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从欧洲去亚洲旅行的人都会相约:
「下次在莱佛士酒店见面吧。」
莱佛士酒店。
号称「东方之珠」或「神秘乐园」,英属新加坡的最高级欧式饭店。以白色为基调,采用维多利亚后期样式及文艺复兴样式的厚重华丽建筑。多年前,英国皇太子也曾造访这间饭店,并在舞厅跳舞的轶事传开后,从此博得「苏伊士运河以东最佳住宿地点」的美名。
在莱佛士酒店的酒吧——即「乐园中的乐园」吧台前,美国海军士官麦可·康贝尔,却如临世界末日般黯然叹息。
他以领事馆武官的身份赴任已半年。
对康贝尔而言,这段日子的新加坡宛若乐园。
虽然早有耳闻,但新加坡和他见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相比,都是异样美丽的地方。
市中心耸立着圣安德鲁教堂的华丽尖塔,接着是一片白石打造的政府机关,及最高法院的圆顶建筑,规律排列在保养良好的绿丘上。从市中心延伸出多条笔直宽阔的马路,马路两旁是青翠的绿地,设有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板球场等运动设施。公园与儿童游乐场也随处可见。
此地虽属热带气候,男人在上班时间还是穿着有假领片与领带的白色亚麻西服。晚间不是穿晚礼服,就是短版的晚餐正装。尽管满头大汗、丑态百出,但他们显然深爱殖民地特有的冒险余香、噪音、步调缓慢的生活,及这个有机会一攫千金的城市。
在这座位于赤道正下方、面对麻六甲海峡,呈钻石状的岛屿,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化空前成功。
不过,在年轻的美国军人康贝尔心目中,「乐园」绝非英国人苦心经营出的特殊殖民地文化,也不是麻六甲海峡吸引旅人的美丽海洋风光,或者路旁绽放的美丽蝴蝶兰之类的东西——基本上,那种东西能否入他的眼都还是个疑问。
刚到任不久,康贝尔就在饭店大厅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当下如遭雷击。
婷婷玉立的风姿。及腰的乌亮长发呈波浪状起伏,小麦色肌肤润泽生光。姣好的瓜子脸上,是一对黑多白少的杏眼。嫣然一笑时,露出像小巧珍珠般整齐的皓齿……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女子,直到遭同事肘击腰际。
回过神,康贝尔激动地逼问同事。
她是什么人?家住何处?父母是谁?怎样才能认识她?
同事听得目瞪口呆,他好不容易打听出对方名叫茱莉亚·奥森。
今年芳龄十八,是担任矿区技师的丹麦父亲与泰国母亲结合生下的「女神」。
「她呀……对,她应该还没结婚。」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康贝尔的眼前出现一片乐园。
之后,康贝尔凭着恋爱中人的厚脸皮,及美国人特有的粗神经,展开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他也毅然脱离以混血为由,不乐见茱莉亚出席的白人俱乐部。
起初,他似乎被当成可疑人物。然而,最后不管是茱莉亚,或她那顽固的父亲,都敌不过康贝尔的爱情,或者说热情,同意交往(母亲在她幼年时去世)。
康贝尔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还有一双充满魅力的蓝眼睛,是讨人喜欢的好青年,加上在南国艳阳下格外体面的美国海军雪白士官服,想必也不无影响。
两人在号称乐园的城市频繁约会。
尽快找个日子结婚吧。
最近他们已有此打算,岂料——
康贝尔摇头,再度深深叹息。
昨晚,一名住宿莱佛士酒店的英国企业家尸体被人发现。
茱莉亚被警察当成嫌犯逮捕。
问题在于,茱莉亚已坦承杀人。
2
案件发生在昨天半夜。
饭店管家巡视毫无声息的馆内时,在名为「棕榈园」(palm court)的中庭阴暗处,发现茂密的南洋植物之间横躺着一个男人。
起初,他以为是有人醉倒在那里。
莱佛士酒店向来以英国上流阶级为主的优越客层闻名,但偶尔也会有深夜溜出客房,在中庭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饭店管家的职务之一,就是处理丢脸的状况,以免丑事外扬。
他得把不守规矩的客人悄悄送回房间。
只是,拨开树丛走近后,饭店管家察觉不对劲。
听不见醉汉特有的粗重呼吸声。他伸手想探脉搏,发现对方的皮肤触感明显与活人不同。
接下来他的行动,实在不太值得夸奖。
确定男人已死,他扛起尸体搬进最近的空房,在床上摆平,才慢吞吞地报警。
警察抵达后,询问原因,年长的饭店管家坦然答道:
「第一,尸体留在中庭会影响到其他客人。第二,既然往生者也是我们的贵客,就不能任由他躺在那种地方。」
死掉的男人,是英国企业家乔瑟夫·布兰特。
他是莱佛士酒店的房客。
布兰特在母国的出身阶级并不高。他年纪轻轻便渡海来到马来半岛,白手起家,算是所谓的「暴发户」。名下拥有大片橡胶园,也是锡矿区的大股东。现年五十四岁。最近经常造访新加坡,每次必定下榻莱佛士酒店。一喝酒,就会不分对象地胡乱纠缠,常客都敬而远之。
死因是颈髓损伤,他的脖子断了。
经过调查,在布兰特陈尸地点的正上方,二楼的回廊栏杆附近找到没喝完的威士忌酒瓶。昨夜,布兰特八成是独自坐在栏杆上喝酒,醉到重心不稳,摔下二楼,才会折断脖子。
喝醉失足摔死。
警方刚要判定是意外死亡,茱莉亚·奥森在父亲的陪同下到警局自首。
「小女好像杀了人。」
丹麦籍的父亲对出面接待的警察如此说明。之后,茱莉亚在父亲的催促下开口叙述事情的经纬——
昨晚,她去拜访投宿莱佛士酒店的友人(同年的女性)。久别重逢,双方聊得起劲,不知不觉超过她预定停留的时间。
走廊早已熄灯,空无一人。不过,她并非初次造访莱佛士酒店,于是沿着走廊快速步向大门口。经过面对中庭的二楼回廊时,柱子后方的阴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臂。
她惊慌失措地甩开那只手,逃离现场。背后隐约传来惨叫声,但一片混乱中,她不是很确定。
到了早上,她听说布兰特身亡。
恐怕是当时我甩开那只手,他才会摔死。我想自首,好好赎罪——
是茱莉亚自己这么说的,事实无可争议。
