌犯?」

「炸弹?不,怎么可能?这家伙应该是在烧柴火,结果造成堆在墙边的油漆罐爆炸。」

詹姆士探长耸着肩说道,接着一脚将火灾现场散落一地的焦黑油漆罐踢飞。

——这场爆炸是油漆罐造成的?

一直静静聆听的本间,忍不住从旁插嘴: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谁看都知道,这次的事件是针对及川上尉的炸弹恐怖事件。你与其在这里说这种无聊的玩笑话,不如早点去逮捕嫌犯吧。」

「别说了,本间中士。」

及川上尉压低声音制止了本间。

「可是上尉……」

「没用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调查这起案件的打算。」

——没有要调查的打算?这怎么可能……?

本间愣了一下,但他旋即发现及川话中的含意,紧紧咬牙。

这么严重的爆炸,还平白死了不少人。就算是租界警务处,也不可能对这次的爆炸事件视而不见。既然这样,就干脆在日方出言催促前,先前往了解整起事件,掌握调查方向。

詹姆士探长一定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么迅速地赶到现场。

照这样来看,租界警务处已完全没有取缔抗日恐怖活动,或是逮捕恐怖分子的意思。想要保护自己不受抗日恐怖活动伤害,只能自己进行调查,逮捕嫌犯。可是……

本间环视在爆炸现场围观的群众,为之一怔。

那是无数张陌生的脸孔……

策画炸弹恐怖事件的人并不会穿着军服展开攻击。他们平时神色自若地混在群众里,一旦见我方有机可乘,就突然拿着枪和炸弹来袭。

这些人不是正规军,被称为便衣队,令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胆颤心惊。

炸弹客只要藏身在人海中,就几乎不可能找出他来。

事实上,此时也陆续有上海宪兵队员赶至现场展开调查,但他们的人数与围观的群众相比,实在少得可怜。而且刚才及川上尉还说,为数不多的我方人员中,还藏着背叛者……

——光靠上海宪兵队就能与抗日恐怖分子对抗吗?

本间绝望地环视四周,蓦地停住目光。

一名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摆放尸体的草席旁。

是宪兵上等兵吉野丰。

本间的阶级在他之上,但他比本间更早来到上海。应该快满两年了。

他是乡下地方出身,外形粗犷,脸色当然比本间晒得还要黝黑。因为气候的缘故,上海宪兵队成员大多不戴帽子,但只有他与众不同,和在日本一样,总是整天戴着帽子。听说吉野上等兵之所以终日戴着宪兵帽,是因为他很在意自己的秃头。

吉野上等兵呆立在这样的大热天下,连本间走近也浑然未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草席上的一具尸体。

「吉野上等兵,你怎么了?」

本间出声叫唤,吉野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那黝黑的脸孔,看起来莫名地苍白。

「你认识这名死者吗?」

面对本间的询问,吉野上等兵神色慌张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我不可能认识这个人。」

吉野上等兵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后,补上一句「请恕我先行告退」,很刻意地举手敬礼,本间还没来不及细问,他已转身离去。

本间走向吉野上等兵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后者方才注视的那具尸体。

在爆炸的冲击下,此人的手脚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衣服烧焦,所以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名中国少年。年约十五、六岁,或许还更年轻……

本间低头俯视尸体,侧头寻思。

少年的脸沾满煤灰,严重烫伤溃烂。就算是熟人,恐怕也很难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不,等等。

本间单膝跪地,伸指碰触尸体。果然没错。起初以为只是煤灰,但尸体的胸口一带有个形状像蝴蝶展翅的胎记。吉野上等兵可能是看到这个特征明显的胎记,而猜出尸体的身份。可是……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说,这名少年与此次的炸弹恐怖事件有关?

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将离去的吉野上等兵唤回时,有人在背后叫唤他。

「本间中士!」

他回身而望,那粗犷浑浊的声音属于上海宪兵总队长涌井光毅。及川上尉站在他背后。

本间转身举手敬礼,涌井总队长睁大双眼望着他。

「本间中士。听说你爆炸时和及川分队长一起,是吗?」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吧?这摆明着是向我们上海宪兵队挑衅。你协助及川上尉着手调查此事。对了,要先找出炸弹的出处。」

