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十分热爱相机。他的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相机,从廉价的傻瓜相机到限量版的单眼相机,甚至连。双反相机都有,简直就像博物馆一样。(编注:此种相机有两个镜头并垂直并列。下面的镜头负责传送影像到胶片上,而上面镜头传送的影像只是用于取景和聚焦。)
爷爷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对相机一点兴趣也没有。而身为医师的父亲,或许也因为兴趣不相投的关系,总是有意地躲避着爷爷。我的哥哥则是参加了当地的足球队,从早到晚满脑子都只有足球。于是爷爷便开始劝说我接触相机。
爷爷最喜欢的厂牌是「欧尔福」。当时的数位单眼相机市场被两大厂商给瓜分占据,而「欧尔福」不过是间知名度不高的小厂。这个厂牌的傻瓜相机相当有重量,构造也十分强韧,拍摄出来的照片质威温润,显色时带有浓艳的蓝色色调。「这种照片的质威,让我觉得很有人情味。」爷爷眯着双眼,凝视着墙上悬挂的自己相片说道。光滑的秃头,加上瘦骨嶙岣的身躯。他过去是某间工场的技师;而比起照片,他更爱的是相机本身。爷爷过世时,我差不多九岁。他的遗照,用的是他生前为自己所拍摄的照片。
我和爷爷一样热爱「欧尔福」的数位相机。我洗了一大堆自己拍摄的照片,并且装饰在房间里头;当中有一半都是美莉的身影。我总是对美莉说:「反正我也没其他要拍的东西,所以就拍你吧!」而美莉也总是低头看着地面发出「哎唷……」的抗议声。炙热的阳光,使我们的脚底下的影子更加清晰,就连美莉额头上浮现的汗珠,也都一并被收藏到照片当中。我如此地热爱相机。而对美莉的感情,也如同对相机的热爱一样……一定是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美莉,就在那个夏天。随着背后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我失去了意识。
我醒了过来。正确来说,应该是被人叫醒才对。有人猛踢了我背后一脚。
这里是我的房间,家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人。
我家族的成员有四个人:父亲是埋首于医院权力斗争的医生,而哥哥在父亲强硬的劝说下也成了医师。母亲和父亲分居后开始沉浸于夜游的生活中,而我则为了维持父母之间的平衡和母亲住在一起。由于父母分居,所以我和哥哥自然也就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此刻我家一如往常。看惯了的天花板,与平日无异的床铺——不过身旁却多了个平时没有的家伙。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看你在做恶梦,所以好心叫醒你耶!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吧?』
华怜站在床旁边看着我,双手盘胸。我戴上眼镜看了看枕边的时钟,现在时间是三点十五分。
「我没有做恶梦……不过我想如果没醒来,之后就有可能会了。」
『你已经能预知梦境的走向了?真奇怪。做那种梦有什么好玩的?梦不就是应该要快快乐乐的吗?参观各式各样的城镇,四处看看夜景,去些时尚美丽的咖啡厅——』
我忽略在一旁滔滔不绝的华怜,关掉了电视。因为她不必睡觉,所以我才特地开着电视给她看。现在荧幕上显示着本日节目已播映完毕的通知。
如果华怜离我很近的话,那她也能够碰触到东西;但即便如此影响力还是非常微弱,甚至连想操作遥控器都没办法。
『你干嘛把电视关掉!』
「荧幕上说节日播映完毕了啊。」
『再等两个小时就会开始播早上的节目了呀!』
我再度把电视打开。会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同意华怜的话,而是因为我觉得要继续和她对话太麻烦了。
我拿下眼镜。只要闭上双眼,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吧。然而之后说不定又会梦到一些可能让我认清现实的梦。与其如此,我真希望能够别再做梦,这样反倒还轻松些。
我钻进被窝,感觉到华怜的视线正在看着我。
「你不是最爱看电视吗?怎么不看了?」
『我哪有啊!而且看不看是我的自由吧?……欸,我有个提议,你不如就别睡了,继续醒着到天亮吧?』
「你想要让我睡眠不足,以此虐待我吗?」
『只要让灯亮着的话,你就会醒来啦!』
「你也知道这种让人无法入睡的酷刑啊?利用电击持续阻断睡眠,这样受刑者就会非常衰弱,甚至会接连着好几天看到幻觉。」
『我又不是要你一直不睡觉!』
「如果说你只是我看到的幻象,那一切说不定也还挺合理的。」
我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华怜。我没戴眼镜,房间也很昏暗,但不知怎么地华怜的身影却相当清晰。
『我在想啊,你抽出点时间关心我不是挺好的吗?我那么可怜又可爱,而且还二十四小时陪在你身边耶?你不是应该对我多关心一点嘛?但从昨天开始你好像就完全没这个打算的样子……你真的很怪耶!』
「你是希望我对你充满情欲然后饿虎扑羊地扑上去吗?很不巧,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
『这就是所谓的……闷骚男吗?』
「才不是。」
我如此回应道,而华怜则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道:
『哎,我管你是不是怪人,总之你应该多关心我一点才对。』
「……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聊天到天亮?」
『看来你懂嘛!没错,就是这样!赶快跟我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嘛!』
华怜拍拍双手,看起来相当开心的样子。
「晚安。」
我顺手关了电视。
『为什么对话的结果会变成这样啦!』
「反正也挺顺手的,干脆把房间的灯也都关掉好了。」
『等、等一下!等等啊!』
华怜紧紧地抓住我伸向小夜灯的手。虽然她对周遭的物体几乎不具影响力,但唯独碰触我的身体时,却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华怜的手相当用力。
『对不起,如果烦到你的话,我道歉!不过不要关掉电灯好不好?好嘛?拜托你啦!』
「我拒绝。」
我甩开华怜的手,摸着小夜灯的开关,并且侧眼看着她。华怜只是死命地紧紧握着双手,呆站在床边并且紧咬着下唇,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似地。
「……你怕黑?」
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收回手离开床铺,走到门前按下一旁的开关,点亮房内的日光灯。
「我个人并不喜欢开着灯睡觉,也不认为这是在高喊环保和节能的风潮下值得嘉奖的举动,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把灯开着。虽然我也有点担心自己可能会睡不着,不过过阵子应该会慢慢习惯吧。
『……真的可以吗?』
「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
我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把自己的背朝向华怜。
人们不用相机时,会用镜头盖来保护镜头;而若是我把镜头盖装到手边的相机镜头上,华怜就会被迫闭起双眼。华怜非常讨厌这样。大概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她就会想起自己过去数年一直被丢弃,而且还被镜头盖盖住双眼的往事吧。
『你说话老爱装腔作势,又爱装得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心眼又不好,嘴巴也恶毒,还老爱讽刺人,这些缺点你就不能想办法改改吗?……不过,谢谢你。』
我听见华怜小小声的自言自语。
「最后一句我听不太清楚。」
『你明明就有听到!个性真差!』
「欸,既然我们的感觉是互通的,那你在我旁边闭上眼睛的话,应该也会睡着吧?」
『……咦?我从来没想过要闭上眼睛耶!』
「镜头能不能闭上眼睛这件事似乎也不是件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我只是刚好想到所以说说罢了——晚安。」
我闭上双眼。没错,那只是忽然闪过脑海的想法罢了。我不是意念,所以就算真的想要了解华怜的情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对还是错。
不过五分钟后,感觉到有人横躺在我背后的床上,身体缩成一团。
『……晚安。』
耳边传来她轻声的呢喃。
2
醒来时,我看到身旁熟睡的华怜。她睡得如此深沉,几乎让我觉得几个小时前的争论愚蠢极了。不久后华怜睁开眼睛,张望着四周,嘴上还说着「睡觉的感觉也不坏嘛……」之类的话语。
但问题不光是这样而已。像是我去上厕所时该怎么办?还有要是老妈看到我拿着相机会怎么想?老妈也知道我被拍照就会昏倒。幸亏她昨晚几乎玩了个通宵现在还在睡,所以今天早上不必和她打照面,逃过了一劫。
