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 西元前八世纪左右,古腓尼基人将爱琴海以东称为asu(东方、日出之意),以西称为ereb(西方、日落之意)。后来加上拉丁语字尾ia,便成为Asia,即亚细亚一词。
1
满铁「亚细亚号」特急列车,准时从满洲首都新京发车。
从哈尔滨到大连约九百五十公里。曾经让伯纳比率领的英国视察团惊叹的「分秒不差」准时行驶,在战火蔓延中国大陆各地的现在,依然屹立不摇。
坐在列车最末尾,头等车厢靠近中央座位的濑户礼二,趁着翻报纸时朝前方一瞥。
隔着前方两个座位,通道另一侧坐着一名中年白人男子。圆脸、微胖,黯淡的灰发稀疏。深褐色的瞳眸与修长的鼻子,是典型的斯拉夫民族特征。男子身上时髦的灰色西装应是量身订做,质料颇高级。
从新京搭上「亚细亚号」的男子浮躁不安,不停微微转动头,有一半踩出通道的褐色鞋尖也无意识地持续蹬踏地板……
傻瓜。
濑户盯着报纸,暗暗咋舌。
那副德行,简直像在大声宣传「我是叛徒」。
男子名叫安东·莫洛佐夫,是任职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
约半年前——
濑户接近为哈尔滨夜世界的舞娘痴狂的莫洛佐夫,一开始透过金钱与甜言蜜语,接着加上威胁恐吓掌握住他——以地下行话来说,就是「烧了他」。
从此以后,莫洛佐夫便将苏联的内部情报私下泄漏给濑户,换取相应的金钱报酬。
三天前,莫洛佐夫联络濑户。
满洲发行的英语报《英文满报》的「寻人启事栏」中,刊登着某人的名字。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方法。
「最重要、紧急」。
发出这段讯息的莫洛佐夫,借着标注「联络电话」的形式,要求前所未见的巨款作为酬劳。除非濑户在转换密码时弄错位数,否则应该是极重要的机密情报。
莫洛佐夫在同一份报纸上,以密码传达的碰面地点是满铁「亚细亚号」特急列车。
为了亲手取得情报,濑户在指定的日期与时间搭上「亚细亚号」。
莫洛佐夫不认得濑户。不,即使知道濑户的长相,未曾受过间谍训练的一般人,不可能认得出变装后的濑户。接触时,他们会以约定的暗号相认。
自新京车站出发一小时二十分钟,「亚细亚号」准时抵达四平街站。停车四分钟后,再次顺畅驶出。四平街站是专门补给水和煤炭的车站,几乎没有乘客上下车。
像是等不及「亚细亚号」达到稳定速度,莫洛佐夫站起。回头望过来的那张脸依旧苍白,但身体不再颤抖,想必总算有所觉悟。
莫洛佐夫拿着折起的报纸,前往洗手间。
这是说好的暗号。
濑户盯着前方打开的报纸,慢慢数着。
五、六、七、八……
连续的行动容易让旁人留下印象。只要会引起注意,任何行动都该极力避免。
……十八、十九、二十。
濑户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透过藏在掌心的小镜子确认背后状况。
莫洛佐夫一离开车厢,一名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的纤瘦男子便从洗手间的方向走过来。正值盛夏,那人却穿得一身黑。他直接打开「亚细亚号」唯一的包厢,也就是头等车厢特别室的门,消失踪影。
咦……?
霎时,濑户感到一阵异样,不禁皱眉。他立刻若无其事地站起。
特别室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
他经过门前,往洗手间走去。
头等车厢与二等车厢的通道上,并排设有两个洗手台。依照约定,双方会一起在洗手台前整理仪容,佯装巧遇的乘客互相寒暄,借着闲聊确认暗语,再接收情报。
莫洛佐夫不在洗手间。
濑户走出通道,观察四周。左边是头等车厢,右边是二等车厢。两边的通道上都没有活动的人影。当然,莫洛佐夫也可能穿过二等车厢,前往餐车,但——
濑户缓缓回头。
洗手台旁的厕间关着,门上显示为「空」。随着列车通过轨道接缝时的细微震动,门喀哒作响。
濑户抓住门把,推开一条缝。
只见莫洛佐夫倒在地上。
濑户飞快扫视左右。
「倒在门内的人影」,这是地下世界常用的老套陷阱。他可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辙,慌忙跳进去送掉小命。
濑户留意是否有陷阱,闪进门缝。
他探向莫洛佐夫的脉搏。
莫洛佐夫已断气,右手用力抓住衬衫左胸,双眼暴凸,像是受到惊吓。
心脏麻痹——
乍看如此,没有可疑之处。即使解剖,应该也会得到一样的结果。
然而,两个月之间,濑户身边陆续有三人死于相同的状况,又另当别论。
一人是在餐厅用餐到一半突然倒下,另一人被发现倒在自家玄关。
死因全是心脏麻痹。
两名死者互不相识,只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濑户运用的资产——在苏联的内部线民。
莫洛佐夫是第三人。
濑户检查尸体,在莫洛佐夫的脖子上发现小伤口,疑似针孔。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绝对会遗漏。
又是无法验出的毒药吗?