「是。今后我将全力投入调查工作,找出此次事件的炸弹出处。」

「嗯,看你的了。」

涌井总队长威严十足地点了点头,带着及川上尉离开现场。

从本间面前通过时,及川上尉朝他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表情。

本间一路目送到再也看不到总队长的背影后,这才解除敬礼姿势,无奈地叹了口气。

——竟然要我调查炸弹的出处。

他来到上海已三个月。

这段时间他学到一件事。

在这里,只要有钱,在黑市里要买多少炸弹都不成问题。不论卖方还是买方,对炸弹的用途根本都毫不在意。在这里要找出炸弹的出处,就像在海边捡到钮扣,而要找出失主一样。

——不,不单只是炸弹。

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而在上海,最便宜的就属人命了。

3

隔天,本间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访问。

上海日日新闻

记者 盐冢 朔

看到办事员送来的名片,本间一开始感到纳闷。

他应该不认识什么外地记者才对,名片背后以潦草的铅笔字写了一句话。

——之前承蒙关照。

我看他是故弄玄虚。本间如此暗忖,本想将对方赶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转,决定姑且见对方一面。

在办事员的引领下走进上海宪兵队事务所的人,是名身材细长、顶着一头长发、略带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办公室的入口处不安地左右张望,一看到本间,马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朝他走近。

「您好,好久不见了。因为昨天在共同租界碰巧看见您,所以才……」

男人脸上泛着卑微的笑容,频频鞠躬哈腰,本间望着他,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本间来到上海前,曾经担任过一阵子特高刑警。

所谓的特别高等警察,通称「特高」,是为了取缔国内的反体制活动,在警察内部设置的一种思想警察。

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左翼活动分子,亦即所谓的「共产党员」。本间担任特高时,逮捕了许多思想犯,盐冢朔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盐冢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被视为左翼支持分子。

盐冢是因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阅读左翼杂志之类的禁书。

在当时遭逮捕的左翼学生当中,有人相当顽固,令本间为之咋舌;但盐冢被逮捕后,马上面如白蜡,浑身发抖,之后立刻改变立场。在他被逮捕的短短两天后,他写下一份切结书,声明「今后将不再与左翼思想有任何关联」后便获得释放。对盐冢来说,左翼思想就像流行服装一样,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他用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换取。

当时负责审问盐冢的人正是本间。

由于此事过于无趣,本间早已忘了,但从盐冢特别前来拜访一事看来,对盐冢而言,那或许不是一件小事。

盐冢被带往接待室,看着款待他的日本茶,显得相当局促不安。

「您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来,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能带您四处走走逛逛……」

盐冢讨好似地如此说道,本间苦笑着问他:

「你又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上海日日新闻的记者?从那之后,你应该是真的洗心革面,认真工作,对吧?该不会在这里又被不好的思想影响吧……」

「绝无此事!我真的很认真,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盐冢神色慌张地摇手否认。

「如果您怀疑我说谎,请看我写的报导,里面没有一字一句是对日军不利的发言。」

本间低头朝盐冢递出的报纸瞄了一眼,旋即抬起头问:

「那么,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被您看出来了。」

盐冢耸了耸肩,故意做出搔头的动作。

「是这样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场炸弹恐怖事件,是针对及川分队长来的吗?」

看他迅速取出笔记本和钢笔的模样,看来,他说自己工作很认真,并非虚言。

本间考虑了片刻后,决定告诉盐冢目前的调查情况。

「我们已经逮捕数名研判与这起事件有关的中国嫌犯,目前正在审问中。视情况而定,也许会采取略微粗暴的调查方式,他们早晚会招认。只要他们坦承罪行,当然近日内就会处刑。」

「原来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侦讯中』,还有『近日内就会处刑』……」

盐冢一面作笔记,一面低语,接着猛地抬头道:

「炸弹的出处呢?」

「正在全力调查中。」

「正在全力调查中……」

盐冢阖上笔记。

「这样我明白了,报导只要照这个方向写就行了对吧?」

——这家伙……。

本间嘴角轻扬。

坦白说,调查根本没半点进展。别说是炸弹的出处了,就连嫌犯是谁也毫无头绪,但这种事绝不能出现在新闻报导里。新闻报导得提到抗日恐怖活动的嫌犯一定会马上被逮捕处刑。若不这么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无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实报导,为了让居住在上海的国人能过得安稳,也只能请报导机关协助配合了。

「谢谢您的接见,今后也请多多帮忙。」

盐冢道完谢站起身,正准备步出接待室时,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间。

「对了,因为您对我多方关照,我就提供您一个情报,当作回礼吧。」

「情报……?什么情报?」

「我想总队长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才对。」

盐冢如此说道,再度坐回沙发,凑向本间。

「是这样的,我到爆炸现场采访时,偶然发现一位意外的人物……」

盐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出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昨天盐冢到爆炸现场采访时,从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马上想起此人是谁。

草剃行仁,

是他帝大时代的同学。

尽管他身穿当地中国人的服装,但盐冢不可能看错昔日同窗的模样。盐冢感到无比怀念,所以走近对方想打声招呼。但草剃一发现他,立刻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盐冢挤进围观群众中,在人潮推挤下,四处找寻友人的踪影,但始终一无所获。

——草剃看到我这个老同学,为什么急着逃跑?

