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以致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白昼的三分之一没有光,黑夜也是这样……
——摘自《启示录》
1
「一定是自杀。」
劈头听到这句话,温特总督察懒洋洋地回头。
视线迎上明亮的褐色瞳眸。霍普金斯巡佐,前些日子刚调派到CID——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的年轻人。那张雀斑醒目的白皙脸孔,正微微激动泛红。
见霍普金斯夸示般打开记事本,温特暗暗苦笑。
最近温特连续侦破几宗伦敦市内发生的重大凶案。当然,这全要归功于优秀的调查员,也不能说里头没有巧合。但在犯罪调查的现场,结果就是一切。「无败绩」的九连胜,不断创下佳绩的温特总督察,名声在苏格兰场调查员之间已是如雷贯耳。
「以敏锐的角度发现线索,贪婪地追捕凶手」,报纸才这么形容过他。
「菜鸟巡佐」霍普金斯前来,似乎是希望「鼎鼎大名」的温特总督察直接聆听他的报告。
也好,初生之犊不畏虎,这是年轻人的特权。
他默默轻抬下巴,催促下文。
「过世的是租下这里的房客没错。约翰·拉金,任职于外交部的基层官员。」
霍普金斯望向记事本,紧张地开口。
尸体在两小时前寻获。
死者没去上班,担心的上司派一名同事到拉金的公寓探看情况。
同事抵达时,拉金的住处前发生一场小骚动。楼下的住户抗议天花板漏水,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回应,找来房东用备份钥匙开门,却发现内侧上了门链。这表示屋里有人。
拉金的同事、楼下住户、房东、听到吵闹声出来查看的其他住户,众人透过打开的门缝轮流呼唤,依旧毫无回应。讨论后,决定剪断门链(房东一直不肯答应,但同事说外交部会支付修缮费用——其实是从拉金的薪水扣除,房东才总算同意)。
「门缝很小,剪断门链似乎颇费工夫。」
霍普金斯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接着道。
「进屋后,在浴室找到拉金。『拉金穿着衣服,浮在满溢浴缸的血水中』、『一眼就看出人死掉了』,他们异口同声这么作证。现场实在血腥,事情闹开,于是有人报警。」
温特总督察默默走进发现尸体的狭窄浴室。
拉金的尸体已搬出去,浴缸的水也放掉,四下仍弥漫着血腥味。
「拉金左腕有道极深的伤痕。呃……浴缸底部找到一把锐利的剃刀。拉金应该是用这把剃刀割腕。」
霍普金斯跟上来,探头看一眼浴室,补充道。
「浴室的水龙头没关紧,不断滴落的水渗入楼下,引起抗议——要不是这样,应该会更晚发现。发现尸体的外交部同仁说,拉金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如惊弓之鸟』、『像在害怕看不见的东西』。
「这阵子,早晨在职场碰面时,拉金身上偶尔会带着酒味。住处桌上留有酒瓶和杯子。酒瓶是空的,杯底剩一些琴酒。昨晚他大概独酌后,醉醺醺地前往浴室,穿着衣服踏进放满水的浴缸,冲动割腕……」
「谁要你发表推理?」温特沉声打断,「报告只能陈述相关事实。」
「抱歉。」霍普金斯立刻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推测他自杀的根据是什么?」
温特弯身检查浴缸边缘,问道。霍普金斯慌忙翻着记事本:
「拉金住处的钥匙放在外套口袋里,而且从屋内挂上门链。拉金是死在上两层锁的屋子里。除了自杀以外,我认为没有其他可能。」
温特总督察哼一声,转身离开浴室。
他扫视屋内。狭小的住处只摆放最基本的家具,整理得一丝不苟,也可说是单调,但没特别奇怪的地方,算是住在伦敦的典型单身汉居所。
走近门口,温特停下脚步。
门框上挂着遭剪断变短的一边门链。难怪会说剪断十分费工,断开处的铁环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温特举起右手,把跟在背后走来走去的霍普金斯叫到旁边。
「瞧瞧。」
他简短发话,指向门链的残骸。
留在滑轨部分的门链前端有点黏黏的……
「你的推理是什么?」
「咦,我的推理吗?」
面对唐突的提问,霍普金斯愣住,不停眨眼。
「怎么,在节骨眼上却毫无想法?」
温特总督察瞥年轻的巡佐一眼,扬起嘴角。
「依我看来,这不是自杀。拉金八成是遭到杀害。有人在杀害他后,布置成双重密室。」
2
在温特总督察的指挥下,进行了一场实验。
准备的东西是约一英尺注45的细木棒与胶带。把胶带缠绕在棒子前端,但与一般作法不同,是黏着面朝外。
接着,将门链前端黏在棒子上。
从走廊将棒子插进门缝,小心操作,避免门链掉落。再来,慎重将黏在棒头的门链前端卡入门框上的滑轨……
失败几次后,门链前端轻易卡进滑轨中。
「从屋外也可锁上门链。」
亲自实验的温特总督察,拿手帕擦掉指头上的胶带残胶,板着脸说。
「门链不一定是屋里的人锁上。至于另一道门锁——」
温特总督察停顿,望向霍普金斯。年轻巡佐呆呆张着嘴,仿佛惊愕万分。
「一般的门锁,只要事先打好备份钥匙,就能从门外锁上。」
「不,可是……请等一下,总督察。」
