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是雨天,下着雨的星期六。我们撑着伞离开家里——前往「道场」。那座道场是「左手战斗术」的所有物,夕颜每周都会去那里,而我们现在正打算要去那进行意念的训练。
路途中,夕颜说道:
「我已从高木以及认识的意念能力者那儿问出我家笨蛋老爸的下落了,不过呀,有件比这个还了不得的事……就是星棱神社与其他神道诸派、部分佛教徒之意念能力者亦团结起来了。众人为了对抗意念灭除机构,组成了同盟。」
「对抗?」
「亦即为了与机构交战之集团……集团名为『星咏会』。」
很显然,当中的「星」字代表的自然就是夕颜家——星棱神社。
换句话说——
「我家那笨蛋老爸便是集团的领导者。」
和泉清玄为集团的领导者,看样子清玄的实力果然相当坚强。他用单手就能挥走哈罗得的电击,所以我一直都觉得他的能力非常强大。不过就连如此厉害的清玄都认为今后可能会发生的战斗「相当危险」,甚至还对我说「夕颜就拜托你了」……
「你想去你父亲那里吗?」
夕颜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细细柔柔的雨丝,遮去了其余的杂音。
「……我不知,这事实在太难下决定。」
「嗯……」
「我是否很优柔寡断?」
「没这回事。你……你现在已经明白你父亲为什么想尽办法要离你而去,所以你才会这么犹豫。这一点——一走和你贴心地想要让我们远离哈罗德一样。」
「贴心……?雨野,原来你亦会说这种肉麻话呀?」
「下着这种雨,自然就想讲这种感性的话罗。」
「……我呀,最讨厌下雨天了。」
「咦?」
夕颜抬头看着天空,而我也跟着抬起脸庞。厚重的云朵中降下丝丝雨滴,云的另一头微微地透出光亮。或许就是厚厚的云让她如此犹豫不决吧。云朵的彼端,是否真的能看到一片广阔的天空?
『……我怎么觉得,你们好像陷入两人世界了呀?欺,你们干嘛当作没看到我啦?』
待在镜头中的华怜好像相当不满。
只要华怜待在我身边,就会干涉到现实世界,所以偶尔也能弹开落在她身上的雨水。如果周遭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太不自然——所以我才会让她待在镜头中。
「夕颜,那里就是道场吗?」
幸好在华怜还没开始大发牢骚前,我们便抵达了道场。
一栋巨大的平房座落在我们前往的路途上,它几乎有半个体育馆那么大。雨水淋湿了道场灰色的屋顶,门牌上写着「左手战斗术·第六道场」。
「到啦!」
夕颜一边收起伞,一边走人道场的屋檐下。她用钥匙打开了左右对开的玻璃门。
而我则是忍不住在意地想着:看样子至少还有其他五座「左手战斗术」的道场罗?
「对了,我们真的可以自由使用这里吗?」
「嗯。毕竟就只有我和老师会待在这座道场里头。」
左手战斗术果然不是主流武术……
「那……老师呢?」
「是一位妙龄的女性,她经常四处旅行,现在人在巴黎。」
……在巴黎?
「唔,对啦,雨野,你母亲现在不也正在旅行吗?她去哪里——」
「哇,原来道场长这样喔?空间好大!」
我脱下运动鞋,迅速地踏入道场里头。我实在不希望还有更多偶然的巧合。
2
我的脚下踩着用特殊橡胶制作而成的缘色地垫,粗粗的黄色指示线在垫子上描绘出一个正方形。这里应该比柔道的比赛场地还大一点吧?天花板挑高,铁制的梁柱裸露在外。
墙上铺着防护用的缓冲垫。练习左手战斗术时,还有可能不小心冲撞到墙壁啊……?
我们坐在道场正中央,我和夕颜都穿着T恤搭配运动裤。左手战斗术好像不需要穿上特定的练习服或制服。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俩都光着脚。
外面下着雨,寂静的氛围包围着道场。
「好,那么,我们便开始训练吧!」
『遵命!夕颜老师!』
华怜充满气势地回答道——夕颜老师?
「雨野,我认为你最大的缺点,便是使用华怜的能力后会昏倒的这一点。换言之,你的能力带来的负面效益太大了!」
听到夕颜的话,我想起了昨天清玄对我说过的话。
——原来昏倒就是你的能力造成的反作用力啊?这确实有点麻烦……不过,雨野少年,你都只有注意到昏倒带来的缺点而已喔!
根据清玄的说法……我似乎只注意到这项能力带来的负面效果。不仅如此,清玄还和我谈了天文摄影的种种,他提到长时间曝光的照片,以及将数张照片合成后制作而成的天文摄影作品。我的能力和天文摄影到底有什么关联?
「雨野?」
夕颜露出疑惑的表情,探头望着我。
「抱歉,没什么。对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够消除掉这项负面效益?」
「晤嗯……我方才也想了一会儿。」
我还来不及问夕颜说「呃——方才?」,她就已经站起身。
不好的预感。而每当我有不好的预感,几乎都会一语成谶。
夕颜把双手叉在腰上,像是要宣示些什么。
「我们来玩鬼抓人吧!」
她如此说道。
「规则很简单!我会在竞技场内——这个正方形的空间内四处逃跑,雨野和华怜两人齐心协力,想办法碰到我!」
「我们真的可以两个人合作?」
『这样对我们太有利了吧?』
「嘿嘿,不试试看怎会晓得呢?唔嗯,对啦,限制时间就设三十分钟吧!时限内若是二位一次也碰不到我,那晚餐就要按照我的要求吃我想吃的东西!」
夕颜一脸老神在在的样子。华怜马上徵询我的意见,她露出想要问『怎么办』的表情。
「你想吃什么东西?」
「鹿儿岛产的黑猪肉涮涮锅!」
这东西到底要多少钱啊?夕颜明知道我母亲不在的期间,我必须咬紧牙关重新分配生活费耶!
「……那要是我有办法碰到你呢?」
「嗯——如果你碰得到我……」
夕颜把手指抵在下颚处开始思考,然后不一会儿便咧嘴一笑,表示:
「那就随你处置吧!」
「嗯?」
「人·家·就·随·你·处·置·罗!」
说到最后那个「罗」字时,她还轻戳了我的鼻尖。
「毕竟今天是下雨天,声音应该不会传到外头呀?不论你做什么都没关系唷——欸,雨野呀,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介意唷?」
疯子,这里有疯子啊!
