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没有资格的人们

——你将成为至高无上的『勇者』。

这是终结,也是开端的话语。

时至今日,我都不确定是谁跟我说的那句话,但那确是将当时的我卷入进去,将我的一切全部改变的无情宣告。

那可谓是毁灭。

也可谓是救济。

不过,我当时的确死过一次。

死去之后……又重生了。

在代替头颅被斩下的右臂之上,留下诸多的罪,及一个真理。

「——醒来吧,【征服】!」

只需将一句启动关键词脱口而出。

只需将一个拘束环上的锁扣打开。

乔眼中的世界便立刻变得无边无垠,得到了平时所得不到的释放。

他回想起,勇者因子被抑制,为生活伤透脑筋的岁月;回想起,被不知情的人辱骂「低勇者值的废物」的过去;回想起,如同手脚被卸掉的欠缺感,以及无异于眼睛鼻子嘴全被堵住的难受。

但是,取回自由其实是如此简单。给他戴上拘束环的协会要员们,就像期盼着要拿乔定罪一样,将一部分释放权交给了乔自己。

只需要一句话,只需要动动手指,如此简单便能让束缚身体的锁链消失。

因此,迪安娜死后的岁月,对于乔来说便是一段极端压抑难熬的日子。

随时可以自行逃脱的束缚,却要自主地不断承受,俨然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克己苦行。

忍不住的时候科组帮忙阻止自己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勇者协会大概也想得到惩罚乔的口实,在两年前便已解除了迪安娜后任的监视。乔的缰绳,如今只握在乔自己手中。

即便如此,乔也没有怨恨过别人,没有觉得自己不幸。

憎恨总是被引向内侧,这是因为他除了自己之外,在没有能够宣泄感情的对象。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断念与失意时刻覆压着他的心。

然而——

「为什么如今会冒出教团的家伙来!?」

乔举起丧失明确的手腕形态,化为暗红色魔力聚合体的【征服】,朝敌人面前扑了过去。正在大都市的地下飞驰的魔导列车之内,眼前那个浑身缠满铁丝的怪人,一边以轻盈的动作向后退,一边说道

「为什么?你问的好奇怪。我出现在你面前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少开玩笑!那种事我可没听过!」

乔一边大叫一边挥舞拳头。对方再一次从外套之下放出带刺铁丝,阻拦乔的突进。但是,乔毫不在意,强烈的魔力光在列车中闪耀,乔凭力量突破带刺铁条构成的墙壁,继续猛追逃离的身影。

他现在,终于遇到了不想遭遇的『敌人』,终于找到了能将心中无从消解的愤怒与憎恨尽情宣泄的对象。八个春秋那沉甸甸的重量,直接化作了驱策身体的力量。

细瘦的西蒙迅速向后面的车厢转移,连接门自动关上。乔挥舞右臂,一击将坚固的连接门粉碎。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在一周围,留下了如今正在身后与另一只使魔交战的艾丝忒,蓄势待发的下半身猛然弹起,如子弹出膛般迅疾上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右臂【征服】的解放,就等于向乔的肉体赋予活性。乔发挥出不亚于对自身施加强化系魔法的身体能力,将卷起飓风逼近而来的带刺铁丝尽数挥开。

可是,就算乔平日进行着肌肉锻炼,但完全没有真正的战斗经验。对方犹如嘲笑一味蛮干的乔一般,窜来窜去。

那数不清的铁灰色荆条在半空中呼啸奔驰,难以想象只有一人分量质量,想必并非普普通通的带刺铁丝。那些荆条虽然被乔用右臂轻松撞开,却牵制住了乔前进的脚步。不管怎么说,攻击数量之庞大,加之场所狭窄,实在难以施展。若对牵制不加排除强行突破,恐手脚遭到束缚而无法行动。

「——原来如此。那个拘束环果然是分阶段抑制右臂力量的啊」

在蜂拥而至的铁丝另一边,传来敌人无意义的分析。

「从你昨天一击击垮我的使魔能够看出,似乎在接触状态下能够多少发挥一些『本来的机能』……可是只打开一个锁扣,只有提升肉体的效果,果然还是远远不够及格呢……应该说完全没有意义吧」

西蒙十分失望似的接着说道

「那只手臂,现在是叫【征服】来着?在那之后就基本没喂食了吧?」

「……闭嘴!」

「而且,你自身的动作完全是个门外汉,完全没有长进。协会那帮家伙竟然放任这么优秀的素材埋没于市井之中八年不用。他们的无能令人难以置信啊」

「我叫你闭嘴,混账!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乔朝着一根手指也碰不到的男人怒吼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教团又在我面前出现!?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完全不一样吧,西蒙!」

西蒙·都铎,自称是『教团』的人。

乔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声音和口吻也完全不记得。

正如本人所说,八年前在那个地方,自称『教团员』的人全都用弄错时代的装饰隐藏着面容。一方面因为分不清谁都是谁,而且最关键的是,乔对当时的记忆相当混乱。当时,根本没功夫注意那种事。

有鲜明记忆的,就只有右臂的疼痛,难耐的饥饿,还有跟自己一样被关进笼子的孩子们,以及——「你将成为至高无上的『勇者』」的宣言。

能当做知识来辨别的,那就更少了,对教团的认识顶多不过是『大量手机故而,进行某项试验的宗教集团』。在被勇者协会保护起来之后,姑且听沃肯说明过情况,但由于内容都是机密,所以得到的确切讯息微乎其微。

所以,乔一无所知。身为当事人,却对教团的事情完全说不上来,就连〈自然圣奥帝亚〉这个名字都是头一次听说。

可是,即便如此。

「……」

乔也绝不会看错,那容器之中的儿童右臂之上缠着的标签伤,写着『J-03』的标记。

JOE。

这即是乔名字的由来。

那是八年前,从乔身上切下来的,『生来的右臂』。

既然拿着那种东西,就表示西蒙当时的确就在那个地方。虽然对于乔来说,这个现实难以接受。

「你应该死了啊!你们教团应该死绝了啊!应该在八年前连同那个设施一起消失了啊!协会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啊!」

「啊,你说的没错。〈自然圣奥帝亚〉已不复存在,我也没有见过其他幸存者。或许,我事实上就是教团最后的成员吧。这连残党都算不上啊。所以——」

西蒙脸上,露出就像煮的稀巴烂一样笑容。

「我只是一直亡灵。只求一度目睹手中作品的完成,继续留在现实中的幽灵。你我的『留恋』啊,神子JOE·草壁」

「少开、玩笑了……!死人就给我像死人的样子,待在墓里吧!」

乔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想问的问题更是一大堆,可是历经漫长岁月堆积并发酵的感情,让他一句话都没办法好好说出来。他事后只得到协会「具体的别问」「教团已经毁灭了」的解释,所以被迫放弃了深究,然而身为元凶之一的男人,现在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

乔知道自己有罪,而且是赎不清的深重罪孽。

正因如此,他接受了勇者协会单方面的决定,对蛮横与不公没有半句怨言。

他连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都不知道,想不起被带到教团之前都在做什么。他对记忆的缺失无能为力,因拘束环被贴上『失去勇者资格』的标签,却没有憎恨任何人。幸运的是,他这一路就是这样活了下来。

「你们……!」

原因很明白。乔之所以能够茁壮成长,全都归功于迪安娜。

名目上她是勇者协会派来监视乔的,可她对乔也没有止步于事务上的关系,而是以家人的身份来对待孤独的乔。正因为她以母亲的身份向乔奉献了无私的爱,乔才没有误入歧途。

没错,只有迪安娜,总站在被人讨厌的乔这一边。

可是,就连她也在四年前……

「你们……害的!全都是你们害的!」

泪水模糊了视野。长期积压沉淀的感情喷发而出。他已完全不顾形象。艾丝忒口中那『成熟的草壁乔』已不存在,这里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鬼。

