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日落后凉介和桥叔围桌而坐,凉介告诉桥叔事情的始末,就连桥叔也一脸阴霾。他用手指抚着箭镞,喃喃地说:「把这个对着人射吗?」
「元服仪式都是用射箭的方式狩猎吗?」
凉介试图让自己恢复镇静。他按捺住愤怒的情绪询问抚着箭镞的桥叔。
「听说并没有硬性规定。有人用弓箭,也有人用绳子活捉。因为有些山羊已经习惯人类了,想捕捉应该不会很困难吧。」
凉介再度伸手拿起桥叔放回桌上的箭矢。
「岛上还有其他人使用弓箭吗?」
「虽然不一定是用那种箭矢,但应该还是有人使用弓箭喔。不过,最近岛上已经没有年轻男性,所以也一直没有举行元服仪式。所以,除了自行猎捕山羊,所谓的规定有跟没有一样,而且那一带应该也是大家许可的狩猎范围,你很难指责久朗用这个猎捕山羊。」
「就算他把弓箭对准我?」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桥叔交叠着双臂说。
「就算你提出抗议,大概也只会换来一句『以后会小心』就不了了之。不,要是能够就这么了事倒还好,因为我们破坏岛上的规矩在先,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冲着元服仪式唱反调,故意找碴。」
「怎么会……」
桥叔喝干烧酎,用手背擦拭唇边,严词厉色说道:
「对方想脱罪太简单了,他只要坚称自己不是把目标对准你不就够了吗?」
凉介一脸不悦,原本要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元服仪式只需要一头山羊当做供品就可以了吗?」
不。桥叔摇头。
「恐怕不只一头。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当事人射杀一头山羊举行仪式了事。久朗是将来的会长不是吗?他先猎捕一头,其他有意愿的岛民也会活捉山羊后奉献出来吧。准备贺礼可是件大事喔,不论哪一家都一样。男众的做法,通常都是送上大红魽或鲷鱼,或是同样献上山羊。」
「也就是说会有好几头山羊被猎捕或活捉吗?」
「没错。就如会长说的,就是为此才要让它们野生化。」
「我们要制作契福瑞的那些山羊……」
桥叔闭上眼。他一手拿着酒杯,交叠着双臂,深深吐了一口气。
「凉介。」
「什么事?」
「我想是时候了。你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凉介继续用手指抚着箭矢。
「你到这里已经半年了对吧?」桥叔问。
凉介点头,「是的,快半年了。」
「我也不清楚半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或短,但你已经有目标了。你若是想完成梦想,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欧洲进修。你的父母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
凉介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地板。
「仔细想想……这次的事件是个好机会。正因为你是昔日好友的独子,我才这么对你说。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我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半吊子。」
桥叔又闭上眼,眉头深锁。
「就算半吊子又怎样?」
「什么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吧。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人,有一天会丢弃所有的一切,连自己的根也彻底拔除,因为他们认为与其活得不完美,不如彻底毁灭自我。但是,这么做的结果,才是真正的半吊子。凉介,我是以你的心情来说这番话的。不论做什么事,每个人都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下就结束一生喔。这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过度认真的人,最好要习惯不完美。这比亲手结束自己的一生,要胜过百万倍。」
凉介认为桥叔说的没错,但是他同时也无法否定内心有股紊乱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那似乎是对于岛上的人们产生的某种反抗,以及还未向桥叔说出口的那件事衍生的抗拒。
「箭的事情,你要我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没这么说。桥叔一口气喝干杯中的烧酎。
「明天钓鱼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去会长家归还这支箭,到时候该说的就说出来吧。」
凉介老实地回答:「好。」接着在桥叔的杯子里斟了酒。桥叔直直看着凉介。
「不过……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海。万一无法出海,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咦?」
「据说台风动向转变,会扑向这里。」
「台风?」
「大约明天开始风浪会增强吧。因为行进方向要是没有改变,台风会直扑而来。」
凉介对于桥叔所说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夜空中星星光辉灿烂,连一片云都没有,银河清晰可见。
四下平静无风,甚至连一株草都没有摇晃。
桥叔当然是听了气象预报才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凉介却觉得台风一词像是桥叔硬挤出来似地,毫无真实感。
32
隔天清晨,东方的天空宛如喷出火焰般耀眼逼人,那是预告着天气即将急遽转变的红艳。凉介总算了解在那瞬间布满天空的光彩中,潜藏了多少无法预知的巨大能量,正一步步逼进。
海浪拍击大堤防的前端,浪花四溅。
高高袭卷而来的浪涛,厚重而强劲。船才离开港口,凉介就几乎坐不稳。每一次船头突破风浪、越过大浪耸起如山的水墙,船身便严重倾斜。若是不抓紧船缘或渔具的绳索,好像随时会被抛下海一般。
之所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出海,是因为他们预期会发生风雨来袭前鱼群疯狂索饵的特殊现象。
气压下降,海水高涨,鱼群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不寻常的事情,食欲也比平时来得旺盛。以小鱼为食粮的鱼群尤其明显,所以锁定不同海流交会的潮境(注30)采用路亚钓。
一如桥叔的预测,鱼群疯狂索饵。凉介虽然因为严重晕船而呕吐,还是不断地钓取渔获。他用锁定表层的拖钓法,钓到鬼头刀、土魠以及几条鲣鱼。另一方面,采用沿着海潮锁定中层的铁板钓法(注31)时,桥叔钓到一条超过二十公斤的红魽。不过,海浪不断从两人头上打下来,扑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迫使他们不得不在预定时间之前就上岸。
港口有些骚乱。
根据气象预报的气压数据,这是二、三十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的超大型台风,大浪恐怕轻易就能翻过大堤防。这么一来就必须用绳索将所有的船只系紧,整个固定在码头最里面,否则渔船会被掀翻,届时可能连一艘都不剩。
凉介目送着把渔获载到集会所的桥叔离开后,便赶着在船舷绑上旧轮胎,因为要把渔船系在一起,旧轮胎能产生缓冲效果。凉介因为不清楚如何作业,数次遭来男众怒骂。由他们斥喝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岛民对于这次台风警戒的程度有多高。
「到处都忙成一片。」
从集会所回来的桥叔缩着脖子惊讶地说道。每艘船早上都大丰收,无法收藏到冰箱的鱼不计其数。为了处理渔获而争执的时候,台风已逐渐逼近。除了固定船只,家里的防台准备也必须补强,渔夫们光想到这些便焦躁不已,不过桥叔却以平静的口吻说:
「算了,反正三天都没办法出海,到时候用这些鱼下酒就好了。」
「这次的台风这么来势汹汹吗?」
「目前听说气压为九百二十百帕,若是就这么直冲而来,大概是最强等级吧。到时候平均风速大约每秒五、六十公尺,是本岛的人不曾经历过的暴风雨喔。必须把花代和刚牵进屋子里才行,然后面海的玻璃门如果不从外面用木板钉牢,石头会打进来。」
桥叔说了句「喝酒以前要做的工作很多呢」,便拿起一捆绳子加入固定渔船的作业行列。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几乎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结束船只的固定作业、抬头仰望天空时,仍然可见部分蔚蓝的晴空。然而才刚从港口回到村子里,天色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强风不时袭来,气流在空中奔窜,灰色的云层急速移动。大海更是波涛汹涌,海浪比早上出海时卷得更高,浪头呈白色起伏状急速翻涌。
村子里更显慌乱,每户人家都有人在屋外进行补强作业。他们关上挡雨窗,在上面钉上木板,这似乎是岛上的做法。
凉介一面看着家家户户忙碌的景象,一面抚摸放在仪表板上的箭矢。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传来消息,今晚附近的海域可能就会进入暴风圈。
「傍晚过后就没办法出门了。」
桥叔一边开车,一边指着正把梯子架上屋顶进行补强作业的男人说道。
「就算这么修补,要是风势和天气预报的一样,瓦片照样会被吹走。」
「风势这么强?」
「我们家也得赶快补强才行。总之先快点把那支箭拿去还吧。」
桥叔朝箭矢瞄了一眼,快速行驶在村子的道路上。
接近会长家时,可以看到聚集了相当多人,几乎清一色都是男众,约有十人左右。睦和他的同伙也在,他们注意到凉介及桥叔的到来。
「他们向你道过歉了吗?」