盐冢先是感到不解,这才想起某个和草剃有关的传闻。

那是前些日子,盐冢回日本时的事。一名帝大时代的同窗邀他一起喝酒。

那是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朋友,平时少言寡语,但他有个毛老病,那就是几杯黄汤下肚后,便多话了起来。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往事,待酒酣耳热后,那名友人突然道出此事。他说,最近陆军内部出现一个奇妙的秘密组织。那组织不论要求多么庞大预算,陆军总是全部无条件支出,而且用途为何,一概不曾上报。每次主计课都得为了作帐而奔忙,哪有人那样花钱的……。

那名友人醉醺醺地大发牢骚,接着摇了摇头,抬起脸,以迷蒙的眼神望着盐冢。就在那时,他说出了某个名字。

——草剃行仁好像就在那个陆军秘密组织内。

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一时说溜了嘴,说出这项秘密。

对盐冢而言,草剃行仁是他从帝大时代起,便一直无法忽视的人物。因为草剃聪明过人,而另一方面,草剃从不和人交朋友,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充满神秘色彩。他有着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当他走在校园内时,周遭的温度仿佛会因此降低一、两度。

没人知道草剃是在什么样的家庭中长大。有人得意洋洋地说,「他是某个大人物在外头和艺妓的私生子」,但此事真伪难辨。

听说他以优异的成绩自帝大毕业后,到外国某所大学留学去了……

——草剃行仁是陆军秘密组织的一员?

盐冢一开始也没当真。向来不和人往来的草剃,会主动投入要求人际关系紧密的陆军,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他说出自己的感想后,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再次摇了摇头说,「不是。」地环视四周后,他就像在说什么秘密似地悄声说了些话,盐冢闻言,这才使劲往膝盖一拍。这么一来他就懂了。

那名喝醉的友人悄声对他说:

——草剃待的单位,是间谍培训机关。

「你的意思是……」

听完盐冢的说明后,本间略显不耐地开口道。

「你大学时代的朋友草剃行仁,此时以陆军间谍的身份潜入上海……没错吧?」

「不愧是本间先生,一点就通。如何?这情报有点价值吧?」

「不过,这项情报有几个疑点。」

「疑点吗?」

「我没听说过最近陆军内部设立间谍培训机关的事。」

「这也难怪。因为那是高度机密的组织。」

「如果真的是机密,那么,你那位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告诉你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

「那是因为我和他是帝大时代的同窗啊。跟别人不能说的事,也会对我说……就是这样啊。」

盐冢嘻皮笑脸地应道,本间望着他那平坦的五官,不禁蹙眉。

知识分子彼此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过去让本间吃过不少苦头。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这句话在他们这群人当中,有着魔法咒语似的功能,不管什么门都打得开。就这层意涵来看,或许真如盐冢所言。不过……

「在上海的情报活动,有一部分是由我们派遣上海的宪兵队负责。就算陆军设立了极机密的间谍培训机关,而且已经送出很多间谍,他们还是不可能在上海活动的。」

本间信心十足地说道,盐冢闻言,一脸错愕地说道:

「……您是认真的吗?」

本间颔首,盐冢见状,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

「本间先生,您听好了。间谍原本就得秘密行动。派遣上海的宪兵队根本就是在大门前高挂看板,光明正大地进行行动,实在很难称得上是间谍。」

「话是这样没错……」

「当然了,我知道上海宪兵队的队员不时会在街上微服出巡,从当地人口中搜集情报,但这件事连我们都知道。您的英语和中文应该都很不错,或许与人沟通无碍。但在上海人耳中,还是一听就知道您是外国人。讲白一点,只要看你对中国服装的穿脱方式,就马上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在上海居住多年的宪兵队员当中,有人当自己已和当地人没有两样,独自在街上行走。但我们在一旁看了,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当事人自己浑然未觉。举例来说吧,光是看洗脸的方式,就已完全穿帮。」

「洗脸的方式……?」

「喏,日本人不是都这样洗脸吗?」

盐冢双手并拢,在面前上下摆动。

「这里的人是这样洗。」

这次他改为双手并拢,脸部上下摆动。

本间微微蹙眉,耸肩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

「陆军内部真的有你那位朋友所属的秘密组织吗?」

「D机关。」

「咦?」

「陆军内部称那个秘密组织为D机关。」

「这样啊。」

本间颔首,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完全被对方牵着走,不禁露出苦笑。他略微改变口吻问道:

「那么,那个叫D机关的组织,到底打算在上海做些什么?」

4

盐冢离去后,本间独自一人留在接待室。

他前方的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盐冢离去时突然想到,从公事包里取出摆在桌上。

「这是我们帝大时代的团体照……草剃在这里。这张照片我留在这里给您当参考。」

盐冢一面说,一面指着照片右后方,一名身穿学生制服的青年。

此人的长相相当端正。「有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刚才盐冢如此形容,确实没错。不过,本间从照片看草剃行仁,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更为奇特的印象。

草剃虽然是正面拍照,但给人的印象却像是斜向面对镜头。

虽是团体照,但看起来却像在拍他的个人照。

本间蓦然想起,他在特高时代,也曾经从几名嫌犯身上感受到类似的印象。

不是共产党员。

本间在特高时代逮捕了许多共产党员,尽管有程度差异,但一定都可以从他们眼中看出狂热之情。但草剃行仁那细长的双眼,只映照出虚无。这表示……

这个男人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相信。

本间如此判断,心中颇感不悦。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棘手了。这些人为了证明「这么点小事,我应该办得到」或是「这么点小事,我当然办得到」,不论再困难的工作,都能面不改色地放手一搏。根据盐冢所言,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里,全是这样的人……

本间双臂盘胸,在脑中思索刚才从盐冢口中听闻的消息。

「D机关那班人好像将仿造得几可乱真的伪钞带进上海,金额高达二十五亿,打算让它流通到中国各地。」

刚才盐冢回答本间的提问时,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然后把脸凑近,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二十五亿元?

乍听此事,本间嘴巴张得老大。

这笔庞大的金额相当于日华事变爆发时,中国方面三年的军事费用。倘若如此大量的假钞真的流入中国各地,中国马上便会面临通货膨胀,经济就此瓦解。

非但如此,

一旦二十五亿元的庞大假钞流入市面,中国的货币将对外失去信用。最后他们将无法从国外购买武器和资材,因而无法打仗。然而……「不战而屈人之兵」说起来好听,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作战方式一旦公诸于世,不仅军方的强硬派,就连国内舆论也会痛骂这是「卑鄙的行径」,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而且,为了执行伪钞作战计划,据说D机关的人还与青帮联手。

青帮,或者写作清帮,是中国国内的秘密民间组织,与国家权力无关。虽然规模不同,但它与日本的黑社会有些类似。中国自古便存在着许多民间秘密组织,其中,以扬子江沿岸及上海作为根据地的青帮,号称是中国史上最强大的民间秘密帮派,现今一手掌握中国各地的地下经济。

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鸦片。

昔日英国为了修正他们与中国的单边贸易,强行将鸦片引进中国,其造成的毒害,如今已扩及中国各地,特别是上海,到处充斥着染上鸦片毒瘾的人。

不吃三餐,瘦得皮包骨,没半点当人的自尊,一味沉溺在鸦片中。每次本间看到那群染上毒瘾的人聚集在鸦片窟里,总会感到全身发毛,说不出的嫌恶。而卖鸦片给民众借此赚取暴利的,正是青帮。

——和这种人联手四处散播伪钞,有什么意义?

本间感觉就像被火烧炙似地烦躁不已。

话说回来,这场战争原本应该是为了解救深受欧洲列强欺压所苦的亚洲百姓才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D机关?

本间再次朝桌上的照片瞄了一眼,喃喃自语。

照片里的草剃行仁,看起来就像瞧不起这世界地嘲笑世上的一切。

陆军里的大人物找来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本间望着照片,脑中联想到几个词语。

恶灵(daemon)。

恶魔(devil)。

危险(dangerous)。

黑暗(darkness)。

每个词语的开头字母都是D,难道D机关的意思是……

本间猛然回神,露出苦笑。

——这也太蠢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知何时,周遭已陷入一片黑暗。

本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

5

夜里的上海,与白天的样貌迥异。

南国耀眼的阳光从西边天际消失的同时,街上亮起灿烂夺目的五彩霓虹,照亮了大路。街上的行人随手挥开紧黏在一旁的乞丐,与身旁的人朗声谈笑。来路不明的小贩站着兜售诡异的照片和地方名产,紧缠着路人,在人们耳边悄声低语。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卖些什么。热闹的程度犹胜白天。到处都有年轻女人穿着以美丽刺绣装饰的旗袍,紧紧包覆纤纤柳腰,站在一旁,朝路人投以别有含意的眼神……

本间走在横贯共同租界的南京路上,一如平时,对这条街上那无视一切的生命力感到无比惊异。只要置身这样的喧闹中,便觉得此时正在中国各地展开的战争,还有连日来在上海发生的血腥恐怖事件,仿佛都不存在。

本间拨开人潮,往前走去,蓦地,有个人影从岔路旁走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对不起。」

本间急忙避开,与对方擦身而过后,他猛然一惊,停下脚步。

——刚才那个男人……?