康贝尔接获消息,立刻赶往警局,拼命拜托警察让他见茱莉亚一面。可是,警方声称在侦讯结束前不能让她见任何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回来。
他在吧台撑着双肘,苦恼地抱着头。
脑海不禁浮现最后一次与茱莉亚见面的情景。
傍晚时分,两人在笼罩梦幻金黄色的美丽庭园散步,茱莉亚神情一暗,低喃:
「我有时会非常不安……眼前乐园般的美景,该不会明天就消失无踪吧?想到这份幸福或许只属于今天,我就忽然很想哭……」
康贝尔紧紧抱住她,向她保证一定会守护这座乐园,让她幸福。那是……对,短短二天前的事。然而——
康贝尔抱着脑袋,缓缓摇头。
虽说是自首,茱莉亚毕竟害死一个英国人。请来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免罪。
「依杀人或过失致死罪,判处一至三年的实刑。」
早已传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
康贝尔想起刚到任,前去视察樟宜监狱时的情景,不禁绝望地呻吟。
双重的高耸水泥墙内,是一栋栋三层楼高的监狱。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受严密监视的单人囚房里,冷清单调的铁床。床单泛黄,看得出日用品的供给并不充分。整齐划一的囚服。排队,点名。不干净的环境。作业空档的粗陋饮食……
光想到茱莉亚要在那种地方待一年,不,哪怕只是半年,他就快发狂。
视野一隅,忽然有人递来一个酒杯。
「要是不嫌弃,试试我们的鸡尾酒吧?」
一抬头,他与吧台对面微笑的男人四目相接。
3
对方的黑发梳得很整齐,身穿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上的白色服务生制服,襟口打着黑色领结。
原来是莱佛士酒店雇用的酒保。
康贝尔不禁蹙眉。
通常是他出声点饮料,这是酒保头一次主动搭话。
莱佛士酒店有各种国籍的员工,包括身高近二公尺的印度门房、矮小的马来客房服务员,厨房的工作人员听说多半是华裔。不过,日英同盟瓦解后,唯独日本人绝不会被聘雇。
主动搭话的酒保八成是中国人,一双东方人特有的凤眼,仔细一看,五官意外俊秀。
康贝尔不记得见过对方,原本他就不会特别注意饭店从业员的长相。
来回审视吧台递来的鸡尾酒杯与露出奇异微笑的酒保,康贝尔恍然大悟。
虽然坐在吧台,他却一杯酒也没叫。酒保肯定是忍无可忍才催他点酒。
「不好意思。我想想,一杯纯马丁尼,不要橄榄……」
「不,不是的。我不是问您要点什么。」
酒保莞尔一笑,以漂亮的英国腔解释。
「关于这杯鸡尾酒,我想听听康贝尔先生的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你问我吗?」
康贝尔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数日前,就在这酒吧,他曾对茱莉亚大谈鸡尾酒的门道。想必酒保是听见当时的对话,以为他很了解鸡尾酒。
康贝尔撇唇苦笑,目光移向吧台上的酒杯。
名为tumbler的长饮用平底直筒玻璃杯,盛装着宛如新加坡美丽夕阳的艳红鸡尾酒,搭配樱桃。表面微微冒泡,应该是加了苏打水。
在酒保的催促下,康贝尔举杯就口。
「怎么样?」
「不坏。」
康贝尔把杯子放回吧台。
「不过,稍嫌太甜。我可不会叫第二杯。」
「果然如此吗?」
酒保垮下肩膀,轻叹口气。
「其实,前几天有位年迈的客人说,以前旅居此地期间,曾在本酒吧喝过名为『新加坡司令』的鸡尾酒,一直念念不忘,叫我调一杯。可是,不巧我们并未保留当时的酒谱……虽然根据客人提供的种种意见一再尝试,还是调不出完美的味道。」
酒保摇摇头,然后抬起脸,讨好地问: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试另一种配方?」
之后,酒保又免费提供数杯鸡尾酒,他只得应要求讲些意见。
最好从根本上重新检讨想法。把当基酒的琴酒换一下吧,那和樱桃白兰地的调性不合,味道像在嘴里打架。兑在酒里的,也不要墨守成规单放柠檬汁,既然地处南国何不多尝试凤梨与芒果等水果?不,用香蕉装饰值得商榷。砂糖的味道太突出会搞砸一切,必须巧妙隐藏。苏打太呛,添加的时机很重要。我想想,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如何——
不知不觉,似乎有点醉了。
康贝尔环视四周,察觉不太对劲,暗自嘀咕:
「……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换作以往,不管是星期几或几点,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随时都是满座,今天却门可罗雀,客人一只手就数得完。
「毕竟刚发生那种惨剧……」
酒保垂眼应道,康贝尔赫然回神。他内心一阵刺痛,却也涌起正视现实的勇气。
当下,除了一味抱怨苦恼,应该还有能为茱莉亚做的事。例如,既然要上法庭,可搜集对茱莉亚有利的情报,增加陪审员的正面印象,就算没办法获判无罪,至少能缩短刑期——
「关于昨晚死在这间酒店的男人,你能否透露一二?」
康贝尔倾身向前,询问酒保。
「听说丧命的布兰特几天前便住在这间饭店,想必也常来酒吧?」
「当然,他几乎天天光顾。」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点头。而后,他高举杯子,仔细确认表面是否残留污垢。
「他是怎样的人?什么都行,把你注意到的都告诉我。」
「这个嘛……」
酒保停下手,四下张望,然后皱起眉,悄声道:
「偷偷告诉您,他在酒吧的评价不太好。毕竟他很shy……」
「很害羞内向?」
跟一个特定行为有关,酒保比出在吧台上写字的动作。
讨厌签名(pencil shy)。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康贝尔皱起脸。
在新加坡,身为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人,在属于特权阶级的白人社会中建立一种独特的立场。比方,他们平时不会随身携带现金,无论吃饭或购物,签个名就能了事(附带一提,身为美国人的康贝尔,即使喝一杯鸡尾酒也得支付现金)。