桥叔指的是睦等人把工头闯的祸认定是凉介他们动的手脚,因而数次找碴一事。
凉介回答:「没有,并没有好好道过歉。」桥叔随即取走凉介手中的箭矢,就像拿着避邪除厄的破魔矢(注32)般,离开驾驶座,往人群走过去。凉介也跟在一旁。
「喂,你干嘛?」
两人才刚靠近,睦便喊住他们。
桥叔挥了挥手上的箭矢,「我来把这个还给会长的儿子,」他以粗鲁的口吻说:「因为他好像分不清楚人和山羊的差别!」
睦打量着箭矢,「我帮你拿去还他,」他说着伸过手来。
「不用。」桥叔两眼直视着睦。
睦的脸一僵,板起脸说:「但现在正在宰杀山羊,不可能叫他。」
正要从聚集的人群中穿过的桥叔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凉介。凉介和桥叔四目相对,接着走上前穿过男众。
高大的苏铁叶片随风舞动着。会长几乎全身倚着树干,交叠双臂站着。他的前面放了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木板,一身运动服并系上围裙的久朗正拿着菜刀剁肉块。木板、肉块及久朗的双手都被血给染红了。大量的血泊中,有个黑色的山羊头。
凉介倒抽了一口气。
他握住拳头,别开目光后,才又端详确认。
没错。
身首分离、骨头也被肢解的,正是那头黑羊。
「桥叔,」
「嗯。」
「我知道这只山羊。」
久朗的下巴及鼻子也沾上飞溅出来的血。他一脸严肃,紧咬着唇,深锁双眉,一双遗传自会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对照之下,掉落一旁的黑羊头,眼睛毫无神采,看起来甚至像半闭着。
凉介感到胸口一阵苦闷。正要后退时,桥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那里还有一头。」
桥叔看着牛舍的方向。
那里系着一头活生生的山羊。
是斑斑。
33
「今天早上久朗射中这头山羊。」
会长向大家说明经过。
「因为射中要害所以一箭毙命。今天如果不肢解把血放掉,肉质会变差。本来想今晚为犬子设宴庆祝,不巧正好遇到台风,所以只好等台风过了再办。如果煮羊肉锅,可能还需要几头山上的羊,就算杀了那一头恐怕也不够。」
会长手指向斑斑。
站在凉介旁边有个男众低声说:「那只是睦他们捕获的。」凉介也认为应该没错。会长再次看向睦等人,露出「拜托你们了」的表情。
会长也对桥叔和凉介点头招呼。
「桥田先生,万一不够的话,寄放在你那里的公羊也可以给我吧?」
「是。」
桥叔头才点到一半,久朗却先抬起头来。他瞄了凉介一眼,嘴角明显扭曲起来。接着他重新握住菜刀,用力往山羊脚部的关节剁下。沉重的敲击声,连凉介胸口的旧伤也被震响了。
桥叔握着箭矢,和凉介回到小货车上。
两人都没开口,始终保持沉默。
凉介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出去,强风吹得村落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他的视线中有着斑斑的身影。
刚才斑斑始终凝视着凉介的方向。
它想必也看到黑羊被肢解的过程了。
凉介还在那里时,斑斑有一度突然跳跃起来,系在它身上的绳子因而拉紧。斑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但立刻站了起来。它颤抖着身体,没有啼叫,只是再度看向凉介的方向。
金色的瞳孔直直盯着他。
凉介产生这样的感受。
直到返回桥叔的住处前,斑斑双眸的光芒都残留在凉介眼中,与他看到的一切景色重叠。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木都被强风吹得左摇右摆,从牛舍中被吹出来的干草漫天飞舞,红、黄色的朱槿交织摇曳。飞扬而上的沙尘中,夹杂着放学孩童的欢笑声。还有几乎要被吹落、正在摇晃着的苏铁叶片。
这一切风景中,都浮现出斑斑金色的双眸。
「总之赶快先补强屋子吧。」
回过神来时,小货车已经走在农用道路上。
凉介看着放回仪表板上的箭矢。
「结果……这个没能还给他。」
凉介伸手一指。嗯。桥叔应声点头。
庭院的桌子整个被风吹翻,所以凉介把桌子拆开后收进屋子里。桥叔关上挡雨窗,在屋外架上木板用钉子钉牢。玻璃门则用羊舍的木板围上,同样仔细地钉牢。这些补强作业结束后,桥叔把花代和刚诱导至门口。花代乖巧地进了门,刚却有些抗拒,跺着脚蹄猛摇头。
「不进去的话,你会被台风吹走!」
桥叔一提高声音,刚像是死了心般低头进了玄关。
「讲了你还是懂嘛。」
桥叔抚着刚的头,但凉介现在无心听这些话。
不论是不想进门,或是因为桥叔劝它而改变心意,刚一定都有它的理由,不是跟它说它就懂,而是因为刚是一条生命,它有它的感受,它有它的心。
在断崖救了自己一命的斑斑、在原生林以鼻头推着自己的黑羊、在他手臂中挣扎的培诺,以及失去培诺后高声啼叫的花代。
虽然它们可能没办法像人类一样思考,但是怀孕、生产、哺育子女的它们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所以斑斑才会一直以它金色的双眸凝视自己。
凉介很清楚这一点,他只能这么想。
「好了,接下来就只要听收音机,好好固守我们的城堡就可以了。」
桥叔人在厨房。
凉介始终一声不吭,所以桥叔一面准备烧酎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着桥叔准备酒瓶及杯子发出的声音,凉介脑海中浮现吉门老师的双眸,但却随即被斑斑金色的眸子取代。
开始下起雨时,两人隔着矮桌正要对酌。鬼头刀没办法拿到市场卖,所以桥叔把鱼处理好整箱带回来。他用鬼头刀生鱼片下酒,一边啜饮黑糖烧酎,但凉介几乎没动筷子,酒也喝得不多。这时突然雨声大作。
「啊,开始下了。」
由于挡雨窗都钉死了,整个屋子呈密闭状态。为了让湿黏的空气流通,他们把厨房旁的玻璃门稍微打开。平时看惯了的蔗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眼前一片白雾迷濛。
凉介站了起来,把玻璃门旁暴露在水气中的契福瑞移开。覆盖着一层黑霉的凝乳被雨水打湿了,每一个拿起来都软软的,离熟成还很久。
必须把这些契福瑞移到不会弄湿的地方重新排好。凉介虽然这么想,手却停了下来。他改变主意走到碗橱旁拿了一个大碗,然后把契福瑞全装到碗里。
「我们把还能吃的都吃掉吧。算了,我放弃了。」
他把大碗放到矮桌上。桥叔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凉介。
「放弃了?」
「放弃了。算了。」
是吗?桥叔伸手拿了一个契福瑞,拨掉上面的黑霉,用浸了烧酎的卫生纸擦拭干净后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把酒喝干。
「这确实失败了呢。这么说对你很抱歉,但在这里试做的全都不行。」
「我也这么想。」
凉介也拿了一个失败的契福瑞。
「这么说或许很伤人,在这里制作起司……我想你是彻底失败了。就跟二十年前的我一样。」
「彻底失败了?」
「是的。干脆地认输比较好。」
桥叔以酒杯轻碰了一下凉介几乎没怎么喝的杯子。
「拼命去做了以后,坦率承认失败,我认为这是人生中了不起时分水岭。干杯吧!」凉介把手上的契福瑞放回大碗里。其实他很想把契福瑞连同整个碗摔向墙壁,发泄内心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有一半虽可说是出于理性,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花代和刚就在一旁。这个做坏了的契福瑞,全是用花代的乳汁制成的。原本是花代为了培诺和另一头小羊而分泌的乳汁,是人类擅自取走,另做他用,而且最后还以失败收场。
「认输是很重要的。」
凉介一言不发。桥叔仿佛为了填补对话间的空白继续说道:
「不认输的话,到最后就只是任凭腐烂的根部继续伸展而活下去。」
「有个男人就是因为认输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桥叔摇头。
「你指的是你父亲?」
「是的。」
「你不该……不该把这个责任背在自己身上。」
「我并没有把责任背在身上。」
「不,你始终把这个责任背在身上。」
桥叔一口气喝干了烧酎,接着又把酒杯斟满。
「凉介,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所谓人生的分水岭,应该没有失败或成功之分。反而是成功时,很多事情难以领略。所以你现在失败反而是好事。」
连着几杯烧酎下肚,桥叔开始有些口齿不清。
34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对酌,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桥叔打算站起来,却又抓住矮桌桌缘跌坐下来。「抱歉,」他说。凉介起身开门,门外是穿着雨衣却仍然一身湿淋淋的登志男。
「那个那个那个……桥田宗一先生、菊地凉介先生,有你们的信。」
凉介虽然不认为会有人写信给他,但他还是先让登志男进屋子里,拿毛巾让他擦身体。桥叔含糊不清地说:「辛苦你了,邮差先生。」登志男还是老样子,看到花代和刚便咧嘴大笑。
「那个那个,现在,外面风雨好大!」
桥叔爬过来问:「你能一起喝吗?」凉介递出酒杯,登志男接过来随即一口气干了。
「那个那个,哇塞,风雨真的超大。」
据登志男说,海浪已经翻过整个大堤防,雨不是斜斜地下,而是完全横向打过来。
「真的,那个那个,雨打得脸好痛。还有,那个河,路都变成河了。好多叶子、树枝都漂在上面。」
登志男坐下后仍平复不了激动的情绪,描述着台风在岛上登陆的情形。
「每次台风一来,他就特别怪异,都会在外面跑来跑去,」桥叔对凉介说。
登志男并未否认,连连点头说道。
「对、对,因为台风来我就很兴奋。有一次我说我喜欢台风,妈妈还骂我唷。啧。不过,今天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今天不是。」
登志男对着把盛有鬼头刀生鱼片的盘子推向他的桥叔说道。「今天才不是,」登志男反复说道。
「信是昨天的船送到的,可是我忘了,忘了拿给大家。我很在意这件事,一直很在意。如果不把信拿给大家,我一定会睡不着觉。你知道的,我没把邮件送完就会睡不着。」
「干嘛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你只是想趁台风天到处跑来跑去对吧?」
