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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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把那些老人的书法和画作贴在三楼走廊的布告栏上。大叔负责贴上层,我负责贴下层。
自从看到杀人预告后,我开始在意大叔。无论工作、吃饭还是休息时,每当我一回神,就发现自己盯着大叔看。由于看得太频繁了,大叔问了我三次:「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我每次都装傻反问他:「啊?你说什么?」但他察觉女生在看他,居然想到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未免太悲哀了。他搭电车时,如果被人踩到脚,也一定会向人道歉说「对不起」。
之前看到一个知名的女占卜师在电视上说,世界上有两种人,运气好的人和运气差的人。大叔应该属于运气差的人,当然,我也不例外。
大叔虽然很努力做好自己的每一项工作,却还是会给别人添麻烦;排放铁管椅时,会被夹到手指;纵使他夸张地对那些老人叫「大人~」,试图炒热气氛,却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尴尬。
刚才他还把图钉全都撒在地上。虽然我有点受不了他,但更令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可以预测到他之后的行动。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大叔夸张地说着,急忙把图钉捡了起来,却完全没有察觉盒子里都是头发和灰尘。他并不是故意的,虽然他的确不够细心,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收拾残局上。
担心惹人讨厌,担心别人受不了自己,担心别人认为自己不能干,以及担心受到大家的排挤。
也许我在学校时的表现就和大叔差不多。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来这里后,每次看着大叔感到难过时,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由纪和我在一起时一定觉得很累。
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收到她的简讯。老人安养院内禁止用手机,所以我总是关机后放在更衣室的置物柜中,但今天我设定成震动,偷偷把手机放在长裤口袋里。很快就要下班了,也许干脆关机,告诉自己由纪原本打算邀我去看烟火,只是没联络到我更轻松。
不知道由纪在干什么?写杀人预告的真的是由纪吗?如果真是她的话,她打算怎么杀大叔?
小仓那时候也一样,由纪做事绝不手软。她平时就经常把「那有什么办法」这句话挂在嘴上。班上有一个女生,大家都不理她,我说「她真可怜」,由纪却冷冷地说:「她和其他人一起顺手牵羊,却不敢承认,那有什么办法。」
而且,她这个人有始有终,或者说做事一板一眼。即使抽签抽到下下签,抽到她很不喜欢的工作,一旦接受,她绝对会完成到底。也许她觉得与其说「我做不来」或承认自己做不到,她情愿咬着牙坚持到底。
这么看来,我也许不是看到那些老人死去,而是将透过大叔了悟死亡。他会因为我而被人杀害。虽然只要我把真相告诉由纪,就可以拯救大叔,但我绝对做不到。
如果连由纪也讨厌我,我就孤独无依了。
「草野,麻烦一下。」
站在梯子顶端的大叔叫我。
「图钉吗?」
「不是,这张画太重了,我想多钉几个图钉,你可不可以帮我扶一下那里?」
抬头一看,大叔正在用大图钉固定一块涂了很多颜色的水彩画画布。我伸手想扶画部的底部,却差那么一点点。
「我构不到。」
「不是,你站在梯子上。」
大叔为难地说。我绝对不要站上梯子,绝对不要双脚离开地面。我不要站在那么不稳的地方,我不想再跌倒。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眼前突然发黑,好像手指用力按在眼皮上。我无法呼吸。救救我,救救我……由纪,救救我。
*
我在和上次相同的时间去了医院。今天只有小昴在病房。肉包子去做检查了。
原本特地跑来告诉他,事情可能有了眉目,这小鬼真不会挑时间。不,搞不好他故意避开我,让我无法悔约。
别以为他一脸傻乎乎的,原来这么精明。
我把在车站前新开张的怀旧柑仔店买的零嘴礼盒递给小昴。
「好像庙会哦!」他一脸欣喜。「姐姐,你今天会去看烟火吗?」
「嗯。」
「真羡慕。我小时候也每年都去看烟火,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穿上浴衣,去路边摊又吃又玩,然后去海滩那里看烟火。」
「海滩?这附近的话,是松滨海水浴场吗?」
「对,对,那里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没什么人,也看得很清楚。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那时候真开心。」
他连声说着:「爸爸、爸爸」,那一定是他的快乐时光。
「等你身体好了,还可以再去嘛!」
小昴露出「这个嘛……」的表情。我不小心说了未经大脑思考的话。虽然他应该不知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但也许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要动一个大手术。
为了改变话题,我拿起他放在病床桌上的零食袋子,问他要不要吃?他说要问了护士以后,和小太一起吃。
「小太这个月也要动手术,我们正在互相鼓励,我不能一个人先偷吃。」
他的心地真善良。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是不是都像他们一样,但没想到他连这种时候都会想到朋友。不知道他在临死时会对肉包子说什么。
我猜他会对我说:姐姐,谢谢你。想到这里,我顿时精神百倍。
「可不可以请你削苹果给我吃?」
他有点腼腆地问。小昴的床头柜架子上有一个纸袋,里面有六个苹果。他说是冈姨送他的。
「刀子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把水果刀,刀刃的部分有套子。
「小昴,对不起,可不可以不要削皮,我帮你切开就好?」
「我知道了,原来你不会削皮。」
「不是啦……我之前受过伤,现在左手的握力只剩下三。」
「你是左撇子吗?」
「不,我用右手,但削皮的时候,不是要用左手拿着苹果吗?」
「是哦……给我。」
我把苹果和水果刀递给他,他开始削了起来,灵巧地用左手转动着苹果。
「你好厉害。」
「我练习过,所以想吃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削来吃——我左手的握力只有六,右手只有九,很弱吧?但削苹果皮时,只要有力气握住苹果和刀子就够了,再配合灵活转动手腕……这是爸爸教我的。」
又是爸爸,也许他整天都在想他爸爸。
「那我也来练习一下。」
「我会教你。今天我已经削好了,在我手术之前,你还会再来吗?我下星期三动手术。我想最后为你做点事,做为我们成为好朋友的纪念。」
「最后……」
这时,门打开了,肉包子走了进来。
「樱花,原来你来了。」
这小鬼还是这么不懂规矩,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对了,上次的事怎么样了?」
他一边物色着零食,一边不经意地问。小昴问他:「是什么事?」他淡淡地回答:「地狱的书啦!」他的演技真不错。
「好像有了眉目,包在我身上。」
听到我这么说,肉包子居然一脸严肃地向我鞠躬说:「拜托你了。」
这小鬼也很讲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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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务室醒来。我又犯了老毛病……已经七点多了。我只记得大沼阿姨说要打电话去我家,我大喊着:「千万不要。」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又引发了过度换气症。
大叔七点半下班,所以送我去车站搭电车。当我坐在安养院车子的副驾驶座时看到烟火在不远处的上空绽开,是红色的。
「今天是烟火大会,你没有约朋友一起去看烟火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大叔隔着挡风玻璃边看着烟火,边问我。他果然问了我最不想提起的事。
「我怕去人多的地方,所以不想去看。而且,我朋友也不喜欢这种事。」
「是吗?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大叔看着前方说。烟火又升上了天空。红色的大花,绿、黄、蓝……读小学时,我们全家每年都会去看烟火,在市公所上班的爸爸都会申请预售票,可以舒服地在海边的观赏席欣赏。
如果不是在身体感受到烟火爆炸的震动,以为火星会掉在头上的近距离观赏,根本无法感受烟火的魅力。爸爸每年都会这么说,但我发现远远地看也很漂亮。
「你喜欢烟火吗?」大叔问我。
「喜欢。」
「那我们去看得更清楚的地方。从这里稍微往上开一点,有一片空地……啊,你不用担心,那里是这一带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应该会有其他人,但不会有太多人。」
怎么办?但我也不希望回家后,妈妈担心地问我:今年还是没办法去吗?