「如果不是你们教团,谁都不会遭遇不幸!我,那个设施里的孩子们,还有迪安娜也——」

「不,这不对吧」

乔突然愣住。

他背脊开始发抖,同时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动作全都停了下来。

带刺铁丝突然收回去,西蒙从那边现身。尽管他破绽百出地站在那里,乔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上前。他的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整个人静止了。

「这不对吧?JOE·草壁」

「!」

「〈自然圣奥帝亚〉的确是事情的开端,也是原因。可你说『全都是我们还的』算什么?你想推卸责任么?」

乔动摇了。受到西蒙的指摘,乔反思自己所说的话,遭受到沉重的冲击。

他感觉,八年的岁月仿佛瞬间变成了谎言。装作被罪恶感压得黯然神伤,到头来却一直想要找人顶罪么?急红眼地一味寻求让自己解脱的方法么?他感到内心的卑鄙一面,如今暴露无遗。

「这也没错。你的罪孽,在某种含义上来说要比我们更加深重。虽然〈自然圣奥帝亚〉的所作所为虽然属于『恶』,但根源上有着明确的目标,理念,夙愿,以及崇高的使命」

西蒙继续向乔下达宣判,将用于解剖实验体(乔)的语言之刃,精准地挥下。

「可是,你不一样。你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然而你就是那样毫无意义地——」

「!等等」

「——用你那只右臂,将千余人的性命吞噬殆尽」

乔喘不过气来。

他的胸口之下被紧紧攥住,心跳一时停止。

力量从全身散去,视野发黑,就好像突然自检,与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似的。

「……唔、啊……」

应该明白的。他应该早就做好觉悟,接受这随时可能到来的指责。

然而,等到了面对罪状的关键时刻,他所体会到的,则是非笔墨言词所能形容的虚无感。

「总之,当时设施内的人几乎都成了你的饵食。如果只有角团成员的话倒也无可厚非,可就连与你境遇相同的无辜孩子们,也命丧你手呢」

西蒙热切地讲述。可能是在回想当时的事情,他此刻的目光好像在望着远方。

「当时我走运逃过一劫,但我还是目睹到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总的来说,那就是一次暴走。我们早已料到,在给你接上右臂的时候会发生排斥反应,但没想到作用竟如此夸张。拜你所赐,设施半毁,死亡平等地降临在了所有人身上,其恶劣影响甚至覆盖了周围的区域。等勇者协会赶到的时候,似乎情况已经无法收场了」

〈自然圣奥帝亚〉的结局——八年前,勇者协会决定执行歼灭作战,然而最后却以扑空落幕。次勇部队还什么都没做,敌方便已自我毁灭。协会的作战与教团的自灭,二者在同一时间发生。

据说现场非常凄惨,充斥着数目惊人的『死亡』。

不光是人类,就连鸟兽、草木、乃至水和空气,一切都『断气』了。

「哎呀哎呀,能够控制在局部范围内,真是太走运了。如果规模进一步扩大,我也难逃一死呢。咱们都要感谢『她』呢」

「…………」

「呵呵,呃哈哈」

西蒙就像发病了一样,身体彻底完了下去,随后爆发出疯狂的哄笑与言语

「没错,就是她啊!那就是那个可恨的女次勇!所有人都吓得跌坐在地,唯独她竟然果敢的踏进了设施,阻止了你,平息了事态!做出那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行动,真是名副其实的勇者啊!拜她所赐,你的处置权落到了协会手里,而我则虚度了八个春秋!不过一想到她的下场,感觉也能够原谅她了啊!」

「…………………………」

「喂,怎么样啊!?对你来说,这八年怎么样啊!昭然若揭的家人过家家玩得开心么!?呃呵呵,嘻嘻、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西蒙发出极其下作残酷的笑声。而乔则无言以对。外界的事情全都变得好遥远,意识快要无法维持。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对紧接而来的声音做出了反应……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刚才那些,是什么意思?」

乔慢吞吞地转向身后,只见艾丝忒在那里,脸上丧失了一切表情。

由于追逐西蒙移动至此,所以她应该已经被甩在两节车厢之后了,但她似乎是消灭使魔之后刚刚感到的。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脸色就像病人一样惨白。

这不光是因为魔力使用过度,也是因为听到刚才西蒙那番话所致吧。

「哎呀〈启明星〉,来的可真快啊。我应该往你那边派了好几具伏兵才对,没想到你这就已经突破了呢。战斗用魔导人偶的手感如何?」

「那种事情无关紧要!……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哥哥杀过很多人!?『闯进设施的女次勇的下场』是什么意思!?」

艾丝忒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惊慌样子。高举的『奥杰塔』剑尖正不停颤抖。而另一边,前几秒的狂笑就像假的一样,西蒙敛去笑声说道

「勇者值2阶的你,昨天那一次应该就看明白他的右臂是怎样的东西了吧。那么,剩下的任凭猜想。如果无规律,且在大范围发生类似的现象会怎样呢?然后,虽然时间很短,但若有人踏入那种地方,你觉得会怎样呢?」

「那、那种……怎么可能……!」

艾丝忒猛烈摇头,看上去十分痛苦。

她不知为何对乔有着『特殊对待』。她如今的样子,毫无疑问是『遭到背叛』的感觉。因为清高的〈启明星〉,不可能放过八年前的惨剧。

「……?」

可就算这样,她的样子也实在有些不对劲。

她反应有些过度了。颤抖逐渐扩散到全身,连眼睛也开始微微泛起某种光芒。

就像一直坚信存在的东西,在刚刚那一瞬间连根丧失了一般。那种无与伦比的绝望,如今从艾丝忒身上鲜明地传到乔身上。这份不协调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啊,JOE·草壁」

大概是察觉到熬成的疑问,西蒙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就像你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一样,她的身上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艾丝忒的,不为人知的事情……?」

「有人给你们下了阴险的圈套。他将不全面的情报交给你们,硬是把你们撮合到一块。虽然我刚才说『勇者协会是群无能之辈』,但也有人是揣着明白在行动的。你们心里要是有数,应该宰了他」

——什么?他在说什么?

疑问、困惑、难以言喻的不安充满内心。乔恢复了一定了精神力,直直地盯着如今仍在颤抖的艾丝忒。

「这没什么。我安排了使魔今天一整天在你们附近,一直在偷听你们说话,所以我也大致能够猜到。〈启明星〉,我对你是由衷地感到同情啊」

「我、我……」

「你想成为次勇的理由,也就是那份『执着』,就是那个吧?」

西蒙令人讨厌地冷笑起来。就像八年前的乔,艾丝忒现在也如同被绑在手术台上一样,加入到了小白鼠的行列。

「没错,〈启明星〉。不,本命应该是艾丝忒·卡利耶吧?八年前踏入设施的次勇,就是因为当时的后遗症而丧命的」

「!」

「原S级勇者〈露娜玫瑰〉,你们肯定知道吧」

〈露娜玫瑰〉,迪安娜现役时代使用的勇者名,在小牛王国的古语中意为『红月』。是亲手拯救乔,并将乔抚养长大的女人。

她在四年前撒手人寰,死因是衰弱致死。

衰弱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她在参加完教团歼灭作战之后便无法作为职业勇者站在现场了。所以她退下了一线,负责乔的监视任务。

没错,迪安娜的生命不是被其他东西——

正是被乔用这只右臂夺走的。

「你苦苦寻觅的杀母仇人——杀死迪安娜·K(草壁)·卡利耶的犯人,就是被你叫做『哥哥』的这个人啊」

害了别人,自己也要遭受报应………………………………………………………………………………………………………………………。

「诶?」

乔彻底愣住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西蒙在说什么。他还以为肯定会被责难『弑母』,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个真相被挑明,乔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彻底呆若木鸡。

——卡利耶?迪安娜·K·卡利耶?那是谁?为什么他要加上艾丝忒的姓氏来称呼老妈?