濑户起身,左右张望。莫洛佐夫离座时拿在手上的报纸不见了。
不管怎样,继续待下去也没用。
濑户刚要离开,忽然发现死者外套口袋露出半张卡片。
他小心捏出卡片。
是用来占卜的塔罗牌,图案是——
「吊人」。
卡片上的男人抓着一袋金币。
这张卡片代表「犹大」,也就是「出卖耶稣的叛徒」。
濑户聚焦般眯起眼。
这下又多一个共通点。
三人的尸体上都找到塔罗牌,而且图案皆为「吊人」。
三次已不算碰巧。
凶手用的是无法验出、可伪装成心脏麻痹的毒药,而且留下意味着「背叛」与「死亡」的卡片。这三个线民,肯定是遭苏联的秘密谍报机关「施密尔舒」杀害。
施密尔舒——СМЕРШ。
这是以「歼灭间谍」为目的的苏联秘密谍报机关。名称来自「让间谍死」(Смерть шпионам!)的俄语。此一机关的全貌仍笼罩着重重谜雾。
莫洛佐夫是在「亚细亚号」离开四平街站后遇害。
这表示刺客就在这班车上。
濑户留下莫洛佐夫的尸体,离开厕间,在洗手台镜前检查服装后,若无其事地穿越走道。
「亚细亚号」在满洲的旷野上疾驰。
下一站是奉天。
抵达奉天前还有两小时。
谁也无法离开这班车。
2
「大东亚文化协会满洲分部事务员」。
这是濑户对外的面孔。
他在新京的办公室,也实际制作「向全世界宣传满洲国」的小册子。
每天,他都准时前往站前广场附近大楼里的租赁办公室,并准时下班。留长的头发总梳理得服服贴贴,一身朴素的西装搭软呢帽,胳臂上挂着拐杖,遇上熟人,便热情打招呼。看到这样的濑户,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是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将校,遑论日本陆军的间谍。
但周遭的人看到的,全是「濑户礼二」这个伪装用的假面具,连名字都是虚构。
在满洲国首都新京执行情搜任务——这才是濑户身为间谍的真实面孔。
满洲国的诞生充满阴谋。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柳条湖南满铁路段发生爆炸,以此为契机,日本关东军在满洲(中国东北)展开军事行动,很快占领全满洲。隔年,满洲「独立」国建国。紧接着,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即位成为满洲国皇帝。
然而,这一连串骚动,全是关东军特务机关自导自演,也就是一出闹剧。从事发当时,引发战端的铁路炸毁事件是关东军所为的风声便甚嚣尘上。
日本政府与陆军参谋总部,采取的是「中国战线不扩大」方针,也反对将满洲据为己有。可是,关东军无视此一方针。他们阴谋策画,借由制造既成事实,强硬建立起违反政府与军事中央方针的另一个「现实」,也就是满洲国。
奇妙的是,如今日本的政治人物及参谋总部,不仅追认现状,还主张起「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甚至有人一副专家口吻:「关东军特务机关,乃是谍报机关的楷模。他们才是日本间谍应效法的典范。」
但真正的间谍活动,与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图谋,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真正的谍报活动,是取得并分析隐密的情报,建立方针,以利在复杂的状况中做出最好的选择。这与无视于状况,透过假惺惺的自导自演闹剧来制造既成事实的谋略,可说是完全相反。
诞生于谋略中的新国家「满洲国」,在国内外造成各种扭曲的事态,引来国际社会的挞伐,逼得日本不得不脱离国际联盟。满洲国内,各方争权夺利,复数公家执法机关滥设,展开激烈的地盘之争。各国间谍趁机渗透满洲,在黑暗中如魑魅魍魉般蠢蠢欲动。
在满洲国运用线民,维持并管理情报网,是一项复杂万端且困难重重的任务。绝不能引起注目,却又要求具备各怀鬼胎的他国特务机关望尘莫及的高超能力。
标明「濑户礼二」的档案,是在领命前往新京出任务时拿到的。从一个人的生平到人际关系、学历、特征、习惯、兴趣、服装及饮食偏好等等,档案里巨细靡遗地记载一切情报。
「务必彻底复制,间谍只要引起怀疑就完了。」
对方将桌上的档案推过来,在逆光中化成一道黑影浮现……
你办得到吗?
对方没这么问。
「濑户」从档案上抬起目光,微微扬起嘴角。
办得到是天经地义——
若没有这份自信,不可能在这个男人麾下担任间谍。
结城中校。
据说,他曾是日本帝国陆军的传奇间谍。
结城中校设立的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简称「D机关」,是日本陆军史上独一无二的特殊组织。
自古以来,日本军中就有称军人为「我们」,军人以外的一般人为「他们」或「地方人」,加以鄙弃的风潮。尤其在陆军之间,这种倾向更是强烈。从陆军幼年学校升上陆军士官学校,而后毕业于陆军大学的少数菁英分子,无条件受到尊敬,进入参谋总部,决定军部政策方向。在这样的环境里,结城中校却打出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挖掘人才,培养间谍的方针。
设立D机关时,陆军内部出现极大的反弹声浪。
「地方人能做什么?」
「军方的重要机密,岂能交给外头的家伙!」
不少陆军干部鄙夷地这么说。
一片逆风中,结城中校仅凭一人之力设立D机关,交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实绩,压制周围的杂音。
「接受日本军人教育的人,不可能从事间谍任务。」
在D机关学员面前,结城中校冷然宣言。
「陆军的教育机关一贯以来灌输的军人精神,无非就是『彻底上意下达』、『杀敌或牺牲的觉悟』。换句话说,就是『放弃自主思考』,及『无条件将反社会性化为血肉』。不论哪一种,都是在战场之外毫无用处的观念。在活动于平时的间谍任务上,他们是不适任的。只身行动的间谍,与在军队组织中听从上级命令行动的军人,在根本上截然不同。毋宁说,谍报活动只有在外界社会接受高等教育,视野广阔的人才能够胜任。」
如同结城中校所言,D机关的训练五花八门。
包括医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他们必须学习最先进的知识。机关招来各行顶尖人物担任讲师,进行与军人大相径庭的教育,像是服刑中的扒窃高手、保险箱克星、魔术师、舞蹈教师,比较特别的,还有职业情场骗子亲身示范如何诱惑女人。
任何行动都务求完美。
对于单枪匹马行动的间谍,微不足道的一个失手,都可能丢掉性命。
学员接受彻底的训练,直到面对毫不留情的现实,不需思考就能反应。
——死亡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D机关的训练过程中,濑户不只一次听到这句话。
「在绝望的状况中,自杀是最敷衍的选项,只能自我满足。自杀留下的成果是零,甚至是负效果。你们的任务,是活着把情报带回来。为了达成此一目的,不管身处多么绝望的状况,都必须尽力活到最后一刻。只要心脏还在跳动,一定要把情报带回来。记住,死掉的间谍,等于任务失败的可悲丧家犬。」
结城中校的目光扫过训练生,以不带一丝感情的冷峻语气告诫。
对自我陶醉及自我怜悯的彻底否定。
间谍的任务完全奠基于此。
对间谍来说,「杀人」同样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平时,杀人是最容易引起关注的「事件」。不仅搜查机关会出动,间谍也会持续暴露在好奇的视线中。最后,间谍的伪装将出现破绽,秘密一个接着一个遭到揭露。与事件有关的间谍身份会被揭穿,或惹来周围怀疑的眼神。
一旦招致怀疑,任务就失败了。
低调不起眼,彻底当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灰色的小人物」。
这才是间谍的理想形象。
在以「杀敌或牺牲」为天职的军队组织中,结城中校否定死亡的思想,在根本意义上属于异端。箱中腐烂的苹果,会害其他苹果跟着腐烂。陆军高层会这么忌讳、厌恶他,绝非毫无理由。因此,D机关一开始连像样的预算都拿不到,甚至讨来军方往昔使用的旧鸽舍,仓促改建,作为「谍报员培训所」。
*
举办击剑比赛,曾是D机关训练的一环。
听到训练内容的瞬间,濑户以旁人不会察觉的幅度低下头,唇畔浮现一抹笑容。
——这回可以轻松获胜了。