『还、还真令人意外耶!没想到夕颜居然这么主动积极啊!』
「你们两个是不是脑袋坏掉了啊?」
『晶,你振作点呀!我可以帮你一起对夕颜胡搞瞎搞唷!』
「真夸张耶……这应该不是女孩子该说的台词吧?」
『因为我们一定能碰到夕颜嘛!夕颜很明显就是在诱惑你……啊!该、该不会她说的「碰」就是这个意思吧!?哇呀呀——』
我叹口气,问夕颜说:
「……那,这个训练会有什么效果?」
「你终于有兴趣啦?看样子我也还有点诱人的价值呀!效果嘛——你试试便晓得啦!」
试试看就会晓得……这一点我确实是挺好奇的啦,而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进行训练。
「我明白了。」
于是,我们的鬼抓人——鬼比人还多的鬼抓人——就这样开始了。
然后,三十分钟后。
我把夕颜压倒在道场地垫上,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说道:
「好啦,那接下来我到底该怎么对付你咧?」
说完后,她撇开脸庞,用牙齿咬着嘴唇,以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对我说「就随你便呀」——根本就没发生上游这些幻想的事。
遗憾?不,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训练才开始五分钟,我就已经领悟到——没错,我绝对不可能碰得到夕颜。
首先,夕颜根本就不靠近我。就算她倒退着前进,速度都比我用全力奔跑还快。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了。
我拚命想要把她逼到竞技场——正方形的角落处,有两三次她假装中计,但随即就能在瞬间绕到我的背后。
和华怜联手出击一起追她——正常人应该都会想到这个方法吧?可是这个计策一样行不通。别说联手出击了,我们根本只会互扯后腿。我和华怜只要距离超过五公尺以上就会感到浑身无力,而在追赶的过程中,我们三度陷入这样的窘境。此外,我们也三度撞到对方的头,撞到彼此的手或脚而跌倒的次数我更是数都不想数了。
然而,比起作战策略、与华怜之间的冲突,更大的问题在于我的体力。我当然不可能三十分钟内全都以全力猛冲,再说,由于华怜分走了我的「思考的力量」,所以我的身体变得更容易疲累。鬼抓人才开始十分钟,我就觉得呼吸变得好痛苦,侧腹部也不停地传来刺痛感,腿几乎快要举不起来,到最后甚至觉得恶心想吐。
『说到底,这场鬼抓人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华怜回到镜头中对我说道。只要待在镜头里,我的疼痛和感觉似乎就不会传达给她。独自一人背负着痛苦,就是我现在所处的惨况。
「我和你啊……」
我站在道场外的自来水管前。用手碰向水龙头中冒出来的水,冰冰凉凉的感觉让人好舒服。我现在浑身都是汗水,身体也已憔悴而疲惫不堪。
『你想说什么呀?』
我摘下眼镜,洗了一把脸。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和你携手合作的方式……应该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和你必须一起行动,所以我们之间有时候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有时候又必须马上拉近距离了解对方在想些什么……」
『嗯——……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这和控制能力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耶?』
「的确是这样没错。」
脑中浮现一股不好的预感。我心想:夕颜是不是根本没想这么多?说来说去,夕颜本身并没有意念能力,所以她不知道训练方法也是很合理的。
「咦?你……不是雨野先生吗?」
我正用毛巾擦着脸,这时候有人开口向我说话。昨天的那位高木现在就站在道场的入口处,双手提着白色的塑胶袋。
高木身旁有一位黑发的女性,不过她一看到我就马上转身离去。我发现……自己好像看过她。当初在星棱神社寻找夕颜时,一打开纸拉门眼前站着的就是这位女性。哈哈哈,原来她和高木是情侣啊?……不对,这个想法太武断了。一看到一对男女相处在一起,就会直觉认为他们是情侣……该不会是华怜的坏习惯传染给我了吧?
「这是夕颜小姐交代的。」
高木举起袋子。
「我没有信守承诺,所以她要我买便当过来……当然是由我付钱……」
「没想到夕颜还挺无情的嘛……」
嘴上说着,但我其实现在也没闲工夫担心别人,我忽然想起来:事实上,我也必须赶紧想办法处理晚餐事宜才行。鹿儿岛产的黑猪肉要价不斐啊!
3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周六、周日,星期一动身出发上学时,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酸痛不已,让我烦恼极了。我的身体非常不灵活,就像是踏着一台古老、生锈的脚踏车一样;只要忽然按下煞车,脚踏车就会发出「叽——」的惨叫声——此刻我的身体状况,甚至连这一点都和古董级的脚踏车如出一辙。
那最后我到底有没有成功碰到夕颜呢?当然不可能。别说是碰到她了,就连要进入她身边一公尺的范围内部难如登天。一想到拥有如此实力的夕颜曾经和月咏交手过,我就觉得他们简直像是和我活在不同次元的人,让我头昏眼花。
当时训练进行到一半,华怜便频频诉苦,于是最后就由我一个人面对夕颜。我不是自暴自棠,而是因为我真的非常想变强,所以即便要我独自对付夕颜我也愿意。虽然我不认为光凭一朝一夕的练习就能够增加多少实力,但无论如何我都得一点一滴地慢慢前进,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够做的事。
这一天的午休——我待在图书馆里。今天不必担必会遇到堤学姊,因为学姊请假没来上学。
我在图书馆里拿起了两年前报纸的缩印版,然后走向阅览桌前。
『那是什么?』
「我想要查查看月咏的事。」
『你打算靠着报纸调查出端倪?』
「吉良不是说过当时发生了『某个案件』吗?她用了『案件』两个字,让我耿耿于怀。她描述时不是用『事故』或是『事件』,而是说那是一个『案件』。我猜想,说不定有可能是刑事案件。」
我把缩印版报纸放在桌上,准备在椅子上坐下。弯曲膝盖,腿部的肌肉便发出严重的抗议。痛楚让我不禁皱起眉头。
我坐下后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华怜说道:
『欸,我说你啊……这么勉强自己,实在不是件好事耶。』
「啥?」
『你这样虐待自己的身体……晶,我觉得你好像太拚命了……』
我看着华怜的脸庞。我回想起她曾对我说过「希望我们继续像现在这样就好」。华怜明白我一心一意想要变强,但是她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件事。
「华怜,我……」
「学长?」
忽然有人开口叫了我一声。站在眼前的,正是一年级的学妹——佐久杏。
「啊,佐久……对了,今天就是可以和兰见面的日子。」
佐久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这是和华怜的哥哥——庆幸相关的线索之一。我的注意力虽然被当时吉良忽然提起的「我可以告诉你夜木坂康太朗现在在哪里」给吸引,但佐久的堂哥,九条兰——佐久庵吏这条线索也还在。
「呃,那个……午、午安。」
佐久看到华怜,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原来如此……你现在看得到华怜?」
「你叫作华怜……小姐吗?请、请问,你是鬼魂吗……?」
『我才不是鬼魂咧!是意念!』
面对佐久,华怜仍旧板着一张脸,不悦地回应道。
(你对她亲切一点嘛!)
『为什么?』
(呃,你问我为什么,要我怎么回答……)
佐久坐在我的隔壁。我问了她的近况,她便回答我说像华怜这种清晰可见的意念真的很罕见,然后又说目前生活上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
「庵吏好像……偶尔也会看到意念……然后他也向我说了他唱歌的秘密。」
兰过丢拥有意念方面的能力,可以把飘散在空气中的意念当作「诱因」,让听歌的人产生安心的感受。
「那个……庵吏对我说……学长一行人第一次听他唱歌时……好像马上就发现这个秘密了。」
「原来他也晓得这件事啊。」
「是的……学长,那个……那个是什么?」
她指着我手边的缩印报纸,于是我开口向她解释:这是把过往报纸统整缩小印刷后做成的资料。
「两年前的……※三月?」(译注:日本的学期时间和其他地区不太一样,4月份开始第一学期,9月份开始第二学期,所以正常的毕业季为3~4月。)
「啊,这是……」
桌上的资料刚好摊开在那个日期的页面上,让我有些慌张,不过佐久口中却说出了让我相当意外的话语。
「说到这个……当时,学校旁边……曾经发生了抢劫案件。那时候……」
「什么?」
『什么?』
我和华怜不禁看了看彼此。
「佐久——」
我忍不住逼近佐久,抓住她的双臂。
「怎、怎么了?」
「可以麻烦你告诉我案件的详情吗?」
两年前的三月十二日,这一天发生的案件,悄悄地刊载在地方新闻的栏位上。虽然佐久说那是个「抢劫案件」,但比较恰当的说法应该是「抢劫未遂案件」。犯人当场被警方逮捕,确认嫌疑。
地点是在护棱高中附近某地方银行的分行,一辆运送现金的运钞车遭到歹徒袭击。
(歹徒单枪匹马出手袭击?)
这一点让我感到很纳闷。运钞车应该会有两位以上的保全人员随行才对。难道歹徒只是一时兴起所以偶然犯案吗?所以说歹徒才会当场遭到逮捕?如果是这样,那我也能理解为什么这篇报导篇幅不大,不过这和月咏又有什么关联?