因为华怜离我愈远,我们也就愈不容易察觉彼此的思考与感受,所以最后我选择把装有相机的包包摆在走廊上,解决上厕所、洗澡等窘境。虽然我在上厕所时,华怜还是会一脸嫌恶地抱怨着「恶心死了……」,并且整个人坐在走廊的尽头处。
总而言之,华怜寄宿的相机我都一直放在包包中。但因为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装上镜头盖,只好改装上滤光镜以保护镜头不要受损。
这台相机是欧尔福制造的底片机「OP-3」,镜头则是我不知道的厂商所做的。当然,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我独自吃了早餐,一如往常地与华怜拌着嘴,一边前往学校上学。
『好,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努力摄影拍照吧。』
华怜平淡地说着,听得出来并不是在开玩笑。我光想到像先前那样的经验还得重复九十九次,就觉得心情好沉重。
「堤学姊!」
我在学校前的商店街上,看到中央干事会的干事长——堤叶友学姊。她有着一头略带茶色的长发,发丝勾勒出圆滑的波浪线条。闻声向后转的堤学姊用她那好像快睡着的双眼(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大,所以真要说的话,看起来的确是随时都像是很想睡的样子)看着我,眼睛旁边有颗小巧的痣。
「啊,雨野,早安!」
学姊面露微笑,脸颊上出现了酒窝。
「那个,就是啊,昨天……我好像不小心做了让你不舒服的事。我后来很认真地想了,但是却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我想学姊指的大概是她拍照导致我昏倒的意外。
「……那不是学姊的错啦。」
「真的?」
「嗯。」
「是真的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是真的。」
「那就太好了。」
学姊眯起原本就细长的双眼,对我展露微笑。我想起在中央干事会选举时,学姊以充满张力又宏亮的声音对着众人演说的模样,与此刻她这副柔和的态度形成了强烈对比,让我不禁暗暗地感到惊讶。
「那……你今天应该会来中央干事会吧?」
「……不会,我想这阵子大概暂时不会过去了。」
「咦?为什么?难道你参加社团了吗?也对啦,有社团也是满不错的。只要别像我家老弟那样太沉溺在社团活动里就好啰!」
「学姊的弟弟……?」
「对啊,他是田径社的。虽然现在有点钻牛角尖……就是了。哎呀,先别管这件事啦!我说雨野啊,你参加了哪个社团啊?」
我迟疑了一下,但仍旧说了出口:
「我参加了摄影社。」
虽然事情朝着夕颜所预想的方向发展让我有些不快,但我还是决定接受她的提议。这样一来,今后我就算随时在学校里拿着相机,也应该多少能减轻一些不自然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我与堤学姊的后方,突然传来声音。
站在那里的,是我决定加入摄影社之后,应该要第一个报告的对象——来栖正成。他脸上不见以往的笑容,表情满是震惊与疑惑。
「来栖——」
「晶,你加入摄影社?这……怎么可能!」
「等、等等,这背后是有原因的啦!」
「原因……?也对,要是没有特殊原因的话,你怎么可能参加摄影社呢。」
堤学姊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与来栖。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在学姊的面前,向来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晶!我知道了!一定是夕颜搞的鬼!」
来栖像是理解了什么似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定是夕颜怂恿你入社的,对不对?她知道你讨厌相机,所以就用『一定是因为你被恶灵附身了才会这样』之类的理由哄骗你吧!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加入摄影社就能治好这毛病?」
来栖异想天开的猜测竟然跟事实几乎相符,让我大吃一惊。
「我会跟夕颜讲清楚,叫她别再讲这种话蛊惑你!她太过分了,居然利用别人的弱点……这么仿真的太过分了!」
「等一下啦!你搞错了啦——钦!来栖!喂!」
我还来不及出声前,来栖便跑走了。眼看着来栖的身影愈变愈小,我忍不住怀疑:个子矮小的他究竟哪来那么好的脚力?
「我去追他!免得误会愈来愈深——」
我准备跨步追出去,但堤学姊抓住了我的手。
「原来你……讨厌相机啊。」
想到方才的对话,我心想:糟了。原本希望学姊别那么顾虑我,才说谎骗了她,结果谎言却在这种情况下被拆穿了。
「……对不起。」
「别这么说,该道歉的人是我……不过,雨野啊,我想给你两个小小的忠告。我的年纪比较大,同时又是你在中央干事会中一起共事的朋友,而且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我想劝告你……就是啊,忍耐不是件好事。我是认真地想向你道歉,所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可是你却想尽办法独自忍耐一切,这么做会连我这份心意也被白白糟蹋掉了。」
「……对不起。」
「你真的觉得对不起?」
「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你要是再对我的这句『真的吗』撒谎,那就没有下次啰!听懂了吗?」
一瞬间,堤学姊的眼睛闪过了光芒。
「……打从心底是真的。」
「很好。那快去追来栖吧!」
学姊啪地一声拍了我的背,我顺势踏步跑了起来。
『她为人真不错呢。』
一旁的华怜小小声地说道。
「学姊!还有一个忠告呢?」
我一边跑着一边回头询问,学姊一副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说道:
「要追来栖的话,会有很多对手喔!你一定要好好地抓住机会喔!如果你有恋爱方面的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聊喔!包在我身上吧!」
学姊把右手放在嘴边,提高说话的音量。
『她说什么啊?什么意思?恋爱?』
华怜一脸不解地问着。而我也不懂学姊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说出这话的学姊,表情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
由于被华怜取走了部分能力,我变得很容易疲累,于是只能拖着自己的身体拼命来到夕颜的班级教室。正如同我的预想,我看到来栖正把双手压在夕颜的书桌上激烈地论说着,而夕颜则坐在来栖的对面,瞪大了双眼相当惊讶的样子——我一方面对这样的状况有些提不起劲,但另一方面依旧拉走了站在夕颜桌前的来栖。
在这之后,我被班上女同学问了一堆问题(谣言散播的速度以二次函数的方式迅速增加)。问题的内容从原本的「来栖遇到了什么事!?」,渐渐转变成「一定是雨野把来栖弄哭的,对不对!?」,甚至演变成「要是来栖怎么样的话,雨野,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之类的狠话,逐渐演化成对我的威胁。
而一切的元凶——华怜,自从学会了睡眠这个行为以后,便做出了和普通学生一样的举动:遇到无聊的课就睡觉。当中又以英语B的课堂最为夸张,课程开始三分钟她就进入梦乡,一直到下课钟响她都没动一下。华怜坐在隔壁缺席同学的座位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忍不住用原子笔的笔盖戳了她脸颊。
3
放学后,我正在整理东西准备回家时,夕颜就出现了。她的脸上堆满笑意。这种前所未见的盈盈笑容,若让不知道情的人看到了,内心一定会充满不安的。
「那……我们便开始社团活动吧!」
「在去之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笑容那么夸张吗?」
「摄影社终于有个正常的社员了啦。这可是打从前任社长之后便不曾发生过的事啊!这社团每年虽然都有人参加,但最后都要来不来的……所以我现在才那么开心嘛!」
我原本想出书嘲讽一下,比如说「没倒社真是个奇迹啊」或是「居然说终于有正常的社员这种话」之类的,但最后硬生生吞了下去没说出口。
「抱歉,我今天打算直接回家。」
「——什么?」
夕颜受到冲击后的铁青表情与刚才的灿烂笑容形成强烈对比,散发出阵阵的悲凉感。
「拜托你别那么沮丧好吗?我只是今天刚好有事没办法参加而已。」
「……雨野……你……不是说过……要参加摄影社……吗……」
「…………」
她整个人垂头丧气,断断续续地低声嘟哝着。
「……你自己……说会参加摄影社的……」
「啊啊啊啊,够了,我知道了啦!我去……我去参加社团活动!只要我参加就万事解决了对吧!」
「你这就对啰!太好了,我们走吧!」
夕颜拉着我的学生制服外套,迈开步伐。前后态度改变之快,拜托谁来评评理吧!
「刚才一直说要开始社团活动……到底做些什么?」
「当然是拍照啰!」
不知道是我问题问得不好,还是夕颜的脑袋不太好?为什么她只回答一个这么明确简单毫无深意的答案呢?