霍普金斯一脸难以置信地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怀疑这不是单纯的自杀?」
「不符合印象。」
温特低声回答,抬起头,环顾四周。
「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过世的住户,是任职外交部的基层官员吧?确实像小公务员的风格,甚至有些神经质。这样一个人,会放任门链黏腻不处理吗?」
啊!霍普金斯巡佐轻叫一声。
「或许根本没什么。也可能只是碰巧。」
温特总督察耸耸肩说。
「碰巧昨天门链沾到黏腻的东西,碰巧昨天拉金懒得擦拭干净。然后,碰巧同一天,他在浴缸割腕自杀。」
温特总督察眯起眼,瞪着霍普金斯巡佐。
「要是这样,就说服我吧。别给我半吊子的报告。彻底调查,直到能说服我这不是命案。」
「命案?」
霍普金斯巡佐吃惊地低喃。
「那么,总督察是认为有人杀害拉金,然后将现场布置成密室,伪装意外或自杀?可是,究竟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理由等抓到凶手再慢慢问吧。」
温特撇下嘴角,继续道:
「无论如何,现在什么都还不清楚。不要抱持成见,彻底调查到没有怀疑的余地。记住,只要有一丝命案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的案子。」
温特一瞥,霍普金斯巡佐弹起般立正站好。
行完礼,他随即转身跑出去。
「是谁?又为了什么?」
温特目送着部下的背影,苦着脸自言自语: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3
「死亡推定时刻,为发现尸体的前天深夜至当天早晨……」
温特总督察再次从头翻阅报告书。
「死因为割断左腕动脉,造成失血过多。肺部发现大量积水,应是死前便失去意识,头部沉入水中造成。颈部有撞击伤,可能是大量失血时常见的痉挛反射,导致死者强烈撞击浴缸边缘。」
血液中验出高浓度酒精。这表示死亡之际,拉金处于接近「酩酊」的状态。
「最近拉金情绪极不稳定,有时来上班还带着酒味。」
从报告书可推测出的状况,就像霍普金斯巡佐擅长的推理。
在屋里独自喝酒的拉金,醉醺醺地穿着衣服进入放满水的浴缸,冲动割腕自杀。然而,除了致命伤以外,手腕没有其他「犹豫伤」。这一点要说奇怪,确实令人存疑,但并非所有自杀者都会留下犹豫伤。
在伦敦这座大城市,每天都有人丧命,自我了断也不稀罕。更何况,拉金住处大门上有两道锁。一般来说,会怀疑是命案才可笑……
温特总督察把文件扔到桌上,深深靠坐在椅背上。他交抱双臂,眯起眼睛。
那里还有别人。
唯有长年从事这一行的人,才会在犯罪现场中感受到那种不对劲。
不是道理能够说明,但也非超自然的「第六感」。硬要解释,就是经验累积出的「某种感觉」。「某种感觉」告诉他,「最后挂上门链的是别人」。
他重新坐好,再次拿起桌上的报告书。
「死亡推定时刻,为发现尸体的前天深夜至当天早晨……」
这个时间带人本来就少,而且那天伦敦特有的浓雾笼罩整座城市。雾气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期待会有目击者。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打开。
「打扰了!」
霍普金斯巡佐出现。他命令霍普金斯调查死者拉金的私生活。
年轻巡佐目不斜视地走近,在办公桌前立正。
温特不禁皱眉。
——提出报告书。
他应该是这么命令的,但看霍普金斯打开记事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口头报告。
嗳,好吧。
温特转转脖子。
「报告吧。」
他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握,聆听关于死者的报告。
「『一丝不苟』、『热心工作』、『总是从早上忙到深夜,十分勤劳』,死者拉金在职场上的风评相当一致。」
霍普金斯紧张地开口。
「『小家鼠』,有人不小心这么说溜嘴。拉金个子矮小,长得像老鼠,又勤奋工作,同事根据这些特征,背地里替他取了个『小家鼠』的绰号。『不爱社交』、『对体育或赌博都没兴趣』、『大部分时间都独处,很少一起去喝酒』,大抵是这种感觉。
「『处理文件很认真,这点令人欣赏,但也因此效率不佳』,上司之一这么说。经常没办法在下班前完成工作——其实这是违反规定的,他有时会带回家处理。
「拉金唯一的嗜好是上剧院。只有上剧院的日子,不管工作剩下多少,他都一定会准时收拾好离开办公室。
「他是萨里郡人,但父母已逝世,没有兄弟姐妹。最近似乎也没返乡。
「最后还是没找到算得上有交情的朋友。公寓的邻居表示『没看过拉金有访客』,可说过得十分孤独。但伦敦的单身汉里,不少人喜爱孤独。我身边有几个类似的人。
「而且,虽然次数不多,但直到不久前,若同事邀约,拉金会一起去喝酒。同事说拉金『最近才整个人变得怪里怪气』。」
「原因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霍普金斯巡佐从记事本中抬起头,皱眉应道:
「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称得上原因的事。不,他工作上没犯错。不仅如此,拉金刚获得形式上的升迁。虽然不多,但也加薪了。职场上的人际关系,由于形同没有往来,无从恶化。原因不是出在工作或职场,就只剩下私生活。只是,拉金这个人连有没有私生活都很难讲。或许是『在伦敦生活的孤独,不知不觉侵蚀他的心』……」
温特总督察嗤之以鼻。
不对,才不是这种文学性的理由。那个现场有更世俗的「某种东西」。有人夺走拉金的性命,制造密室后离去。
应该事出有因。连上司和同事都没发现的原因。拉金为此失常,惨遭杀害,再布置成自杀……
「果然还是自杀吧?」
温特狠狠瞪一眼,霍普金斯巡佐吓得缩起脖子。不过,年轻巡佐胀红脸,急忙接着道:
「不光我在调查这起案子。这话只告诉您,其实不少人质疑您的调查方针。当然,我知道最近您战果辉煌,也非常尊敬。唯独这次的案子,耗费大把心力调查,却找不到一丝线索。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就此打住如何?」
温特发现霍普金斯的脚微微发抖,忍不住苦笑。看来,这名年轻人是在担心温特总督察的名声,才舍身进言。
确实,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吧。即使向同事和上司打听,也查不出任何可疑之处。要求继续深入调查,搞不好会失去部下的信赖。死去的是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单身汉,直接当成意外处理,也不会有人抗议。但——
「将拉金遗留在公寓的物品,拿给他的上司和同事瞧瞧。」
温特低声指示。
「请他们确认是不是少了什么。」
霍普金斯巡佐傻住般眨眨眼,不敢置信地问:
「给他的上司和同事看遗留物品?全部吗?」
「没错,全部。」
「然后,请他们确认有没有东西不见?」
温特总督察默默点头。他不喜欢重复相同的指令。
霍普金斯杵在原地。
「在做什么?快去!」
温特简短下令,望向桌上的文件。
眼角余光瞥见霍普金斯巡佐行一礼,转向门口离开的身影。他仿佛看到背影上写着「希望渺茫」。
4
「老枭亭」一如往常高朋满座,全是常客,几乎都站着饮食。众人大吃大喝,并高谈阔论,店里一片闹哄哄。
这里是伦敦主街,以大型蔬果市场闻名的柯芬园附近的酒吧之一。伦敦有许多类似的酒吧,大部分位于从大马路或广场进去一条巷子的地方。往往坐满常客,热闹滚滚……
温特投身于店内的喧嚣,喝一口送上桌的苦啤酒,吁一口气。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低声警告眼前的对象:
「不要东张西望。」
「抱歉。」
好奇得眼神乱飘的霍普金斯,连忙缩起脖子。
约半小时前——
温特离开苏格兰场所在的红砖建筑物时,霍普金斯巡佐喊住他。
「我有事想请教温特总督察。」
见他一脸苍白,走投无路的样子。温特思索片刻,带着年轻的巡佐到这家店。
霍普金斯平常应该很少进出这种地方,啜饮一口学温特点的苦啤酒,脸立刻皱成一团。他凑向桌子,细声问:
「总督察常来这家店吗?怎么说,是为了『办案』?」
温特默默耸肩,以眼神催促霍普金斯留意背后酒吧老板和常客的对话。
「日子决定了吗?」
「还没。」
「要是bye就好了。」
「不管怎样,一定要拿下crown。」
「在那之前得先打倒bank吧?」
霍普金斯听得傻眼。
「别担心,他们不是在计划犯罪——刚才那是……」
温特贼笑一下,指指酒吧深处阴暗的墙壁。
墙上挂着坑坑洞洞的飞镖盘,旁边贴有一张海报。
「最近会举办一场酒吧对酒吧的飞镖赛。」
海报上以小字写着参赛的队伍名称。「Crown」、「Bank」是其他酒吧的队伍,「Bye」则意味着轮空——不战而胜。
「说开来没什么,但可以学到很多。」
温特微微耸肩,喝一口苦啤酒后,低声解释。
在酒吧,常客之间,或是他们与老板之间的对话,多半使用黑话。每家酒吧的黑话不同。虽然内容几乎都没有害处,但这些外人一头雾水的对话,有时也会成为罪犯的隐身衣。
温特曾从酒吧的对话里,掌握到陷入瓶颈的案件线索。一群男子使用自己人才听得懂的黑话交谈,但温特发现他们的黑话不太自然,与酒吧常客不同,于是悄悄监视,抓到他们涉案的证据。
「所以,『我常来这家店,但不只来这家店』。『我来酒吧,是为了品尝美酒,但经常能从熟客之间不值一提的对话中,得到调查的线索』。这样你满意了吗?」
语毕,温特闭上嘴。霍普金斯一脸怔愣,不停眨眼。
「这是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啊,霍普金斯恍然大悟。明明是他主动询问「您常来这家店吗?是为了办案?」,却忘得精光。
「不是的。呃,不……谢谢您的回答,但我今天想请教的不是这些事。」
他白皙的脸一阵红一阵青。
霍普金斯左右张望,提防周遭耳目,轻声吐露内心的疑惑:
「总督察对追捕杀人犯,为何拥有那么大的热情?」
温特总督察为何会对调查命案倾注那么大的热情与执着?我实在无法理解。
确实,调查命案是我们警方的工作。我们工作,领取薪水。但在近处观察温特总督察的作法,我渐渐觉得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只要是为了抓到凶手,即使会失去辛苦建立的威望,或部下的信赖,总督察都在所不惜。