『晶——……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听到华怜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时间是下午三点,已经是放学时间了。我和佐久约在校门口碰面。
夕颜说她要去给万探病。我本来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丢,但毕竟我和兰已经有约,所以我还是拒绝了夕颜。我没有向夕颜提起我要和兰碰面,一方面是因为现在夕颜大概满脑子都在想清玄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想要等过一阵子后再和夕颜讨论华怜的事;而华怜也很赞同我的做法。
没错,即便步调缓慢,但我正一点一点地慢慢往前迈进着。不论是寻找华怜的哥哥或是训练皆是如此。和泉父女之间的亲子关系,应该也多少能有所进展才对。
我站在校门旁,眼前出现了一道人影。
「嘿!」
那个人穿着一双尖头靴,下身裹着窄管长裤;外套里头是一件横纹衬衫,金色的发丝从针织帽中流泄而出。
「九条先生。」
「叫我兰就好了啦。」
九条兰脸上挂着两道笔直的横眉,眉毛下一双锐利的眼眸,还有削瘦的下巴——即便离开了舞台,他浑身上下仍散发着吸引观众的魅力。说实话,他真的长得非常美形。路上经过此处的女孩们频频瞥向这里,嘴上也不停窃窃私语。
「我在这里好像太招摇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可是,佐久她……」
「不用管她啦……」
兰率先移动脚步,我慌慌张张地追上他,手上不忘传封简讯给佐久,告诉她「我和兰先走」。
我们到了一座小小的公园。这里就是我不久前等待夕颜的公园。
兰一边把手上的罐装饮料丢给我,一边说道「抱歉给你添麻烦啦」。他给了我一罐可乐。他手上拿着自己的可乐,迅速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后,马上开始喝了起来。
今天是阴天,我不禁心想:天气明明不热,他居然还会想要喝可乐?但我最后还是拉开了拉环。
「那栋大楼要卖掉了,看样子应该能还清借来的钱啦。」
「……意念灭除机构能够接受你这么做吗?」
听到我直言不讳地说出机构的名称,兰相当吃惊。
「也对……毕竟你那时候赶跑了娃娃……所以这种小事你知道也是应该的嘛。」
「适样一来,对重生的『Destiny Link』来说,这就是个崭新的出发点了。」
「嗯,真的很感谢你。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哎唷——你先坐下嘛!」
兰砰砰地敲着长椅。我在他身旁坐下,马上闻到男性香水的气味。香味闻起来丝毫没有柔和的调性,感觉相当刚毅,让人印象深刻。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提问了。」
我瞄了一下华怜,华怜『嗯』了一声,对我点点头。
「夜木坂庆幸、夜木坂康太朗……你对其中任何一个名字有印象吗?」
兰噤声不语,注视着我。他方才的惊讶程度完全不比此刻。
「我现在正在找他们,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消息吗?」
「——你为什么要找他们?」
「为了拯救一位女孩。」
我明确地告诉兰以后,兰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啜饮了一口可乐。
「……原来世界上还有其他像杏一样的女孩啊?没关系,你不用向我仔细说明啦。你都已经这么讲了,我当然也不能再隐瞒了。」
「你曾经见过他们俩?」
兰摇摇头。
「不是『他们』,我只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人。夜木坂康太朗——他说他愿意为我的大楼出资。」
「你说……什么?」
我不禁看向华怜。
『叔叔现在到底在哪里?』
虽然华怜开口询问,但兰毕竟看不到华怜,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起初他借钱给我的条件,就是要我接受各项诡异的身体检查……他们蒙着我的眼睛,直到抵达设施后才解下,所以我不晓得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栋建筑物,也不知道地点在哪里。」
「不是神发绿园都市吗?」
『神……神发……?我不晓得耶。总之那里有很多人,而切每个人都是研究者、医师那一类的人物……大家都穿着白衣服,里面看起来像医院一样,不过四处都设有门禁,不少地方都要有门卡才能通过,所以我想应该是个研究机构吧……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夜木坂先生。」
听起来,夜木坂康太朗好像是那个机构里的所长。
在夜木坺先生的指挥下,众人为兰进行了检查。除了测量他的身高、体重以外,他们还检测了他的声音。看样子他们早就已经知道兰要靠着歌声才能发挥意念能力。
「最后……他们还让我看了很多根本没装任何东西的瓶子。」
瓶子——那里头恐怕装入了人们所遗留下来的意念。月咏想要夺走美莉、华怜的意念时,身上就带着那种道具。
「你看得到里面的东西吗?」
「完全看不到。夜木坂先生一直露出相当沉郁的表情。」
「他——就是关于六合玻璃工厂里发生的那件事,你又是何时听说的呢?」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所谓的工厂事件,就是华怜——夜木坂恋过世后,意志消沉的庆幸自我了结生命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兰把当时的情景写成了歌曲。
「……身体检查大约花了一星期左右的时间。某天检查后,夜木坂先生特地来和我聊聊,慰劳我的辛劳。他的……应该算是值勤室吧,是间小巧整洁的房间,不过里面感觉真的很奇怪。」
「奇怪?」
「房间墙上挂着好多玻璃,有圆形的、三角形的……啊,还有镜子。有弯曲的镜子,也有平面的镜子。墙上陈列了这些东西……甚至可以说整个房里就只挂了这些东西。」
兰口中的玻璃应该就是镜头吧?那会是相机的镜头吗?另外的那些镜子又是什么?虽然市面上存在着利用镜子制作而成的反射镜头,但那毕竟不是普遍常见的镜头。难道夜木坂康太朗在神发绿园都市研究镜头?
「……他对我说:『你应该累坏了吧?』但是我觉得他比我看起来更疲惫。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展演厅的存续问题,所以我也没多说些什么。那时候,他好像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了一些话。」
——在你的生命中,应该拥有最心爱的对象吧?为了那个人,你愿意抛弃自己拥有的金钱、力量、人生中的一切……
「我当时回答他:『我的生命中的确有这么一号人物。』」
——看样子你说的似乎是真话……我和你聊聊往事吧。我认识一位为了心爱的人而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男人……
我一边听着兰说着当时的情景,一边窥看华怜的反应。她脸上露出过去未曾出现过的认真表情。毕竟对华怜这个意念来说,这是最接近她愿望的消息。
「……这个故事—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人而舍去性命的故事,在我看来实在太戏剧性了,于是我问夜木坂先生说:『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写成歌曲吗?』」
原本都还一直乖乖听着兰说话的华怜,忽然问道:
『那叔叔说什么?』
兰彷佛听到了华怜的话语似地,回答说:
「然后,他对我说好。」
而且夜木坂康太朗还补充了一句。
——我的愿望,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孩子的故事。
「说完后……他看向设在房间深处里的一道门。」
「门?」
「听说那是夜木坂先生专用的房间,似乎从来没有人踏入那道门里。」
那是——我忍不住站了起来。
就是那里。
庆幸的意念就在那扇门里!