虽然此人身穿中国服,还略微乔装,但本间在特高时代训练出的眼力告诉他此人就是照片里的那名青年,草剃行仁。

本间马上转身,紧跟在对方身后。

在人群中跟踪,只要小心别跟丢即可,就算距离很近,也不易被对方察觉,这样反而容易跟踪。

本间与对方保持数步的距离,一路尾随。草剃似乎完全没察觉有人在跟踪他。

草剃拨开人群一路前行,几乎目不斜视。

他沿着南京路走了半晌,来到两栋建筑间的窄路。

本间先停步,慢慢数到三之后,冲进同一条窄路里。

那是一处石板地的巷弄。霓虹灯的亮光照不进这里。他定睛凝视暗处,发现有几个身穿破衣的黑影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黑影,应该是草剃的背影。

走进巷弄里,一股熏人的鸦片味,以及食物发酸的臭味扑鼻而来。有人突然从暗处一把抱住他,那是人称「野鸡」的下等妓女。本间一把推开女人,继续前行。背后传来低俗的臭骂声,但本间抛出一些零钱后,马上安静无声。他回头一看,隐约可以看见那名弯腰捡钱的女人身旁,有个牙齿全都掉光,看起来像妖怪般的老太婆,正无声地窃笑着。

本间穿过幽暗的巷弄,再次来到霓虹耀眼的大路上。

他环视左右,从人潮中发现草剃的背影。后者还是一样目不斜视,快步行走。

草剃走进一座霓虹特别闪亮的建筑内。本间抬头仰望那鲜艳的霓虹看板,一时为之踌躇。

——舞厅是吧……

他先是眉头深锁,但最后还是跟着走进去。

狂乱又响亮的喇叭声,伴随着震动地面的轻快节奏。

国籍不明的爵士乐团演奏着喧闹的音乐,成群的客人在昏暗的舞池里随音乐摆动。他们拥着自己看上眼的美女,彼此身躯紧贴,脚踩舞步。

有英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看起来像中国人的客人。

在上海的舞厅,不论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都一概不问国籍,更无敌我之分,这里只问有没有钱。本间开门一走进舞厅,便有五、六十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一字排开,恭迎大驾。那奢华绚烂的程度,本间刚来上海之际,也是大受震撼。

店里工作人员频频前来想向他介绍舞伴,本间却打断他,要他带自己到可以环视整个舞池的座位。

他巡视四周,发现草剃坐在舞池附近的座位,独自一人饮酒。

他既没和女人一起跳舞,也不像在等人。

——眼下也只能先观察一阵子了。

本间拿定主意,叫来服务生,点了杯酒。

这时候也不能喝醉,所以他只端起威士忌浅尝,这时,草剃起身。

本间的目光紧跟着他的动作。

草剃的身影消失在舞池深处一扇不显眼的门后。

本间急忙起身,朝草剃追去,来到他消失的那扇门前。这时,店里的服务生突然挡住本间的去路。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尽管满脸堆笑,却一面说「No」地双手伸向前方,坚持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不让人白白通过是吧……

本间微微皱眉。在上海,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但要出多少钱,才能打开这扇门,他心里没个底。

尽管觉得不太放心,但他还是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钱包。这时,他指尖碰触到某个冰冷的东西。

取出一看,原来是一枚硬币。

本间侧头不解。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口袋里何时放了这个东西……

猛一回神,他发现那名服务生正专注地望着那枚硬币。本间灵光一闪,将手中的硬币递向那名服务生。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接过硬币,仔细检查正反两面后,抬起头来,身子侧向一旁,为本间打开那扇门。

本间走进后,背后那扇门立即关上。

里头像迷宫般,垂放着许多厚重的布帘,本间一一拨开它们前进。接着突然来到一处宽广的房间。

房内弥漫着呛人的紫烟,视野变得一片白茫。

附近的桌子传来轮盘的转动声,隔了片刻,哄然响起一阵欢呼声。紧绷的空气随之缓和,接连传来筹码移动的清脆声。

——这是……

本间这才明白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原来这里是会员制的秘密赌场。刚才那局轮盘的赌局,肯定是投注了足以葬送某人一生的可怕金额。

