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樱花盛开的四月三日,鹈饲侦探与户村流平,造访马背海岸约一周后。
名为二宫朱美的年轻女性,忽然来到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门前。这幅画面理所当然,该解释为“某个女性面临难题,烦恼过之后,决定寻求侦探的协助”,再怎样都不可以推测,她是“前来宣扬新兴宗教的”。
事实上,二宫朱美看了招牌上写的“WELCOME TROUBLE”标语一眼,狠狠地点点头,伸手按门铃。接着,向打开一道门缝、战战兢兢探出头的鹈饲侦探,这么说道:“我想来拜托一件事,我遇到了天大的困难,无论如何,非得找您商量,拜托您。”
朱美暗自对心中的公平正义之神,保证自己没说谎。而一无所知的鹈饲杜夫,展露出最亲切的表情打开了门。
“请进请进,欢迎光临,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的宗旨,是‘欢迎麻烦事’。我们受理客人们的各种委托,尤其是能得到您这样的美丽女性的青睐,本侦探事务所感到荣幸无比。来,请这里来。”
侦探邀请二宫朱美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接着,走向房间深处的厨房,像在讲借口般说:“我这就去泡茶。好巧不巧,我的助手刚好出门,不过那个助手也没什么用,哈哈哈。”
简单来说,就是侦探得自己准备茶水。朱美觉得这间事务所挺萧条的,职员只有一个还是两个来着?反正就是个超小型公司。侦探说的“我们受理客人们的各种委托”,让人联想到生意兴隆的热闹景象,但真实程度令人生疑。百分百的真相在世间本来就罕见,贫穷侦探的说辞更是如此,朱美觉得唯一可信的,只有“您这样的美丽女性”这段话,应该是出自真心。
茶水端上桌之后,二宫朱美与鹈饲杜夫隔着小桌子相对而坐。或许该说不愧是侦探,鹈饲立刻这么说:“唔,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哎呀,是吗?”
朱美试着装傻。但侦探说得没错,朱美确实见过侦探一次。
原因在于,朱美不久之前,还是“白波庄”那幢老旧公寓的年轻房东,而以大学生户村流平为中心的、那起不堪回首的命案,就是以白波庄为舞台的。在门边修理摩托车的朱美,还被伪装成刑警的鹈饲侦讯了一番,不知道侦探是否记得这件事。
“啊,我想起来了。”鹈饲轻拍双手,“我记得是在白波庄见过您,对吧?”
叮咚!朱美心中响起猜对的铃声。
“记得您当时在门边弄坏摩托车!”
“是‘修理’机车。”朱美心中响起猜错的警告声。
“对对对,是修理机车,所以修好了?”
“坏……坏掉了。”
“真遗憾!”
这是在瞧不起人吗?侦探的态度令她难以释怀。
“记得您叫……二宫小姐。是二宫朱美小姐吧?”
“哇,您居然连名字都记得,真荣幸。”
“年龄是二十四岁,单身。”
“哇,您居然连这种事都记得。”真恶心,超级恶心。
“嗯嗯,我懂了。”鹈饲擅自发起话题,“我对那起案件也印象很深,自负在破案过程中贡献了些许心力,身为案件关系人的您,听到了我的风评,所以想找我解决您自身的问题。我没说错吧?”
说错了……朱美觉得要是能当场否定肯定很痛快,但是逐一订正或修正对方的话很麻烦。于是,朱美面带微笑,回应道:“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果然如此,所以是什么样的问题?调查男友外遇,寻找离家出走的爱犬,还是,有个恐怖的男性缠着您,希望我帮忙处理?”
看来这个侦探平常都是处理这种委托,朱美对这一行倒是挺感兴趣,但这些事她不在乎。
“不,我想找您商量的是更单纯的问题。”朱美以轻松的语气回应,“是关于我的生意,也就是金钱方面的问题。简单来说,和我正式签约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按照合约付钱,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明白。”侦探用力点头,“说起来,二宫朱美小姐的生意,我记得是……我想想,记得您之前是白波庄的房东?我听砂川警部说起过。”
“是的,您说得没错,不过那起案件之后,白波庄就拆掉了。”
“啊?!原来如此,那您现在的工作是?”
“房东。”
“房东?”
“是的。”
“哪里的房东?”
“这里的。”
朱美用右手食指,指着“这里”。短暂的沉默后,两人的态度同时骤变。
“这这这这这这这里的房东?!”鹈饲的声音尖得可怜,“您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可能是开玩笑。”朱美用手捂着嘴,呵呵笑道,“你以为我会为了开玩笑搬来这里?你是笨蛋吗?”
“搬来?”鹈饲暂不追究自己被叫作笨蛋这件小事,将视线移向天花板,“等一下,冒昧请教一件事,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不是一位性格很好的大爷吗?就住在我楼上,但他不久之前被开除了……难道是你……”
“没错。”朱美缓缓点头,“是我请他离开的,房客们拖欠房租的情况太嚣张,我觉得不能继续交给别人处理,所以现在我就住在这里。我是房东二宫朱美,我这个房东可不是拿钱受雇来的,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厦所有人,别误会了。今后请多指教。”
“太过分了吧,那位大爷人那么好,你却开除他!”
