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是医院开的药很有效的缘故,当晚昴睡得很沉。
枇杷原本有点担心,不过昴的气喘没有再发作。从便利商店回来后,枇杷一直待在和室,在床边看着昴的睡脸,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睡眠中的呼吸有些短浅急促,但大致上还算有规律,感觉很安稳。
到了深夜,枇杷也回到壁橱睡觉。
半夜醒来上厕所时,她发现柜子上放着空的运动饮料瓶。看样子昴有起来过,还吃了药。药局的袋子散落在旁。他好像也换了衣服,洗手间有一套脱掉的家居服。枇杷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放进篮子。
***
枇杷醒过来,打开壁橱的拉门。
还差一点就是早上十点。
外面天色很亮,但昴还缩在被子里。枇杷没有打开窗帘,蹑手蹑脚地走出和室。
她在洗手间准备洗脸时——
「……呜。」
她无意间看了镜子,顿时无力地垂下肩膀。
剪了一半的刘海过了一个晚上也不可能长回来,即使心知肚明,她还是不免感到震惊。发型真的变得好奇怪。话虽如此,她也没心情剪掉剩下的另一半。于是枇杷只好使出用橡皮筋硬将刘海扎成一束的强硬手段。这样虽然也很怪,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一些。希望……有好一些。
她顶着绑成一小撮、像个小喷泉的发型,刷完牙后,走向厨房。
枇杷从水槽下方杂乱无章的收纳空间找出附有盖子的锅子和量杯,站在水槽前剪开白米的袋子。
她没有食谱,也没用手机查过,更没有打电话给樱桃。
枇杷打算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做法来做,双手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她慎重地倾倒米袋,让米沙沙地流进量杯中。总之要煮出好吃的稀饭,对病患很好的稀饭,昴起来后可以吃的稀饭,吃了能早日康复的稀饭,包含很多感谢的稀饭。
她把量好的米放在锅子快速搅拌清洗。手、米和锅子内侧摩擦,发出悦耳的唰唰声。接着,她将锅中的水气势猛烈地倒掉,白浊的水渐渐减少,但米粒却连一颗都没有掉。
毕竟自己受了昴诸多照顾——不管怎么说,只有这点是不争的事实。昴确实救了她,枇杷想要报答这份恩情。
睡眠真是一种伟大的行为,似乎帮这个混乱的脑袋清出了一块空间,把麻烦复杂的事都先挪到了一边。
她加入可以让米煮得较软的水量,把锅子摆到瓦斯炉上点火。
说来说去,因为昴伸出援手,自己才因此得救了。她很感谢昂。要不是能留在这里,现在的她会流落到何处呢?漫无目的地找网咖,身上的钱愈来愈少……虽然想像了各种可能性,但现实肯定会是比想像中更加凄惨的发展吧。
幸好遇见了昴。
昨天晚上以前,她还无法老实地这么想。因为枇杷发现昴对自己表现出的温柔与帮助,其实只是为了向朝野赎罪。
(虽然你那时在睡觉,所以不知道。)
枇杷看准时间,在煮滚的同时关小火。因为找不到勺子,她用木铲从底下往上翻搅。然后再盖上盖子,稍微露出一点小缝。
(不过朝野确实出现了喔。就在这里。)
所谓这里,指的就是——枇杷用手背轻抚了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昨天在镜子里流下了大颗的泪珠。
有罪的地方,就有朝野。也就是说,枇杷的心里有罪。
她思考着在身后熟睡的昴的事,满心感激。她早就忘了昴扮成变态抢她东西的怨恨,一点也不生气。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枇杷很久以前就原谅他了。
(帮助属于朝野一部分的我,然后被属于朝野一部分的我原谅,这样你的赎罪就结束了吧?)
枇杷在厨房里四处逡巡翻找盐巴。盐巴,盐巴,盐巴在哪里?
(而我还没有,不如说我的罪愈来愈大了。每当想起你的事,感受到你看不见我时,罪就愈发膨胀。仍在不停加深罪孽的,大概只我一个人吧……)
是说,盐巴呢?该不会没有吧?家里至少放个盐好吗?万一真的没有,就关火到楼下去买。可是没有盐……真的假的?太扯了吧?
她盯着因蒸气而跳动的锅盖,一边思考着。这时,关上拉门的和室传来了手机铃声。是昴的电话,要把他叫醒吗?
「……啊!不好意思,我是森田,早安……」
看来他自己醒来了。好像是职场打来的电话。昴因为刚起床,加上感冒的缘故,声音听起来相当凄惨。
「……是,是,有,检查过了,流感的结果是阴性……是,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是,不好意思。」
接着传来手机被丢到床头柜上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从棉被里爬出来的声音。拉门倏地被打了开来。
「咦……」
「早,身体怎么样?」
「……那个……」
昴顶着*龙之子动画人物般的乱七八糟头发,摇摇晃晃地踏着僵尸似的步伐走向枇杷。(编注:日本老牌动画制作公司,代表作有科学小飞侠等。)
「我在帮你煮稀饭……干嘛?靠太近了!」
枇杷全力闪开他分不清远近感而几乎撞上来的身体。
「……锦、锦户小姐……?料、料理……?」
昴好像非常惊讶,以怀疑的眼神来回看着锅子和枇杷。
「还不到料理的程度啦。不过是稀饭而已。」
「我、我家有米……?」
「没有啊,我买来的。话说,这个家里该不会连盐巴都没有吧?」
「盐……啊,有有,有盐巴……!」
他轻轻松松地打开枇杷拼命伸手也构不着的水槽上方收纳柜,拿出常见的盐罐。似乎从来没用过,瓶子里的盐都凝固在一起了,不过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锦户小姐会煮饭啊……欸……到这时代了啊……咦……」
「有那么意外吗?」
「怎么说呢,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做煮饭这种很生活化的事……」
「你什么意思啊?」
「啊——怎么偏偏挑这种时候……!我想去厕所……唔,膀胱快要爆炸了……!」
「去吧,把累积的尿全力喷散出去。」
「可、可是……」
「你到底在忍耐什么?」
「……因为,我必须将这一幕稀有场面深深烙印在眼底……!」
「够了快去!对了,你的工作呢?」
「请假!啊啊——!已经到极限了——!」
「吵死人了……」
昴快步走向厕所,脸色和昨天红得似章鱼的状态比起来,算是好多了。
片刻过后,洗好脸也刷好牙的昴回来了。看起来仍睡眼惺忪,不过心情好像很不错。脸上带着笑意……应该说是一脸得意。
「烧退了吗?量一下吧。」
「吃完稀饭后再量。」?
