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杯水吗……?因为他竟然就这么死了,实在太教人意外了……
谢谢。我现在冷静多了。……没事……我已经没事了。我会把我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那天,我和他约在我住的公寓见面。
我已事先将公寓钥匙交给他。他因为工作的缘故,总是很忙碌,我常独自在家,所以自然常约在家里见面。
那天,我看练习的时间可能会比平时来得久,于是从外头打了通电话回家。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吧?是他接的电话。
……现在回想,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感觉很阴沉。但当时我有事要忙,所以只跟他说我会晚点回家,就挂断电话。要是当时我能察觉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我记得好像是三点过后练习才结束。
然后我马上打电话回家,但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已生气离开了,因为之前也常发生这种事,所以我决定邀好友美代子一起回家。因为家里还有吃剩的蛋糕,所以我想和她一起享用。
我打开门一看,他那双大皮鞋就这么脱在玄关。
美代子见状,很识趣地说一句「那我先走吧」,打算离开。我留住她,朝屋里叫唤。
但没人回答。美代子可能也觉得古怪,我们面面相觑,一起走进屋内。
走进厨房后,最早映入眼中的,是地上那滩鲜红的血水。
然后是他躺在椅子旁的身影。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样子真是可怕至极!
肤色变成紫色,圆睁的双眼,翻着白眼……
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幕光景,但当时因为太过可怕,我脑中一片混乱,六神无主……
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尖叫。
2
「死者是德国人卡尔·史耐德。对外的身份是德国知名报社『Berlin Allgemeine』的海外特派记者,但他同时也是一名十分特别的间谍。」
飞崎一面报告,一面环视周遭。
那是一处约五坪大小,四面都是白墙的小房间。在紧闭的房间中央,设有一张细长的书桌,数名参与会议者围坐在桌子四周。
在座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飞崎年纪相仿。他们分别靠着椅背、盘起双臂、手肘抵在桌上、手撑着下巴,嘻皮笑脸,也有人是一脸认真地聆听飞崎报告。
长桌的一角,一般称之为上座的地方,只有一名年长的清瘦男人坐在那个位子上。那人年约五十。以日本人来说,他的五官深邃,面容端正,打从会议开始就一直闭着双眼,不发一语,乍看还让人以为他是在打瞌睡。不过……
现场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表里如一」。
这时候要是有个不清楚实情的人偷看这个房间内的话,光凭每名与会者的西装头,以及西装笔挺的模样,一定会以为这是某个民间企业在进行商业会议。
但事实上,包括报告人飞崎在内,与会者全都是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飞崎弘行少尉。
原则上是如此。
不过,他的官名以及一经人询问便可随口说出的资历,其实也都是来这里时所刻意安排的伪装。此刻在聆听飞崎报告的「同期」,例如葛西、宗像、山内、秋元、中濑等人,也都是一样的情况。
而那名年约五旬,坐在上座闭眼聆听报告的清瘦男人是结城中校。他是飞崎等人的直属长官。昔日是一名优秀间谍的结城中校,在退下间谍工作后,力排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弹声浪,独力创设了「陆军间谍培训学校」,通称「D机关」。
最初的一年缺乏预算,用陆军停用的鸽舍改建成的破房子充当培训场所。但过了不久,他们已能随意使用原本参谋总部一直扣住的庞大机密经费,如今他们在东京郊外拥有一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三层大楼,以此当根据地。
大楼一楼只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结城中校甚至对掌控其财源的陆军参谋总部严格下令,「不管是谁,都不准穿军装在这栋大楼进出。」所以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大东亚文化协会」其实是陆军的间谍培训学校。
而这种近乎神经质的伪装,正表现出结城中校想培训的间谍本质。
——间谍是隐形人。
这是结城中校的口头禅。
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外国土地上,融入当地,不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断搜集该国的情报,加以分析,暗中送回国内。这正是当一名杰出间谍的条件。
「执行任务的时间为五年、十年、二十年,视情况而定,有时甚至得接连好几代都执行任务。间谍让人知道他的存在时,就是任务失败的时候。」
飞崎当初在接受D机关的审核考试时,结城中校凹陷的眼窝深处闪动着晦暗的光芒,如此说道。
你们绝对要舍弃出人头地这种世俗的念头。
成为间谍,就是这样。
低调、不起眼、像影子般的存在。如果这是间谍的一种理想形态,那么卡尔·史耐德就是有着强烈对比的另一种类型。
三年前,卡尔·史耐德以德国知名报社海外特派员的身份赴日,在东京市区内租了一栋两层楼建筑,连日邀请许多人在家里举办派对。
酒食征逐,纵情狂欢。留声机的乐音一直响到三更半夜,许多艺妓和来路不明、国籍与性别形形色色的自由艺术家,频频在他家中进出。
在这世界情势紧张的世道,日本宪兵队全面监视新来乍到东京的外国人,制作了一份详尽且机密的「外国人登录书」。
宪兵队对这名行径夸张的德国人相当有意见,他们对史耐德展开了非比寻常的严密调查。最后制作了一份详细的外国人登录书,里头记载了许多不曾对外公开的事实,诸如他是极为秘密的纳粹党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除了德语外,还能流畅地使用英语、法语、俄语、日语、北京话、广东话,是个语言学天才。
「研判卡尔·史耐德被派来日本,是为了撰写迎合纳粹意向的报导。」
宪兵队员在登录书最后写下如此一针见血的意见,不过,他们似乎作梦也没想到,这名酒量过人、沉迷女色、喜好奢华、行事作风特别引人注目的德国人,竟然会是名优秀的间谍。
史耐德之所以会被安上间谍的嫌疑,完全起自一个偶然的契机。
一名被怀疑是共产党员而遭到逮捕的日本人,因耐不住特高警察的严刑拷打,而供出史耐德的名字。
——卡尔·史耐德是为苏维埃共产党效力的间谍。
起初没人相信他的证词。