「你、你好像忽然很激动耶?怎么了?我能告诉你的事,就只有这些……」
「这样就够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原来如此——夜木坂康太朗至今仍在研究镜头与光学方面的知识,然后他努力想把研究成果和意念结合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注意到兰的「歌声」。因为歌声——声音形式的意念,和光学丝毫没有任何关联。
(连结意念与镜头……难道他晓得华怜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既然月咏会向机构回报讯息,那夜木坂先生应该也已经略有所闻了吧。他想要制作出能够拍摄意念的道具吗?他的目的,是为了拍下庆幸的意念吗?我实在没有头绪——)
我不停地思考着,华怜在一旁不断地喃喃自语道:
『剩下的,就只要知道叔叔在哪里……比如说研究所的所在位置……』
没错,正如华怜所想,只要知道这一点,我们应该就有办法能够到庆幸的意念所在地。然后,只要能够为庆幸实现愿望——
华怜也会心满意足,然后跟着消灭。
再次确认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后,不知道为什么,我——
『……晶?』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这样的发展令人感到好恐惧。
华怜是意念,她会消失,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消失就是华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终目的。
「啊,找到你们了……!」
这时候耳边传来佐久的声音。她从公园外啪哒啪哒地踩着步伐奔跑进来。
「你、你们……居然放下我先走掉……」
「抱歉。我和他已经聊完了。呐——你要喝吗?」
兰递出喝剩的可乐,佐久皱起眉头,拒绝似地摇着头。
「以前你明明就会兴高采烈地喝我喝过的可乐耶……」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啦!」
看着两人悠哉地拌嘴,我觉得心中的那股紧绷感也跟着放松了。
我们现在正朝着目的地前进,正准备要完成我们的目的。这样就好,这样绝对是件好事。因为,这对华怜来说才是最幸福的结局。
『晶……?』
(我没事。)
我刻意对华怜点点头,彷佛想藉此甩去心底的疑惑。然后,我转向佐久。
「之后——你应该会和兰一起经营乐团吧?」
「啊,是的……虽然一切得从零开始……」
「我们一定能够创造出一支很棒的乐团!这是当然的!」
兰勾起嘴角,自信满满地说道。
太好了——我诚心地如此想着。我们采取的行动,现在总算带来了好的结果。
看样子,我们果然应该做些只有我们才能够完成的事。实现华怜的愿望——也就是找出夜木坂庆幸的意念,实现他的愿望——我应该为此继续努力。
「你们会改掉原有的乐团名称吗?」
「会沿用原本的名字。『命运的牵绊』……我相信人与人彼此接触,一定能够创造出新的事物。」
「原来如此……你打从一开始就想要邀请佐久加入乐团,所以才会取了这个名字,对吧?」
兰挺起胸膛,彷佛在说「当然是这样」。
「咦……真、真的是这样吗……?」
「杏,你真的很迟钝耶!」
「唔……」
佐久的表情原本有些紧绷,但接着她说:
「啊。学长……艺名……就是,关于我的名字……」
「哦,对了,你打算取九条某某当艺名吗?」
佐久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以难得明确的口吻说道:
「我想要叫九条Akira。」
「Akira……?」
我想了一下。Akira。嗯,虽然名字本身有点中性,乍听之下分不出是男是女,但这个名字的确和佐久的气质没太大的出入。
「应该还不错啊?」
「还、还不错吗?」
「嗯,我觉得很不错。」
「太好了。」
佐久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然后兰便大声地清了清喉咙。
「那——我们也差不多该走啦!」
「咦?可是,再多聊一下……我、我才刚来……」
「我们不是已经约好录音室了吗?好啦,动作快点啦!」
「呜……」
兰砰砰地拍着佐久的背脊,催促她移动脚步。
「那、那……学长……就、就是,要举办公演的时候……」
「我一定会去看的!」
「……嗯!」
佐久对我挥着手,而兰倏地介入我们之间。
「……雨野同学。」
兰猛力抓住我的肩膀,他的力道好强……说真的,好痛。
「怎、怎么了?」
「杏总算愿意和我一起组成乐团了,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你。」
「呃……嗯。」
「不过,那件事和这件事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兰近在咫尺,他狠狠地瞪着我。
……这件事?这件事是哪件事?还有,我的肩膀好痛,真的很痛.
「一路走来,我一直都和杏待在一起,比起其他男人,离她最近的人一直都是我。」
「呃,嗯,我认为你说得没错。」
「——所以,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喔!」
啥?我的脑中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问号。兰的眼神好认真,感觉有点可怕。
「要是你没有相当的决心,那我劝你最好收手——听懂了吧?」
说到这里,兰放开我的肩膀,走向佐久身边。佐久表示:「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兰只是答道:「那是男孩子之间的重要私密对谈。」重要到需要差点捏碎我的肩膀?
「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唉——……晶,你真的是……』
华怜待在离我有些距离的地方,在这个距离下她就不会感受到我的疼痛。她叹息道:
『你真的是完全搞不懂状况耶!』
「……什么状况?」
『没什么——!我才不告诉你咧!不对,应该说我不想告诉你啦!』
兰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我根本听不懂但华怜却完全了然于心?难道和意念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对我来说不也一样重要吗?为什么华怜不肯告诉我?
华怜率先迈开步伐前进,嘴上发牢骚道:
『那个女孩居然做到那种地步……还真大胆耶——……竟然敢在名字上作怪……把艺名取成九条晶这种事,真教人难以置信耶……』
4
我和前去探望万的夕颜约好之后在左手战斗术的道场见面。在约好的时间来临前,我还必须去见一个人。
我站在警察署前。感觉这栋三层楼建筑建好至今,少说已经过了三十年的岁月。一位刑警从正门口玄关走了幽来,发现我站在这里。
「哦!——你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嘛!」
说话的人正是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子,山中刑警。
护棱高中教师安久津先前遭警方逮捕,而山中刑警就是这个事件的处理人。八年前,结城美莉遭安久津杀害时——我被安久津殴打了后脑勺,当时负责作笔录的人也是他。这真的是一段坎坷的缘份。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这段孽缘。不只是我,我想山中刑警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走吧!」
山中刑警穿着西装伸手拉松脖子上的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钮扣。
「你主动联络我,让我吓了一跳——哎呀,不过能看到你这副充满精神的模样,真是太好啦!」
正确来说,我现在浑身肌肉酸痛,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有精神啦。
「你是要来问我关于安久津的后续状况吧?那家伙现在正接受法庭的审问,所以我这边也不太——」
「不是,我不是要问您这个。事实上,我想要请教您两年前运钞车抢劫未遂案件的相关讯息……」
「两年前……哦,你是说那个银行抢案喔?你为什么要问那件事?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呀!」
我早就知道他会问我「为什么」,不过在我随便找藉口搪塞前,他便表示:
「啊,对了,那个案件的目击者好像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喔!」
「——什么?」
他回了一句我完全没想过的话。
目击者是护棱高中的学生?
毕业典礼前发生的案件。目击者是护棱高中的学生。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目击者究竟是——
「怎么啦?你不会只是要来问我这件事吧?」
山中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我对他说:
「我也一直猜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所以调查了一些报导,但上面部没写到这件事……」
我假装自己早就猜想到这件事的样子。
「…………」
山中刑警眼睛直盯着我。
「……那里有间卖烟的小店,店门口有烟灰缸。唉,我可以把能说的事情都告诉你。」