「还要等一下才会好喔。」
「那我等。」
昴从衣柜里拿出两张折叠椅,隔着桌子放好,以一个生病请假的人来说,他的动作算是干脆利落。接着他放了锅垫和两个小盘子在桌上,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打开冰箱,找出一盒梅干。除了两支大汤匙,他还将枇杷从老家带来的怀子放在梅干旁边——看来会被当成公筷。算了,当作没看到吧。
他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带着异常认真的表情等稀饭煮好。他每隔一分钟就会问:「还没好吗?」「煮好了吗?」真的很烦人。
「怎样?肚子有那么饿?」
「感觉快饿昏了。」
「对喔,你昨天好像只有摄取水分?」
「我清晨醒来时,发现冰箱有优格就吃掉了。是说,那个我可以吃吗?原本想问你,可是你睡得很熟。」
「嗯,就是买来给你吃的。你帮忙看一下火,我去楼下买点更有份量的小菜吧?可乐饼或炸鸡之类的。」
「不用,那些和稀饭不搭吧!你只要专心煮稀饭就好!」
昴以正经的表情和语气如此说道,枇杷只好应了声「喔、喔」点点头。想不到他会这么期待。枇杷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打电话问樱桃食谱和详细做法了。
唉,事到如今也没退路了。稀饭都快煮好了,接下来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来做。
她以小火继续煮了一会儿后,「就是现在!」的时候到了。枇杷把蛋打进小碟子里,用筷子打散,再慢慢倒进锅中。她用木铲轻轻翻搅出松软的蛋花,加入少许盐巴调味,最后做出了有如小鸡的淡黄色泽鸡蛋粥。
她在昴的掌声和欢呼中将整锅稀饭端到桌上。各自盛好要吃的份量,并附上差点遭到遗忘的盐味昆布。
「请用,希望味道不会太差。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哇赛——是亲手煮的稀饭……好烫……!……哇哈哈!很好吃喔!很好吃欸这个!锦户小姐好厉害——!哇哈哈哈哈!」
「好耶——!」
枇杷摆出胜利姿势。成功了,太好了。
昴乐不可支地吃着热呼呼的稀饭。枇杷自己也觉得成果相当不错。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锅底朝天了。「我还可以吃更多!」昴伤心地往空空如也的锅子里瞧,枇杷也觉得意犹未尽。
(我的胃袋好像变得很有精神。)
——你的水獭又怎么样了呢?她只敢在心底发问,当然没有说出口。
「嗯?锦户小姐刚才好像用怜悯的眼神瞄了我一眼?」
「不是怜悯的眼神,刚才那是『温柔关怀的眼神』……」
「欸——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干嘛这样,真难为情……」
「……羞死你吧……」
吃过稀饭,昴量了体温,已经降到36度后半了。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吃了中午的药之后,他又躺回床上休息。枇杷也觉得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似乎还是有点浑身无力。
「这大概是药效造成的副作用。下午好好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喔——太好了,那明天也能去上班了吧。」
「应该喔。虽然很遗憾,但的确可以去上班。」
「已经没事了?」
「嗯,好像没事了。」
枇杷来到窗边眺望阳台外的景色,一边把玩自己的手机。文字输入不是很顺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打不了搜寻用的关键字。也许是枇杷天生指尖比较干燥的关系,触控式的东西常反应迟钝。
天气晴朗,今天外面好像也很热。
「……天气真好。」
听见枇杷的喃喃自语,昴也躺着将视线转向窗外。
「真的。唉——请假也只能躺在床上睡觉。居然在夏季感冒,我果真是笨蛋。」
「你应该更正常地休假才对——这是失业者给你的金玉良言喔,务必铭记在心。」
「也对,没错啦。」
「你就是太累了才会烧得那么厉害。你累很久了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有所谓的职场氛围……唉,不知道今年夏天还剩多少天气这么好的日子?」
「那个,欸、欸……」
「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电脑?」
「欸?」
不知为何,昴慌得整个上半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她说的话有那么令人震惊吗?
「等、等一下!欸?欸?」
「不行就说不行,你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擅自去碰。」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好吧。算了,嗯,好喔……」
昴好像自顾自地放弃了什么,无精打采地钻回毯子里。
「可以吗?」
「嗯,请用,不过尽量不要乱看喔……信件还有历程记录那些私人的部分……」
「那种东西就算拜托我,我也不会看啦!而且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隐私有兴趣啊,少瞧不起人了!」
「锦户小姐才是,就算看到我在网路世界的黑暗面,也不要瞧不起我喔……?」
「干我屁事!」
「历程记录曝光的话会死喔……我父母会死!」
「不要看奇怪的东西啦!」
结束一下子消耗掉许多力气的对话后,枇杷启动借来的笔电,输入各种关键字。
伊豆、海边、沙滩,以及当天、住宿、旅行……好几个网站和个人部落格陆续出现在眼前。
昨天晚上她突然冒出「想去伊豆」的念头,原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仔细想想,没有任何因素可以妨碍她实现想法。何况就像昴刚才说的,不知道今年夏天还剩多少天气这么好的日子。
在不断改变搜寻条件,尝试不同关键字的过程中,一间旅馆的网站吸引了枇杷的目光——位于伊豆海滨,离沙滩不远处。
那间温泉旅馆看起来有点高级,不过有当天住宿的优惠。费用几乎是定价的一半,十分划算。但是住宿不附早晚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便宜。
(哦——还不错嘛……呃,只剩一间……?)
今天正好空出来的,只剩一间。
从网站上的照片来看,那里与枇杷的「想像」十分接近,甚至让她以为朝野今年也在那儿,脸上依旧挂着美丽平静的微笑,眉心间还有个黑色记号。到达和那家伙一样的地方后我打算做什么?如果呼唤她的名字,真的出现一张回望着我的笑脸怎么办?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我有办法这样问她吗?
枇杷看着电脑画面,犹豫片刻。
如同想像的旅馆,住宿价格是平常的一半,而且只剩一间房——喝!豁出去了。
她打定主意,选了双人房。呃,还需要同行者的资料吗?枇杷瞥了一眼昴。只见他将毯子拉到头上,也许是药效的影响,还在熟睡。
抱歉,借用你的名字喔……森田昴,二十三岁,男性。好,没问题的。两人份的住宿费我一定付清。
预约到此还未结束,必须选择check in的时间。这种事怎么可能马上知道?枇杷连从这里到伊豆的交通方式都不清楚。记得好像有包厢式双人座的特急电车可以抵达,但如果她现在跑去查询车次,最后一间房就会被人抢走了吧。于是枇杷随便选了清单最上面的下午三点,心想万一迟到再打电话联络就可以了。
她按下「预约」按钮,不久便跳到预约完成的画面。
这样就订好了……完成了吧?手机应该会收到确认订单的简讯,枇杷静静地抓着自己的手机等待。
「……唔。」
来电铃声让她吓了一跳。因为太吃惊,她不小心原地跳了一下。陌生的号码,不是03开头的外县市电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吵醒难得可以睡个好觉的昴。
她连忙冲进壁橱,关好拉门,小声地「喂」接起电话。来电者是刚才下订的旅馆人员。
『感谢您的预约。因为快到登记入住的时间了,所以打个电话来向您确认一下。』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通话内容是关于「这是单纯住宿,不附餐的方案,您可以接受吗?」、「需要安排从车站往返的免费巴士接送吗?」等等。「……那个,关于预定跟我同行的人……」「是,森田先生对吧?」
「他会比较晚到,所以,呃——我会一个人到车站。」
『也就是安排一位客人接送,两位住宿,没错吧?』
「……是的,两个人。」
对不起,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我们正式受理您的预约了,路上请小心,期待您的光临。』
通话结束后,她松了口气。
是说——
(……呜喔喔!真的假的?)
搞什么,我真的订下去了?就是今天,不去的话还是得付全额住宿费。
(真的要去……?我要去伊豆了……!)
