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双筒望远镜捕捉到「对象」。
最早发现的,是那颇具特色的一双大眼。嘴边有胡须。一双短腿。整体给人一种灰褐色的印象。那是……
——鹟。
仲根晋吾确认对象后,嘴角泛起微笑。
他一度从双筒望远镜中移开目光,朝手上的笔记本写笔记。接着又往望远镜窥望。
游隼、林莺、鹟、三道眉草鹀、海燕、斑唧鹀、鹪鹩、斑鸫、扑动鴷……
各种鸟名旁设有发现场所、日期、数量、性别、分布类型、发现方法、其他等不同分类的栏位,并写有独特的符号。
这里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
昔日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将这块土地取名为「天使女王之城」诚如其名,这里是拥有翅膀的天使——鸟类的乐园。
正面遥望太平洋、圣塔莫妮卡海湾的洛杉矶,终年降雨量少,气候温和宜人。时序已来到十二月,而且转眼已是向晚时分,但在户外还不必穿厚外套。
在这里可以轻松观察到多种鸟类。
仲根此刻双筒望远镜瞄准的前方,有一只游隼正停在枝头上进食。一只拟黄鹂正看准它吃剩的残渣伺机而动……
仲根的脸紧贴着双筒望远镜,以熟练的动作在笔记本写下观察记录。
这时,游隼突然无预警地飞离枝头。
一时不见它的身影,仲根急忙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在远近变化的世界中找寻对象。
——找到了。
他急忙把脸凑向望远镜,重新对焦。
这时,突然有个奇特的东西飞入他的视野中。
一名制服警察站在停靠路边的车辆旁。有名身穿西装,个头矮小的男子快步朝他跑来,似乎是车主。警察朝男子说了些话,将一张纸抵向他面前。后者张开双臂,一副极力抗议的模样。但警察只是微微耸肩,不予理会,接着把刚才那张纸夹进雨刷内后离去。男子一把扯下夹在雨刷里的纸张,从前座的车窗丢进车内。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粗鲁地发车离去……
望远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默剧。
意外成为观众的仲根,微微苦笑。
这一带是一条绵延的道路,很适合眺望海岸线的美景。有不少驾驶人会不自主地停下车,望着眼前的美景入迷,或是为了寻求更佳的视野,而徒步登上路旁的高台。不过……
这一带的道路全都禁止停车,就算只是暂停片刻,也会吃罚单。当地警察当中,甚至有人一看到外来的车辆,就已准备好要开罚单,毫不留情。
刚才那名男子,似乎也成了牺牲者。
仲根微微摇头,再次持望远镜望向原本的公园。
刚才看准游隼吃剩的残渣准备抢食的拟黄鹂呢……
看来,它已平安抢到食物了。
仲根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把脸移开望远镜,从原地站起。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日渐西山,视野不再旷远,仲根正准备结束观察,打道回府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
他回身而望,只见两名制服警察踩着枯叶朝他走近。
仲根从原本蹲在树丛间的姿势站起身,前往迎接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警察以小型手电筒照向仲根带的东西问道:
「双筒望远镜、笔记本、笔记文具……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鸟。」
「看鸟?那枪呢?枪在哪里?」
「我没带枪。」
「这么说来,你没带枪,纯看鸟——是吗?」
「因为赏鸟不需要带枪。」
听到仲根的回答,两名警察似乎颇为惊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总之,你跟我们到警局一趟。」
「到警局……我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想问的。」
另一名警察从旁插话,他环视左右后说道:
「在现今这个时局,你一个日本人蹲着躲在高台上,拿着高倍数望远镜四处窥望。而且你手上的地图和笔记本,还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文字。如果我们放你走,反而会被人投诉,说我们怠忽职守。」
「有人匿名通报,说『山丘上有个可疑的日本人一直用望远镜窥望』。」
一名警察冷冷地说道。
「可疑人物?可是,我只是在这里赏鸟啊……」
「谁知道呢。对了,通报者还说『那个日本鬼子是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你一定是被同伴出卖了。因此,我们要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你。」
仲根一脸错愕,两名警察在他面前竖起食指摇晃。
「想解释的话,等到了警局后再听你说吧。」
「想必你会有很多解释的借口吧。」
说完后,两名警察别有含意地互望了一眼。
2
「你的名字叫东条英机注31,是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美国人吗?」