总督察为何如此执着于命案?我无法理解。请告诉我,您追查命案的莫大热情的源头是什么。
霍普金斯的问题主旨大致如此。
抬头一看,年轻的巡佐目不转睛地注视温特。那是等待正经回答的表情。
温特忍不住苦笑,拿起杯子喝一口苦啤酒。忽然间,他瞥见隔壁桌忘记带走的报纸。
「国际社会不应放纵流氓国家德国!」
「英国政府要打倒希特勒!」
纸面上以大字抨击英国政府对德国的软弱态度。
「大战爆发时你几岁?」
温特盯着报纸问年轻的巡佐。
「大战爆发吗?」
霍普金斯困惑地皱起眉。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
「还没出生啊?原来如此,我也上了年纪。」
温特倦怠地低喃,轻轻摇头。
「这得话说从前,可以吗?」
温特望向霍普金斯,见对方困惑地点点头,再次开口:
「过去,我是个糟糕的学生,整天觉得无聊,恰巧欧洲大陆爆发战争。当时志愿参战,感觉像是参加有点刺激的野餐活动。至少听老爸或爷爷谈起的战争,都是那样的。什么为了名誉、想要立功,都是表面话,其实内心期待着可以和朋友玩闹一场。说到我担心的,只有十星期的军事训练结束前,战争就先打完了。
「到了终于要被派往大陆前夕,我们和家人道别时,也说:『别担心,圣诞节前就会回来。』
「然而,等待着我们的,却是从未有人经历过的战争型态。
「最尖端的兵器陆续投入战场,包括毒气、战车、机关枪、地雷、火焰喷射器。大炮和炮弹的性能提升,能够毫不间断进行攻击。那种东西放到战场上会造成什么后果,没人能预料。
「我们完全摸不透大炮和子弹会从哪里飞来。战场上几乎看不到活的敌兵。连日连夜,我们看到的不是周围像苍蝇般不停被杀死的友军,就是倒在战场上不知是谁的尸体。别提跟朋友玩闹,不知不觉间,在战争中个别士兵的优秀变得毫无意义——只能说是一场悲惨的恶梦。
「我们看到肺部遭毒气腐蚀的同袍抓着胸口,面部发黑死去。看到双脚被地雷炸飞,用剩下的胳臂爬行的士兵。即使好不容易把伤患送进战地医院,那里也充满虱子、血、汗、脓及石炭酸的气味。
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以致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白昼的三分之一没有光,黑夜也是这样……
「日头升起,夜幕降临,炮弹呼啸,人不断死去,仿佛《启示录》描绘的世界到来。支配着战场的,只有恐惧。」
温特暂时打住话,轻叹一口气。
「我们将得到的科学技术用于战争,打开潘朵拉的盒子。世上的一切悲惨与不幸,都从潘朵拉的盒子跑出来。在战场上,死亡是天经地义。身在那种地方却能幸免一死,纯粹是好狗运。
「战争结束,回到英国后,我投身警界。开始在警察机关调查命案,坦白讲,我松了一口气。在调查命案的过程中,我发现每个人的死亡都有意义。只要抓住凶手问话,其中必定隐藏杀害特定人物的理由。即使那理由在他人眼中往往十分荒唐可笑。
「人的死亡有理由——确定这件事,对我来说,等于是潘朵拉盒子里最后的希望,是维持理智唯一的方法。若是放任杀人犯逍遥法外,就和我经历过的战场没两样。杀人者必须逮捕归案,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才是人的世界,对吧?」
温特从酒杯上抬起头,扬起一边眉毛,继续道:
「这就是我的回答。要是能理解,明天立刻着手干活吧。若有百分之一的机率是命案,便得彻底查清。在证明不是命案前,绝不能放弃。如果是命案,一定有线索。如果有谁下手杀人,务必揪出来,逮捕归案。懂了吗?」
霍普金斯挺直背脊,反射性地要敬礼,急忙把手放回桌上,小声答复:
「遵命。」
然后,他一口气喝干剩下的苦啤酒。
5
查出嫌犯了。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伦敦市内的贸易商,四十二岁,男性。
获得线索的契机微不足道。
在温特总督察的指示下,他们让拉金的上司和同事看过他全部的遗留物品。「检查哪些东西不见」并不容易,一脸厌烦地配合检查的同事,忽然纳闷地歪头。
调查员询问理由,他先声明「我想应该没什么」,接着道:
「遗留物品的资料夹里,掺杂有些年代的文件。拉金性格一丝不苟,在工作上会依序报废过期的文件,却把旧文件放在自家,总觉得有些奇怪。」
像是受到这个疑点触发,一起检查的另一名同事想起别的插曲。
确实,拉金一丝不苟到神经质的地步,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会小小标上他的姓名缩写。然而,前些日子,他注意到拉金随身携带的褐色皮革文件包上居然没有姓名缩写,于是随口指出,拉金顿时露出惊骇的表情。
「后来我就忘了这件事,现在想想还是挺奇怪的。这么一提,没看到那个褐色的文件包。」
调查员精神一振。
遗留物品名单上没有「褐色皮革文件包」,代表是拉金生前弄丢,不然就是有人从现场拿走。原本一片雾茫茫的白色疑云中,首次浮现可追查的具体对象,第一线人员充满干劲。
很快就查到关于「褐色皮革文件包」的有力证词。
这次的证人,是剧院寄物处的年轻女员工。
没什么朋友、爱好孤独的拉金,唯一的兴趣是上剧院。