「那我传一下简讯回家。」
我拿出手机,大叔发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我平时搭车的公车站,开了不到五分钟后,前方出现一小块空地,感觉像是让沿着铺了柏油的山路开到这里,以为前面有什么景点的车子掉头的地方。前面的路没有铺柏油。
已经有三个家庭和两对高中生情侣坐在塑胶布上看烟火。
「我刚好找到这个。」
我走下车站着看烟火,大叔拿了两个安养院用的大垃圾袋铺在地上。我穿着运动服,地上铺的是垃圾袋,身旁是大叔,万一别人以为我是被父亲硬拖出门看烟火的宅女怎么办?不过,反正没人看我们。
放眼望去,完全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在远方天际升起的烟火。这里真的是头等席。
上了中学后,我怕万一被同学看到我和家人一起去看烟火很丢脸,所以就邀由纪一起去。由纪婉拒说:「两个小孩子去看太危险了。」但妈妈打电话告诉由纪的妈妈:「我们有观赏席的票,所以不用担心。」结果,我就和由纪一起去了。
因为妈妈说我要穿浴衣,所以由纪的妈妈也帮她准备了浴衣。由纪板着脸说,是她妈妈帮她选的,但我知道粉红色是由纪喜欢的颜色。
那件浴衣的布料不是粉红色,而是白底上有粉红色牵牛花的图案,看起来很有女人味。我的浴衣是蓝底的金鱼图案,所以对她羡慕不已。
但是,由纪第二年就没再穿浴衣。
「烟火真漂亮。」
大叔嘀咕了一句。他看着天色已暗的天空,眼中泛着泪光。我以为他是为了我才带我来看烟火,现在才发现应该是他自己想看。大叔也觉得一个人看烟火很孤单吗?
他绝对不知道有人留言写了关于他的杀人预告,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希望他会一笑置之,说:「你怎么会相信网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也许会更垂头丧气,落寞地看着远处的烟火……
「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可能在想人生很脆弱,小心翼翼地堆积起来的幸福在转眼之间就崩溃了。如今的我,简直就像是小夜走钢索状态。」
「小夜……走钢索?」
「有一篇短篇小说的题目叫〈小夜走钢索〉。别看我是个老粗,我很喜欢文学。我记得是去年,那篇作品获得了我每个月都定期购买的文学杂志的新人奖。虽然没有发行单行本,但我很喜欢那个故事,有时候会突然很想再拿出来看一遍。」
没想到大叔居然看过〈小夜走钢索〉。
「那本杂志还在吗?」
「在啊,但放在家里——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报纸上介绍说,作家是附近高中的老师,该不会是你学校的老师吧?」
「没错啦!」
「是吗?真厉害。开头和结尾的诗也很棒,最精采的是主角——」
「等一下,你先别说,我还没看过。我无论如何都很想看一看。」
「是吗?那改天我带给你。」
「改天,要等到下星期……」
明天是星期日,我休假。我记得星期一轮到大叔休息,所以要等到星期二……不行,那是预告要杀大叔的日子,如果他在上班前被人杀了,我就看不到了。而且,既然知道他有杂志,我想马上看。
「可不可以今天就去你家拿?」
「不,时间太晚了,而且我也忘了收在哪里,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
大叔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我很想看,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我无论如何都想马上看。拜托啦!」
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由纪对已经变成废物的我有什么看法,对由纪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我和由纪还是朋友吗?
*
离开医院后,我先回到家,洗完澡后,让妈妈帮我换上浴衣。
我很喜欢这件白底粉红色牵牛花图案的浴衣,但自从知道是阿嬷以前帮我做的,说让我长大以后穿时,我就塞进被柜里,打算永远不再穿了。今天只能破例了。
「你要穿浴衣去吗?真难得,敦子也穿浴衣吗?」
「今年我和另一个同学去,是二年级转学来的紫织。敦子去年出那种事,所以我没邀她。」
我说了谎。虽然我说是和紫织一起去,但其实讲谁的名字都一样。妈妈除了敦子以外,并不晓得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
「是吗?你几点回来?」
「不知道,但不会太晚回家。」
「搞不好阿嬷的做法是对的——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事啦!」
妈妈若无其事地叮咛道,却一语道中了要害。
才刚取消门禁,就和男生乱搞,结果闯了大祸——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是不是该去买保险套?要去哪里买?如果这身参加庙会的打扮去买那种东西被邻居看到的话……
我最怕妈妈有一天会变成阿嬷。
如果现在有什么闪失,即使等我高中毕业后,也无法离开那个家。
也许牧濑会准备。他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他们那种好学校的校规也比较严格。话说回来,这家伙很白痴,搞不好在结束后才发现不妙。三条在避孕问题上应该会安排妥当。
每次做爱都要考虑这种问题吗?还是说,这种事不用考虑,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和牧濑约在举行烟火大会的海岸大道附近的购物中心门口。先到的牧濑一看到我就走到街上迎接,理所当然地牵着我的手。
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
「你知道看烟火的好位置吗?」牧濑问。
以前,每年都是敦子的爸爸帮我们预购设置在堤防旁的观赏席门票。对了……
「听说松滨海水浴场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从观赏席直走就到了。」
「哦,原来在那里也可以看到。那我们沿途先买点吃的。」
牧濑说着,拉着我的手,走进路边摊前拥挤的人群中。
许多外绵市的人都来参加这场在海上施放的烟火大会,在挤满人潮的海岸大道上顺利前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处都传来「不要停下不走」、「不要推」的吼叫声,但和牧濑走在一起,却不会撞到别人或是停下脚步。他似乎很懂得顺着人潮前进。
他用爽朗的语气对炒面摊的小姐说:「我要大盘的。」用轻松的口吻对油炸什锦蔬菜的大叔说:「我要刚炸好的。」沿途买齐了晚餐。
「你每年都会来看吗?」牧濑问我。
「中学之后,每年都来看。」
每年都和敦子一起来看。
虽然我们今年的关系有点僵,但我并没有忘记敦子。不过,即使我们在上学路上看到烟火大会的海报,也都避谈这个话题。
去年的时候,敦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生了过度换气症,因为我们遇见了进入黎明馆、参加剑道部的中学同学。
敦子,好久不见。你听我说,我们再多赢一场,就可以参加全国高中联赛了。如果有你在,我们绝对可以进入高中联赛。你为什么没来黎明馆?听说你现在也没参加剑道部,好可惜哦!