「话说,雨野啊,你有女朋友吗?难不成来栖是你的对象?」
「要是引起众人误会那就麻烦了,所以我一定要先说清楚,虽然偶尔有人会以为来栖是女孩子,但他是个男的。再说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话,我会更积极认真地想办法解决镜头的问题。不然明明有女友,却还一天到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念给缠着,不是很头痛吗?」
『莫名其妙的意念是什么意思?』
华怜握紧着拳头,从背后猛力地在我的太阳穴上来回旋转地钻夹攻击。大概是因为我和她距离很近,彼此感觉也比较相通,之后她马上就用手押着自己头上的相同位置,『呜呜呜好痛……』地抱怨着。
「别谈我了,摄影社状况怎么样?再这样下去就算倒社也不奇怪吧?」
根据中央干事会的规定,若一个社团的社员只有一人或是没有人,且该状况持续两年以上,那么校方就有权废掉这个社团。这个规定是为了帮助管理有限的社团办公室空间,但摄影社却非常幸运(对我来说则是非常不幸),因为没有新的社团提出申请,所以也不曾出现新的教室需求。摄影社能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也不是没人想入社,只是最后大家来几次后便退社了。」
摄影社至今依旧坚持只使用底片相机,但想参加社团的学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底片相机以及单眼底片相机,因此所有人都得参加夕颜举办的相机知识课程。
「课程时间大概三小时。」
「三小时?听起来是还好……」
「对吧?只要每天花短短三小时,听一个月左右就可以了喔!」
我明白为什么摄影社没有任何社员了。
「你、你那是什么反应嘛?真令人讨厌,你想必是觉得我一个人在那没完没了地说教卖弄对吧?那是你的偏见啊!」
「……我确实觉得你很有可能会这样。我也得去听你所谓的那个讲习什么的吗?」
「当然啰!像是『哈苏』或是『康泰时』这类词汇,你听到也不明白吧?是故我才须透过讲习回顾相机的历史,从古典相机的魅力开始讲述,让社员们深入地理解相机呀!」
「『哈苏』是一间创立于瑞典西部的相机进口公司,后来随着新旧社长的交替以及时代的需求,转而向制造方面发展,生产了世界第一台可携带式的单眼相机。『康泰时』则是指由日本相机制造公司『YASHICA』所贩售的CONTAX系列相机的俗称。我没记错的话,『YASHICA』当时应该是采用了德国制造光学机器相当有名的『蔡司』公司T镜头,并且以此作为卖点的吧。」
这些咒语似的英文以及专有名词,好久好久已前爷爷曾经说给我听过,而回忆此刻在脑海中涌现而出。爷爷总是盘着双腿,把相机放在自己的膝上,然后娓娓地告诉我那台相机属于哪个国家的厂牌,制造时的设计构思为何,过去曾经创造出何种美好的作品。现在的我明明那么厌恶相机,但不知怎么地,想起的却只有爷爷和蔼的侧脸,因此便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刚才的那些话。
夕颜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走廊中央盯着我看。
「太、太厉害了,雨野!旷世奇才现身啦!摄影社引颈期盼的王牌新社员终于出现啦!」
爷爷……虽然这不是爷爷的错,不过我不禁想着,为什么我要做出让自己被推到更棘手的状况中的事情呢?
『我觉得「康泰时」是还好,不过「蔡司」的镜头真的是不错。散景的表现……感觉还算满雅致的。』
我背后的华怜,对「蔡司镜头」拍摄出来的照片美感做出了评论。「对吧!可惜啊,我并非是那种受品牌光环诱惑的人,要论镜头,还是『Summicron』好啊。」夕颜顺着华怜的话语继续聊了下去——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不过事实上两个人只是说出自己想讲的东西,各聊各的罢了。再说「Summicron」是「徕卡」生产的镜头,从此可以看出夕颜根本就是个有品牌迷思的家伙。
「唔……不过你如此厌恶相机,为何如此了解相机呢?」
「……这不重要吧。」
夕颜耸了耸肩。
「那关于华怜——你下定决心了吗?只要实现意念的心愿,意念就会满足,所以我认为你应该要替华怜实现愿望才对。」
『对呀对呀!』
「夕颜,你所说的做法……是一般人也会采取的解决方法吗?」
「嗯……虽然并不是没有方法破坏意念,但我不喜欢如此。你有听过『死者无法为自己争辩』这句话吧?我倒不认为这句话是对的。死去的人们所遗留下来的想法,现今依旧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看得到这些意念。我认为这个能力,必定是能让还活在当下的我们得以活得更加美好的力量。」
「像你一样能看到意念的人类多吗?」
「少,极少。即便是我,也几乎没碰见过能和自己一样如此清晰看见意念的人类。」
「如果把这个能力用在搜查罪犯上,应该能帮助解决掉不少还没破案的案子吧。」
我说着,夕颜不禁呵呵地笑了出声。
「事实上有几些国家的警察中也有这类人士。但是啊,即便是他杀而死,真正想要传达犯人讯息的意念并不多。像华怜这般保有完整人格的意念,则是极为稀有。即便意念零碎地想尽办法传达些什么,大部分的情况下仍旧无法构成有意义的语句吧。」
「……是这样啊。」
「我向你说明一下意念形成的原理吧。嗯——举例而言吧,若一个人在脑中不断不断地思考着同一件事,该想法就会根深蒂固地凝固在脑子里,感觉好似就这样滚呀滚呀滚成了颗大球……这种经验你也有过吧?另外比如对某个人的情感,也是一样的对吧?不管是爱啦、恨啦,都包含在内。当我们持续不断地想着某件事,有些时候它们便会在情感的中心扎根。这便是意念的雏型——意块。」
「意……块?」
「意念是由意块与意素所构成的。意块为欲念、心愿的主轴,为求实现意块的愿望而发展出形式的东西,便为意素。以华怜的情况而言,意块应该在镜头内,对吧?接着意念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便化身出华怜这个人类的外形。拥有人类外形的华怜便为意素,同时她也是借用了雨野的能力才得以完成的姿态外貌。」
夕颜的说明好像告一段落了,她频频观察我的反应。
「就像是原子核与电子的关系一样?」
构成物质的最小单位为原子,而原子又是由原子核以及电子所构成的。意念的主轴为意块,意块的周围则环绕着意素,上游的一切就统称为意念——这样讲的话,应该很接近夕颜的说明吧?
「嗯……是挺类似的。不过意念更自由哏!它们可是非常freedom呢!」
「……我实在听不懂你想讲什么。意念和气功、超能力不一样吗?」
「有点类似,不过意念就是每个人类皆拥有的『思考的力量』。」
「那昨天我拍摄的意念,哪个部分是它的意块?」
我询问道,夕颜把手放在嘴边,沉思了片刻。
「挺不可思议的……昨天现场并没有看见意块。」
「没有意块?但根据你刚才的说明,不是要有意块,才会出现意素吗?」
「是如此没错——但偶尔也有例外。有些意念另有本体,像是昨天的意念——意素,可能不过是本体的一部分罢了。」
我听完后,也只能含糊地回应道「原来如此啊」。
「那个啊,雨野,我方才不是说意念就是『思考的力量』吗?这股力量可比你所想像的强烈许多喔!人类会强烈想着某件事情的时刻,往往便是将死之际。我之前为何会说『意念』的『意』字其实众说纷纭,便是因为有多种不同的观点。有人认为这个念是死者遗留下来的,所以应该叫做『死念』—也有人觉得这是死者最后的志向,所以应该称为『志念』才更相符。」
「看样子,知道意念的人果然满多的。」
「要说多不多,还是见仁见智吧。大部分会接触到意念的人,多为与宗教关系比较密切者,例如我家就是神社,因此知道的人便会互相交换资讯。」
「为什么一般人不知道意念的存在呢?」
我开口提出问题后,夕颜便低下了头敛起视线。
「……要人们相信眼睛看不到的事物,相当困难。尤其当今的世界一切都讲求逻辑,不是吗?要对感觉不到意念的人说明意念,是不可能的。目前世界上无法以科学解释的东西,仍多
不胜数。」
「也对。某人临死时遗留下来的想法……存在本身真的就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我答道,但夕颜却摇了摇头。
接着她以一种我不曾听过的平稳语气,说出了这番话:
「雨野,我刚才仅是举个例子。我啊——还是一直觉得,最适合接在『念』前面的字就是表示意志、想法的『意』字。」
走廊窗口吹来春天微暖的风,拨弄着夕颜的发丝。夕颜眯着双眼微笑着,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
「我刚刚说啦,那可是『思考的力量』喔?而藉此引发奇迹……你不觉得挺棒的吗?」
出乎意料地,她的笑容让我不禁看得入神了。
我原本只觉得夕颜是个用字遣词奇怪的女孩。
不过就在刚才,她却用一种充满神秘感的柔和笑容凝视着我,所以才让我一时着迷。
『按下快门的好时机!』
华怜用双手食指以及拇指比出了一个长方形框框,并且摆出窥探框中世界的姿势,说了这句话。
『怎么没赶快拍照呢?刚才的表情真的很棒耶!』
「什么?你、你是说我吗?」
『当然啰!晶,你的反应真的很迟钝钦!你一定要记得一直把相机放在手边,让自己随时都能拍出好照片呀!相机能记录下某个瞬间,但反过来说,只要错过了那瞬间,那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拍出一样的画面了。没拍到夕颜那么可爱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可爱!?」
夕颜瞪大了双眼。
「华、华怜,你少取笑我了啦!我们聊太久了,该、该去社团办公室了!喂、你、你们快点跟上脚步呀!啊啊,脸好烫啊!全都怪华怜尽说些奇怪的话……」
夕颜一边快速地挥动着双手扇凉,一边迈开了脚步。
4
夕颜想尽办法要聊相机,但我则是极力地让话题偏离主轴,在进行一小时左右你来我往的攻防战之后,这个活动终于踏入尾声。「我必须去打工了。」我说出这句话后,夕颜意外地没再难为我,愿意让我就此回家。
「你打什么工?」
「教认识的学生读书。对象好像是明年要报考国中的入学考试。她本人希望能够进入知名的女校就读,所以自己也满拼命的。」
夕颜听完,眼睛都亮了起来。
「哇喔,小学女生吗?对方是怎么样的孩子啊?我能去看她吗?」
很显然夕颜只是因为忽然产生了兴趣,才那样眼神充满光芒地问我。
「你要是知道对方是谁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吧。」
「什么意思?你是说……?」
「对方是来栖的妹妹。」
电车进站后,我便搭上了车。华怜或许是还不习惯电车吧,提心吊胆地快速跳上了车内。
(反正你是意念嘛,何不直接在窗外用飞的呢?)