在新加坡的英国人社会,被称为「pencil shy」是最大耻辱。「暴发户」布兰特,似乎是个注重眼前的实际利益胜于周遭评价的人物。
「一旦喝了酒,那种倾向会更强烈,甚至闹得有点过分。」
原来如此,康贝尔点点头,继续追问:
「其他的呢?他喝酒后都讲些什么?有没有讲过谁的坏话?或是与谁发生争执?」
死掉的男人如果平时有冤家,而对方又是本地的有力人士,在法庭上会很有利——康贝尔是这么想的。
「一杯酒下肚,大伙都会变得比较饶舌。」
酒保轻轻苦笑。
「布兰特先生……该怎么形容,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就像昨天,反倒因为那样发生口角……」
酒保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惊醒似地慌张闭嘴。他脸上写着「不小心谈论太多客人的事」,但康贝尔不能就此放弃。
「告诉我,昨天布兰特到底和谁发生口角?」
他倾身向前恳求道,酒保歉疚地耸耸肩。
「对不起,我不方便再透露……」
「拜托,请你帮个忙。」
酒保有些困惑,最后仍败在康贝尔的认真下,小声补上一句:
「想知道昨天的事,不妨去向坐在那边的客人打听。」
康贝尔转过身,顺着酒保的视线望去。
墙边的桌旁,一个体型肥胖,有着鹰勾鼻的红脸老人在独酌。康贝尔在酒吧看过他好几次。他是到新加坡养老的退役军人,记得名叫——
「汤姆森准将,曾是英国海军军人。」
酒保附耳低语。
死去的布兰特昨天也和他一起喝酒。如此说来,只能找他聊聊。
「我要波本……不,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牌子由你选。替我送到那边的桌子。」
「好的。」
酒保的回答在背后响起,康贝尔起身走向汤姆森准将。
4
「敬大英帝国!」
康贝尔一举杯,汤姆森准将立刻放松态度。
一口气喝干,他笑着嘟囔:
「这才是酒中之酒,真搞不懂喝鸡尾酒的人在想什么。」
康贝尔苦笑,打手势要酒保再送两杯威士忌过来。
「敬美利坚合众国!」
这次轮到汤姆森准将举杯。
点燃粗大的雪茄,吞云吐雾一番后,他眯起眼说:
「在新加坡,任何东西都能弄到手。旅居异地依旧能享受故乡的美酒,还有上等的雪茄,早餐则有刚出炉的法国面包、香肠、英式炖豆、爱尔兰蔬菜炖肉,甚至雪梨产的新鲜石蚝。想要的话,连孩童最爱的英式高级冰淇淋都吃得到——简直是乐园。」
「昨晚,有人就在这座乐园死去。关于这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一切入正题,汤姆森准将直视康贝尔。
「你的女友倒是可怜。」
他轻轻耸肩。
「不过,毕竟因她死了一个英国人,总该尽尽义务,哪怕是混血。这就是所谓的文明。」
——混血?
康贝尔勉强按捺内心的气愤,努力假装平静继续道:
「听说,死掉的布兰特是出了名地讨厌签名?」
汤姆森准将耸耸肩,不耐烦地摇头。
「对,每次该在账单签名时他就会突然装死。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所以人家才说暴发户没有自尊心。我好几次都想臭骂他一顿,唔……对喔,他真的死掉了。死者为大,我不便再批评他。」
语毕,他紧紧闭上嘴。康贝尔只得换个问题。
「布兰特似乎是个与众不同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昨天也是因此发生口角。乐天派和平主义者?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的我们,全是乐天派和平主义者。你不觉得吗?」
汤姆森准将冷冷一笑,环视四周后,重新面向康贝尔问道。
「这座乐园不适合斗争。连毕生服务军旅的我,都打从心底祈求眼前的和平能够直到永远。哎,说实在的,我死也不愿有人扰乱乐园的和平。」
「但是,欧洲早就爆发战争。到这节骨眼,恐怕已没有『永远的和平』。」
康贝尔皱眉反驳。
「你的祖国大英帝国,此时此刻正与纳粹德国打仗。不只是欧洲,英国国内不久前也开始实施食品配给制。我认为这种状况,有点难以称为和平。」
「唔,配给制确实颇伤脑筋。」
汤姆森准将的粗脖子一缩。
「不过……唉,在这里实在无法想象。食物自然不消说,酒类也是无限制供应。每晚必定有地方开舞会,和母国截然不同。而且,放心,希特勒怎样都不可能打来新加坡吧。」
「撇开希特勒不谈,日军呢?」
面对一派乐天的前大英帝国军人,康贝尔态度愕然地问。
「日军现在违背国际社会的意见,不惜退出联合国,持续与中国打仗。和纳粹德国联手的日军,虎视眈眈寻求进出南方的机会——我们美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我问你,日军到底能有多大本事?」
汤姆森准将冷哼一声,显得极为不屑。
「你想想,连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他们都打了好几年,搞得焦头烂额。亚洲人还是该和亚洲人打,绝不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手。」
「不过……」
「听好,小子。你是美国人大概不知道,当初教日本人操作军舰的可是我们英国人。好吧,万一如你所说,日军莽撞无谋地企图进军南方,妄想攻打新加坡。」
汤姆森准将话一顿,从外套口袋取出层层折叠的纸张,在桌上摊开。
那是马来半岛的地图,半岛南端的小岛是新加坡。
「届时日军也一定是率领大舰队从海上正面来袭。」
他戳着地图断言,朝康贝尔咧嘴一笑。
日英同盟瓦解后,日本成为英国的「敌人」。在东方殖民地据点的新加坡,英国不可能没做好防卫日本的准备。
几年前,英国本土秘密将拥有十万吨容量的巨大浮船坞拖至印度洋,用来建设海军基地,以作为英国东方舰队根据地。
在海岸线的重要据点则打造碉堡,配备十五寸炮台,睨视大海。
再加上被誉为英国海军最新、最强的「不沉战舰」威尔斯王子号,伴随同样巨大的战舰雷帕斯号,目前在新加坡海域巡航……
微醺的汤姆森准将大放厥词,康贝尔听得目瞪口呆。
他惊叹的不是英国的新加坡防卫措施。
从英国本土拖来十万吨的巨大浮船坞当海军基地,在海岸线设置十五寸炮台的碉堡,乃至配备威尔斯王子号、雷帕斯号两大巡洋舰的计划,应该都属于极为机密的军事情报。
莱佛士酒店也有一般客人出入。
这种机密军情要是传到日军耳中怎么办?
