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11

明明没有使用岛内广播,会长的指示却好像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从隔天早上开始,施工状况急遽转变,每天都有十个以上的男众来到工地,自行携带铁锹挖掘沟渠。

原本就习惯对人低声下气的工头,背驼得更低了,会长出现在工地时,工头的眼神几乎没有和他接触。

会长并不是口出威吓之词,但他会叮嘱「道中大叔,你已经上年纪了,搬土工作就免了。」「寺前大叔今天一早就开始帮忙卸船上的货,做到中午就回去休息吧!」之类的,说些乍听之下满怀对男众的关心之情的话,使得工头的立场犹如被吹到远远的码头般,更加无立足之地。

工头直盯着地上,也没有要做什么却一迳往没人的地方移动。另一方面,每当会长对男众说了些什么,男众就喜形于色。负责邮务的登志男会来工地协助,有时候会长的儿子久朗也会到工地拿起铁锹帮忙。

凉介三人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工作。立川虽然会抱怨,但工作的手从没停下来:薰也利落地负责打杂,并且趁着空档勤奋地四处拍照。

但是,只要岛上的男人始终在旁边一起工作,就无法一直相安无事。有人看立川和凉介不顺眼,也有人把烟蒂丢在刚挖好的洞里。

「喂,你搞什么啊?烟蒂不要丢到里面。」

立川抬头说道。大白天就喝酒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瘪着嘴一脸不悦,是常与睦搅和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反正都要再填起来,这种小事少啰嗦,臭小子。」

「可是……」

「你是领日薪的吧?还在念书的毛头小子。」

「我又不是学生。」

「那你是什么?混吃等死吗?」

这时候年长的男众出来打圆场,阻止醉汉闹事,骂他:「要喝回去喝!」男人则丑态百出地回到村落。诸如此类的纠纷不时发生。

虽然把这些人统称为男众,却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他们全是一个样。他们的个性大相迳庭。纵然有人会故意找凉介他们的碴,也有人会从旁劝阻;有人非常饶舌,也有人罕言寡语:有像登志男这样只要眼神一交会就立刻凑过来的人,也有总是离群索居的人。

凉介想要找的那个人——桥叔,正是属于这个类型。

询问登志男姓桥田的人住在哪里时,他说:「只有一个人姓桥田喔!」

经常可以看到他落单的那个人……

听了登志男的话,凉介脑中浮现那个有着深刻皱纹、满头白发的男人的脸,顿时感到不可置信。母亲提起桥田这名字时,总说他是永远怀抱希望的人。正因为是与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父亲呈现对照的一个名字,所以在凉介的想象中,这个人的眼神应该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带着不屈不挠的坚毅。

但是,凉介在工地看到的桥叔,眼神中从未出现这样的韧性,或者应该说他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总是从工地独自回家的桥叔,背影看起来超过六十五岁,有时甚至散发出一种枯萎的孤寂感。

真的是他吗?

凉介在挖掘沟渠之际,数次看着桥叔,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从幼年时便一直怀抱在内心的疑问非确认不可,为此凉介才来到这座岛。经过以刀刃划过胸膛的那一夜、了解自己的内心仍渴望活下去的此时此刻,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此时此刻,凉介更想知道那个答案。

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只有桥叔了。

但是,不论是开口询问、听对方给他的答案,或是交给对方收藏在背包底层的东西,对凉介而言都是极大的试炼。这几件事一旦达成,或许就是离开这座岛的时候了。

然而,跨出这一步的时刻,比凉介预期的更早来临,竟然就是在挖掘的沟渠贯通的那天。会长向大家宣布,虽然还未竣工,但是挖掘的沟渠贯通了,算是工程告一个段落,所以在衔接塑胶管以前,先各自带食物来庆祝吧!于是中午过后,所有人都放下铁锹,在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铺上防水布,举办庆功宴。

不妙。凉介三人不由得绷紧神经,全神戒备。这一天除了睦之外,几个性格粗暴的岛民也都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满脸通红,不时觑着薰和立川,其中也有人大声喊着:「戴鼻环的小妞,过来一起喝!」

会长当然也保持警戒。为了方便掌控全局,他坐在宴席正中央,不停地向每个人夹菜劝酒,笑容满面地说「你也喝」或是「你也很努力呀」之类的话。睦等人虽然不时发出怪声,但在会长面前却相当安分。

事情的开端是民宿老阅搬来的大汤锅。老板把汤锅放在会长旁的户外瓦斯炉上,男众全都喜不自胜,「不愧是庆功宴!」大家拍手叫好。这个火锅大概是庆功宴的主菜吧。不过,随着热气冒出,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可以说香味浓烈,但对有些人而言也可能是刺鼻的恶臭。有人可能觉得闻起来美味,但也有可能给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这什么火锅啊?」

立川好奇地拿着大碗看着凉介。薰也老实地说出感想:「好像有点臭。」

「混帐!你说什么?」

睦旁边的男人破口大骂。薰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

喝了相当多酒的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立川招手,「喂,蠢货!」立川没理他,睦却又嚷着:「蠢货,我在叫你。混帐!」说着把炸鸡扔向立川。立川不禁脸色大变。

「怎样?」

「你们嫌岛上的食物臭吗?」

「喂,给我坐下!」

会长虽然试图制止睦,但这个大块头的渔夫并不理睬。

「你们不敢吃pinza的肉吗?」

凉介也把大碗放下。立川瞪着睦,一脸不屑地说:「啥?Pinza?听都没听过。」

「这里说的pinza就是山羊。」

可能是想制止立川,会长这么回答,但就在同时,睦又扔了一块炸鸡过来。

「连pinza都没听过就来这座岛吗?你这小子有念过书吗?」

「怎样?想打架吗?」

满肚子火的立川发出怒吼。

「都给我住手!」

会长虽然大吼,却为时已晚。立川已经扑向睦,顺着气势以臂膀的力量使劲狂揍睦的脸。睦也不甘示弱,虽然被打趴在地上,仍然挣扎着用头猛撞立川。

会长试图抱住扭打成一团的两人,却被撞开而跌坐在地上。慢会长一步的工头也介入两人之间,没想到冷不防被往后推,把整锅羊肉锅撞翻。顿时惊叫声四起,好几个人摔倒;汤锅的热气大量冒上来,每个人都慌张地想逃离防水布,推挤之下接连绊倒,连炸鸡、酱菜碟也满天飞。会长怒吼着跌坐在地上。

凉介拉住失控的立川。立川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胡乱拳打脚踢之下,不仅男众,连凉介也挨了他好几拳。睦同样完全失控,紧抱住他腹部的桥叔,头部被他左右连着狂殴好几拳。等男众用手从睦背后穿过他的腋下制住他时,桥叔已经半失去意识般倒在地上。

庆功宴到此为止。民宿老板和男众压制住仍在大声吼叫、完全失控的立川,把他拖到小货车上。薰也哭着一起坐上车斗,车子直接开下坡回去了。力大无比的睦则被五花大绑,像抬神轿一样被扛到村落的什么地方去。

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遍地狼藉,防水布歪七扭八,食物散得到处都是。垂头丧气的会长坐在当中,登志男紧紧抱住邮包,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凉介和桥叔都掩着脸瘫坐在地上。

几个男众回来后,先让会长倚着肩膀,再帮登志男拭去脏污,接着一行人仿佛簇拥着两人般离开了无人寺庙。

满地散乱的食物中,只剩下凉介和桥叔。

过了一会儿,桥叔先打破沉默:

「我们两个好像都被揍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有受伤吗?」

「不,我没事。」

桥叔颤抖着手在纸杯里倒了酒之后递给凉介。

「真抱歉,让你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不,我们……也有错。」

凉介被立川打中靠近眼睛的位置,半边脸颊刺痛。他单手捣着脸,另一手接过纸杯。桥叔咕噜一声喝干了酒,喃喃地说:「男人真蠢。」凉介点点头,把桥叔倒给他的酒一口气喝光。

桥叔也用手捣着头脸,在防水布上半爬着,把散落各处看似山羊肉的东西收到盘子里。但肉要不是沾满了沙子,就是被踩得稀巴烂,没有一块看起来还能入口。

桥叔中途放弃挑捡那些肉,深深叹了口气。他放下盘子,看着凉介的脸。桥叔的眼眶湿润,也没拭去流到脸颊上的泪水,只是交互看着凉介和盘子上的肉。

「真不甘心,」他说。

凉介点点头。桥叔抓起一片沾满沙子的肉,用酒冲过之后放进口中,同时也递了一片给凉介。凉介不由自主地接过来放进嘴里。他的脸颊内侧可能有裂伤,酒渗进伤口时微微感到刺痛。肉的味道则吃不太出来。

「这是山上山羊的肉吗?」凉介问道。

桥叔摇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再次凝视着凉介的脸。

「听说你有事找我?」

被桥叔冷不防这么一问,凉介一下子答不出来。桥叔继续说道:

「登志男告诉我了,说打工的男人提到我的名字。他说不是长头发的那个,是你。」

凉介重新在防水布上坐好。

「请问,桥叔……你就是桥田宗一先生吗?」

是的。桥叔点点头。

「我叫菊地,菊地凉介。」

桥叔慢慢张大了口,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他原本湿润的眼睛大睁,直盯着凉介的脸,然后眼眶又逐渐盈满了泪水。

「你就是凉介。」

「是的。」

桥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周围,在防水布上正襟危坐。

「已经长成大人了。」

桥叔的声音发颤,「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我……」

为什么呢?凉介自己也不清楚。

「菊地的……你的父母,承蒙他们关照了。」

桥叔低头深深行了一个礼。

凉介也向桥叔回礼。两人片刻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甚至无法看着对方,视线落在满是脏污的防水布上。

「令尊的事,真的很遗憾。」

「嗯,」凉介看着翻倒的肉片回答。

「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令堂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到这座岛上开始生活不久。我一直把他视为好友,所以发生了那样的事真的非常震撼。更何况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

凉介默默地点头。

「那么……令堂呢?」

桥叔看着没有回答的凉介,把话说得更完整。

「令堂最近状况如何?」

「病死了。」

「欸?」

「已经一年了。」

桥叔大大地倒吸一口气。

「据说发现问题时,已经太迟了。」

「真的?」

「是的。」

桥叔嘶哑着声音呻吟道:「怎么会……」然后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倒吸了几次气,静静地哭了起来。只听得到他喉头轻微震动的声音。凉介也紧咬着唇。

桥叔究竟哭了多久?凉介无法掌握确切的时间。听着他压抑的呜咽声,凉介感觉桥叔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像在距离他很遥远的地方。像是要测量这不可解的距离般,凉介一句一句慢慢说道:

「是偶然发现的,找工作的时候看到这座岛的名字。以前经常听母亲提起。」

「原来如此。」

「所以我心想来这里看看,或许能见到桥田先生……」

「为了这个原因来这里?」

凉介无言地点点头。

大概是几岁的事情呢?母亲让凉介看了照片。桥田宗一这个经常听母亲提起的名字,他独自一人在离岛生活的照片。母亲说,这个人待在远海的孤岛,为了制作起司赌上自己的人生。即使面对年幼的凉介,母亲的声音仍然压抑着某种情感。

那位挚友在遥远的离岛上再度挑战丈夫未竟的梦想。身为一个女人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时的声音。

「宗一先生是一个永远怀抱望的人喔。」

凉介在端坐着恸哭的桥叔身旁,想起母亲昔日的声音。

「请问……」

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询问那件事的时机,凉介依旧开了口。

「桥叔……现在还在制作起司吗?」

桥叔像是突然被击中要害似地看向凉介,随即别开视线。

「没有,我现在是以捕鱼为生。」

桥叔以双手拭去泪水,「明天傍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说:「明天傍晚你有事吗?」

凉介好不容易可以正视桥叔的脸。桥叔挨了睦的拳头而肿起的脸颊上,仍有泪水滑落。

「工头说应该没什么事。」

「是吗?那么……」桥叔勉强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去捕鱼,其中会有没办法出售的鱼,我打算用那些来下酒,还会招待其他客人。不嫌弃的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喝两杯好吗?我也还有话想跟你说。」

凉介点点头。

「桥叔,」

「什么事?」

「我妈……」

那些涌上胸口的回忆,让凉介开不了口。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桥叔再度以手掩面,垂下了头。

12

岛的西侧是和缓的斜坡,广布了一大片蔗田。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整片蔗田的嫩叶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随风轻轻摇曳。穿过这片灿烂景致后,就是桥叔的住处。