『这哪有可能办到啊!虽然如果远离你的话,重力对我就不会产生影响,但是我也会完全失去力量呀!』
(你的身体还真不方便啊!)
『我说你呀,是不是依旧觉得我是鬼魂?』
就算有人要我解释鬼魂和意念之间的差别,我也无法明确地说明啊。
就在此时,我的视线毫无预期地瞥向车窗外对面的月台——那里站着一位与我同校的女孩,身后背着吉他。
「啊,是昨天的——」
倒在小巷中的少女。
在我不禁喊出声的同时,电车车门随后关上。女孩似乎也有注意到我,我看见她把右手举起,但还没完全举高时,电车便开始向前行驶。
「……她看起来好像没大碍,太好了,我原本还很担心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
『对啊……不过……』
「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你把心里想讲的话都讲出来了。在电车里自言自语,感觉有点教人毛骨悚然唷!』
其他的乘客们纷纷对我投以狐疑的眼神。
『哇——!好丢脸喔!很丢脸对不对?雨野?』
「…………」
我偷偷地捏了自己的手背。
『哇——!好痛!好痛啊!痛死我了!很痛啦!』
虽然我也觉得痛,不过还真爽快。电车抵达下一站前,我的手背都是肿的。
下车后大约走十分钟——我们来到了砌有红砖围篱的来栖家。这一带完全是住宅区。他家外墙漆成白色,小小的院子整理得井然有序;车库中停着一台国产车,这台车因为废气排放量少而受到好评。房舍的整体感觉依旧如此清爽,让人无可挑剔。我按下了门钤,此时时间刚过六点半,天空染成一片靛蓝色。
「晶,欢迎光临!我等好久了呢!」
来栖来门口迎接,穿着薄荷绿色的连帽外套,下身则为灰色的运动长裤,脸上一如往常挂着那副天使般的笑容。没穿制服的他年纪看起来显得更小了,不过这件事情我一直深藏心中从没说过。
「中央干事会没有事情要处理吗?」
「我提早离开了,毕竟今天你要过来嘛。谢谢你还特地到我家一趟。」
「别这么说,你们也帮了我很多忙,不然我在家也没有零用钱可拿。没有零用钱的高中生活,简直就像是没有杰可·帕斯透瑞斯的「Weather Report」一样。」
「你是说……气象预报吗?哈哈哈,你的比喻还是一样难懂呢!」
也是啦,我独自心想着。金钱为行动的资本,就像「杰可·帕斯透瑞斯」身为爵士乐团「Weather Report」——又称为气象报告乐团——不可或缺的贝斯手一样,我刚才想说的是这个比喻。不过就算是知道「气象报告乐团」的人听到刚才那段话,可能也不见得能够理解我所打的比方吧。
「啊,对了,琉衣还没到家,你要不要先进来我家等她一下?」
琉衣是来栖的妹妹,是个开朗的小女孩,总把长长的头发绑在双耳上方,垂下一对发束;一双丹凤眼充满异国风情,未来肯定会长成个美人胚子。她毕竟是来栖的妹妹,所以不必多想也知道必定如此。
小学时,我一直都在教导来栖课业,但国中后就没继续下去了。直到一年前,来栖拜托我指导他妹妹的课业后,我才开始固定每周到来栖家一趟。
「琉衣还没回来……今天时间上好像比平常晚了点,对不对?」
「嗯……你这么一讲,我也有这种感觉。虽然她是有说放学后会绕去其他地方一下……」
「绕去其他地方?哪里?」
「上豆川。」
来栖回答道。
上豆川是一条流经我住的县东北部的河流,同时也是本市与其他区域的行政分界线。住在本市的人当然都知道这条河的名称,但一出了这个市,大概就没人知道上豆川了。上豆川差不多就是一条这样的河川。
「你一说上豆川,我就想到……听说三柳桥要封锁了。」
「嗯,琉衣就是说要去参观最后一次当作纪念。」
三柳桥约于三十年前竣工,桥上路面为单向一线道,全长一百零三公尺。完工后才不到三十年的光景便有着严重的损伤,因此政府决定要在今年内拆除掉这条桥。我对这件事有点兴趣,因此曾经调查了一下相关资料。三柳桥是由一间现在已经倒闭的建设公司所盖的,在后续的调查中发现了工程上的缺失。据说缺失的严重程度,让人不禁觉得三柳桥至今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故,堪称不可思议。
顺便补充一下,在财务省订立的规范当中,利用钢筋混凝土制造的桥梁正常的耐用年限为六十年。三柳桥使用的时间还不到一半,就决定要进行拆除工程。
「她有联络你吗?」
「嗯?我想想……大概一个小时前有联络。这么说来,她好像曾经提到说有什么鬼怪奇谈,好像是说三柳桥……那里会闹鬼!」
来栖格格地笑了起来。
「鬼?」
「嗯,她跟我说『有人亲眼目击过——』,还说有人看过白色的影子还什么的。说法有够老套,所以我才忍不住笑了……不过,咦?晶,怎么了?」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如果只是个桥墩拆除工程,那我应该不会那么耿耿于怀才对。然而……
『那该不会是……』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那说不定是意念。
难道只是我太过杞人忧天吗?如果是这样,那倒还无所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非常遗憾的是,我那不好的预感通常相当准确。
「我去接你妹妹。」
「什么!?为什么要特地去接她?亏我还买了很棒的咖啡豆耶~!那我先泡好等你回来唷……要快点回来嘛……」
面对像小学生般耍赖撒娇的来栖,我胡乱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马上就回来。如果我和琉衣没在路上碰到,擦身而过,她先回来了的话,你就打手机联络我。」
来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声「嗯……」并且点点头,同时伸手把发箍的位置调整好。
从来栖家到上豆川不用太久。
天空上的夕阳看起来像是正在燃烧般的余烬,上豆川不算宽广的河面上映照出淡淡的橘红色光芒。河面虽然不宽,但是却有着相当的深度;每当下大雨河水就可能造成泛滥,因此旁边筑了高高的提防。
我向来栖借了脚踏车代步,来到上豆川。距离这里约三百公尺的上游处已经架上新的桥,所以三柳桥早已禁止人车通行。此外这四周又只有农田,所以河岸边的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往来。
整条桥使用带有黑色的混凝土建造而成,桥上设有及胸高度的栅栏,并以分隔岛区隔开人行道与车道。
「琉衣——你在这吗?」
我呼喊着,同时在距离桥大概二十公尺的地方跳下了脚踏车。
『唔、嗯——……这是?呜哇,这是什么?好臭!』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华怜……你能感受到琉衣——不对,能感觉到附近有没有人类或意念吗?」
『什么意思?你当我是搜救犬啊?我闻闻……嗯,雨野晶,你身上有汗臭味喔!』
「现在没时间开玩笑了。昨天你不是在商店街后头的巷子里找到意念吗?不能依样画葫芦找找看吗?」
我忍不住伸手抓住在我的胸前用鼻子闻啊闻的华怜的衣领,并且把她提了起来。华怜在我身旁时虽然也能感受到重力,但顶多也不过就像是小狗般的重量而已。
『嗯……好吧,说有是有啦,但说没有也就没有……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现在认真的,没在开玩笑!该怎么说呢……接收到的感觉好像乱糟糟的?力量的密度好像很浓厚……啊,我受够了啦!你拿出相机嘛!只要透过镜头观察眼前景色,应该就会知道了啦。』
固然我讨厌使用相机,但琉衣的安全比这个重要多了。当然啦,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别用到相机就能解决。
「……等一下再拿。」
有个阶梯可以往下通到河边。到达河边后,可以听到水流声。夜晚时分即将来临。
气味持续传来,闻起来让人恶心想吐,就像是有许多昆虫尸体与大量腐烂的植物混杂在一起似的味道……只要闻过一次,绝对不想再闻这股气味第二次。
「华怜,这个臭味也是意念搞的鬼吗?」
我回头问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华怜。离我愈远,华怜感受到的臭气便会跟着减轻。在我们俩的关系之中,她根本单方面占尽了好处。
华怜一边用右手掩住鼻子与嘴巴,一边皱眉对我摇摇头。周围有的地方杂草丛生;另外能够看见有人不守法规私自丢弃在这的冰箱,门扉敞开,悲惨地仰躺在地。臭味从冰箱更前面的地方持续传来。
如同刚织好的蜘蛛丝般的白色物体从脚边漂流而过,定睛一看原来是雾气。更前方处,黑幽幽的三柳桥映入眼中。
「琉衣,如果你人在这里的话——」
我才开口,就发现桥墩柱旁有个鲜艳的红色物体。
是书包。
「琉衣,你在这吗!」
我赶紧踏过草丛朝着前面桥墩柱子的方向冲去。我想起昨天被意念缠住的少女;脑海中,少女的脸不自觉地换上了琉衣的脸庞——可恶,别在这种时候浮现这么糟的想像啊!