「不。」
「你住在东京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你是……」
这时,门突然开启,似乎有不少人走进房内。
仲根坐在椅子上,转动眼珠,确认闯入者的身影。
那人戴着灰色的斜纹软呢帽,搭上整套的灰色斜纹软呢服装。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有一对像毛毛虫般的浓眉。他是……
麦可·古柏。
是洛杉矶郊外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的老板。
「喂,站住!」
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伸手搭向古柏的肩膀拉住他,说道:
「你擅自闯入会造成我们的困扰。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侦讯。」
古柏的褐色双眼登时眯成一道细线,甩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双眼直视那名年轻警察。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古柏先生。」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接着突然像是发现对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般,急忙挺胸站好。
古柏是洛杉矶「富豪俱乐部」中的一员,当然与地方检察官、警察局长关系匪浅。
古柏朝这名全身僵硬的年轻警察冷冷瞅了一眼后,朝仲根走近。
「你没事吧……」
话说到一半,古柏张大着嘴,愣在当场。
仲根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胸膛,缠了好几圈软管,手指和手臂都装设了诡异的装置。别说动弹了,连转头都没办法。
「竟然这样对他……」
古柏再次惊讶地摇头,转头逼问那名年轻警察。
「这是什么?新型的拷问装置吗?算了,不重要。我要你们现在就释放他。」
在隔壁房间待命,身穿白衣的技师神色慌张地开门走进侦讯室内。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用测谎器进行侦讯。请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会知道结果。」
「测谎器……?」
古柏突然怒火勃发。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喽?妈的,浑帐东西!别开玩笑了。快把这些破烂机器拆下。全部,马上!」
「可是,这名嫌犯的证词有几处疑点……」
「嫌犯?」
古柏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技师,压低声音,清楚地一字一句把剩下的话说完。
「你听好了。这名青年叫仲根晋吾,是我的个人秘书。今后你们还打算把他当嫌犯看的话,那也行,但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先做好心理准备。」
古柏的怒容令技师吓得面如白蜡,急忙不发一语地拆下所有装置。
坐了约八个小时,仲根这才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手脚变得无比僵硬……
古柏伸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警察局长那家伙昨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四处找不到人。结果才会拖到这么晚才来。」
「我一度还很担心呢。」
仲根朝古柏莞尔一笑,以调侃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旋即收敛笑容行了一礼。
「多亏有您替我解危,谢谢您。」
「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您所见。倒是……?」
他以眼神试探。
「如果你是问玛丽的话,她在外面等着。乔纳森也在。」
仲根吁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一家和乐地手牵手,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啊,岳父?」
3
步出警局后,一名怀中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早已等在外头。
「晋吾!爸!」
一见两人,女子马上朗声叫唤。
「玛丽!乔纳森!」
仲根将玛丽连同婴儿一同抱紧,朝她耳边低语几句后,女子原本紧绷的神情随之缓和,露出难为情的笑脸。
仲根与古柏家三姐妹中的小女儿玛丽结婚,已快满一年。
玛丽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金发、像晴天时的碧海一样蓝的蓝眼珠。尽管两颊有些雀斑,对她的美貌减色些许,但还称得上是个美人。