乔再次转向身后,艾丝忒放下了本来架起的『奥杰特』,正摆着又哭又笑的表情看着乔。那表情,就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般。

「……迪安娜的……亲生女儿……?」

情势总算渗透进了脑子里,乔愣愣地呢喃起来。

艾丝忒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不过,她将手中的古代武器,无言地再次举起。然而剑尖指向的人,不是西蒙——

「「「!?」」」

就在此刻。

列车突然制动,西蒙后方的门被轰然吹飞。

「……哥哥!」

艾丝忒大叫起来,紧接着采取的行动,绝不是思考之后才做出来的。她条件反射地保护了眼前的乔。她将乔拽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乔的身上。

随后,西蒙瘦小的身躯飞了起来。因列车紧急制动的缘故,他向前栽倒,随后的情况也没有来得及反应。有人华丽地破坏了连接门,出现在了车厢内,并以贴着地面的高度笔直沿通道飞行,朝浑身破绽的西蒙赏了一击飞踢。

从背后喷出魔力光,满是尖角的翼龙形象,还有战斗机外形的战斗服……当然,这些是艾丝忒早已熟知的特征。

「飞龙!?」

西蒙被踢飞后,从卧倒的艾丝忒他们正上方掠过,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所以艾丝忒才有功夫喊出这个名字。惨烈的轰鸣震彻周遭,与此同时,可靠的援军着陆了。A级勇者〈喷气飞龙〉脚上的钩爪在通道的地面上留下深深地抓痕,微微散发着因摩擦热而产生的黑烟,在惯性的作用下滑到了艾丝忒面前。

「——抱歉,我来迟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飞龙,对面前的两人说道。他的眼睛盯着倒地的西蒙,口吻之中藏起了平时的朝气。艾丝忒连忙站起来。

「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经过协会得到了你的支援请求。『地铁月台有〈灾祸兽〉出现,请立刻处理』是吧?要去那边支援的话,自然是离车站较近的我们比较合适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与其由勇者协会另行派遣次勇,绝对不如告知近在港口的飞龙他们更快。而且,艾丝忒还想歇会报告了以下内容。

『本人以确保同行者(乔)安全为重,已登上驶来的列车,离开了现场』。

「紧接着又从协会接到联系,从时间上判断你们所应该搭乘的这辆列车,非法脱离了铁道公司的运行管理系统。我们料定事有蹊跷,于是就由机动力优异的我一个人先行一步了」

「……亏你能追上行驶中的地铁呢」

「列车(这家伙)早已恢复控制了,所以我拜托控制室,以车内的你们不会察觉到的程度,慢慢降低行驶速度。慎之又慎地呢」

这是考虑到抢夺列车控制权的人还在的内可能性所作出的判断。而且,他还闯进列车,发现主谋(西蒙)后对控制室作出紧急制动的指示,制造破绽之后由自己进行突击。不愧是老手,考虑之周密果然非同一般。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干得不错呢」

听到这个声音,飞龙打起了精神。艾丝忒也举起了爱剑。因为,西蒙要从地上起来了。面对恢复过快的敌人,先发制人的飞龙狐疑地问道

「我就觉得刚才手感很乖……这家伙脑袋下面是什么构造?」

「飞龙,请多加小心!那是用遗体制造的使魔!身体大部分是经过导魔率加工的带刺铁丝状物质!大概还在其他空间设置了武器库!」

艾丝忒简短地传达了必须的情报后,飞龙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就像反正已经露馅,干脆不再掩饰一般,西蒙操纵偷偷藏起的魔导器,从外套下面(不对,是装作那样,其实是从其他空间)一举释放出为数惊人的带刺铁丝。可是,他还是太小看A级勇者〈喷气飞龙〉的实力了。

「抱歉,这对我不管用」

飞龙静静一喝,接着他面具的嘴部张开到极限。龙人特有凶恶口腔之中,尖牙露了出来。对面的西蒙顿时身体发软。

飞龙的异能【空气潜行者】释放出极为纯粹的固有魔力。就像艾丝忒【银河】拥有的『斩击』,〈爆裂咆勃〉【浪漫加农】拥有的『灼热』一般,魔力本身并不附带那些性质。但是,在活体喷气管的帮助下,其排放量与持久力不可小觑,而且还有一件完全没有对公众公开的情报,那就是他的异能器官并非只有背部才有,喉咙里也有。

因此——

「————————————!」

随咆哮喷射出的固有魔力,对空间中的自然魔力,乃至包含自然魔力在内的大气进行了干涉。

下一刻,狂风大作。从飞龙所站在的地点往后的车体内部,眼看着被伴有高频波的强烈声震一点点撕裂。淹没视野的带刺铁丝豁然左右断开,作为联通地板被掀起刮倒,窗户也彻底粉碎。这媲美风龙吐息的超级骤风,便是飞龙的杀手锏『绝吼』。

「唔……!」

艾丝忒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刻堵住了耳朵,再次将身体压在了乔身上。虽然冲击波有指向性,但对周围的影响也并不小。大气的咆哮引起难以消退的耳鸣。

不久,在风与声音戛然而止之后,映入艾丝忒严重的,乃是车内面目全非的狼藉之状。在不留死角完全变得乱七八糟的车内,西蒙被堆在一起的座位完全压扁,动弹不得。但幸运的是,他的头部似乎平安无事。

「能跟戴着拘束环的阿星打得平分秋色,就自以为摆得平A级勇者了么?别太想看职业勇者了啊,『懦夫』」

「……说的太对了。傲慢真是要不得呢」

飞龙做出残酷的宣告后,西蒙的脸痛苦地颦蹙着,但依旧不思悔改地开起玩笑。纵然走投无路,却依旧从容不迫,如果这是因为『自己是使魔』这种理由而放心的话,那么正好应了古话说的「Roast geese don't flying into the mouth(死鸭子嘴硬)」。

「飞龙,那个使魔使用的是术者人格的副本」

「喔?既然如此,就有作为情报源的价值了呢。谢天谢地」

飞龙这么说着,警惕地靠近对手。虽然重要的情报可能事先施加了暗示,但只要脑袋还在,用探测魔法能够拽出很多东西。

但此时,西蒙维持着仰卧的姿态,不知为何面目变得极其狰狞。

「那也得脑袋能够留下吧?」

「「!?」」

飞龙瞬间明白了对方的企图,连忙准备冲出去——但太迟了。

一根铁丝从堆积如山的座位之下爬了出来,随后将尖端扎进了西蒙的额头。

鲜血与脑浆撒了出来,西蒙的眼珠向上猛翻。铁丝又迅速地拔了出来,末端抓着一个粘有生体组织的指甲盖大小的机器。那恐怕是记忆单元。这东西,是为了将使魔如今在这里的体验到的一切,钜细靡遗地传递给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西蒙本体。

记忆素子从刚才被飞龙的攻击轰碎的窗户扔向窗外,随后被某种黑色物体在空中抓住,那个黑色物体直接消融在地下的黑暗之中。可想而知,那是西蒙用鸟类尸体制造的使魔。

「混蛋……!」

完全被对手钻了空子,连飞龙也激动起来。但是,在额头上留下血淋淋伤口的西蒙,却依旧令人恼怒地笑个没完。那已然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浑浊双眼,已经恢复成了尸体的状态,但却依旧明确地独独注视着某位少年。

「再见了,JOE·草壁。我们不久还会相见,下次就用我的本体与你直接对话吧」

话音刚落,渲染视野的烈焰窜了起来,西蒙的使魔无缘无故地开始熊熊燃烧。

飞龙连忙冲上去阻止其小会争取,但可能是放了黄磷,火怎么都扑不灭。西蒙的头部——不知名的某人的头颅,顷刻之间变成了黑炭,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弥漫周围。

「可恶!都做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会如此失态!!」

飞龙不甘心地咋舌,艾丝忒也痛恨地咬牙切齿。两名A级次勇在场,却还是让『懦夫』占到了便宜,此乃百口莫辩的重大失态。

而这个时候,草壁乔——

「…………………………」

正以虚脱的表情注视着掉在地上的圆筒状容器。

大概容器的材质没有抗热性,已经破碎,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儿童的右臂也被卷入熊熊烈火,带着旁人所无法估量的感伤与留恋,逐渐化为焦炭。