明明是自己安排的,枇杷不知为何还慌张地从壁橱里冲出来——
「哇啊!你、你醒了啊……?」
吓死人了——尽管没必要心虚,枇杷还是吓到了。昴正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过——
「嗯嗯……」
他似乎只是睡昏头了。昴很快又转向了墙壁,将毯子紧紧拉到身上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打呼声。枇杷姑且绕去观察他的脸,他的表情有点憔悴,果然睡得很熟。
好,枇杷替自己打气。
她从壁橱深处找出大背包和小侧背包。一边小心不发出声响,一边将从家里带来的行李一件件塞进去。
存摺类等贵重物品、T恤、毛巾,还有昴给的短裤。她收拾着行李,忍不住事不关己地思索……自己到底打算去哪里?
她只订了一个晚上的住宿。
根本没思考过之后的事,连明天要做什么都没有安排,也不知道等一下会遇见什么。她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自己将发生什么变化。
只是有股预感——
她要离开这里。
如此一来,肯定会有什么巨大的改变。
(原来我是为了改变而去的啊。我想改变某些事物。搞不好是想改变一切。)
没想到自己会有抱持这种想法的日子,不过这天还是来了,终于来了。枇杷要抛下这里,以下一个阶段、新世界为目标。虽然和离家时的感觉很相似,但是不一样,这份心情更加崭新且强烈。
她从卡住的水沟里边抬头仰望,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清朗得耀眼眩目。时候到了,季节即将更替——
(要是有人能用筷子把我夹起来就好了。)
她很清楚那种奇迹不会发生,所以只能靠自己翻滚挣扎。即使再怎么难看,或者失败,到头来哪里也去不了,还是得尝试、行动,拼命挥舞钳子看看,奋力地横冲直撞。
无论如何,她都想再一次投身于这个盛夏时节中。
枇杷想在灼烧般的日照下,摸索自己该前进的道路。
(……因此——海边!她要去海边……!就是想去海边!)
她在心中呐喊着,检查皮夹里的现金和珍惜地收藏着的照片。朝野就在这里,还是那天的模样,露出仿佛一直在等待枇杷采取行动的平静笑靥。
(我带你去!来,这次我们一起去吧,朝野!两人结伴!)
枇杷洗好餐具和锅子,将厨房整理干净,并把米袋摆在水槽上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蛋还有剩,昴自己应该也能煮稀饭吧。原本想留下稀饭的做法,但这间屋子里好像没有便条纸和笔那类基本物本。请你自己去找食谱,尽情地煮,吃得饱饱的,然后恢复精神吧。
中午过后,为了不吵醒还在睡眠中的他,枇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昴的房子。
***
伊豆很广阔。
搭乘超级景观舞娘号电车时,如果坐到错误的一侧,就看不到值得一提的超级景观了。
没有做好行前调查就直接冲到东京车站,还能买到班次不多的特急电车指定席,运气算是相当好了。
她用手机查找去程路线时,看到了古色古香、宛如小学男生使用的橡皮擦般的四角形车厢,当时还在心中想着(哎呀呀……)。但实际上,于月台出现的「超级景观舞娘号」远比图片体面许多。那古色古香的电车似乎是「基本款」的舞娘号,虽然有其独特的旅游风情,但枇杷还是觉得能坐到「超级景观」更好。
枇杷所乘坐的车厢几乎坐满,乘客的平均年龄相当高。不知道是不是揪团去温泉旅行,可以看见很多装扮轻便、背着旅行包的熟龄团体。另外还有看上去像学生的年轻情侣,以及几组带着小孩的家庭。
舞娘号出发了,出乎意料地直接通过东京的住宅区,载着枇杷进入神奈川县。枇杷坐的那侧靠山,正确而言是连绵的山崖。隔着走道的另一侧座位视野辽阔,看得见眩目的大海。老实说,她觉得很羡慕。
枇杷这才知道,若非坐在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即使坐上了舞娘号,也看不到超级景观。只要冷静下来让日本地图浮现脑海,便能理解其中道理。
切身体验到伊豆的广阔,是在过了热海之后。一路上绵延不绝的凹凸岩石景观令人哀伤,而且还经过了好几个叫「伊豆什么什么」的车站。
不过,枇杷的目的地不叫「伊豆什么什么」,虽然这些车站原则上都算声名显赫的伊豆一份子……至少枇杷是这么相信的。没有做好行前调查就贸然出发,让只能看着光裸岩壁的枇杷深感后悔。
她根本不知道从东京出发要花上三个小时才能抵达。伊豆在哪?啊,静冈?就在小田原再过去一点嘛,车程大概就两个小时吧!……她抱持的就是这种愚蠢年轻人的天真想法。舞娘号的速度完全不及新干线,停靠的车站数量也很多。直到现在枇杷才意识到,原来伊豆半岛从本州突出来这么多啊。大学朋友中有人是石川县出身的,记得他好像说过能登远到不行!由外周前往的话,距离超远的喔!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这番话。嗯,伊豆也远到不行呢!
为了更正估算错误的到达时间,她走出车厢,打了通电话给旅馆。在回到座位的途中,目光不经意地被车窗外的辽阔海景给吸引住。
铁道的正下方就是海岸线,可以看到白色波涛拍打着裸露的岩石,浪花四溅。景观宏伟得仿佛能听见浪涛声。
无限延伸的藏青色海洋。天空的彼端好像被乌云给遮掩了,但遥远的水平线上,船舶偶尔交会,海鸟成群飞舞的景象映入眼帘,教人看得出神。枇杷觉得这
边的位子果然比较好。
不久,电车轰的一声进入隧道,枇杷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电车在隧道中持续前进了好一阵子。枇杷将背包放在大腿上,不知不觉打起了盹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枇杷醒了过来。由于后方的熟龄团体发出了骚动声,把她给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就察觉了原因。
刚才天气明明还那么晴朗,气象预报也说会是晴天,可是现在硕大的雨滴却以猛烈的气势敲击着超级景观舞娘号的车窗。
天空顿时转暗。透过窗户看到的伊豆海滩、街道,饭店和旅馆的室外泳池全都很冷清。充满南国气息、分不清是椰子还是香蕉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摆,像是要被吹散了一般不断晃动。
闭上眼睛前还是闪耀的夏日海洋光景,睁开眼后竟变得冷飕飕的。若不是一个人,枇杷也会跟后面的熟龄者一样大叫「咦——?」「骗人的吧——?」和想像中全然不同,该怎么说呢,这是……暴风雨吧。
原本预计要改变世界的单人夏之旅,忽然散发出几分悬疑的诡谲氛围。在暴风雨中前行的超级景观舞娘号……众人被困在密室车厢里……乘客一个一个地减少……「谁想和凶手待在同一个车厢里啊!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下车!」=死亡剧情发展!才怪,并没有人被困在车厢里。
不久,列车停靠在到处冒着温泉烟雾的小车站,刚刚骚动不已的乘客们抱怨着下了车,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天气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太突然了。照理说,天气会突然变糟,应该也会突然变好吧。现在就迅速放晴吧……
仿佛在嘲笑如此期盼的枇杷,舞娘号在暴雨中如通过洗车机器般继续往前疾驶,最后抵达了终点站。枇杷背起背包踏出电车,一来到月台便被横扫而来的风雨打湿全身,只觉得气馁。
出了剪票口,枇杷不由得双眼呆滞地愣在原地。搭乘同一辆电车的其他乘客也和她一样停下脚步,陷入灰暗的沉默中。
剪票口旁有个水槽,里面莫名地有两只不知打哪来的小海龟浮啊浮地游着泳。上头挂着「欢迎~!感谢您的到来~!」的热情招牌,但是这一切如今却让枇杷感到悲伤。
伴手礼店和古色古香的石造建筑物在车站前并排而立,后方的蓊郁山林近在咫尺,描绘出雄伟的曲线。缆车的宣传海报看起来很有趣,黄色屋檐相连的公车转运站停靠着几辆漆成橘色的可爱公车。这是在东京看不到的景色。真想搭乘那辆公车,到处走走,享受这个城镇的乐趣。
……要是天气好的话!