她上面两个姐姐早已结婚离家。最后留在家中的这位么女,当初说要和日本人结婚时,古柏当然是强烈反对。
「和日本人结婚?而且对方还是为了学习美国最新技术,成为技师,一面辛苦打工,一面在大学念书的穷学生?别开玩笑了。我绝不答应你和那种人结婚!」
他脸色涨红,大发雷霆。
但玛丽态度坚决。
「晋吾或许真的很穷,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美国人都还要有教养,也更有绅士风度。爸,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将来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找个绅士吗?」
玛丽如此坚称,不肯退让。
两人是因赏鸟而结识。
在西海岸,赏鸟人士少之又少。在这块土地上,除了打猎的目的外,观察动物几乎可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
玛丽为了进入社交界而造访英国,在那里理解到观察大自然的精神,心中深感共鸣。但从英国返回后,她试着在西海岸赏鸟,却引来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而她在赏鸟时认识的唯一知己,就是仲根。
不过,玛丽一开始也只是因为这块土地很少有同好,才和仲根往来。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为这名黄皮肤的东洋人着迷。
但同样以赏鸟人士的身份与仲根交往后,玛丽逐渐被仲根吸引。仲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内涵。他始终都能秉持绅士风度,最重要的是他表现出的大自然之爱,令玛丽暗自神往。这令她联想起某位英国贵族。她重新细看仲根,发现他虽是给一般人平板印象的日本人,但他有一张轮廓深邃的五官。向晚时分,仲根手持双筒望远镜赏鸟的侧脸,看在玛丽眼中,宛如一尊东洋的雕像,显得既神秘又高贵。
之后两人的关系,可说是玛丽比较积极主动。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父亲古柏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玛丽甚至做好私奔的心里准备,但不知为何,古柏突然不再反对。
如今,两人已育有一子,取名为乔纳森,这么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了……正当心里这么的时候,却发生这次的事件。
在美国的警局里,侦讯时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当玛丽看到仲根步出警局,容光焕发,这才松了口气。
玛丽伸手摸向丈夫的脸,突然就此停住。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仲根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时因疼痛而皱眉。但他旋即笑嘻嘻地说:
「没事。只是稍微撞了一下……」
玛丽一时狐疑地秀眉微蹙,但她没再细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4
附司机的黑色加长型礼车。
是古柏的车。
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流畅驾驶下,车内很快便传来打呼声。
刚出生没多久的乔纳森另当别论,其他人昨晚整夜没睡。
了解情况的私家司机在开往古柏宅邸的这段路上,似乎很小心翼翼地驾驶,极力不吵醒车上的乘客。
仲根感受着玛丽的头枕在他肩上的重量,自己也微微阖眼,假装睡着。
经历了昨天一整晚奇妙的体验,他现在脑中极为清醒,反而睡不着。
玛丽指出的脸部淤青,当然是侦讯遭殴打所造成。
当初被警方带走时,仲根就已先接受过那两名警察粗鲁的侦讯。
「没带枪,就只是来这里看鸟?拜托,你以为这种借口说得通吗?」
两名警察互望着彼此,语带嘲讽地说道。站在桌子旁的一名警察,猛然一个转身,朝仲根脸颊就是一拳。他因强烈冲击而跌落椅下,趴在地板上。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仲根重新坐回椅子,一面擦去嘴唇破裂所流的血,一面如此控诉,那两名警察听了后更加光火。
「人权?你一个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大话!」
「住在美国的日本人,我看全部都是间谍吧?像你这种卑鄙的间谍,就算不小心杀了你,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名警察一面说,一面绕到他背后,突然掏出手枪抵住仲根的脑袋。
「因为侦讯时总会不小心发生『意外』。」
背后传来扳下击锤的喀嚓声。
「你要选择自己从窗户往外跳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另一名警察以觉得有趣的口吻说道。
仲根倒抽一口气,双目圆睁。
「砰!」