桥叔的家是一栋平房建筑,外观质朴。庭院里有一间木造的小屋,屋子前面系着两头白色的动物,一旁另外有小小的一头跳个不停。

「Pinza。」

「我完了,它们好可爱唷,怎么办?」

山羊以金色的眼珠看着想接近的凉介和薰,像是绒毛玩偶般的小羊静静地躲在两头大山羊后面。

桥叔一面搬运装有渔获的冰桶,一面出声提醒:「小心一点,刚开始还很陌生的时候会被它们攻击。」桥叔话还没说完,凉介的腰部已经遭到一击。发现是山羊用头顶他的瞬间,凉介已经往前摔倒了。薰尖叫了一声,立刻后退。

「勇猛的那一只叫做刚,旁边那只叫花代。」

桥叔拉开玻璃门,把桌子搬到草地上,开始准备宴席。凉介和薰一边帮忙,却无法不在意山羊。两人战战亲兢地摸摸刚和花代,向小羊招手。有时才以为山羊愿意乖乖让两人抚摸,它们却又转身跳开。完全无法预测动向的生物。

「我在山上也有看到。」

「啊,那里也有对吧?那些已经都变成野生的了。」

凉介想起斑斑和那头黑色的羊。

「里面也混有我曾经饲养的山羊后代喔。」

「咦?桥叔放生的吗?」

第一次见到山羊的薰,正忙着用手机拍照。

「嗯,就是在那个地方放生的。」

「这只小羊叫什么名字呢?」

听到薰的问题,桥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帮它取名字。」

「为什么?它全身软绵绵的这么可爱。桥叔,这只小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桥叔没有回答薰的问题,迳自走到厨房。薰伸出手,摸着小羊的头说:「你也这么想吧?至少希望有个名字吧?」小羊虽然一开始让薰抚摸,却又小声地咩咩叫着,钻回花代的身体下面,吸吮花代涨大如汽球的乳房。

「那么,我就擅自帮你取个名字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培诺,怎么样?不管你是公的或母的都通用。」

夕阳西下,庭院的草也染上一片金黄。此时桌上已经排满了大盘佳肴,有双带鰺生鱼片、综合天妇罗、一整只活龙虾的料理。三人用热水兑黑糖烧酎,先干杯等着其他客人。

桥叔指着天妇罗的盘子。

「这是香匙天妇罗,香匙就是本岛称为软丝的乌贼。做成生鱼片虽然也很美味,不过你们先尝尝看这种吃法,可以直接用手抓来吃。」

桥叔还没说完,薰已经拿了一片天妇罗,沾了酱汁放入口中,随即睁大眼睛。

「哇塞,超赞。桥叔你好会做菜!」

慢了薰一步的凉介,吃了之后表情也变了。前一天嘴巴内的伤口到现在还没复原,但是香匙天妇罗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十分强烈,率直地令人感动。他虽然一直从事厨房工作,却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乌贼。

「确实好吃!」

「立川真傻,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

立川自觉没脸面对桥叔,所以在房里蒙着毛毯大睡,不愿出门。薰一面转述立川的话,一面伸出筷子夹双带鰺及龙虾来吃,然后连声欢呼,同时大口喝着甘蔗制成的黑糖烧酎。脸上仍然微肿的两个男人,也配合着薰的速度对酌。

过了片刻之后,桥叔招待的客人从旱田路走过来。穿着深藏青色洋装的吉门老师,以及不知为何也跟在后面的登志男。

「啊,老师。登志男你也来了呀。」

「那个那个……那个,你好。」

桥叔正想介绍吉门老师给凉介和薰认识,却发现双方已经见过面,于是只说了一句「大家好好相处吧!」

「听说昨天不得了呢。」

老师坐下来以后,一直注视着凉介。她的双眸看起来依旧澄澈明亮,眼波流转,映出夕阳下的天空。凉介只回了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就避开视线,把冰块加到杯子里。坐在一旁的薰则形式化地道了歉:「都怪和我们一起的那个笨蛋,真的非常抱歉……」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那是睦他们不对呀,因为……」

「登志男,那件事就别再提了。」

被桥叔这么一说,登志男圆睁着双眼。老师仿佛是为了打圆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然后抬起她穿着白色船形高跟鞋的脚。

「平常没有机会穿,所以今天好开心。因为桥叔说各位会来,所以就穿着新鞋子来了。」

桥叔笑着拍手。

「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老师好像公主喔。」

登志男鼻孔歙张,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心情激动。

「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穿着这个。」

薰抬起穿着安全鞋的脚。老师又再次抬起她穿着船形高跟鞋的脚。

「不过,你应该不久就能回到本岛了不是吗?我可是待在没有任何一条路面可以穿着这个走路的岛上喔,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必须在这种地方生活的女人心。」

「确实如此,或许真的很辛苦。」

两个外表给人的感受南辕北辙的女人开始交谈后,桥叔带头向大家举杯。

燃烧着地平线上薄云的太阳已经沉没。桌上放了一盏卤素灯泡提灯。虽然是使用干电池的提灯,却已足够提供桌边充分的照明。

以老师及薰为中心的宴席气氛热络。

登志男说的话都很奇妙,不时让两位女性笑到趴在桌上=

「上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老师说道。「真的吗?」薰尖锐地反问,桥叔旋即像是为老师辩护般回答道。

「她刚来岛上时,一天到晚都哭哭啼啼的。」

「因为我觉得要在这里待上这么多年,人生都白费了嘛。」

「那个那个,老师很伟大唷。」

登志男往前伸出酒杯,老师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就跟你说我一点都不伟大。当时我死都不想待在这里。」

桥叔比了个卷鱼线的动作,「所以我教她钓鱼,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孤单。」

「可能是我一直站在堤防上看海的关系吧。」

「没错,感觉你的心完全不在这里,好像就会那么跳下海,所以我才出声叫你。」

「因为,原本跟我有约定的人,一听到我说要留在岛上工作,就把我甩了呀。」

「结婚对象?」

凉介问道。老师点点头。

「后来,桥叔问我说要不要一起去钓鱼?我那时并不认识桥叔,也从来没有钓过鱼,不过,总觉得这个大叔看起来也很孤单……我记得是傍晚对吧?在堤防上钓到蓝圆鰺时好开心。」

嗯嗯。桥叔点头称是。

「老师胆子也很大,对我毫无戒心,回程时还搭我的便车到这里喔。我们一起把钓来的蓝圆鰺做成天妇罗吃掉了。后来她就迷上钓鱼了。」

「如果不是当时桥叔教我钓鱼,我或许就在什么地方哀嚎了。」

老师附和着,但桥叔却摇摇头。

「不过,你并没有那么脆弱。岛上的男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

「啊——没那回事。」

「这岛上的男人都对老师很着迷,所以他们那些人的太太,对她评价都很差。」

「哇,老师真是酷毙了!」

对跟着起哄的薰,老师连连摇手否认:「没有没有,没那回事。」同时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只是报以微笑,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不过……」就噤口不言。两位女性同时追问:「不过什么?」凉介还是不发一语,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去帮花代挤奶。」

老师说着也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羊舍走去。两头羊可能都已经很习惯她了,立刻凑了过来。桥叔虽然叨念着「不要在醉醺醺的时候挤羊奶」,却仍然拿出金属盆以及消毒用的酒精喷雾罐。他先把酒精喷在金属盆内杀菌,接着也喷了喷老师的手。

「要是混入杂菌,羊奶马上就会变质。」

桥叔边向站在不远处的凉介和薰说明,边以指尖抚弄花代的臀部。花代似乎很舒服地啼叫着,尿液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这么一来就容易挤出羊奶。」

「以身体的比例来说,它的乳房还真大呢。」

在开始拍照的薰面前,桥叔擦拭着花代的乳头。

「因为它今年产下两头小羊。不过,能够取得的乳汁,只有牛的二十分之一喔。」

「也就是说,我一定是花代的二十分之一以下,所以不到牛的四百分之一对吧?」老师说完一番奇妙的谦逊之词后,慢慢挤着花代的乳房。乳汁如一条白线般斜斜喷出,弄湿了草丛。桥叔移动了一下盆子,接住羊奶。

「那个那个……今天要做优格吗?还是直接喝?」

面对拿起杯子的登志男,桥叔喃喃地说:「真不想做麻烦的事哪。」

「先让我们直接这么喝吧!」

「也对,今天还有东京来的人。」

正在挤奶的老师和桥叔似乎已经决定好羊奶的使用方式。这时候盆子里的羊奶不断地增加。

「小羊的量也要留给它才行。」过了不久,老师这么说,同时停止搓揉花代的乳房。薰因此自然而然说出命名的事。

「这只小羊叫培诺喔。」

桥叔看着薰的脸。

「因为桥叔你说它还没有名字,所以我刚刚帮它取的,叫它培诺。我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不过道个名字应该不管公母都……」

「你帮它取名字了?」

从桥叔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不知所措。老师也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从花代腹部下方站起身来。小羊立即飞奔过去,重新抢回刚刚被人类占据的母亲乳房,用力吸吮着花代的乳头。

「取名字了啊?」

桥叔一边拿着装了羊奶的盆子往桌子那边走,一边重复呢喃着:「这样啊,取了名字啊。」现场的气氛明显起了变化。薰走到凉介旁边,小声地说:「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抱歉,没有事先告诉您一声就帮它取名字。」

登志男戳了戳凉介的腰际。

「那个那个……那个,不能帮它取名字啦。」

「算了,名字的事情等一下再说……好吗?先喝看看这个,」桥叔说。

所有人都回到桌旁。桥叔拿起盆子,把刚刚从花代身上挤出的奶倒进每个人的杯子里。光看外观感觉就比牛奶更浓郁。

「有人觉得有腥膻味,可以说是各有所好吧。」

尽管桥叔一再催促,凉介仍然盯着玻璃杯中的羊奶。与其说那是白色的物体,不如说它就是白色本身。

母亲曾经告诉过凉介,说他很小的时候喝过羊奶,但他并没有这段记忆。父亲过世以后,一切都变了;从他懂事时开始,凉介就和母亲两人过着不断搬家的生活。

凉介把杯子拿近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确实是带有些微个性的气味。与其说是腥膻味,更像青草散发出的香气,令人有些怀念,但却又像是初次接触的味道一般。

他将羊奶含在口中,慢慢地品尝。乳品不是喝的饮料,而是必须咀嚼品尝的食物,凉介在厨房工作时曾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而花代的羊奶就如这句话说的,有种沉甸甸的质感,甘美浓厚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扩散。

「哇!」薰尖叫出声。

凉介和薰四目相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这会令人上瘾的,因为是货真价实的母乳。」

听到桥叔这么说,老师也颔首表示赞同。「尤其花代真的特别优秀,」她说道,视线投向羊舍的方向。

「用这个羊奶做的优格真的很棒喔。」

「那个那个,我最喜欢了。」

「今天就这么放着也会变质,横竖要做优格,我明天就送到民宿吧。」

桥叔对凉介和薰这么一说,老师举起手来。

「我也要。桥叔特制的优格特别好吃。」

「不不,不是因为我的技术,是因为花代是头很棒的山羊。它是撒能山羊,属于乳用山羊。」「乳用?」

薰偏着头问道。

「是的,是人类为了取得羊奶反复改良的品种,所以……」

唉,真伤脑筋。桥叔嘟哝着。

「凉介你们取了名字的那只小羊,呃,叫做皮诺是吗?」

「是培诺……」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薰再次道歉。

「没关系。它是公羊。虽然是乳用山羊,但因为是公的,所以无法利用。繁殖用的只需要刚一头就够了,所以昨天的庆功宴用掉一头,不久之后它也会被宰杀。买主也已经确定了……是会长。」

「宰杀?」

凉介回头看了看羊舍。

「杀来吃。」

雪白色的小小生物正贴近花代的乳房,毛绒绒有如玩具般的小生命吸吮着乳汁,眼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可是……咦?昨天的庆功宴?」

薰翻着白眼。

「就是打架弄翻的那一锅啊。那锅肉就是花代生下的小羊。」

「就是我也吃了一口的那个?」

凉介张大嘴巴看着桥叔。

「这是岛上的传统。」

「它也一样?」

凉介指着培诺。是的,没错。桥叔点点头。

「讨厌……」

薰两手抱头,嘴巴扭曲着。

「原本山羊在这座岛上只有食用一途,不过桥叔来了以后,开始进行乳制品生产的实验。他想说是不是能用牛或山羊的乳汁制作优格或起司。」

老师仿佛是为桥叔辩解般说明。不过,桥叔连连挥手否认。

「不,完全成不了气候。要做成起司获利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会长感到很失望。到头来,现在山羊还是当做肉羊用,所以昨天整锅肉浪费掉了真的令人很不甘心。我想就算是会长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个那个那个,我也很不甘心喔!」