他指着附近的一间店面。看样子——好像骗过他了。我的身上已经流满了冷汗。
『呜哇……晶,原来你那么不擅长说谎呀?这样对必脏很不好耶!』
吵死了,你明明就是个死人——我当然没随口向她开这种玩笑。刚才的举动确实对心脏很不好。
山中刑警移动到烟灰缸前,马上猛吸起烟,好像烟很可口似地。
「那个案件在这一带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转眼居然也过了两年啦?幸好当时几乎没有被害者——不过嫌犯本人倒是浑身是伤。」
山中刑警半眯起双眼,凝视着半空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运钞人员正准备要把现金运送到银行后门,犯人头上戴着丝袜——说起来那种手法真的也挺老旧的。犯人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但外套下以及他的手上完全没有凶器的踪影。以抢劫来说,犯人犯案的时间点也相当诡异,但在这之外还有更诡异的地方……」
负责运送钞票的保全人员有两位,据说两位保全都提供了一样的证词——「犯人至少有两人以上」。
「可是警方当时只逮捕了一名犯人,对吗?」
「没错。可是保全人员却宣称他们被眼前出现的犯人吸引了注意力,而就在那个时候,后方有人出手殴打了他们。犯人用相当精准而强力的攻击手法殴打他们的后颈部,一击就让保全人员晕了过去。」
「那这样的话,犯人应该少说有两个人才对吧。」
「虽然警方也很想这样推断,但还有另外一位证人。那位证人是个高中生,恰巧经过那里,他是保全人员之外唯一的证人……在警方公布的消息中,说是保全人员进行了反击,所以才能够当场逮捕犯人,但事实上是那位高中生叫醒了昏倒的保全,随后保全人员抓住了在场动弹不得的犯人,所以最后对案件的结论未必有误。」
「保全人员昏倒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高中生和这个案件有关连吗?」
「犯人被逮捕的时候啊……」
山中刑警露出沉郁的表情,继续说道:
「他几乎全身上下都被人痛打过,彷佛有好几个人一起联手起来殴打他一样。」
「好几个人联手……」
『欺,该不会是娃娃做的吧?』
我心中也想着一样的事,然而——
「那位目击的高中生好像说那是『正义之槌』。他说出现了一个由两名年轻人组成的团体,妤好地教训了犯人一顿。事件之后,犯人被运送到医院,但好像早就已经被打到近乎休克。据说犯人醒来后完全陷入恐惧之中,还说:『我被保全人员打倒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拜托让我坐牢吧。』……相当干脆地坦承了罪状。」
「那个双人组又是谁?」
「要是我们晓得的话,调查起来也不用那么辛苦啦!保全人员醒来时,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换句话说,就只有那名高中生看见了他们。」
高中生作证说看见双人组,但保全人员却没看到他们,这实在太启人疑窦了。
「山中刑警——那位高中生是……」
「这一点我就不能说了。」
「……我明白了。虽然高中生以及保全人员的证词中都提到了其他与案件相关的人,但警方却还是只能判定只有一位嫌犯……对了,现场难道没有监视器吗?」
银行的后门——运钞车停放的地方,应该会设置监视摄影机才对啊。
「……唉,这一点告诉你应该无所谓啦。没错,影片中只有拍到一名犯人,那位高中生也一没有出现在画面里。」
「既然如此,那应该会拍到殴打犯人的双人组吧?」
山中刑警摇摇头。
「雨野同学,你究竟在调查些什么?」
「呃……没有啦,就是……」
矛头忽然指向我身上,我不禁慌张了起来,而山中刑警表示:
「我大致可以想像你到底想调查些什么,也明白那应该是件相当棘手的事。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一五一十地把案件的相关消息全告诉你。光是告诉你刚刚的那些事,就已经算是特别大放送啦。」
我的意图全被他看透了。
「对不起。不过我并没有想要涉入案件之中,而我也知道这对您造成很大的困扰——」
「要是你真的知道,那你就仔细听好……这是我最后能提供给你的情报。」
山中刑警收起了一根到最后都没点火的烟。
「录影机完全没拍摄到保全人员遭人殴打的情景以及犯人被人袭击的情景。警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保全与嫌犯对峙为止发生的过程——但就算只有这样,也已经足够当作开庭审判时的证据了。」
「那么双方对峙之后的录影画面……又怎么了呢?」
5
「哦,犯人和保全人员对峙之后……画面就变成一片空白。宛如身处于浓雾之中一样。」
5
两年前的抢劫未遂案件,目击者——恐怕就是月咏——称那一对双人组为「正义之槌」。
我推测那两位全都是意念能力者。也就是说……饱们和几天前出现在星棱神社的家伙是同一组人马罗?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那对双人组的其中一人就会是角田,而另一人……不,这个推测应该不对。角田的能力是「病魔之双臂」,这项能力既不能喷出烟雾,也无法像娃娃一样释放出复数的意念。
但是,在我料想不到的地方,两个事件却出现了交接点。
都怪我脑中一直不停地思考着这些事。
在道场进行训练时,我整个人魂不守舍,惹得夕颜愤怒不已。
「雨野,你给我听清楚!是因为你说『想要变强』,是故我才特地陪你训练的!你根本就心不在焉呀!」
「那个……呃……抱歉。」
『…………』
华怜在一旁看着夕颜对我发脾气,没说半句话。我思考的内容应该也传达给华怜了,而华怜大概也晓得我并不打算把那些事告诉夕颜。
「……不过,此训练……是否太勉强了?」
在我面前的三公尺处有一个烛台,上面的蜡烛点着火。
夕颜叫我用相机——意念的力量,试着让火焰晃动。
「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原理,不过……明明已经对到焦了,却发动不了能力。」
虽然我空按了将近五十次的快门,但烛火根本完全没有摇晃的迹象。
「唔嗯……意思是说,只要拍摄的对象不是意念,能力就无法发动?」
『大概吧——!感觉好像是这样耶。』
「可是呀,只要拍摄意念雨野不就会马上昏倒吗?这样的话,那只能透过意念以外的东西学习如何控制这项能力了呀!——喂,高木!」
「……小、小的在!」
高木原本在道场的角落打瞌睡,他慌慌张张地赶紧回话。看样子他这一段时间被夕颜当成小弟来使唤了。真可怜。
「啊,你是说控制意念吗?哎唷,这个我也不太懂啊!我被机构袭击,早就没办法使用意念了嘛!」
「哦,是吗?但我看你好像没受到多大的打击呀?」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以前夕颜曾经提过被夺走能力的受害者。她说被袭击的人会因为震惊而陷入无力状态之中,但眼前的高木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哎唷,反正那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就只是不论到哪里都搞得清楚北方是哪个方向而已呀,就算没了这种能力,也没什么好震惊的吧。」
高木干笑了几声。
没错……一开始听到「遭人夺取能力」这件事时,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内心一直有个小疙瘩,而现在这股异样的感觉再次在我的心底复苏。到底是哪里怪怪的……我是不是应该询问一下高木?可是,我到底又该问他些什么?
「不过啊,我觉得这个让火焰摇动的训练好像没有什么用耶……」
高木说完后,夕颜的额头上冒出了青筋。
回程的路上,天空下着雨。夕颜说她想要炖煮白肉鱼,所以我们一起前往超市。
顺道说一下,星期六训练时,我没能在三十分钟内碰到夕颜,基于惩罚,我不得不准备好猪肉涮涮锅,而那一餐真的是美味极了。黑猪肉柔软顺口,毫无腥味,吃起来入口即化……简直就是引诱人想要再次享用的罪恶料理。当然,食材费用也很罪恶。
『欸,夕颜,万的状况还好吗?晶,你真是的,明明就很在意这件事,但偏偏就是不肯开口问。』
我们一起提着塑胶袋,踏出步伐回家。
「…………」
『……夕颜?』
「哦,喔喔!是喔,你说万呀?」
夕颜好像有点心神不宁,我心想着她不知道怎么了——接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呀,最讨厌下雨天了。
我记得夕颜说出这句话时的侧脸。当时我几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讨厌下雨」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万似乎挺有精神的呀,不必担心他啦!对啦,万好像也都没问雨野的状况呢!怎会这样咧?」
「很简单啊,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对方嘛。」
「你又说这种话啦!」
「说得更明白一点,我真的很讨厌他。」
『你明明就很挂念他。他害你遇到惨事,但你却还是那么挂心他,晶……你该不会是个被虐狂吧?哇呀呀——!我居然和这么不正常的人一起生活耶——欸,等等啦,晶!等一下啦!我求你至少不要盖上镜头盖啦!』
我完全不顾华怜的请求,装上了镜头盖。
『……!…………!』
虽然我有点在意华怜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实在听不到她的声音。说到这个,过去我几乎不曾盖上镜头盖,原来镜头盖会阻断我和华怜之间的思绪沟通啊?