背后的警察大叫一声,仲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两人捧腹大笑,将仲根抵向椅子,硬要他张嘴。
「听说『调查嘴巴,如果里面是干的,就是害怕的证明』。要不要试试看?」
「原来如此。他嘴巴里干巴巴的,连一滴口水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判定。」
「这么一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开始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紧紧地将仲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
一名戴着金框眼镜,身穿白衣的清瘦男子走进房内。男子朝仲根赤裸的胸膛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软管状物体,接着在他手指和手臂安装奇怪的装置。
「我现在要对你使用最新型的测谎器。」
白衣男就像在看什么实验动物似的,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仲根。
「请你对所有问题都说『不』。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你是美国人吗?」
隔了一会儿后,仲根这才开口。
「……不」
「你是日本人吗?」
他差点回答「是」,但是看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他马上改口。
「……不」
回答这两个问题时的反应,会透过缠绕在他胸前的软管与装设在手指和手臂上的装置记录下来。
白衣男子开门后,暂时前往隔壁房,确认过记录后,旋即又往房内探头。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OK。那就请你们提问吧。」
两名警察接过提问单,一脸不耐烦地咒骂:
「喂喂喂,全部都要问吗?很麻烦耶。」
他们互望一眼,耸了耸肩。两人坐在仲根看不到的椅子上,开始朗读那事先备好的提问单。
「第一个问题,呃……你叫东条英机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
同样的提问,一个晚上不断反复。要不是古柏赶来,应该会一直持续到仲根昏厥为止。
想到美国警察对日本人的态度,仲根便感到心中黯然。
最近在美国国内,特别是西海岸,对日本移民的差别待遇和反感突然加剧。有不少美国人声称,他们的工作被标榜劳力便宜的日本人给抢走。还听说有美国人为了替自己的失业泄愤,而袭击日本人的商店。不过……
仲根从三年前开始便住在美国,如今还娶了一名美国妻子,两人育有一子。而且他的岳父还是当地的有力人士。连仲根这样的人都受到这种待遇。美国警察现在对旅居美国的日本人和日裔人士又是何种看法?仲根再次觉得这严重的事态深深向他逼迫而来。
车子在早上九点抵达古柏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宅邸。
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玄关时,一名佣人快步走近,告诉古柏有位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等候。
「是警察局长贝克先生。说他有事要跟您谈谈。刚才我已请他进书房等候。」
古柏耸了耸肩,叫仲根和玛丽先去休息,自己则是前往客人等候的书房。
「那么,我也到我的工作室看看吧……」
仲根如此自言自语道,玛丽朝他露出责备的眼神。
「我好像醒来得很不是时候,对吧?」
仲根莞尔一笑,轻轻搂着妻子,朝她额头留下一吻。
「难得有空,我先把昨天观察得来的赏鸟记录整理好后再去睡。玛丽,你昨晚也都没睡对吧?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妻子依依不舍的背影走上楼梯后,仲根打开自己的工作室。
摆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放有鸟类图鉴。而且上头还有一张摊开的全美地图,上面详细记载了鸟类的栖息地。
仲根低声哼着歌,坐向椅子,取出写有鸟类观察记录的笔记本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向一旁的收音机伸手,将耳机放进一边耳中,转动旋钮,调整频道。
爵士、新闻、综艺节目、宗教音乐……
各种广播节目随电波流泄而出。
当中突然有两名男子的对话从收音机传出。
——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是啊,因为我已调查过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有哪个父母不会先做调查?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他是……
——当然知道。虽然他自己那样说,但他根本不是什么穷学生。可差远了。他是日本一位知名贵族的独生子。听说还拥有庞大的资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当面戳破他的谎言?