「哥——」

艾丝忒不自觉地把手伸向朝乔的肩膀,但快放上去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还喊他「哥哥」,实在让人耻笑。自己对他诉诸的感情,应该只有冰冷凝练的杀意……本该这样才对。

过了没多久,其它次勇到达现场。

搭在特种工程列车出现的〈婚姻喰种〉等人,随勇者协会的工作人员麻利地对现场进行保护,并在地面上对艾丝忒及乔进行了简单的治疗与询问。之后,警车与救护车赶到,媒体与围观群众也开始出现,现场的骚动一分一秒地升温。

艾丝忒手上打上了绷带,坐在准备好的折叠椅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眼下的情景。就在她身旁,乔也坐在椅子上。艾丝忒硬是不去看乔,手里植被中的水恐怕早已凉透。

夜幕完全降临,时间已过晚上九点。地铁与地面的楼梯上,现在人来人往。街边的灯火,警灯,眨个不停的闪光灯,全都消停不下来。

然而,艾丝忒与乔之间,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短短两天里,他们之间已经处得足够亲密。这段时光,让本不可能跨越的距离变得模糊,就要被最后的丝线维系在一起。这简直不可思议。

不久……其实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全都知道么?」

乔垂着脸,细若蚊蚋地说道。

艾丝忒没想到会是他先开口,于是做了次深呼吸,谨慎地摇摇头……因为不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感情用事。

「不……我所知道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只知道睨视过去某起事件中的受害者,而我的妈妈迪安娜·卡利耶有参与。你有段时间跟妈妈在大和皇国生活。他们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

至少埃德蒙·沃肯对她说的是「只有这么多」。

「那么,你是迪安娜女儿的事情……?」

「是真的。不过我对母亲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

乔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艾丝忒没有多加揣测,反而向乔问道

「妈妈没有没有对你提过任何我跟爸爸的事情吧。难道你完全没有想过么?」

「……也不是……迪安娜死的时候,遗体被协会带走了,我问『为什么葬礼都不给她办』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要在更合适的地方,与更合适的人一起操办』。在那个时候,我才总算考虑到有那种可能」

——说不定,迪安娜还有属于自己的其他『家人』,或许我在妈妈心中,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你开窍得也太晚了吧。明明独占了人家的亲人四年之久」

乔咬住嘴唇,沉没下去。但是,他又立刻下定决心一般,问道

「艾丝忒,所以你才喊我『哥哥』么?」

「……是」

艾丝忒起初丝毫没有那种打算。就算乔跟她有着同一个母亲,她也不应该会承认跟一个外人存在无血缘的兄妹关系。

在沃肯提出担当指导者的委托时,艾丝忒心里甚至还在想,『就是那个从我和爸爸身边抢走妈妈的小偷啊』。迪安娜作为光荣的S级勇者总是满世界到处奔波,连小牛皇国的本家都很少回,但从某一段时期开始,迪安娜与家人更加疏远了……不,坦白的说,她跟妈妈音讯不通的原因,原来就是这个人。

妈妈抛弃了自己。

取而代之,选择了素昧平生的少年。

在四年的时间里,她离开了自己亲生女儿和丈夫,与完完全全的外人缔结了亲人关系。

这不算背信弃义,又算什么呢?——艾丝忒甚至这样想到。

「……我很受打击。听说妈妈一直在执行极密任务。直到前些日子被沃肯会长告知,我都完全不知道妈妈死前的这四年里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不……就连死亡原因都没有巨体地跟我讲……」

在她懂事的时候,母亲就总是不在家。为了执行漫长的任务而不知所踪,最后某一天突然冷冰冰地回了国……即便如此,迪安娜依旧是艾丝忒所憧憬的S级勇者〈露娜玫瑰〉。

艾丝忒明明是她的女儿,其实却对那样的她不甚了解。

她能够挺起胸膛说『我知道』的,只有迪安娜·卡利耶在电视荧幕上闪耀活跃时的『作为勇者的一面』。所以,光是得知有个少年比自己更加熟悉迪安娜『作为母亲的一面』,她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下来。

「可是——为什么?」

「…………」

「为什么我会喊你『哥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艾丝忒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也知道,那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艾丝忒缓缓地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拔出了腰间的剑。接着,她来到了只顾盯着地面的乔的面前,将锐利的剑尖指向了他的喉咙。周围正在工作的人们注视过来,而她对周围的反应一概不加理会。

只是,淡然地问出该问的事情。

「西蒙·都铎说的,是真的么?」

「……嗯」

「杀害一千余人,还夺走了迪安娜·卡利耶的性命?」

「…………没错」

「那就是,你所说的『资格』么?」

停顿了片刻,乔点点头。全都搞清楚了,那就是铁铮铮的事实。

不仅屠杀过上千人,还杀害了母亲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勇者。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在道德上是理所当然的。

「你要杀死我么……?」

乔抬起脸,说道。那是令见者痛心的表情。就好像被西蒙操纵的僵尸袭击后,连他也变成了僵尸一样。

「你希望这样么?」

「……面对迪安娜的女儿,我无法拒绝啊」

大概。

最重要的是,脑子里闪过的就是这句话。

回过神来的时候,艾丝忒已经把手奋力挥了出去。只不过,那是没有握住『奥杰塔』的另一只手。

「——————」

干巴巴的声音回荡起来。这一击不留丝毫情面。

她不知道遭到掌掴的乔之后作何反应,因为她还没看到最后,便已旋踝离去。她一秒钟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

「啊啊,阿星,你来的正好。刚才和勇者协会取得联系了,说接下来要把他送到总部——喂,阿星?你上哪儿去!?」

中途,她与飞龙擦身而过,但没有听进他的制止。艾丝忒穿着勇者装,分开人墙,离开了大路,漫无目的地一路奔跑。

声音与光线,人的经营。在这个勇者值说了算的城市里,人们来光明与黑暗中来来往往。

赢家得到喝彩,输家遭到蔑视。在狂欢城里,没有谁不是数字的俘虏。那些与各种欲望浑然一体的风景,无时无刻不在将艾丝忒的意识拖向过去。

没错,起初丝毫没有那种打算。

草壁乔。在沃肯提出担当指导者的委托时,艾丝忒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她有时还会想,自己见到他之后一定会因为妈妈的事当面骂他。

原本体弱多病的父亲,有一天病倒了。无独有偶,长期在外的母亲没过多久回到了家乡,但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年幼的艾丝忒,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血亲,这该让他有多难受。

就连父亲母亲留给她的一切,也被亲戚(鬣狗)们夺走了。可即使这样,她还是踏入乐亚美奇亚这片土地,这果然还是因为她深受母亲迪安娜的影响。成为次勇直是艾丝忒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作为契机的迪安娜,为什么在这四年间从家人们面前消失了呢?然后,她为什么非得丧命呢?……她认定这一切的答案就在勇者协会,一方面虽然是为了圆梦,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弄清真相,所以才踏上了这趟旅途。

但是,狂欢城乃是体现『充满梦想的亚美奇亚』的城市,环境对于新来的人而言太过严酷。每个人都怀揣着过大的梦想,都能够若无其事地将其他人当作垫脚石。那种勇者值为2阶但不懂处事的小孩子,在人们眼中无非是一块耐嚼的口香糖。

有时会被人为了泄愤诉诸暴力,有时会被威胁参加犯罪,她每次死里逃生后又藏起来,不暇思索地用异能进行反击,结果必然遭到恶意加倍的报应。她不敢大声喘气,每天过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勇者协会也没好到哪里去,对于突然出现在总部,叫着嚷着问「妈妈怎样了」的小孩子,根本不会抽空来理会。她被保安赶走,还被吐口水,教她不要再来。就连她所憧憬的次勇,也都冷落她。

就这样过了半年。

在这半年之间,艾丝忒在狂欢城中,过着流浪儿的生活。

只能到处寻找残羹剩饭来吃,下雨没处躲,衣衫褴褛露宿街头,最终还因为不卫生而患了病,一步也动不了。要不是被沃肯收留,恐怕她早已路死街头。

——可算找到了。听说不久前有个奇怪的小孩在总部出现,就是你没错吧?你说你是迪安娜的女儿,此话当真?