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期间,濑户从未在击剑赛中尝过败绩。
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不认为自己比那边的家伙们逊色。表面上如何姑且不论,英国学生其实是瞧不起濑户的——别说瞧不起,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张张温文有礼的英国绅士面具底下,他们认为东洋人不值一提。英国学生几乎都分辨不出日本、中国与朝鲜。在他们眼里,日本是「远东一个神秘的国家」,不管日本留学生做什么、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然而,濑户以击剑彻底打败他们。
加诸于肉体的物理性暴力,谁都无法忽视。
濑户的攻击毫不留情。他瞄准要害,几乎都是一击获胜。不少人中了濑户猛烈的一击,痛苦挣扎,甚至昏厥。
比赛结束后,面罩底下露出东方人的脸孔,对方一脸惊愕。居然败在最瞧不起的东方人手下,他们茫然若失。那神情看着实在痛快。
濑户之所以厉害,是有理由的。
他是罕见的左撇子剑士。
除此之外,再加上他独创的非典型剑法,几乎没有一个对手能够招架。尤其是初次交手的对象更是困惑、混乱,尚未反应过来,就遭「刺穿」。
连英国人都无法打倒他,他不可能输给日本人。
濑户笃定自己胜券在握。
第一场比赛。
戴上面罩,依规定行礼后,濑户冷不防出击。这是利用左撇子优势,他最擅长的突袭战法。
然而,对方却轻易闪过那破格的一击,反过来准确刺中濑户门户大开的身躯。
(怎么可能……)
濑户调整心情,重新开始。
不管比多少次都一样。左撇子独特的非典型攻击,竟完全无法施展威力。对手轻松闪开濑户的刺击,挑开他的剑,反过来以凌厉的一击打败他。
只能认为,赛前敌方已彻底研究过濑户的招术,拟定万全的对策。不过,这怎么可能?
濑户百思不得其解,目睹一幕情景,不禁轻叫一声。
结城中校正与濑户的下一个对手耳语。
难不成……
濑户像是脑袋挨了一拳。
难不成这是以濑户一个人为目标的训练?
接下来,换过好几个对手,进行每场三回合的比赛,但濑户没赢得任一回合。
全部比赛结束,卸除面罩时,濑户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肉体上的疲劳,而是由于精神上的屈辱。
他感受到一股视线,抬头一看,结城中校晦暗无光的阴沉瞳眸注视着他。
濑户回望,默默颔首。
结城中校扬起嘴角,转身离去。
训练的意图显而易见。
濑户在拥有绝对自信的击剑比赛中,被痛击到体无完肤。
因为这是濑户的拿手领域。致命的失败,反倒容易发生在拿手的领域。只要使出看家本领,总有办法解决——由于这么想,濑户无意识中疏忽赛前准备。结城中校调查濑户在牛津的经历,识破击剑可能成为濑户「反面的罩门」,才会刻意利用比赛摧毁濑户的自信。
在情报战中掉以轻心,等在前方的只有败北。
这次的训练与感受到的屈辱,一同烙印在濑户心底。针对每一个训练生,结城中校以不同的形式,指出各人没察觉的弱点。在过程中,训练生获得面对冲击性现实的机会。
D机关的训练项目,有些严酷到无法形容。
有时要求学员穿着衣服在冰水中游泳,一整夜不阖眼地移动后,像母语般活用前天完整背诵下来的复杂密码。甚至会注射自白剂,进行严格的审问训练。
彻底运用脑袋思考。身陷险境时,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与肉体。
他们痛切认清此一事实。
包括濑户在内的训练生,全都眉头不皱一下,完成挑战精神与肉体极限的高度训练。
因为他们知道,过去结城中校也做到一样的事。
——这点程度的事,自己当然也能做到。
反过来说,结城中校找来的人,自尊心就是这么高。
*
「如何隐藏自己手里的牌,并得到对方握有的牌的情报?」
暗地里没人知晓的无声较劲,这就是间谍之间的斗法。
间谍本身是非法的存在。他们无视法律、规范及伦理道德。不过,不论敌我,冷静计算制造出尸体的坏处(间谍身份会曝光,辛苦打造或运用的情报网会消灭),间谍之间的斗法必然会受到限制。理当如此,然而——
这下棘手了。
坐在「亚细亚号」餐车的濑户,把玩着代表「吊人」的塔罗牌,眉头深锁。
如果对手是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状况就不同了。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历经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后,在一九二二年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相较于其他国家的间谍,苏联间谍在某一特点上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
思想、信条、信念、意识形态,叫什么都无所谓,但对于高举「理想」的他们,间谍之间的利害关系、交易与算计都行不通。
为了维护共产主义革命——实现由工人建立的平等社会,苏联间谍杀人毫不犹豫,也不害怕身份曝光,或任务失败沦为丧家犬。
为共产主义革命而生,为共产主义革命而死。
面对如此深信不疑的对象,不适合采取一般间谍的斗法。
——简单来说,就跟这年头的日本军人一样。
濑户用指头弹弹卡片,自嘲地笑。
这年头的日本军人,盲目崇信皇国史观,毫不怀疑。「日本是以万世一系的天皇为尊的神国」,姑且不论由来,这种思想成为独一无二的国家形象,拱上神轿,仅仅是近几年的事。为了对抗欧美列强的帝国主义——主张文明在空间上的扩张为必然,提出「时间轴上的正统性」的观念式国家观,可说是为了保护日本在亚洲地区的国家利益而编造出的穷极之策。
不过,无论何种思想,只要在发挥功能期间,尽情利用就是了,也可大言不惭地说「历史终归是虚构」。但这阵子的日本军部,唯有此一「观念」独立横行,许多人甚至将皇国史观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真正是本末倒置。军人一听到「天皇陛下」思考就整个麻痹,实在不像话。
如今,这种倾向逐渐渗透到日本政治人物和国民之间,实在无法嘲笑将共产主义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人……
濑户瞥向手表,确定时间。
还有不到两小时就会抵达奉天。
他将莫洛佐夫的尸体留在厕间,关门后以笔尖从外侧上锁,应该能争取一点时间。
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在这班车上。
濑户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蹙起眉。
刚才经过特别室门前,他隐约嗅到一股烟味。
那是「Чайка」,海鸥牌香烟。这种纸卷烟有个特色,滤嘴部分比本体长上两倍,以便戴着厚厚的手套直接抽,只在哈尔滨以北的地区销售。反过来说,南部的大连一带,几乎不见踪影。会抽「海鸥」的,几乎全是俄国人——
脑海浮现身影晃过他手中镜面的黑衣男子。
时值盛夏,男子却一袭黑衣,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看不到脸。从莫洛佐夫前往的洗手间方向走来的男子,迅速钻进特别室并关上门。依时机推断,很可能在洗手间碰到莫洛佐夫……
「请问要点什么?」
抬头一看,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少女拿着菜单,微微侧头看着濑户。
在「亚细亚号」餐车工作的女服务生,全是金发碧眼、手脚修长的俄国少女。这是推出「亚细亚号」时,「为了营造出国际列车的氛围」,满铁订下的录用标准。据传,公司干部会特地到哈尔滨去进行面试,录用不仅外貌姣好,而且「身家清白」的少女,录取条件为「会说日语」。穿绿色洋装、白色围裙制服的少女,博得许多乘客的好评。
濑户回以笑容,瞥一眼菜单,点了「亚细亚鸡尾酒」。只要点和其他乘客一样的东西,就不容易留下印象。
「好的。」
女服务生行礼离开后,濑户再次把卡片拿到桌上。
抓着金币袋的男人。
「让叛徒死掉」。
对方是持有能伪装成心脏麻痹、无法验出的毒药的职业杀手。
濑户抬头,望着流过窗外的满洲景色自问:
怎么办?