「才没有。就说今天不是嘛,真的是来送信的。」
登志男把刚刚丢在地上的邮包拖了过来。可能是一直背在雨衣里面,邮包本身并不怎么湿。「你们看,这个,就是这个。」
「真的是寄给我们的?」
登志男向凉介点点头,从邮包里拿出两个白色信封。
「来,给你们的。」
一封确实写的是桥叔的名字,另一封则是写给凉介。凉介一把写有桥叔名字的信递过去,原本一脸倦容的桥叔随即露出笑容。两封信的寄件人都是薰。
凉介和桥叔隔着矮桌,各自读着薰写给他们的信。
「她比想象中更重视礼节人情呢。」
桥叔读完信后,像是在处理贵重物品般,慎重地折好信笺。凉介的脸上也好不容易浮现笑容。薰写信时可能有点醉了,信上的文字稍显潦草。
薰在信上提到,回到本岛后她和立川仍有联络,最近还会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她也提到开始到学校上课,学习专业摄影一事。她说,那是因为她从凉介执意制作契福瑞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个人若是能够找到想做的事真好。
关于摄影,薰写道:
「最近才发现,每一次按下快门,就是截取当下崭新的一瞬间。我因而在按下快门时发现许许多多的事物,现在每天总有新发现。
我想,每个人永远都能在时光流逝中发现新的事物。或许我们就是为了感受万事万物的新奇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吧。生命中的悲伤和痛苦,也都是新鲜事。当有那么一天,我能克服这些痛苦和辛酸时,或许就能拍下一张带着微笑的照片。现在的我真心这么相信着。」
薰在信的最后写道,想拍下专业起司师傅和山羊共同生活的样貌,所以还会再到岛上来拜访。她还在信末重复写下三个相同的句子:「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桥叔和凉介并未告诉对方薰信上写了什么。
「阿薰这个人实际上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懂得人情世故呢。」
桥叔把信放回信封里,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感动。
「能够收到她写的信,真的很开心……对现在的我而言。」
听凉介这么一说,桥叔嘟哝着「为什么」,接着他仿佛知道写给凉介的信上的内容般说道:
「你只是在这个岛上挫败了,不代表契福瑞从此就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啊。阿薰应该也很期待。你们只要在别的地方一起努力就好了呀。」
「挫败?」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交谈的登志男插嘴问道:
「那个,是指……输了的意思吗?.」
嗯。凉介点头。
「谁输了?」
「我。」.
「什么东西输了?游戏吗?」
「不是游戏……啊,或许有点类似游戏吧。」
「是喔——」
究竟自己是输给了什么?凉介并不知道。只不过,他除了感到挫败,没有其他感受。这并不仅仅是针对这次的事情,而是从小就时常有类似的感觉。
桥叔说应该要接受挫败,然而凉介总觉得桥叔所说的挫败,和一直以来始终如影随形跟着他的负面情感,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并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凉介认为那是深深扎根在自己内在的本质。不是附着在皮肤、血肉、骨架上,而是从内在渗透出来、承继自父亲、等同于他这个人的与生俱来的挫败感。
他对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每当他在黑暗中凝神注视时,父亲的容颜便烟消云散。相形之下,这阴魂不散的挫败感,反而成了父亲与自己唯一的连结。
无法说得分明……但事实就是如此。以刀刃划过胸口时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毫无疑问就是出自这个原因。
凉介轻晃着酒杯,凝视灯泡在烧酎表面跃动的光影。
忽隐忽现的灯光完全熄灭是在玻璃门外变得一片昏暗之后的事。还不到傍晚,四周却有如深夜一般漆黑。
「大概是哪里的电线断了。」
桥叔拿出蜡烛立在空罐上,登志男兴奋地在矮桌旁手舞足蹈。
凉介拿出提灯和头顶灯,桥叔说没有备用电池,所以派不上用场。
三个男人就着一根蠘烛的光,围着桌子继续对酌。
「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桥叔突如其来提起老师,于是登志男说,他来这里之前,正好看到校长、教务主任和吉门老师走进会长家。
「那个那个,会长和久朗出来迎接,然后啊,老师他们就笑嘻嘻地进去了。那个……他们现在一定在办宴会啦。」
桥叔说:「不可能吧?」他看向凉介。
「那个那个,是真的啦……校长一面鞠躬弯腰进门,还说台风真强啊。然后,那个,老师也笑咪咪地跟着进去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强颜欢笑。吉门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不是吗?一定是因为在校长面前,所以无法拒绝吧。大概是会长跟他们说要商量台风因应对策之类的。」
桥叔口齿不清地想为老师辩护,但凉介一句话也没回应。
他认为桥叔说的应该是事实,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但是,因为无法拒绝而去会长家,想必也会因为无法拒绝而接受会长的款待吧。这么大的风雨,加上停电,老师不可能现在回家。这么一来,老师只好待在会长家,和久朗他们共度一个晚上。她无法拒绝。假设久朗对老师有非分之想,趁着黑夜做出什么举动,老师又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凉介一面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但那些想法却挥之不去,尤其山羊的事情更是充满整个脑海。老师知道黑羊被剁成一块块成了俎上肉吗?她知道斑斑被活捉、绑在会长家吗?如果她知道这些,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劝酒呢?
凉介想到这些便觉得难受。他喝下比平时更多、醇度更浓烈的烧酎。但是,不论多少酒精流进他的体内,胸中那股仿佛要爆裂般的感受仍无法消失。
斑斑的双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35
狂风暴雨。
强风毫不停歇地敲打着屋顶和墙壁,发出宛如巨龙撞击整间屋子的声响。可能是蔗田里的石子被吹了过来,持续发出物体撞击挡雨窗及墙壁的声音。雨势也很惊人,趁隙打入屋里的雨水来势汹汹,虽然已经关紧玻璃门,雨水仍然不断从缝隙滴落。
收音机正在播报台风动向。这一次的台风打破低气压、暴风范围、风速、雨量等纪录,广播还说甚至可能会发生龙卷风。
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登志男蜷曲在屋子一角呼呼大睡。
「登志男应该有告诉他妈妈要来我们家吧。」
桥叔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取来毛毯,凉介接过来盖在登志男身上。
「风雨这么大的夜晚不在家的话,他妈妈会担心的。」
「桥叔,」
「什么事?」
虽然心想不应该重提同一件事,凉介不知为何还是开了口。
「结果我们还是又把箭带回来了呢。」
「啊,那倒是。」
凉介看到桥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这也算失败吧。」
「确实没错……不过,当时那种情况下总不可能把箭拿出来吧。」
凉介也同意。毕竟他自己也同样什么事都做不了。然而,就如同毫不间断的雨声般,凉介继续说道:
「我和父亲一样,都是以失败收场对吧?」
「不……我不是跟你说过,别这么想。」
「我对父亲明明没什么记忆,但每次一回想,印象中的他总是满脸笑容。」
桥叔微微点头,把酒杯换到另一手。
「他确实是个脸上经常带着笑容、很健谈的男人。为人也细心周到……」
「但是那只不过是印象,是我擅自凭空创造出来的印象。」
「不,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喔。」
「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我父亲真的是这样的人,那么一切都是骗人的。」
桥叔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父亲真心爱年幼的我和母亲,再怎么走投无路,他会自私地先了结自己的生命吗?只要想到被留下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还做得出那种事吗?」
「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认真了……你应该体谅他这一点。」
凉介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我和母亲的问题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无法拯救父亲?我也一样。就算当时年纪还小,但如果我能更爱父亲一点,无论如何或许能令他打消自杀的念头。一个人选择独自死亡,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因为他陷入彻底的绝望。而使他感到绝望的原因,难道不是我和母亲造成的吗?」
「不对。你不应该这么想!」
凉介看到桥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可能是因为紧咬着牙,桥叔连唇边都显得十分僵硬。
两人暂时都不发一语。雨声忽强忽弱地持续着,从蔗田的方向如潮水般一波波打了过来。刚和花代或许是被这样的声响吓到,它们颈项相交,依偎在一起。
凉介心想,即使是山羊,感到不安时也会互相依靠。那么,身边有家人却选择一个人走上绝路的男人,他的心中究竟曾有过什么样的念头呢?