沃肯在各种含以上,都是艾丝忒的恩人。多亏了沃肯,她才能保住这条命,才能一蹴而就地实现梦想。虽说她很早以前就开始以成为次勇为目标而独自学习,但正因为有沃肯给予的最顶尖教育,她才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便便获得职业资格的人,并作为〈启明星〉荣登舞台。

因此,沃肯私人的请求,她大致上不管什么内容都会听从。

本来完全不感兴趣的华丽套装也答应穿上了,替勇者协会当形象大使的任务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在最初相见的时候,沃肯也答应过『等时机到来,我就告诉你迪安娜的事情』,她坚信会长会言出必行。

这个约定,的确是实现了。

但是,沃肯还是对她隐瞒了几件事。

关于母亲的死,她很早以前就感觉到是「被某人弄伤间接造成的」,而且在她接受指导者工作的时候被告知「工作结束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凶手是谁」。可艾丝忒没想到,沃肯竟会若无其事地将她和那个凶手撮合到一块。

艾丝忒一直认为凶手是『懦夫』。正因如此,在成为职业次勇的这两年间不断磨练实力,主动请缨参加严酷的任务,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妈妈报仇。

「……」

艾丝忒·卡利耶是复仇者。

干的事情都体体面面,摆着一副高阶勇者的嘴脸,可她早已察觉到,自己实际上早已与心中描绘的理想形象越去越远。

于是,她进退两难了。

越是追寻母亲(迪安娜)的背影,理想(露娜玫瑰)的轮廓便愈发模糊扭曲。

越是以理想(露娜玫瑰)来校准,母亲(迪安娜)的灵魂便便越来越难以捉摸。

自己明明已经成为了职业勇者,明明实实在在地实现了梦想,然而事实上,手中什么也没有握住,最终陷入了低谷。

在刚来到这座城市时所品尝到的艰辛经历,让她对次勇整体抱着强烈的不信任在心中深深扎根,可她就算想要孤身一人去时间『理想的勇者形象』,那股难以抹灭的复仇之心却总是从中作梗。无法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这让她亟不可待,于是陷入了恶性循环与孤独之中。

——所以,对草壁乔的感情才会渐渐地发生转变。

她一边反复去读拿到手的日程表,一边对户籍上白纸黑字承认为迪安娜养子的他,不问正面负面投去各种感情。

那是将母亲夺走四年的人。她根本不想要什么义兄。可是,她想知道他是如何与妈妈相处的,想知道草壁乔严重的迪安娜·卡利耶——『作为母亲的迪安娜』是什么样的。她也觉得,这个人说不定能够分摊自己内心的纠葛。

而到头来,实际见到乔后给她的印象,与想象之中大相径庭。

——呆萝卜,丧气鬼,明明是我的粉丝却连签名都不想要,反倒只对其他次勇两眼放光,总爱捉弄我,光溜溜的样子还被被他看了个精光,喜欢笑,可笑容之中总是带着阴霾,整个就是由自我厌恶组成的,最关键的是——

——你的眼神就跟小孩子似的呢,乔·草壁。

——还用自己对妈妈投去的相同眼神,投向了半吊子的自己。

从邂逅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变得奇怪了。她心中本已错乱的齿轮,更是出乎意料地发生了错误的咬合,而且连阻止的方法都不知道。

她心中的少女对她说:那又怎样。你就查明一切,拿他发泄,跟他互舔伤口,追求精神的安宁,就把这个乡巴佬好好地拿来当垫脚石利用吧。

她心中的勇者对她说:要让他重蹈你的覆辙么?你要彻底摧毁他内心的期待么?你若是这么做,你最后将彻底迷失你的理想。

「…………」

一边是想要尽情宣泄怨恨的,真实的自己,一边是身为次勇,想要做得冠冕堂皇的自己。夹在两种感情之间,她将问题往后推,最终被乔实实在在的为人所束缚,反倒心生思慕。这是长期以来不断忍受孤独所带来的反作用。

这两天里,艾丝忒感觉自己对他撒尽了娇。

很开心。和男孩子一起说话,一起在街上到处逛,买点心吃,感觉自己久违地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与乔之间的似水温情深深铭感她的内心,甚至让她一时间把对妈妈的执着抛诸脑后。

所以,其他的就是放松……然后是破裂。

艾丝忒在内心之中,大概不知不觉间对她产生了动容。那次恶作剧也把她害得不浅。在放松对话的时候,那个第二人称开始不经意地说走了嘴,此后便对丧失对使用那个称呼的抗拒。

哥哥——

「可是,为什么……!?」

——啊啊,对啊。

艾丝忒,大概已经宽恕熬成了。

母亲被夺走四年的事情,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的事情……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将随流水冲走——如果她能作为艾丝忒『最后的家人』,填补内心之中缺口的话……

如果与乔之间的仇怨真的仅此而已的话,一切也就美满收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艾丝忒流着泪停下脚步,靠在了附近的墙上,就这么蹲了下去。

她来到的地方,竟然是条背街小巷。路上到处脏乱不堪,馊味扑鼻。这里是她发誓再不会回来的失败者的巢穴,可现在她又回来了。面对将自己当做职业勇者的,害死母亲的仇人,连身为义妹的事实都抛弃掉……背对理想,背对复仇,背对家人,从一切之中逃离出来。

顺着脸颊滑下的东西,如今怎么也止不住。她完全搞不懂今后该怎么办了。

仰望夜空,只见漫天繁星。

但是,启明星已经坠落在地,失去了光辉。

艾丝忒离开后不久,乔也决定离开现场。

不管西蒙·都铎的目的如何,再次与乔进行接触的可能性都很高。既然如此,应该暂时待在勇者协会以保障安全——事情似乎就是这样。

从〈喷气飞龙〉那儿听到解释之后不久,乔与护卫们一同上了来接乔的车,随后便匆匆忙忙地驶离了车站。疑似用市面上的面包车改造而成的这辆车,本来应该是用来运送嫌疑人用的押运车。窗户全都用上了防弹装置,而且还镶着铁隔栅。

这还真适合我啊——乔心中不禁自嘲。

「你没事吧?脸色还很难看喔」

「……想来也难怪。毕竟被脑子有病的『懦夫』盯上了性命」

次勇们——〈虚无行者〉与〈禁止通行〉从刚才起就在不断跟乔说话。车内还有其他六名护卫同行,他们虽然不是职业勇者,但各个身上带着夸张的装备,所以行者他们这么做,想必也是在担心乔的心情吧。

勇者协会的次勇支援部队(Saves Support Team)——通称『SST』,他们名义上是『职业勇者的协助者』,但其实是类似军队的组织,一直负责战斗。如今亲眼一见,迫力果真有些不同凡响。

可是,让身为当事者的乔来说,他们现在有些散漫。虽然他知道两名次勇对自己的关心,但他也只是含糊对答,思绪则一直埋在自己的世界中。

「…………」

窗外流逝的景色感觉十分遥远。

手和脚的感觉现在也十分模糊,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一样。

唯一存有明确知觉的,就是刚才被艾丝忒扇的左脸。事情过去已经几个小时,可疼痛别说缓解,反而一味增强。

他脑中思考着的,是曾经的事。

就像平时那般,周而复始地思考着草壁乔丧失的『资格』。

实话实说——没什么真实感。

一千人。要按单人杀死的人类数量来说,这是肯定能在犯罪历史上留名的庞大生命。

但正如西蒙评价的『毫无意义的行为』那般,乔对当时的事情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征服】失控,丧失了原本的形态,在冲动的驱使下用尸体与瓦砾堆成了一座山。等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迪安娜的怀中了。

所以,乔对自己背负上千条人命这件事,涌现不出现实感。

不对……不止如此,小的时候,他甚至对此没有罪恶感。另外,就算被周围的人指责「是你下的手」,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接受。

不然的话,他应该也不会把「想要当次勇」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挂在嘴边了……而且,还偏偏是在迪安娜的面前。

在迪安娜辞世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罪,以及历历在目的实景。

面对她的遗体,乔哭得天昏地暗。如今降临于自己面前的这种情况,以匪夷所思的规模发生过,而且那就是自己引起的……乔总算正确认识到了事情的眼中。他记得,自己的右臂当时突然间变重了。那是短短四年前的事。

「……艾丝忒说的没错,你开窍得也太慢了吧,草壁乔……」

火辣辣的左脸。临别之间隐约看到的,湿润她眼眶的东西。

——为什么我那时会被掌掴呢?