附近的街景一定具有从前温泉乡的怀古风情吧。然而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以及足以让垃圾满天飞舞的狂风,观光客根本无事可做。设置在车站前的足汤区一个人也没有,这是当然的,毕竟那里没有屋檐。在风雨中泡足汤,简直是严厉的处罚游戏。
枇杷斜前方的两名女子,盯着位于车站出口正前方、植物茂盛的小岛,那边看起来似乎有流出一些温泉。「要到那边拍张照吗?」「才不要,离开这栋建筑物我们会被吹跑的,说不定会死呢。」「说得也是。」不知不觉中,枇杷听起了两人的对话,像是同行者般点头称是。嗯,对啊,行不通的,千万不要去……由于她有对着电视说话的习惯,害她差点脱口而出。
旅馆的免费接驳巴士停在与公车转运站不同方向的出口。
几个要前往同一间旅馆的旅客,成群结队地跟在穿着旅馆短大衣的大叔身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忧郁眼神,默默搭上了小型巴士。大家心里想的应该都一样,为什么偏偏在今天遇到这种天气……?
小型巴士发动,于阴雨潮湿的街道中前进。持续了一段寂寥的田园风景后,通过贯穿山岩底盘的窄小黑暗隧道。
一瞬间,枇杷产生一种有如被吸入异世界般的感觉。只有我这么想吗?没有说话对象的枇杷只能默默不语。随后她看见看板上写着「距离海滩还有几公里」,天空明显变得宽广,车子爬上坡道后,可以看见松林对面浪花拍打的灰蓝色大海,以及如弓般弯曲的海滩逐渐逼近。
「喔喔……!」
她和其他乘客一同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可惜,他们还置身在暴风雨之中。
在比想像中还要豪华的大厅里,怯怯不安的枇杷生平首次独自入住了旅馆。对于将肮脏的背包交由旅馆人员帮忙搬运,她有些抗拒,但其他客人都将行李交出去了,枇杷也只好跟着照做。
从房间窗户眺望,越过仿佛伸手可及的松树枝叶,可以看见被阵阵白色浪花拍打的海滩就在下方。
视野如此棒的房间竟然会空着,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今天下午会突然变天这种事,八成没人猜想得到才对。
「请问您的同伴大约何时会抵达呢?」
「……啊,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这样啊?」
接待人员和枇杷恐怕年纪相仿,不,搞不好更年轻。她笑容满面,流畅地向枇杷介绍逃生路线及馆内设施,还帮忙泡了茶,最后深深地行了个礼离开房间。枇杷不清楚相关礼仪,最后还是没给对方小费,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窗外依旧狂风暴雨。
海边有几个貌似当地居民的冲浪者,不过五点过后他们似乎判断不能再下海,决定撤退。那群人离开之后,海滩上便杳无人烟。如果不是这种天气,来做海水浴的观光客肯定很壮观吧。
枇杷在和式房里孤零零地坐下。
(怎么……好像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呢……)
枇杷局促地玩弄着身上的运动外套衣摆,就算打开电视,这份安静仍丝毫未减。一人独处的状态格外沉重。而且这里的坐垫太大太软了,让人静不下心。
总之,自己一身无药可救的打扮,还没有被拒绝入住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毕竟这可是一间连入口都很气派的高级旅馆啊。
(……我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枇杷盯着完全没有夏天气氛的阴暗天色,不知道该做什么。倾盆大雨的彼方还卷起轰然作响的波涛,总觉得有点恐怖。
她将朝野的照片从皮夹里拿出来,在气派的桌上以烟灰缸立起。即使这么做,她还是寂寞难耐。
***
冲击在黑夜降临后来访。
因为无事可做,枇杷决定来个馆内温泉漫游。除了大浴池、露天温泉外,还有三个投宿旅客能免费使用的出租澡堂。枇杷脱下那套可耻的运动服装扮,换穿饭店提供的浴衣,前往大浴池。
浴场中回响着流泄而出的热水声,起先她一人独占了整个空间。温泉水入口有点咸味,温度适中。过了一段时间,数人团体开始鱼贯涌入,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天气。「竟然发生这种事。」「偏偏让我们遇上啦。」「我们运气太差了。」「这样什么都不能做了嘛。」……枇杷也有同感,但过于冗长的抱怨让她感到厌烦,打算离开。起身时,她因为轻微的贫血而头昏脑胀。
她坐在按摩椅让身体休息,喝了饭店准备的冰水后,感觉好多了。能够毫无窒碍地站立后,她决定前往露天温泉,没想到那里因为天气不佳而暂停使用。于是她转往出租澡堂,结果全部都有人使用。大家想的果然都一样吗?
枇杷只好到商店吃冰淇淋、喝咖啡牛奶,一边等待一边让火热的身体冷却下来。刚好有间澡堂空出来了,她便进去使用。
出租澡堂也很整齐洁净,十分舒适,不过温泉终究是温泉,没有其他新奇有趣的事。再说,她刚才体验过一个人独占大浴场的爽快感,相较之下自然显得没什么好感动的了。
她把头靠在桧木浴桶边缘,面朝上地漂浮于透明的热水中。注意到自己的乳房浮出水面,不过看了也没什么好惊喜的。
合上眼,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应该是血液循环变好的关系。心脏绞痛是因为血流顺畅,还是源自于寂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在休息区悠闲放松,偶然看到镜中的自己脸色光润,吓了一跳。那已经超越漂亮了,该怎么说呢……肌肤就像涂上一层油般光滑润泽。温泉的效果这么快就显现了啊。仔细一看,手臂和脚也很白皙,仿佛闪闪发光。从骨头中心到指尖都像是埋入热源般温暖不已。她久违地感受到自然且激烈的空腹感。不只对皮肤好,这个温泉还有整肠健胃的功效吗?
(她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温泉养生啊。)
在那之后天气依旧没有好转,枇杷无意在这狂风暴雨中,独自前往陌生的夜晚街道觅食。她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穿过走廊回房。
她与几名准备去用餐的客人在电梯前擦身而过。「会有龙虾吗?」「听说有牛排喔!」「我想吃炙烤红金眼鲷鱼寿司~!」一群妈妈级的女性团体热烈地讨论着。枇杷羡慕极了。看来自己只能到卖土产的商店买馒头吃了。
撑过夜晚后……明天早上还是没有早餐。记得退房时间是十一点,在那之后再来吃点什么吧……接下来,自己打算做什么呢?