桥墩柱的高度大约五公尺,下面全浇灌了混凝土。这个地方就算是白天,也不太明亮。而人生至今,我也从来没闻过这个令人恶心的恶臭。
『有人!』
太阳即将西沉,周遭又没有灯光,几乎是一片漆黑。仔细凝神地看,才发现白色的混凝土上方,有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我跑了起来,越过脚下的积水,爬上混凝土的台阶进到桥的下方。我跑到女孩身旁,放下手边的包包摇了摇她的肩膀。
「喂!」
她的头低垂着,两边耳朵上方绑起的黑色发束跟着左右摇晃。蓝色的衬衫与紧身的牛仔裤——是琉衣。
「……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了。总之先想办法带她走吧!」
我把手臂搭到琉衣的膝盖下,准备把她抱起来。
『晶,等等——危险!』
胸口处飞来了黑色的块状物,击中了我。我的身体不禁往后仰了一下,接着双手着地。琉衣则当场倒在地上。
我把手放到胸前,手上马上沾到潮湿的黑色物体。是泥巴……吗?而且物体还冒出阵阵恶臭。
『又有东西要飞过来了!』
从我刚才走来的方向,飞来如同小石子般的黑色物体。我护住琉衣,挡在她的上方。东西打中我的背部,然而却一点也不痛。
「是意念干的吗!」
『我想有可能,不过……』
「不过什么?」
『这里也不对吗……』
「不对?到底是什么不——哇啊!」
泥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危机从预想不到的地方迫近而来。
有一道青白色的光霭悄悄地靠近了我的脚边。那道光芒几乎就像是发射的导弹一样,从地面处往我飞扑而来。我伸手保护脸部,而光便缠上了我的手。一瞬间有股深入骨髓里的冰冷疼痛袭来,我的脑袋也跟着麻痹,变成一片空白。
我顿时间失去了意识——
幽暗中,有黑色的云朵。
光。白色的发光物体。
光的中央伸入一只人类的右手,拨弄着周围。
我听见了话语。
——危险——
什么东西危险?
——危险、危险啊——
那只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接着,手缓缓朝着凝视它的我这里靠近。
『晶!晶,快起来呀!』
猛一回神,我发现自己倒在混凝土台阶上,汗水浸湿了我的衬衫。我想伸手调整眼镜的位置,才感觉到右手麻了,就连要爬起身来也有点辛苦,于是华怜从后方推着我的背,帮助我起身。
『拜托你振作点……刚才的意念,现在已经离你而去了。』
「我看到像昨天拍照后一样的画面……那果然就是意念吧?对了,琉衣呢?」
『她好像只是昏倒了而已。』
「那就好。」
四周飘起了雾气,视线几乎只能到达几公尺的范围。
此时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我看见往这里奔跑而来的身影——白色的T恤,印有金色直纹的紫色运动长裤,脚底下是一双慢跑鞋。人影从河岸旁轻盈地跳起,落身到混凝土台阶上。
「意念看似暂时保持了点距离。然而它依旧潜伏在这一带,仍需注意。」
「夕颜……?」
和泉夕颜有点困扰似地搔搔脸颊。
「我只是刚好经过啦……」
「刚好……在这种晚上的时间刚好经过堤防下的河边?」
「我的慢跑路线刚好会通过这里呗,不过平日都是在河堤上跑步啦。我原本就有注意到存这里有意念,但想它应为无害,故便放着不管了。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这附近的意念和以往不同,显得相当活跃——危险!」
我背后有东西靠近而来。
闪不过——我脑中如此想着,身旁匆地刮过一阵强风。原来是夕颜。她跨出步伐,伸出左手,用手掌向对方使出掌底击。夕颜的左手不偏不倚击中意念,意念蜷曲身子,再度与我们保持距离。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惊讶地开口询问,夕颜嘻嘻地扯出笑容说道:
「只是摄影社社长啦。」
语毕她便把身体转向意念消失的方向。
『晶,快拿出相机,你必须赶快拍下它!』
「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情况下用相机?」
『你以为有办法背着来栖的妹妹,然后平安无事地走过有意念的地方吗?你必须要除去意念才行!而且,你和我的意念连结在一起,如果你有危险的话,我也会很危险呀!』
「啧……」
华怜说的话非常合情合理。
我的包包就放在旁边的地上。扯开拉链,我把右手塞到包包中,感觉皮肤表面就像是被人麻醉一样,虚软无力。
周遭仍然飘散着恼人的气味,而且我浑身上下部是泥巴,情绪上感觉糟透了,但眼前却有令我更觉得糟到极点的状况必须面对。
看见相机的瞬间,我的头便感到一阵晕眩。原本它还放在包包中时是没什么关系,而且如果没看到相机本体的话,我也能够连同袋子一起进行替换。然而——一旦正眼看到相机本身,就会出现这些症状。体温升高、恶心想吐、昏花晕眩,而且身体就像是染上重病一样,变得好沉重。
「雨野,你还好吗?我会在那瞬间压制住意念,你只要按下快门就行。」
「……嗯。」
「你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很有问题,但我有其他的选择吗?如果我想救琉衣的话,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摄影了,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停地抗拒着相机。
「夕颜,你难道没办法破坏……那个吗?」
「我未曾破坏过意念,就原则上我也反对破坏意念。摄影还是比较实在的方法吧。」
华怜推开夕颜,站到我的面前。
『晶,快准备好!在这么暗的地方拍照,一般来说要把快门速度调慢才行,但现在只要能对到焦就行了,所以这部分你不用太执着。』
照片成像究竟是亮是暗,全都由快门速度、镜头的光圈大小以及底片的感度所决定。
快门速度代表着让光进入相机的时间长短,只要时间愈长,照片就会愈明亮。
由于光线必须通过镜头,因此会在镜头表面产生反射,造成衰减。能够减少光线衰减的镜头,人们便会称为「大光圈的镜头」。
接着光线会照射在底片上,如果底片的感度高,那么即便进到相机中的光线不多,底片依旧能够详实纪录影像:不过有时候高厌度的底片往往也比较容易让影像中混入杂讯。
手上的这台相机已经很久没有换底片了,华怜说当中底片的感度应该很低。快门速度设定在1/100秒。不论相机镜头的光圈再大,在这个状态下拍摄出来的照片应该都会是一片漆黑。
这台相机虽然是以电池供电,但在测定光线、卷入底片时好像并不需要使用到电力。而快门按钮是否能起作用这点,昨天拍照时并没有发生问题,所以今天大抵也不会有问题才对。
『不会有问题的啦!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它来了——准备好啰!」
夕颜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地认真。她的侧脸看起来充满威严,宛如战士。
当我把相机举到脸部高度的瞬间——心中马上涌现想要把相机扔到地上的残暴情绪,我只好勉强靠着残余的理性压抑住这股冲动。
『你只要像昨天那样就行了。』
华怜的气息倏地消失——正确来说,或许用凝聚二字来形容,感觉会更接近。华怜的意念,或许现在正凝聚在镜头当中吧。
我战战兢兢地窥视观景窗,身上冒出大量不舒服的汗水。
透过观景窗,我看见一片黑暗。移动镜头,可以看到远方的街灯;有光线进入相机之中。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真的有办法对焦吗?我觉得实在不可能。
「在你后面!」
夕颜喊叫道。
我拿好相机赶紧回头,眼前瞬间一片白——意念就在镜头的正前方。我的上半身往后仰,白色的块状物飞过了我刚才所在的位置。
上半身失去平衡的我,当场正面朝上不支倒地。环抱在腹部的相机虽然没事,不过我本人却因为背部的冲击而激烈地咳了几声,眼镜也掉下而弹了出去,不知掉在何处。
『你在干嘛啊!?』
「我的眼镜掉——」
华怜语带焦躁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她离开镜头,指着地面。
『眼镜在这里。快!快戴好!』