就算乔再怎么迟钝,也明白其中的原因。如果她当时只是想制裁乔,剑就在她的另一只手中,她只用朝着乔挥下去就行了。

可是,还有什么其他的解答么?

空有罪却没有得到惩罚的乔,还能给出怎样的回答?

「我还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啊……艾丝忒」

据勇者协会所说。八年前的牺牲者全都身份不明,就连是否有遗族都无法确定。而且,协会在事后作出了雪藏整个事件的决定,就连乔的处置都有一定的保留,也就是以『监视』这种半吊子的处置含混作结。

当然,反对之声很多。即便现在,勇者协会的高层中提倡「应该将乔处决」的大有人在。但一想到〈自然圣奥帝亚〉的结局,就不敢贸然刺激【政府】了,最终采取了不杀不放的方针。

也就是说,乔现在于法于私都得不到惩罚……哪怕他多么的想要得到惩罚,多么渴望某人的『宽恕』。

他没想过自我了断。尽管在察觉到自己的罪孽之后,有一段时期深陷自暴自弃的泥潭之中,但他还是无法轻易地抛弃自己这条被迪安娜拯救的性命。

——必须活下去……不论怎样都必须活下去。这是被拯救只认得责任,可谓是草壁乔的使命。

本应如此才对。

「……艾丝忒·K(草壁)·卡利耶……」

加上母方的姓氏,就会变成这样的名字啊。

在知道她是迪安娜女儿的那一刻,他内心中一直绷紧的东西,突然彻底绷断了。

当时,他很想得到解脱。

从失去了宝贵的『资格』,连这条被拯救的性命也无法由自己来主宰,只能碌碌无为过活的日子中。

从无休止地自责,望不见尽头的牢狱之中。

虽说那是因被西蒙大谈过去,受到沉重的冲击后转瞬即逝的感情,但乔在那个时候确实『万念俱灰』了。最后换来的,便是脸上的痛楚,以及艾丝忒的泪水。

这究竟是怎么了?他其实非常明白。

因为,因为如今只有艾丝忒,只有身为迪安娜女儿的她,拥有正当的名义能够对乔禁行处决。她有那份权利,乔在她面前也说不出「我不想死」。

如果她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那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呢?该以什么来赎罪才好呢?

不明白。在这四年间,乔一直苦苦寻觅着,但就是得不到答案。

「……老爷子,你究竟看好我什么……?」

将他与艾丝忒撮合到一切,结果一切不都事与愿违么。乔已经没有把次勇定位目标,艾丝忒也没有在勇者的一面脱胎换骨。这只是让封存的过去再次沸腾,换来新的悲剧而已。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

乔的指甲深深地抓着右臂,全身陡然间因愤怒恢复活力。

勇者协会的总部应该就快到了。想必那位秘书和其他职员一定会加以阻拦,但乔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不论怎样,也要找沃肯问个究竟。

「老爷子,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可是,正当乔扬起眼角低吟起来的时候。

「……想来,还真怪啊」

对面的〈禁止通行〉诧异地嘀咕起来。那只施工安全帽样式面具,正对着窗外张望。他身旁的〈虚无行者〉也跟着纳闷起来。

「怎么了?禁大哥」

「……行者,你认识这地方么?」

「?这地方哪里不对么?我们不是正在前往总部——」

话还没有说完,跟着禁行一起确认窗外情况的行者,也立刻狐疑地眯起了深草帽之下的双眸。看来面包车正行驶在他们不知道的道路上。

再看看车内的六名护卫,他们似乎没有感觉任何不对劲,整齐划一地坐在座位上,就像摆设一样。往好的说叫纪律严明,往不好的说叫毛骨悚然。不久,行者教基地站了起来,朝装有铁丝网的驾驶座走去。

「喂,司机!你这是在怎么开!?」

「——别担心,只是抄个近道罢了,协会马上就到了」

「你没骗我!?可我这觉得这方向有点……」

行者想必无法释怀,仍打算继续追问。可是,还不等往下说,一名SST队员从紧贴着他身后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那是个肩上挎着轻机枪,体格壮硕的男人。对着驾驶座的行者并未察觉到他的举动。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

被悄无声息举起的轻机枪,简简单单轰飞了脑袋。

嗒嗒嗒……随着简简单单的几声枪响,行者的身体被来自极近距离点射出来子弹打穿,开始抽搐。随后,他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缓缓瘫倒在地。血浆与碎肉粘附在铁丝网与地板上,从破损的面具露出的后脑,就像碎开的石榴。别说是行者了,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这起凶杀,来的实在太过迅速。

「……?」

只觉得莫名其妙。

行者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脑袋遭到枪击,不会动才是正常的吧?不,不对,这不可能。这种事绝对有问题。B级勇者〈虚无行者〉,竟如此轻易——

「哈,瞧你这熊样,丢死人了」

如此恶言相向的,正是刚才扣下扳机的男子。

勇者协会派遣担任护卫的SST队员,全都是戴着头盔与护目镜,完全看不到面貌。但那唯一露在外面的嘴巴,丑陋地扬了起来。

「就算是B级勇者,只要出其不意同样能够轻松干掉。这种家伙有点成就开始得意,被世人追捧,不觉得很让人火大么?」

随后,车内沸腾起来。就好像男子说的话很幽默似的,其他护卫开始捧腹大笑,连司机也开始吹起粗野的口哨。

「你这种连自己小命都保护(SAVE)不了的家伙竟然能当上职业勇者(SAVES),这世界也算完蛋了呢。喂,你不这么觉得么,〈禁止通行〉大哥?」

「你这混账————!!」

跟乔一样僵住的〈禁止通行〉被男人问到之后,总算清醒过来。在他愤然起身的同时,SST队员们停下了那如同『搞笑节目中用的效果音』的做作笑声,站起身来。

男人们毫无多余动作,举枪射击。之前所无可比拟的几个连续的枪声交叠在一块,火舌激烈闪耀,车内顷刻间硝烟弥漫。

而另一边,说到乔,则是手足无措。他不知道SST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知为他们为什么在跟次用交战,在混乱之下拖进了座位底下。

但随后不久。

「嘁,真难缠……!」

开枪的SST队员——不对,毫无疑问已经沦为罪犯的男人们感觉到了异样,纷纷松开了扳机。在这内这块狭窄的地方,子弹在几秒钟内扫遍一切,但却连一发也没有命中目标的身体。

挺身而出保护乔的禁行面前的空间中,不知何时张开了黄黑条纹的隔离带。这是他的异能【警戒带】,魔力创造物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出现,在另一篇虚空中消失,其隔离的平面会夺走解除对象的运动矢量。