你们还有脸说这种话!我的话已经冲到了嘴边,敦子摸着胸口,呼吸急促起来。我没时间骂那几个笨女生,用塑胶袋套住她的头急救处理后,在开始放烟火之前,就和敦子一起回家了。
那几个女生做了什么?——敦子没有告诉我,在她拒绝推甄入学后,我才从班上同学的口中得知,校园社群网站上有人写她的坏话。何必理会别人在背后说坏话。我有点不以为然,但直到中学毕业,买了手机之后,我才亲眼看到那些内容。
那并不是「坏话」这么简单的内容。
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为什么没有在她放弃剑道之前、在她拒绝推甄入试之前发现这些事?为什么在班上同学告诉我之后,我没有亲自看一下那些内容?
敦子因为网路上那些不负责任的留言迷失了自己,我能为她做什么?我绞尽脑汁,苦思恶想,终于想到——
我要亲手写一些东西,只为敦子而写……没想到,事与愿违。
我连烟火都没办法看了。回家的电车上,敦子哭了起来,我努力安慰她,但她一再坚称:「由纪,你根本不了解。」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稿子被小仓偷了,一味懊恼自己弄丢了稿子,但那时候我听着烟火的声音,心灰意冷地想,即使我把那些稿子给敦子看,恐怕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前进的速度变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年的摊位都设在固定的位置。和去年一样设在马路中间、这个城市著名的蜂蜜蛋糕球店的摊位前大排长龙。去年的时候,我和敦子一起在摊位前排队,为今年第一支烟火是什么颜色打赌,猜中的人可以先吃热腾腾的蜂蜜蛋糕球。这个有着甜蜜小回忆的地点也是敦子发生过度换气症的地方。
闻到蛋糕甜甜的味道,我回想起去年的事,以及更早以前的事。
我怕人多拥挤的地方,很担心会撞到人,所以总是裹足不前。
敦子却不同,她走得比牧濑更畅快。
在开始放烟火前,她总是东张西望,一下子逛这个摊位,一下子又说还是回去刚才的摊位吧,在人潮中钻来钻去。当第一支烟火升上天空时,她立刻抓着我的手,快速冲向观赏席。
当敦子拉着我的手时,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越人群。原来她的直觉和反应能力在这种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场,无论再拥挤,她都不会撞到人。
我很喜欢烟火大会,因为这是每年唯一一次可以不理会门禁,在晚上出门的机会。
但是,敦子应该没有发现。
敦子总是忽略重要的事。
是她让我知道,原来世界这么辽阔。
——烟火升上了天空。
街道上的人们纷纷驻足,仰头看着天空。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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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位在车站和老人安养院中间的公车站走五分钟,就是大叔的家。他住在两层楼老旧木造公寓,一楼靠东角落的房间。因为担心时间会太晚,我们放弃看烟火,把车子开回安养院后,一起搭公车来到大叔家。
我在他家门口等着,大叔很快便拿着杂志走了出来。
「你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我随手翻阅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了很多次,已经留下了摺痕,一下子就翻到了〈小夜走钢索〉那一页。第一句话映入眼帘。
只要一次跳跃,就足以没收才华。
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没有自信可以独自顺利回家。
「高雄先生,我可以在你家看完之后再回家吗?」
「不,这有点……」
他露出第一天在安养院吃午餐,我坐在他对面时相同的表情。
「虽说是短篇,但恐怕也要看一个小时,而且……我不希望再引起误会。」
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想去他家看书而已。我再怎么没眼光,也不可能和大叔之间发生什么事。
「你不是单身吗?还是说,你有女朋友?」
「问题没这么简单,十几岁的小女生来三十几岁的大叔家里,别人会怎么想?而且,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我并不相信你。搞不好你离开我家后,会对家人或警察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也许你不是这种人,但我看到你这种年纪的女生会害怕。你们这些人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不但说得煞有介事,还渐渐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反过来恨我。我才不要因为你们这些自私的小女生再失去自己宝贵的东西。」
我第一次看到大叔这么激动。
「那我们去芳邻餐厅。我们去公车站前的芳邻餐厅,我看的时候,请你在旁边陪我。」
大叔偏着头。
「我在旁边只会碍事。」
「没这回事。你可以在旁边吃饭或喝咖啡,随便你做什么,但你要陪在旁边……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看……〈小夜走钢索〉是我朋友写的。」
「你朋友?你指的不是老师吧?」
「我的同学,小仓是我们去年的班导师,盗用了我朋友写的作品。」
「怎么可能?……这样不是很快会被揭发吗?」
「不,我的朋友什么都没说,但我看了第一行就知道,她是以我为蓝本写的。」
「以你为蓝本?」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练剑道,还满强的,也曾经在全国比赛中得到冠军,原本可以申请体育推甄进高中,但在县赛的决赛中跌倒,扭伤了脚。大家都讨厌我,之后,我的世界就毁了。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我们明明是朋友,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背着我写小说,还把我最大的伤痛做为素材。我想知道由纪是怎么看我的,但我不敢一个人看,所以拜托你陪在我旁边!」
泪水夺眶而出。
「我看了〈小夜走钢索〉这篇小说,完全能理解是你的朋友以你为蓝本写的……但我想你误会她了,你的朋友太可怜了。」
「由纪太可怜?」
「家里很乱,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我家看。」
大叔静静地打开老旧的门。
远处接连传来烟火的声音。
今年的烟火大会也进入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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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床。虽然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但要付诸行动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们并肩坐在沙滩上看烟火时,牧濑念着「锂红钠黄钾紫」的无聊口诀。原来可以用这个口诀记住金属的焰色反应,我暗自涌起一丝佩服。
但是烟火结束之后也一直聊这些话题,就有点让人不敢恭维了。
他说了几个他准备去考的大学名字,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爸妈叫他考国立大学,但他觉得那些大学听起来就很古板之类的话。我在他这个考生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紧迫感,而且他说话时一副好像他全都可以考上,只要决定去哪一所学校就可以的口吻。
不知道他是聪明绝顶,还是超乐观的笨蛋。我猜应该是后者。
我相信了敦子借给我的那些无聊杂志上写的内容,所以对时下的高中男生产生了误会。我以为所有男人都精虫冲脑,整天只想和女生上床,只要我穿上浴衣,去没什么人的暗处,就会自动发展到那一步。是我太天真了吗?