突然有个酒杯递至他面前。

本间为之一惊,朝对方望去,眼前站着一名朱唇红艳的美少女。

「谢谢……」

接过酒杯后,对方嫣然一笑地离去。

从背后看那名身穿紧身旗袍的少女,发现她的腰身无比纤细,看来相当中性,就像是……

不,那人不是少女。由于涂口红的缘故,让本间一时误会了对方的性别,其实那是一名少年。看来,在这座睹场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会涂上口红,身穿女性旗袍替客人服务。

本间朝少年的背影注视了半晌,接着暗啐一声,摇了摇头。此时不是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分神的时候。

他以手中的酒杯遮住脸,沿着墙边移动,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以目光搜寻草剃的身影。

不在,这张赌桌上也没看到他人。

他去哪儿了?

本间环视房内时,突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映入他眼中。

一名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左拥右抱地全神投入赌博中的男人。他放松地喝着杯里的酒,朗声大笑……

本间难以置信,看得双目圆睁。

6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设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块。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庞从刚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他还是一如以往在心中暗暗咋舌。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翻阅着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以船运送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

及川上尉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十指交缠地问道:

「你是想私底下向我报告这次事件的真相吗?」

「是。关于这件事……」

走到了这一步,本间踌躇了起来。

像现在这样站在清早明亮的阳光下重新思索,令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既愚蠢,又荒唐无稽。

本间打定主意,双眼笔直注视着及川上尉鼻梁挺直、肤色白净的脸孔,开口道:

「此次的事件全是及川上尉的自导自演。」

及川上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他那沉静、宛如学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视着本间。

本间虽然觉得坐立难安,但还是鞭策自己继续往下说。

「那场爆炸风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装设炸弹造成的。您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佯装成是上海近来频传的抗日炸弹恐怖事件,将自己的房子炸毁。为此……」

「我的罪行?」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语道。

「那是……」

「算了,无所谓。你继续说。」

「是。为此,许多无辜的人遭受波及而死。」

本间在说到这句话时,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轻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两个总是坐在我家门前的乞丐吧?还是老是吵着要我坐他车的那名黄包车车夫?或是到我家帮佣的阿妈?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那个阿妈每次来,都会偷走我一些小东西。这上海有哪个人是清清白白,完全无罪?况且,就算他们死了,也没人在乎。」

「那么,您这算是承认吧?承认您在自家装设炸弹?」

中间停顿了半晌。

「……是又怎样?」

语毕,及川上尉慵懒地往后靠向椅背。刚才那沉静、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现裂痕,从缝隙中露出另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他那冷笑的表情,不显一丝内疚……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对此半信半疑的本间,这下终于确认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并不是梦。

那天……

本间跟踪草剃行仁来到一处会员制的秘密赌场,看到一名令他难以置信的人物在场。那是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左拥右抱并兴奋地脸泛红潮,投入赌博中的及川上尉。

本间若无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国人询问,得知及川上尉是这间赌场的常客。

但不可能有这种事。

在会员制的秘密赌场里一掷千金,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就算有机密费的补助,但这实在不是一名日本宪兵上尉可以常来的地方。

本间耳畔突然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好像是有人玩轮盘中了大奖……

他脑中浮现一个奇怪的疑问。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发生炸弹恐怖事件的时候。

爆炸发生的瞬间,本间马上伏身卧倒,在及川上尉出声叫他前,他动都不敢动。本间当时以自己的怯懦为耻,但事后仔细一想,那反而是理所当然的行动。前些日子,沪西地区宪兵分队队员才亲眼目睹那栋有好几家日本企业入驻的大楼,遭数发迫击炮击中,因而崩塌。当时及川上尉也在现场。既是这样,猜测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发、第三发炮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及川上尉却在爆炸发生后,毫不迟疑地冲向窗边。如果当时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爆炸的话……

悄悄走出赌场的本间,接下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彻底展开调查,他发现沪西地区宪兵分队的保管库里有大量的鸦片不翼而飞。

及川上尉将宪兵队在正规活动中所扣押的鸦片暗中运出转卖。赚得的钱,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玩乐的费用……

及川上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放荡地冷笑,本间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在上海待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五年。