瞬间,「亚细亚号」的窗玻璃似乎浮现结城中校黑影般的身姿,又消失不见。
3
窗玻璃浮现苍白的脸。
两张脸。
再加上一张。
是小孩子的脸。
回头一看,三个小男孩探出桌面,目不转睛地观察濑户。年龄依序是十岁、八岁,最小的约五岁。有着圆溜溜的漆黑瞳眸,发型一模一样,是「瓜皮少爷头」,都是日本孩童。他们外貌极为相似,不是兄弟就是亲戚吧。
三双眼睛紧盯着濑户的手。
濑户忍不住苦笑。
无意识之间,他用指头「切」了牌。
D机关的训练中,曾请来职业魔术师担任讲师。训练生几乎都一眼看穿各种魔术手法,不仅如此,还能立刻流畅模仿切牌和甩硬币的独特手势,甚至比更精湛地让牌与硬币「消失」。魔术师目瞪口呆,摇着头离开。
当时的习惯不小心跑出来。
虽然在思考如何对付行动无法预测的苏联间谍,但即使只有一瞬间疏于防备,身为一个间谍,仍是严重的失误。不过,也可说因为他们是毫无杀意的孩童,才能不触发濑户设在周围的意识网警铃,成功靠近。
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表现出真实的自己。若是放任不管,不晓得这些孩童会在哪里、说出什么话。既然如此——
只能加以笼络,收买他们。
濑户让暂时「消失」的牌再次「出现」在掌心。他向孩子们招手,指着空椅,示意三人坐下。
孩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眼神。提心吊胆地从桌子后方现身的三人,穿着一样的短袖白衬衫配深蓝短裤,应该是为了搭乘「亚细亚号」,换上父母准备的外出服,简直像大中小三种尺寸的传统俄罗斯娃娃。
最年长的男孩下定决心,走近濑户,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他指示两个小的坐上对面椅子。看来,两个大的是兄弟,最小的是堂弟或表弟。
「欸,叔叔。」
年纪夹在中间的男孩倾身向前,压低音量问:
「你是真的魔术师吗?」
「很可惜,叔叔不是真的魔术师,玩魔术只是兴趣。」
濑户耸肩回答,环顾四周,反问:
「你们的父母呢?」
听到濑户的问题,最小的男孩向后转,默默指着稍远处的桌位。
疑似孩童母亲的两名女子面对面坐着,聊得正开心。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得体,约莫是富裕家庭的主妇。侧脸很像,应该是久别重逢的姐妹,专注地交换彼此的近况和各种消息吧。反正孩子再怎么跑,都是在「亚细亚号」上,不必担心会迷路——她们大概是这么想,所以疏于留意
濑户微微苦笑,转向窗外。
触目所及,是一片黄色的不毛大地。延续到地平线的无垠旷野上,只能偶尔看到高粱田和芒草原,景色单调得可怕。不管何时看出去,几乎都没变化。
不难想象,孩子们肯定闷坏了。
濑户把塔罗牌收进口袋,掏出硬币,排在桌上。
总共有六枚。
从排在桌上最右边的硬币开始,摊开手掌向左移动。
先把三枚硬币变不见。
接着,手掌往反方向移动,于是所有硬币都从桌上消失。
孩子们张大嘴巴,瞪圆眼睛。
濑户的手越过桌子,从坐在斜前方最小的男孩耳后抓出一枚硬币。再来,从对面座位的男孩衬衫衣领下掏出一枚。最后,从隔壁男孩面前的杯垫底下摸出一枚。
孩子们的嘴巴愈张愈大,眼睛愈睁愈圆。
濑户寻思似地皱起眉,举起手碰碰自己的鼻头,再示意孩子们检查裤袋。
孩子们慌忙把手伸进裤袋,找到凭空冒出的硬币,发出欢呼。
「那些硬币是你们的了。」濑户严肃地说。「当成这趟旅行的回忆吧。」
那是满洲国发行的小额硬币,本身几乎毫无价值。但孩子们珍惜地捏紧硬币,仿佛得到珍宝。
濑户暗叹一口气。
情急之下表演的小魔术,有两个目的。一是收买孩子们的心,二是将他们不小心看到的塔罗牌——苏联间谍留下的证物,从记忆里抹除。由于是亲自找到的硬币,会留下更强烈的印象,淘汰暧昧的相关记忆。
「叔叔,你很熟悉这辆『亚细亚号』列车吗?」
年长的男孩转向濑户问。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充满对同伴的信赖。
「唔,不怎么清楚。你是专家吗?」
「我哥哥很厉害喔!」
坐在对面座位的「弟弟」自豪地插话。
「只要是『亚细亚号』的事,我哥哥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很多数字,叔叔可以问他。」
「笨蛋,你少插嘴啦!」
年长的男孩严厉斥责弟弟,表情却有些得意。
「我爸爸在满铁工作,所以我比其他人更了解一点。我弟还太小,听我爸说明,好像也不太懂。」
年长的男孩老成地耸耸肩解释。
「可是,我知道的,叔叔一定也都知道。比如,『亚细亚号』的最高时速是一一○公里,从新京到大连的七○一·四公里,只要八小时二十分就能跑完之类的。」