史耐德在驻日的德国大使馆内有多名好友,常在大使馆内进出。而且他是秘密纳粹党员,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是为盟友德军效力的间谍倒还另当别论,现在却偏偏说他是苏维埃共产党的间谍,这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被逮捕的人受不了痛苦,为了逃避拷问随口乱说。
这是宪兵队下的结论。
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严密监视史耐德,结果查出令人惊讶的事实。
史耐德的目的似乎是要查探德国在远东日本的动向。对日本来说,此时揭发史耐德的双面谍行径,并无多大的利益可图。倒不如说,此事若公诸于世,反而会被认为日本宪兵队这三年来一直没察觉史耐德的间谍行为,能力大有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
史耐德不只在德国大使馆吃得开,就算在日本陆军高层也人面甚广,而且他在各国大使和高级军官的妻子当中,颇受欢迎。要证明他是双面谍,不仅困难重重,一旦证明此事属实,想要保住德国大使和陆军高层的颜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另一方面,苏联大使馆表面上应该也会采取一概不知的态度……
相关人士横跨三国的双面谍,「处理」起来得格外谨慎,是极为敏感的人物。这已是政治领域,远非宪兵队所能处理。
宪兵队与陆军参谋总部、外务省,一再进行秘密会议,最后达成协议,认为暗中逮捕史耐德,私下拿他与目前被苏联逮捕的日本俘虏交换,这样的作法就算不是最好,也算过得去。
但在那之前,至少得先掌握史耐德是双面谍的确切证据,并「找出」他在日本所安排的联络人和内应。问题是……
要由谁来处理。
这是不能公开表扬功劳的任务。而且一旦失败,要背负的责任,光想象就教相关众人害怕。
彼此互踢皮球的结果,最后这烫手山芋丢给了D机关。
——这是清理间谍的工作,就由间谍来处理吧。
他们将这棘手的任务丢给D机关时,就只说了这句话。
3
「这件事由你处理。」
飞崎被结城中校召见,如此下令时,他马上察觉出上司的言外之意。
——毕业考。
一定是这样。
D机关既然是一所间谍培训学校,在此接受训练的人,势必得「毕业」,成为独当一面的间谍才行。事实上,和飞崎一起受训的学生当中,已经有几人从D机关「毕业」了。
不过,这些人接获何种任务,被派往何处,或是因为什么理由离开D机关,在校生一概不知。
他们会在某天突然不见踪影,也许再也无缘相见。
不过,在他们消失前,结城中校一定指派了他们执行某项任务。
——地点和任务,视毕业考的结果而定。
这是留在D机关里的人心中都明白的事。
他遵照先前的训练方式,迅速看完指示书,将它归还后,结城中校那凹陷的眼窝深处,一双细眼微睁,问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飞崎默默颔首。
结城中校闭上双眼,深深靠向椅背,一脸疲惫地开口:
「……既然知道,就马上着手进行吧。」
不用他说也知道。
飞崎步出办公室外,马上开始进行。
首先是掌握证明史耐德双面谍身份的关键证据。
既然已经确定目标物,就某个角度来说,这是项简单的工作。
从事谍报活动,交换情报是最重要的工作,史耐德应该也会以某种形式将到手的情报送回国内。
只要是从日本国内发出的国际电报都会以递信省注12接往D机关的秘密线路记录下所有内容。而打到国外的电话,则是全部集中在牛込电话局,电话线同样也接往D机关,留下记录。
这当然是不能对外公开的非法窃听,但既然D机关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项机密,质疑其合法性根本毫无意义。
飞崎再次调阅史耐德的发信记录,成功挑出几份可疑的通讯。
他同时也确认过史耐德的书信。
寄往国外的信件,包括外国大使馆寄出的书信,全部都会先集中放在中央邮局后,再统一寄往D机关。D机关以完全不留痕迹的特殊方法拆信,复印其内容后,于两个小时后将它恢复原形,送还中央邮局。
不用说也知道,这同样是非法的行为。
经仔细的调查后得知,史耐德在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文字内容中暗藏密码,以极其巧妙的方式书写机密情报。
另外他们在调查过程中,还扣押了一项关键性的证据。
他们老早便知道东京地区有一处非法的无线电发送所,会发送密码文件。透过三角定位法,虽然锁定出目标处两公里范围内的地区,但由于对方发信时间很短,无法进一步追踪。不过,持续暗中监视史耐德的飞崎,某天确认前者从他租借的渔船中发送无法解读的无线电密码。
与苏联情报机关所用的周波数相吻合。
这么一来就很确定了。
不进行情报交换的间谍,无法称之为间谍。但是就算再优秀的间谍,在发送情报或接收情报的瞬间也非得脱下伪装的面具,暴露出间谍的真面目不可。
——间谍一旦被人怀疑,一切就结束了。
结城中校常挂在嘴边的真实情况,此刻就呈现在他面前,飞崎感到背脊发凉。反过来说,这项证据也显示出过去史耐德有多么受人信任,不被怀疑……
「卡尔·史耐德所选择的『伪装』前所未见,如果不是他被安上间谍的嫌疑,别说是宪兵队,恐怕就连我们也不会发现到他的间谍行动。」
飞崎持续对与会者报告——不,倒不如说他是对阖眼的结城中校报告,与会者手中完全没任何文件资料。在D机关里,报告书和资料一律都是看过之后便马上归还,严禁笔记。
「对史耐德来说,酒、女人、连日的派对狂欢,正是他瞒过日本宪兵队的手段。
他与秘密工作员见面时,一定会举办盛大的派对,让他们混在其他人当中。整晚将留声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为的是让屋内装设的窃听器失去作用。」
以明目张胆的作风来消除别人对他的怀疑。
这是颠覆间谍旧有常识,出人意表的奇招。
史耐德来到日本,这三年来一直都用这项奇招,成功躲过日本宪兵队多疑的目光,有效率地在东京架起机密的间谍网。同时他与德国大使馆以及日本陆军保有紧密的关系,提供一些无关紧要,不会损及苏联利益的情报,并持续向苏联传送德国方面的重要情报。
放长线钓大鱼。
虽然他是敌人,但手腕过人,连飞崎也不禁为之佩服。
但史耐德身为间谍,既然遭人怀疑,就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样。
他苦心建立的日本间谍网,已被掌控。
再来就是秘密逮捕史耐德,避免打草惊蛇。飞崎持续监视史耐德,找寻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
结城中校仍旧阖着眼,从他走进屋内后,第一次开口。
「发现自己被人监视的史耐德,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认定自己无法逃脱而自杀?」
「这个……」
飞崎顿时吞吞吐吐,与会者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众人的视线中完全感受不出任何情感。
——目标物在被逮捕之前死亡。
这是D机关的学生「绝不该有的疏失」。
4
「首先,」
隔了一会儿,飞崎这才缓缓开口道:
「就当时的状况看来,我不认为史耐德已发现我在监视他。」
那天……
在飞崎持续进行监视的公寓房间里发生了一场骚动,而飞崎得知史耐德死在房里的消息,愣在当场,几乎动弹不得。
不可能。
这是他当下的第一个念头。
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不能发生这种事,而是不可能。
之后,飞崎多次回顾自己的行动,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犯过什么疏失。
那么,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可能的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后,飞崎主动向结城中校提议,召开这场有可能成为批判大会的会议,为的是公开那「看不见的真相」。
「可是还有遗书的问题。」
坐在飞崎对面的葛西,以冷漠的口吻说道。双眼细长、双唇艳红、个头娇小的葛西,在同期学生当中,素以「精明干练」闻名。
「目标物在自杀时留下遗书。没错吧?」
众人的目光再次往飞崎聚集。
正如葛西所言,刚才传阅的资料中,包括一份像是史耐德留下的「遗书」翻拍照片。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在信纸上以平假名写成的遗书,整齐地放在史耐德自杀的公寓餐桌上。
正因为有这份遗书的存在,警方才断定史耐德是自杀。可是……
对警方来说,死者不过是「德国一家知名报社的海外特派员」。
宪兵队、特高,以及一般警察所处理的案件的分界非常模糊,三者互争地盘的情况相当激烈,所以彼此不可能分享取得的情报。
警方并不知道史耐德的另一面,既是如此,他们自然没理由怀疑他不是自杀。
结城中校刚才发问后,便深深靠向椅背,盘起双臂,闭目瞑思。飞崎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史耐德是个很杰出的间谍。发现我在监视他,却选择了自杀,未免不太自然。」
与会者应该都能理解他话中的含意。
除了战场外,再也没比有人丧命更吸引周遭众人注意的事了。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进入D机关的学生一开始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听说当初设立D机关时,在陆军内部引发了一股异常猛烈的反弹声浪。
其中一项原因,当然是日本陆军认为间谍行为「卑劣」「变态」的传统价值观所造成。
不过原因恐怕不只如此。
在军中,杀敌或是被敌所杀向来被视为一种默契,而公然否定杀人与被杀的D机关,是会让周遭跟着腐败的「危险异物」。陆军肯定是在无意识里发现了它的本质,才会本能地感到厌恶,而有了这么大的反弹。
「不过,」
葛西等到飞崎停顿的空档,再次开口道:
「如果不是自杀,就可能是意外事故或他杀。倘若是意外事故,应该不会留下遗书。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是他杀,而遗书也是假造的?」
「我只是说,为了谨慎起见,应该确认是否有这个可能。」
飞崎不悦地回答:
「史耐德是德国与苏联的双面谍。以他的身份,不管什么时候被苏联和德国的情报机关所杀,都不足为奇。当他意外死亡时,确认是否有他杀的可能,并非无谓之举。」
「不过,真要这么说的话,你的行动早就否定了史耐德遭到他杀的可能性。」
葛西的嘴角轻扬,露出嘲讽的唇形,指出这点。
「你刚才说过。『那个女人和朋友一起回家,接着马上发生了一场骚动。一人冲出屋外,带回附近警署的一名警察』而另一方面,你还说『史耐德进屋后,一直到女人回来前,都没人在屋内进出。这段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从公寓的平面图来判断,那房间的出入口就只有那扇门。如果史耐德是他杀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在现场进出?」
——他的一字一句都没错,引用得很正确。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程度,D机关的每个人都办得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飞崎沉默不语。坐在墙边双臂盘胸,静静听他报告的宗像的那对浓眉底下的大眼陡然一亮地开口:
「史耐德是死在公寓的二楼,对吧。有没有可能是某人从建筑的另一侧窗口进出?」
「另一侧窗口面向人来人往的大路。如果白天有人从二楼的窗口进出,应该马上会有人报警才对。」
「这么一来,就没人会在命案现场进出了。」
葛西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也就是说,这是不可能的密室杀人案件。」
飞崎听出他话中带刺,双眉微蹙,不发一语。
密室杀人,或是不可能的杀人案件,终究只算是「文字游戏」,不可能成为正经的讨论前提。
结城中校仍闭着眼睛,突然插话:
「……目标物的死因为何?」
「解剖的结果得知,史耐德的死因是氰化物造成窒息死亡。」
飞崎脑中浮现他暗中取得的验尸报告书后,回答道:
「用的是很普遍的氰化钾,要锁定取得管道有困难。」
「咦,不是失血致死吗?」
坐在飞崎身旁,身材高大的秋元惊讶地出声问道:
「根据现场照片,史耐德看起来像是倒卧在血泊中……」
「那不是血,是红酒。」
「红酒?」
「从洒满厨房地板的红酒中也验出了从尸体中验出的毒物。留有史耐德指纹的酒瓶和玻璃杯散落一地,所以他应该是喝了有毒的红酒而死,不会有错。」
「哦,加了氰化钾的毒红酒。顺便问一下,是哪个牌子?」
「玛歌酒庄(Chateau Margaux)。是史耐德喜欢的牌子,他透过大使馆拿到的,在命案发生的前一个星期,他带进那名女人的公寓里。」
「法国酒吗……」
宗像猛然抬头,像是想到什么似地问道:
「等一下。史耐德好像很擅长外文,他到底会几种语言?」
「有德语、俄语、法语、日语,还有北京话和广东话……」
「那英语呢?」
「英语当然也很在行,应该说得和母语一样流利。」
飞崎如此回答,接着反问宗像:
「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刚才看了史耐德的遗书翻拍照片后,很在意一件事。」
宗像环视现场众人说道:
「除了『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这句话之外,他还在信纸右边角落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小字,对吧?」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信纸的右角看起来有些脏污……」
葛西略带困惑地插话:
「可是,那不是在写字前用来试笔的痕迹吗?」
「也许吧。」宗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但我看那像是两个并排的罗马字X。」
「两个X?」