我听着牧濑的无聊谈话,刚才放烟火时还有不少人的沙滩,如今只有不远处零零星星地坐了几对情侣而已。
差不多该走了。或许只是换一个地方听他瞎聊而已,但其他隋侣也逐渐离开了,继续耗在这里似乎也是浪费时间。
牧濑也看着那些回家的情侣——啊,我们四目相接了。
「你好像和平时感觉不太一样。」
「有吗?」
气氛不错哦!原来牧濑也在等待我们的独处时间。
「是不是因为穿了浴衣的关系?」
我穿这件根本不想穿的浴衣终于发挥了作用。
「不,不是。平时和你在一起,总觉得你魂不守舍的,今天好像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意思?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看过尸体吗?听到你那么问,我暗想,我果然没猜错。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和我一样,所以才会向你搭讪,我果然猜对了。」
「我们哪里一样?」
「你是不是想看着别人死去?听到我说看过大叔自杀,是不是觉得超羡慕的?」
「……嗯,这个嘛……」
「我是不是猜中了?这种感觉,只有亲自体会过的人才知道。其实我的生活向来无忧无虑,但自从看过那个大叔自杀后,就觉得缺乏刺激,或者说很无聊……日本各地每天都发生命案,每年也有三万个人自杀,为什么我的周围这么平静——啊,我想看人死去。」
「……」
「这种话,通常没办法说出口,但是,我在你面前却可以说出来。你不觉得很厉害吗?我为了看人死,还架设了一个名叫『死亡预言书』的网站,只能从这附近学校的社群网站连结。」
「你架设这种网站没问题吗?警察会不会找上门?」
「不会,不会,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开始有很多自杀预告和杀人预告的留言,如果他们留下时间和地点,我就会很兴奋地去看,但全都扑了空。网路真的是虚拟世界,大家都写一些不负责任的话,靠这种方法消除压力。我最近想把那个网站关了。」
「虚拟世界就是这样吧!」
「对啊……这几天你没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
「当然是别人死去啊!所以你今天才会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告诉我,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我下次会带好东西给你看,做为回报。」
「好东西是什么?」
「碎纸片。上次不是告诉你,大叔在自杀前撒了纸片吗?我捡起来当作纪念。有些是落在他手心上的,有些沾到了血,我捡了很多——啊,早知道我今天应该带来。」
他在图书馆谈论死亡的时候听起来还有模有样,现在是怎么回事?我相信这才是他的本性。
——牧濑是危险人物。
但或许可以利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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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家里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乱,他也没有足够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可以把家里弄乱。他家除了狭小的玄关、只放了一个瓦斯炉的厨房(或者说流理台)以外,只有一间三坪大的日式房间,关起的纸拉门后方应该是另一个房间。虽然空间狭小,但一个人住应该绰绰有余。
我坐在放了一台小电视、收纳箱、桌子和两个坐垫的三坪大房间看那本杂志。大叔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把似乎买了准备自己喝的罐装冰咖啡放在我面前。「我也陪你一起看书。」在我看那篇文章时,他拿出最新一期的杂志看了起来。封面上写着:「新锐作家 梦想的竞赛」,大大地写着小仓经常炫耀的那两个朋友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很少看书的关系,有些句子我必须重复看好几次,有时候要再回到前面重新看,还有一些我怀疑小仓可能修改过的费解段落,看了很久都没有看完。我可能赶不上末班车了,要赶快发简讯给妈妈。
看了之后,我才知道之前老师影印给我们的开头部分是主角送给好朋友的诗。整篇小说描写一个有才华、却放弃剑道的主角,和另一个喜欢剑道,却因为受伤而不得不放弃剑道的好朋友之间的纠葛。用轻松的手法描写了这两个人为自己所失去的感到心浮气躁、疑神疑鬼,却整天为对方而担心,最后两个人终于心灵相通,继续写下开头部分那首诗的续篇。
渐渐接近尾声了。
看到一半,我就潸然泪下,泪水不停地流,看到最后一行时,泪水宛如溃堤般。我放下杂志,用双手的手背拼命擦着眼泪,大叔在一旁递上面纸盒。
「真羡慕你有可以写出这种小说的朋友。」
大叔说。虽然我在看了之后也很感动,但想到很多人都看了这篇小说,还是觉得自己遭到了利用。她写的是两个人的故事,只有其中一个人出名,好像蓄势待发,启程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只是把我当题材。」
「你朋友想当作家吗?」
「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谈过将来的事。」
「她平时就经常写作吗?」
「没有,我想应该只有那次而已。因为那时候,她手上因为握笔太久长了茧。」
「她是手写的吗?」
「因为由纪没有电脑。」
「现在很少人用手写,原来她是用手写的……」
大叔一再重复「手写」这两个字,一脸佩服的表情。
「差不多要写一百张稿纸吧!她并不想当作家,却用手写的方式写这么多内容,想必很辛苦。也许她的用意是想激励你,也许她并不打算投稿,而是想送给你做为礼物。」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由纪只为我而写?