登志男在一旁用力点头。

「负责宰杀的是民宿的老爹,会长很少动手。不过,花代生下它以后,都是我在照顾,没想到竟然发生那种事……」

桥叔凝视着正在吸吮花代乳汁的培诺。

「在岛上过日子……在都市中不懂也无所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原本由其他人代为处理的事,全都必须亲力亲为才行,这实在很痛苦。所谓回到人类活下去的原点,说起来其实相当残酷。」

「这样啊,并不轻松呢。」

薰注视着玻璃杯中的羊奶,大大叹了一口气。

「那个那个……那个或许不轻松吧。我也有,很痛苦的时候。」

老师插嘴说道:「确实不轻松呢。登志男曾经离开岛上然后再回来,而且一个人努力负责邮差的工作。」

「对,那个……我曾经离开岛上,不过,那里也很辛苦,所以我又回来了。那个,不管哪里都很辛苦啊,啧。」

「这座岛充满这样的人喔。离岛未必就是天堂,说起来反而完全相反,简直就是把所有落魄潦倒的人汇集起来的人类图鉴。」

「就拿桥叔来说吧,他为了这个岛竭尽心力制作起司,但是岛上却没有人协助他。」

桥叔把食指贴上唇边,示意老师别再说下去。

「算了,用山羊的乳汁来制作起司,就某个层面而言,破坏了这里原有的规矩……原本就不容易。而且,利用产乳量少的山羊制作起司本身就不可能。虽然也教过大家用牛奶制作,但每个人都说太麻烦就不做了。现在岛上的牛全是肉牛。」

桥叔继续说道:

「小山羊确实很可爱,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就这么让它长大。但是,这次生下来的两头会长都买下来了。新的蓄水池开始能够输送水的时候,可能就会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吧。岛上的男众出了相当多力,所以如果不是用在那个时候,就是用在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时吧。不论哪一种状况,这头小羊都会落得最近就要被宰杀的命运,所以我才没有帮它取名字。一旦取了名字,就会从食用的山羊,变成……变成有生命的家族成员了。」

唉……薰垂头丧气。凉介也不发一语,看着低下头的薰。

「不过,培诺真是个好名字。」

桥叔仿佛要为薰打气般这么说。老师和登志男随即转过头看着羊舍。

「果然只要叫过一次名字,就觉得它叫培诺了呢。」

「我实在很没用。」

桥叔喝干杯子里的烧酎,所有人都沉默着。

老师率先打破沉默,她以一句「以前我一直都没请教过您……」开了话头,「桥叔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接触到契福瑞(Chevre)的?」

咦?桥叔的脸瞬间变得僵硬。

「就是契福瑞呀,法文指的是山羊奶起司……」

「不,这个我当然晓得。」

桥叔打断老师的话。他的眼神在空中游移,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狼狈。究竟怎么了?薰和老师面面相觑。桥叔或许对这样的气氛更觉得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明。

「山羊,嗯,包括使用山羊奶制作的起司,叫做契福瑞。不,那个……其实,」

说到这里,桥叔调整坐姿面对着凉介。凉介刻意避开桥叔的眼神,注视手上玻璃杯映出的光泽。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友人发誓一起成为酪农,法文叫做fermier。我曾经有过拥抱这种梦想的时代。我的好友那时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小孩。我们两个人借了一大笔钱,搬到信州(注11)去住。为了实现梦想,我和好友以及他的妻子三个人曾经一起努力过。然而,最后我们还是不欢而散、分道扬镳了。然后……经过一些转折,我辗转来到这座岛上。」

是喔——老师和薰发出佩服的赞叹。「说到人生,实在是难以预料呢。」薰在杯子内倒入烧酎,老师又继续刚刚的话题。

「那么,桥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制作契福瑞的吗?」

桥叔看看发问的老师,然后又看看沉默地聆听的凉介。

「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用牛奶制作起司,而是用山羊奶,这是法国酪农的做法。我们想尝试去做大型乳业制造厂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能制作出品质优良的产品,价格和味道会截然不同。契福瑞是高级品,我们原本以为喜欢这种起司的日本人应该会逐渐增加,没想到……竟然以失败收场。」

凉介悄悄抬起头,桥叔再次凝视着他。

「和友人不欢而散是我的失败,想在这个岛上做起司终究还是失败。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论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桥叔在胡说什么?我可是很依赖你的唷。」

老师语气微嗔。登志男也以劝戒的口吻说:「那个,不可以这么说喔。」

「不,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沉重如暗影般的笑容浮现在桥叔的脸庞上。他再次看向凉介。

漆黑的蔗田中传来嫩叶沙沙的声响,带着湿气的晚风紧跟在后,吹了过来。

13

与新水道相关的所有工程,在一星期后结束。和竣工仪式一起举办的庆功宴在集会所正式举行。原本凉介和薰很担心是不是会拿出培诺的羊肉锅来庆祝,但由于之前在寺庙的院子里发生过纠纷,所以这次只有准备酒和菜肴等形式上的东西。不过,那一天找碴挑衅的睦不在岛上。

睦遭遇到天外飞来的横祸:他饲养的肉牛跑出牛舍后暴走,他为了压制住牛导致肩膀脱臼。在集会所紧急处置后,睦被人用渔船送到R市。据说睦四处张扬说有人故意解开系牛的绳子,牛舍的锁也被人打开了。虽然会长斥责他老是整天喝酒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岛民还是集合起来,试图找出犯人。

庆功宴上,立川安分地待在集会所的角落,静静地喝着酒。他和桥叔握了手,又和登志男聊了些什么彼此笑了起来。凉介也差不多。他和薰、立川一起拍了合照,向桥叔及工头致谢,然后和稍晚匆忙赶来的吉门老师握了手。那是因为老师主动伸出手说:「改天再来岛上喔。」

隔天有定期船。必须修理旧水道的工头留下,凉介等三名临时工则排定搭这一班船回去。

夜里,三个人趴在棉被上,枕头边有烧酎的瓶子。他们各自拿着杯子小口地喝着酒,一面回顾整整两个月挖掘沟渠的工程。

立川虽然道歉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却又发着牢骚,以哽咽的声音说:「到头来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啊。」薰先说了句「我觉得好像来了好久」,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离开之前培诺没有被杀掉实在太好了。」

「阿薰不是很好吗?你在这里拍了那么多照片,回东京之后也有要做的事吧?哪像我,什么都没有唷。没学历也没钱,最近甚至连临时的工作也找不到。前辈也一样吧?以年龄来说不妙啊。」

立川反复说着「不妙、不妙」。凉介听着他们的牢骚,犹豫着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知道桥叔的生活状况后,凉介的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要说只能趁现在了。凉介喝了一口烧酎,轻轻把杯子放下。

「抱歉,我不跟你们回东京。」

咦?立川抬起头。薰也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

「我不回去。明天我不上船。」

「你要帮忙工头的工程吗?」

薰伸长了脖子看着凉介。立川则凑过来问:「什么什么?」

「我有想做的事,所以想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劝你最好不要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薰会这么说,不过凉介摇摇头否认:「不是的。」

「可是,前辈你有钱吗?也必须找住的地方吧。」

立川立刻点出具体的现实问题。

「这些都还没确定。」

「在胡说八道什么啦,前辈你这个闷葫芦!」

立川惊讶地笑了出来,接着又趴回被子上。他啜饮着烧酎,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真有意思,」立川一个人兴致高昂地说着。

「菊地哥你怎么了?先回去东京,想好该有的计划再来不是比较好吗?」薰满脸担忧。

「而且……你要在这里干嘛?前辈。」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说有想做的事的确是真的,不过现在……」

「到底是怎样啦?」

立川「啧」了一声,翻过身看着天花板,薰也转身仰躺着。过了一会儿,立川开口问

「我说前辈,我知道不该问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内心曾经受过什么伤?」

凉介抬起头,凝视着立川。

「嗯……算是吧。」

「那个伤,你是想治好它,还是想忘了它?」

咦?薰眯起眼睛。

「没想到你偶尔也会说出有深度的话嘛。」

「我不懂有没有深度,不过想治好还是想忘掉,做法肯定不同喔。前辈,我呢,从定时制高中缀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现在确实是个笨蛋,不过,念小学的时候我可是很用功的。」

「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笨蛋,」凉介说。

薰仿佛是为了补充凉介的说明般,继续补了一句。

「就是嘛,你不是笨蛋,是猪头。」

「没关系啦,你们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清楚得很。」立川用脸压住枕头,吐了长长一口气。

「我爸妈在我小学毕业以前离婚了。老哥跟着我妈,我也想跟他们一起,但老妈说养不起两个孩子,所以我只好跟老爸一起生活。不久后,老爸的新老婆就来到家里,我这就有了新妈妈。总觉得很多事都变得很麻烦。新妈妈生了小孩,我在家里失去了容身之处,做什么事都不顺利,书也完全没在念。所以呢,只要有人随口跟我提到学校或是学历什么的,我就会很火大。我知道别人一定认为,反正还不是你没好好努力什么的。不过,那是父母都在、家庭健全的家伙在说的,我在重要的时期有家却归不得……哪有什么念书的机会?」

立川并未看着凉介及薰,继续说道:

「可是啊,我也很讨厌为了这种事火冒三丈的自己,所以我心想,干脆把过去的事都当做一坨屎,把那些日子全忘记就好了嘛,所以就一直过着轻率放荡的生活,一半带着游戏人间的心情……结果,完全不行。以那种心态随波逐流,结果什么也没变,没有一点真实感,无法感受到自己真正活着,所以永远在意着过去的事情。不过……我毕竟也是人,不应该就一直这么下去。我希望活得更有真实感,就算可能因此要了我的命也无所谓。不,应该说那样的话还比较好。这样的话,我的伤口一定能够痊愈。」

薰用力地点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立川,既然你这么清楚,就一定能够往前迈进不是吗?」

「可是,不知道是目光短浅还是什么的,我不像前辈,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凉介一直凝视着立川的侧脸,然后低声说了声「谢谢」。

立川没再说什么,在三个杯子里分别倒了烧酎。

「我来这里以前,曾遇到过很令我厌恶的事。」

这次轮到薰看着手中的酒杯,开口说道。

「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

「咦?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立川翻过身子正想靠近薰时,薰伸手制止,「别靠过来。」

「因为那件事牵涉到男人,这辈子想治好应该是不可能了。总之,我想忘了一切。当时心想男人最好全都死光算了。所以很抱歉,我对男人还是有抗拒感。」

「发生什么事?是对方霸王硬上弓吗?」

「不要问啦,猪头!」

薰瞪着立川。

「好过分,人家是担心你耶。」

「所以……以前我也没穿这么多鼻环。因为发生令自己很痛苦的事,我心想绝对不能向痛苦认输。我是以这样的心情去挑战的。这个也一样。」

薰露出手臂上的玫瑰刺青。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玫瑰,我只不过想证明那些痛根本不算什么。」

「什么嘛,大家都惨兮兮的。」

立川又转过身来面对凉介,似乎期待他能说些什么,但凉介依旧默不作声。

「前辈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吗?你这个闷葫芦。」

「抱歉,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你下定很大的决心是吧?」

凉介对薰点点头,仍旧不发一语,用手指压着额头。「真有意思,这么没用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就暂时奉陪好了。」立川说道。

什么?凉介看着立川的脸。

隔天一早,凉介等人告诉来发给他们船票的工头,说他们不打算回去。工头一脸狼狈,令人同情。他趴在餐厅桌上,摆出一副全身虚脱的样子。

「能不能拜托你们回东京?我和会长还有另一层关系。」

工头以极为憔悴的表情看着三人。

「你们是没像之前来的那批人,因为嗑药而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不过,和岛民干架,甚至连牛都暴走……还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好不容易工程结束了,我以为能够喘息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凉介默默低头致歉,立川和薰随即也跟进。

「既然这样,你们先回去本岛一次再来好吗?如果你们就这么留下来,就变成我的责任了。我也有我的立场要顾。」

「真的很抱歉。」

「你们打工的费用也是直接汇到帐户里,现在没办法给你们现金。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这里连一台提款机都没有。」