在剧院,一般都会在门口寄放随身物品,并领取号码牌。看完戏,再凭号码牌领取物品。拉金前往看戏时,总将褐色皮革文件包交到寄物处,离开前领取相同的皮包回去。
调查员分头打听,一家剧院的寄物小姐想起一件怪事:
「这么说来,最近有时会在同一天收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褐色皮革文件包。我还仔细检查号码牌,以免混淆。」
可惜,寄物小姐不记得拉金的长相,和寄放同一款皮包的人的长相(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交付的物品和保管牌号码上)。
同一场所、同一时刻,另一个和死去的拉金所有物一模一样的文件包。
根据寄物人员的证词,询问全伦敦的皮件行后,警方发现有人同时购买两个「没什么特殊的褐色文件包」。
幸运的是,卖皮包的店员记得客人的外貌。
金发灰眼,体格结实,国字脸。穿着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装,搭深褐皮鞋……
人的记忆十分不可思议。
一听到是命案,每个人都急着提供协助。往往会从记忆的深渊,挖出自以为老早忘记的事,或平常实在不可能想起的琐碎事物。
买皮包的客人留下的住址和名字,经调查后发现是捏造的。但看似空白的表面一旦出现污渍,记忆就会顺藤摸瓜,一个个挖掘出来。
「这么一提,我在苏荷区一带看过那个客人几次。」
依店员的证词,警方画了人像,发给调查员。以苏荷区为中心进行访查,没多久就找到符合描述的人物——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好,把他抓来。」
听完报告,温特总督察立刻沉声下令。
这里是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的办公室。案发后第十天。
「不过……可以吗?」
霍普金斯从打开的记事本上抬起目光,担心得蹙眉询问。
「截至目前,尚未查出奥格登与拉金的关联。他们可能曾带着同一款皮包去同一家剧院,顶多就是这样。不管在商场上或私领域,奥格登的风评都非常好。是不是应该再调查一下再逮人?」
「只是问话而已。」
温特答得坚定,望着送上来的奥格登调查报告。
太干净了,没有半点可疑之处。换句话说——
里头有鬼。
他用手指弹了弹报告书。
「这家伙肯定知道一些内情,得趁他溜掉前抓过来。快!」
「遵命!」
霍普金斯巡佐立正敬礼。
他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门忽然打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清瘦男子走进来。头部小巧,手脚长得像蜘蛛。一头银发梳得服服贴贴,戴副细银框圆眼镜,一袭死神般的黑西装。西装的布料,包括剪裁,一看就很高级。
「方便吗?」
男子口吻亲昵地问温特总督察,同时挡住想离开办公室的霍普金斯巡佐。
霍普金斯困惑地回望。温特总督察对年轻巡佐点点头,转向穿黑西装的清瘦男子。
「什么事?」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男子伫立门口,直截了当地切入核心。
「不要动他,交给我们。还有一件事……」
男子摘下眼镜,从口袋取出手帕仔细擦拭,云淡风轻地接着道:
「约翰·拉金,他是自杀。」
温特总督察静静眯起眼。脑中关于死者拉金的各种情报散成一片,就像打翻玩具箱。
任职外交部的基层官员……认真工作……从早忙到晚……也会独自加班……无人拜访……有时会把文件带回家……两个一模一样的文件包……上剧院……
无数的情报漫天飞舞,最后拼凑成一个图案。
「是那么回事?」
「没错,就是那么回事。」
仔细擦拭后,清瘦男子将眼镜戴回高挺的鼻粱上,一边确定看起来如何,一边喃喃道:
「唔,请别觉得受到冒犯。这次的事,算是欠你们一次。」
男子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温特喊住他。
温特总督察笔直注视回头的男子,低声说:
「给我报告书。」
「报告书?」
「这起命案的报告书。」
男子停步,沉思半晌后,耸耸纤细的肩膀:
「好吧,晚点我会派人送来。」
语毕,男子随即关门离去。
霍普金斯呆呆看着两人交谈,门一关上,便如魔法解除般眨起眼。
「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望温特总督察,愤愤不平地逼问。
「不要动弗雷德里克·奥格登?交给他们?不是要把奥格登抓来问话吗?」
温特总督察默默摇头,霍普金斯噘嘴质疑:
「刚才那个人是谁?跟总督察似乎是老朋友?」
「威廉爵士。」
「咦,『爵士』……他是贵族?」
「现在是。」
温特板着脸回答。
「大战期间,一起被派往欧洲大陆时,他只是没没无闻的『威廉』,也是同队里少数的生还者之一。我们都是战场上的幸存者,认识很久了。」
一起目睹比他们优秀太多的年轻人,像苍蝇般一个个被杀……