「具体的事我真的不记得。母亲也没跟我提过父亲的事。」
「是吗?应该不至于……」
「我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桥叔,我出生时,你也和我们在一起对吧?」
「是的。」
「同住在一起吗?」
「不……但我们确实一起工作。」
凉介抓起大碗中的契福瑞。湿湿软软发酵不佳的失败之作。
「当时也是一次都没成功吗?」
「不。」
桥叔把杯子放在矮桌上,正面看着凉介。
「我们成功了喔。只靠三头乳牛、五头山羊起步的小酪农。你的父母和我三个人同心协力,做出很棒的起司。你还小的时候也有吃过。」
「包括契福瑞吗?」
「那不只是契福瑞,那已经达到契福瑞中最高级的帕西勒等级了。你父亲品尝后发现时,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叫来身边。他切了一小片契福瑞,送进你的口中。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露出的笑容。」
「我不记得了……」
虽然已经用钉子钉牢了,挡雨窗仍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桥叔再次喝干杯中的烧酎,继续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是借了巨款、赌上自己一生而开启的事业。但是起司卖不出去,资金就无法回收。我和你父亲还在厨房工作时曾经谈过,我们就像被困在漫长的隧道里,毕竟我们只是受雇于人、听命行事而已,这样的工作究竟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过,当时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是一个只要有好的构想就能够获得融资的时代。我们想成为日本第一家酪农、第一家附设餐厅的起司农家。我和你父亲为这样的理想全力以赴,当时我们觉得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终于看到前方的曙光。没想到……」
「没想到?」
「一旦进入那道光里,比待在黑暗中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接踵而来。我们非常迷惘,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那是指……你刚刚说的有关金钱方面的问题?」
「我们在经营上马上就陷入困境,别说制作的起司没有销售通路,甚至连当地人都不买。倒闭后我们到处躲债。我是你父亲的连带保证人,所以也负有同等的债务责任。但是,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所以为了逃避债务,我只好从本岛躲到这里来。」
「嗯。」
凉介又啜了一口烧酎,但这次并不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是因为在风雨声中,凉介了解该向桥叔问个究竟的时候终于到来。
「桥叔,」
「什么事?除了这些事,我已经……」
「对不起,可是我……」
桥叔一副就要冲口说出「我不想听」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但是凉介并未因此停下来。
「失去了父亲以后,被抛下的母亲和孩子流离失所。孩子每天都编织着故事,在幻想中过日子。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充其量不过是编织出来的情节。那个和父亲共事的好友,是不是其实和母亲彼此相爱呢?」
桥叔的眼神在空中凝结,一动也不动。风雨翻搅而来的不明物体持续敲击着挡雨窗。
「或许父亲是因为抱着庞大的债务而选择自我了断。但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内心明白妻子并不爱他。感到窝囊的男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内心怀疑着: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亲生的?」
「你说这什么蠢话!」桥叔大声咆哮。
「凉介,你不需要怀疑自己的身分!」
「我已经说过一切都是编织的情节!」
凉介的声量突然变大,刚和花代吓得发颤。
「他的好友为了躲债而逃走,同时也是为了斩断对一个女子的爱而到远方的离岛生活。然而,他的好友在这段期间得知昔日的友人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便决定再也不回本岛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的。你错了,凉介!」
桥叔嘶吼着。凉介把手举到脸的前面,阻止道:
「所以我说这一切都是编出来的。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所以现在只是把我过去想象的情节说出来而已。」
桥叔闭上眼,紧握拳头往矮桌一打,「咚」一声巨响吓得山羊跳了起来。桥叔紧锁着眉头,他没再看凉介,开口说道:
「我想说的是……」
「嗯。」
「你是在父母满满的爱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出生时,你的父亲紧紧抱着你,他甚至还说『另一个世界诞生了。』他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着你,这一点你千万别忘记。」
桥叔突然声泪俱下,话讲到最后气势全消。他用手指拭去滑下脸颊的泪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当然也希望能这么想。我一直、一直以来都希望能这么想。」
凉介也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都无言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大雨敲打屋顶及挡雨窗的声势惊人,有时激烈到仿佛要将屋顶和挡雨窗整个击垮,连屋子也摇晃了起来。
凉介凝视着浊火,回想一路走来的时光。
从他懂事以来,就和母亲过着四处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母亲鲜少提起父亲,偶尔喝醉酒时,甚至口吐怨言,对他说「你身上流着那个懦夫的血」。
凉介压低呼吸声,紧紧握住了酒杯。
桥叔醉倒在凉介眼前。他躺在矮桌旁,槁木死灰般的脸朝着天花板。
这个人也是孤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自从母亲的信不再到来以后。
凉介凝视着桥叔的脸,片刻后悄声说道:
「桥叔,我也要卸下行李了喔。」
凉介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隔壁房间拿背包。他从背包底层拿出用塑胶袋装着、打算亲手交给桥叔的东西,轻轻放在矮桌上。
袋子里有三十封左右的信件及几张照片,那是凉介的母亲小心翼翼收藏在纸箱里的物品。
那叠信件,是从这个安布里岛一年一次或两次寄给母亲的信件,寄件人的名字都是桥田宗一。其中也有母亲所写的信,想必是母亲最后写的一封信。收件人写着桥田宗一,封口也已经黏好了。大概是母亲病况恶化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的吧,但她没能寄出便结束了一生。
母亲最后究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只要拆封就能知道,但凉介终究没那么做。他来到这座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把母亲最后所写的这封信,确实地亲手交给桥田宗一,连同一张两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中年轻的母亲挽着神采飞扬的桥田宗一。
醉倒在地板上的桥叔一脸老态,加上长年累月在烈日下曝晒,容貌更显孤独,和照片上的他判若两人。
凉介背起背包,把薰写给他的信放进去,接着他从厨房抽屉拿出料理刀,一起放进背包。他默默凝视着桥叔,又看了一眼登志男的睡脸,低声说道:「谢谢。」
凉介转向玄关,原本俯卧在地上的花代和刚靠了过来。凉介分别紧紧地拥抱着它们。
36
狂风的怒吼声稍歇的瞬间,凉介打开门冲了出去。
才踏出门外,狂风仿佛要将人呑没般席卷而来,凉介差点摔倒。他攀住关上的门,试图保持平衡,但这次货真价实地被狂风击中,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分不清是雨还是沙,打得他满身满脸,连眼睛都睁不开。凉介几乎是爬着往小货车的方向前进,让身体避开暴风直击。小货车嘎啦嘎啦地晃动,从原本停放的位置移动了好几公尺。
蔗田里的甘蔗全都横倒下来。凉介打开小货车的车门,拿出仪表板上的箭矢,直接握在手中,朝着原本应该是农用道路的地方走去。
凉介弯下腰屈着膝,走上泥泞不堪的斜坡。他完全无法站直。风雨交加,像是要把他推倒般从两侧直击而来,但凉介仍然借着头顶灯发出的灯光,一步一步走向村落。
才穿过泥泞的道路,凉介的左颊便受了伤。不知是瓦片还是树枝,又或是什么物体击中他的脸颊。凉介按住脸颊,蹲在路旁好一会儿。斗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冲走了滴落在手上的血。
凉介呻吟着再度站起来,走过一条条的道路,逐渐接近会长的家。
一路上凉介摔倒了好几次。雨仍然不断打在他身上。他半爬着以膝盖前进,总算来到会长家前面。
借着头顶灯的灯光一看,叶片全被风刮走的苏铁像是快折断般激烈摇晃着。挡雨窗全都紧紧关着。因为停电的关系,四下一片漆黑,成了一片黑影的屋子微微震动。
吉门老师就在屋子里。
她现在应该正在和会长他们喝酒吧?