「她何必这么费事,只要当面告诉我就好了。」
「要怎么说?」
「这……」
「说即使网路上有人说你坏话也不会死,觉得好像世界末日的想法太奇怪了。以为自己是没有价值的人,一味想要迎合别人,只会让自己更加孤独。其实大家都在声援你。」
「你不要自以为了解我,像你这么迟钝的人,怎么可能了解我?」
「看吧!当面告诉你,你就会这样反驳。你是不是也对你朋友说过同样的话?所以她绞尽脑汁思考可以用什么方法告诉你,最后写了这篇小说。通常遇到有人说自己根本不了解状况,就会气得不想理她了。」
「……」
你不可能了解。这句话我好像对由纪说过好几次。在高中入学仪式时也说过。当可以推甄进入黎明馆时,我曾经对由纪说:「我们一起去黎明馆。」因为由纪的成绩一定绰绰有余,但由纪说:「我不可能读那里。」因为她阿嬷和妈妈都是樱宫高中校友,当年的樱宫高中还是一所富有传统和格调的学校,学生的成绩也很不错,但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即使由纪这么告诉家里的人,她家人还是不同意。她说:「那有什么办法。」
然而,我却对由纪说「你不可能了解」或是「我不想来这种地方」之类的话。
「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况且,我对你也不是很了解,只是总结了小说的概要。虽然我刚才的话让你很生气,但你在看小说时却流泪了。我深深了解到作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思考故事情节该如何发展、用哪些话语才能打动你后,才提笔写下这部小说。虽然这部作品很优秀,但恐怕只有你看了会流泪。」
我的泪水再度涌上心头。如果由纪当面把〈小夜走钢索〉拿给我看,我可能会觉得并不是她的真心,只是说些漂亮话来安慰我。虽然我想知道由纪的真心,但也许是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幸好有大叔陪在我身旁。
「在给你看之前,作品就遭到盗用,我相信你朋友应该很不甘心。她真的没有去告对方吗?」
「不,她不会那么做。」
「是吗?原来时下也有这种女高中生——好,明天还要上班,我睡在这里,你可以睡隔壁的房间。」
说着,大叔站了起来,打开了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房里有一张差不多三千圆就可以买到的铁管单人床。
「那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晚安。」
我独自睡在隔壁房间。
如果最后大叔没有提到盗用的事,让我联想到小仓,我搞不好会对大叔说:「我想和你一起睡。」虽然我也分不清到底只是想枕着他的手臂睡觉,还是可以接受他的身体。不过,即使最后是我一个人睡也没关系。我可能两者都无所谓吧!
如果大叔和我有了肉体关系,不就像小仓和小水手一样吗?即使我们不是师生关系,我也不至于喜欢他到不顾社会阻碍,非要和他在一起的程度。
我在床上翻身,枕头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拿开枕头一看,发现是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这里,难道是用来当符咒吗?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可爱小男生,因为室内只亮了一盏小灯泡,无法分辨长得像不像大叔。
八月三日(一)
*
晚上八点,我来到三条指定的样品屋,按下门铃。
门开着,进来吧!对讲机传来说话声。他没有问我是谁,是因为附了摄影机吗?现在大部分都会装摄影机,只是不知道镜头能照到多大的范围。
门没有锁。玄关大厅和上次的展示场一样,只有一块花岗石。三条从右侧前面的房间走了出来,一脸错愕的表情。
「你好,我是小仓。」我报上假名。
「你好,我姓中田。」牧濑也报上假名。
烟火大会的那天晚上,牧濑说想要看人死去,我就告诉他,有一个小男孩快要死了。虽然原本很犹豫该不该告诉牧濑,但因为完成计划的时间紧迫,再加上为了将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限度,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果然不出所料,牧濑一口答应。当我告诉他,这件事只能拜托曾经见证过死亡时刻的他,他拍胸脯保证,一切交给他处理。
傍晚的时候,我们约在梦之台附近的速食店见面,他给我看了上次的碎纸片,然后就来到这里。
我以为他偷偷跟着我,在关键时刻才会现身救我。没想到他说要和我一起去找那个大叔,所以我们一起走进了大门,但不知道牧濑到底有什么计划。
不过,牧濑倒是提醒我说话要小心一点,不然只会造成反效果。
「我们一起参加了朗读会小鸠会,我也希望可以为即将接受高难度手术的小男孩完成他的心愿,所以一起来拜托你。」
牧濑很有礼貌地对一脸错愕的三条一鞠躬。
「算了,你们进来吧!」
右侧就是客厅。天花板挑高,从二楼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客厅。里面是饭厅和厨房,有着漂亮流线型弧度的木制餐桌上放着纸袋、脸盆和水桶。
这里也有像上次的展示场内相同的柔软皮沙发,三人座的沙发和单人沙发呈L形放置,中间有一张玻璃桌。如果三人沙发正面的墙上放一台电视,很适合家人团聚。
三条坐在单人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宛如在他自己家里。
「你们也坐下吧!」于是,我和牧濑并肩坐了下来。
「小仓。」三条开了口,他在对我说话。
「我猜你是这么想的——一个中年男人晚上找小女生出来,一定会向你提出下流的要求,交换我所知道的秘密,所以,你找男朋友陪你一起来。」
他说得对,我没有答腔。三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用想,也知道你们这种小鬼心里在想什么。你们这些人既愚蠢又单纯,却以为自己的想法主宰了这个世界。」
虽然我很讨厌他用「你们」把我和其他人归为同类,但三条说的话和我平时对班上同学的看法相同,所以我默不作声地继续听着。
牧濑也一脸认真地听着。
「比方说——你们觉得中年男人都很龌龊下流,即使对自己的父亲也一样。衣服不要混在一起洗、洗澡要自己先洗、锅子要准备两个——你们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三条越说越生气。这简直就在说,他在家里受到了这种对待。
「我们之前约好,你帮我做两、三件事,我就告诉你那个人的下落。很遗憾,我对你的身体完全没有兴趣,你以为自己这么值钱吗?你除了年轻以外,没有任何价值。」
我有点生气,那你又有什么价值?
「这么晚了,还满不在乎地和男生单独在外面游荡,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
三条满脸不屑地轮流看着我和牧濑。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不是你找我来这里的吗?