男孩觑着濑户的神情。
这孩子想在弟弟和表弟面前表现一下。这种时候应该顾全他的面子,听他炫耀……
「你真的好内行,多告诉叔叔一些吧。」
濑户对男孩说,同时瞄向不负责任的母亲一眼。看来,那边一时半刻还聊不完。
「以前从新京到大连,要花上十二小时三十分钟的车程。」
年长的男孩注视着濑户,得意地侃侃而谈。
「当时的满铁特急列车是『鸽号』,但『鸽号』平均时速最高只到五十六·一公里。后来,每年速度都有提升,到了昭和五年,从新京到大连的时间缩短到十一小时三十分钟。昭和七年,只要十小时五十分钟,缩短一小时四十分钟,平均时速已达六十四·七公里。但还有比『鸽号』更快的列车,就是从东京到神户之间的东海道本线特急『燕号』,平均时速六十六·八公里。『鸽号』怎么样就是拼不过『燕号』。」
「鸟也一样,燕子本来就飞得比鸽子快嘛。」
年纪最小的表弟咯咯笑。
「为了超越东海道本线特急『燕号』,满铁倾全力开发出来的,就是我们乘坐的『亚细亚号』列车。」
年长的男孩无视表弟的话,继续道。
「由于采用流线型车体,『亚细亚号』一口气变快,最高时速一一○公里。从新京到大连,只需要八小时二十分钟的车程。平均时速八十四·二公里,比『燕号』快十五公里以上。『亚细亚号』是『东方第一高速列车』。」
「好厉害!」
弟弟睁圆眼欢呼。他想必听过许多次,但每次都还是觉得「(哥哥记得那么多数字)好厉害」吧。
「『亚细亚号』不只在速度上称霸东方。」
哥哥应该也对弟弟的赞赏百听不厌,得意地抽动鼻翼,接着说下去。
「『亚细亚号』全车都有空调,这也是『东方首见』、『东方第一』。满洲的夏季气温超过摄氏三十五度,相反地,冬季有时会降到零下四十度。对于经营大陆列车的满铁公司来说,维持列车内温湿度的空调设备,是长年以来的问题。而且车子跑得这么快,就不能开窗了。一开窗,煤烟和沙尘便会吹进车厢。尤其在满洲,情况更是严重。所以,『亚细亚号』的车窗是封死的。每一节车厢的窗玻璃都有两层,好让列车里维持一定的温度。」
听着男孩老成的语调,濑户暗暗苦笑。
八成是鹦鹉学舌般,把父亲的说明照搬过来。
男孩「在满铁工作的父亲」,应该是参与开发「亚细亚号」的技术人员之一。男孩不可能理解自己吐出的每一个词汇的意思。不过,居然能正确记住深奥的专有名词和琐碎的数字,真了不起。
濑户想起一件事。
所有车厢都配备的最新型空调装置。
因为那装置,最近才刚闹出一桩笑话——虽然在当事人眼中一点都不好笑。满洲发行的每一份报纸,应该都报导过。这件事人尽皆知,既然如此……
值得一试。
他拍一下手,吸引孩子们的注意。
「那么,换叔叔来出个机智问答。」
他轮流看着孩子们,发问:
「比『亚细亚号』跑得还快的是什么?」
「举个例子,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离开这班『亚细亚号』,怎样才能比你们更快抵达终点站大连?」
「叔叔,你都没仔细听!」
坐在对面的弟弟目瞪口呆地指责。
「哥哥刚刚不是说,『亚细亚号』是东方第一高速列车吗?不可能有比『亚细亚号』更快抵达的火车。」
「傻瓜,你才要好好动脑。」
年长的男孩责备弟弟。他一副小大人样,托着下巴,抬眼看着濑户喃喃自语:
「也许不是火车?」
濑户默默点头,男孩仿佛松一口气。他在弟弟和表弟面前保住面子。
「我懂了,是飞机!」
弟弟又叫道。
「飞机的话,一定比『亚细亚号』还快!」
「……『亚细亚号』比飞机更快。」
最小的表弟插口。然后,他发现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胀红脸,用没把握的大舌头咬字接着说:
「我看过。上次我跟爸爸坐『亚细亚号』的时候,『亚细亚号』在和红色的飞机赛跑。飞机愈飞愈后面,最后不见了。」
「骗人!不可能,因为……」
「嗯,这有可能。」
年长的男孩开口,弟弟顿时张大嘴巴。
「『亚细亚号』最高时速是一一○公里,可能超过低空飞行时的小型双翼机。」
「真的吗?」
弟弟双眼圆睁。
「再说,要去哪里搭飞机嘛……」
年长的男孩皱起眉,有些瞧不起弟弟似地瞅他一眼。
「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离开『亚细亚号』,要搭上飞机很麻烦吧?与其那样,直接留在火车上,应该会更快抵达大连。」
「啊,也对。」
弟弟干脆地收回自己的主张。
看来,他们想不出别的答案了。
只见三人转向濑户。
濑户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
「我派个任务给你们。」
他模仿结城中校的低沉嗓音。
「如果你们顺利完成任务,我就告诉你们机智问答的谜底。」
三人互望一眼,默默点头。
他招手聚集三个脑袋瓜,小声传达任务内容。
4
在这附近吗?