「老师……」
凉介轻声低语,接着奋力把手上的箭矢扔出去。由于风的影响,箭矢斜斜飞出,还未碰到挡雨窗就消失在黑暗中。
凉介往泥泞的地面用力一踹,然后走向牛舍。牛不在里面。
不过,斑斑在那里。
在风雨狂乱击打的牛舍里,斑斑俯卧着,摊在地上像一块破布。
「斑斑!」
凉介一靠近,斑斑马上想站起来。它全身颤抖,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他从背包里拿出刀子,切断系着斑斑的绳子。
「斑斑!」
凉介又喊了一次。他抚摸着斑斑的头,斑斑再度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凉介抱紧斑斑,看着会长的家。外头风大雨大,完全感受不到会有人从里面出来的迹象。
凉介背对着风,抱着背包,接着打开背包上的掀盖,把斑斑的臀部及后脚塞进背包里。斑斑虽然试图挣扎,但似乎因为体力衰弱而不再抵抗。「别担心。」凉介安抚着它,一边把露出斑斑的脸和前脚的背包背了起来。
他就这么离开会长家,在黑暗及风雨的袭击下,穿过村落,朝通往无人寺庙的坡道前进。
溢满登山道的雨水将石头和树木冲刷而下,之前挖掘的沟渠一带有如河川一般奔流。虽然举步维艰,凉介仍然一步一步往前进。森林在黑暗中跃动,发出轰隆巨响。每当强风吹来,背着斑斑的凉介便双脚跪地,两手紧抓着草木。明明该是再熟悉不过的路径,浮现在头顶灯下的光景却宛如另一个世界。
凉介挣扎着一步一步往上爬。有时仿佛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人的声音,他不由得在摇曳的黑暗中四处张望。凉介跪在流动的雨水中,借着头顶灯的灯光查看四周,然而不管看向哪个方向,触目所及的景象都相同:飞溅着雨水的树丛、狂风中飞舞的枝叶、和泥巴一起滚落的石头。
凉介再度奋力地在登山道上前进,才走了一会儿,脚就被树根绊倒,失去平衡。那一瞬间他只顾着保护背上的斑斑,一头撞上斜坡。剧痛传遍全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动弹不得,尿液从胯下流出;温暖的液体流过大腿,雨水打在他的腿上。
凉介坐了起来,把手伸向不再啼叫的斑斑,用手指抚触着它的脸。斑斑的脸上有着生命的温度。
「我要带你回家,」他站起来,对着斑斑说。
大概是进入暴风圈了吧?
狂风暴雨使得原生林的巨木也跟着剧烈摇晃,原本高高覆盖在头顶上方的枝叶及气根,可能被吹走了相当多,树叶形成的天伞有些部分出现缺口,抬头看到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这里还是原生林,是历经数百年存活下来的巨木群盘根错节的地方。
巨木的树干宛如一道墙,凉介贴着树干,避开狂风的吹打。借着头顶灯的灯光往地上一看,树干下方到处都有小鸟的身影,它们蜷缩在杂草丛或岩石下方,躲避强风吹袭。
「斑斑,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呢?」
凉介总算能在这里卸下背包。他打开掀盖让斑斑出来。斑斑抖动着身体,想要甩掉身上的雨水,但它站不起来。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一起来就失去平衡,像是脚骨折般胸部前倾整个瘫软在地上。斑斑变得相当衰弱。
凉介抱着斑斑的前脚,把它拉向自己的腿际。
斑斑似乎想要把前脚往前踢,却使不出力气。即便如此,在灯光照耀下,它那双金色的眸子仍紧盯着凉介,意志坚定地凝视着凉介。
凉介再次把斑斑塞进背包里,将背包拉好,背着它寻找其他的山羊。一迈开脚步,凉介似乎又听见什么人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就在近处,又好像不是,而是从远处对着这里呼喊的声音。就和在登山道听到声音时相同,那声音直达凉介内心深处,始终在他心里盘桓不去。这让凉介非常难受,他抚着胸庁立不动。
其实这里并没有任何人吧?还是有人跟在他身后呢?
凉介摇摇头,用头顶灯照向四周,但除了摇晃的树丛及雨水,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不,他看见了一个东西。凉介再度来到了那个洞窟。在这样的夜晚,洞窟仍张着黝黑大口,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逃生处。
凉介向前跨出一步,接近洞窟。
那一瞬间,狂风像是爆发般向他扑过来,巨木群起哀鸣。可能是粗大的树枝断裂,凉介的背后发出炸裂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洞窟。
凉介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不时撞到岩壁,在黑暗中挣扎前进。到处都有地下水涌出,他的双脚泡在水里。洞窟内回荡着他平时没听过的呜呜声,声音虽大,但风势似乎减弱了。洞窟阻断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凉介用头顶灯探照往左侧缓缓蜿蜒的岩壁,岩壁上方及侧面都有水喷溅出来。
再往里面走,开始出现先前放置凝乳的岩壁隐密处及凹洞。到处都泡了水,所有的凝乳都消失无踪。那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努力?这想法使得凉介几乎颓然坐倒在地。然而,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懊恼沮丧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能够让斑斑安心的地方才行。凉介再度迈开脚步。
洞窟不断蜿蜒曲折,往深处延伸。有些地方甚至水深及膝。
他吃力地走着,差点摔倒时,背上的斑斑发出「咩」的一声,接着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山羊群的啼叫声。
是斑斑啼叫声的回音吗?还是……
回荡在洞窟内的呜呜声中夹杂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可能是因为这样,听起来宛如某种言语。
洞窟里到处都是水流,不是蓄积成池,就是形成漩涡。有些地方的水深超过凉介的大腿,深及腰部。水往洞窟深处流去。
凉介对这一点百思不解。如果这个洞窟和断崖的风穴相通,那么继续往里面走,照理该是渐缓的上坡,然而水流却是流向洞窟深处。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其他洞窟的开口,将这里的水往地下吸入呢?凉介想用头顶灯看清楚洞窟的深处,却由于地形复杂,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凉介从哗啦哗啦的地下水声中穿过,好几次觉得寸步难行,但他仍然往深处前进。
他的猜测是对的。
洞窟内的地势上升前,有个地下水潭。即使是透过头顶灯微弱的灯光,仍看得出水潭的漩涡处水流湍急。越过水潭后,地下水流则逆向流动。过去来到这个洞窟不知多少次,凉介从未发现,原来洞窟的深处地势呈V字形,而这里正是最低的位置。游涡下方想必是通往其他洞窟的入口,把这里的水深深吸入。
凉介在漩涡前停下脚步,背上的斑斑这时再度啼叫起来。
他再次听见洞窟深处传来山羊的声音。
凉介一面小心不要让自己被卷进漩涡里,一面沿着洞窟侧壁一步一步往前进。通过积水较深的地方后,总算到达水潭另一侧。
就在这时发生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头顶灯的灯光突然变弱,眼前可见的视野大幅缩小。凉介没有备用电池,接下来灯光还能持续多久,他完全无法预料。
是不是现在立刻回头比较好?他和斑斑会不会被困在这里?