凉介再度重复了一次「真的很抱歉」。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吧?」

「不是。」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的,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那个女的过去不知道用甜言蜜语骗了多少人。最近连会长的儿子也魂不守舍的,成天在那个女人身边打转。不过啊,都是被那个女人引诱的。」

薰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瞅了凉介一眼。

凉介回看了工头一眼,断然地摇摇头。

「不,因为我有想做的事。」

「你们两个也不回去吗?」

工头分别注视着立川和薰。事出突然所以两人也解释不清,只能暧昧地回答「嗯」、「是啊」。

工头哭丧着脸,探出身子。

「那个,果然……你们是自己想挑战看看吗?探索自我之类的?」

可能是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工头的胸部及肩膀上下摇晃着。

「既然这样就独立自主呀,探索自我是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才有资格说的吧?怎么办,这个票?不上船全都白白浪费了不是吗?」

工头拿着三人的船票,手颤抖着。

「你啊……从刚刚就一直说些没出息的话,真不像样。」

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妇人突然开口。

工头愈来愈沮丧。

「说什么独立自主!你自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只因为你是会长的外甥,所以才能在这里工作不是吗?说是工头,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叫你工头不是吗?岛上有哪个人叫你工头吗?他们因为在这里有想做的事,觉得有意思,所以想留下来不是吗?你不就是为了找这样的人才去本岛招募临时工的?结果以前有谁留下来过吗?有哪个年轻人愿意留在这个岛上吗?或许这是什么缘分也说不定,你就帮帮他们吧!」

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凉介等人的方向看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露出笑容。工头就像溺死前的鲤鱼般,张开口期期艾艾地说:

「既然这样,就得和会长商量。我也无能为力。」

果然还是不能无视岛上的头子,凉介心中一阵苦闷。意外地,连妇人也点头说:「也对,不先跟会长商量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会长决定才行?」

立川似乎也和凉介有同样的疑问。工头再度浮现一副快要窒息的神情。妇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想待在岛上,就得先记住这件事。像我哥只是脸臭了一点就被会长误解,他也曾经有过被欺负,或者说是被排挤的时期喔。」

走廊传来「少啰唆」的吼声,门随即被打开,民宿老板探头进来。

「你们说想留在这里吗?」

「是的。」

「还是算了吧,这里不是年轻人待的地方。」

老板说完用力关上门,发出脚步声离开了。

工头双手抱头,妇人也抚着白发陷入沉思。

「找到住处以前,请让我们待在这里。」

妇人抬起眼角看着凉介。

「可以是可以,要是没找到呢?」

「到时候不能在这里工作吗?」

「你说这里,是指我家?」

看到凉介点头,工头的脸也扭曲了。

妇人盯着凉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这里是只有工程期间才供餐的民宿喔,平常又不可能有观光客来,等于没在营业。我没能力雇人,更何况一次来三个。」

凉介垂下眼帘。

「那就只好露营了」

立川这么嘟哝着,薰立即一脸喜不自胜地说:「露营不错啊。」

14

会长家的客厅里摆设着弯弯曲曲的木制雕塑品,似乎是以细叶榕雕塑而成的作品。凉介虽然对艺术没有研究,却觉得一旁摆设的木雕七福神(注12)破坏了客厅整体的气氛。

「真伤脑筋。」

会长垂着粗眉噘起嘴,满脸苦恼。三个人在他面前只能乖乖听他说教。

「我想你们也知道,岛上的生活和你们想象中那种电影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不过,岛上的人口能增加就是好事吧?」

立川一插嘴,会长立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没错,所以只要是和本岛有关的工作,过去都是从本岛找年轻人来做临时工。我想其中或许有人会喜欢这座岛。」

「既然这样,我们自愿说要留下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也必须是岛民希望对方留下来才算数。这两个月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观察你们是不是适合留下来。」

「观察?」

薰和立川同时问道。

「我个人并不会特别讨厌你们,不过……我就直说吧!没有一个岛民希望你们留下来。换句话说,你们和岛民之间不会有两情相悦的情况发生。要是有岛民想娶你当老婆,自然另当别论。」

被会长盯着看的薰皱起鼻子。

「何况……还发生了睦养的牛突然发狂的骚动。虽然那件事因为他使出蛮力搞到脱臼把牛给制伏了,但万一有小孩被牛拉着跑,你们想想看,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岛上发生这样的事,仔细一想,当然令人忧心。」

「你是说那是我们干的吗?」

立川翻着白眼。

「我不知道。那件事,只要当事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只不过,确实有人认为是你们搞的鬼。在这样的气氛下,你们留在岛上,就有点像天空中飘着一朵乌云,或者说是不合季节的台风即将来袭的感觉……唉,真伤脑筋。如果单纯来这里玩当然很欢迎,但是在这里住下来,被你们以自己的作风搅乱的话就麻烦了。岛也有岛的规矩,这里有这里的体制,因为大家都能遵守,所以这么小的岛才能维持到现在。你们如果没办法找到工作,难道打算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你们有老死在这里的觉悟吗?」

三个人一句话都没回。

「菊地先生,」会长冲着凉介问道:「你已经打点好要住哪里了吗?」

凉介偏着头,仍然沉默不语。这时会长太太刚好端了茶点出现。

「我老公并不是讨厌你们,而是认为你们会很辛苦,所以先把丑话都说尽了。他这人个性单纯,就跟加拉巴哥群岛(注13)的稀有保育动物一样。」

「少啰唆!」

会长太太「喔」了一声,离开之前又补了一句:

「希望你们重新考虑也是为你们着想哟。」

「不是叫你少啰唆吗?」

薰瞪着对太太咆哮的会长。

「反权力、反家暴。我可不会因为痛苦就退缩。」

什么?会长看着薰的脸,大概是不懂薰的意思吧?立川则毫不客气地撕开茶点的袋口,拿出看似黑糖果子的点心放入口中。

「反正,总是有办法的,」立川说。

「真是这样就好了……」

会长挑了挑浓眉。

「总之,随你们便,年轻人不到世界各地闯闯也不行。在这里看是要露营还是怎样,随你们待到满意为止,然后就去别的地方吧!要到欧洲还是美国都尽管去闯。青春一晃眼就过了,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凉介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七福神。

15

隔天,凉介前往安布里岳。他想去看斑斑。他有预感,只要能和森林的动物再见面,就能更加确认此刻的心情。

应该交给桥叔的东西,现在仍收在凉介的背包里。想问桥叔的问题也深藏在心中。来到这座岛原本的目的连一个也没达成。

凉介穿过无人寺庙,进入登山道,经过立川用小石头丢的细叶榕旁。埋设塑胶管处的泥土呈带状变了色,在哪个地方如何汗流浃背地工作、男众对他说了什么话语,这些事全都一一浮现在凉介的脑海里。

走到蓄水池旁时,他停下脚步。

「这是爸爸做的水道喔。」

那里有个单手裹着三角巾的男人,他的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是睦。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是之前和凉介一起走过这里、吉门老师班上其中一个孩子。

凉介立刻低头敬了个礼。

睦微微张开嘴巴,然后问道:「为什么你还在?」凉介没有回答,迅速通过。

他一边拨开杂草一边爬上斜坡。

睦的女儿显然很不安。凉介也感染了同样的心情。就算是性情暴烈的睦,在女儿面前也是一脸为人父亲的神情,但他在看到凉介的瞬间脸色骤然大变,结果使那么小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凉介再次感受到留在岛上的艰难。一旦与岛民为敌,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这就是岛上的生活。

凉介继续爬上斜坡。

他朝着男坡和女坡分界点的方向走,来到坡度陡升的地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不断冒汗。这时和他初次登上这里的季节不同,据说即将进入梅雨季,日晒强烈宛如盛夏。凉介稍微往上爬以后,调整了呼吸打算再往上走。

男坡和女坡的分界处杂草丛生,覆盖住整个路面。他毫不犹豫走向左侧,这一边是和缓的小径持续延伸的女坡。凉介一面穿过铺天盖地而来的森林,数次回头看向后方。

斜坡下方茂密的树丛摇曳着。大概是它们藏身在其中吧?又或者只是风的缘故。

小径沿着山腰蜿蜒而上,斜坡上树林密生,略显昏暗。几十公尺前的林间有个空隙,炙热的阳光从那里穿透进来,耀眼夺目,仿若通往另一个世界般闪闪发光。

「喂,你站住!」

突然有人喊住他。

凉介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睦竟然已经来到他身后。睦绑着三角巾的手臂晃动着,脸色大变疾奔而来。

凉介照他说的停下脚步。

「臭小子!」

要逃就趁现在的念头在他内心骚动着,不过,他从来不曾招惹睦生气过,这样的想法,留住了他迟疑的脚步。

睦跑了过来。凉介张望了一下睦的背后,确认小女孩是不是跟着。或许睦已经交代她先回家了,没看到小女孩的身影。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睦冷不防一把抓住凉介的胸口,虽然只是单手摇晃着凉介,仍然力大无穷。凉介上衣的钮扣因而被扯落。

凉介退后一步,睦却往前跨出更大一步。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往他逼近。

「放开牛的,就是你们吧!」

凉介虽然觉得必须澄清,却发不出声音,甚至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睦踹了他一脚。

「我什么也没做!」

凉介紧抓住睦正要再踹下去的脚喊道。

「除了你们还有谁?」

这一回是腰侧被踹,凉介滚落在草地上。

凉介发出不成声的叫喊,往睦的腰部一撞。睦为了避开而跌在登山道上,但立即翻身站了起来,单手挥拳殴打东倒西歪的凉介。凉介的下巴挨中一拳。他按着脸蹲下身来。

「你要是来真的,我绝对奉陪到底!」睦大吼。

「住手!」

凉介一边喊叫,一边捡起路旁的石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他的咽喉底部迫近般,他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睦原本还要再冲过来揍他,却因为注意到他手中握有石头,瞬间停止了动作。

凉介趁着睦迟疑的瞬间转身跑走。尽管睦在他背后不断咆哮,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凉介在微暗的登山道上飞奔,朝前方阳光洒落的林间空隙而去。

「喂,你给我站住!」

睦追了上来,凉介使尽全力地跑。

登山道往山顶连绵而上,仿佛爬上右侧斜坡般延伸出去,坡度更为陡峭。就这么一直跑下去,或许可以拉开和睦之间的距离吧?不过,睦一定会追过来,往无处可逃的山顶追过来。

进入充满阳光的林间空隙的瞬间,凉介朝左侧斜坡下方郁郁苍苍的森林一跃而下。树枝打中凉介的头和脸,杂草绊住他的脚;黑暗中,凉介突然被树枝击中胸部,树枝啪地应声断裂,四处飞散。杂草丛整片覆盖住斜坡,使他看不清地势。当他发现大事不妙时已经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沿着斜坡滚落,他的膝盖撞到某个坚硬的物体,疼痛传遍全身,但他的身体仍继续滚落,沿着草丛、灌木丛一路往下。凉介的眼前一片昏暗。他试图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他不停往下坠,树丛和林荫透出的阳光,宛如万花筒般在他脑中旋转。

「咚」地一声他像是被扔到地上。

无止境的坠落终于停止。

他的眼前有无数的枝叶及藤蔓,再往前则是被叶片切割成碎片的晴空。

只稍迟了片刻,许多不同的物体从天而降。

树叶、枝桠、弯弯曲曲的藤蔓。

凉介还没调整好凌乱的呼吸,他先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右臂疼痛,但手脚都还能活动。他转了一下脖子,坐起上半身。他看了看手背,到处都有擦伤,还流着鼻血。

凉介仰起脸看着刚刚摔下来的斜坡,只见茂密的树丛形成一片阴暗,看不见深处。

凉介环顾四周。为了防范睦突然出现,最好手上能有短棍之类的东西防御。刚刚他并没有以石头攻击睦,但当时若是攻击了,现在的状况应该又大不相同。他苦恼着该怎么做才好。这时候,草丛传来晃动的沙沙声。声音来自凉介身后。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坐倒在地上,连忙屈起膝盖,半抬起上身。