濑户在连接头等车厢与二等车厢的通道途中停步。
抬头,眯眼。
在脑中打开「亚细亚号」的设计图。
正确「透视」隐藏在天花板上方看不见的场所。
板子内部许多细管线蛇行分布。
濑户以目光追踪复杂的配管走向,精准地和脑中某一点对焦。
没错,就是这个位置。
他扬起嘴角,把挂在手臂上的拐杖转一圈。
前往新京的办公室上班时,濑户总将这把时髦的藤制细拐杖挂在手臂上。乍看是太细而不实用的「装饰拐杖」,其实内芯暗藏钢条,也可拿来护身,非常管用。当然,若是不小心打到人或东西,一下就会显露不自然之处。但持续专注于这样的小伪装,毋宁让濑户感到惬意。
听着男孩的话,濑户想到一个作战策略。
「亚细亚号」是东方首见全车导入空调系统的特急列车。
采用的是蒸气喷射式空调。
这是美国开利公司开发的蒸气喷射式冷却法。将前方机关车送来的蒸气,利用「蒸气喷射器」加以喷射,减轻储存在空调装置内的水面压力,借由气化热降低温度,再将冷风供应出去。
重点在于,每一节车厢都有独立的「蒸气喷射器」。
如此便能配合乘客的数量和服装进行微调,但也因为这样,前些日子发生一桩可笑的事件。
全部的车厢中,只有头等特别室的冷气故障。
头等特别室位在头等车厢边角,是「亚细亚号」唯一的包厢,一般可容纳两名乘客,最多四名。
那天,关东军的「大老」带着来自新京艺场的年轻艺妓进到特别室,也就是所谓的微服旅行。因为冷气故障,密不通风的小包厢陷入三温暖状态。两人忍无可忍,跑出特别室,却发现其他车厢和平常一样,充满舒适的空调。不巧的是,几名军方同僚的夫人恰恰走进头等车厢。等于是两人汗流浃背逃出来时,与认识的几位夫人撞个正着。
明知不该这么做,在闷热、愤怒与羞耻的复杂情绪下,关东军大老胀红脸叫来车掌,破口大骂。
「马上给我想办法!这哪里是亚细亚,根本是非洲!」
身材肥短的大老敞着军服前襟,秃头流着涔涔汗水。
头等车厢的乘客原本拼命忍着笑,听到这句话,全都噗哧一声。充斥车厢的爆笑声久久无法平息,闹到登上满洲发行的每一份报纸版面。
听到男孩的话,濑户想起那则报导。
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现下在同一班车上。
最可疑的便是与莫洛佐夫擦身而过般,从通道走来的黑衣乘客。之后,那名男子一直关在头等特别室里没出现。特别室前的通道上,飘荡着特殊的香烟气味,八成是俄国人——
只知道这些。
既然如此,只能把他「逼出来」。
濑户盯着天花板上一点,再次眯起眼。
「亚细亚号」的设计图完全烙印在他脑中。事先调查接触线民的地点,记住结构与详细周边情报,是间谍任务基本中的基本——这是求生的大前提。不管接触地点是建筑物或交通工具,该做的准备都一样。
只要他有意,也能让列车停下。但事情闹得愈大,愈不利往后的间谍活动。那样反倒正中敌人下怀。
头等特别室专用的「蒸气喷射器」,装设在车厢之间的通道天花板上。
也就是濑户此刻盯住的地点。
不必制造夸张的事故,只要让喷口稍微移位,高温蒸气就会反过来将应该冷却的空气加温。不消二十分钟,狭窄的包厢温度便会上升,教人想待都待不住。
他只需要正确刺穿天花板的一点——
就像击剑的要领。
慎重起见,濑户左右扫视,确定周围无人。
他将拐杖旋转半圈,杖底朝上,垂直高举在前方。
Saluez。
击剑比赛开始的信号。
屏气凝神,专注于目标。
即将把蓄积的力量注入杖底,一口气刺出的刹那,背后的车掌室门「喀啦」一声打开。
濑户忍不住皱眉,轻声咋舌。
回头一看,穿着黑制服与黑制帽的车掌扶着门板,讶异地望着濑户。双排扣西装折领制服上打了个蝴蝶领结。和餐车的俄国少女一样,为了「像国际列车」,「亚细亚号」的车掌首次采用这种「欧美风格」的制服。
濑户将拐杖再转半圈,把对准天花板的杖底放回原位。
「您在做什么?」
车掌一脸狐疑,走近濑户。
「请让我看一下车票。」
车掌伸出戴白手套的手。
濑户轻轻耸肩,手伸进西装内袋,取出装车票的信封。车票是依一般手续购买,没有任何不能接受检查的地方。
车掌接过信封,刚要打开,却忽然一顿。
他缓缓举起拿信封的手。
露出袖口和白色皮手套的一小截手腕上,扎有一根小针。
车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濑户。
黑色制帽底下的脸出现在光亮中。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瞳孔是淡灰色。
「怎么可能……你怎会……」
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几个字,随即眼珠上翻。
穿着车掌制服的苏联刺客当场瘫倒,像个断了线的悬丝人偶。
5
濑户礼二依照计划,在奉天站下了满铁特急列车「亚细亚号」。
孩子们发现濑户在月台上,从车厢里向他挥手。濑户微笑,举起手回应。可惜车窗不能打开,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在餐车上认识的三个男孩,要坐到终点站大连。
到大连还有五个小时。
这表示无聊的旅程还有得熬。
这么一想,濑户的嘴角浮现淡淡苦笑。
抵达大连后,就不能嫌无聊了吧。
离开奉天,到终点大连之间会经过两站。如果车掌一直没出现,一定会有人察觉异状。各站都设有铁路电信设备,方便紧急通报。当「亚细亚号」抵达终点大连站时,警察将率队上车,然后发现尸体。在讯问结束前,所有乘客都无法离开。孩子们会经历一番难得的体验——
发现两具尸体。
驻满苏联领事馆二等书记官安东·莫洛佐夫,及「亚细亚号」正牌车掌的尸体。
正牌车掌已在车掌室里遇害。
车掌室的门在背后打开的瞬间,濑户会忍不住皱眉咋舌,就是这个缘故。
濑户早料到苏联的间谍——「施密尔舒」的刺客,会乔装成车掌接近。但他没想到刺客会为了抢夺制服而杀害车掌,潜伏在车掌室。他以为刺客会换上假制服,如同杀害莫洛佐夫时那样。
当初发现莫洛佐夫后颈的针孔时,他便心生疑惑。
从新京搭上「亚细亚号」时,莫洛佐夫犹如惊弓之鸟。他有身为叛国贼的自觉。在领事馆担任二等书记官,应该有机会听到「施密尔舒」的传闻,他肯定是害怕遭到暗杀。
尽管如此,莫洛佐夫却是脖子后方被刺,这表示他允许某人站在身后。会合地点在洗手间,正面是角度不同的三面镜,没有死角。如果镜中出现可疑人物,莫洛佐夫会立刻起戒心。