我伸手在地上乱抓,指尖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再次戴上眼镜后,视线终于又清晰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未来真的很让人担心耶。现在才要拍第二个意念而已。你要是不好好用心拍照的话,那就算再好的镜头也没办法拍到!快,快拿好相机啊!』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夕颜,麻烦你啰!』
「嗯。」
夕颜的身体左半边往前,左手也从下面伸到前方,看起来像是要握手时的动作。
我深深地吸气,而就在我准备要吐气时——夕颜开始奔跑。她的左手顺势由身体往前伸出,整体动作非常流畅。但看来意念似乎是躲过了,夕颜啧了一声,跶跶地踏上阶梯,弯了弯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关节相当柔软的关系,那个瞬间她的手臂弯曲角度看似非常大。如果被她这动作给打到的话,肯定会相当惨烈。
她的左手在前,看起来仿佛左手手臂拥有自己的意志在进行动作,而身体只是在后面跟着手似的。所有的动作看起来都非常顺畅、迅速而且安静。
这绝不是普通人的动作。难道她在学格斗技一类的武术吗?但就算真的如此,她的动作又和我所知道的各种格斗技看起来不太一样。
「这儿!」
夕颜用左手抓住了意念。意念虽然看起来就只像是一缕青白色的雾气,但确实是存在的。
『你快准备好相机!』
华怜丢下这句话后,便消失无踪了。
而我被这句话给催促着,于是拿起了相机。
夕颜的手正在颤抖。或许她正被冰冷疼痛感给侵袭着,就像是我早先感受到的那样。我必须快一点才行。
窥视观景窗,可以看见夕颜正抓着意念。我拼命地压抑住突然涌现的作呕感,用左手中指碰触镜头,转动对焦圈以调整焦距。组装精巧的机械式对焦环快速地转动着。夕颜的身影成像变得清晰。
「……不能再快点吗!」
『还不行,再多转一下对焦环!』
我听见华怜的声音。意念的样子逐渐聚焦,我几乎差点喊出声来。意念的样子——呈现手臂的形状。是一只孩子的手臂,夕颜刚好抓住手肘附近的位置。青白色的手朝向空中,好像要抓东西似地挣扎着。
『晶……晶!你转过头了!』
「啊、喔。」
我现在应该要完全专注在相机上才对,但是我脑中却一片混乱。有一只手臂孤零零地被遗留在这个世界上。它拼命地挣扎,好像想抓住什么似的——这副样子,不就和我一模一样吗?
我的手一样在颤抖,相机摇摇晃晃的。这样下去的话,拍出来的相片一定会手震模糊。
『晶!振作点呀!』
我……我已经很拼命了啊!
『你不是想要救来栖的妹妹吗!』
「——」
对了,没错,是这样没错——我实在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在我眼前如此痛苦了。
没有对到焦,影像一片模糊。
相机颤抖着。
『晶,快按下快门!』
在直觉对到焦的瞬间,我甩开一切顾虑,按下了快门按钮。
在夕颜的周围,我看见和昨天一样的光之刃——
而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5
睁开双眼后,我看见华怜双手交叉在胸前,正俯视盯着我。
『这样一来终于拍到两个了。为什么你只是拍个照也会昏倒啊?』
「……我原本就连被别人拍照也会昏倒,所以自己拍照会昏过去也不算太奇怪吧?不……我觉得这不是单纯的昏倒而已,而是仿佛被某种东西强制性从根本处切断意识……」
我一边起身,一边低声地说着。身上沾满了泥泞。那股思心的气味虽然变淡了不少,不过我的脑袋中心却感到阵阵闷痛。
华怜的意念和我连结在一起。如果说能够拍下意念就是华怜的能力,那么在发动这个能力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对我带来负担。
『什、什么啦!我什么都没做喔!』
「我什么都没说吧?琉衣在哪?」
『夕颜说要让她到河堤上方去避难,所以先把她抱走了。看样子应该没有受伤。』
「这样啊——太好了。」
我松了口气,然而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了,现在是……」
『欸,我有话要跟你谈谈。我是觉得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未来真的很令人忧心。你这体质没办法改善吗?每次拍摄意念就会昏倒,实在是太麻烦了。』
「你可以先安静一下吗?」
『喂,你听我说话啊!』
「拜托你安静一下好不好!我觉得有东西怪怪的!」
我掩住了华怜的嘴。
有声音。可以听到有小小声的怪声混在流水声中。是重物互相摩擦的声音,然而在这黑暗当中,实在很难辨别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唔、唔哇,放开啊!你下次可以不要再这样忽然用手捣住我的嘴吗!?会觉得怪怪的也是当然的呀!因为你刚才拍摄了意念啊!』
「因为我拍摄了意念……?」
我想起昨天夕颜对我说的话。意念会附身在东西上面,并有时候还会对物质造成影响——
我抬头往上看,眼前是被封锁的三柳桥。封锁的原因是——
「桥出现了损伤」。
原本应该能使用六十年的桥,却因为工程缺失,才用了三十年就必须拆除……难道是意念带来的不良影响?不,不对,这工程明明有瑕疵,但是过去却从未发生过事故。
「听说意念有时候会破坏物体,不过……有没有可能发生相反的情况吗?」
『嗯?』
「假设……意念原本其实一直守护着这条桥……?」
原本应该会更早倒塌的三柳桥,会不会正因为意念长久以来的守护,所以才一直没出事?而在我刚刚拍摄了它以后——
「啧!」
小石头「啪」地一声打在我的额头上。
「——华怜,我们快逃!」
周遭的空气忽地振动起来,头顶上响起东西崩坏的声音,宛如雷鸣。那个意念原来持续守护了这一带的居民长达三十年。
「桥要崩塌了!」
我紧紧地抓住包包,开始奔跑。
『什么?啥?咦咦咦咦咦咦!?』
桥从中央应声而断,巨大的碎块落至水面,溅起水花。我的脚边也感觉到摇晃,但幸好脚边是混凝土,还踩得稳。
快跑、跑快点、跑啊——
桥梁崩毁引起的冲击强风从背后袭来,把头发吹得往上乱飞。我的眼镜差点就要滑落,我慌张地赶紧用手把它往上推稳。
我的脚步沉重。
一旦开始崩落,之后的过程便接二连三地快速发生,连锁地持续崩毁。
水声、风声、烟尘、震动。
崩落的位置愈来愈靠近,有碎块落在我的背后,扬起一阵沙尘。
『晶,再跑快一点!』
没问题,一定逃得走的——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脚边忽然踩到了某种东西。
是泥巴。
我的左脚没有站稳,被泥巴往后拉去,右手手臂在空中挥舞。我把包包夹在腋下,就这样身体前倾,然后仆倒在地。
『晶——!』
混凝土的碎块从头上掉落而来。
有岩石从自己的头顶落下时,人应该要怎么应对呢——?我认为自己已经事先预料到这个状况,所以采取了几乎是最好的方法。我赶紧奔跑逃走。
如果桥墩使用钢筋混凝土来当建材,那么每一平方公尺的重量约为两千四百公斤。若是碎块直接掉落在失态跌倒的我的背上,那么任谁都能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做出觉悟。虽然觉得可能徒劳无功,同时我依旧非常讨厌相机,但为了能让华怜能够继续残存在这个世界上,我把包包环抱在肚子下——然后闭上了双眼。
声音响彻天际,冲击、崩坏激起的强风,一切全部涌现在我的周围。
然而——我的身上却没发生任何事情。
「…………咦?」
我战战兢兢地张开双眼,看见由混凝土构成的地面。爬起身子,我看见自己周围被切出一个小小四方形似的空间,而且只有这里逃过了崩落造成的毁坏。
鼻子闻到一股香水的气味。
非常女性的、甜美的、几乎呛鼻的花香——
「如果此刻在这里失去它的话——那就太可惜啰!」
我的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是位身穿白色薄大衣的银发男子——就是昨天我在商店街遇见的男人。当时他向我搭话,不明所以地谈论了月亮之类的话。为什么他会在这样的时机点下,出现在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
地面画出了一块非常整齐的正方形,就只有这里没有瓦砾或粉尘。