——你说到重点了。他是因为讨厌自己天生就是贵族,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在美国这个原本就没有贵族存在的国家里,这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早晚都会回国继承家业。到时候……
——这么说来,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
仲根听着这两名男子从收音机传来的对话,表情毫无变化地以钢笔写下鸟类观察记录。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采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写到这里,仲根突然停手。
——终于发现了。
他望着自己写的字,唇边浮现了微笑。
代号「游隼」。
他肯定是我搜寻的对象——混进组织中的敌方双面谍。
5
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
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传统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不真实。
对方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作工精细的西装,给人的形象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单脚而行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知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就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弗,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而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希望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他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几个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却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默念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觉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骜不驯。
难以驾御。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被灌输「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它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的观点出发,彻底讨论其问题点。
另一方面,所有学生被要求得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未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内的组织,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注32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亦即「只透过自己亲身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真正看起来是什么样貌?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是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一切都游刃有余。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造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显出假造经历的矛盾,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这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正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公桌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造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地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毋需回答的修辞疑问。
在D机关里,不论何种命令书,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得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
迅速将那厚厚一叠命令书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
「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
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地撇着嘴说道:
「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执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交换条件,是在美国将其称之为「我国后院」的中南美洲里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路,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人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在他们之间架设了「内应」的组织网。
只要懂得诀窍,要随意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是灌输理想,陆续将人纳入间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共产党员。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共产党员,但是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间,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没人知道是谁在控管这个情报网。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他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是,就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纳闷,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复制。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地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一来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复制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张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搜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麦可·古柏,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有力人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观察野鸟的精神,对此深为感动。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嫌内向了些……
仲根认定玛丽·古柏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因为仲根是少数的赏鸟同好,而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她比较积极主导。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古柏。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那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会需要双重伪装。
古柏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遭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其中一员。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一人远赴「自由之国」的美国。尽管他算是深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的年轻世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遭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古柏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极度憧憬和自卑情结的人了。事实上,古柏特地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为了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使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拼片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独力拼凑完成。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内容看起来再怎么离谱也一样。
古柏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器,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着,想独自占有。
刚才透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古柏与警察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古柏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古柏这位地方有力人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透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古柏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得释放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遭人的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共组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是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可以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有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的大眼,搭上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采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6
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回来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其他任务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彼此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的联系。报告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与间谍首脑联系的这一条细线。万一发生意外时,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办到的最低条件。更何况是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的地方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这次的任务……