自己究竟是带着什么期待,前来此地的?枇杷不自觉地叹了口长气,打开房锁。
事情就发生在她进入房间的当下。
(咦?这双凉鞋是怎么回事……)
一双没看过的凉鞋出现在玄关。是旅馆准备的吗?可是之前有这东西吗?她一边歪头思索一边踏入和室,随手拉开纸门。
「你去泡过温泉了吗?」
「呜哇啊——」
那道人影,让她的腰差点以摺纸般脆弱的气势喀喳一声萎缩掉。她整个人惊讶到瘫软在地。
她看见了。知道昴在那里。可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的脑袋无法跟上事态发展。
「——啊啊啊啊啊!」
她维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大叫着。站不起来,只能颤抖着弯曲腰臀尖叫。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吧。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为、为、为什么?怎、怎怎、怎么会?你、你这、你这个人?」
「冷静点,都要变成rap了。」
「说起来说起来说起来……你为什么知道这里?」
「我一醒来,锦户小姐就不见了。」
看来昴刚才一直在房里自在地啜饮着茶,观看电视。
「行李也不见了。」
他的打扮和平常上班时一样,POLO衫搭配休闲裤,背包也是放在房间角落的那只。还很理所当然地在房里帮智慧型手机充电。这些事都无所谓,怎样都好,总之先冷静下来,枇杷对自己这么喊话。
「我觉得事有蹊跷,然后想到你之前借用了我的电脑查询资料,所以就看了一下历程记录,最后找到了这家旅馆的预约网页。」
「你这家伙分明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所以才会怀疑别人吧……?」
「嗯,没错。总之,我打了电话给旅馆—敝姓森田,请问有一位锦户小姐预约这里的住宿吗?旅馆的人回答我:『啊,您是预计与锦户小姐住宿的森田先生吧?您的预约已经受理,恭候您的驾到。』到此我就了解状况了。接着我飞快地收拾行李,从东京车站跳上了新干线。」
「……咦?你不是搭舞娘号啊?」
「因为时间来不及,所以我没搭那台车。途中还要换车,超麻烦的。」
「哼,我的时间倒是算得刚刚好,搭上超级景观号就直达……等等,我才不是要说这个!你干嘛要来?我又没叫你来!」
「不,说到伊豆,我就想说,啊、这个,难道——」
昴的视线落到了被烟灰缸夹着立起的朝野照片上。
「……我在想,锦户小姐该不会找到了朝野倒下的地方。莫非……就是这里?你已经知道朝野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对。」
她摇着头回答。
「我想在伊豆的海边投宿』恰巧这里还剩一间空房。我之所以想来伊豆,的确是因为朝野的关系没错,但我并不知道她的目的。」
什么嘛——昴小声说道。他是不是觉得「早知道就不来了」?即使如此,那也和枇杷无关,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邀他。是这家伙自己跑来的。还自顾自地抱持着期待。
「……真是个笨蛋,你明明还在感冒。」
「不是啦,知道被锦户小姐抛下的瞬间,我的心中格外不安,骚动不已。这样啊,你是去泡温泉了啊……怎么回事,你的皮肤好像变得很有弹性耶……」
「这里的温泉非常棒喔。你也去泡一下比较好,感冒马上就会治好的。」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温度适中,恰到好处……不对,现在不是畅谈温泉的时候。你明天打算怎么办?来这种地方没问题吗?赶得及上班吗?」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有在车站看一下回程电车的时刻表就好了。」
「你竟然没计划喔,药呢?」
「我有带来,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了,你需要这个吗……?」
「什么?」
「因为是纯住宿行程,所以我买了这个过来。」
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大塑胶袋,里面装着两个火车便当。
「啊啊啊!需要!超级需要!」
枇杷不由得紧紧抓住桌子不放。
凌晨十二点过后,雨终于停了。
之所以会发现这点,是因为看海阳台的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可以清楚听到海浪的拍打声。
「……?」
枇杷缓缓地在黑暗中起身,看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火车便当后,枇杷突然觉得与昴两人在这个房间独处很不自在。
总不可能躲进旅馆的壁橱,下雨天又不能外出,她只好再去泡温泉。她尽量慢慢消磨时间才回来,结果房里没有人。另一套浴衣不见了,看来昴应该是跑去泡温泉了。
当她在铺好的棉被上滚来滚去,边看电视打发时间时,昴回来了。因为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致,她索性装睡,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她在相当不干脆的时间醒了过来。
昴不在,隔壁的棉被看起来没有睡过的痕迹。他又去泡温泉了吗?记得接待人员说过二十四小时都能使用。
枇杷起身去关窗户,从外头吹进了令人神清气爽的凉风。受到那股凉爽的邀请,她裸着双足走到阳台。
雨停了,海浪在夜空下不停拍打着。
这个距离,耳朵直接听到的浪声并非「哗啦哗啦……」,反而近似于冲向天际的烟火声,也似大象的哭声。和眼前所见的景色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声音更具破坏力。
有如拥有巨大力量的两个相似物体相互撞击,咚锵——!咚空——!的声音从远处作响。连腹部深处都产生了共鸣,让人不太舒服。那股巨大与深邃,甚至唤醒了某种恐惧的本能。让人忍不住怀疑,海浪声如此粗暴真的没问题吗?
往下俯瞰,潮湿的沙滩呈现大大的U字型,弯曲延伸到远方,打上来的波浪异常细长,一片漆黑。车子行驶在海岸沿线的道路上,受到车灯映照,一部分的浪涛边缘闪灿着银色光芒,看起来有股黏稠感,就像是黑色珐琅质满溢出来,黏滑地在海滩上延展。
然后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大海。
她仰头寻找星光,可是夜空中连一点光亮也没有。
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枇杷决定回到房里。就在她准备关上窗户的那一刻,她发现放在桌上的朝野照片不见了。
有股不好的预感。
枇杷再度转身,走回回荡着破灭声响的阳台。在逼近建筑物的松林前方,房间正下方的沙滩上,如她所料有道人影。她刚才只顾着看远处,所以才没注意到。
那个,大概是,昴的背影。
貌似昴的那个人穿着浴衣,独自在黑暗的沙滩上蹲着,全心全意地不知在挖掘着什么。到处都是他挖的洞,而且离海浪愈来愈近。不久他像是累了般站起身,然后又在更靠近海的地方蹲了下来,继续挖掘脚边的沙滩。
昴的手里应该拿着朝野的照片,枇杷不可思议地如此笃定。
「……到底在干嘛啊,那个笨蛋……」
她往下俯视,咂了下舌。这举止简直毫无意义得让人却步,昴依旧到处挖洞。那模样太让人心痛了,枇杷的脑袋一阵混乱。给我停下来,她这么想。但是枇杷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枇杷不敢走到那下面。被漆黑的黑闇迫近的海滩,看起来就像是生人止步的异界。要是真的去了,大概不只昴,连自己都会被带走。虽然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
「……喂——……!」
枇杷怕给其他房间的客人带来困扰,尽量压低声音,唤着下方的昴。但昴似乎没有听到,依然蹲在地上,像个玩砂的孩子似地用双手持续挖着洞。来回拍打着的海浪,已经逼近他的脚边。
「喂——!」
要是被海浪卷走就完了,到时再也回不来了,枇杷此时只想着这件事。
「喂——我在叫你啊!」
波浪描绘着曲线,冲向昴所在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地更加靠近。退去的浪被后面的浪覆上,更加、更加、更加地逼近昴,有如舌头般愈舔愈近。就这样,海浪渐渐近得能将人卷走,不久来到了昴的脚底,打算一口气将他拖进黑暗中。
管他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枇杷竭尽全力大喊:
「……昴!昴——!」
仔细想想,这还是她第一次叫昴的名字。
这声呼喊似乎传达给昴了,他终于抬起头,回头看向这边。发现枇杷人在阳台上,他悠哉地挥了挥手。那家伙处于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水际上,还不知道危险?岌岌可危的界线正冲洗着他的脚下。
枇杷不假思索地将身子探出阳台栏杆,用力挥舞着手。
「回——来——啊——!」
她用尽全力呐喊。
「……?」
如果这样他还不明白,若这声呼喊还是传达不到,那她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我没办法为你做什么。枇杷不顾危险拼命跳着,朝昴不停挥手。