「哦,这倒挺有趣……」
夕颜说完后,一时间深锁眉头陷入沉思。
「对啦,雨野!我有个提议!我们不如从外在着手分析探讨你和华怜的能力吧?」
「从外在着手?」
夕颜咧嘴一笑,对我说出了她的点子。
夕颜果然没夸大其词,她做的炖煮料理真的是一绝。浓淡适中的甜辣酱汁和自饭形成绝佳的搭配,炖煮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鱼肉,只要用筷子一夹就能从骨头上取下,就连胃口不大的我都觉得还能够再来一碗。
「能够娶到我的男人很幸福呢?」
夕颜洋洋得意地挺胸说道,她的T恤外套了一件围裙。我诚恳地赞同她的说法。被我盖上镜头盖而呕气的华怜,也因为美味的餐点而马上重拾好心情。话虽如此,但华怜毕竟没办法吃东西,所以她只是待在我身旁与我一起共享味觉罢了。
晚餐后,我们踏入了爷爷的房间。房间里面放了许多爷爷生前蒐集的相机。
玻璃橱窗的另一头放了很多台相机,里面只有一个地方空了下来——那里原本收纳着华怜的镜头,也就是现在正在使用的机身。
「好啦,那我们现在要从哪一台开始咧?」
夕颜的点子——由于华怜的意念依附在镜头里,所以她打算从外在着手,改变可以左右华怜能力的部件。换而言之——就是改变相机的机体。
不同厂牌的相机,镜头的接榫处也不尽相同。大家会称呼这个接榫处为「接口」,只要接口规格相同,那就算更换机身,也能够继续沿用同一颗镜头。
华怜的镜头只能够接在欧尔福的相机上,但反过来说,只要是欧尔福生产的相机机身,那全都能装上华怜的镜头。
「首先就选这一台吧?」
我选的是『OP-1』。目前使用的相机机种为『OP—3』,而『OP-1』就是该系列中的初期机种。两台相机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出入,不过『OP-1』的棱角较为分明,造型上也没那么简洁。
『欸——……你们真的要尝试喔?』
我听到华怜不安的声音。这件事毕竟会直接影响到华怜本人,所以她当然会感到担心。
「当然要尝试!一切都是为了研究呀!」
「没错,我们实在别无选择。」
『是喔……那为什么你们两个看起来那么开心的样子啦!?』
开心?开心……我都没发现耶,原来我现在非常乐在其中啊。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玩赏相机时,思考如何组合镜头与机身也是乐趣的一环。摄影者必须按照状况选择不同的镜头,还得找到适合自己的相机机种,同时也不能忘了要思考该使用哪种底片、该准备哪些可交换的镜头。
哎呀,不过现在我们就只有单纯把镜头组装在不同的机身上而已啦。
『讨厌啦!你们两个全都给我转过头去啦!』
「啊,对不起。」
把镜头从相机上取下后,华怜就会浑身赤裸。我和夕颜把身体转向相机柜——不晓得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正襟危坐。
「那么,就先换第一台相机……」
「『OP-1』!这是欧尔福跨入35mm单眼机种领域的第一台相机,引发了爆发性的热潮!甚至可说是决定了欧尔福往后开发策略的名机!」
「…………」
『…………』
怎么回事啊?刚才的介绍说词,简直像是介绍歌手唱歌前司仪会说的话。
「嗯?现在这沉默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呀?」
「没有啦,没什么……华怜,我要把镜头拿下来罗。」
我按下装设在相机机身上头的金属按钮,扭转镜头。耳边传来「卡嚓」一声,伴随着声音带来的触感,镜头自然跟着松了开来。
『——呜……好丢脸喔……』
后方传来华怜的声音,她现在应该一丝不挂吧。对了,她应该会找个东西躲起来遮住自己吧?不对,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也没那么多,所以……
「雨野……雨野!」
夕颜在我的耳边低声呢喃道。
「欸欸,我们假装搞错状况,然后试着转过头去,你意下如何?怎样?你想不想看看呀?」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色大叔啦?
「我们到底要搞错什么才会回过头去啊……」
我推开窃笑不已的夕颜,把镜头装入『OP-1』里。
『————』
一阵沉默。
「……状况还好吗?我们可以看了吗?」
『嗯、嗯……』
我和夕颜一起回过头去。
「哦哦……」
「哦唔~~!这这这……」
眼前出现的——当然是华怜。
不过她身上穿的服装完全变了个样子。
和服……不对,硬要说的话,是一套制服。这应该是二战前女学生的样貌吧?绯红色的上衣,下半身套着一件紫色的长裙。这种女学生打扮好像是模仿平安时代的女流歌人——赤染卫门而来的,过去人们称呼这样的装束为「紫卫门」。一头丰沛的黑发以缎带束起,然后顺势垂放而下。
「哎呀呀、哎呀呀!雨野,现在可不是顾着发呆的时候呀!」
「……呃,什么?」
「你总得说些感想呀?像是好可爱啦、我又再次坠入情网啦、我好爱你呀之类的嘛!」
「……你是笨蛋吗?」
大概是我说得太直了吧,夕颜垂头丧气地当场摔倒。
「唉,不过……」
面对着仔细端详自身服装的华怜,我开口表示:
「……这身打扮,真的很适合你。」
『嘻嘻,真的吗?』
华怜露出害臊的表情,好像对此感到很羞赧。
「啊——啊,夕颜觉得好无聊唷!眼前的二位陷入了两人世界,夕颜无聊死啦!雨野还把夕颜当成笨蛋,夕颜感到相当愤忾呀——!」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环抱着膝盖在现场不停打滚,服装品味奇差无比的女孩。
第二台相机。
这台相机比过去的「OP系列」还要大,机身做得相当牢固,重量也几乎是「OP系列」的两倍。
「『OR-1 Mark2』是欧尔福爱用者引颈期盼的机种!欧尔福从德国的相机厂商找来了设计师,想要打造一台旁轴相机,但却在开发过程中遭遇挫折,团队中的工作人员化挫折为动力,创造出笫一代『OR-1』,那可说是员工们的呕心沥血之作!可惜『OR-1』有各种瑕疵,功能方面也相当不足。这台『Mark2』和第一代机种的差异点在于它拥有防尘防水的构造,不仅具备点自动对焦系统,还附加了许多机能,解决了第一代机种引来的各种不满声浪!而最广受好评的部分,就在于它的观景窗视野极广!为了能够让观景窗发挥作用,五棱镜也只好跟着变大,因此重量方面也就——」
「夕颜,够了啦……」
「为何呀?」
「好啦,我要拿起镜头罗!」
我完全不管大声嚷嚷的夕颜,动手把镜头装到新的相机上。
我们转过头后——这次又看见了奇妙的光景。
「这实在是……」
「一样相当夸张呀……」
只有豪华绚烂四个字可以形容。使用大量天鹅绒制作而成的深绿色晚礼服,胸前垂挂着轻盈可人的缀饰,肩膀至手肘部位的肌肤完全裸露在外,手肘至手指套着与礼服相同布料做成的长手套。裙摆一直延伸到脚边,看不出来底下穿着哪种鞋子。
头发上装饰着搭配蕾丝制作而成的发饰,发丝全数往上盘起。华怜白皙的肌肤和晚礼服真的是相得益彰——
『看、看起来……怎么样?』
她害羞地低下头,开口问道。
「真、真的……很适合你。」
我觉得这简直是犯规。虽然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东西犯规就是了。
「那我们赶紧换下一台吧!」
夕颜大为欣喜。
第三台是小型相机,换上后,华怜的衣服也变成了合身的T恤加上短版的牛仔裤。
第四台为中画幅相机。为了能够接榫不同规格的镜头,我们便使用了转接环。当然啦,把35mm相机用的镜头,装在中画幅相机上其实真的有点太胡来了。
华怜的服装……装备?呃,变成了一套露出大片肌肤的蓝色金属盔甲装,背上还煞有其事地搭配了一把大剑。虽然这套服装让她连肚脐都露了出来,不过盔甲却巧妙地掩饰掉了生前留下的手术痕迹。如此暴露的打扮让华怜相当恼火,她不停地唠叨抱怨,所从我只好赶紧更换机身。
第五台相机是欧尔福底片机的末代机种。没办法,毕竟市面上大部分的相机都已经改成了数位相机了。换上后,华怜的服装——
「该怎么形容呢……这应该算是……近未来风格?」
她身上出现的服装看起来像是用银色布料制成的潜水服。
「看起来真像地球防卫队呀!」
虽然我一方面想着「那是什么东西啊」,但心中多少也明白夕颜到底想讲些什么。没办法,谁教华怜头上甚至还戴着头盔。
「换下一台吧——」
『等、等一下啦!』
「华怜队员,有何事呀?」
『我才不是队员咧!——你们难道不觉得目的好像有点变调了吗?』
我和夕颜看了看彼此。
『……你们干嘛露出一副「你也看一下现场气氛嘛」的表情啦!』
「呃,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把镜头装回『OP-3』上吧。」
我说完后,华怜露出安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最后,我们唯一得知的事情,就是华怜的外表虽然会跟着机体改变,但她的的能力并不会因此产生变动。虽然我们没有拍摄意念,但至少华怜也说了,她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
「不过,会有这个结果大概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在大楼屋顶上用增距镜拍摄娃娃的意念时,华怜的能力本身也没有产生变化。」
『……那——意思是说你们早就晓得结果了,但还叫我来当实验的白老鼠?』
「哈哈……你不要那么生气嘛!」
华怜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服装,她板着一张脸,撇过头去。
「——雨滴……」
我忽然意识到窗外的雨声变大了。大概是起风了吧,雨点拍打在窗户上。
我们一行人一直吵闹到现在才安静下来,所以此刻的雨声听起来格外明显。
「二位……」
这时候,夕颜忽然站起身子。
「我差不多亦该睡了。我似乎有些累。」