草丛继续摇晃着,而且愈来愈剧烈。

有一头山羊像是从草丛中诞生般露出脸来。

是一头雪白的山羊。它的腹部垂着丰满的乳房,就像桥叔家的花代一样。山羊用细长的眼眸盯着凉介一会儿,然后又回到草丛里。

它右侧的树丛晃动着,左侧也是。

草丛中的山羊群一只只露出脸来,忽隐忽现,应该是对凉介感到好奇。其中似乎也有好几头小羊,它们小小的身躯出现在叶片间,忙碌地跳跃着。

其中一头跳出树丛。

「啊……」

凉介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那是他想见的一张脸,黑白的花纹令他格外怀念。

斑斑踏着杂草,直接走向凉介,然后用鼻头轻轻抵着凉介的腰际,就和之前在断崖时一样。凉介像是被催促般挺直腰杆,走在草地上,然后第一次望向斜坡对面。

微暗的空间里,垂下好几道光柱。

光柱仿佛延伸到凉介身上,令他不由得抬起头。

他静静屏住呼吸。

那是会让人误认为岩石的参天巨木。宛如地表隆起般的青苔浓密生长,寄生植物也相当繁茂。巨木的树干粗大,需要数人才能环抱。这些树以独特的弯曲方式占据了整个空间。连绵的树瘤及弯曲处蔓生青苔,遮蔽天空的膨大树叶以及数不尽的气根有如云朵般簇拥着巨木。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参天巨木。它们沉默地伫立着,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凉介初次亲眼目睹细叶榕的原生林。它们是历经千年以上的岁月,与风雨同在、亘续永存的生命。又或者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永恒。

凉介只是伫立不动,甚至忘了抵着他腰部的山羊。

偶尔会有动物穿过光柱,闪耀晃动。那是栖息在这片原生林的鸟群。润泽的空气因为鸟群飞过而轻微流动,散发树林柔和的芳香。

凉介一步一步以脚底去感受,缓缓进入原生林。他轻抚眼前巨木的树干。带着湿气的苔绿间,露出犹如石化的大象般的细叶榕树皮。凉介以指尖抚过树皮,传送他内心深处的感动,传送那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感谢等由内心渗透而出的情感。

凉介伸手抚摸垂下来的粗大气根。他心念一动,试着靠在上面,慢慢放松身体;他的头顶发出声响,枝叶纷纷掉落,但气根只是弯曲并没有断裂。凉介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像是被拉扯般轻轻摆动着。

凉介感觉自己像是在与巨木嬉戏一般。不,不仅是这株细叶榕,连整片原生林也像在迎接自己的加入一般。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凉介内心不断反复着这句话。他环顾四周。

巨木底下有山羊群,其中甚至还有之前在登山道时没见过的羊。有腹部垂着乳房的母羊、吸吮着乳汁的小羊。

山羊群一边在各处嚼食青草,一边不时凝视着凉介和斑斑。斑斑就待在凉介身旁。

凉介往原生林里走了两、三步,坐在冒出草丛的岩石上。斑斑还是一如往常用鼻子抵着凉介的腰部。凉介伸手抚摸斑斑的额头及头上的角。斑斑虽然身体紧绷,却高声啼叫着,声音几乎响遍森林深处,接着它反而更紧紧依偎着凉介。其他山羊也没离开,始终待在凉介周围。不久,那只全黑的羊也出现了。

凉介坐在岩石上,凝视着山羊好一阵子。森林里充满生命的气息。这时凉介突然开口说道:

「我的父亲是在森林里吊死的。」

凉介抚摸斑斑的手加了一点力道,斑斑再次高声啼叫。

「那座森林距离我家并不是很远。」

凉介注视着不可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斑斑。山羊的脸和人类的脸构造不同,但凉介却觉得它们的脸和自己的脸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凉介依然坐着仰望这片原生林。光柱从树上穿透而来,父亲仿佛就吊挂在那里。凉介低下头,再度凝视着斑斑的脸。

「我并不晓得。虽然对葬礼有印象,但不是记得很清楚。我和母亲搬离那里,辗转在各地生活。不过,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上吊的地点,于是我高中的时候就独自跑到那座森林里去,结果却令我相当失望。那是一个到处都是垃圾、红褐色的麻栎好不容易才长成大树般的简陋森林。一想到父亲竟然死在这样的地方,我就愤怒得无以复加。」

凉介双手捧着斑斑的脸颊。斑斑虽然左右摇着头,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样子。它把鼻尖朝向凉介的脸,接着开始舔舐凉介嘴边。

凉介抱紧斑斑,他的脸颊贴着斑斑的脸。斑斑的身上散发出兽类的味道。与其说是兽类的气味,不如说是生物肌肤的味道,其中还混有树林的芳香。斑斑叫了起来,其他的山羊仿佛等待许久般,也跟着叫了起来。

凉介的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心情。他放开斑斑,仔细观察野生山羊的脸。山羊的瞳孔形成一道道金色横线,凉介看得入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你在变成山羊前是什么呢?」

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蠢。

凉介站了起来,再次仰望这片原生林。

「这是哪里?斑斑。」

不知为何,他一开口,那头黑色的山羊竟然走近他。黑羊和斑斑一样,以鼻头抵住凉介的腰部。从这头山羊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上次偶然与它相遇时的紧张感。斑斑和黑色山羊开始一起推着凉介。

凉介和山羊群一起经过巨木旁。他踩过脚下黏滑的青苔,小心翼翼地在阴暗茂密的气根丛林中前进。

不久,凉介来到原生林的边界。这里已经不见细叶榕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阔叶树的杂木林。繁盛的叶片形成的天伞消失,阳光一口气倾注而下。阳光投射处是微微高起而突出、仅有数公尺高的小丘。但是,凉介一爬上去,就看到森林对面湛蓝的海洋闪耀粼粼波光。

16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比预期花了更多时间。

凉介像是被山羊群护送般从岛的西北侧下山,从那里沿着陌生的海岸线往回走,因为他想避开可能等着他的睦所在的森林道路。看到桥叔家旁边废弃的港口时,太阳已经西斜,眼前的大海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凉介拖着疲惫的脚步前进。

穿过蔗田,凉介走在石子路上往桥叔家前进,没多久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凉介跑了起来。桥叔家已经亮起灯光,在晕黄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山羊及两个人影。

凉介跑了过去。立川注意到他,薰也抬起头来。他们两人正在庭院的桌上摆放碗盘及杯筷。「哇,怎么了,前辈?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菊地哥,怎么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凉介也同时问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本来在民宿等你,但你一直没从山上回来,我们担心死了。能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的脸怎么搞的?」

薰帮他拿来一条湿毛巾。培诺来到凉介脚边,但凉介才要摸它,它就跳着逃开了。羊舍前上了锁,刚和花代高声啼叫着。

「究竟怎么了?」

看到沾了血迹的毛巾,薰和立川都皱起眉头。

「没什么。只是摔倒而已。」

「我们超担心的,因为有个大消息要告诉你,等半天却等不到你回来。」

「大消息?」

立川指了指屋子的进门处。那里放了薰和立川的行李,连凉介的行李也杂乱地堆放其中。

「桥叔说从今天晚上开始让我们住他这里喔。」

「他说我们只要付伙食费就好了。」

「会长和桥叔商量后,才这么决定的。刚刚桥叔开小货车帮大家把行李载过来,现在他去集会所搬旧棉被了。」

「真的?」

「他说我们同样是外地人,一起加油看看能够努力到什么程度吧!」

「真是太感谢了。但这样好吗?」

「这还用说吗?当然再好不过了。这可是加拉巴哥群岛的稀有保育动物同意的喔。」

「菊地哥,真是太好了!」薰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四个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围坐在庭院的桌旁。刚和花代感情和睦地嚼着桥叔堆起来的干草,培诺则磨蹭着花代丰满的乳房。

餐桌上摆了今天早上桥叔钓到的白鲷生鱼片和香匙天妇罗,脚下放着卤素灯泡提灯,以便天色变暗时使用。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白蝴蝶停在提灯的把手上,然后又翩翩飞往蔗田的方向。

「以后要麻烦您了。」

三个人郑重地向桥叔低头致谢。

「好了好了,反正我一个人生活也挺寂寞的,更何况会长也为我设想了很多。」

立川和薰一副像是要握住桥叔的手似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桥叔开心地看着他们喜不自胜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在这里生活一点都不轻松,所以不要过度逞强。就算临阵脱逃也没关系,想回去的人就挥挥手回去,谁都不需要被这个岛束缚。我们就先这么约定吧!这样的话,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见到彼此都不会尴尬。与其被局限在这个岛上,各位的人生更加重要。」

薰点头回答「好的」,她的鼻环亮晃晃的。立川似乎也醉了,他眼眶盈着泪说:「桥叔你这番话说得太好了。」

「不过,我认为最好要有个目标。我在岛上以钓鱼为生,既然你们要住在这里,希望你们能够帮忙。但是,只是这样的话,你们会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如果要在这里生活,你们有什么打算?要做什么?」

桥叔一手拿着酒杯,一一看向每个人的脸。

出乎意料地,第一个开口的是薰。

「我很容易晕船,所以钓鱼的事没办法帮忙。不过,我会努力帮忙整理工具或出货。至于我的目标……是这个。」

薰拿出手机,对着桥叔按了一下快门。

「来到岛上之后才发现,我还满爱拍照的。所以我想透过拍照,留下更多岛上的纪录。」

「欸?你也会说这么积极的话耶,真意外,」立川说。

「你少废话!」

桥叔笑着看他们两人斗嘴,「嗯,这个主意很不错。」他用力点头加以肯定,「而且拍照可以是一辈子的兴趣。」

接着开口的是立川。

「我如果说我的目标是在桥叔钓到高级鱼时,负责干杯助兴,大概过不了关吧?」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呃——」地低声拉长了声音。

「桥叔,我这个人啊,怎么说呢,虽然活力十足,却还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所以,反过来说,我希望每一天结束时,都能觉得『啊,我今天也很拼呢。』我不知道前辈心里在想什么,却跟着他做出同样的决定留了下来,这也是因为我想要待在他身边,看看他是如何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我的具体目标啊,就是在离开这个岛之前,清楚决定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抱歉,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不,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桥叔点点头,明确表示肯定。

「简直像诈欺哲学家,」薰笑着说,但仍为立川拍手。

最后轮到凉介。

凉介沉默了一会儿。「培诺!」他出声叫唤在周围绕来转去的小羊,招招手要它过来。培诺左右摇晃着身体,不一会儿便走到凉介身边。躁动不安的花代也啼叫着靠了过来,桥叔抱着它。「实在不该帮它取名字。这么一叫就过来,等到出货时会很难受。」

桥叔边安抚着花代边这么说。立川脸色骤变。

「什么?出货?送去哪里的牧场吗?」

凉介摇摇头。

桥叔以冷静的声音向立川说明:

「这座岛的山羊是供作食物用的,这是岛上的传统。前阵子的庆功宴不是打翻了一个火锅吗?当时锅子里的就是它的兄弟。」

「不会吧?真的假的?」

立川的脸僵住了。

「公的山羊无法利用,所以只能杀来吃。这孩子也早就讲好要卖给会长了。」

「不会吧?这是骗我的吧?」

「似乎是真的喔。」

薰也补充了一句。四个人暂时都不作声。

凉介轻轻地把培诺放到草地上。培诺突然一跳,离开桌子。花代跟着追了过去。母子俩绕着庭院转来转去。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昏暗。看在凉介眼里,山羊白色的身躯仿佛飘浮在空中。

「它们好像在玩耍呢。」

桥叔也看着山羊,接着把提灯拿到桌上,按下开关,整个庭院一下子亮了起来。立川喃喃地说了声「酷耶」。这时候凉介开口说道:

「有关在这个岛上要做什么,」立川和薰看着凉介。

「我想和它们一起生活。」

隔了一会儿,桥叔开口问道:「和山羊吗?」薰诧异地「蛤?」了一声。立川则指着角落的

羊舍。

「你要住在那里面?」

三人都满脸惊讶。

「不是,」

凉介连连摇手否认。

「三十头也好,四十头也好,我想饲养山羊,弄一座牧场。」

「山羊的牧场?」

薰才说了这句话,「呃,这个嘛……」桥叔便面露难色。

「你说要饲养,等到像那个孩子一样要出货时,真的会很痛苦喔。就算心里再怎么明白是要给人当食物而饲养,但情感上并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这种痛苦我曾经历过,所以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就是说嘛,为了杀它们而增加它们的数量,实在是……」立川说。