「在英语里头,两个X是表示『背叛』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想在遗书里传达他被某人背叛,或是他背叛某人的讯息?」
「有这个可能。搞不好史耐德除了德国和苏联外,还可能替英美其中一国效力,是个三面间谍。」
「三面间谍?太离谱了。」
葛西耸着肩,一脸惊讶,宗像不予理会,转身面向结城中校。
「您怎么看?」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
「为了谨慎起见,先排除这个可能……」
他低语似地说道,接着开始向每个人下达指示。
「宗像锁定史耐德身边以英语为母语者,或是擅长英语的人展开调查。秋元去调查实际的遗书,也许他以隐形墨水写了些什么。葛西去确认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动向。如果有哪一国的情报机关有所动作,应该会留下什么痕迹才对。山内去调查红酒的进口通路,必须将过程中有可能碰触红酒的人全部列出名单。中濑……」
接受指示的人,纷纷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去。
飞崎看出在这些面无表情的人们的假面具下有着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不禁紧紧咬牙。
对他们来说,史耐德死后反而成为更令他们感兴趣的狩猎对象。
不,应该说是同类才对。
飞崎在监视史耐德时,一再从他身上闻出和D机关的人同样的气味。
——教人受不了的自尊心。
就这点来说,史耐德和他们是同一类的人物。
根据调查,史耐德在来日本前,曾与纳粹高层的某人接触。他的目的是成为纳粹党员,加入盖世太保,在这样的隐身衣下,以德国阵营里的苏联间谍身份,在日本暗中行动。
极其复杂的伪装。
如果是头脑简单的人,甚至无法理解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不用说也知道,当有人怀疑他身份时,他会被纳粹拷问,甚至处死,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同时,苏联当局也会将他印上「不可轻忽的双面谍」烙印(马上被写进苏联秘密警察的的「暗杀者名单」中),真是如同走高空钢索般危险。
要嘛得站在苏联这边,在日本搜集德国的情报。
反之,则是得站在德国这边,将苏联的情报送回德国。
不论是哪一个,如果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根本没必要让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立场下。史耐德的行为,到头来只是一种近乎异常的兴奋感,或是他个人过度膨胀的自尊心所追求的「危险游戏」罢了。
而就这个角度来说,D机关的学生可以说正是史耐德的同类。
D机关那稀奇古怪的测验,以及赐予学生超乎想象的课题所做的训练(而且只有「没没无闻」的未来在等着他们),他们都能欣然接受。
——能完成这项任务的人只有我。
——如果是我,这种小事一定办得到。
一切都是出自这种过人的自负。
(我不能输给这些人……)
飞崎强忍心中烧灼的焦急烈火,以挑衅的眼神望向持续下达指示的结城中校。
然而,理应接受这项任务的飞崎,却迟迟没接到结城中校下达的指示。
他以眼角余光望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独自站在一旁咬牙切齿,几乎都可以听到自己的磨牙声。
他这才明白,自己在这里算是个「异类」……
5
——D机关用人的对象是「地方人」。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中校的这项方针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弹,但飞崎是个例外。他一路从陆军幼年学校念起,然后经历陆军士官学校,最后官拜陆军少尉,算是「血统纯正」的陆军军官。
飞崎从小不知父母是何长相。他的父亲是名三流画家,在他出生前远赴巴黎旅行。后来听人提起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跟另一个年轻女人私奔;而母亲也在生下飞崎后不久,跟另一名年轻男人离家出走。他的父母后来如何,飞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送回地方望族的祖父母身边,由他们养育。不过当时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自照顾像他这样的婴儿,所以实际照料他的,是从附近贫穷农家到家里帮佣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鹤姐。
年幼的飞崎总是这样叫她,紧黏着她。在祖父母那宽广的老宅里,只有她身边才是飞崎唯一感到安心的场所。
几年后,她已不再到家里帮佣,于是祖父母便命飞崎去参加陆军幼年学校的入学考。年迈的祖父母,面对与他们有所隔阂的飞崎,应该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许对身为乡下望族的祖父母来说,看到飞崎总会让他们想起自己儿子与媳妇的丑事,看了就碍眼。如果让飞崎到陆军幼年学校就读,只要花少许的学费,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飞崎在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几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这与大人的想法无关,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与自尊心造就这一切。
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他一路担任过连队里的士官预备生、见习士官、少尉。
连队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对新兵进行初期教育训练。
简言之,就是让通过征兵体检加入陆军的新兵,确实牢记直属长官的官阶和姓名。这项训练得从直属长官,亦即中队长的官阶和姓名开始默背,然后是上面的大队长、连队长。接着再从师团长一路到天皇陛下,从下到上、连成一气地全部灌输进新兵脑中,这个训练的主旨就是「唤起身为天皇子民,同时也是皇军一员的自觉与感动」。
天皇的子民。
皇军的一员。
日本陆军这个组织形成一个如同以天皇为一家之长的大家族,要求每个人为了家长,更为了家族全体,自愿舍命前赴战场。然而……
这太愚蠢了。
飞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为家族牺牲奉献不可,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拼命或是舍命来守护家族,甚至是拟似家族的日本?