语毕,夕颜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
我和华怜不禁面面相觑。
6
这一天,凌晨时分我便醒了过来。
窗外的雨势依旧没有减弱,拍打上遮雨棚的声音听来相当刺耳。
华怜在我的身旁熟睡着。真是的,每次她醒来只要看到我在旁边,就会不停嚷嚷吵闹不休,但为什么偏偏又那么爱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明明特地在床的下方摆了华怜专用的毯子,但她好像根本就没使用过它。可能她就跟猫咪一样吧,只要我主动靠近,她就会逃得远远的,但每当我回过神来,便会发现她就在身边。唉,不过这只猫实在挺大只的就是了。
我站起身,想要去洗手问。戴上眼镜后,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床铺。我早已很熟练,可以在距离华怜极限的五公尺范围内顺利地到二楼的洗手间里。
一踏上走廊,我便注意到隔壁房间——母亲寝室的门开着。现在使用这间房间的人是夕颜。
「……夕颜?」
里头透出的不是小夜灯的灯光。蓝白色的光线,暗示着阴郁降雨的天空正逐渐染上天明的光亮,早晨正悄悄地来临。
夕颜站在窗边,她的手放在窗户的玻璃上,凝视着外面。
「夕颜……怎么了?」
我在门边开口问道,夕颜马上说出了那句以前我曾听过的话:
「我最讨厌下雨天了……」
「为什么你讨厌雨天?」
我踏入房间内。
夕颜转过头来,窗上雨滴的光影映照在她的侧脸上。
宛如泪痕。
「因为……雨天会让我想起妈妈消失的事实。」
我发现她的语气不同平日,不过我丝毫没心情取笑她。
听到夕颜的话后,忽然之间,我实在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回覆她。
「我以前真的好喜欢妈妈,所以就算妈妈和爸爸吵架,我老是觉得一切肯定都是爸爸的错。我总是和妈妈站在同一阵线,而我也一直认为妈妈是爱我的。」
雨滴拍打上窗户,扰乱了夕颜语句中的最后几个音。
「当听到他们说要离婚时——我当然决定要跟着妈妈。可是,最后我的愿望却没办法实现。」
「…………」
这件事,我曾经听夕颜的父亲——清玄说过。使用意念能力的反动改变了清玄,只要他不和别人交流,就会无法平静心神。据他所说——就算他明白和妻子离婚是不得不做的选择,但他真的无法忍受连夕颜都离开自己的身旁。
「妈妈对我说……『爸爸就拜托你了』。因为,这是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妈妈还跟我说……如果我真的受不了的话,那我可以去找她……」
只有夕颜才办得到的事……这句话确实没错。
可是,夕颜是否真的愿意这么做?那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吗?
「……你知道你的母亲现在住在哪里吗?」
「不晓得……妈妈没告诉我她的去向,就这样消失了。听说没人知道她的下落,爸爸、那时候待在我家的万都说不晓得她去哪里了……真的太奇怪了……她明明说要是我真的受不了的话可以去找她,但是却不告诉我说我到底可以去哪里找她……你不觉得这样真的很奇怪吗……?我觉得痛廾到受不了的时候……到底能去哪里?……我真的不晓得……」
「夕颜,你和你父亲……」
我话还没说完,少颜便摇摇头。
「雨野,你曾经说过……爸爸之所以不让我跟去,是因为他希望让我远离危险。可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样。」
「呃?」
「我念国三的时候,曾经发生一件让我好开心的事……就是我的妈妈回来了。」
「嗯……我曾经听你父亲提起过这件事。」
然而,据说那只是意念的聚合体罢了,外表根本一点也不像夕颜的母亲。毕竟星棱神社是个神社,所以意念很容易汇聚该处。清玄也说过,恐怕正因为如此,导致夕颜不小心使用了「诱因」这项技巧,捏造出母亲的假象。
因此,清玄破坏了那个意念……而夕颜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事发之后,我对爸爸说了很过分的话……」
「……很过分的话?」
清玄没对我说过这个。
「我想要逃,但爸爸追上我……抓住我的手。他用破坏了妈妈的那只手抓住我……所以我忍不住……」
叫喊道。
——你不要用这双杀过人的手碰我!
夕颜对清玄这么吼道。
「爸爸能用他的能力破坏那个东西,所以我也知道那东西不是我的妈妈,而是意念……我也知道,爸爸一路和意念交战,到底背负了多少的痛苦……可是,可是……我……对我来说……妈妈真的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哪怕只是多一秒也好,我真的好想感受能和妈妈再次一起生活的喜悦……」
一颗斗大的泪珠从夕颜的右眼滑落。
「可是,这毕竟是行不通的事,对不对……?怎么会有人想和称呼自己为杀人凶手的女儿生活在一起呢,对不对……?」
夕颜的泪水无声地滴落,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
我一直觉得——夕颜很坚强,而且不只是体能方面的坚强而已。
我过去只看到夕颜众多面貌中的其中一种。夕颜是否一直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对我发出求救讯息?还是说此刻的泪水只是一时迷惘所致?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很想对她说「事实不是这样」。清玄对我说「夕颜就麻烦你了」,我觉得那是清玄对女儿的贴心之举,他绝对没有想要远离夕颜。
可是——我却说不出口。我的父亲、母亲开始分居后,我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清玄的那句话,也不是他真的当着我的面告诉我的:再说,我到底又该怎么做才能得知清玄真正的想法?我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在想什么都不晓得了,到底我——
雨下个不停,扰乱了我的思绪。
「……哎呀呀,抱歉呀!」
夕颜用力地乱抹着自己的眼角,恢复平常的语气。
「我大概是脑子错乱了呀!不小心变得有些感伤……你就忘了这些事吧。」
直到夕颜扯出有够虚假的笑容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7
隔天早上,是雨季期间短暂的晴天。晴朗得几乎教人厌烦,气温也近乎闷热的地步。面对一如往常的夕颜,华怜的应对态度也是一如往常。就只有我一个人陷入沉思之中,跟不上她们的对话内容,最后甚至还被华怜狠狠地取笑了一番。
我实在没办法装作昨晚的事情没发生过。我好希望能为夕颜做些什么,可是,我却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一天,我去找了已经好久没来上学的堤学姊。过去光要踏入三年级生的教室,就让我感到相当胆怯害怕,不过今天的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我现在根本管不着这些了。我直接走到堤学姊的座位,她看到我后表情瞬间愣住,而我伸手拉起她的手。教室内一片骚动,在大家还没开始开口警告我前,我便把学姊拉出了教室。学姊说道:「等一下啦!雨野,怎么了啦?」但我全都当作没听到,就这样把她拉到罕无人烟的走廊角落。
而直到此时,我才转过身看向学姊。
「学姊,我有话要对你说。」
「雨野,我……」
「是关于吉良朋衣的消息。」
学姊愣住不再说话。
我简洁而明确地告诉学姊我和月咏之间的约定。
「学姊,你打算怎么做?」
「你、你……你问我要怎么做?我……」
学姊仍然处于震惊之中,而我马上对她丢出了选项。
「你打算去见吉良朋衣吗?」
堤学姊低下头。忽然有一个选择出现在她眼前——她能够再次见到自己两年来未曾忘却、持续恋慕的人,她一定很想去见他,可是——她心中却又相当犹豫。前阵子她和月咏在下泽原碰巧擦身而过时,月咏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开口叫住学姊。学姊心中一定认为——学长完全忽略了她。
然而——
「我要去。」
学姊再次看向我,我发现她的声音正在颤枓,但她眼中闪烁着决心的光芒。
「雨野……」
然后学姊说道: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根本不会为了我而采取行动。」
「有太多事情我都不能说,所以我认为请你本人直接问他……是最好的方法。再说……我一直想着,我一定要做一些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
这是我在崩解泰半的星棱神社门口对夕颜说过的话,而夕颜的母亲也曾告诉过她同样的话。也许这句话很自私,完全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但我真的希望自己好歹要成为一个在面对夕颜时能好好与她对话的人,因此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确实完成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
学姊一瞬间皱起眉头,我不晓得到底她的脑海中掠过了什么想法,但我还是衷心地庆幸自己当时和月咏约好要再次见面。毕竟学姊方才露出了那么欣喜的表情——
「雨野……」
唯一的败笔,就在那之后——
「雨野,真的……很谢谢你。」
堤学姊的双手环上我的脖子,我接受了她温暖的拥抱——而这一幕完全被来栖撞个正着。
「晶……干事长!」