好不容易从沙滩脱身的昴,带着海水臭味回到了房间。
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里,他嘿嘿傻笑着说:
「……到底怎么了?锦户小姐。」
他坐在棉被一角,沾着砂子的手里果然握着朝野的相片,如同枇杷所料。枇杷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上,感觉光是把昴叫回来,就用掉了异常多的体力,累到连回去被窝都做不到。她刚刚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打从心里感到焦虑不安呢?事到如今她仍不知道。
「你有意见吗?」
「……我好像被锦户小姐拉回来好多次。」
她不太懂昴话中的意思。
「好几次、好几次……这次也是,还有其他……事实上还有很多很多,真的是好多次……在许多时刻……你突然出现,然后让我……」
虽然枇杷不明白。
「让你怎样?」
「……让我无法逃开啊。为什么呢?我好惊讶喔,我现在居然还活着。」
「你,也就是说……最后还是……」
「按照预定,我应该早就结束了。朝野已经过世一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苟活下来。不该是这样啊……预定,产生了变化。」
但能感受得到。
「……原来你想死啊?」
昴嘿嘿傻笑着,点了点头。
枇杷看见他点头,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要过去踩他的意思,这家伙应该懂吧。枇杷曾想过,要是昴敢说出这种话,就要把他揍死。而刚刚这家伙承认了他一直以来就是想做这种事。
可惜,就算他说出来了,枇杷还是不能揍死他。枇杷维持站姿,低头盯着坐在棉被一角的昴的脸庞,鼻子深处好像有某种东西要爆开来了,充斥着火药和铁锈味。她的手颤抖着,颈子根部也不停摇摆。
——对你这个人,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噤声不语,直直地凝视着昴。怎么,真的是这样吗?你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形式的论罪吗?难道你要怪我为什么不以朝野的身分杀你吗?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真的很遗憾。有这种想法的昴,让人觉得万分遗憾。得知他是真心追求这种决断方法后,一切都结束了,无法再继续下去。
——我没办法杀你啊。因为我希望你可以打起精神,如此期盼着。你的期望和我的期望将永远背道而行,不会有交会的一天。
「……锦户小姐,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昴用双手捧着朝野那张浮现最后的笑容的照片,驼着背叹了口气,然后就这样凝视着朝野喃喃自语:
「将敌人带到朝野面前的人,就是我吧?」
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他依然只注视着朝野。
傻笑着的那张脸,流下了一行眼泪。
「朝野她,本来不用和什么人和什么东西战斗的,都是因为与我相遇,因为我把敌人带来……不,应该说,我就是敌人。是这样吧?如果她没遇到我就好了,这样一来,朝野就不会死了,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
他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擅自走进了对不起的泥淖之中。
朝野对不起,要是你没遇到我就好了,要是我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对不起,要是我没有这么笨就好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昴沉入了无止尽的循环之中。
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也没差,但枇杷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到昴的面前。
她屈膝跪下,用力抓住昴的肩膀,硬让他抬起头。
「很清楚地表现出你这男人有多烂!」
「……唔!」
昴像是受到冲击般猛然仰起身,朝野的照片因此从他手中掉落。他有察觉到这是他曾经对朝野说过的话吗?他立刻拾起照片。
呀哈哈!照片中的朝野仿佛在大笑,称赞道「不愧是枇杷,说得真好!」
「为……为什么……!为什么锦户小姐要对我说这种话啊?」
「哈哈哈,伤到你了吗?」
「你还敢讲……!我一直在想,锦户小姐……你到底是怎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闯进我的生活……!」
「我才不是突然出现的吧,而且明明就是你先跟踪我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来历?何方神圣?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啊?」
昴扭曲着脸庞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用力抓住棉被胡乱捶打。
「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说真的,你到底是……到底是想怎样啦!」
「……想知道吗?我啊……」
看来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想放任昴不管,都放不下。不论如何,她都无法撇下这个人。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但她就是这么想的——就当作我是为了你吧。我要为了你而存在,这样就好了。
「其实,是朝野拜托我来见你的。」
「……咦?」
我是为了你而在这世上奔走。
所以,请你打起精神,一定要打起精神,森田昴。不要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我之所以无数次把你叫回来,是出自朝野的意志。朝野不想把你一起带走。我……朝野她,喜欢你,非常喜欢。所以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打起精神来。」
只要能让你活下去,要我假装成朝野也可以。就算你的眼中看不到我也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即使有点寂寞也无所谓。
「我是为了向你传达朝野的心意,才会在这里。你就别再说那种蠢话了。给我好好地休息,打起精神来啊。」
枇杷看着照片中的朝野,问她「我这样做可以吧?」,但照片当然不可能回答。
枇杷缓缓站起身,走回自己的那床棉被,就这样静静躺下,再次摆好入睡姿势。她的头发柔软地散落在枕头上。
打起精神来啊,昴。枇杷望着天花板,反覆地想着、祈求着。她不停地祈求,仿佛陷入无限回圈般。
(打起精神。别被抓走了。千万要小心。回来啊。就算我不在身边,也要靠自己回来。然后,靠自己的力量往前迈进。)
闭上眼睛,睡意轻飘飘地从天而降。
「朝野要拯救世界。现在大概也持续在……」
她没有看向昴。只听到抽噎般的激动哭声,还有死命想往肚里吞的喘息声。
别哭成这样啊,快点打起精神来吧。哪天我想看看神清气爽的你啊。
「……我、很清楚……你的世界、不会毁灭……」
温柔的睡意如蚕茧般包围住她,现实逐渐淡去,身体渐渐失去重量,手、脚,到处都变得轻盈。
「……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枇杷困倦的身体和棉被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早已进入梦乡。
做了个好梦。
朝野第一次在梦里出现了。她曾无数次祈求朝野出现在自己梦里,而现在真的实现了。
落到榻榻米上的照片,泛出不可思议的光芒,朝野的身影如升腾的烟雾般袅袅升起。
朝野的影像轻轻摇动着,渐渐凝聚形态。朝野的头发、朝野的手、朝野的身体,慢慢成形。
明明在作梦,她还是流泪了。
淡珊瑚色的柔光从窗外悠悠射入。白色与橘色,金色与朱色,还有紫色……复杂而美丽。
朝野——!
呼喊了对方的名字后,如漩涡般飞动的黑发,出现了一张令人惊艳的美貌,面向这边。朝野笑盈盈的脸上,额心并没有黑印。
『枇杷——!』
她知道朝野身上没有了负荷。没有疼痛、害怕、苦楚、悲伤,所以才能那般轻巧地飘浮在空中。在虹彩闪现的斑斓色彩中呈现半透明的朝野挥着手。
『真的很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我一直很想来这片海看看呢!』
说完,朝野轻飘飘地翻了个身,越过窗户往外飘去。好不容易才重逢,朝野却渐行渐远。
喂,你要去哪里啊!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喂,你之前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为什么一个人先走了!