凉介当然想回头,但是他无法不去在意从洞窟深处传来的山羊啼叫声。如果那声音并非他的幻听,前面一定有羊群。以前他进入这里时,曾经发现山羊的粪便。只要通过这里,就会看到一些山羊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羊群一定在更前面的地方。他不畏黑暗继续前进。
灯光渐渐微弱,凉介的意念反而更加坚定。把斑斑带回它的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务。就算葬身在此,最后还是不能认输,务必达成任务。
凉介放弃返回洞口的念头,不断往洞窟深处走进去。
然而,经过积水较深的地方后,就算背上的斑斑啼叫,却再也没有听到羊群的声音了。
这时灯光更加微弱,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凉介又转过一个弯,这里的空间突然变得开阔。
他停下脚步。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即将熄灭的灯光中,隐隐约约浮现散乱突起的物体和破布般的东西。
凉介眯起眼睛往前跨出一步,拾起其中一个不明物体。
他立刻明白,那是动物的头骨。
凉介屏住了呼吸,环顾四周。
到处都是动物的骨骸。遗骸层层堆叠。
凉介把手上的头骨轻轻放回去。往前一点的地方还有仍裹着皮、看得出生前姿态的尸体。
但没有任何一头活着的山羊。
凉介深深地吐出屏住的气息,闭上眼睛。他跪了下来,单手捶打着地面。接着他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用力狂奔。
头顶灯仅剩微弱的光线。凉介绊到岩石而摔倒。他气喘吁吁,尽管想再往前走,手脚却不听使唤。
头顶灯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四周陷入全然的黑暗。
凉介拼命回想来时的路径,但没多久他就失去方向感。勉强想往前走,膝盖便撞到岩壁而跪了下来。对凉介而言,全然的黑暗犹如零的空间,无迹可循也毫无方向,既没有所谓的中间也没有边界。凉介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无论张开眼睛或闭上眼睛都是一片黑暗。只有背上偶尔啼叫的斑斑,以及回荡在四周的风声和地下水声,宛如从黑暗中挣脱般,确实存在着。
37
沿着岩石或泥土爬行,凉介试图凭着直觉返回地下水潭的漩涡处。但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却游移不定。
凉介的脑海中浮现头顶灯熄灭前所看到的景象。如果并非他的错觉,那应该就是山羊的坟场吧。若说落人洞门是姥舍的洞窟,这里则是意识到死亡将近的山羊潜身的阴暗处。
凉介和衰弱的斑斑一起闯入这里,接着连灯光也熄灭了。对于夺回斑斑、打算与沉浸于挫败之中的往昔切割的凉介而言,这似乎意味着一切即将走向终点。
冷静一点。在某个念头出现之前,坐在这里等着!凉介内心有个声音低语。
不,至少不该是这里,不应该在这样的黑暗中结束。凉介内心另有一个抗拒的声音。
凉介的身体不断碰撞到洞窟内的岩壁,但他仍以手指和肌肤去感觉地下水的流动。虽说无法辨识方向,但他并非一味莽撞前进。凉介试图透过手指探知水流的方向。
究竟在这样的状况下折腾了多久呢?黑暗中似乎连时间也跟着失去形迹,凉介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与黑暗缠斗了几个钟头,又或是已经过了大半天。
斑斑还活着。凉介出声叫它、用手抚触它的头部时,斑斑就小声啼叫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地下水又深及他的腰部。四周响起水声,身体清楚感觉到水的流动。
已经回到那个积水较深的地方了吧?虽然时而感到晕头转向,凉介脑中仍浮现先前在头顶灯照耀下激荡的游涡。
该往哪里走呢?
每跨出一步,水就更深。黑暗中水面已超过他的腰际。水声愈来愈大。水流仿佛击打着他的身体,力道强劲。这和先前的水流完全不同。
凉介突然感觉有漩涡。
他想后退,脚下却一滑,一下子陷得更深。
凉介放声大叫,瞬间全身没入水中。他马上用手环着背上的斑斑,双脚在水中踢踩,试图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借力浮上来,但却徒劳无功。他被黑暗的水墙呑没;他的膝盖撞到岩壁;他整个人被吸了进去;他正往下坠落。这是凉介唯一清楚意识到的事。
附近有水声。
手指触碰到坚硬的物体。
他似乎正侧躺着。
片刻间,凉介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以为自己已经张开了眼睛,开眼阖眼间却只是在黑暗与黑暗之间来回。
接着,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
头顶灯熄灭一事。还有见到了山羊的骸骨。
「……斑斑?」
他动了动嘴唇,低声轻唤斑斑的名字。
他慢慢抬起左手,往背部伸过去。背上什么都没有。背包不见了。
凉介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躺着。
水声仍持续在耳边响起。
他想移动身体,却又感到恐惧。
他先试着把脚尖往身体的方向缓缓伸直。
虽然很想这么做,却感受不到哪里是脚尖。
自己的脚怎么了?他并不清楚。
有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腹部一带。
凉介再度失去意识。
有水的声音。
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将他呑噬。
凉介动了动左手,摸到似乎是岩石的物体。好冷,像是抚触水面一般冷冽。接着他试着伸出右手,这才发现自己呈弯腰的姿势。
他撑起两手坐了起来。
但是,凉介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他只能感受到水从脖子和肩膀上滴落。
突然间,他感受到飞溅的水花。
水声突然变大,但这并不是水声自身的变化,而是凉介的听觉仿佛从处在地底深处慢慢恢复正常状态。同时他也感受到全身上下传来有如燃烧般热辣辣的疼痛感。身体似乎在坠落时撞得遍体鳞伤.
凉介伸出右手抚摸膝盖和鞋子。手感觉得到东西,脚也仍有知觉。
「斑斑。」
凉介低声叫着。
「斑斑!」
他持续喊道。
「斑斑!」
空气中只回荡着他的呼喊。
凉介心想,就算只是啼叫一声回应也好。他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却只听得到水声。
宛如瀑布般流泻而下的地下水就在身旁。这是他唯一确定的。
膝盖剧烈疼痛,凉介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他的身体立刻撞上岩壁。凉介一面用手触摸岩壁,一面在脑海中描绘出周围的地形。但还是难以想象。这里也蓄积着地下水。才走了几步,他便无法前进。「有人吗?」
凉介用最大的声量叫道。黑暗中陆续传来他的回音。
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仿佛他人的声音,就好像有其他人藏身黑暗中一般。
他的心脏激烈地鼓动起来。
全身都冒出冷汗。
凉介在地上爬行。他用手在地上来回摸索,结果触碰到像是布制品的物体。他把手探过去,继续往前爬,用五根手指确认。
是他的背包。
「斑斑!」
他又叫了一次。发出声音的同时,胸口激烈鼓动着。
他竟然让一心想要守护的生命遭遇如此残酷的事。
该不会……
「斑斑!」
凉介将手伸向四周,却没有触摸到柔软的物体,伸手所及之处全是岩块,但他没有放弃。或许斑斑正躺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说不定它正吐着微弱的气息。若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到斑斑。
「斑斑!」
这时凉介突然感觉到身边有生物的气息,清楚的呼吸声来到他的背后。凉介在黑暗中回头,轻轻伸出手。
那是无比柔软、像毛一般的触感。
同时也有生物呼吸的气味。
那生物舔舐着凉介的颈项。
「斑斑……」
斑斑把头靠在凉介肩膀上,坚硬的角顶着他。
「是你。」
凉介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把斑斑一把抱过来,将它紧紧拥在怀里。
那之后究竟又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凉介全无头绪。
一人一羊,沿着地下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进。虽然不时会撞到岩壁,或是因为复杂的地形而寸步难行,但凉介相信斑斑前进的方向不会有错。
即使在断崖绝壁也照样奔驰,在缺水的环境中仍然能活下去,山羊强韧的生命力正是它的本质。桥叔曾经这么告诉他。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斑斑,正带给凉介这样的感受。