对飞崎而言,他就读幼年学校、士官学校,之所以都能取得优秀的成绩,是为了他自己,根本没余力再让家族这种不确定因素来搅局。
新兵透过训练,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军的一员,甚至有人为此感动落泪,这令飞崎百思不解。当然了,飞崎身为教官,不能将这种情感表现在外,他始终都以冷峻的眼神观察四周和自己的内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级交付的队务。
而就在连队因陆军大演习而移师札幌时,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飞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脓,发烧至四十度,脸颊肿胀到几乎快看不见右眼。不巧的是,正好大队长下令要那名部下担任远距离侦察兵。飞崎向大队长陈情,请求改派其他人执行这项任务。但大队长却严格下令,要当事人马上到大队总部报到。
飞崎以防寒用的棉袄包覆那名因高烧而发抖的部下,一路扶着他走向大队总部。大队长一见两人这副模样,放声怒斥:
「你这是接受作战指示的态度吗!生病又怎样!为了大元帅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会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想要敬礼,飞崎加以制止,代他开口道:
「虽然您这么说,但不过就为了一个演习罢了,却要人强忍病痛,还说什么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这实在太愚蠢了。我不认为他现在能胜任远距离侦察兵的任务。我要找人代替。」
「你说什么……」
大队长马上脸色铁青。
「你刚才说什么?不过就为了一个演习罢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帅陛下之命的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很愚蠢吗!」
「我没那么说。」
飞崎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名不可理喻的对手,接着说道:
「若有言语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浑蛋,看我怎么教训你!妈的,你也是!竟然还穿着棉袄……马上给我脱下,立刻出发!」
大队长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袄的衣领,想要硬将它扯下。
「请等一下!」
飞崎忍不住挡在中间。
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大队长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
大队长先是露出惊恐的表情,接着马上指着飞崎大叫:
「来人,抓住他!这是暴行犯上……抗命罪!我要送你接受军事审判。」
飞崎呆立原地,那名发高烧的部下则是就此昏厥倒地……
不论理由为何,陆军刑法对「抗命罪」以及「暴行犯上罪」有明确的规定。一旦接受军事审判,飞崎肯定会被判有罪,因此丢官。
——随你们高兴吧。
奉命闭门思过的飞崎,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待在家中时,那名男人突然来访。
那是一位宛如黑影般的男人,顶着一头梳理整齐的长发,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作工精细的西装。他走路时拖着单脚,手上戴着没一丝脏污的白色皮手套。
飞崎起初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那个无法调教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面露浅笑地问道,飞崎不发一语地耸了耸肩。
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大队长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但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军中高层才吃得开。如果他真的想毁了自己的部下,飞崎不过才一名小小的陆军少尉,不可能有人会出面替他辩护。
「你离开军中后,可有什么打算?」
面对男人的提问,飞崎这次摇了摇头。虽然祖父母还健在,但他一点都不想重回故乡。
「这个嘛……也许是到满洲去当马贼吧。」
听完飞崎自暴自弃的回答,男人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凑向飞崎低语道:
「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就来参加考试吧。」
这就是飞崎与D机关和结城中校的邂逅。
飞崎接受的考试,既古怪又复杂。飞崎一半感到惊讶,另一半则是因自负而不愿认输,他在心中暗忖,
——除了我之外,有人可以通过这种考试吗?