康贝尔小声劝阻,汤姆森准将不耐烦地摆摆手,应道:
「莱佛士酒店没半个日本人啦。门房绝不会放日本客人进来。员工都经过严格的身家调查,跟日本沾上一点边,一开始就会拒绝雇用。在这里说什么都不要紧。」
不过……康贝尔想起前几天领事馆收到的机密情报,左右张望后压低音量。
那份盖有「最高机密」戳印的报告书上写着:
——日本陆军内部似乎已悄悄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详情不明,但该机关培养的日本间谍个个优秀得吓人,须提高警觉。
「太可笑了。」
汤姆森准将一脸哭笑不得,语气极为不屑。
「黄种日本人哪可能成为优秀的间谍。」
看他的表情,不只日本人,显然连一般亚洲人也没放在眼里。
蓦然间,他想起什么似地摩挲下巴。
「等等,这么一说,昨天那男人好像也提过?哼,所以才会和布兰特扯上那种口角官司。」
话题终于转到期望的方向,康贝尔双眼一亮,倾身向前问道:
「那男人?昨天与布兰特发生纠纷的,究竟是什么人?」
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
他就是与死去的布兰特发生口角的人。
昨天下午,帕克上尉到任后首度现身莱佛士酒店的酒吧。就在他与包括汤姆森准将在内的几名新加坡定居者喝酒时,谈起有些敏感的话题。
帕克上尉突然向本地的企业家强烈诉求:「新加坡正面临重大危机,希望你们为军方提供建设防线的人力。」
在场众人起初只是笑,没认真理会。
利用十万吨的巨大浮船坞,标准的海军基地已完工。海岸线有配备炮台的碉堡,外海则有两艘英国海军最新式的巨大船舰巡逻保护。
除此之外,究竟还需要什么?
面对这讥诮的质问,帕克上尉愤愤回答:
日军进攻新加坡,不见得会率舰队从海上来袭。
最近,传闻日本陆军内部已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要是优秀的间谍混入新加坡,恐怕早将我方防卫设施的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应该不会从门户森严的正面进攻,而是从等同不设防的背后摸索入侵管道,使出意想不到的手段。我们必须防备来自背后的攻击,建设防线是当务之急,所以需要人手。日军要进攻,有雾的十月至翌年三月是最佳选择,时间紧迫。当前亟需英国人倾力相助,在此希望大家能为祖国抛洒热血,云云。
听着帕克上尉的爱国演说,经营大型橡胶园的布兰特率先露骨地面带不悦。
「天啊,居然说什么日本间谍!」
他唇角一撇,摇摇头,低声嘲讽。
受到欧洲爆发的战争与美国重整军备的影响,橡胶及锡的价格急升。码头总是随时停泊着多艘空船,船舱一满就出航。在新加坡外海,还有进不了港的船只在排队。
对橡胶园经营者及锡矿业者而言,正是赚钱的好时机。
在这当口,要他们贡献人力去建造不必要的防线,他们自然不可能默许这种荒唐的言论。
「新任上尉阁下,你搬出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该不会只是想跟日本打仗,增加自己的功勋吧?」
辛辣的讥嘲当头砸下。
身为「和平主义者」的汤姆森准将,也站在布兰特那方。
「『马来半岛是难以攻陷的天然要塞』,记得英国参谋本部确实是这么评价的:『以日军的装备不可能突破马来半岛的雨林』。如果对手是纳粹德国的战车部队或许另当别论,但装备简陋的日军要沿着马来半岛攻入新加坡,根本是天方夜谭。」
听到汤姆森的发言,定居新加坡的企业家,甚至领事馆职员都一齐举杯表示赞同。
「偷偷告诉你们,邱吉尔首相预估『在苏联败给德国前,日军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一名领事馆职员接腔,得意地透露秘密情报。
帕克上尉完全遭到孤立。
形同受全场围剿的帕克上尉,渐渐陷入沉默,最后脸色一变,倏然站起。
对着上尉走出酒吧的背影,剩下的人纷纷举杯。
带头喊「干杯」的,据说就是布兰特。
5
与汤姆森准将在酒吧道别后,康贝尔踩着梦游般的步伐前往大厅,找到放在柱子后方的藤椅,一屁股重重坐下。
一尘不染、粉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上,大型风扇缓缓转动。
康贝尔的目光随着扇叶转动,自问:
——不会吧,那种情况真有可能吗?
意思是说,昨晚布兰特并非被茱莉亚推开,失足坠楼而死?
听着汤姆森准将的叙述,康贝尔脑中浮现一种假设。
昨天深夜,在无人的莱佛士酒店中庭发生的命案经过,该不会跟警方与茱莉亚本人以为的是两回事?
比方,实情或许是这样:
布兰特深夜在面向中庭的二楼回廊独酌。
这时茱莉亚经过,喝醉的布兰特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拽住茱莉亚的手臂,被她甩开——
茱莉亚也这么供称,到此为止应该不会错。
但另一方面,仔细想想,根本没有茱莉亚的行为直接导致布兰特坠楼身亡的证据。
如果布兰特并非遭茱莉亚甩开才坠楼呢?