「因为这恰好是个好机会,让我能够尝试机构制作的新道具。结果看起来很成功,你不觉得吗?」
「……机构?新道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叫做月咏,隶属于一个叫做『WCO』的团体。」
由于三柳桥崩毁消失了,所以能够看见空中的月亮。名为月咏的男子沐浴在月光下,对我展露笑容。
「我差不多该走了。就只差那么一点了,雨野晶。」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喂!」
「后会有期。只差一点点……在那之前,请你务必要好好保护相机喔?」
月咏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他翻了翻外套的下摆,便如同飞跃似地离去了。
华怜出现在瓦砾堆中。如果紧靠在我的身边,那么她就会受到混凝土碎块的阻挠无法现身,不过只要离我有一段距离,她自然就能够穿透过物质。
我们拖着沾满泥巴的身子前往河堤上避难,而夕颜马上过来迎接我们。
「没事便太好了……不过,刚刚月咏出现了?」
我对夕颜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便用凝重的表情对我说:
「『Will Cleansing Organization』——就是『意念灭除机构』。那帮家伙组成团体,目的便是四处破坏世上全数之意念。」
「有这种团体?」
「再者你还说他提到了『道具』……那些家伙,可能是有意图地把意念封锁人物体中,说不定也能自由进行操纵。」
「难道……他刚才是利用意念避免混凝土砸到我!?」
「应该是吧。我不是说了吗?意念拥有的力量比你所想的强大许多——你也必须注意,或许华怜老早就被人盯上了。」
这时候远方传来了警铃声,桥的另一头聚集了人群。大概是有人发现桥面崩坏,所以报警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警察、消防员解释事情的原委,为了避免麻烦,我于是背起了琉衣,离开了三柳桥。
「欸……夕颜,你为什么要帮忙我到这种地步?」
我在路途中开口问道。夕颜只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我。
「你不是尽全力拼命地帮助了我吗?太奇怪了,我们以前交情也没有多好,再说……」
「再说……你如此讨厌相机,对吧?」
我点点头。
「雨野,或许你觉得挺不情愿,但对我而言,你可是我重要的摄影社伙伴。这个原因——便足够啰!」
「可是……」
「哎呀,那么我便就此告辞啰。」
夕颜语毕,就丢下了我借来的自行车跑走了,我甚至来不及开口叫住她。
终于到达来栖家附近了,来栖正站在自家门口等待着。
之后的说明真是让我大吃苦头。
醒来的琉衣说她在桥的旁边看见白影,因为惊吓过度所以昏了过去;和她同行的朋友好像也因为太害怕所以全逃走了。我则谎称在寻找琉衣的过程中不小心掉到河里,才会搞成这样一身脏。然而说明到一半时,琉衣接到朋友的电话,同时得知了三柳桥崩毁的新闻,转眼间我就变成了琉衣的救命恩人。来栖的父亲一下叫我去冲澡,一下又留我下来吃饭,还要我今天留宿在他们家,我好不容易才婉拒了他们的好意,然而……
「我们已经决定好琉衣未来结婚的人选了……」
我都还没把握清楚状况,话题已经转成如此令人惊恐的内容。
「晶哪配得上琉衣啊!晶的对象,应该由我来选才对!」
所幸来栖打从心底反对这个意见。大概是站在哥哥的立场,想要站在琉衣那边保护她的缘故吧?
离开来栖家,我接到了来自夕颜的手机简讯。她只写了一句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来栖相处啊!」意念灭除机构以及夕颜流畅到让人觉得学过格斗技的动作——想要问的事情有好多,不过总之还是把问题留到明天再问吧。我实在是累得精疲力尽了。
6
回到自家的房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了。老妈还没回来,不过这是常有的事。
我坐在床沿,哪怕我再有精力,现在大概不需要一分钟就能睡着了吧。但是华怜却站在我的眼前,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我今天很累了,再大的事情也不要今天——」
『我说你,真的有干劲吗?你本来就会用相机吧?明明拥有非常丰富的知识,但为什么却没办法好好按下快门钮?再说我也一直都有指示你调整焦距的方法,就算没有任何能力,按个按钮也没那么难吧!』
又是相机相关的话题——我想着,头不禁痛了起来。使用了碰都不想碰的相机,让我失去了意识,之后又碰上桥墩崩毁,我真的觉得非常疲惫。
『然后你居然还发抖个不停,要是当时夕颜不在场的话,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连我都很危险耶!相机也有可能在桥面崩落时时被压坏啊!你的处理态度真的太随便了!』
「……够了吧?我今天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了!」
『但我想说啊!没必要逃避到明天吧!』
「那你就自己一个人说个够吧。」
『你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忽视华怜,倒卧在床上。
『啊,我懂了,是这样啊。那我问你,关于结城美莉的事件,你就那么自责吗?』
我的思考瞬间停止了。
感觉就像是有气球在耳朵旁爆炸一样,周围的杂音全部消失了,变成一片寂静。
『我们的感觉是共通的,你也很明白吧?因此我也能够看见你做的梦——今天早上的梦,关于你的爷爷,还有关于那个女孩。』
我觉得浑身打起寒颤。大概就像不在身上绑着救生绳索,便从悬崖上往下跳的感觉吧。
「关于美……莉,拜托你别再说了。」
『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不过我真的觉得,你不需要一直认为全都是自己的责任。』
「我、再说、一次。别再提起……美莉了。」
『你自从那个夏天开始,真的是完全没有成长耶!你根本完全忘不了那个小女孩嘛!过去帮那女孩拍照的日子多么愉快——』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讲了吗!」
我站了起来,伸手到包包里扯出相机。就在厌恶相机、身体的拒绝反应涌现之前——
「你要是再说一句,我就把相机砸到地上。」
『等、等等,你不必那么生气吧——』
我把相机往上抓,华怜便惊吓地缩紧身子。我是认真的,而这个动作应该也足够让华怜知道我的认真了。
『是、是我不对,拜托你,冷静一点好吗?夕颜不也说过了吗?要是你破坏镜头,那你自己也可能会就此失去身体的部分能力……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不好嘛。』
「我刚才不是就叫你闭嘴了吗!」
『等等嘛,不要大叫,别生气嘛……你的情感太热切、太痛苦……如果美莉的事情让你那么愤怒,那我道歉嘛……』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在我打算把相机往下摔的时候,华怜叫喊道:
『住手啊!』
她的声音不同以往,听起来如此真切,足以让听见的所有人吃惊地停下动作。她的视线飘忽,嘴角颤抖着。
『求求你,住手。我拜托你,不要破坏镜头,我求你……』
那副拼命恳求的模样,难以让人把她跟过去的华怜联想在一起。然而伤口一旦被撕裂,流淌的血液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无法压抑自己奔流而出的情感。
「镜头?原来是这样啊,不必破坏整台相机,只要破坏镜头就可以了是吧?」
我推压着装置在相机本体上的金属,转着镜头;在金属发出叽嘎声的同时,整颗镜头完全地掉到我的手上。
「那我就帮你把这个镜头给砸破吧。」
『住手!』
华怜用力地用类似身体飞扑的姿势撞击了我的腹部。我的背就往床上倒了下去。我想要起身,然而华怜却惊慌地用她细细的手使劲地紧抓住我的肩膀。
我非常震惊。
一方面,是因为华怜身上的衣服不见了,不论上半身或是下半身,她都是全裸的。她不可能是刚才脱掉的。这样看来的话,假如华怜的本体位于镜头之中,那么相机扮演的角色就是她身上服装——?