那场战争,许多英国贵族子弟以「志愿兵」身份参加。他们主动投入前线,大部分都来不及看到敌兵就丧命。贵族也没发现,战争早已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贵族义务」——位高任更重。
据说这是英国贵族的信条,但在下一场战争,他们是否会继续将子弟送上战场,实在令人怀疑。
「原来如此,是同袍啊。难怪……」
霍普金斯恍然大悟般低喃,接着抬头问: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威廉爵士在哪里高就?」
——他是主街暗巷里的居民。
温特回答,霍普金斯讶异地蹙眉,似乎不解其意。
温特耸耸肩,既然对方不懂,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MI5,军情五处。他的职务,是举发英国国内的间谍。」
6
潘朵拉。光辉夺目,匹敌不死诸神的美丽少女。宙斯在她鼓动的心脏里注入不忠,在她的玫瑰唇瓣里注入谎言……
「我还是无法接受。」
霍普金斯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苦啤酒。尽管苦得眉头纠结,随即以眼神叫住老板,点了续杯。这是第四杯,雀斑醒目的白皙脸庞染上斑驳的红晕。
「适可而止吧。」温特总督察挑眉提醒。
「万一醉倒就麻烦了。」
「没关系,今天我就是来买醉的。」
霍普金斯自暴自弃,抓起送上桌的啤酒杯,一头栽进苦涩的泡沫。
「猫与天鹅亭」。这是位于伦敦中心,皮卡迪利圆环巷弄的酒吧。一如往常挤满熟客,热闹滚滚。
约翰·拉金的死,最后当成自杀处理。
前几天,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设立的专案小组解散。调查员已各自投入其他案子,但——
「我们拼死拼活调查,到底算什么?」
霍普金斯巡佐抓着啤酒杯,不满地抬眼质疑道。
「奥格登一定知道内情。只要讯问他,或许就能厘清拉金死亡的真相。」
霍普金斯噘嘴摇着头。
「感觉像辛辛苦苦从草丛中赶出的猎物,在眼前被抢走。」
「他承认杀人。」
温特总督察以勉强不遭周围喧嚣掩盖的音量说。
「咦!」
「报告书已送过来,弗雷德里克·奥格登承认杀人。」
「果然,那件案子……」
温特默默颔首,面无表情地举起啤酒杯。
「抓到凶手,也查出杀人动机,就这样吧。」
军情五处。来自主街暗巷的报告书。极机密。往后也绝不会曝光。
「那……杀人动机是什么?」
霍普金斯左右窥望,压低话声问。
「不,比起杀人动机,奥格登真的是外国间谍吗?」
「他以贸易商身份频繁进出德国,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德国血统』、『相较于英国颓废的自由主义,更认同德国的新思想』,这是他的证词。奥格登的曾祖父是从欧洲大陆来的。」
「德国的新思想?」
「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的思想。」
「我决定将人生奉献给纳粹美好的理想。」
奥格登似乎毫不愧疚,在侦讯中如此回答。
大部分英国国民想必都难以理解这样的发言,但此时此刻,德国有无数知识分子、杰出的思想家,对纳粹思想产生共鸣,呼吁民众参加运动。如同字面形容,他们拼命要将纳粹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
起初,奥格登是以贸易商的身份接近纳粹,透过亲近的纳粹党员,表明对党的忠诚。为了支援纳粹的运动,他主动加入「纳粹第五纵队」,也就是自愿在英国进行间谍活动。他的请求获准,还在德国接受间谍训练。
奥格登返回英国后,接近任职于外交部的拉金。只要是英国的外交情报,什么都买。收到奥格登的委托,拉金不禁心动。拉金本人表示,与其说是为了钱,更想报复私底下叫他「小家鼠」、瞧不起他的同事。生活孤独的拉金,渴望有人肯定他的能力。由此可见,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有间谍能乘虚而入的弱点。
间谍活动中,使用两只文件包。
拉金唯一的嗜好是上剧院,奥格登决定利用这一点。在剧院将皮包交给寄物处,领取号码牌,回程则相反。管理人员只关心号码牌,于是奥格登透过此一「看不见」的机制,在剧院里互换号码牌。不是在座位,就是厕所或大厅。号码牌很小,可收在掌心,要交换轻而易举。离开前出示号码牌,若无其事地领取皮包。奥格登领回的,是装着英国外交情报相关文件复本的拉金皮包。相反地,拉金带回家的皮包,塞的是现金报酬。
之前一直很顺利。一方交出情报,一方收到钱。在某种意义上,拉金是理想的情报贩子,不会突然挥金如土,也不曾引起周遭怀疑。
不料,最近拉金却表明不想继续下去。是背叛祖国的双重生活,耗损他的精神吗?工作上意外升迁,导致他萌生退意。卖出无关紧要的琐碎情报,良心也不会过不去,但升迁后经手的情报变得更重要,他不禁害怕起来。
奥格登向拉金施压,发出恐吓:「要是你罢手,我就把你的叛国行为全部公诸于世。你得像过去那样,继续干间谍。」
奥格登做得有些过火。
拉金变得情绪不稳,酒量增加,陷入可能泄密的状态。奥格登感到危险,决定除掉拉金。