再如果,帕克上尉凑巧目击那一幕呢?
从汤姆森准将的话听来,布兰特平日嘴巴就很坏,喝醉后又遭人撞见自己出丑,该不会恼羞成怒对帕克上尉恶言相向?说不定是帕克上尉主动走近布兰特,拿出英国人骨子里的正经态度,劝阻布兰特恶意吓唬年轻女性。
加上白天在酒吧的争论。
两个男人因口角扭打成一团,喝醉的布兰特被击倒,或是脚下一滑摔倒,不巧把脖子撞断了?
帕克上尉发现布兰特死亡,大惊失色,情急下连忙进行伪装工作。换句话说,他将布兰特的尸体移至中庭的树丛,装成酒醉失足摔出二楼栏杆,意外丧命的样子。果真如此——
康贝尔轻轻吐出一直憋着的气,微微摇头。
一切不过是推测。
在旁人眼中,这仅仅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康贝尔的妄想吧。
纵使告诉警方,现阶段也只会被一笑置之。即便是这样——
若有万分之一的机率能证明恋人的清白,他就有义务相信。
康贝尔张开双手,用力拍打脸颊两、三下。
陷入绝望前,还有他能做的事。
或许能挽回失去的乐园。
光是这么想,世界似乎已与刚才截然不同,变得灿烂辉煌。
康贝尔猛然自藤椅起身。
6
当天傍晚,康贝尔造访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在莱佛士酒店的住房。
那是弯过二楼走廊转角的最后一间房。
在柜台人员告知的房门前驻足,康贝尔用力深呼吸。
——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只手了。
这么一想,他紧张得双腿几乎要发抖。
他下定决心,举起手敲门。
「帕克上尉,请开门。关于昨晚过世的布兰特,我有话想和你说。」
房里传来某人走动的声响,稍等片刻,门自内侧打开一条缝。
门缝中,露出半张异常憔悴的男人脸孔。
亚麻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平常应该刮得很干净的胡碴覆满瘦长的俊秀面庞,青灰色的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
「谁?」
帕克上尉眯起眼问。
「我是麦可·康贝尔,美国领事馆的武官。」
康贝尔自我介绍后,慌忙补充:
「不过,今天我是以涉嫌杀害布兰特而遭到逮捕的茱莉亚·奥森的未婚夫身份前来拜访。」
听到茱莉亚的名字,帕克上尉受到惊吓般肩膀一抖,旋即面无表情,虚弱地摇头。
「抱歉,请你明天再来好吗?我现在不方便,有点事要忙……」
康贝尔的鞋尖迅速卡进就要关上的门缝。
…………?
帕克上尉困惑地抬起眼。康贝尔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扭身钻进门缝,闯入房内。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帕克上尉愤愤高喊。
「立刻离开,要不然,小心我叫印度门房把你拎出去!」
帕克上尉抓起床畔的电话,康贝尔轻轻耸肩。
「请便。不过,一旦闹开,有麻烦的恐怕是阁下吧。」
说着,康贝尔迅速环顾四周。
寝室的床单不见一丝皱褶。
帕克上尉昨天果然彻夜未眠。
但是,这究竟是何缘故?为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康贝尔很快就找到答案。
书桌上的打字机周围凌乱摆着大量文件……
「你想怎样?」
不出所料,帕克上尉先妥协。虽仍满脸诧异,他已放开电话。
「接下来,我想说一个推论。」
康贝尔应道。
「关于这个推论,帕克上尉,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有错,我保证马上离开。」
帕克上尉转过头,瞥向书桌。而后,他仰望天花板,像是放弃般闭上眼,随即又睁眼,挑衅地回答:
「好,你就说说那个所谓的推论吧。」
帕克上尉站在原地,专注倾听攸关布兰特之死的推论。
伪装工作。
康贝尔吐出这个字眼的瞬间,他仅仅不悦地蹙眉。
全部说完,康贝尔再度直视帕克上尉。
「帕克上尉,你大概无意把罪责推给茱莉亚,但就结果而言,茱莉亚认定昨晚布兰特的死亡是她的错。因为她甩开黑暗中伸来的那只手,导致布兰特重心不稳,自二楼摔落死亡——她如此深信。这样下去,茱莉亚将因杀人或过失致死的罪名被送进监狱,在设备恶劣的樟宜监狱待一至三年。」
康贝尔绝望地皱起脸。
「拜托,帕克上尉,请救救她。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要你肯说出真相,茱莉亚就能得救!」
语毕,他定睛窥探对方的反应。
帕克上尉憔悴凹陷的眼窝深处,青灰色的瞳眸游移,流露一丝犹豫。他瞥向书桌,重新面对康贝尔,脸上再无迟疑。
「身为英国军人,我有应尽的义务。」
帕克上尉斩钉截铁地开口。
——乐园痴。那是在新加坡生活的英国人真面目。
帕克上尉撇下嘴角,接着低语:
「我们与日本不可能发生战争。」
以新加坡的施政者为首,军方高层平日也毫不忌惮如此断言。
对于欧洲爆发的战争,他们仅仅抱持隔岸观火的态度。然而,他们的战争观完全与时代脱节。在预定的海域,双方舰队正面冲突,凭使用的火药和炮弹数量决胜——如今已不是那种时代。在局部地区运用飞机及战车进行闪电战后,国家与国家之间,全体国民奋战至最后一人的国家总体战,才是此时此刻在欧洲进行的「新战争」。
我们接获情报,日本间谍组织「D机关」早就潜入新加坡活动。倘若看穿我方无力应付战车(优秀的间谍想必已发现),他们肯定不会从海上来袭,而是找出从我们背后的马来半岛进攻的方法。并且,恐怕会选在多雾的十月至翌年三月行动,时间相当紧迫。在新加坡的我方英军,尤其是谍报战方面,彻底落后日本。我不得不紧急汇整预计提交给伦敦的报告。比起巨大战舰,最新锐的战斗机才是新加坡必要的防卫配备。向母国传达这项军事危机,是我身为军人的职责。事态严重,分秒必争。直到完成报告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桌前——