另一方面令我震惊的是,华怜胸前明显的手术痕迹。左胸口有一条纵长的开刀痕,水平往横向也有一条,切割在华怜小小的胸部上。
『镜头——』
面对着失去话语的我,华怜说道:
『——拜托你,不要破坏镜头……要我怎样都好,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弄坏镜头……拜托你,就只有镜头……』
华怜低着头,头发往下流泄,碰触着我的脸颊。她的双眼流着泪水——更精确来说,那或许不是眼泪。因为她双眼流出的东西,在还没碰到我之前,便闪烁着光芒融入了空气中。
她把脸埋入我的胸前,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我求求你,不要破坏镜头——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恳求。过去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华怜不希望镜头遭受破坏,只是因为镜头坏了她自己也会消灭,但此刻我知道这个想法完全大错特错。对华怜来说,这颗镜头有着我所不知道的重要价值。
「……对不起。」
我真的是个笨蛋。今天早上我明明才说过「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但现在却这样深深地伤害了眼前的华怜。
『你、你不会再说要破坏镜头了……?』
「嗯。」
『真的……?』
「嗯。」
我点头并且起身,一边尽量避免看见华怜的裸体,一边把镜头装回相机中;而华怜也跟着恢复原本身着水手服的模样。
她背对着我,丧气似地低垂着头。我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罪恶感——我必须对华怜说明自己讨厌相机的原因。这是横越在我和她之间的宽阔鸿沟,我一定得说明。
「华怜……」
我抱持着觉悟。
我觉得如果要谈论此事的话,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你想听吗……关于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怜惊讶地抬起脸庞。
「你刚才说看见了我的梦境,而且你也知道我过去帮美莉拍照的事情,对吧?不过——你并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只要距离够近,我脑中有鲜明的影像的话,华怜也能同时感受得到。不过即便如此,如果希望毫无误解地传达出事实,我还是必须要明确地讲出来才行。必须一一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并且开口说明,真的让我觉得很痛苦——
「那一天,有人从背后殴打我的头部后,我便昏了过去。而这个事件……还有后续。」
事件发生在我九岁时的夏天。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我在公园中帮美莉拍照。
后脑勺传来的冲击,让我当场趴倒在地。我感觉到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而由于在被攻击前我一直都拿着相机,因此冲击力让相机飞到了前方。没错,相机刚好飞到美莉的脚下。
我在救护车中醒来,听说是附近的居民报警的。不到十秒,我的意识再度陷入昏沉的幽暗世界。再次醒来,我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母亲与哥哥都待在我的床旁边。大家好像以为我是因为中暑而昏倒的。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大家。大家知道美莉失踪的事实后,也赶紧报警了。
隔天早上,有个年长的刑警到了我的病房来。虽然我认为美莉被绑架了,但是我却没有看见犯人的脸。事件发生在盛夏的正中午后没多久,酷暑的天气导致在外行走的人并不多,因此没有半名目击者。而美莉家也没接到犯人的赎金要求,所以一开始就只能往失踪的方向进行搜索调查。
两天后的早晨,美莉被人发现了,而位置距离事发的公园有五公里,是一个住宅区。或许不该说是「被发现」,因为美莉所在的地点,只要有人经过就一定会看到。她被放在道路的正中央,而且只有一颗头。
这是一桩分尸杀人案,然而却找不到其余的身体部分,最后也没查到犯人是谁。那时候的我,一直在公园中寻找自己掉落的数位相机,我认为或许会照到一些和犯人有关的蛛丝马迹。出院后,我每天都努力地在公园中四处寻找相机,但是却迟还找不到。
不过相机中的照片,却以完全料想不到的方式浮出台面。
某天我从公园找完相机回家后,发现哥哥房间的门开着。当时是高中生的哥哥坐在父亲买的电脑前,入神地直盯着荧幕。我踏入他的房间,地板发出謦响,哥哥回过头来,一脸苍白。
我靠上去问他「怎么了?」,哥哥便赶紧用双手盖住荧幕。哥哥的手实在太小了,无法遮掩住整个画面。我在荧幕上——发现了美莉。那是我所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夏天的炎热以及我对摄影的热情让她束手无策,她的笑容中带了点苦恼,笑着对我说:「真是败给你了。」
我以颤抖的声音询问哥哥,问他是在哪里找到这些照片的。
哥哥交抱着手臂,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子后,清楚地对我说道。他说,反正你迟早也会看到,那说不定我现在主动让你看反而会更好。
看到这些照片的人,不只有我哥哥而已。相片被上传到网路上的空间中,档案早已四处遭人复制,传遍了整个世界。
哥哥低下头,继续说道。他说,除了你拍的相片以外,还有其他的照片。
——如果你说要看,那我会待在旁边陪你,我会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如果你说不要看,那我们就绝对不看这些档案。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明白,哥哥的话语中隐含着「我不希望你看」的意涵。然而我却非常愚蠢——可以断言,那真的是非常愚蠢的决定——我看了那张照片之后的照片。
我的照片之后,是犯人拍摄的东西。
美莉的笑容突然一转为流泪、恐惧的表情。她身处在水泥房间内,双手、双脚被人绑住,脸部遭到殴打而红肿,衣服处处可见撕烂的痕迹。在衣服的破洞处,我清楚地看到和自己一样,右侧腹上有三显并列的痣。
她的皮肤遭到不为人知的男人所蹂躏,然而犯人却偏偏在我全心全意拍摄的照片之后,继续拍下凌辱美莉的相片,所有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几乎连我都要产生错觉,以为那些照片是自己所拍的。
哥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力道非常强劲。我在颤抖,哥哥也一样颤抖着。房间内只听得见喀喀、喀喀的画面切换声。
在那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一个星期,而哥哥则会来陪陪我。我抱着头,身体蜷曲着,而哥哥便坐在我的身旁,拥着我的肩膀。哥哥总是边哭着边拥住我。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流泪呢?我不知道。我没有哭,但却止不住地一直颤抖。即便是现在,偶尔我还是会忽然感受到全身上下被莫名的冰冷给包围着。
关于相片的部分,警方当然也知道,然而流出照片的空间却辗转绕过了好几个海外的主机空间,因此没办法作为有力的追查线索。
『照片……你全都看了?』
听完我说的话后,华怜问我。我向她点头,并且脑中想着,这件事情我终于对来栖以外的人讲出口了。在当时,来栖是除了家人以外我最亲近的人,不过他并没有看过照片,因为我极力地阻止了他。
『因此你才变得那么讨厌相机吗?』
我回答她:大概吧。
我等着华怜接下来的话语,低着头,凝视着地面,等待着。然而华怜却不发一语。
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在旁边,她跪在我的右侧。当我抬头看向她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某种柔软的东西给包围着——包围我的是华怜的身躯,我发现她正拥抱着我。我的额头刚好靠在她的肚脐上方,她用双手环抱着我的头。
「……华怜?」
感觉好奇妙。触厌明明几乎和人类无异,不过感受不到体温,同时被碰触的额头的地方却又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慢慢渗透而来。
『对不起……』
我听见华怜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的这句话,我能感觉到她波动的情感,仿佛摇荡的水一般,而那股声音听起来就像她打从心底感到后悔一样。
『我真的太过分了……』
华怜没再继续说话,只是拥抱着我。
「没关系。」
我含混不清地地小声回应道,然后轻轻地推开华怜的身体。
「……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听我说。」
华怜的脸皱成一团,并且再次拥抱住我。华怜不再用奇怪的话语安慰我,也没有找藉口解释,她只是打从心底地道歉,然后拥抱着我。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同时我也因此而知道了好多事情:华怜至此终于能够率直地面对自己的情感,而且她应该也和我一样拥有沉重而痛苦的秘密——若非如此,那她一定很难像现在这样如此自然地做出这些举动。我明白,唯有与我拥有类似的过去的人,才能够疗愈我那深受伤害、汩汩流淌着鲜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