凉介在黑暗中徘徊,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在他疲惫不堪、以背包当枕头躺在岩石堆旁休息时。
从地下水流去的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远处传来,却又像是近在咫尺。凉介坐起身来,确认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
凉介轻抚着斑斑的背,再次迈开脚步。他用手探着四周,跨过岩石,小心不让自己远离地下水流。
接着他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个物体微微浮现。那物体朦朦胧胧,像是要使空气膨胀般摇晃着。
凉介起先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但他揉了好几次眼睛,那个物体仍然没有消失,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
没多久他便知道那是朦胧幽微的光线。凉介脚步踉跄,向前走去。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岩壁,同时也可以看到映在岩壁上的轮廓。
是石佛。
石佛旁边有他熟悉的物体。
是那艘木造的船。
先前从海岸进入洞门时,这一带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头顶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现在从漫长的黑暗中走来的凉介,可以看得见物体的形状。
「斑斑。」
凉介抓住船缘,跪了下来。
安心的泪水不断滑落他的脸颊。黑暗中斑斑啼了一声,声音干哑。
凉介没有拭去泪水,他再度脚步蹒跚地往前走。
岩壁和石佛的影像愈来愈清晰,波涛声也逐渐变大,盖过地下水流的声音。
一走过洞窟转弯处,穿入洞里的光线便直直射入凉介的眼睛。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从洞门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有一会儿他不得不用手撝着脸。
斑斑也在凉介前面停下脚步。
全身脏污、顶着双角的山羊站在他前面。
「斑斑……去吃草吧。」
凉介一手按着眼睛,一手摩擦着斑斑的背部。
于是他们再次踉跶着脚步往洞门前进,总算走到看得见海的地方。凉介感到头晕目眩,坐倒在石佛旁;斑斑则缓步朝有光的方向走过去。它因为沾上泥土和血迹,全身上下一片污黑。
凉介一直坐在原地。
他在石佛的围绕下隔着洞门眺望大海。
台风似乎已经远离。
海上的浪涛一波连着一波。虽然高高的浪花拍击岩岸,天空却是一片澄澈的蓝。无边无际的大海也映照出湛蓝的天空。
然而,凉介虽然来到海岸前,心情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
长时间处于空腹状态让他全身无力,这确实是一个原因。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洞窟的那一刻,激烈的疲惫感击垮凉介。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之后要向岛民说明现在的状况。阳光的出现,意味着即将回归岛上的日常生活。姑且不论凉介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回到岛上,他势必得将斑斑还给他们。
该怎么做,凉介毫无头绪。
凉介就如同周围的石佛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眺望着大海,接着像是昏厥般倒了下去。
38
凉介再次清醒时,洞门外的海洋正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大概接近傍晚了吧?波浪也闪烁着橙红的波光。
凉介用流经洞门内的地下水洗了脸,也漱了漱口,然后踉跄地踏出步伐。他扶着一尊尊石佛,慢慢走到洞门外。
他全身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
斑斑跑了过来。可能是吃了相当多草,斑斑比他想象中更有精神。
「太好了,斑斑。」
凉介坐在海岸的石佛群中。他面对天空仰躺下来,在海浪声中凝视着日落前天空中交错的云彩。突然间,一股燃烧般的饥饿感向他袭来。
斑斑一边用鼻子磨蹭凉介的腰际,一边嚼食一旁的野草。它动着嘴巴,悠闲地咀嚼着。凉介抱着膝盖,思考该吃什么。这时,他的脑中有个念头如闪电般快速飞过。为什么一直都没想到呢?凉介全身上下的器官仿佛缩了起来。
洞门深处有船,据说是运送死者的船。但是,那次引起骚动以后,如果没人进去过,船上应该有凉介放置的凝乳。
凉介踩着摇晃不稳的步伐回到洞门内,接着朝洞窟深处走去。虽然已接近黄昏,一拐过洞内的转弯处四周就暗了下来,但凉介已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他朝向应该在那里的船影,伸出双手往前探,一步一步慢慢前进,期待触摸到不是岩壁的物体。
几次尝试之后,他的脚比手更早碰到船缘。凉介在黑暗中伸手触摸船缘,他的指尖碰触到绑着船桨的绳子,总算知道自己站在船的哪个位置。
一想到可能有食物入口,凉介的脸颊内侧闪过一阵疼痛。他的胃突然阵阵发热,饥饿感扩散到全身。
为了实验熟成结果,他在船中央靠近后侧船尾的渡板上铺上锡箔纸后,放置了凝乳及契福瑞。凉介凭着记忆往应该架有渡板的位置伸出手,他的指尖毫不迟疑地触摸到渡板,接着他把手更往前伸。然而,无论他多么急着摸索渡板,却完全摸不到应该放在上面的东西,甚至连铺上的锡箔纸都不见踪影。
凉介非常失望。抑制已有反应的肉体并不容易。
是被老鼠吃掉了吗?又或者是男众当中的什么人清掉了呢?
凉介扶着船缘,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他抓住船缘,意识数度飘到远处,简直就要这么倒地不起。
不过,凉介仍继续用手探触,来到船尾,接着用肩膀顶着船尾蹲了下来,然后试着把船往前推。船发出嘎啦声,移动了数十公分。虽然气喘吁吁,凉介还是继续蹲着用肩膀和手推动着船。可能是抵到岩石吧,这次船只前进了一点点。凉介半爬着绕到船头,把阻挡在前方的石头扔进流经洞窟中央的地下水流中,接着又抓着船缘回到船尾,继续推着船。有时候一口气前进相当远的距离,有时候却只移动了几公分。凉介有好几次坐倒在地上。这艘船比一般的手划船尺寸更大,原本就相当沉重,就算平时体力正常时这么做也一定会累得半死。
即便如此,凉介仍然继续推动着船,让这艘曾经运送死者的船一点一点往前进。
他终于成功让船进入地下水流中。这么一来,船的移动便顺畅得多。有黑暗中流下来的丰沛水流做为助力,有时双手都不需要使力就能让船顺利滑过斜坡。
不久,船总算绕过转弯处,微微可见说不上是灰还是蓝的光线从洞门那头照进来。洞门外暮色低垂,夜晚即将到来。
船往前滑行,不久后凉介只需用手扶着船稍微推动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透过洞门看出去时,被截在椭圆形洞门外的风景,在夜的入口处一切都闪闪发亮。无数的石佛、冲击岩礁带而破碎的浪花、地下水流以及前方的海面,无数的浪涛忽明忽灭地闪耀着,等着迎接他这艘船。随着船接近洞门,青白色的柔和光线照出船的全貌。
漆成一片雪白的船。船底有几个滚落的契福瑞。
凉介无法停下滑行中的船。他抓住船缘,让船带着身体一路往洞门前进。
船滑行至洞门边,到达海岸时抵住岩石,终于停了下来。
刚升起的满月,把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照得明亮耀眼。不论是船、凉介,还是滚落船底的契福瑞,全都沐浴在自遥远的天际洒落的月光之下。
凉介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船底。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得出滚落的契福瑞和白色的船带着不同的色彩,每一个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绿。
凉介拿起一块契福瑞,把它放在手心,凑近脸一看。
即使月光朦胧,凉介也立刻明白,契福瑞上生出淡绿色的霉。
凉介不断眨眼。他深呼吸了几次,仍抑制不住心中的鼓动。
契福瑞终于不再是失败之作了。这些凝乳确实熟成、成为真正的起司了。花代的乳汁在落人洞门中静静沉睡,慢慢熟成,如今已成为堪称起司逸品的帕西勒,出现在凉介眼前。
凉介颤抖着手,拨开手中的帕西勒。
没错,和罗克福起司一样,连里面都布满了细致的淡淡青霉。
他以仍在发颤的手指将起司送入口中。地下水润泽过的舌尖上放着帕西勒,他轻轻咬下。
香味在舌尖扩散。那是满溢着岛上森林中阳光的香气。独特细致的美味在他的舌尖、在他的喉眬、在他的口腔里跳跃。那是凉介从未尝过的浓郁芳香。香味在他口中绽放,轻巧地滑过鼻腔。