不管她怎么叫,都没有用。朝野对枇杷的呼唤听而不闻,径自飘落在沙滩上,然后以能飘上天的轻盈身子,往海的方向跑去。
那背影的轮廓,在七彩光芒中变得愈来愈鲜明。
随着每一步步伐,如羽翼般半透明的礼服被脱下、拂落,色彩随之益发鲜艳明亮起来。长发带着珍珠般的光泽飞舞、晃荡着,随着朝野跑远而愈显得美丽。她的远去,使回忆更加难以忘怀。
脱下最后一件衣裳后,朝野变成了穿着泳衣的姿态。是那件肩膀上的绳子打着蝴蝶结的两件式直条纹泳装。耀眼的阳光下,朝野使劲地在砂地上一蹬,像是要摆脱地球重力般用力起跳。
仿佛要示范给枇杷看似地,朝野一鼓作气地跳起来,毫不迷惘地跳入畏惧多时的海中。
朝野扬起水柱沉入透明的波浪底下,如鱼般飞跃,激起闪耀的水沫,而后又深深往下沉潜。朝野的身影愈来愈远,轮廓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融入了蓝色的海洋中。
不久,朝野在海中变成了无数的卵——带着温柔的粉红色,许许多多有着无限可能的卵,在水中诞生并颤抖着。卵被波浪扰动,乘着潮流,散播开来。一瞬间,整个海平面染成了粉红色。卵期盼着孵化的那一天,渐渐远离这个世界的海岸。
沙滩上只残留着朝野褪下的壳。
变成了灰色,像被埋在砂中般倒卧着。那些全都是无法抵达海中的失败者们的残骸。
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便迈向崩坏,随着时间逝去。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成了连名字也没有的过去,被风吹得四散。
又一次,枇杷一个人被留下了。
「……」
枇杷慢慢睁开眼睛,她的脸被眼泪濡湿了。怎么连在梦中都非得经历分离不可呢。
不过,世界还闪耀着光辉。
眩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枇杷眨了眨眼,将视线转向强光射入的窗边。
比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美丽的早晨来临了。
玫瑰色的光幕从边缘镶着金黄光亮的云朵间洒下,将海面染得艳丽无比。现实的黎明,如谎言又如梦境的延续。
枇杷揉着惺忪睡眼,爬出棉被,光着脚走上阳台。
「……超——美的……」
她脱口低声赞道。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美丽朝霞。那家伙不来欣赏只顾着睡,真是笨到极点。她回头看向蒙着棉被还在呼呼大睡的昴,心想也没必要特地把他挖起来。
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今天她也将活下去,没有人会认为这不是幸福。
枇杷轻轻踮起光着的脚尖,望着那片光芒伸展筋骨。她自然地抬起手,身体像是被吊到空中般轻盈。今天她的心中也有朝野。也许是偷懒了一年多的关系,她的*Passe动作生疏又迟钝。她虽然自嘲着「这样可不行啊」,在那一瞬间却突然忘记了地球的重力。(编注:芭蕾舞的基本姿势,单腿提膝。)
我记得Pirouette是这样跳的吧。
她轻盈地回转身体,在心底问道:你有看见我刚才做的吗?然后静静地将单脚往后抬高,Arabesque,停格在最漂亮的姿势。这个瞬间将永远留在枇杷心中。我们两个人是最强搭档。两个人要一直在一起。你看,我做到了喔。
浴衣前襟敞开,枇杷踩着芭蕾舞步,舞动于梦中,接着——
***
结果,最后还是下了小雨。
昴从旅馆房间打了通电话到公司,刻意装出鼻音说:「上午还会去看一次医生。」现在?我在伊豆呀!昴无法说出真相的苦衷,枇杷这个失业者也能理解。不好意思连休三天,昴下午晚一点似乎就得去上班。昴正用智慧型手机查询电车时间。还好他有先充饱电。
退房时,尽管枇杷说别费心了,昴依然帮忙付了一人份的住宿费,而且还突如其来地开口提议:「虽然没什么时间,但去吃个海鲜盖饭吧!」意气风发地走在下着小雨的海边城镇街道,最后还请了枇杷。
结完帐他才发现「惨了,身上的现金不够」,在搭火车前冲进了车站前的超商。
到底在干嘛呢……枇杷这么想着,随意到处看看打发时间,一边等昴。今天天气没有昨天那么糟。
望着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街景,一股怀旧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城镇后方紧邻着青山,有半边被白色晨雾笼罩着,枇杷用智慧型手机拍下了这迷人的景色。
她在街道上随意漫步,发现一间房仲店家,不自觉读起了张贴的物件。房租当然远比东京便宜许多。同一扇玻璃窗上还贴有一张「急征行政兼职人员!」的传单。枇杷不禁在脑中交错计算着薪水跟房租的价钱。还过得去嘛,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
「久等了!哇,没时间了!要是搭不上下班车就完蛋了!」
昴快步跑了过来。
就算不跟这家伙一起回去,也不会怎样啊……她想到这一点时,舞娘号已经出发了。
这次的座位又是靠山那一侧。负责划位的是昴。早知道先告诉他行进方向右边的位子风景才好。
身体随着电车左右摇摆,枇杷闭上眼睛,就要入睡——
「锦户小姐,锦户小姐。」
「……嗯?」
邻座传来呼唤声。
「你知道吗?枇杷也有花语喔。」
「……当然有啊……没有反而奇怪吧。」
「嗯,然后它的花语是……啊啊啊,等一下,等等……」
他原本似乎是想让枇杷看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但不小心碰到奇怪的地方,跳到了不相干的页面。他急着想点回去,火车却刚好进入隧道,收不到讯号。
「没关系啦,待会再说吧。」
枇杷实在很困,没心情理会昴,再次合上眼。
醒来时,虽然她还记得那些话,却假装自己忘记了。她使劲揉着右眼。「设定上的朝野」会出现于罪恶存在的地方。就算真正的朝野已经消融在海中,只要有罪恶,她就会出现在——凝视着的镜子里。
「昴。」
枇杷又呼唤了他的名字。「欸?」他转过头来,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把手伸出来一下。」
这时,他们人在从池袋转搭的在来线途中。昴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手。
她紧紧握住那只手。「欸?欸?」昴惊讶得瞪大眼睛,枇杷顺势转了个身。
「我要回家了,拜。」
说完,她从敞开的车门跳下电车。
「为什么?」
这是离锦户家最近的车站。比昴公寓附近的车站还要早两站。
枇杷无预警地下车,让受到惊吓的昴只能吐出「为什么?」这句话,手足无措地呆站在车门口。
这样就好,继续搭下去吧,她心想。
「……要保重喔!」
说出口的同时,车门关上了。枇杷——她感觉到昴叫了自己,但没有回头,笔直地向前迈开脚步。
全身蠢蠢欲动,好想快点去跳舞。想跳舞,超想跳舞,想跳得不得了。枇杷无心转身向后看。
***
经过了一年。
枇杷搬出家里,在伊豆半岛最南端的乡镇定居下来,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虽然当初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一旦行动,事情就容易多了。她在网路上搜寻了那间房仲的电话并打去询问,再独自搭乘超级景观舞娘号到伊豆,当天便决定好租屋处,并接受了面试,顺利得到在房仲工作的机会。然后她又回家一趟整理行李,之后才正式搬过去——以上。
她从事行政工作,过了好一段时间,也交到了朋友。新朋友们都催促她赶快去考汽车驾照。