「但是,这么说不就有点伪善了吗?如果我们抱持着『那种事情和我无关』的想法活着,这才是利己主义不是吗?」

薰或许是希望支持凉介的梦想才这么说吧?不过,这样的主张和凉介接下来要说的,却并不一样。

「我并不打算把弄脏双手的事交给别人,自己躲得远远的。」凉介先澄清。

「但是我想饲养的,不是肉食用的山羊,而是乳用的山羊。」

难道是……桥叔的脸色变了。

凉介对着桥叔露齿一笑。

「我想弄一座牧场,收集羊奶,然后制作这个岛特有的契福瑞——山羊起司。」

「起司?」

「你说起司?真的假的?」

「啊,我就知道。」

三个人的反应各自不同,只有桥叔露出苦笑。

「这件事……我还是无法赞同。」

「为什么?」

桥叔十分严肃地看着凉介。

「因为你要吃的苦太多了。制作起司,随口说说和实际去做可是大不相同。菊地你现在所想的事,我全都做过,结果我不但浪费了自己的人生,连至亲好友也失去了他们的人生,消磨掉再也唤不回的光阴。我不希望你们重蹈覆辙。再说,山羊的产乳量不到乳牛的二十分之一喔,由此可知能做出的契福瑞很有限。现在这种时代,哪有人特地用手挤奶,更何况……我们又不是法国的酪农。」

凉介始终沉默地听着,这时候他插口说:「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觉得才好。」

「失败的经验更有帮助。而且有对起司情有独钟的桥叔在身边,比起门外汉从零开始摸索不是更好吗?」

「不,你卖不出去,契福瑞在这个国家卖不掉。一说到起司,大家都只想到牛奶做的起司。淡淡的香气,任何人都能接受的起司。其实只要在饲料上下工夫,改变熟成的方法,就算是山羊的乳汁做的起司也可以去除腥膻味。但只要一说是山羊奶制成的起司,不管是谁都不会买,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

三个人都是初次见到桥叔如此断然否定他人的意见。

「可是,桥叔……桥叔你说有过制作山羊起司的时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薰换了另一个方式询问。

「就如同我先前说的,是我来到这个岛的时候,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不,之前在本岛就尝试过了。」

「啊,不过,既然这样……」薰正面注视着桥叔。

「超过二十年……桥叔,既然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日本也有相当大的变化不是吗?现在到处都有人卖起司。虽然我对起司不是那么熟悉,但进口的起司好像卖得相当好喔。顺利的话,说不定有机会使这个岛变得繁荣呢。」

立川吹了一声口哨。

「没错,让岛变得繁荣!」

「不过,乳用的山羊就只有这里有。公的一头,母的一头,就这么两头喔。」

桥叔依然反对到底。

「我今天在山上遇到山羊群了。」

「山上那群吗?」

「可能是桥叔曾提到的以前饲养的山羊后代吧?其中确实大约有十头继承了乳用血统的山羊,就像花代一样,乳房十分丰满。难道不能设法圈养那些山羊吗?」

「今天前辈的话好像突然变多了耶,是不是在山上撞到秀逗了?」

立川指着自己的头笑了出来。桥叔则交叠双臂,一脸严肃。

「那些都和野生山羊交配繁衍过了,无法和花代一样。而且,我不认为已经野生化的山羊会乖乖地让你挤奶。」

「但是,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果然留下来是正确的决定。」

仿佛牧场就在眼前般,立川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但桥叔依然苦着一张脸。

「其实最大的难关……」

「是什么?」

凉介紧盯着桥叔。

「食用山羊是这个岛的传统。男人狩猎山羊,宰杀它们做成料理,才算成为真正的男人。乳用就表示不去猎杀山羊,是和平利用的手段。这也就表示与岛上保守人士的想法正面冲突……一旦没处理好,将会引起纷争。」

「我没打算和他们争吵。」

桥叔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凉介。

「这个岛就如同一个国家唷。要改变固有的饮食文化,是极为困难的工作。」

「桥叔,或许就如你说的一样。不过,我已经把梦想抛出去了。为了桥叔的好友,我想试试看。」

薰和立川盯着凉介,一副「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的表情。只有桥叔垂下了头,喃喃地说「这样啊」。

对话到此中断,立川天真地嚷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兴奋喔!」

立川一口气干了烧酎,抬头仰望着天空。夜空已经完全被紫色及藏青色覆盖,繁星点点闪耀其中。

17

桥叔家只有两个房间,薰使用靠后面的房间,包括桥叔在内的三个男人,则在另一个房间及厨房打地铺。

早上一起吃完饭后,上午各自处理分配到的工作:凉介是甲板员,薰负责拍照,立川则负责杂务。下午三人则在桥叔的指导下,一起学做山羊起司。

「要温柔小心一点。」

桥叔抚着花代的乳房,小心翼翼地挤奶。

「一般来说,有其他人在场就没办法挤奶,必须一个人安静地挤。花代因为习惯了,所以有旁人在也可以设法挤出来,不过如果它不愿意就不能硬挤,不然可能会造成乳腺炎。」

凉介第一次抚触花代丰满的乳房。花代的乳房说不出的柔软且富有弹性,虽然长满了柔毛,但指尖却不太感觉得出毛的触感。桥叔一再提醒,不论哪个物种,女性的乳房都是很纤细的,因此凉介手指不太敢使力,但这么一来,重要的挤奶工作就进行得不顺利。水桶才累积几公分高的乳汁时,凉介已经满头大汗。

「触感和人类的乳房没什么差别耶。」和凉介交换挤奶的立川抚摸着花代的乳房,露出不正经的笑脸。

「我曾听说,以前船上载有山羊,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解决男性的需求是吗?」薰问道。

桥叔就像和薰接力似地,紧接着说:

「没错,据说从大航海时代起,船上一定载着山羊。」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不了解其中含义,还是开始想象起那个画面,立川满脸通红。他接着和拍完照的薰交替挤奶工作。

「船上的羊先供给羊奶,用来制成优格或起司等乳制品。接着是肉,即使是乳用的母羊,无法分泌乳汁后,还是得供作肉食。不过,据说也供男性解决性欲问题。」

「解决性欲问题?就像现在这样抚摸花代的乳房,然后打手枪……是吗?」

「不,应该是更直接的行为吧。」

立川「欸」地一声,踉跄着跑去盯着花代的屁股瞧,脸几乎快贴上了似地观察各个部位。「这里是那个,那个则是这个吧。欸?从这里进去吗?这,我还是做不到。抱歉啦,花代。」

「只要活得像个人,就不会有那种心情吧。」

薰挤奶似乎驾轻就熟,乳汁呈线状喷出。

桥叔把水桶挪到适合的位置,轻抚花代的腹部。

「很久以前,人类就和山羊等牛科动物一起生活了。不,不仅是牛科,应该和所有动物都有密切的关系。你们听过罗马建国的传说吗?」

「罗马的传说?没听过。」

凉介一回答,立川同时兴奋地说:「这么一说,披萨和pinza的发音倒是挺接近的(注14)。」

「虽然只是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不被容许生儿育女的女祭司和战神之间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因为触犯禁忌,双胞胎被丢弃到河里,没想到竟然被一头母狼叼走。母狼哺育他们,让他们活下去。之后兄弟俩被牧羊人发现,以羊奶及起司抚养他们长大。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是兄弟互相残杀,最后幸存的人奠定了罗马帝国的基础。」

「太初有道(注15),不,太初有羊奶?」

凉介这么一问,在花代肚子下方的薰低声地说:「搞不好是有起司。」

从花代身上挤出来的乳汁,大约有深锅一半的量。桥叔把优格加进去。这个优格也是以花代的乳汁制成。搅拌后静置,整个就会开始产生乳酸发酵了。

「如果不这么做,杂菌很快就会使羊奶变质。」

「所以是为了避免其他的菌类混入?」

桥叔向凉介点点头。

「没错。有人以为优格是变质腐败的乳汁,其实正好相反。是为了避免乳汁腐败,才制作成优格。所以这是挤完奶之后的第一件工作。」

「牛奶是用加温的方式杀菌对吧?」

薰似乎对这方面有点认识。

「牛奶和羊奶的做法不同。我刚来这座岛上时,也试过用牛奶制作莫札雷拉(Mozzarella)及丽克塔(Ricotta)等种类的起司。不过,山羊的起司做起来简单多了。」

桥叔从冰箱里拿出像是干货的东西,形状接近鱼翅,看起来像是鳕鱼干之类的。他用剪刀把那个物体剪成小块,轻轻放入滚水里。薰为了拍摄而调整手机设定。

「接下来要做的是让优格凝固、含有酵素的液体。」

「那是啥?」

「这叫做凝乳素,是制作起司不可或缺的东西……有点难以启齿,但其实就是小羊的胃。」

立川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和视线从手机画面离开的薰眼神交会。凉介在当厨师的时候上过一轮研习讲座,所以他知道凝乳素。

「通常要让牛奶凝固使用的是小牛的胃;山羊起司只能用小羊的凝乳素吗?小牛的不行吗?」桥叔摇摇头。

「小牛的也没问题。我教岛上的人制作牛奶起司时所使用的小牛胃这里也还有。不过,要做山羊起司,使用原本就饮用同样乳汁的小羊的胃是最好的不是吗?这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桥叔,这需要做掉一头小羊吗?」立川问。

「并不是为了制作起司杀掉小羊。反正公的小羊在岛上总是会落到被宰杀的命运。如果能猎到山上的山羊就宰杀野生山羊,那时候再把胃取出来使用,可以说是有效利用。」

「……也就是说,就算制作起司,也不代表能与山羊共存共荣对吗?」薰从旁插嘴道。桥叔把刚做好的凝乳素放在桌上。

「反正……人类要活下去就必须牺牲其他生物。要做起司的话,最好是确实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花代的乳汁逐渐变成优格。桥叔等凝乳素温度下降后,一点一点加到优格里,然后以汤勺搅拌均匀。

「接下来就会逐渐凝固。」

「大约要几小时呢?」

凉介凭着讲座的记忆问道。

「因为不是牛,」桥叔抿着唇,「至少需要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等到明天的这个时间左右,进入第二天的作业。」

「这么久?」

真的假的?立川露出一副麻烦死了的表情。

「光是凝固就比牛奶多花上好几倍的时间喔。基本上制作起司……」

桥叔看着三人的脸。

「等到熟成要花半年的时间,所以必须有心理准备。制作起司是一件繁琐而且并不轻松的工作。要做这座岛特有的契福瑞,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但我现在仍然不赞成,也认为并不可行。」花代的乳汁开始呈黏糊状,桥叔不断搅拌着。

18

只要不是狂风巨浪的日子,每天早上都要出海钓鱼,这是桥叔和凉介的约定。多数情况下,两人都是先开着船环绕整座岛,抛下假饵采路亚钓(注16)。

这一天早上,甲板中央的鱼竿钓到两次双带鰺。

「这个没办法卖,价格太低拿去港口标售也赚不了几个钱。」

桥叔将两条鱼处理好,全放进自家用的冰桶。之后虽然又绕着岛抛下钓竿,仍然只看到悠游自在的海龟,毫无斩获。

这时已是进入梅雨季也不足为奇的时节,海上的空气却十分清澈,连位于西北方外海、名为恋垣岛的无人岛的轮廓都清楚可见。

结束路亚钓后,两人改采沉底钓法(注17)。船开始往岛的东北岩礁一带航行。那是位于南崎港码头正后方的海域,也是从定期船航路无法看见的死角。风景则和东侧断崖没有两样,陡峭的山崖一路往上延伸到安布里岳的山顶。

为避免船偏离岩礁带,桥叔灵巧地操纵船舵。没多久,大自然的巧斧天工出现眼前,令人啧啧称奇。

从岩滩翻卷而上的白浪。仿佛攀爬岩壁而上的浓树绿荫。切开断崖的黝黑洞窟张着大口。凉介从海上眺望时难以目测洞窟的大小,现在这么一看,估计至少有七、八公尺高。是纵长形的裂缝。

桥叔手指着洞口说明:

「那叫做落人洞门。」

「就像天岩户(注18)一样。」

凉介不知该如何形容洞窟令人震慑的外观,于是说出高中时学到的神话中的洞窟名称。

「啊,天照大神隐居的山洞……不过,那里并没有那么浪漫的传说。」

「据说海盗曾躲在那里?」

「真要追溯源头的话……据说原本是平家的落人(注19)逃到这里避难而开始的。」

「所以这里的人才会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应该是。据说追捕的人来到这里时,他们把女人及小孩藏在那里。这里的人并不是握有权势的一方不是吗?」

「竟然躲在那么阴暗的地方。」

凉介虽然不清楚这个海域的历史,却感觉到漆黑的洞窟似乎正在诉说岛民曾经遭遇多么残酷的对待。

「不过,根据岛上的律令,现在不可以靠近那个洞窟。算是一个禁忌的场所。」

「禁忌?」

桥叔调整船的方向。山崖逐渐在视线中移动,洞窟漆黑的洞口仿佛正朝着他们的船头迫近。湛蓝的海水和山崖表面的绿荫相互辉映,仿佛即将呑没一切的阴暗更显诡异。无法移开视线的凉介,感觉到胸口的鼓动莫名加速。

「因为那里是……坟场。」

「坟场?」

「而且是活人进去等死的坟场。为了当做日后的参考看一下无妨。我也很久没来了。」

桥叔要凉介卷好卷线器,自己则把钓具拿进甲板,然后转动引擎排档,船开始朝着前方滑行出去。

「没问题吗?不会撞到岩礁吧?」

岩礁在浪潮间到处突现,船轻巧地越过岩礁群前进。

「看得到吗?」

桥叔让引擎暂时空转,在岩礁与岩礁之间停下了船。

落人洞门张开巨大的口。光是靠近就觉得漆黑中那股呑没一切的力量似乎变得更强了。洞窟下方有堆积如山的瓦砾,深深的阴暗中,看不见洞窟里面的状况。

「有石造的船埠,看得到吗?」

浪花拍打之际,能够看到以石头砌成、有如栈桥一般的隆起物。

「是人工建筑吗?」

「是的。每隔十年就会载庙里的师父或灵媒来这里举办法会。上一次法会我也一起来帮忙。从这里要再过去的话,只能搭乘手划的小船……你仔细看,洞口不是有很多尊地藏吗?」

凉介凝神注视。

原来他刚刚以为是瓦砾堆的物体,全都是地藏?