“你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朱美完全不让步,“对委托人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你……你哪里是委托人,你有什么事委托我吗?”
“哎呀,你明明知道的。”朱美嫣然一笑道,“我今天前来,是想拜托一件事,无论如何必须得找你商量,拜托你!”
“什么事?”
“你这间事务所共十二个月的租金,请现在、当场、完全缴清,一毛钱都不能少!”
“呜哇——”
鹈饲杜夫夸张地做出吃惊的样子。但是站在朱美的立场,这种事清楚至极,根据前管理员的账簿,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最后一次缴房租是在一年前。无论是完全置之不理的前管理人被开除,还是朱美这个房东以新管理员的身份,直接前来交涉,都是必然发生的事,没什么好惊讶的。应该惊讶的,反倒是这个问题核心人物——侦探——的态度。
他哑口无言了片刻,接着装蒜般说出这种话:“十、十二个月?不就是几乎一年份的了?!”
“什么叫‘几乎一年份’的啊!”朱美用力拍打桌角回应,“十二个月是‘整整一年份’的!”
“可、可是,是什么时候欠下整整一年份的——”
“还问我什么时候,当然是整整一年欠的啊!”
“顺便请教一下,多少钱?月租金乘以十二……是多少?”
“一百二十万圆,你连十乘以十二的心算都不会?”
“不,我不是不会心算……原来如此,一百二十万啊,大约一百万。”
“一百二十万就是一百二十万,请不要擅自四舍五入。”
“明白了。”侦探点点头,看来已没有反驳的力气了,“下个月肯定会还。”
这个男的是笨蛋吗,还是在瞧不起我?朱美当然不会接受他的说法。
“我问你,欠了一年房租没缴的人,说他下个月一定会缴,哪个房东会乖乖同意,并就此罢休的?”
“呃,应该不会有。”侦探像是看开了般,在椅子上躺平,“那我想请教一下,我该怎么做?我没办法当场拿出一百二十万圆,这一点毫无疑问。绝对不可能拿出来!以此为前提,我该怎么做?”
这么充满自信地断言缴不出房租,这个人真是丢脸。但这是事实,所以也无计可施,朱美觉得自己心挺软的,就提出这种时候常用的条件试图解决吧。
“没办法了。谁让我没狠心到那种程度呢。”
二宫朱美全身都是房东的个性,随口就说得出这种话。换句话说,她和一般年轻粉领族的经历完全不同。
“总之,这个月的房租要在月底前缴清,至今所欠的房租,加上累积的利息也要一起缴清。这是我的让步。”
“这也太乱来了,要我的命啊……”
这哪里乱来了?哪里算是要人命?
“区区一百二十万圆的小钱,不要这样就讲什么死啊、活啊的问题啦,真丢脸。”
朱美说一百二十万圆是“小钱”,侦探在她面前只能沉默。此时,门铃声打破了沉默。
“哎呀,似乎有客人上门了,不用应门吗?”
侦探还那么坐着,发呆,似乎无法从打击中恢复。他这样的精神状况,无法正常应付客人,要是宝贵的客人因此离开,将是侦探的一大损失。对于期望减少不良债权的朱美来说,这是很严重的事。于是朱美代替侦探回应了敲门声,她判断自己有这个资格。
“请进,门没锁。”
如同在等待这声回应般,一名衣着体面的老翁,马上推开门走进事务所。老翁年龄约七十,年事已高,背脊却挺得笔直,充满威严。身上的衣物都是高档货,而且老人很习惯这身打扮,朱美马上看出他是自己的同类,也就是会说一百二十万圆是小钱的人。
“请问这里是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吗?”
声音也与这个年龄不相符,很有张力。
“是的,这里是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那个……”朱美维持坐姿,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依然在恍神的鹈饲侦探一脚,“这位是侦探鹈饲,但他现在刚好处于没油状态。”
“哦?身体欠佳吗?真遗憾,我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委托乌贼川市最高明的名侦探一件事的呢……”
“呃,名侦探?”
“这间事务所里没有‘名侦探’”,这句话即将从朱美诚实的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鹈饲忽然起身,以刚才迎接朱美入内的亲切态度,向老人伸出右手。
“我是鹈饲杜夫,很高兴迎接您这样的绅士,请多指教。”
“我是十乘寺十三。”老人讲得有点结巴,“能见到真正的名侦探,我也觉得很荣幸。”
两人的右手紧紧相握,朱美不由得在屋里,寻找到底哪里有“真正的名侦探”。确认这间事务所里只有一名侦探之后,朱美认定眼前的绅士肯定是上当受骗了,才会来到这间事务所。看着可怜的老翁,她不禁心痛。
名为十乘寺十三的老绅士,却丝毫未察觉朱美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前几天偶然认识了您的徒弟,和他喝咖啡聊了一阵子,真的聊得很开心,也因此得知您的大名。”
“唔,原来如此,徒弟啊……”侦探表情一沉,“请问……是哪个徒弟?”