这段时间,日军与中国军在上海展开激烈的军事冲突,结果原本派遣来维持军纪和保护当地日本人的上海宪兵队,被迫执行搜集当地情报、对付以日本人为目标的恐怖分子的未知任务。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属沪西地区了。担心会在人群中遭到陌生人暗杀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而另一方面,一到晚上,上海又转换成蛊惑人心的面貌,诱惑着上海的居民。

及川上尉为人认真,又有洁癖,总是力求完美执行任务的个性,最后毁了他自己。

宪兵基于任务性质,得出入各种场所。餐饮店、舞厅、鸦片窟、妓院,还有赌场。

及川上尉当初应该也是为了取缔才会去到那间会员制的赌场。

但他却败在诱惑之下。站在赌场经营者的立场,能卖个恩情给以军事手腕统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分队长也不坏。他一开始故意让及川上尉赢钱,也许还献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贺,或是以美女相赠。之前总是认真执勤,从不好好玩乐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虏。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边说道,「你们的保管库里放了好多鸦片。可否转让一些给我?我可以介绍您更好玩的。」

从那之后,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样,有昼夜两种不同的面貌。

白天,他戴上分队长的面具,冷静沉着,充满责任感。

晚上,他是个纵情欢乐的男人,追求无尽的欲望。

这两种面貌有着极大的落差,反而没人发现。

但这时,有人发现保管库里的鸦片数量与记录不符。

此人正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他并不是在调查宪兵队内的内奸,

而是追查保管库消失的鸦片下落。

——是宪兵队内部的人私自运走鸦片。

正确得出这项推论的宫田伍长,作梦也没想到,分队长及川上尉竟然会监守自盗,运出鸦片,而他还主动向及川上尉报告鸦片失窃的事。于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独自秘密调查此事。

而就在一星期前。宫田伍长在沪西地区巡逻时,遭人从背后开枪射杀,倒卧在血泊中。

可能是在宫田伍长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为强。

尽管上海宪兵队全力调查此事,还是找不出杀害宫田伍长的凶手……

一路展开调查的本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于是再次前往那座秘密赌场所在的舞厅,找来负责人。在本间的套话下,对方坦然供称,他有一名负责服侍及川上尉的少年,几天前突然下落不明。

「你们分队长想对他怎样,是他的自由。不过,他要是没付我钱,那我可就伤脑筋了。」

舞厅的负责人耸了耸肩,晃动他那圈肥肚。

这时,本间对于那名行踪不明的少年做了什么事,以及他后来的下场已了然于胸。

及川上尉给了少年一把枪,命他佯装是抗日恐怖分子,射杀出外巡逻的宫田伍长。接着再杀害那名射杀宫田伍长的少年杀害,让他混进那群尸体中。

那场爆炸事件,就是他为此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只要没找到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上海宪兵队就会以持续调查杀害同伴的凶手为第一要务。至少在这段时间,没人会注意保管库里的鸦片。而且,宪兵队地区分队长的住家遭人炸毁,会让众人觉得抗日恐怖事件频传,因而认为宫田伍长遭射杀一事,也是恐怖分子所为。

而且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向总队长透露,在住家遭炸毁时,他正好与本间在一起,替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天早上,及川上尉先让本间在一旁等候,并不时窥望墙上的时钟,其实是在估算限时装置引爆炸弹的时间。

但遗憾的是,这是D机关的草剃行仁向本间透露真相,他才意识到的。

当天,草剃故意让本间跟踪他。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举例来说,那不知何时落入本间口袋里的陌生硬币(会员制秘密赌场的入场券),是一开始差点撞上草剃时,草剃偷偷放进他口袋。要不是有那枚硬币,他甚至不得其门而入。而且草剃故意让本间跟踪自己,让他目击及川上尉在赌场里的模样……

不仅如此。

本间向上海日日新闻确认后,得知那里的确有盐冢这名记者,但那天刚好离开上海采访。

与本间碰面的人是假冒的盐冢。

对方之所以刻意假冒盐冢的名字和经历,是为了搏取本间的信任。本间一听说来见他的人,是自己以前逮捕过的人,便轻易地解除戒心,也不进一步确认对方身份,便相信对方说的话。为了掩饰更大的谎言,得在当中略微加进一些真实。真正的盐冢可能真的在前些日子返回内地时,从他在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口中听说关于D机关的传闻。草剃反过来利用这项泄密的事实,煽动本间对D机关的戒心,并让他看照片,计划让他跟踪自己。

草剃利用本间来揭发及川上尉的罪行。

为什么?