飞崎暗自苦笑。但事实上,许多来应考的人,似乎成绩都和飞崎相当,甚至在他之上。
进入D机关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假名及假造的资历,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对外公开。根据他偶然听说的传闻,其他人好像都是一般大学的毕业生,是完全的「地方人」。虽然无从确认真伪,但里头似乎也有外国大学的毕业生。
D机关之后的训练极为严苛,考验他们头脑和肉体双方的极限。
——身为军人的我另当别论,这些地方人的少爷一定吃不了这种苦,肯定马上就会大喊吃不消。
飞崎的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推翻。
其他人几乎都是嘴里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完成上头给予的课题。
不,那是极其严苛的训练,就连受过军事训练的飞崎有时也差点叫苦,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其他人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模样,是基于「这点小事,我一定办得到」的可怕自负。
「别被军人或外交官这种无聊的头衔绑住。」
「那不过是日后才贴上的名牌,随时都会剥落。此刻你们所面对的,就只有眼前的事实。当你们被眼前事实以外的东西束缚住时,就会成为你们的弱点。」
结城中校还举了个例子,说基督徒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时,不敢随便说谎,接着一记回马枪,批评起如今被神格化的日本天皇制。
「理应是绝对现实主义的军人却将组织里地位最高的天皇尊奉为现人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是原本不该有的事。会被这种事给绑住,是对眼前状况误判的第一步。再这样下去,日本军不管打什么样的仗,都无法赢得胜利。」
冷静分析状况的结城中校,再次强调今日间谍的重要性和急迫性。接着他环视所有学生,说道: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D机关是很适合飞崎待的地方。
从小周遭的大人就常说他是个「冷漠的孩子」,而他也很不擅长与其他孩子们打成一片。在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与那些像一家人似的同期生相处,也常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相较之下,像D机关这种用假名、假经历相处的方式,反而令他感觉轻松许多。
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
包括他没见过自己父母。
他「殴打」长官而被陆军革职。
以及他在理应从「地方人」中选拔人才的D机关里算是异类。
——别被束缚住。
结城中校那句话对飞崎而言,意谓着「自由」。
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其他人全部离去后,房内只剩结城中校和飞崎两人。
结城中校深靠着椅背,双臂盘胸,再次阖眼。
飞崎再也受不了沉默,主动开口道:
「我该做什么好?」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望了飞崎一眼。
——你再去调查那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一次。
这句指示打向飞崎耳膜。
那个女人?
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指的是过去和史耐德有关的女人吗?
史耐德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俄国人,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珠,略嫌平坦的塌鼻,长相称不上端正,但颇为热情。他常发酒疯、说话毒舌、铺张浪费。兼具日耳曼人的冷峻与斯拉夫人的热情,个性相当复杂。此外,他还有波西米亚人随兴的气质,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女人缘颇佳。光是他来到日本后,与他发生过关系的日本女性就超过二十人。结城中校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二十多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全都重新调查一遍吗?
不,不是。
他的指示是单数。
是指哪个女人?
经这么一想,飞崎猛然惊觉。
「是她吗?可是……这不可能。」
飞崎摇头,但结城中校并未答话。
他再次阖上眼,下巴往内收,深深靠向椅背。
他以沉默强制飞崎执行命令。
6
野上百合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史耐德写完遗书后自杀那段时间,百合子正在她所属的T剧团练习场排戏。从剧团租借的练习场,到她住的公寓,直线距离有五公里远。就算再怎么开车狂飙,光往返也要十分钟以上。如果她让史耐德写下遗书,之后再让他喝下毒酒,这样的时间根本不够。
另一方面,野上百合子当天也不可能离开练习场五分钟以上。她是下一场公演的第一女配角。换言之,她消失在舞台上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有五分钟以上。如果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又更不用说了。
剧团的演出人员、剧团训练生,以及其他三十多名剧团相关人员,全都异口同声证实她有不在场证明。
飞崎为了谨慎起见,在事件发生时,曾伪装身份潜入审问野上百合子的警署里,伺机偷偷翻阅调查报告。
「我是在一年前认识卡尔·史耐德。一开始,他是以客人的身份到我上班的俱乐部光顾。虽说他是德国的新闻记者,但他日语说得很好,大家都吓了一跳。
在众多女人当中,不知为何,他特别中意我,之后常到店里来。
每次他来店里,我们就会一起聊天。
他不只说话风趣,也很会引人打开话匣子。有一次我不小心说出自己想当演员的心愿,他非但没笑我,还鼓励我。不,不仅如此,隔天他已经替我安排好,让我接受正式的演员训练。
我便辞去俱乐部的工作,接受演员训练。
从那之后,他便常到我的住处来找我。我住处的电话,也是因为他为了方便从外面和我联络,出钱替我装设的……」
警方基于几个原因,一再对百合子展开比平时更为严厉的审问。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她在现今这种时局下,却仍和外国的新闻记者保有亲密关系,尽管对方是日本盟友的德国人,还是很不寻常,这令警方相当怀疑。
再者,野上百合子曾因为「有激进的倾向与行为」,而遭高等女子学校退学。因为这个缘故,她的父母和她断绝关系,为了赚取生活费,她才会到俱乐部上班。
从调查报告中不难看出,她是个有智慧(尽管在现今的日本,这样表示她的自由主义倾向过于强烈)、想法务实的年轻女性。
「我深爱着他。」
面对警方的审问,野上百合子毫不腼腆地应道:
「和他交往后不久,我马上就发现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情人。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有魅力的男性身边,总是有女人围绕。这不是他的错……」
野上百合子的这番话,也和周遭人的证词相吻合。
面对一看就知道是史耐德情人的其他女性,她也不生气,一样和气地接待她们,就算史耐德在自己家里开派对,在派对来到尾声时叫她回自己家,她也都会乖乖听话,没半句怨言,此事平时大家都看在眼里。
就动机来说,也很难认定是百合子杀害史耐德。
还有遗书的问题。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上所写的文字,经过鉴定,确定是史耐德本人的笔迹无误。而且史耐德写遗书所用的那支钢笔,飞崎还在他自杀当天亲眼看见他买下。
——难道他真的是自杀?
然而,若真是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结城中校为何要特地命令他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
推算史耐德死亡的时间,野上百合子确实身在五公里外的地方。难道她可以随意操控人在远处的史耐德写下遗书,并让他喝下掺毒的红酒?