“户村流平。”
“啊啊,他吗?”侦探这次若有其事地轻敲手心,“他啊,没错没错,他正是我的头号徒弟。”
原来户村流平是侦探的徒弟?朱美颇感意外。
“那么,这位小姐难道是……”
“啊,她吗?是的,当然,没错。”鹈饲看着朱美点头,“她是我的二号徒弟。”
完全是谎言,神经究竟要多大条,才说得出这么大胆的谎言?旁边的朱美理所当然地无言以对,但是,现在拆穿侦探的虚荣心,对朱美来说毫无好处。何况,眼前这位老绅士会向侦探提出何种委托,朱美也颇感兴趣。
因此,朱美决定配合鹈饲的谎言(应该说虚荣心)。
“我是二号徒弟二宫朱美。”
这样打招呼没问题吗?朱美没什么自信,毕竟她从来没在别人手下工作过,只有在捡垃圾时会在别人面前低头,而且完全不会接待客人。
“哦哦,朱美小姐啊,这位徒弟挺漂亮的。”
“大家都这么说。”
“你的职责是,类似鹈饲侦探的秘书?”
“不是!”朱美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
“啊?”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朱美连忙改口,“比起秘书,我更像是经纪人。例如,支付每个月的房租,不过,最近都没交就是了。”
“朱、朱、朱美小姐,那个……”侦探终于发现不能继续旁观,从旁插嘴,“哈哈哈,不好意思,可以麻烦端杯茶给客人吗?”
“端茶?”朱美的表情再度严肃起来,“为什么是我?”
“还问为什么,喂!”
“要怎样?”
“拜、拜托啦,朱美小姐,请暂时配合一下。”
“唉,只是端茶也无妨。”
没办法,就帮忙泡个茶,表现出二号徒弟该有的样子吧。朱美简单向老绅士致意之后前往厨房,不过,耳朵依然在专注聆听两人的对话。
“我从户村那里听到了您的丰功伟业。”十乘寺十三静静地述说,“他断言现实世界也存在名侦探。”
“这样啊。我没办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名侦探,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有个被密室命案波及的倒霉大学生——就称呼他为‘T’吧,我协助T,帮他洗脱冤情,并解开了密室之谜。在那起案件里,我自认算是大显身手。”
“这样啊……这样啊……真可靠。我从户村那里听过R遭遇的家庭剧院案件,T的案件则是第一次听到。”
嗯?人在厨房的朱美差点摔落茶杯,这个T与R,怎么想都是同一个人(T户村R流平?)……算了,要是委托人因此更加信任侦探,就算误会也是好事。(户村流平的罗马拼音是Tomura Ryuuhei)
朱美在陌生的厨房里完成生疏的作业,然后端茶给侦探与委托人,自己也加入讨论。严格来说,朱美是个局外人,不应该聆听委托人的委托事项。但她现在扮演的是侦探的徒弟,可以光明正大地列席。
“话说回来,请问您要委托什么事?”
“其实并不是需要劳烦名侦探出马的事。”十乘寺十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想请您调查我孙女樱的三名夫婿候选人。我和这三人来往半年多,大致了解他们的人品与个性,不过……还是有一丝不安。”
“您所谓的一丝不安是指?”
“换句话说,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在和其他女性交往。”
“原来如此,您想调查三人的异性关系。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明白了。”鹈饲以公式化的语气回应,“简单来说,就是想确认这三位夫婿候选人,是否‘劈腿’,对吧?”
“讲得比较低俗就是如此。如何,您愿意接受这项委托吗?”
“很抱歉,恕我拒——”
就在鹈饲准备傲慢拒绝的瞬间,旁边传来充满热情、却不置可否的另一句话。
“我们愿意接受这项委托,请您放心!”声音当然来自于二宫朱美,“绝对安全、绝对准确,请您尽管交给我们吧!”
接着,朱美面向鹈饲,做出表面上的恳求姿态。
“老师,您会接受的吧?”
“啊?”
“不可能拒绝的吧?”
“这……”
“老师肯定不会因为工作枯燥乏味,就挑剔吧?您不可能摆架子、挑工作吧?”
语气很恭敬,实质上却等同于命令。
“慢着!可是,我也有所谓的尊严……”
即便如此,鹈饲依然在拼命抵抗。
“‘十乘十二加利息’,记得吧,老师?”
“知、知道了……”神秘的数学算式,让鹈饲立刻举白旗。
“那么,十乘寺先生,请您提供三位男性的姓名与住址。啊,原来有照片,哇!真是帮了大忙!”
特地饰演可爱的徒弟,还为穷侦探争取到工作,世间有哪个房东像自己这么照顾房客?简直是房东的榜样!二宫朱美陶醉于自己这值得旁人赞许的行为。
就这样,自命清高却缺乏金钱观念的穷侦探,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了十乘寺十三这项平凡无奇的委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