帕克上尉淡淡说完,目光垂落地板,紧咬着嘴唇。
康贝尔难以置信,不禁提出质疑:
「请等一下。身为军人的职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帕克上尉,该不会是指你必须尽军人的职责所以不能道出真相?」
帕克上尉没直接回答,抬起头,定睛注视康贝尔。数秒后,他开口:
「从昨天傍晚我就没踏出房间一步,也没和任何人见面。当然,包括死去的布兰特。」
他语调平板,判若两人。
「你的推论不过是一种猜测。说穿了,只是你一厢情愿渴望的现实。我能理解你想救女友的心情,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就要我顶罪,显然是找错对象。谈话到此结束。好了,按照约定,请马上离开。」
他抬起手,指向房门。
康贝尔颓然垂首,摇摇头。
——最后的机会已丧失。
康贝尔盯着地面,喃喃问道:
「……帕克上尉,你刚刚说『从昨天傍晚就没踏出房间一步』,对吧?」
「嗯,没错。所以你的推论不成立。按照约定,快离开吧。」
康贝尔抬起头,没起身离开,反而从口袋取出一支以手帕包裹的钢笔。
「你见过这支钢笔吗?」
帕克上尉困惑地眯起眼。
「看样子,好像是我的钢笔。我在房间遍寻不着,正觉得奇怪。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到一半,他大惊失色。
「难不成……?」
「掉在中庭。」
康贝尔点点头。
「如你所知,中庭栽种着许多南洋植物。这支钢笔夹在角落的扇芭蕉大片树叶之间,附带一提,就是昨晚饭店管家发现布兰特陈尸处的旁边。」
康贝尔坐在大厅的藤椅检验自己的推论后,立刻去中庭彻底搜查一番。推论成立的前提,是昨晚帕克上尉在命案现场。那是否属实?就算是事实,也必须有证据证明。
在热带强烈的阳光下,康贝尔汗流浃背,不理会周遭惊诧的视线,在中庭爬来爬去。他是名副其实地寸寸翻土,但基本上该找什么,不,连会有什么都不确定。拼命找半天,几乎要放弃时,视野一隅微微发亮。就在扇芭蕉——别名旅人蕉的巨大南洋植物叶片之间,那显然与水滴反射的阳光不同。康贝尔用力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唾液,探进扇芭蕉的叶片之间,终于找到能够挽回乐园的小小钥匙。
「不管怎样,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见帕克上尉伸出手,康贝尔立刻将钢笔拿远。
「还给你前,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康贝尔提出要求。
「从昨天傍晚就一步也没踏出房间的你,为何会将钢笔遗落在中庭,能不能解释一下?」
帕克上尉放下手,耸肩回答:
「就算不是昨晚,也有很多机会去中庭,大概是更早以前遗落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
康贝尔摇头。
「日落后,马来籍的工作人员会彻底打扫莱佛士酒店的中庭,所以隔天早上才会一尘不染。我已向他们确认,昨天日落时分的中庭没有这样的东西。他们每天会尽责地完成工作,不可能没看见。当然,扇芭蕉的叶片之间也全部检查过。」
帕克上尉紧皱眉头,复又开口:
「是吗?那一定是别人捡到我的钢笔。不是在大厅,就是在附近吧。然后,对方昨晚去中庭时,不小心遗落我的钢笔……」
「那也不可能。」
康贝尔再次摇头。
「不可能是其他人遗落的。因为这支钢笔上……听好,帕克上尉,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
「指纹?你是说验过指纹?难不成……」
帕克上尉瞪大双眼,目光移向康贝尔背后的门。
「你刚才已失去告白罪行的最后机会。」
康贝尔语气严厉。
「你坚称从昨天傍晚就没踏出房间一步,反倒证明你在说谎。对,查验钢笔上指纹的警察在走廊待命。他们从头听到尾,想必很想知道你说谎的理由吧。」
康贝尔一离开门口,在走廊待命的数名制服员警立刻冲进来。
在康贝尔的冷眼注视下,两名警察架住茫然的帕克上尉双臂,催促他走出房间。
7
一小时后——
面向南桥大路的英国海峡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署接待大厅里,康贝尔坐在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候恋人获释。
康贝尔趁白天仔细搜查中庭,在扇芭蕉的叶片之间发现新加坡警察疏忽的证物——一支钢笔。于是,他立刻封锁现场,请警察来回收钢笔,详加调查。
钢笔表面验出帕克上尉的指纹,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当时,康贝尔确信自己的推论无误。
可是,要出动警方,还卡着一个大问题。
那就是帕克上尉将钢笔遗留在案发现场的时间。
布兰特的死亡推定时刻,帕克上尉正好在现场。
要让警方认同这个事实,必须取得帕克上尉的自白。
康贝尔找到承办此案的刑警,述说他的推论,并主动提议。
接下来,由他去拜访帕克上尉。请承办刑警带几名制服警察一同前往,在门外监听他们的谈话。既然已掌握附着指纹的钢笔,一旦帕克上尉有「昨晚一次也没接近命案现场」之类的发言,等于是在撒谎。届时,希望警方能够追查帕克上尉撒谎的缘由。
康贝尔必须从帕克上尉口中引出「昨晚根本没接近命案现场」的话语,也就是说,务必要让他一口否认身在命案现场的事实。
来到饭店客房前,他停下脚步。
——茱莉亚的命运全看这只手了。
这就是他紧张得双腿止不住要发抖的原因。
康贝尔回想着,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总算成功了。