「那是用来抚慰在这里死去的亡灵。」

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桥叔双手合十,凉介也跟着祝祷。

船开始慢慢回转,一面左右摇摆,一面行驶在岩礁之间,逐渐远离洞窟。

「听说是过去日本各地都曾有过的习俗喔。」

「洞窟的坟场?」

「不,是姥舍的习俗。」

「姥舍?」

「虽然说四周就是大海,但供应岛民活下去的粮食还是不够吧?说到姥舍,一般都会以为是深山的穷乡僻壤才有的事,但这个岛上也曾经这么做。一旦活到六十岁,就会被用船载到那个洞门的入口,只让他们带着一个酒杯量的盐和芝麻。就像你看到的,那里左右都是断崖绝壁,被丢到那里,想逃也逃不掉。也就是说,要是运气不好,不,还是该说运气好呢,总之活到六十岁的长寿,就只能在那个洞窟里等死。这曾是岛上的成规。」

凉介转过头,再度看着黑暗的洞门。

听了姥舍的传说之后,凉介对那片漆黑的印象完全改观,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正要进入那片黑暗中的老人身影。虽说到了现代,六十岁根本还不算老人。

「但是,那……应该是古时候的事情不是吗?」

无人寺庙后面的坟墓当中,有些墓碑的年代十分久远,所以凉介认为姥舍应该是江户时代(注20)、甚至是更久以前的事。

「不,我听会长说,好像一直沿续到明治年间(注21)喔。」

「一直到这么近代吗?」

船似乎已穿过了岩礁群,浪涛缓缓地把甲板往上抬。他们的船逐渐远离落人洞门。

「那里面有地下水流,也相当通风。只要进去就会知道,好像黝黑的阴暗徐缓地移动的感觉。安布里岳的山腰和东人崖的岩场也有好几个洞窟不是吗?据说这些洞窟和那里都可以互通。」「安布里岳的山腰?」

「就是细叶榕的原生林。你之前去没看到洞窟吗?」

没有。凉介一回答,桥叔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因为那片原生林在很里面」。

「要不要在这一带钓看看?」

桥叔迎着潮水涌来的方向调整船的行进。洞窟及断崖都从凉介面前消失,在他眼前展开的是广大的湛蓝水域。桥叔一面操纵船舵,一面抛出鱼竿。凉介也准备好底栖鱼的钓饵,把钓竿垂入海里。海水透明度很高,铅锤及钓饵往海底下沉的过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后,凉介感觉到钓竿往下一沉,但他没有抓准收线的时机。凉介为了诱使鱼来吃饵,上下晃动着竿尾。这是很单调的作业。

「桥叔,请问……」

「什么事?」

「你为什么来这个岛呢?」

除了因为只有两人独处,也因为是内心一直深藏的疑问,凉介开门见山地问了。从操舵席抛竿的桥叔,「嗯」地点了一下头。

「怎么说呢……」

桥叔凝望着地平线。

「和你父亲之间金钱方面的问题是其中一个原因……虽然难以启齿,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离开比较好。」

「是因为我母亲吗?」

桥叔沉默了半晌,答道:

「不是。我当时是你父亲债务的连带保证人。说什么不要输给法国酪农,结果只是喊得很大声而已,实际上我们不管做什么全都一败涂地。我和你父亲到头来只能落荒而逃。你父亲采取他的手段,我也用自己的方法逃走。当时我正好遇到年轻时的会长,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桥叔瞄了一下凉介的鱼竿。

「虽然话才讲到一半,不过引诱的间隔最好再拉长一点。这么频繁地晃动鱼竿,鱼会吓得全跑光。」

「是。」

凉介依桥叔说的,暂时不去晃动竿尾。桥叔再度凝视着远方。

「果然讨债的人不至于追到这里来。」

凉介的鱼竿又有了反应,不过,可能是收线收得太迟,之后毫无动静。

「会长也是曾经一度打算在本岛生活的人,但为了继承家业而回到岛上。当时他曾对我说过,他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增加岛上的人口,让岛上变得更繁荣。他对我说,我送你一间房子,要不要来岛上生活看看?但相对地,希望你能够做出这个岛特有的名产。当时岛上的人口已经开始锐减,年轻人不断离开。会长感叹地说山羊的数量都比人还多。然后他说,啊,可以制作起司。我直觉应该可行,所以就接受了会长的提议。然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待竟然就是二十多年,而且起司没做成,却成了渔夫。」

桥叔的鱼竿这时突然往下一沉,可能是大尾的石狗公上钩了,鱼竿弯得很厉害。桥叔一面说着「力道好强!」一面收起鱼线;凉介放下鱼竿,拿起立在甲板上的捞网。不久,总算看见桥叔鱼竿下方晃动的鱼影。

「好大。」

「这是青嘴龙占,是高级鱼,能够卖到好价钱。」

桥叔把鱼拉到水面附近,凉介把捞网凑过去。

19

加入凝乳素的优格,已经在锅子里确实凝固了。

「好像豆腐。」

桥叔用汤勺舀起时,薰在一旁摄影。

「这种凝固的状态,称为凝乳,或是称为curd。先把它倒进模具里。」

桥叔把舀起来的凝乳倒入开了一堆洞的塑胶杯里。

「干嘛开这些洞?」

「这……你先看再说。」

对于立川所问的基本问题,桥叔只是这么回答。凉介则依照桥叔的指示,准备了另一个锅子。桥叔在锅子上架了滤水用的网子,然后将装了凝乳的杯子放上去排好。从杯子的小洞流出白色混浊的液体。

「那不就全漏光了吗?」

立川焦急喊道,桥叔轻笑了一下。

「起司这种食物,只保存乳汁的养分,所以要去除水分让它凝固。现在要做的就是去除水分的作业。」

「这不是太浪费了吗?要丢掉吗?」

「当然不是。所以才用这个锅子来装。这些滤出的水分叫做whey,也就是乳清。」

桥叔以手指敲了敲锅子。

「乳清里面也会析出蛋白质,所以接下来必须将乳清加温,让水分蒸发之后凝固。这么一来又可以做成完全不同种类的起司。使用牛乳的话,就是丽克塔之类的轻起司。如果使用羊奶,则不是丽克塔,而是布侯西欧(Brocciu),是法国科西嘉岛的传统起司。」

「桥叔知道的还真多嘛!」

「因为曾经想要借着这个有一番作为啊。」

桥叔在所有的模具里都倒入了凝乳,刚好用了十个杯子,每个杯子都滴出了乳清。

「这是光靠花代一头山羊,而且是一天份的乳汁做的,能够由此得知可以做出的起司量。这样的量,可以做出十个小的契福瑞,至于刚刚说的布侯西欧,各位用汤匙是不是能够分到一人一口还不知道。」

「很少呢。」

薰交叠着双臂,微微蹙眉。

「所以,想要把这个当成工作,至少需要十头乳用的母羊。另外,制作的设备费用更是不能小看……我明白你有梦想,但是当成兴趣或许比较好吧?」桥叔说道。

立川看了看凉介。凉介点点头,仿佛已接受桥叔的建议,却又开口说道:

「确实我现在对费用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可能性。」

薰弯着腰,注视着锅底的乳清。

「可能性吗……菊地哥,我认为就算最后的结果和预期的不一样,那也无所谓。你看这原本要丢掉的东西,竟然可以做成其他的起司不是吗?这大概是任何人一开始都无法预料到的。」

桥叔原本也看着乳清,听了薰的一番话之后抬起头来。

「接下来就这么静置半天吧!乳清流出来之后,凝乳大概只剩三分之一左右。嗯……到时候说不定能用乳清做成布侯西欧,今晚的餐会就可以品尝看看。」

立川拍手叫好。

「这可是布侯西欧初体验!」

傍晚,吉门老师来了。

凉介等人刚挤完花代的乳汁,正准备进入下个流程的工作。

「这不是老师吗?」

立川发现吉门老师时,她已经进入庭院,直嚷着「真是的,你们也太见外了吧?真过分!」吉门老师一脸嗔怒,和凉介眼神交会之际,噘着嘴递过来一瓶红酒。

「送给把我当外人的各位!」

「谢谢。」

「这是我回老家时买来的。」

「老师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用花代的乳汁做起司,顺便要做布侯西欧唷。你听过布侯西欧吗?」

几个钟头前明明还一问三不知的立川,现在却口沫横飞地把布侯西欧挂在嘴上。薰收好手机,行个礼打过招呼后,便走向桥叔所在的厨房。

「总之,今天早上听到小朋友说这件事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们一定会回本岛,没想到你们竟然留在桥叔这里,而且还打算制作起司。」

「本来打算下次一起钓鱼时吓你一跳。再说也不便把事情闹大……」

对着从厨房探出头来的桥叔,老师加重语气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喔!」

「那可真是过意不去。」桥叔道歉。

「话说回来,消息传得还真快!」立川说。

「别忘了这只是个小岛丨?」

老师凝视静静笑着的凉介。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什么都还没确定。」

桥叔插嘴道:「我可是很反对的。」

「咦?可是长期以来播下起司种子的人不就是桥叔吗?大家都说桥叔又重起炉灶了唷!」

「先别谈这个了,干杯以前,必须先完成起司的准备工作。」

桥叔搔着头回到了厨房。

「变得超小耶,就跟压扁了的豆腐没两样!」

看到去除乳清后缩小的凝乳,立川圆睁了双眼。

桥叔在凝乳上撒了盐。

「要加盐喔?」

桥叔没回答立川的问题。他猫了凉介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既然你知道就帮忙说明一下吧」。

「这和制作干货的原理相同。在表面撒盐以后,就能借由渗透压溢出水分。现在让它去除更多水分,以便做出密度更高的起司。」

「没错。」

桥叔点点头。

「所以并不是为了调味才加盐啰?」

「这多少也是原因。」

从凉介背后探头窥看的吉门老师,听了以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桥叔把所有凝乳都撒上盐以后,将盛有乳清的锅子移到一旁,拿出另一口锅,再次架上滤水网,然后又在网子上重新排好十个凝乳。

「就这么再静置一天,然后不时把它们倒过来去除水分,到了明天就会有看起来更新鲜的起司了,接着才进入熟成作业,这才真正进入起司的制作。」

「咦?」

「啥?」

桥叔看着楞住的薰和立川,淡淡地说了句「终于来到制作起司的起点了」。

「制作起司的重头戏,就是熟成作业。接下来会生成什么样的徽菌?会和什么样的微生物产生作用?这都会使得起司的风味截然不同。这一带飘散的菌类、温度、湿度等等,全都会影响起司的味道。」

桥叔看着一脸完全不明所以的两人继续说道。

「我也曾经抱着希望,期待就这么直接风干,但在这么开放的场所是不行的,不适合制作起司,因为会受到许多不确定因素影响,无法以人工加以控制。味道、品质都无法预测,这样的话无法成为商品。熟成库……法文称为curve,若是想把制作起司当做事业经营,就必须建造这种特别的场所,不然是行不通的,更别提还有空调及通风设备,这些都要花钱。」

所以在这座岛上别想把制作起司当成事业经营。桥叔的话中隐含着这样的结论。接收到他这个讯息的凉介等人和桥叔交会着眼神。

「但是,我想一定会浮现什么好点子哟。」吉门老师像是要打破僵局般说道。

「就是说嘛。桥叔,布侯西欧做好就来干杯吧!」

「也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桥叔似乎被立川的气势给压倒,「你们实在是……」他露出苦笑,把装有乳清的锅子放到炉上加热,然后加入刚挤好的羊奶。

「只有乳清的话,对脚和腰部不好,所以加入生乳。」

雪白而混浊的乳清和羊奶立刻就沸腾了,冒出大量绵密的泡沫,泡沫随着热气上升开始膨胀。桥叔拿出汤勺,把泡沫捞起来放到滤勺里。

「这好像牛奶煮沸时上面的那层薄膜。」

「看起来很像,但色泽和味道完全不同喔。」

捞起泡沫后放到滤勺里,再捞起泡沫又放进滤勺,桥叔不断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只用单手拿着滤勺,小心翼翼地持续着同样的作业。幽幽的甜香扩散开来,萦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么亮晶晶的呢?」

凉介能够理解为什么薰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只是把乳清和羊奶煮沸,被分离出来的雪白起司,为什么会像水中生物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呢?