另一方面,与莫洛佐夫擦身而过,返回头等特别室的乘客,是一身不符合季节的黑色服装,并将猎帽帽缘压得极低,还竖起外套衣领遮住脸部。一看就非常可疑。
倘若那个人是「施密尔舒」的刺客,莫洛佐夫不可能背对他。
杀害莫洛佐夫的,不是头等特别室的乘客。凶手另有其人。
濑户如此推测,派给在餐车认识的三名男孩一个任务。
也就是寻找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带走的报纸。
——重点是日期。
濑户把三个小脑袋瓜聚集到白色桌巾上方,悄声密语:
「注意到有人在看不是今天日期的报纸,就来通知叔叔。不过,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
莫洛佐夫携带的报纸,以透明特殊墨水在文字上做记号。借由特定波长的光线照射,有记号的文字就会浮现。这是利用报纸文字拾取加密情报的传统手法,制作起来颇费时间,门外汉的莫洛佐夫不可能从今天送到的报纸上拾获密码文字。外面一页是今天的报纸,但里面夹的应该是其他日期的报纸。
前往餐车途中,濑户观察乘客手中的报纸,但没发现可疑人物。再三到处搜寻会显得不自然,也不能指望碰巧遇上。
但换成无聊得发慌的孩童,就能自由来去车厢。如果需要,巡视多少遍都行。
孩子们漂亮地完成任务。
他们发现一个乘坐三等车厢的俄国男子,专注翻阅不是今天的报纸。濑户向孩子们问出男子的服装。孩子们说,男子穿白衬衫、白外套,但底下是黑裤,并且外套内里是黑色。当年长的孩子眼尖地这么指出时,濑户对刺客可能乔装成车掌接近莫洛佐夫的怀疑,转变为确信。
行驶中的「亚细亚号」车上,若有一个穿黑色折领双排扣外套、打蝴蝶领结、戴白色皮手套、压低黑帽的人用日语向自己攀谈,任谁都会以为他是车掌。刺客一定是趁莫洛佐夫背对他,以毒针扎莫洛佐夫的脖子。
但「亚细亚号」的车掌与餐车的服务生相反,录用的全是日本人。「亚细亚号」多是日本乘客,即使俄国刺客能说流利的日语,也不可能长时间乔装。暗杀地点仅限于车厢之间的通道和洗手间。伪装成车掌的刺客约莫是藏身在厕所,埋伏前来的莫洛佐夫。
刺杀莫洛佐夫后,刺客必须立刻变回乘客之一。他只需要反穿外套,把蝴蝶领结、白色皮手套,及附满铁徽章的帽子塞进口袋,若无其事地回座就行。
「穿袈裟的不一定就是和尚」。
这是地下世界的老生常谈。
在莫洛佐夫之前遇害的两个线民,一个在餐厅用餐中倒下,另一个倒在自家玄关。刺客杀害第一人时应该是乔装成侍者,第二人时扮成邮差接触目标。很少有人会去怀疑穿制服的对象。刺客化身为「看不见的人」,接近背叛祖国的犹大们,加以翦除,并留下夸示是自己下手的卡片,甚至不曾引起怀疑。
在某种意义上,他过度成功了。
只要运用擅长的手法,一定会成功。
「施密尔舒」的刺客无意识地这么认为,然后落入窠臼。就像濑户过去以为「论击剑,没人赢得了我」而骄傲自满。
一般情况下,间谋不会重复使用相同手法三次。
第一次的巧合还能容许,但不该有第二次的巧合。
这是间谍世界的常识。在间谍的世界里,第三次被视为必然。手法会遭到研究,并拟定对策。等在前方的,只有失败。
一旦知道这些,便能预见接下来的发展。
关在头等特别室的可疑黑衣乘客,应该是女扮男装的俄国舞娘。这次交易前,濑户再次彻底调查莫洛佐夫的周围状况。对于那名促使他变成线民的俄国舞娘,他仍迷恋不已。莫洛佐夫打算以苏联的极机密内部情报换取巨款,带着心爱的舞娘,从大连经日本亡命到美国。
苏联的刺客躲在厕间,偷看来到洗手间的莫洛佐夫与男装的舞娘交谈。然后,趁莫洛佐夫落单,佯装成车掌向他攀谈。
完成「叛国贼犹大」莫洛佐夫的暗杀任务后,刺客发现还能顺道执行另一个任务。
就是在这班「亚细亚号」上,除掉莫洛佐夫出卖情报的对象——日本间谍。
虽说是外行人变装,无可厚非,但男装舞娘实在可疑万分。苏联刺客看到她,判断可反过来利用。
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是间谍的一种本能。
借由别的事物吸引目标的注意力,执行真正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趁日本间谍将注意力放在明显可疑的人物身上时,趁机从背后靠近,以毒针给予致命一击——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还有一个对苏联刺客有利的条件。
最近全满洲的报纸,都报导过一则有关「亚细亚号」头等特别室,颇耐人寻味的新闻。头等特别室专用的空调故障,包厢热得像三温暖。「每个人都知道」这则新闻,日本间谍一定也读过。日本间谍绝对会想在头等特别室专用的空调上动手脚,逼出包厢里的人,好确定身份。
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要让通道天花板内部的管线喷口稍微移位就行。等待日本间谍现身进行破坏工作,再出其不意地杀害——
「成功」是危险的,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被擅长的手法绑住。
招数提前被看透,就绝对赢不过拥有相同技术的对手。
对手「因三次成功而陷入窠臼」,要将计就计,根本是轻而易举。
抢夺制服,化身「亚细亚号」车掌的苏联间谍,逮到濑户准备破坏空调装置,要求他出示车票,是很自然的发展。穿制服的人符合预期的行动,会令人疏于防备。刺客打算在交还车票的掩饰下,给予致命一击。因此,濑户抢先在递出车票时,借着信封的遮掩刺了对方。
——随时都要假设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并思考更胜一筹的方法。
他只是实践D机关的教育。
濑户在月台停步,谨慎地从口袋取出苏联刺客藏在身上的物品。
是附细针的小吸管,尺寸可藏在两指之间。吸管部分是富弹性的材质。只要针一扎,稍一使力,就能注入吸管内的液体……
濑户持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苏联与日本的谍报机关,在同一时期开发出相似的道具,发配给国家的间谍,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和魔术诡计一样,只要有一个人发明新花招,最好认为全世界已有几十个人想到。其中的差别是,谁拥有能充分小型化的最新科学技术。若是条件俱全,每个国家想的事都半斤八两。