「既然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就两个人一起做吧!」
三条奸笑着。他的表情变化都像在演戏,似乎很久之前就进行过无数次想象训练,一直在等待可以让他说教的高中生出现在他面前。
「小仓,你先去厨房把餐桌上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洗干净,要用手洗得很干净赶快去洗。」
叫我洗东西?什么意思?里面放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我搞不清楚三条的意图,但还是站了起来,走向餐桌。
我慢慢打开口部摺起的纸袋——这种难以形容的臭味是怎么回事?好像混杂了纳豆、起司和鱼干的味道。那是大叔的臭味,是老人味。
纸袋里放了三天份的廉价旧四角内裤和袜子,这是三条穿过的吗?也许从上次见面后,他就每天留着故意不洗。
这些全部要用手洗?我想找橡胶手套,却遍寻不着。
「统统放进那个水桶里。」
纸袋旁有一个浅蓝色水桶。只要倒进水桶就好了吗?我用右手把纸袋里的东西放进水桶里。
「用两只手一起拿。」
无奈之下,我只能两只手一起伸进纸袋,把里面的脏衣物拿出来……但不小心掉了。
「看吧!我就知道。」
三条站了起来,带着胜利的表情走了过来。
「你觉得很脏,所以不想碰吗?中年男人穿过的衣服就这么脏吗?」
好痛……他用力打了我右肩一拳。我撞到桌子,水桶掉在地上,四角裤和袜子散落在富有光泽的褐色地板上。
「请不要用暴力。」牧濑站了起来。
三条的举动称不上是暴力,但他挡在三条面前保护我。
「你误会了,她的左手不方便。」
「什么?这是你们的惯用伎俩,只要发现情况对自己不利就找一大堆藉口,而且还不惜说谎——她是残障吗?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你们轻视这个社会到什么程度——既然这样,那你先去洗。」
三条抬起头,瞪着牧濑。
牧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三条。他在想什么?如果现在闹僵,计划就会泡汤了。
「等一下,我来洗。」我挤进他们之间。「我会洗——洗这些东西很轻松啦!」
我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脏衣服放进水桶,走向厨房的流理台。只洗这么一点东西,三条居然准备了一整盒洗衣粉。
太浪费了!……我似乎可以听到教鞭挥动的声音。
流理台流出了热水。我倒了洗衣粉,用力搓洗起来。
老实说,他的要求让我感到惊讶,但比之前洗痴呆阿嬷的脏衣裤,这实在算不了什么。虽然臭得可怕,但至少没有沾到排泄物。
「对,对,要洗干净。」
三条盛气凌人地从一旁探头张望,反正我和他毫无瓜葛,只要当作是在洗衣店打工,就不会感到屈辱。他叫我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
莫名其妙。
「叔叔,你的父母需要人照顾吗?」
「啊?需要人照顾?这种事,让有闲工夫的人去做就好了。」
「有谁和他们同住吗?」
「我大哥一家人,我每个月都汇三万圆,但他们居然叫我偶尔也帮忙一下,开什么玩笑。」
这家伙太贱了。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你的也一起洗吧!」
「啊?」
「把我的内裤和你的内裤放在一起洗。」
他得寸进尺。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不要。」
「看吧!你也一样。你不是想完成生病少年的心愿吗?—废话少说,快脱。」
三条伸手准备翻起我的裙子。
「你别这样……」
「请你适可而止。」
是牧濑。他刚才就在厨房角落呆呆地看着我们,现在终于伸出了援手。
「你说什么大话?那现在轮到你了。」三条对牧濑说:「你给我跪在这里,双手放在地上,对我说,「老公,你工作一天辛苦了。然后把桌上的脸盆拿过来,装热水后帮我洗脚。」
他居然能够想到这种馊主意。
牧濑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脸上扫过一丝极其不悦的表情。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告诉我们吗?」
他说话仍然彬彬有礼。三条并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挺着胸膛。
「没错,拜托别人就要按别人的要求去做。对付你们这些不懂礼貌的人,就要让你们学会礼貌。她似乎已经了解了,至于我要不要告诉你们,就取决于你的态度了——呃。」
用力向后仰、身体几乎快向后倒下的三条按着肚子蹲了下来。
牧濑踹了他一脚。
「我要报警。」
「你要怎么说?」
「说你动手打人,你对我所做的是暴力行为。」
「那我会告你恐吓。你自己听。」
牧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录音机,只有手机的一半大。
「这是我平时在补习班用的,性能很不错。从我们进门之后,我就一直在录音。请问你有什么证据?」
原来他在录音。
我终于了解了他刚才说的「你说话要小心一点」、「为了实现生病少年的心愿」和「请不要用暴力」这些话的意思。
三条沉默不语,牧濑对他露出清新的笑容。
「大叔,你一定以为只要不和高中女生上床就不是犯罪,但是,我倒觉得你要求我们做的这些事更变态。你家里是不是有读高中的孩子?我猜应该是女儿吧!家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就胁迫对你有所求的高中女生,消除你的欲求不满,这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我看你就适可而止,反省一下,告诉我们那个人的下落吧!」
「白痴才会告诉你们。」
三条瞪着牧濑。
「我只是在教育你们,如果你以为出言威胁几句,大人就会听你的话就错了!……呃。」
牧濑第二次踢腿也正中三条的侧腹。阿嬷挥教鞭时总是流着泪,为什么牧濑可以笑着动粗?
「我一直捺着性子摆出低姿态,而且,我并不是只有一个证据而已。」
牧濑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手机操作起来,然后递到三条面前。我也在旁边探头张望。
播放录影功能?废话少说,快脱。三条伸手准备掀我的裙子。
三条按着侧腹,瞪大了眼睛。
「你也看到了,这很变态吧?——我先寄第一封。」
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大叔,下一个要寄给谁?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手机,我看到它放在桌上,就借用了一下。这种时候不把手机保管好,会遭到滥用。大叔,你姓……哦,原来你姓拢泽,顺便把你的资料也寄一份备用。」
我的手机又响了。
「由纪,你的表情不用这么紧张。我知道,我知道,通话纪录,删除。虽然也可以寄给你的同事,不过,还是寄给你女儿吧?虽然你女儿不把你放在眼里,但你的通讯录里应该有她的邮件信箱吧!」
「等一下!」三条无力地垂着头,眼泪不停地流。「——我告诉你们。」
「早说不就好了吗?也许现在我们三个人可以开开心心地在芳邻餐厅吃晚餐,点一个披萨一起分享。一大把年纪的大人死要面子,想要在小孩子面前耀武扬威,所以你的儿女才会反弹吧?——言归正传,那孩子叫小昴吗?他父亲的手机是几号?」
「不知道。」
「什么?事到临头还说这种话就太不够意思了吧!」牧濑把玩着手机说。
「我没骗你们,我只知道他工作的老人安养院,」
老人安养院?他在这种地方工作吗?本市有三家老人安养院,不知道是哪一家?
「话说回来……即使要动手术,那孩子居然想见被控色狼而进警局的父亲,还真勇敢啊!」三条不屑地说。
「色狼?」
肉包子告诉我,小昴的父母因为父亲的原因离婚。色狼。如果自己的丈夫因为这种原因被抓去警局,任何女人都会想要离婚吧!建商的业务员最注重信誉,难怪公司会解雇他。
但是,小昴知道这些事吗?