我撑得住吗?这样真的好吗?得习惯才行,怎么办——在她烦恼着这些事的期间,一年过去了。又哭又笑,还曾出糗、难为情,发生了好多事,时序再次来到夏天。
这一年也不是没发生什么大事。锦户家之前说要改建房屋,其实只是为了将变成茧居族的枇杷赶向外面世界所扯的谎话,这件事被拆穿了。至于为何会拆穿,是因为樱桃跟哥哥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跑到枇杷租屋处来的关系。
「我干脆离婚,搬来这里跟枇杷一起住吧?说什么要改建,全都是骗人的啦!」
「什么?」
樱桃后来被哥哥接回家了,岂料不久之后母亲也来了。
「要是离婚的话,妈妈也搬来枇杷这边住好了……反正牙医不管到哪都能做……」
「……锦户家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幸好妈妈有乖乖回家去,让她松了一口气。
正月时,她收到了夕香寄来的贺年卡。因为是寄到老家,所以枇杷从现在的住处回信给目前居住在遥远城镇的清濑一家。到了春天,夕香寄来一封长长的信。她和枇杷约好今年的入学考试顺利结束后,就到伊豆找她玩。因为她也很想看看枇杷住愈久就愈着迷的朝霞——信上这么写着。光是这样,对枇杷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啊。」
枇杷一回过神,才发现这里只剩自己一个人。
在伊豆住下来后,她找到了这间由老旧木板搭建而成的芭蕾练习教室。枇杷停止在镜墙前的伸展动作,转而走近摆在后方的CD音响。
那首曲子,她当然还牢牢记得。
女性演唱的西洋歌曲,悠扬的旋律——很适合朝野,温柔却又复杂的音色。听得入迷的枇杷轻抚着胸口,果然还是令人觉得悲伤。
枇杷原本是为了学习才上门的,没想到反而受邀教导大家,还被托负成人初学班下次发表会的编舞。
初学班的同好们说「想跳这一首曲子」给了她这张CD,那是她没听过的电影原声带。她一边听着歌曲,脑海中一边进行想像。
「……什么嘛,这首歌果然超棒的。」
枇杷配合着乐曲轻快的节奏呼吸,独自走到镜墙前。身着长袖芭蕾舞紧身服和裤袜的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舞步,心想(这首歌真不错呢)。真想自己去买一张,反覆聆听。也听听其他曲子,停完整张唱片。
但是,她应该不会去看电影。
这样就好了。
不去观看、不去触碰、不去破坏。她想珍惜这个降临在只属于自己梦中世界的音色,用全副心神体会,然后随之起舞。她要永远于此,不断地跳下去。在不停旋转的世界里,枇杷将像这样把爱延续下去。
***
来到八月,那天,枇杷骑着公司的脚踏车外出公差。公司的手机突然响起。
「喂?」
她将手机夹在脸颊跟肩膀间讲电话。因为她正踩着踏板,双手空不出来。
『锦户小姐,有你的客人。』
「客人?找我吗?」
因为带客户进去房屋内部看完房子后忘记关窗户,公司派了枇杷这个菜鸟去检查。她将窗户关紧,也确定门窗都上锁了,现在正在回公司的路上。
『是一位叫森田的人。』
「……啊」
她的脚不由得离开踏板。森田?……森田!她只想得到一个姓森田的家伙。
不会吧?怎么可能?不会吧。自从她在这边落脚之后,就没跟对方联络过了啊。
『对方好像找你很久了。他说因为不知道锦户小姐的手机号码,无法取得联系。最后总算得知你在我们店里工作,忍不住就跑来了……呃……』
女性前辈突然压低音量。
『……他该不会是跟踪狂吧?他刚才说自己叫森田昴。』
枇杷真的快晕倒了,搞不好还会口吐白沫。真的假的啊?真的是你吗?该说好久不见还是什么……到底是怎样啊。虽然他不是跟踪狂,但行为感觉上就像是跟踪狂。搞什么?你到底在搞什么啊?我要怎么说明才好?该怎么形容那家伙才好?
「我、我们……算认识吧。东京的……」
『啊,这样啊,太好了~!害我担心了一下!他好像交代了什么筷子之类的事?要我告诉你筷子还放在他那。』
「……筷子……」
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枇杷早就忘了个精光。
『嗯嗯,总之你可以先回来一趟吗?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好的……」
她挂掉电话,独自在午后雷阵雨般的蝉鸣声中伫立。
昂,来了。
话说他怎么不知道我手机号码?可是却知道我的工作地点?还说找我很久了?一堆问号在枇杷的脑海里以机关枪扫射般的气势不断跳出。这么说来,两人似乎没有交换过彼此的手机号码呢。啊,不过——咦?
锦户小姐,你开冷气了吗?没开?为什么?——去年那家伙烦人的叫声浮现耳边,那是……对了,那时是用他家的电话。但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工作地点……该不会去老家拜访过了?咦?又来这一招?可是,爸妈跟樱桃都没提到这件事啊。
算了。
枇杷缓缓摇了摇头,将问号甩开。
算了,这样就好。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之类的事现在先放一边,之后再说。不管怎样——
(非去不可——)
快一点!
现在马上去见那家伙一面!
她不清楚见了面之后该怎么办,也不清楚自己想怎么做。只是好想好想见他,好想再见昴一面,她一直这么期盼着。
枇杷急忙跨上脚踏车坐垫,正要奋力踩踏板回公司——
「……呜哇!」
就以踩下踏板的气势往前倾。也许是踩得太用力了,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脚踏车脱链了。
「啊啊,搞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她试着用手转动踏板,只发出喀啦喀啦的空转声。不行,这样车轮无法转动。不好好转动的话,哪里也去不了,无法出发。
她不得已,只好把脚踏车随便放倒在地上,踩着以「反正只是出去跑腿,穿这个就好了」为由穿上的厕所拖鞋,拔腿狂奔。
不管那家伙有什么打算。
怎样都好。
总之,现在这双腿正死命地奔跑着。自己无法不用全速向前奔驰。这就是真相,而面对这个真相——
(……这样有罪吗?)
她的右眼深处如针扎般发疼,但这份痛楚仍无法阻止她往前奔跑。
(……我怎么知道?没办法啊!那家伙都跑到这里来了嘛!而且我已经在飞奔过去的路上了!再也停不下来了!)
谁管你行不行、会不会被原谅。
枇杷想着,有种就现身啊,试着阻止这条往前奔去的性命。在我的眼前现身吧。
(我就是你的敌人。)
——现身让我瞧瞧。
(因为我会尽全力宰了你,再继续前进。)
若说有罪,那就算有罪吧。
如果想跟昴见面的心情有罪的话,那我愿意接受。跟藏在体内的罪恶战斗吧。那样的设定也行。就这么做吧,就这样转动这个世界吧。
(不现身的话,我就无法打倒你了啊。)
盛夏的风带来绿色香气,感觉有股诡异的旋风将枇杷团团围绕。若栖息在右眼的假想「敌人」变成实像的话,前方那个裂开一处的隧道十分适合作为场景。
枇杷一边死命奔跑一边想像着。
转呀转,转呀转,大家都旋转吧。似乎从某处传来了那样的话语。旋转着度过四季。她决意赌上性命,一直跳下去。被海流冲散到各处、充满无限可能的卵,终将觉醒。
不管去哪,无论何时,只要拥有自由、充满活力,就能不断重生。大家就是这样持续转动自己的世界。活着、相遇、改变、分离……最后,所有人都会消融在海中。以那个时刻为目标,不停地旋转。
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
一起旋转吧!
(说起来大家都在旋转呢。举例来说就是那个,咦,是哪个?变魔术的大叔们……他们不也是那样吗?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