这愚蠢的念头令飞崎不自主地苦笑。与其要证明这点,倒不如认定结城中校这次判断错误,反而还比较自然。
回到高挂「大东亚文化协会」看板的大楼时,飞崎差点和一名正要从大门走出的人撞个满怀。飞崎说了一声「抱歉」,与对方擦身而过时,那人朝他耳边低语:
「没有隐形墨水,用的也是普通纸张。」
「什么?」
飞崎不禁停下脚步,转身定睛凝视,原来对方是他的同期秋元,只是刚才因为乔装而没认出。
秋元向飞崎眨了眨眼,就此走出门外。
接着在飞崎抵达房间前,他的同期不约而同地在走廊上现身,与他擦身而过,或是假装不期而遇,对他说道:
——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很遗憾,目标物是三面间谍的可能性很低。
——特高已不再调查史耐德。
——确认过红酒的进口通路,没发现可疑人物。
——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员没有任何异状,也看不出两国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
最后来到房间前,葛西同样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正准备离去时,飞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为什么向我报告?」
「为什么?」
葛西先是一愣,接着眯起眼睛应道:
「因为这是你的案子啊。」
葛西粗鲁地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去。这次换飞崎为之一愣,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我的……案子?
飞崎一面思索着这句留在半空的话有何含意,一面无意识地开锁走进屋内,朝椅子坐下。
许多话语在他脑中盘旋。
……史耐德的遗书没留下任何线索……普通的纸……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看不出德国和苏联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野上百合子没有任何疑点……XX是背叛的意思……
蓦地,有个东西卡在他脑中某个角落。
某个微不足道,却又莫名令人在意的东西……
飞崎阖上眼,再次回忆起先前他在警署记进脑中的调查报告的内容。
7
「听说野上百合子招认是她杀了史耐德。」
结城中校隔着大办公桌如此低声说道,听在飞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无瓜葛一般。
「宪兵队前来谢谢我们透露这项情报给他们,真是难得。」
结城中校如此说道,双唇嘲讽地扭曲了一下。
宪兵队原本就不打算将史耐德是双面谍的「机密情报」告诉警方。
他们这三年来一直没发现史耐德在帝都从事间谍行为,与其向警方坦承此事,还不如让整起事件当作是「一名头脑有问题的外国记者,在情人的住处自杀」处理还比较好。但这时出现了另一个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杀害盟军德国的新闻记者」。对宪兵队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诉警方实情的情况下,全权处理这起案件。
飞崎再也无法压抑那股直涌上喉头的不悦,蹙起了眉头。
他脑中浮现先前向宪兵队那班人透露情报时,他们看着嫌疑犯的照片,那伸舌舐唇,宛如野兽般的低俗表情。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不知她会遭受那群野蛮的宪兵队员何等屈辱的侦讯,飞崎连想都不愿想。
飞崎第一次发现她供词里的矛盾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不合逻辑」。
德国和苏联的双面谍。举世罕见的花花公子。爱发酒疯。说话毒舌。
史耐德树敌众多。在这之前,他不管何时、什么原因、被谁所杀,都不足为奇。
野上百合子只是刚好下手罢了。
为什么要由我来揭露她犯罪的事实……?
但一旦发现矛盾,便觉得百合子的口供极为不自然。
举例来说,野上百合子发现史耐德尸体时,为了叫警察来,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可是她家中有电话(这对现在的一般家庭来说,并不是那么普遍)。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报警?
此外,她在口供里提到「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大叫」。但一直在监视公寓的飞崎知道那不是事实。
两名女人走进公寓后,旋即发生了一场骚动。其中一名女人夺门而出后,公寓内一片死寂。
野上百合子需要时间独自留在现场。
为了将史耐德所写的「遗书」,从另一个地方拿过来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个人独处。所以她不让同行的女人用电话,而是请她专程跑一趟派出所……
没错,那张字条根本不是什么遗书。
史耐德丧命时,那张字条应该就摆在电话旁。
在供词中,百合子并未隐瞒她与史耐德通电话的事。因为只要调通联记录,一看便知。
但无法从通联记录中确认内容。
「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感觉很阴沉。」
她如此供称,但持续暗中监视史耐德的飞崎,却不觉得那天他的神情消沉到走上绝路的地步。到头来,原来这才是那天飞崎直觉「不可能」的真正原因。
打电话时,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义地闲聊,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她有句下出戏会用到的台词,要史耐德将她说的话抄下来。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事先就已备好放在电话旁。史耐德听从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说的话在信纸中写上日语。就用他当天买的钢笔。他万万没料到,会用它来写自己的遗书……
百合子之后说了一句「我今天的练习比预定的时间还久,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可以拿红酒来喝」地挂断电话。
她结束练习后,再次打电话回家,当时已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生气离开了。」
百合子如此供称,说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很难想象和正式上演以同样形式进行的「正式彩排」,会比预定结束的时间还久(至少不会拖得太晚,以至于在她住处等候的情人生气离开)。
为了谨慎起见,飞崎向剧团的演出人员进行确认。结果得知,当天的练习按照预定时间开始,也几乎完全照预定时间结束。
野上百合子说谎。
知道这点后,接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百合子为了让史耐德喝下掺毒的红酒,然后自己发现他丧命家中(为了取得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证明在他死亡时,自己人在远处),因而刻意向史耐德指定了错误的约会时间,而且还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起返家。当然了,这是为了让友人提供证词,证明她返家时,史耐德已气绝身亡。
但应该不只这样的原因……。
从飞崎走进房间到现在,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开口:
「关于杀害史耐德的动机,她说了些什么?」
「这也和你猜想的一样。」
结城中校目光紧盯着飞崎,未有一丝游移地回应道:
「野上百合子得知史耐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关系匪浅,深感嫉妒,因而动了杀机。这是她自己招认的。」