桥叔喃喃地说:「淋上蜂蜜也很好吃喔。」

刚做好的布侯西欧膨胀鼓起,散发出晶亮的光泽。

太阳早已下山,凉介等人借着提灯的灯光把红酒倒入不成套的玻璃杯里。在屋子流泻而出的光亮中,加上老师共五人一起干杯。喝了一点酒润了唇之后,就该乳清制成的布侯西欧登场了。以滤勺盛装的布侯西欧端了上来,五人各自以汤匙舀起后默默地送进口中。

意外的是,第一个愉悦地发出感叹的人竟是桥叔,接着是薰和立川,两人有如赞叹般叹了一口气,安静地露出微笑。

老师眨了两、三下水汪汪的眼睛。

「好像在吃云朵一样。」

她的眼角微微闪烁着光芒。

凉介带着微笑朝向花代它们的方向。花代和培诺在羊舍前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花代和桥叔都是天才!」薰说道。

桥叔双手在胸前摇了摇连连否认。

「不,桥叔确实是天才!」立川说。

真的。老师也点头赞同。

桥叔有些腼腆地拿出蜂蜜的罐子,「请各位也尝尝看这个。」

桥叔把金黄色的蜂蜜倒入剩下的布侯西欧中。用汤匙把布侯西欧送进口中的瞬间,凉介的身体深切感受到一股稀有的体验。接近疼痛的快感在两颊流窜,新鲜起司醇厚的口感清爽地残留口中。

凉介看着其他人的脸。老师以手指按着眼角,她虽然露出微笑,却流下了泪。她带着恍惚的神情看着桥叔,喃喃说着:「花代真了不起!」薰则是微张着口,仰望着夜空。

「桥叔,这个,果然还是要做才行!」立川说。

然而,桥叔却只是说了句「虽然很感谢各位这么捧场……」,流露出一脸为难。

「有什么问题吗?桥叔。」

面对老师的疑问,桥叔回答:「从头到尾都有问题。」

「说起来,只靠花代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山上的山羊如何?」

凉介一问,桥叔的声音更低了。

「这个想法……我认为还是应该放弃。野生山羊即使看起来像乳用山羊,实际上还是杂种,无法提供和花代相同品质的乳汁。而且,那些任由它们野生化的山羊,对这座岛而言,有其他意义。」

「什么意义?」立川问。

「为了狩猎。」

狩猎?薰反问。

只有吉门老师一个人点头。凉介的视线回到散发光泽的布侯西欧上。桥叔继续说道:

「那是这个岛的传统。男人猎捕山羊。有些人是本来就喜欢,有些人则是为了通过元服仪式而狩猎。但不论基于什么原因,只要待在这个岛上的男人,不管是谁都要猎捕山羊。」

立川交叠双臂,「不干这种事又不会怎样。」

「不过,不管是海豚还是鲸鱼我们也照样抓不是吗?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所以我们也没有权利批判狩猎山羊有什么不对。」

桥叔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其实……二十多年前的我,也和现在的凉介有同样的梦想,结果却没能实现,可是又不打算回到都市。之所以能够继续待在这座岛上,就是因为我开始从事提供食用山羊的工作。因为做了这件事,我才能在这个岛上活下来。后来会开始捕鱼,是因为……我用这双手宰杀了不知几百头羊,直到有一天突然觉得这样的事已经够了。虽然现在我仍然同样以这双手在杀鱼。」

桥叔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凉介看着他的指尖,桥叔粗糙的手指正握着汤匙。

「不过呢……」立川开口说道:「这或许永远无法判定对错吧……我觉得处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状况,实在超真实的。桥叔说是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我觉得光是这一点就酷毙了。我在这个部分就始终糊里糊涂的。再说,谁都不会认为桥叔是笑着宰掉那些羊的。」

凉介点点头。薰则延续立川的话说道:

「为了活下去,我们或许一直在做同样的事。说起来,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吃肉了。」老师仿佛在回应薰说的话一般,举起酒杯。

「现在大家或许都还看不清未来,不过今天最重要的是多亏花代的乳汁,带给我们新鲜的起司,难道不应该先感谢这件事吗?」

「一点都没错!」立川说。

桥叔仍然愁眉不展。老师把酒杯递给桥叔,笑着对他说:「我认为这是一次重新启航喔,桥叔。」凉介也拿起酒杯,正视着桥叔。

「不管怎样,桥叔的布侯西欧都很美味,我还是认为山羊起司值得一试。」

立川才要拍手叫好,但正打算用手机拍照的薰却身体一震。

「咦?那里有人!」

农用道路上停着桥叔的小货车。薰用手指着那一带,确实有个人影。

「是久朗吗?」

老师一开口招呼,那个人马上跑掉了。

「是会长的儿子吗?我去追他回来?」

「不,最好不要。」

桥叔伸手制止正要跑去追的立川。

「那孩子……」

老师欲言又止,她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虽然庭院里光线昏暗,凉介仍然看得很清楚,薰也注视着老师的脸庞。

20

拖钓(注22)结束后钓底栖鱼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采路亚钓不一定能够钓到青背鱼,不过,钓底栖鱼的话,光就寻找范围来看,可以保证不会空手而返(注23)

桥叔的船沿着岩礁带行驶。总算勉强掌握到钓鱼技巧的凉介,钓了一条又一条石狗公上来

「当渔夫比起制作起司能带来更多财富喔,而且你似乎有这方面的才能。」

「不,其实我很容易晕船。」

桥叔从操舵室拿出钓竿,笑道:「我一开始也是。」

「怎么样?要是对发酵食品有兴趣,不妨用鱼来试试看?你知道鱼露吧?像是越南的努尔曼、泰国的南普拉等等。」

「还有秋田的盐汁、能登的鱼汁。」

凉介继续补充说明。「不愧当过厨师!」桥叔提高声音说道。

「如果制作鱼露,不仅可以成为岛上的名产,也不至于和岛民为了山羊起冲突。怎么样?要不要换个跑道?」

这时鱼又上钩了。凉介的竿尾先是跳了一下,接着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拉。桥叔先把手上的鱼竿放回置竿架,接着准备好捞网。

凉介卷回鱼线,弯曲的钓竿不断晃动。

因为海水透明度极高,海面下骚动的鱼影一目了然。

「哇!好大一尾石狗公!」

桥叔说话的同时,鱼也钓上来了。虽然因为波浪闪烁耀眼,偶尔会看不清楚鱼的样子,但可以确定的是鱼的外型良好。石狗公奋力扭动身体,加上波涛翻腾,力道大得像是要弄断整个装置。凉介好不容易将鱼拉往自己的方向,溅起飞沫的大石狗公就这么进了桥叔准备好的捞网里。

「好了!」

「超大!」

放在甲板上的大石狗公用力地摆尾跳动,它的尾鳍甚至打中凉介的脚。有那么一瞬间,凉介感觉到鱼正以愤怒的眼睛瞪视着他。桥叔旋即拿出锥子,往鱼鳃用力一刺,大石狗公陡然一跳,立刻气绝。

桥叔把渔获放进冰桶里,单手举到胸前,比了一个祝祷的手势。

「不管是渔夫还是酪农,都是接收了其他生命的工作。」

「桥叔……」

「什么事?」

「你和我父亲原本都在同一个餐厅厨房工作对吧?你们俩为什么同时对起司产生兴趣呢?」

桥叔「嗯」了一声点点头,「那时候啊,」他回到操舵席,然后把脸朝向凉介:

「我们待的那家店,原本没有任何厨师上过专门的教育课程。不过,有一天换了新的料理长。他除了是个带来崭新气象的主厨,更是相当照顾大家的好人。如果有人想借由法国料理开创事业,他会要对方去学法文,到了当事人生日当天,还自掏腰包买辞典、参考书送给对方。不仅这样,偶尔他还会让我们品尝真正的高级食材,这一点对我们产生很大的影响。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取得那些食材的?有墨绿色晶莹剔透、浑圆饱满的鱼子酱,也有松露,他说都是从倒闭的贸易商手上买来的。他甚至还请我们喝过法国顶级酒庄罗曼尼·康帝(Romanee-Conti)的葡萄酒。」

「原来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是那位料理长让我们知道,什么才是道道地地的起司。」

远方的恋垣岛逐渐出现眼前,桥叔凝望着恋垣岛更远的一侧。

「真正的蓝纹起司——罗克福(Roquefort),让我们受到很大的冲击,而且当时我们还是以冰镇过的梭甸甜白酒(Sauternes)来佐罗克福起司……」

凉介从未饮用过这款甜白酒中的铭品,也不曾尝过有起司之王美誉的蓝纹起司。

「味道真的那么好吗?」

「那个年代的日本人只晓得国产品牌的起司,没人听过罗克福、戈贡佐拉(Gorgonzola),不,连布里(Brie)、卡蒙贝尔(Camembert)都不知道。但料理长却不断购入新的起司让我们品尝,并且激起了我们对梦想的渴望。他告诉我们法国的酪农饲养山羊或绵羊,用羊奶制作自家特有、不外传的起司。经营饲养牛的大型牧场需要庞大的资金,但酪农不用。法国酪农有如一国一城的主人,而且也可以合并经营餐厅。这可以说是我们俩梦想的源头,虽然我们因此步上了艰困的人生旅程」

这时他们在岩礁上进行放流钓(注24),所以没有抛下船锚,而是任由船随着潮水漂动。桥叔虽然偶尔探看周围的状况,却没有调整船的方向。

「那位料理长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健在?我们没人知道。」

桥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后,他将装了水的保特瓶抛给凉介。

不知道是否因为大鱼追赶,距离船不远处有一群小鱼一齐跳了起来,像雾一般扩散开来的细小波纹晃动着海面。

桥叔凝视着那海面,再次朝向凉介开口说道:

「你没有必要为你父亲尽任何义务吧?你应该走自己的路。」

「我知道。然而察觉这一点时,我已经老大不小了……世界不断改变,但对我而言,反而与现实愈来愈脱节。该说是立足点动摇呢?还是我了解父亲的心情呢?干脆和父亲以同样的方式消失算了,这样的冲动时常操控着我。但是也有一部分的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既然不想选择以父亲的方式结束生命,那就由我代替父亲实现梦想,不要让父亲的人生白费了。」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喔。事实上,你和你父亲的性格也完全不同。」

凉介迟疑了一下才点头。他拿起保特瓶就着口喝水。由于阳光的照射,瓶子里的水已经变热了。

「不过,我每天都是这么想象的:我还在学走路的年纪时,当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我跟父母一起生活,那里有他们对未来的梦想,有做失败的起司。当时,桥叔也在不是吗?」

凉介感受得到桥叔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有好一会儿桥叔就这么僵住不作声,然后「嗯」地点了一下头。接着他把手伸向操舵席,打开引擎。甲板震动了一下,船开始往前行进。桥叔一面留意四周,一面调整船的方向。

「我偶尔也会想起当时的情景。实际上不管什么时候,眼前都有应该要做的事,我却老是想着那些失去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桥叔指着海面上跳跃的鱼群。

「话才说到一半很抱歉,不过要不要再用路亚钓钓一会儿?」

凉介回应了一声,随即开始准备拖钓的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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