进行在一瞬间创造出数十条隔离带,大量的子弹撞在上面,定格在了半空中,随后在重力的牵引下同时落到地上。

「……想来,你们这帮卑鄙小人,别太瞧不起人了!为杀害行者的暴行付出代价吧!」

「噢噢,这个厉害。A级的家伙,果然没办法轻易收拾掉啊」

进行用那矮人特有的破锣嗓子一喊,最开始射杀〈虚无行者〉的男人以揶揄般的口吻回敬。可见他是这扮成SST的六人组的领队。

「但是,我可知道喔?你在异能张开隔离带中几乎无法行动对吧??因为你现在一旦解除异能,你身后的小鬼可就危险了呢」

「……」

「哈哈,前些时我在《月刊SAVES一手消息》中读过这样的报导。当名人也不容易呢。为了博取人气,面对媒体也必须慷慨回应呢」

双方从位置关系上,都没办法展开攻势。就在禁行被戳中痛处,略微畏缩的一刹那,正在说话的男人极为自然地将手绕到了身后。随后,某样东西被他以极为流畅的手法抛向了空中。勾勒出抛物线飞出来的,是一个类似喷雾罐的物体。

「闪光爆音弹!?」

禁行瞠目结舌,但严格来说并没有猜对。在车内抛出的东西,只爆发出了小型太阳般的强光。男人使用的东西,并未同时迸发爆音。

可不管怎样,都没有办法应付。那些男人为什么在车内都没有取下护目镜呢?没有怀疑这件事,换来的就是视野的彻底丧失。

即便眼前变成了白浊的世界,乔还是的的确确第听到了。在闪光弹爆炸后,随之而来的是扭打的声音,以及某人短促的呻吟。

「唔……?」

由于乔躲在了座位下面,闪光弹的效果有所减弱,视觉的回复比预期快了很多。但是,在摆脱失明之后,等待着他的确实糟糕的情景。

「!〈禁止通行〉!?」

禁行矮小的身体倒在地上,肚子上插着一只凶恶的匕首。匕首只留下刀柄还在外面,刀刃完全没入肉中,流出的血形成一片血泊。然后,杀死〈虚无行者〉后接着又干掉〈禁止通行〉的男人,正单膝跪在血泊旁。

「——而且,我们也很清楚你的异能挡不住光。在电视上,我可总在拜见你的雄姿呢」

「唔……啊……」

禁行还没有断气。他朝俯视自己的男人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胸口,动着嘴准备说些什么。男人衣服的领口被拽开,露出的锁骨下面有个胎记一样的东西——不对,是刺青?总之勉强看到了有图案的东西。禁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这么回事。像我这种因为勇者值一般般而被当成失败者的『有才能的吊车尾』的心情,你们A级是根本不会懂的呢」

「你、你这家伙……」

「不好意思,我就是怨恨你。你还是给我去死吧」

男人费劲地站了起来,将轻机枪的枪口指向禁行。

可是,他看漏了一件事。禁行在地上撒开的手——不是抓住他胸口的,而是另一只手摸索到了附近的手动杆。

下一刻,手动杆被一下拉满,车子侧面的一部分被放了下去。

那是紧急出口。

身旁突然发生这样的情况,男人一吃惊,枪口没有对准。〈禁止通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地上滚动,从行驶中的车子滚到外面的车道上。男人连忙将脑袋和机枪伸出紧急出口,但到头来一枪也开就又缩了回来。

可能是已被拉开到无法瞄准的距离,也可能是怕枪声过大而引来次勇或警察,总之男人烦躁地沉吟起来。

「……我应该扎破他的肝脏了才对啊。那家伙也未免结实过头了吧」

他一边关上紧急出口,一边想部下们征求意见。

「对方可是矮人啊,队长。因为种族不同,跟人类的内脏位置也不一样」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真是不小心啊」

「怎么办?要现在折回去彻底了结他么?」

「……不了,折回去很费事。就向我们的始祖勇者祈祷他失血而死,或者被什么车给撞死吧」

这名指挥官一边做着不妥的发言,一边靠近乔。身陷敌营孤立无援的乔站了起来,像车外的后方瞥了一眼。〈禁止通行〉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但愿他平安无事地将此事告诉别人。

接着,乔紧紧地盯着那个站在眼前的,队长样子的男人。

〈虚无行者〉如今正躺在他身后的驾驶座旁。那位虽然拥有B级的身份却性格担心,但白天在海上拯救过许多生命的次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过去导致众多人死亡的自己,这个时候义愤填膺,恐怕于理不合吧。

「……你们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勇者协会的人么!?」

「不,我们如假包换就是协会的人。只不过,是协会的『另一面』罢了」

「另一、面……!?」

「哎,好吧。解释起来好麻烦。剩下的——呃,就问这家伙吧」

男人一边说,一边取出数码MOA,操作了一番后放在了耳朵上。几声呼叫音过后,对方没多久便接了电话。最终震响鼓膜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

『所以不都说过了么,JOE·草壁,我们马上还会再见面的』

西蒙·都铎仿佛看穿一切的台词。

「……什么?乔失踪了!?」

晚上10点整。公主区的高级住宅区一所破烂公寓四楼的放假你,艾丝忒不禁大叫起来。

这幢廉价住宅的隔音性能可想而知,隔壁就像在喊「吵死了」一样咚咚咚!地敲打墙壁。艾丝忒也用力敲打来回应,勉强调整好将运转不灵的脑袋。在灯都没开的房间里,只有手中的数码MOA的淡淡光辉可以依靠。

『……抱歉,阿星,是我失职。我应该也陪他到总部才是』

「等、等一下,我听不懂……麻烦从头开始说」

事情发生后,艾丝忒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家,在疲劳的推搡下没换衣服就睡觉了。

面对在这种时候都能酣睡过去的自己,她只想笑。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被数码MOA的来电铃声侥幸,接了之后便得到飞龙传达的糟糕消息。这一天究竟有多忙啊……她不禁感到眩晕。

「——也就是说,乔坐的车很可能遭到什么人袭击了?」

『嗯。但并不是外部作案。出事的车辆不久前被发现遗弃在路上,战斗的痕迹仅仅出现在车内。作为护卫的SST队员不知所踪』

「是带着乔中途换成了呢……那些SST的底细查明了么?」

『已经对照过了,六名全都是正式成员』

「这么说,是间谍么?」

『阿星,关于这件事——』

此时,飞龙有些磨不开嘴。但他立刻下定决心,继续说道

『首先第一。在被发现的车内,找到了行者的遗体』

「!」

『第二。禁行那家伙不久前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抢救,生命垂危』

艾丝忒噤若寒蝉。最开始听到是那两人与乔同坐一辆车的时候,便从乔失踪的事情上猜测到了这种可能。

『根据目击者证言,禁行似乎是从正在行驶的几面包车中滚落下来的。这件事发生在我们接受协会的要求,开始寻找面包车之前。在信息的交流上出了问题呢。那家伙被送进ICU(重症监护室)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怎、怎么会这样……」

虽然艾丝忒并不是头一次遇到同僚殉职的事情,但她不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习惯。而且就连〈禁止通行〉也生命垂危,这让艾丝忒实在无法保持冷静。

『我知道你很受打击,但你要振作起来。关键的还在后面。将禁行搬进医院的急救队员似乎说了什么令人在意的事情』

「……令人在意的事情?」

『禁行的胳膊上似乎写着血文字。应该是那家伙在丧失意识之前自己写下的……不,与其说是文字,更像是符号』

「符号?怎样的符号?」

『三个C组合而成符号。只要是这座城市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个』

刺骨的寒气灌进背里,艾丝忒不禁探出身子。

「怎么可能……〈CCC〉!?」

勇者值差别主意团体——『Chosen Clan Club』。飞龙说的标记,是今天白天在医药街游行的团体使用的团徽。骨干团员身上还会刺上刺青。艾丝忒觉得这种事不太可能,摇了摇头。

「……的确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流传着〈CCC〉的团员混进了协会内部的事……可真的是他们干的么?」

『嗯,八九不离十。与乔·草壁一同消失的六名护卫中,有四名本曾是高勇者值的次勇。转移到SST的理由就很多了』

拥有高勇者值,但闯不出名堂的次勇,因为犯下某些失败而不得不辗转进入协会的黑暗面。这的确有充足的可能性会为〈CCC〉的思想而倒戈。这与执照被没收,弃之不顾的情况不一样,没有明显的问题,也不好处理。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盯上了乔』。

「……西蒙·都铎」

『十有八九可以这么认为。虽然那家伙和〈CCC〉之间的关系尚不清楚,但背后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之阿星,虽然你正在休假……汇合……』

「?飞龙?」

通话之中突然混进了杂音。

艾丝忒连忙确认数码MOA的屏幕,只见信号只有一格。由于这个公寓离基站很近,平时信号都很好。

『……可恶,怎么通信突然…………喂,怎………………』

「飞龙?飞龙!?」

艾丝忒大声呼喊,但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应答,数码MOA传来一阵杂音,最后通信中断。这一回信号彻底变成了OFF。她试过拨回去,但确实打不通。

——怎么回事?通信公司出麻烦了?