——这名优秀的国际间谍,长年巧妙地悠游在「复杂诡谲」的国际情势中,最后却错估了爱人的心……
飞崎如此思忖,感觉无比讽刺。
野上百合子是个有自由主义倾向的聪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史耐德和其他爱人打情骂俏,她也能淡然处之。但当她知道史耐德染指她的朋友,同时还是她在剧团里的后辈,也是和她「争夺要角」的安原美代子时,顿时感到妒火中烧,难以自抑。
不,也许史耐德已发现她的嫉妒之情。然而明明已经发现,却仍继续享受那紧张的快感吗?若真是这样……
写在信纸角落的那两个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史耐德一面和野上百合子通电话,一面感觉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对史耐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视的事物的感觉非常重要。就这个角度来说,「XX」代表了史耐德的内心世界。到最后,这正是这名从事双面谍多年的男人最与众不同之处。
飞崎觉得自己正望着远方的景色,他突然将视线移回结城中校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怀疑她?」
飞崎召开会议时,结城中校没办法看野上百合子的供词。
别说史耐德有安原美代子这个情人的存在了,结城中校甚至连百合子的公寓里有电话一事也不知情。对于飞崎隐约感觉不对劲的真正原因,他当然更不可能察觉。
但结城中校却命令飞崎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就已认定野上百合子是杀害史耐德的凶手。
结城中校眯起眼睛,笔直凝视飞崎,低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鹤长得很像。」
尽管有一半是出于飞崎的猜测,但听闻这个回答的瞬间,他感觉就像正面挨了一拳,不禁闭上眼睛。
他眼中浮现幼年时照顾他的那名年轻女性的身影。
提到「家族」一词,飞崎脑中想到的,不是从小抛弃他,未曾谋面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他父母的丑事,对他冷淡疏远的祖父母。他唯一会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老家附近的贫困农家,到祖父母家帮佣的年轻女人——西山千鹤。「千鹤姐」,这名和他没任何血缘的女人,是飞崎年幼时唯一无条件接纳他的人。
飞崎十岁时,「千鹤姐」便再也没到家里帮佣了,她因为结婚而离开故乡。几年后,飞崎听说「千鹤姐」在产下第一胎后,弄坏了身体,最后罹患肺病而死。
飞崎在奉结城中校之命监视卡尔·史耐德的过程,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鹤姐。
他差点叫出声来,野上百合子与西山千鹤的相貌如此相似。
不过,他并未因为这样而对监视史耐德的工作有所松懈。然而……
「目标物死亡时,你正在监视他。不管他是自杀,还是被他国的间谍所杀,你都不应该没有发觉才对。」
结城中校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接着说道:
「但你却只回报一句『没有发觉』。你在D机关受训过,那时候却没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世界。为什么?因为你被束缚住了。会绑住你的东西,就只有西山千鹤的亡灵,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结城中校说完后,这才移动视线,朝桌上望了一眼,问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虑吗?」
摆在桌上的,是先前飞崎向宪兵队透露情报时,他所写的报告书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写了「因个人因素,向D机关请辞」这句话。
飞崎不发一语,缓缓颔首。
结城中校靠向椅背,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很唐突的问题。
飞崎默而不答,结城中校自己回答: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在D机关受训时,飞崎不断被灌输这种在军队中绝不能有的观念。
像影子般看不见的存在。
既然这是结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间谍形象,那么,会引人注意的杀人行为,便是最糟糕的选择。
此外还有一点。
——别被束缚住。
他不断被灌输这个观念,就是「身为间谍,用自己的双眼来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就结果来看,所谓的「毕业考」,并不是结城中校对学生的测试。而是透过「考验」,让学生自行判断自己今后是否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是飞崎的个人事件。
重点在于不被绑住,
然而同时也意谓着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将爱情和憎恨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舍弃,甚至连心灵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抛弃。
飞崎始终无法抛弃「千鹤姐」的身影。尽管在别人眼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人终究有自己无法背叛的事物,存在着自己无法抛弃的事。
——一旦我抛弃了它,我将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为何。
飞崎这才明白这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面对其他学生,始终觉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为何。
最后他才知道,真正杰出的间谍指的是可以舍弃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可以独自生活而甘之如饴的人。
我已达到极限。
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成为像他们那样的怪物。
所以飞崎才会在报告书的最后写上那句话,表明他的辞意。
结城中校见他辞意甚坚,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人事命令,从桌上递向他。
「这是你的人事命令。」
D机关里一概不会收发书面的人事命令,命令全都是口头转告,或是看完就马上回收。
在接获书面的人事命令时,表示飞崎已不再是D机关的一员。
「你的新任职地点是中国北方。听说会升你为中尉。」
结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说道。
话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说,飞崎也知道。
D机关处理的是陆军中枢的机密事项,当然也掺杂了一些违法的事物。军方自然不可能让「知道太多内幕的人」活着离开。
飞崎的新任职地点应该是此刻正处在枪林弹雨下的最前线。
——先让他升官,然后给他葬身之所。
这是陆军残酷的「体贴设想」。
飞崎照规矩收下人事命令,夹在腋下,转身向后,正准备步出房外时……
背后有人叫唤他的真名。
他转身回望,只见结城中校从椅子上站起,右手抵着前额,第一次朝飞崎做出军队的敬礼姿势。
「不可以死。」
飞崎对他的饯别回礼,再次向后转,默默步出门外。
注12:日本战前的中央政府机关之一,主管通信、交通、电力等业务,存续时间为一八八五~一九四三、一九四六~一九四九(这段期间只管辖通信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