外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专断独行感到担心害怕。想保有其既得的权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搜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出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的管辖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彼此在当地接触。
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搜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
这么一来,就能搜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进行。
地点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 la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监。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监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监。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也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店内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是外务省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用的还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朝他耳边悄声道。
在柳桥当艺妓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就是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他们决定投信地点,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他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彼此。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碰面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再怎么伪装,他也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倒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其他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公吨数。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国内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精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得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 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看报纸或统计年鉴,谁也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况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约是二○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必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亦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长期在人类历史上称之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所有产业、所有生产行为,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总体战。或是双方国家动用所有战力,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自行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趣缺缺地说道:
「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好像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子弟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不可?』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研判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不论是好是坏,毕竟这就是民主主义。只要没发生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
仲根聆听莲水准确地分析现况,每次和他见面,心中的惊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莲水每次都以同样的打扮现身。
天冷时,一定是穿着一套看起来土里土气,跟不上流行的老旧厚大衣。待天气转暖后,他便改穿那件作工精细,但略显老旧的藏青色西装。露出衣领外的白衬衫,总是常白净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亲手熨烫。简言之,他虽然各方面都很杰出,但生活费好像不太够用。
身为二等书记官的莲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国内是否够用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在美国,绝对称不上充裕。
仲根一度语带含蓄地提议要提供他资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公务员不能收受贿赂。」
莲水半开玩笑地应道,在不让周遭人发现的程度下微微耸肩。不过……
莲水确实拥有过人的才能,与D机关的人相比毫不逊色。
对仲根而言,莲水是另一个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个人生。
为何莲水会甘于待在日本外务省这种微不足道的组织里,当个小小的官员,听无能的上司差遣,甘之如饴?要成为大使,需要庞大的资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位已经挤满了人,莲水日后成为大国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莲水似乎看起来仍对这世界没任何不满……
仲根对此百思不解。
莲水对仲根提供的情报兴致盎然。
例如美国西岸居民对日侨的反感攀升。不讲道理的偏见气焰甚高,「黄日本鬼子」的蔑称正迅速蔓延。好些个离谱的谣言不约而同地出现,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日本园丁将短波发射机藏在水管里。
——从空中俯瞰日本农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机场方向的箭头符号。
——日本企业的报纸广告中暗藏密码。
——日本渔村每户人家摆出的高大竹竿,被当作短波通讯的天线使用。
……
「真难想象是同一个国家,美国的东西两岸差异还真大。」
莲水在喉内低声轻笑地说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你平时是如何取得这么多情报?应该不单只是从报章杂志上剪报得来的吧?」
仲根默而不答,莲水只好微微耸肩,改变话题:
「不说就算了。对了,我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7
仲根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的机密情报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归究起来,这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所造成。」
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地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官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
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敌方双面敌混进其中。
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就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
他绝不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是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
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之后过了两周。
仲根卯足耐性持续等候。
双面谍或是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
平时为某个阵营暗中从事谍报活动,同时对利害关系不同的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只有自己绝不会被人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性。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自己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
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
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
仲根并不是真的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鹟、林莺、三道眉草鹀、海燕、斑唧鹀、鹪鹩、斑鸫、扑动鴷……
笔记本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对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所取的暗号名。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古柏这名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遭人起疑。
仲根接近玛丽,和她结婚,让周遭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嗜好是赏鸟,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都不知道自己是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的通讯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时,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哉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
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和星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点小事对D机关的人来说,根本就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透过什么方式在观察他。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作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提供情报者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 News》、《Fort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和星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会开始慢慢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迈入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何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到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朗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忿忿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成功地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会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遭移开。