被迫与康贝尔对决的帕克上尉,脱口说出「昨晚一步也没踏出房间」,证明自己在撒谎。
刚才在接待柜台露面的承办刑警,附耳告诉康贝尔侦讯的情况。
起初,帕克上尉矢口否认,坚称昨晚没离开房间,一直忙着撰写要送回母国的报告书。然而,当警方拿出钢笔这项证物,追究他撒谎的理由时,他神情憔悴地沉默片刻,突然像绷紧的线一下切断般和盘托出。
昨晚,帕克上尉趁写报告的空档到中庭透气,二楼回廊有人喊住他。正确时间不记得,但中庭早已熄灯,四下一片漆黑。只见布兰特走下楼,来到中庭后,又翻起白天在酒吧争执的旧账,直指帕克上尉的想法太可笑,纠缠不放,甚至打算拿钱收买他。「要钱的话我给你,赶快滚出新加坡。」原本就因写报告疲惫不堪的帕克上尉,不禁勃然大怒,以激烈的言词反击。不料,布兰特突然扑过来。双方扭成一团,布兰特猝然被推倒在茂密的热带植物深处、巨大扇芭蕉根部上,不知为何,一直没爬起。帕克上尉顿生疑虑,凝神注视黑暗,发现布兰特的脖子弯成奇妙的角度。帕克上尉慌张地跪在布兰特身旁,抓起他的手腕,却摸不到脉搏。布兰特死了。心神大乱的帕克上尉留下布兰特,匆匆跑回房间——
「天亮后,布兰特的尸体被人发现,我就会遭到逮捕。那也没办法,但不管怎样,我都得完成报告书。」
帕克上尉说着,万念俱灰地摇头。
听完承办员警的转述,康贝尔暗自错愕。
命案发生的经过,几乎和康贝尔的推论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口角的导火线并非茱莉亚。还有,帕克上尉并未故布疑阵,将布兰特的死伪装成意外。
「到了早上,他听闻茱莉亚·奥森小姐自首,承认涉嫌杀害布兰特。虽然不晓得她为何那样做,但他想到有时间完成报告,确实松一口气。他打算送出报告后,便出面澄清真相,绝非故意让她背黑锅。」
据说帕克上尉如此供称,不过真假存疑。
于是,茱莉亚洗清嫌疑。
到头来,茱莉亚根本是为了没犯下的杀人罪行苦恼、自首。
办妥取消羁押的手续,便可无罪获释,现在就等着她被放出来。
那项手续意外耗时。
康贝尔着急地等待里面那扇门开启,恋人露面。缓缓流逝的每一秒都让他心焦。另一方面,想到自己亲手挽回乐园,他胸口充满骄傲——
「叔叔,你在笑什么?」
隐约听见有人出声,康贝尔蓦然回神。只见一名五、六岁的孩童站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康贝尔。
康贝尔不由得脸泛红潮。看来他似乎不知不觉在傻笑。
「有点好事发生,所以叔叔才笑。」
哦……那孩童应着,突然朝康贝尔伸出左手。
「叔叔,帮我把脉。」
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孩童这么要求。
「我看看。」康贝尔苦笑着拉过孩童的手,不禁愣住。
不管怎么摸索,都感觉不到孩童腕间的脉搏。
但是,这怎么可能——
孩童甩开康贝尔的手,咯咯大笑着拔腿逃跑,途中有东西掉落。那是个小小的圆球,在大厅地板高高弹起,到处乱滚。孩童连忙捡起,跑回大厅另一头,似乎同样等得不耐烦的母亲身边。孩童拽着母亲的胳臂,引起母亲的注意,得意洋洋地不知在说什么。孩童握住小小的圆球,指向康贝尔。
母亲抬起眼,满脸抱歉地朝康贝尔行一礼。
康贝尔举起一只手,表示毫不介意。
看来这是个恶作剧,他完全上当了。
恶作剧的道具,是橡胶树液凝固制成的「橡胶球」。马来西亚、新加坡是橡胶与锡的产地,橡胶球随处可见,极为普遍。
「帮我把脉。」
孩童伸出左手时,把橡胶球用力夹在腋下,短暂阻碍血流,所以再怎么摸也摸不到脉搏。
康贝尔苦笑着,忽然感到不太对劲。头晕眼花的一整天下来,听到的某些字句毫无脉络地浮现脑海。
暴发户布兰特。讨厌签名。装死。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准备迎战从半岛来袭的敌人。希望能够免费提供建筑要塞的人手。现在正是橡胶与锡赚钱的好时机。新任上尉阁下不会是想借由跟日本打仗增加功勋吧……
种种话语的断片如拼图般一一嵌合。
装死。
陡然间,他仿佛遭受重击。
汤姆森准将曾批评死去的布兰特:
「每次要签账单时他就会装死。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布兰特经营橡胶园,难不成遇上得签名的情况,他就把橡胶球夹在腋下「装死」?当然,在认识他的人眼中,那不过是等同儿戏的胡闹。但是,新任的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中午第一次在莱佛士酒店的酒吧露面,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果真如此——
「我忙着写报告,不晓得正确时间。」
据说帕克上尉这么供称。
搞不好,顺序应该颠倒过来?
日落后,布兰特在可俯瞰中庭的二楼回廊独酌,发现帕克上尉来到中庭,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恶作剧。布兰特喊住帕克上尉,翻起白天争执的旧账,故意找架吵。他主动纠缠上尉,看准时机夸张倒地,把脖子弯成怪异的角度,再将橡胶球用力夹在腋下,让对方摸不到脉搏,表演最拿手的「装死」。果然,不知布兰特恶习的帕克上尉,以为是自己杀害布兰特,不禁脸色大变,逃离现场。
接着,布兰特慢条斯理地起身,返回二楼回廊柱子后方不显眼处独酌。他想偷窥帕克上尉逃回房间的慌乱模样,好好嘲笑一番。不料,帕克上尉迟迟没出现,此时茱莉亚经过——
布兰特从柱子后方不声不响地拽住茱莉亚,大概是不希望随时会回来的帕克上尉听到「应该已经死亡」的自己话声。或者,布兰特原打算邀茱莉亚一起欣赏狼狈的帕克上尉取乐。可是,突然遭黑暗中伸出的手拽住胳臂,茱莉亚惊恐地甩开那只手逃走。以不稳姿势坐在栏杆上的布兰特,失去重心自二楼摔落,真的折断颈骨丧命……
这么想也许最自然?