在那馥郁的香气中,凉介看见花代的脸,紧接着浮现蹦蹦跳跳的培诺和吉门老师濡湿的双瞳,然后是登志男的邮包;桥叔、立川和薰的脸以及他们所说过的话语,在他眼前逐一浮现又消逝;接着是和母亲四处流离的那些日子,以及父亲模糊的笑脸。
凉介闭上眼睛,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斑斑悄悄靠近,用身体磨蹭着凉介。
凉介紧紧抱住斑斑。
月亮升到头顶正上方时,凉介已经准备就绪。
大概是因为台风来袭时强风吹进洞门内,把排列在渡板上的帕西勒给吹落了,船底还有很多帕西勒。他花了一些时间,取了洞门内的地下水润了润喉咙,细细品尝帕西勒。
月光意外地明亮,让他能像在白天一样行动自如。凉介收集了十几个被打上岸的保特瓶,把这些瓶子都装满地下水。他还找到了适合遮阳的大塑胶罩,连同背包一起放到船上。为了确保接下来他要采取的行动即使需要花费两、三天也不会让斑斑饿肚子,他在海岸摘取大量斑斑食用的野草,然后将野草塞进渡板下方。
浪涛已经平息。月光皎洁的夜晚,风平浪静。凉介抱起斑斑,将它放到船中央,然后将身体靠在船上,推动被岩石抵住的船,让船回到地下水流中。
船身碰撞着岩石及小石头往前进,斑斑虽然啼叫了一声,却没有企图跳出船外。凉介推着船尾,和船一起迎向大海。
途中有两次遭遇大浪翻搅,溅了满船水花。不过,船头一触及海面时,脚踩着岩堆的凉介立即翻身跳进船尾。斑斑没有啼叫,用力蹬着脚蹄在船上踏稳。凉介在渡板上坐了下来,双手握桨,划进海里。
凉介拼命地划着船桨,让船远离海岸。船左右摇晃穿过岩礁带,很快便远离落石砌成的船埠。在月光照耀下,洞门的石佛每一尊都清晰可见,仿佛在为凉介及斑斑送行。而过去曾在洞窟内丧命的往生者也仿佛在为搭乘死人船的两条生命送行,祝福他们逃过一劫。
然而,由于背对着船头划桨,凉介没有余裕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一旦触礁就完了。凉介紧握船桨,每划一次,就回头确认前方的状况。
「只要这回没死,我们就能活下去!」
凉介以坚定的声音,告诉他船上的伙伴。
然后他继续划着,继续往前划,不断往前划。
通过最后的岩礁、终于来到不必担心触礁的海面时,船似乎乘上从岛的南侧环绕而来的海潮。每一次船桨拨入水中,就看到清楚留下的磷光。几亿夜光藻也跟着一起流动。
凉介调整呼吸,慢慢划着船桨。
岛上的断崖耸立在他眼前。断崖的轮廓浮现在星空中,月光栖宿在岩场及树丛间,发出朦胧的光辉。
船乘着海潮,不需划桨也渐渐离安布里岛愈来愈远。
他必须在哪个地方改变方向才行。沿着岛的周围绕行半圈后离开潮境,接着就必须把船朝向西北方划过去。恋垣岛位于再往前行更遥远的一方。
斑斑突然把脸偎近握着船桨的凉介。
凉介一轻抚它的背,它便用鼻子推过来。
你若是听得懂……凉介正想这么说,却立刻推翻这个想法。不,斑斑一切都懂。
潮水中似乎有小鱼的鱼群浮游,可能海水中层有大型鱼正在追捕它们吧,小鱼偶尔会溅起浪花群起逃走。夜光藻映照出鱼群的形影,形成一条闪烁着蓝白光的带子横过海面。
在这场骚动中,凉介再次感觉听到什么人的声音,如同暴风雨时,他在安布里岳山腰听见的声音。
那不是什么言语,但却像是在某处和父亲的记忆连结在一起的声响,又仿若所有的生命在发生转变之际,迎接新生的风声。
凉介慢慢划着船桨。
整个岛仿佛飘浮在夜空之中。他们大概已经航行得相当远了吧?
桥叔曾经向他转述过一句话,凉介发出声音,将它说出口。那是凉介出生时,父亲对着他说的话。
「另一个世界,诞生了。」
凉介停下手中的桨,从渡板下方拿出一个帕西勒,放进口中。岛上森林的芳香在口中扩散。
斑斑坐在船的中央,凝视着远去的安布里岛。
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虽然月光太过明亮让银河显得有些稀薄,但仍看得见。
差不多该改变船的方向了。
凉介重振精神,握住船桨。每一次拨桨时,夜光藻便闪闪发光.,船航行所留下的痕迹,犹如无数的生命之火,发出晶亮的光芒。
注1:意大利的假面喜剧(commedia dell'atre)(十六世纪末流行于意大利的喜剧)中的经典丑角。阿莱基诺(Arlecchino)是剧中服侍二主的仆人。
注2:蒸馏酒的一种,以米、麦、芋头、甘藷、黑糖等原料经酒精发酵后蒸馏而成。因酒精浓度高、价格便宜,在日本相当受到男性欢迎。
注3:「落语」是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一藏」是落语家常用的艺名。
注4:日本高中按照不同的授课方式,分为全日制、定时制和函授制。定时制只有白天半天或夜间上课。
注5:日本社会对刺青的接受度普遍不高,经常将刺青与黑道或不良分子画上等号。部分澡堂甚至规定身上有刺青者不得入内泡澡。
注6:日本的农村或渔村中,以该户人家的社经地位、房屋位置或特徽来命名的名称,代替姓氏用来称呼该户人家
注7:装填日本酒专用的玻璃容器,一升约1.8公升。
注8:即日本关东地方,是日本本州中部濒临太平洋的区域,由东京都、神奈川县、千叶县、埼玉县、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县等一都六县组成。
注9:为确保通行安全,在岩壁上钉入锁链以利登山者攀爬的场所。锁场通常都是险峻而不易通行之处。
注10:日本京都、大阪、神户一带的通称。
注11:即日本长野县,位于日本本州中部。长野县县内有许多海拔两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全县地势偏高,温度偏低,气候干爽,适合畜牧业的发展。
注12:日本信仰中被认为会带来福气和财运的七尊神明,一般指的是惠比寿、大黑天、昆沙门天、寿老人、福禄薄、辩才天、布袋七尊福神。
注13:位于太平洋东部、接近赤道的火山群岛。岛上有许多世界独有的珍禽异兽,被喻为「物种起源的演化寅验室」。
注14:披萨的英文是pizza,和书中提到的山羊pinza发音相近。
注15:出自《圣经约翰福音》:「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道」即「话语」之意。
注16:使用外表逼真的假饵,运用抽竿技巧让假饵在水中看起来有如活的昆虫或小鱼,诱使鱼上钩的一种钓鱼技巧。钓者必须反复抛饵,并配合卷线和抽动竿尾,以达到拟饵像真饵的动作。
注17:把铅锤吊挂在鱼线下方,抛竿后借由铅锤的重置使钓组沉入海底的一种钓鱼技巧。沉底钓法多以底栖鱼类为对象鱼。
注18:根据日本史书《古事记》记载,天照大神的弟弟素盏呜尊在高天原到处惹事生非,天照大神愤而躲进天岩户隐居,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高天原的众神只好在天岩户外载歌载舞,天照大神好奇地将天岩户开了一条缝偷看,此时大力神赶紧搬开洞门的巨石,趁势拉住天照大神,将她迎出。众神并在洞口设下注连绳,不让天照大神再躲进去,世间重见光明。
注19:在日本平安时代(七九四至一一九二年)的源平合战(源氏和平家为争夺权力而展开的一系列战争)中败北,为了躲避源氏追捕而逃亡隐遁于偏僻地区的平家难民。
注20:一六〇三至一八六七年。
注21: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
注22:在水中拖动钓饵,引起鱼的注意使其上钩的一种钓鱼技巧。拖钓一般使用蚯蚓、红虫、虾等活饵,且锁定近表层的掠食性鱼类。前文提及的路亚钓也算是拖钓的一种。
注23:底栖鱼是栖息在水底的鱼种,一般来说不会随着潮水移动,而喜好栖息在固定的位置。由于底栖鱼喜欢潜游在有遮蔽物之处,因此水深有礁石的位置是渔获率极高的钓点。通常采用沉底钓法。
注24:任由船只随着潮水漂动或被风推剽,让鱼饵和钓组在水中溧流引鱼上钩的一种钓鱼技巧。
注25:用稻草织成的绳子,在神道教中用以区隔人世与神界,有「此绳内为神之境界,不得侵犯」的意味。视所结的地点,有时也表示「不准入内」。
注26:日本熊本城的城壁,以又急又陡的石墙闻名,易守难攻。
注27: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名,也是江户幕府第一任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创建了日本的幕藩体制,他所建立的江户幕府统治日本长达二百六十四年,史称江户时代。
注28:日本火锅料理的一种,分量大,菜色丰富。原本是为了培养相扑力士的体格而开发的料理,现在亦成为大众饮食之一。
注29:即软质新鲜起司,一般指未经熟成、口感滑顺有如鲜奶油般的起司,保存期限较短。
注30:两种不同海流交会的海域,因为多浮游生物,吸引许多鱼类聚集,是重要的渔场。
注31:使用「铁板路亚」的一种钓鱼技巧,铁板路亚即金属制的棒状拟饵。抛铁板路亚钓中层鱼时,可钓到体型大的鱼种。
注32:日本人于新年时从寺庙、神社等地方祈福后,摆放家中趋吉避凶的吉祥饰品。破魔矢通常以木片或竹片制成,外形如同日本和弓使用的箭矢,一端有羽毛,但另一端并无锐利的箭镞。一般以双手握持,羽毛的一端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