如果知道,他还想见父亲吗?如果是我……绝对不想见他,即使快死了,也不会想见他。既然父母已经离婚,应该也断绝了父子关系,如果就这样原谅父亲就太糟糕了。
因为会一辈子背负「色狼的儿子」的罪名。
也许阿嬷是痴呆症还比较好。不,半斤八两,胜负难分。
「你应该做过更恶劣的事吧?」
牧濑说,三条再度垂下了头。
我绝对不想要这种父亲。
爸爸……即使你薪水微薄也没有关系,但拜托你千万别做一些奇怪的事。
我环视着我爸爸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豪宅。
天花板挑高又怎么样?花岗石又怎么样?有三条这种贱人的家根本没有价值。
**
离明天的时间不多了。
烟火大会的翌日早晨,我和大叔一起离开他家,分别站在马路两侧的公车站,准备搭相反方向的公车。我先上了公车,当看不到大叔的身影时,我感到一阵心痛。
「这本杂志给你吧!」大叔把刊登了〈小夜走钢索〉全文的杂志送给了我,我看了一次又一次。
我整天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午餐的时候,妈妈为我做了三明治,分别夹了我喜欢的生火腿和起司,还有洋芋泥中加了明太子的明太子洋芋泥沙拉。有一次,我问由纪,为什么便利商店没有卖这种三明治,她叫我自己去想。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去了爸爸常去的寿司店。爸爸说,我这阵子每天都吃老人安养院的供餐,可以尽量点我喜欢的。我点了最喜欢的海胆寿司,吃得肚子撑死了。
回家后,三个人喝着咖啡,分享了别人送的瑞士卷蛋糕。他们问我老人安养院的事,我说大家都对我很好,也告诉他们在远处静静地欣赏烟火也很棒。
我还告诉他们,平时很照顾我的职员送了一本我之前就很想看的书,今天一整天都在看那本书。爸爸和妈妈都说也想看。
那本书一定很好看,才会连你也受到感动。
以前在家里看日本传统民间故事全集的录影带时,由纪哭成了泪人儿,敦子却一脸无趣的样子。爸爸一脸怀念地说。
那时候,爸爸很担心我是不是缺少了某些重要的东西,由纪告诉爸爸,敦子看到「瘤爷爷」故事里的好爷爷在鬼面前快乐跳舞时,或是「开花爷爷」故事中,开花爷爷让枯树开花这种努力让人快乐的场景会流泪。
有这种事吗?我问妈妈。妈妈说,她不记得细节了,但一直觉得由纪最了解我。
我经常和爸爸、妈妈像这样聊天,却从来没有发现。
原来我根本没有不幸。
我好像终于慢慢了解由纪在〈小夜走钢索〉中对我说的话。
如果你认为自己这么不幸,我可以把我的人生和你交换。如果你不愿意,就代表你并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我好想见到由纪。我想发简讯给她,但手停了下来。
我没脸见她。
今天大叔休假。我简单地打扫后,就去帮忙小泽阿姨。我第一次协助送餐,也终于知道缺乏握力是怎么一回事。没办法拿饭碗,也无力拿汤碗,即使慢慢拿起来,也一下子就洒了。一个老奶奶吃完饭后,想把餐具放回推车,结果整个托盘都掉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时,我恍然大悟。
学生餐厅供应五种餐点:豆皮乌龙面、拉面、咖哩饭、每日特餐和汉堡焗饭,我们平时带便当,偶尔才去学生餐厅,但由纪每次都吃咖哩饭。即使我推荐说汉堡焗饭很好吃,她也总是排队买咖哩饭。她喜欢吃咖哩吗?并不是。她应该不讨厌咖哩,但更重要的是,她只能端咖哩饭。汤面类只要稍微晃一下就会洒了,套餐和汉堡焗饭太重,无法用一只手拿。
她在其他方面一定也有类似的不方便。
「由纪,我真羡慕你,一下子就可以想到很贴心的话,大家都觉得你很好,哪像我笨手笨脚的,一点都不机灵。」
我之前好像对由纪说过这种话。
「凡是说自己笨手笨脚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够细心。」
几天后,在聊到其他同学的时候,由纪随口说的这句话其实是对我说的。
我好想见大叔,只有大叔才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虽然这个星期结束后,就不再去老人安养院帮忙了,但我以后还想见到大叔。当第二学期开学后,也许还会遇到很多令我不安的事,我希望可以把这些事都说给大叔听。
但是,明天有人要杀了大叔。
想要杀他的真的是由纪吗?
不行。虽然我想了悟死亡,但我绝对不想看到由纪杀害大叔。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会一辈子都无法振作。
我必须阻止这件事。
要不要传简讯告诉由纪,大叔其实是好人?要不要告诉由纪,大叔称赞她写的小说?……不行。我的词汇太贫乏了,根本不可能说服由纪。我只能靠腕力阻止她,我必须比由纪更靠近大叔。
但是,真的是由纪吗?由纪没有电脑,即使顺利用手机进入「死亡预言书」这个网站,会在那里留言预告杀人吗?……
也许有其他人对大叔恨之入骨,想要杀了他。到底是谁?老人安养院的人吗?不可能。但是,我除了知道大叔在「银城」工作以外,对他一无所知。听小泽阿姨说,他曾经离过一次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总之,我绝不能让大叔送死。
还剩下一小时就是明天了,还来得及搭末班车。
*
附近这一带正在建造房子,街上几乎没有路灯,我和牧濑走在夜晚的新兴住宅区。
小昴终于可以见到他父亲了。
「是在一家叫『银城』的地方。」三条说。
「那是什么地方?老人安养院?不是汽车旅馆吗?」
牧濑怀疑地问。我告诉他,的确有这家老人安养院。「原来你知道?那就没问题了。」于是,我们一起离开了样品屋。
早知道根本不需要牧濑。虽然洗脚的要求太离谱了,但只要乖乖帮他洗脚,即使不需要恐吓他,三条应该也会告诉我吧!
「太好了,总算搞定了。」
牧濑虽然说得很轻松,但一副「功劳在我」的语气让我很火大。
「先去老人安养院找他父亲,让他们在医院感动相见,之后就可以送他去接受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的手术。如果他在手术前说「姐姐,谢谢你」的话,就完美无缺了——我真的有点变态。什么时候动手术?」
「后天,星期三。」
「不会吧,这么快?所以他们明天见面?我明天要模拟考。」
「……对哦,真可惜。」
其实我知道他明天要模拟考,所以才会找他。
「没关系,但好像只有我没有捞到好处。我最讨厌只有我吃亏的感觉——下次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做一下吧!」
「做一下……」
「既然要利用别人,就要作好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也可以认为是和命中注定的男友第一次相互拥有的十七岁夏夜。」
「什么意思……」
「这里怎么样?」他指着用蓝色塑胶布围起的工地。
他打算在这里做吗?