奥格登挑了个起大雾的日子,造访拉金的公寓。拉金打开一条门缝,奥格登便微笑着说「一直以来辛苦了,你可以不干。最后我们喝一杯吧」,哄骗拉金解开门链……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不管在商场上或私领域,风评都非常好。」
霍普金斯的报告中这么描述,实际上奥格登应该也是个伶牙俐齿、亲切和善的人,甚至能诱使处于警戒状态的对象主动开门。
劝拉金喝酒,待他疏忽,旋即绕到背后,拿包革金属棒打昏他。「用包革金属棒殴打,不会留下痕迹。和『阿勃维尔』——德国谍报处教导的一样。」奥格登如此解释。
接着,他将昏厥的小个子拉金扛进浴室,放入满水的浴缸,割断他的手腕(「这个方法最不必担心溅到血」),直接压进水里杀害。
一口气说明到这里,温特总督察忍不住渴了。
他的手伸向啤酒杯,头也不抬地问:
「关于这件案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接收到锐利的目光,霍普金斯赫然回神般开口:
「啊,呃……奥格登——凶手后来呢?」
拉金的死当成自杀处理。官方纪录上没有凶手,但——
「身份曝光的间谍,将受到更胜于国家法律规定的惩罚。」
温特总督察一字一句慢慢吐出。
不是遭到逼迫成为双重间谍,替英国效命,便是暗中被葬送掉。
无论如何,法律之外的惩罚,说起来算是国家的犯罪行为。间谍不适用国内法或国际法。成为间谍,同时也意味着接受被捕后的命运……
霍普金斯皱起眉,一脸严肃地沉默半晌。
「没办法,就这样吧。」
他耸耸肩低喃,抬起酡红的脸,傻笑一阵。
「我不知道什么MI5、MI6,不过也看到他们难得慌张的模样了。他们本来没察觉奥格登的间谍活动,对吧?」
温特总督察轻轻颔首。
身为间谍,奥格登的手法极为高明,MI5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特地送过来的「命案报告书」就是最佳证据。纵然是前战友的请托,但军情五处居然愿意提出报告书,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
多亏苏格兰场的搜查,他们才得以发现奥格登的间谍活动。这次的报告书,算是他们的谢礼吧。
「这次总督察又立下大功。」
霍普金斯兴奋得双眼发亮,倾身向前道。
「目睹拉金死在住处时,我们都认为『这是自杀』,只有总督察一眼看穿其实是命案。如果没有总督察的判断,肯定会当成一般的自杀处理,让犯下杀人重罪的奥格登逃过法网,继续进行间谍活动。一切都要归功于当时总督察注意到门链的诡计。为我们苏格兰场刑事调查部的骄傲、我们的温特总督察干一杯!」
霍普金斯说着,一口气喝干苦啤酒,突然一阵反胃,于是摇摇晃晃走向厕所。
「傻瓜,不是劝你适可而止吗……」
温特总督察苦笑着咕哝,忽然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他在脑中打开MI5送来的报告书,重读一遍。
错不了。
奥格登招出全部的杀人手法。
让对方喝酒,趁他疏忽时,以包革金属棒打昏拖进浴室,在满水的浴缸里割断拉金的手腕,再把头压进水里杀害。回收可能成为证据的文件包,及留下会显得不自然的现金(拉金把收取的现金报酬藏在住处抽屉里的文件夹中。「这样做最不会引起怀疑。」奥格登曾如此建议。杀害拉金后,奥格登从文件夹取出现金,补上无关紧要的文件复本)。接着,清除自己留在屋内的指纹,最后以预先打好的备份钥匙锁上门……
那是一份详细的完整笔录。
后巷那些人的侦讯非常彻底,在某种意义上,远胜于苏格兰场。不过,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侦讯时,不惜使用拷问和禁药,嫌犯不可能有所隐瞒。他们会榨干嫌犯到最后一滴血。
尽管如此,奥格登却只字未提门链诡计。为什么?
如同霍普斯金指出的,要是温特没当场点出可能是命案,警方不会对拉金的死正式展开调查。
相反地,若视为命案调查,便能得到伦敦市民积极且全面的协助。不论是好是坏,生死都是人们最关注的焦点。因此,他们会忆起早该抛诸脑后的事。在命案中,遭到锁定的嫌犯根本完蛋。再怎么想方设法,仍无法逃离全伦敦市民好奇的目光,及犯罪调查专家的警方组织搜查网。
苏格兰场会查到奥格登身上,可谓组织办案必然的结果,绝非巧合。不过——
温特认为,挂上门链形成的密室也许是精心布置出来的。这是唯一的出发点。
为何我会注意到这样的可能性?
温特眯起眼,将意识聚焦于记忆。
我看到什么?是在哪里,又听到什么?
视野一隅,黑影晃动一下。
有人背对这里站着……伦敦旧城区的「葡萄羽毛亭」……酒吧角落的桌位……戴着工人风格的帽子,压低帽缘的年轻男子。
镜子。
温特终于想起。
酒吧肮脏的镜子映出黑影。脏兮兮的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的年轻男子……无可挑剔的工人阶级口音……完全融入工人中……
「可恶,指头黏得要命。」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温特耳畔复苏。
「门把黏得不得了。尤其是门链,黏答答的。」
应当是一段对话,却想不起其余内容。唯独年轻男子的话,莫名清晰地残留在耳中。
温特不禁瞪大眼。
在现场忽然想到门链的诡计,全是因为有这段记忆。他怎会忘了?