不,现下仔细思索,平常他早该如此推断。可是,为何偏偏当时会做出那种推论?
康贝尔今天一整天感到的不对劲,终于浮现明确的轮廓。
那真的是他想出来的推论吗?
英属新加坡美国领事馆的武官,说穿了是个闲差。
选拔标准是外表体面,身段柔软。
这种基本认知,不用别人提醒康贝尔也很清楚。如此评价自己有点怪,但他绝非头脑明晰、闻一知十的类型。
就算是为了救恋人,必须找出连警方都没注意到的证物,与「真凶」对决,引诱对方自白,但他真的办得到吗?
冷静想想,白天汤姆森准将告诉他的是极为普通、寻常的内容。若是平日的康贝尔,根本不可能从那样细微的线索看透布兰特命案的真相,甚至是帕克上尉的故布疑阵。
为何他今天的表现判若两人?
——该不会是受到谁的操纵吧?
想到这里,康贝尔背脊一寒,不禁左右张望。
可是,究竟会是谁?
康贝尔的脑中一隅,浮现一幕情景。
吧台递来的玻璃酒杯。令人联想到新加坡夕阳的艳红鸡尾酒,表面微微起泡。鸡尾酒的名称是——
新加坡司令。
那时,酒保向康贝尔搭话,推荐他数杯新调制的鸡尾酒,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可是——
对新调制鸡尾酒的意见?
真是这样吗?
「最好从根本上重新检讨想法……不合……像在打架……多尝试南国水果……太突出会搞砸一切……巧妙隐藏……时机很重要……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如何……」
当下,他以为是凭着自身的意志给予建议。然而,如今回想,莫名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似乎是受到高明的引导才会说出那些话。
脑海浮现另一幕情景。
酒保擦拭着银色锡制酒杯,并高举仔细检查表面有无残存污垢,仿佛在检查指纹。唯有这一幕显得特别刻意,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然而,怎么可能?真的会有那种事吗?
在酒保的催促下,康贝尔品尝鸡尾酒、发表感想,又因酒保不经意的动作,无意识地串联起后续和汤姆森准将的谈话,最后得出那个推论……?
对于命案「从根本上重新审视想法」,把时间的「顺序颠倒过来」。由于「调性不合」与某人「打架」。命案浮出台面「会搞砸一切」,所以遭到「巧妙隐藏」。隐蔽工作。「多尝试南国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间。检查在那里找到的钢笔上面的指纹——
那暗示着之后康贝尔的所有行动。
不,不仅如此。
康贝尔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咽下口水。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当时,不知为何,酒保不厌其烦地提及新调制的鸡尾酒名称。
自德语的「喝下」(schlingen)变化而来的sling,在英文有「吊挂」的意思。布兰特其实不是坠楼。康贝尔会开始这么想,是因那个被人在耳畔反复提起的字眼,成为推论最根本的前提——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他有何企图?
只要一喝酒,大家都会变得特别饶舌。
耳朵深处再度响起酒保的话。
倘若外表看似中国人的酒保,其实是日本人——名为「D机关」的日军间谍组织一员呢?
莱佛士酒店的酒吧是最适合搜集情报的场所。聚集在酒吧的英国人都以为「日本人无法进入」,不经意泄漏机密情报的情况也不少。
一切都说得通,只是——
那个酒保是日本间谍?
康贝尔实在难以置信,他试着回忆白天见过的酒保脸孔。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对方的长相。一身饭店服务生统一的白制服,打着黑领结。到此为止还有印象,奇怪的是唯有脸孔一片空白。即使再次见面,他也没把握能断言是同一人。
没有脸孔的无名男子。
那会是日军间谍组织「D机关」派来的谍报员吗?
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康贝尔的想象。
不过,如果那个酒保真是日军派来的间谍——
康贝尔突然察觉此一事实背后的恐怖可能性,不禁一阵茫然。
号称「东方之珠」或「神秘乐园」的英属新加坡白人社会中,莫非仅有帕克上尉看透世界的原貌?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全沉醉在梦境般的美景与眼前的和平幻影,深信这是座永恒的乐园。要是一切只是错觉呢?实际上,此刻觊觎南方的日军已逐步进行侵略计划。假使新加坡的危机迫在眉睫……
帕克上尉是迷恋乐园的新加坡白人社会中,唯一正确掌握状况的人。在日本间谍眼里,帕克上尉是个绊脚石。或者,不择手段阻止上尉向母国建议「配备最新锐的战斗机」才是他的目的,正想找机会铲除上尉之际,酒店内凑巧发生意外。日本间谍决定善加利用,但并未亲自出面,而是借由操纵一心拯救恋人的单纯美国青年铲除帕克上尉。果真是这样——
帕克上尉声称,他不记得成为证物的钢笔遗落何处。
钢笔上只有帕克上尉的指纹,正因如此,才足以让警方出动。可是,唯独钢笔主人的指纹清楚留下,未免太刚好了吧?
「留在光滑金属表面的指纹,用生橡胶便可轻易转印下来。」
先前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
若是那个酒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到帕克上尉的指纹。
将沾附锡杯表面的指纹转印下来后,可用在任何场所。说不定,是他悄悄偷出帕克上尉的钢笔,清除别人的指纹,独留上尉的指纹再放到那个地方?为了让康贝尔发现……
此时,里面的房门毫无预兆地打开,茱莉亚的身影出现。
她惶惶不安地张望四周。
看到不由自主从长椅弹起的康贝尔,茱莉亚的脸庞一亮。
那一瞬间,除了茱莉亚,其余思绪都消失在康贝尔脑中。
张开双手迎接小跑步奔来的恋人,康贝尔下定决心。
要是茱莉亚会再度承受怀疑的目光,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真相。
哪怕,那是恶魔的诱惑。
哪怕,他将因爱情失去这座乐园。
康贝尔紧紧搂住扑进怀里的美丽恋人,然后,在甜美的芳香中遗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