已经从三条口中得知了小昴父亲的下落,即使现在和牧濑上床,也没有任何好处。要不要逃走?但万一被他抓到,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我才不想变成三条那样。
「等我看到他死之后,会如实向你报告——而且,下次我要告诉你一个很大的秘密。」
「什么很大的秘密?」
「关于那些纸片的秘密。」
啊?真的假的?真的吗?他可能对那些纸片很感兴趣,所以一口就答应了。关于小昴死去的瞬间,我本来就打算在成功后向牧濑炫耀,所以根本不是问题。
我会用什么方式说?
一切都取决于明天。
**
大叔看到我这个深夜十二点多上门的不速之客,露骨地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大叔完全了解我,难道是我自作多情吗?
该不会是大叔有女朋友,我上次住在他家的事被他女朋友发现了,结果他们大吵一架?即使上次的事没有被发现,如果他有女朋友,我这么晚上门,的确会造成他的困扰。
但是,我来找他是另有目的。虽然我喜欢大叔,但我来这里并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要阻止别人杀他——我是来保护大叔的。
即使被他讨厌也没关系,我无论如何都要陪在他身边……
「我买了冰淇淋。」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不耐烦的表情,假装在散步时顺便绕来这里,把装了冰淇淋的便利商店塑胶袋递给大叔。
「我上次也说了,这样我很伤脑筋。」
「那你把你的事告诉我,让我了解你伤脑筋的原因。」
「什么?!」
「我把我的事统统告诉了你,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觉得你太奸诈了。该怎么说,我……我在思考你为什么会离婚这件事,就再也睡不着了。现在已经过了末班车时间,拜托你,让我进去吧!」
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如果是由纪,应该可以表达得更清楚,应该可以告诉大叔,因为梦到他死了,害怕得不得了,当回过神时,已经来到他家的门口。
大叔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让我进了屋。
因为我口渴了,干脆厚脸皮到底,向大叔要了一罐咖啡。大叔把冰淇淋放进冰箱里,拿出两罐咖啡。
「你为什么特地来问我离婚的事?」
大叔拉着拉环,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他似乎很受不了我,但又像是一副豁出去的态度。
「因为我被当成色狼扭送到警局。小泽没有警告过你吗?」
「她只叫我小心……」
原来是因为色狼的事,小泽阿姨才会叫我「要小心」,但大叔怎么会是色狼?他有那么灵巧吗?……对了。
「那个被害人是不是痛恨你?」
大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你给我滚出去」的怒气,但是,我绝对不能退缩。
「没这回事,我才恨她呢!」
「为什么?」
「因为我是无辜的。」
这就是之前经常发生的色狼冤罪事件吗?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也会发生这种事,但果真是这样吗?我每天都走路上下学,所以没有遇到类似的事,听那些搭电车的同学说,她们几乎每个人都遇过色狼。自从媒体大肆报导冤罪事件后,即使她们鼓起勇气报警,警察也不相信,让她们很生气。
但是,我愿意相信大叔说的话。
「你有这么跟警察说吗?」
「当然说了,不晓得说了几百次,但我知道都是白费口舌。你们这些高中女生想要零用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玩弄大人。」
我终于明白大叔躲着我的原因了,也知道即使现在,他仍然把我当作令人发指的女高中生之一。
「我不希望你把我和她们混为一谈,我看起来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那个谎称我是色狼的女生看起来也很乖巧,还穿着这一带有名的升学学校的制服。」
「但是,你不是和我一起工作过吗?」
「你不也三更半夜没事跑来我家吗?即使你大叫,我也没钱可以给你。」
「我说了,我不会做这种事。既然你到现在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那为什么当初不在法庭上好好为自己辩护?」
「我根本没那个心思。当时我得知儿子病情很严重,根本不愿意把时间耗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因为对方说可以用钱解决,所以我就承认了。我以为我太太和公司都会相信我,没想到他们都不相信我。我太太和我离了婚,公司也把我开除了——你满意了吗?」
原来大叔有儿子,而且还在生病,他太太怎么会和他离婚呢?不,情况应该相反,儿子生病,丈夫又是色狼,还被公司开除了,如果是我,也会觉得眼前发黑。难道大叔没有任何精神支柱吗?比方说……
「那你儿子呢?」
「我太太不让我见他。」
「那医院呢?」
「我不能去,一旦我去见儿子,就会控告我绑架未遂。而且,我儿子应该也不想见到色狼父亲。」
「你不觉得寂寞吗?」
大叔垂下双眼,喝完了铝罐内的咖啡。
「……上个星期演人偶剧时,那个人说也去我儿子住的那家医院表演过。你还记得在准备的时候,小鸠会的人说,小学五年级的男生看了也很高兴吗?我猜应该就是我儿子,光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很开心。」
所以才会夹到手指。大叔太可怜了。
「你没有朋友吗?」
「我没有像你朋友那样的朋友,你和那个朋友和好了吗?」
「没有。她完全没有和我联络,我也没有联络她——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不行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大叔叹着气。
「我想保护你。我要保护你,不让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得逞。」
「什么?!」
大叔走出了房间。
我还以为刚才的气氛很好,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完了!」厨房传来声音。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大叔从冰箱里拿出我买来的杯装香草冰淇淋。打开盖子,冰淇淋都融化了。
「我忘了冰淇淋应该要放在冷冻库……」
大叔语带歉意地说,把冰淇淋杯放在流理台上。
他就是这么笨手笨脚,所以才会被冤枉是色狼;他就是这么笨手笨脚,所以才被公司和他太太放弃;他就是这么笨手笨脚,所以连生病的儿子都无法探视;就是因为这么笨手笨脚,所以才会有人想要杀他。
为什么明明是大叔的事,我却这么难过?不,不是大叔的错。
我是在家里附近的便利商店买的冰淇淋,我明知道从家里到这里要花一个多小时……
「冰淇淋根本不重要嘛!」
我紧紧抱着大叔。当他也用力抱着我时,我以为他也需要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不知道能为大叔做什么,也不知道大叔想要我为他做什么,但是,我不想和他分开,我希望抱着他一整晚。
「我们在一起吧……即使被警察抓到也无所谓。」
大叔抱着我后背的手顿时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