问题在于吸管内的液体。
苏联刺客持有的吸管内容物,应该是无法验出的毒物,能够让目标仿佛死于心脏麻痹,必须带回去进行详细分析。
当时,濑户扶起倒在地上的假车掌,也就是苏联刺客,进入车掌室,从门外上锁。
——濑户持有的吸管内容物,不会取走人命。
只是用麻醉药令对方昏睡。直到终点大连,都不会醒来。
苏联的谍报机关「施密尔舒」,全貌依然处在迷雾中,相关情报可说是零。
这次,难得其中一员主动接触,没道理放过探听情报的大好机会。
他们会派遣D机关的人混进从大连上车的警队,趁乱抢先其他执法机关拘留刺客。在那之前,当事国苏联不必提,也绝不能让其他国家的间谍发现。
嗡——,「亚细亚号」独特的汽笛声响彻奉天站月台。
是出发的信号。
莫洛佐夫遇害时带在身上的报纸已回收。他赌上性命,准备在最后出卖的祖国秘密究竟是什么,解开密码便能得知。即使手上没有密码表,对濑户也是而易举……
「亚细亚号」缓缓发动。
分秒不差。
抬头一看,在车上结识的三个孩童,小脸贴着「亚细亚号」的窗玻璃,定定注视濑户。他们屏着呼吸,目不转睛,不愿错过濑户的一举一动。
濑户忍不住轻笑出声。
孩子们漂亮完成濑户指派的任务。找到专注阅读不是当天报纸的乘客时,濑户依照约定,告诉他们机智问答的谜底。
「比『亚细亚号』更快的是『鸽子』。」
听到濑户的话,孩子们一愣,随即鼓起腮帮子,七嘴八舌抗议。
「咦,这根本不算答案嘛!」
「叔叔,你都没在听哥哥说吗?」
「连『燕号』都比『鸽号』快,『亚细亚号』平均时速可是比『燕号』快十五公里以上。这三种里,明明是『鸽号』最慢。」
濑户张开双手,安抚不满的三人。接着,他再一次招招手,把三个脑袋瓜聚到桌上。
「我说的鸽子,不是指『鸽号』。来,你们仔细瞧瞧。」
他轻声说着,悄悄放开按在胸口的双手。
孩子们凑在一起,盯着濑户的掌心,不禁发出惊呼。
濑户竖起手指,要孩子们安静。
「信鸽,这就是机智问答的答案。」
然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把鸽子变不见。濑户穿着鸽用外套,附有运送鸽子的柔软口袋,这不算什么困难的魔术。
孩子们一脸错愕,像挨了子弹的鸽子,张大嘴巴,根本说不出话。
一般情况下,信鸽的平均时速为六十公里。
并非总是比平均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亚细亚号」快。
但濑户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在下一站奉天离开这班『亚细亚号』,然后比你们更快抵达终点站大连?」
若是顺风,受过训练的信鸽的平均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甚至可达一百五十公里。现下这个季节,把风向也计算进去,从奉天到大连,信鸽会快一步抵达。
以「陆军的不受欢迎分子」起步的D机关,起初连像样的预算都没有,用的是军方废弃的鸽舍改建的建筑物。
旧鸽舍。
那是往昔研究饲养军用鸽的设施。成为D机关的活动据点后,原本饲养的鸽子又回来了。结城中校制止要赶走鸽子的训练生,命令他们饲养、训练鸽子。
日本军认为信鸽「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果」而舍弃,但在当时的欧洲战线,信鸽意外活跃。由于电信通讯的拦截监听技术日新月异,反倒让信鸽上场的机会大增。德国侵略法国前,第一个发布的命令就是禁止养鸽。「养鸽者一律处死」,由此可清楚看出,他们多么忌讳情报透过信鸽泄漏出去。
在结城中校的指示下,D机关饲养鸽子,训练它们成为信鸽,并在各地隐密设置新的饲养据点。
满洲是龙蛇混杂的谋略之国。
在此行事,必须以电信通讯全部遭到拦截或窃听为前提。
为了抢先各国间谍,及满洲国不止一处的执法机关,要将在「亚细亚号」车掌室里昏迷的苏联刺客带回去,必须使用特殊通讯手段。
比方说信鸽。
濑户站在向前驶出的「亚细亚号」旁,从外套暗袋取出鸽子,让它停驻在手指上。
只见挤在窗边的孩子们脸庞一亮。由于双重车窗的阻绝,听不到声音,但他们似乎发出兴奋的欢呼。
濑户将鸽子举到眼前,检查状态。
刚充分喂食并补充水分。装在脚上的是最新型的通信管,重量极轻,负担很小。羽毛看起来十分滑顺,精神也不错。
蓦地,他忆起一幕情景。
前些日子,濑户一时兴起去看鸽子,拐过建筑物转角时,惊讶地停下脚步。
鸽舍前已有人。
修长的个子、清瘦的身材,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以拐杖支撑倾斜的身体的那个人——
是结城中校。
真是神出鬼没。忽然现身的结城中校背对濑户,伫立原地仰望天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濑户十分纳闷,循着结城中校的视线望去。
天空的高处有个活动的小点。
是鸽子。
一只信鸽带着通讯文回来。一路上不吃也不喝,在距离超过百公里的远方被托付重任,放上天空的鸽子,只身从充满危险的旅程回来时,大部分都会减少好几成的体重,甚至受重伤。
结城中校的手举到头上。
鸽子径直从空中降落。
张开翅膀减速的鸽子,停在结城中校的手指上,就像……
濑户摇摇头,暗自苦笑。
鸽子就是鸽子,不可能是别的。不管这些——
濑户立刻想到别的事,微微蹙眉。
结城中校的优秀毋庸置疑。连这些自尊心极高的训练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结城中校率领的D机关,情搜能力凌驾各国的谍报机关。
问题在于,D机关得到情报之后。
最近,濑户觉得辛苦获取的情报没发挥功能。围绕着满洲的国际情势日益恶化。
比起搜集,运用情报更困难。
面对冥顽不灵的陆军高层,结城中校一个人再怎么奋斗,能做到的恐怕有限。间谍是在平时才能活跃的角色,一旦战争开打,间谍就失去存在意义……
濑户耸耸肩。
嗳,没办法,只能尽己所能。
停在手指上的鸽子,歪着脑袋瞅着濑户。
他伸长胳膊,将鸽子举到头上。
「去吧!」
随着濑户一声令下,鸽子奋力振翅,高高飞向晴朗的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