及川上尉的存在与D机关准备在上海展开的伪钞作战抵触,也可能是一手掌控鸦片通路的青帮认为及川上尉很碍事。

——宪兵队的问题,就让宪兵队内部自行处理。

就算他们打这个主意,也不足为奇。

但及川上尉算是个杰出人才,甚至还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敲定了婚事。就算告诉东京的宪兵队总部这个男人被上海给迷了心窍,也没人会相信。只有了解上海这个城市,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的人,才能明白及川上尉的行径。话虽如此,要是让那个无能的涌井总队长知道此事,不知道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于是草剃才向「待过特高」的本间透露真相,催促他处理此事。

及川上尉倚着椅背开口道:

「那么,你想要怎样?」

「请公开宫田伍长死亡的真相。」

本间说出事先便想好的台词。

「当然也包括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后来的下场。」

「如果这么做,运气好的话,我会被调职;运气差的话,我会被送军法审判。」

及川上尉耸肩说道:

「和横泽中将家千金的婚事,也会就此告吹。」

「那也没办法。」

及川上尉的眼睛眯得像细线般,凝视着本间,但接着他突然嘴角轻扬:

「你要如何让人相信?」

「咦?你说什么……」

「你说一切都是我一手安排,却没半点证据。只有你的片面之词。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一切将会就此消失于黑暗中。」

本间感觉到背后的门悄然开启。

——原来如此……

他不用回头,也猜得出谁站在他身后。

是宪兵上等兵吉野丰。

他就是先前在爆炸现场怔怔地望着那名中国少年的尸体,本间出声叫唤时,便神色慌张离开现场的那名乡下出身的高大男人。

本间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吉野上等兵是及川上尉的共犯。

从保管库运出鸦片时,及川上尉利用吉野上等兵来帮他搬运。当然了,吉野上等兵也分得一笔相当的报酬。

看过宫田伍长的例子,本间当然不难想象,这两人打算让察觉真相的他就此从世上消失。若真是如此,此时吉野上等兵或许已持抢瞄准自己背后……

本间看着前方,缓缓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他身后的人也能听见。

「如果我死了,写下真相的那封信就会寄送到两个人手上。」

本间死也不会说究竟寄给谁。

两人分别是租界警务处的詹姆士探长和上海日日新闻的盐冢。

就算信寄到他们手中,他们会采取行动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但只要及川上尉不知道信会寄给谁,就不敢轻举妄动。

及川上尉侧着头露出沉思的模样,接着他高举着双手。

「我投降。就照你说的话去做吧。」

这大大出人意料的举动,反而令本间起疑。

「您……该不会是打算自裁吧?」

「自裁?」

及川上尉一时哑然,接着他低声发笑。

「怎么可能。不管是被调职,还是接受军事审判,那又怎样?你听好了,我在上海这五年,只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遭受多大的耻辱,一样可以活下去。更何况,我只是不能和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罢了,哼,我干嘛非死不可?」

语毕,及川上尉望向本间背后。

「好了,把枪放下。你也听到了吧?宴会结束了。很遗憾,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话说到一半,及川上尉陡然睁大双眼。

「你干什么……」

砰。

耳边响起一声清响,本间顿时全身僵硬。

——我被射中了吗……?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本间看到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及川上尉,胸口有一圈血红向外扩散。

他惊诧地回头。

吉野上等兵右手握着枪,枪口笔直地对准及川上尉。

砰、砰。

屋内再度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响,每次及川上尉的身体都随着枪声从椅子上弹起。他那圆睁的双眼,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住手,吉野上等兵!」

吉野上等兵因本间的叫唤,而缓缓转头面向他。吉野脸上泛着奇怪的表情,仿佛这才发现本间在场,因而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吉野上等兵,你为何朝及川上尉开枪?」

「……为了替我的爱人报仇。」

吉野上等兵以机械般的声音回答。

「爱人?你说的是谁……」

本间话说到一半,脑中陡然浮现几个事件的画面。

涂着鲜艳口红的朱唇。

递上酒杯的美少年。

怔怔地望着少年尸体的吉野上等兵。

蝶形的胎记。

少年尸体上的蝶形胎记位于平时穿上衣服就看不到的位置。吉野上等兵所说的爱人,难道是……

「等等,吉野……」

本间向前跨出一步,但吉野上等兵已抢先用枪口抵向自己太阳穴,扣下扳机。

他眼前躺着两个被魔都给迷了心窍的男人尸体。

——你有能耐处理这样的情况吗?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以试探的眼神凝视着本间。

注10:特别高等警察课,是日本战前的秘密警察组织。以「维持治安」的名义,镇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破坏社会体制活动的思想。

注11: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1854-1943),上海租界的自治机构,拥有自己的政经和司法体系,相当于租界的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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