来栖用惊人的速度冲向这里,然后挤出他矮小身躯中的所有力量,不停地抗议,嘴里碎碎念着「干事长,你在学校做这种事实在太没有干事长的自觉了啦!」「晶!你实在太没戒心了啦!」等等语句。我只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只在不停汪汪叫的吉娃娃,几乎忍不住莞尔,而来栖见状马上又开始吼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做好了与月咏见面的准备。待在学校的时候,我便忙着摄影社以及中央干事会的活动,放学后,我则前往左手战斗术的道场进行训练。
这一天,在道场的训练开始前,我抓紧了夕颜不在的机会和华怜聊了一番。华怜听到凌晨时我和夕颜之间谈过的话,便皱起眉头。
『欸,要夕颜和她爸爸和好……是不是根本就是个天方夜谭啊?』
「我也不晓得。不过,要是他们都不愿意主动接近对方,那事情一定不会出现转机。总觉得他们两个的想法好像总是背道而驰……」
『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强迫他们两个彼此靠近罗?』
「呃?」
『人没办法轻易地变强……如同这个道瑝,人也没办法如此轻易地做出改变。』
「……华怜,你果然还是不赞成我想要变强的想法?」
说完后,华怜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家实在很担心你嘛。就算变强又能怎样?还有,到底「强」又该怎么定义?难道就非得变强不可吗?说不定变强反而让你更危险呀?』
「不变强一点的话,就无法避开危险。之前好几次我都因为力量太弱而头痛不已……不是吗?」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都顺利渡过难关了呀!』
「那都只是侥幸罢了。」
『可是!你——你明明就希望我消失,然后再次回到与意念无关的生活,但为什么你又要想尽办法深入事件之中?你为堤学姊做的事不也一样吗?你明知道那有可能会害学姊被卷入意念事件中,但你还是努力地想让她和月咏见面。』
「那是因为……」
华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挑起毛病。她说得对,我原本的确只打算为华怜实现愿望,然后回到与意念毫无瓜葛的生活中,但现在我试图做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事。
我一直努力压抑,不想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华怜,我实在不想提起「她会消失」这件事,但是——华怜果然还是发现了。
「因为我觉得你很重要,值得我这么做。」
我老实地说出心底的想法,这股心意毫无虚假。
『——可是只要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就一定会消失啊!』
「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一开始我讲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太多,我当时甚至很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可是现在——我是认真地想保护你。为了保护你,我必须获得更强的力量。就算你的愿望实现后,你就会消失,我还是……」
『晶……』
华怜从正面注视着我。
她的右手伸向我——然后又缩了回去。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
她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
『我的想法也渐渐改变了,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假使你真的能变强——难道就真的有办法拯救夕颜和她爸爸的心灵吗?』
华怜如此说道。
拯救夕颜以及清玄的心灵?我根本就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可是——可是,换个角度来说,或许我过去真的曾经那样怨过。只要我变强一点,我就能完成清玄对我的托付,保护好夕颜。不,就算做不到那种地步,但至少我也能让自己不至于拖累夕颜。
只要努力变强,我就能够帮助他们两人。
帮助他们两人——言归于好。
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居然想要改变他人的心——
「……雨野?华怜?你们俩在哪里呀?」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人的声音。
『走吧!夕颜在等我们呢!』
华怜背向我,如此表示。
「……嗯」
而就在这一天,我的能力获得了些许的进步。
『晶……晶!』
「雨野,你办到啦!」
昏倒的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道场正中央。正前方三公尺处有一根蜡烛,烛火——依旧亮着。
「……我失败了?」
我总算能够对意念以外的东西——蜡烛发动能力了。我亲眼确认了七片刀刃从天而降,在没发现意念的状况下刀刃斩向黑闇,然后消失踪影,接着我当然也就失去了意识。
「火光稍微晃动了一下呀!」
「烛火晃了……?」
『也就是所谓的「对现世的干涉」,对不对!』
原来如此,华怜的能力过去顶多就只能拍摄下意念,而现在这项能力已经能够干涉到现实世界中的物质了。然而——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啊?」
我们可以强化七片刀刃,利用相机砍杀他人……诸如此类的?别开玩笑了。
「哎、哎唷……先别管有什么意义了呀!」
「再说,这和天文摄影中的长时间曝光、影像合成两者之间的差异……根本就没有关联啊!」
没错,这是清玄曾说过的事。他说华怜和我的能力有进化的机会,而进化的诀窍,能够用天文摄影来比喻……
「你在说什么呀?」
我赫然惊觉自己说溜了嘴,同时间发现夕颜正疑惑地盯着我瞧。
「啊,没有啦!就是……」
『……笨蛋。』
华怜小声地丢下一句。
对喔,我还没告诉夕颜这件事.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呀?嗯?好啦,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啊?」
夕颜一边把手指凹折得喀叽作响,一边慢慢朝我逼近。她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反而更加阴森了。
「好啦,我知道了啦!我、我讲!我讲嘛!」
三分钟后,夕颜轻而易举地逮住我,并且从我背后用力猛勒住我的脖子,直到我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一片模糊后,她才收手。哦,华怜那家伙当然早就跑到镜头里避难去了。
「哦哦哦,你终于肯讲啦?你是否愿意表示一下,被夕颜小姐的胸部抵着背部感觉很舒服呀?嗯?」
真的是受够了!夕颜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被夕颜放开后,我的喉头发出嘶哑的咳声,而她则是在我面前叉腰站着,一副傲视群伦的模样。一想到万以前也曾经遭受相同的对待,我实在不禁有些同情起那个宝特瓶混蛋。
「这件事,是清玄先生……你的父亲告诉我的。」
「……啥?」
「我被角田袭击后,好像是你父亲出面阻止了他。他就是那个时候对我说了这件事。」
我老实地告诉夕颜,夕颜听着听着——皱起眉头,看起来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今天到此为止吧。」
「呃?」
「特训中止!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啦!夕颜——喂!」
我想要挽留她,但她却迅速地离开了道场。
「真糟糕……所以我当初才会不想讲嘛……」
我依旧坐在地上,嘴上牢骚道,而躲在镜头内的华怜也总算出来了。
『她真的很惦记着她爸爸耶。』
「嗯,好像是耶——对了,华怜……」
『嗯?』
「你之前明明说过你想要分担我出痛苦,结果你刚才倒是逃得挺快的嘛——!」
『……啊,哎唷——!怎么说咧……哎呀,我到底该怎么讲啦!?啊唷我不晓得啦!』
她迅速作出一副装傻的表情,吹起口哨。
「哦,你居然摆出这副态度啊……」
『……晶?啊,雨野大哥?你露出了一副满脑子坏主意的表情耶?』
「华怜小妹,我有问题要问你!你是否有兴趣加入地球防卫队的行列?」
话才说完,华怜的一张脸马上刷白。
『等一下啦!你该不会想让我换上那套亮晶晶的银色服装吧!?那套衣服很丢脸耶!你住手啦!快住手啊!你等一下啦!』
就这样,虽然生活中老是上演这种愚蠢的争执戏码,但我们也还是一天天地度过日子。
夕颜曾一度陷入不悦情绪中,偶尔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她对待我的方式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改变。
多亏有特训,现在我的能力总算也能够实现「对现世的干涉」,但之后就没有再进步了。夕颜当然也没有为了我而一起把清玄的话列入训练的考量中。
直到星期四为止,我都还在想自己是否遇到了瓶颈……但随后状况忽然产生了变化。
事情总是来得如此突如其然。
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星期五的那一天,竟然能够一次解开所有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