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也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
看到浮现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想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人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他的诡计。
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都得多亏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曾在学员监视他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洞烛先机。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超越对方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会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行动。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正当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同样是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以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故意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掉包成另一张纸……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是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用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大感纳闷。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头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谍「游隼」将会连仲根的一根寒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敌人的双面谍,却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
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作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嫌疑,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采取这次的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器的精准度。
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收获。
测谎器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让自己显得口干舌躁,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数和发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器」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器就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虽然平日要赏鸟会愈来愈困难,但这么一来,应该能多争取到一些时间。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所给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蹙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咳嗽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
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
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
「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中途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
玛丽那血色尽失的苍白脸庞,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
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
每个频道的播报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
8
——卑鄙的偷袭。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一再重复这句话。仲根试着转动旋钮更换调频,但每个电台的播报员都千篇一律地重复这句话……就像事先就准备好似的……
——不,这句话确实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仲根紧咬着嘴唇。
美国事前早知道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事,而且也知道之后会马上宣战。
仲根已收拾了洛杉矶的地鼠。
但日本外务省的密码情报早就以别的途径被人盗取。不是美方,就是极力希望美国加入这场战局的英国。
他们早知道日本正计划毫无预警地展开奇袭,反过来加以利用。
——卑鄙的偷袭。
美国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说谎的观念。
对他们来说,「卑鄙的偷袭」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程度之严重,远超乎外国人(例如日本人)的想象。
全世界因为这句话而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我认为,目前美国自行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他耳边响起莲水之前说过的话。
「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只要没发生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
决定性的事件。
例如卑鄙的偷袭。
美国国民从建国以来便一直被教导不能说谎,而日军这次展开的奇袭作战,肯定会惹来他们的反感。而且日军的行为都被局限在「卑鄙的偷袭」这句话上头,只要是听到广播、看过报纸的人,或是聆听政治家演说的人,脑中一定都会清楚地被灌输这个观念。结果将会……
颠覆美国的舆论。
原本排斥参战的美国国民,今后人人将主动高喊要与日本开战。对他们而言,面对展开「卑鄙偷袭」的对手,若是逃避这场战场,那将是「懦弱」以及「不可饶恕的行为」。
有舆论在后头推动的美国政治家,雀跃地展开与日本的战争。这么一来……
二○比一。
莲水之前曾冷静地分析过美国与日本的国力差距。
「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一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仲根缓缓摇头。
没错,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与美国这场战争,日本早晚会落败。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已决定胜败。以历史来看,以军事行动挽回外交上的失败,这种例子可说是前所未闻。包含军事行动在内的外交战略,就像日本的居合拔刀术注33一样,刀子尚未离鞘,便已分出胜负。
所以结城中校才会力排众议,在陆军内部设立D机关,培训间谍,并教导他们平时的间谍技术。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仲根他们在D机关一入门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再也没比有人丧命更会引来周遭人关注的事了,所以对理应当「隐形人」的间谍来说,自杀及杀人是最忌讳的行为。
然而,一旦战争开始后,世界将就此颠倒。
战时有人丧命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杀敌或是被敌所杀,反而更为理所当然。
这种状况意谓着仲根他们的间谍活动将就此中止。
因为潜入敌方美国的日本间谍,就算再怎么巧妙伪装,也会因为是敌国人民,而随时会被监视或拘捕,再也不能维持「隐形人」的身份。
不,不光是间谍。开战后旅居美国的日本人、拥有美国籍的日侨第二代、第三代,也都会遭美国当局监视、拘捕,或是被逐出国外……
这三年来,仲根辛辛苦苦在美国以及中南美地区架设,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的间谍网,将会崩毁。仲根的谍报活动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不并不重要。这单纯只是一项无法改变的事实。问题在于……
仲根低头眯起双眼,思绪往远方延伸。
——为什么事前没和我联络?
他一直百思不解。
日军对珍珠港展开「卑鄙的偷袭」,D机关或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应该事前便已掌握情报才对。
如果事前能取得联络,仲根应该就会想办法尽量解救之前的活动成果。日本的结城中校和华盛顿的莲水,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
他蓦然想起某件事,抬起头来。
前些日子,他听说欧洲发生一场事故。难道结城中校出事了……?
他游移的视线,停顿在桌面的报纸上。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日本专刊报纸。女佣一如平时,将它摆在仲根桌上。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今天还没看……
看过后,他不禁双目圆睁。
报纸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得差点令人忽略的短篇报导。
于日本大使馆任职的二等书记官莲水光一(二十九岁),昨晚在医院病逝。
莲水光一于本月一日下午,在上班时突然吐血,被送往医院,但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葬礼预定于……
——莲水……我哥哥他……死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就这样十天没联络而放任不管。因为对方是莲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才一时大意。他心中认定莲水不可能会有疏失。而且他一直专注于处理莲水委托他办的事。想尽早处理完毕,让莲水对他赞叹。我不就是这么想吗……?
我被绑住了。
被莲水……不,是被自己的过去给绑住。
好几个假设像水泡般浮现脑中。倘若日本大使馆对莲水病逝的事保密,没告诉国内的话……假使结城中校正忙着处理欧洲那起事故……如果和仲根联络的事,完全是委托莲水处理的话……
超越世上万物的结城中校,他那张冷峻的脸孔。
记忆中,人称魔王的那名男子的脸,正扭曲变形,形成一道漩涡,被吸进黑暗中……
这时,呆立在门前的玛丽被一把推开,两名陌生男人闯进房内。男子们在仲根面前摊开一张纸,接着朗声宣读纸上的内容。
仲根已听不到男人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事物。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仲根一脸茫然,依言伸出双手,只听得喀嚓一声,双手被铐上冰冷的手铐。
注31: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上将、日本首相。
注32:日本的传说生物之一。出现于《平家物语》中,据说它拥有猴子的相貌、狸的身躯、虎的四肢与及蛇的尾巴。
注33:日本剑术中一种瞬间拔刀伤敌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