他扶着额头,拼命回溯记忆。
记忆中,映在酒吧镜子上的年轻男子侧脸,不知为何整个空白……
身后仿佛有鬼魂飘过,温特不禁咽下口水。
他想起某件事。
前些日子,他从任职于MI5的「前同袍」威廉爵士那里听到传闻,东洋的岛国日本成立一个奇妙的新谍报机关。
那个向军方外部挖掘优秀人才,培养成间谍的组织,与过去被暗地嘲笑为「蠢军人」的日本间谍有着一线之隔。据说,他们并非单纯窃取敌方情报,还能运用最新的心理学和变装术,自由操控周遭的人物。
听到这件事,温特原以为威廉爵士在说笑。
「难怪你不相信。坦白讲,我们也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前同袍一本正经地解释,温特仍无法置信,反倒心生同情。前战友成天在MI5与诡异的阴谋论分子打交道,才会陷入荒唐无稽的妄想。
「新的日本间谍组织极为特殊,而且优秀,以历史悠久为傲的英国谍报部已被摆了好几道。」当时,他还苦着脸补上一句:「他们似乎也潜入我们国内。」
那名年轻人是日本间谍?可是,怎么会——
思绪慢慢盘旋起来。
一个假设化为明确的图像浮现脑海。
难道奥格登根本没在门链上动手脚?
仔细一想,奥格登没理由在门链上动手脚。要布置成自杀,只要上锁的屋里有具割腕的尸体就足够。而且,以伪装的标准来看,门链的诡计实在太粗糙。
拉金死去的地方,为何非是双重密室不可?
奥格登杀害拉金离去后,日本间谍潜入,在门链上动了手脚吗?透过制造不自然的密室,向搜查机关撒下怀疑的种子——为了引导英国搜查机关逮捕德国间谍奥格登?
不可能。
温特缓缓摇头。
况且,日本和德国目前关系良好。他们退出国际联盟,是国际社会中少数孤立的国家,关系友好。英国的外交情报泄漏给德国,对日本来说反倒是好事。日本间谍没理由故意让英国搜查机关逮捕德国间谍奥格登。
不,不对吗?
温特用力眯眼,再次翻转思考。
对间谍来说,是不是友好国,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只追求利害一致。众所皆知,友好国因为缔结条约,坐上外交谈判桌的机会更多,彼此之间的谍报战更为炽烈。实际上,德国不也暗算日本,与苏联订下对己方有利的条约?「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敌人」,这是国际政治的现实。在欧洲,德军势如破竹。另一方面,日本在亚洲陷入泥沼般的战争。两国在签订条约之际,若双方手中的筹码相差太多,可能陷入不平等的关系……
奥格登是优秀的间谍,连MI5都没察觉他的活动。
日本间谍与奥格登都想取得英国的外交军事机密,他们算是地下世界的竞争者。然而,要在英国活动,拥有英国籍的奥格登比日本间谍更具优势。日本间谍将争夺相同情报的奥格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点都不奇怪。
不料,走到这一步,奥格登犯下致命的失误。
他杀害合作的对象拉金。
奥格登受训的德国谍报机关,应该是教他要除掉可能告密的合作对象吧。从奥格登不慌不忙的行动、杀人的手段,及下手后伪装成自杀的作法来看,显然受过充分的训练。
差一点就会当成自杀案件处理——若非日本间谍制造不自然的双重密室。
日本间谍知道温特基于过去办案的经验,在酒吧总会留意周围的对话,随时都在寻找线索。他们恐怕缜密调查过温特的行动。另一方面,日本间谍发现奥格登计划杀害拉金,便尾随温特,不着痕迹地将「门链」与「黏」两个单字灌输到他的无意识领域中。待奥格登实际动手杀人后,便透过不自然的门链诡计,引导搜查机关展开行动。
一旦搜查机关定调为命案,就会地毯式彻查所有可能性。警方是犯罪调查的专家。不论罪犯如何绞尽脑汁,只要是人的行为,就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能揪出破绽。想逃过专家的组织调查与全伦敦市民好奇的目光,绝无可能……
温特总督察蹙起眉。
遭日本间谍掌握行动——受到日本间谍操控,这么一想,实在令人不快,但也因此得以逮捕杀害拉金的凶手。奥格登杀害拉金的动机,终于真相大白。
温特抬起头。
香烟薰得污黄的镜中映出他的脸。
潘朵拉的不忠与谎言。间谍在无法分辨何为真实、尔虞我诈的世界中执行任务。即使在「葡萄羽毛亭」酒吧看到的那名男子真是日本间谍,这次他们的行动,也只是碰巧和英国搜查机关的利害一致。温特知道的仅止于此——
别太得意。
他眯起眼,轻声喃喃。
所谓间谍的骄傲,与身为警官的温特无关。
但杀人是绝不能允许的行为。他一定会将杀人犯揪出巢穴,公诸于世。这就是他的工作,是潘朵拉盒子打开后的世界中,唯一留下的希望。所以,无论理由为何,往后要是那名男子动手杀人,温特会让他明白,对间谍来说,杀人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那之前,就算我欠你一次。
温特总督察挑起一边眉毛,向镜中不存在的对象举起啤酒杯。
注45:等于三○·四八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