她刚想到这种情况没过多久,又听到外面传来骚动,于是皱紧眉头。

「……?」

她在几乎没有东西的房间里走过,去看临窗户的马路,只见那里正有一大群人在相互大声嚷嚷。而造成这种情况的理由马上便清楚了。路灯、信号灯、房子的电灯,街上的角角落落,所有人造的光明统统熄灭了。艾丝忒试着按下自己房间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老旧魔导灯果然眨都不眨。

看来是魔力的供应中断了。

可能是为周边地区供应加工魔力的主魔缆破损了。

艾丝忒住的公寓远离大马路,而且四面被高楼大厦所包围,视野非常之差。但是,如果连通信公司的基站也受到影响的话,那就表示影响范围非常之广了。眼下乔的事件十分紧迫,但眼下的异变也令人不放心。

艾丝忒用异能在窗外铺出螺旋状的立足面,一口气飞奔起来,越过屋顶向上爬升,远远超过周围所有建筑的高度。

最终当她到达周围再无任何东西阻挡望眼的高度时————她看到了。

「什……!?」

她看到被誉为不夜之城的狂欢城,正被黑暗渐渐吞噬的情景。

情况不止发生在高级住宅区,而且规模还不仅限于公主区。

就连运河对岸的市中心马哈特心区商业中心的那些摩天大楼,也在顷刻之间纷纷落下帷幕,退入后台。公主区相邻两侧的泊洛肯区与贝克林区也是一样。从这里虽然只能看到有限的一部分,但这些地方的街道全都如同落下帷幕一般,从内部到外围逐渐黯淡下去,势头恐怕会扩大至狂欢城最后的行政区九星岛。

现在的情况,想必不是设施或线缆上的小问题,恐怕某种发生了根本性的问题。不然的话,便不可能造成如此大规模断魔现象。能够猜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莫非,是魔导炉心本身出了问题……?」

艾丝忒把手放在嘴上,沉吟起来。下一刻,她的思考开始飞速运转。

要是魔导炉心发生了什么异常,那将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必须设法解决。但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次勇的工作,而是作业员的使命。虽然担心,但眼下只能期待他们的努力了。而且自己应该将搜索乔的事放在首位。尽管刚才的通话被迫中断,但她已经完全领会飞龙的意图。首先应该与他汇合。

然而,有件事让艾丝忒怎么都放不下。

魔导炉心能够制造加工魔力。加工魔力是现在社会的主流能源。人类依赖着这份恩惠,加工魔力停止供应将直接导致城市机能瘫痪。即便从现阶段来看,情况也不容乐观。

但是,魔导炉心之所被誉为『人类最大发明』,肯定不单是因为它能够精炼加工魔力。

「……阻碍〈灾祸兽〉的生成……」

当然,就算魔导炉心出现错误运行的情况,魔王的眷属也并不会立即出现在城市正中心。〈灾祸兽〉的出现由国立气象局实时监测,其预兆为由自然魔力传导的魔震,虽然也要看等级,但能够在早期发现。

根据这几天气象局的预报,未来一周内没有〈灾祸兽〉生成的迹象。从常识来考虑,完全不用担心。

没错,如果只是按照常规的〈灾祸兽〉生成的话。

「……」

最近〈灾祸兽〉异常生成现象频发,原因似乎是西蒙的『召唤试验』。于是,眼下『大规模断魔』与『乔遭绑架』同时发生。

这一点令艾丝忒十分在意,这一连串的事情走向,散发着非常可疑的味道。

如果要以次勇的立场做出正确的判断,还是应该先与飞龙他们汇合才会。但艾丝忒的第六感硬是让她暂且没有这么做。西蒙的试验,断魔……这二者间会存在联系么?感觉也未免太跳跃了,可是——

「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的话……」

夜风温润地拂过脖子,艾丝忒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后,她顺着异能制造的立足面冲了下来,奔走于混乱不堪的城市之中……背对着协会总部所在的玛纳哈特区,心头承受着自己都说不清的焦躁煎熬着,疾驰而去。

她有种预感。

与四年前相同的,丧失的预感。

从面包车里被放下来后,是一个劲的换乘转移。

由于眼睛被遮住,所以并不知道行经的线路与车种。只不过,中途换过两次车,然后乘上了小型魔导船(大概是快艇)在水上前进,之后被放进狭窄的电梯里,经过了漫长的下降之后,又在经历了疑似列车的颠簸。

再然后又搭上了直升机,直升机里油味扑鼻。

再然后又被扔进了列车里。那怕不是客用列车,他被放在坚硬的金属座椅上,在行事途中周围不断反射着噪音。想来,应该是在货运列车的货物车厢里。乔自己都觉得感觉很模糊,但还是这样猜想。

「好,差不多可以拿下来了吧」

在SST打扮的男人们的催促下,乔下了列车走了一会儿,蒙住眼睛的布总算被摘了下来。强烈的灯光让他一时花了眼。但渐渐适应之后,随之闯入视野的,是令他不禁连站都站不稳的,超乎想象的情景。

「唔噢……」

这里果然是地下,而且钻进了相当深的地方。

在大都市的脚底下,别有一片天地。

譬如说大和皇国的首都——皇都御帘丸的下方有着一片广阔的空间,那里等间距地林立着混凝土巨柱,是用于预防灾害的下水道。哪个地方,甚至给人一种庄严的感觉,常听人用「就像雷股那神族居住的一样」这种话来描述那里。事实上,乔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想。因为文献中也记载着,创造〈THE BRAVE〉与魔王这两位神人的古代神族有着巨人的身姿。

没想到这里也是如此。

就是『虽出自人类之手,但规模上犹如神造』的含义。

这里不知道能顶多少个运动场,光是站在这里感觉就会被空间给压垮一样,乃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壁面上有许多以盾构工艺打穿的夸张隧道,大型线缆穿插其中,最终汇集于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设施。在灯光之下,设施外部一圈圈地缠绕着高压魔缆,还安装着乔的知识所不及的大量机械,营造出一种乱七八糟充满质感,类似伏魔殿的威仪。

然而最关键的是——

「加工魔力?」

疑似加工魔力的七彩魔力光,朦朦胧胧地包覆着整个设施。

魔力光会根据使用者的不同而变色,而那是还没有特定色彩,肉眼可见的加工魔力。这个缭绕着虹光的巨大设施,只能让他产生糟糕的想象。

「莫非,这里是……」

「怎么,吃惊了么?这里就是魔导炉心的地下区域」

回答乔的,是那个队长。其余的五个人守候在他的身后,依旧不以面目示人。乔看着他们,心里就像是大白天撞见幽灵一样。

「不会吧……你们占领了魔导炉心!?」

「差不多吧。但硬要说的话,完全没有挺起胸膛认领这份伟业的价值就是了。这里的警备,一开始就松懈的要命,我都打瞌睡了」

「怎、怎么可能!魔导炉心应该在极为复杂的管理之下——」

「啊,所以才说是西蒙出马做了什么啊。不然的话,就是那家伙的委托人干的了吧」

乔的疑惑被随口应付过去,这让乔完全无法认同。魔导炉心乃是城市的生命线,这种事现在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然而,这里竟然警备薄弱?竟然让他轻松得想打哈欠?如果这个重要设施真是如此简单就能被占领的话,那么狂欢城早就败在恐怖分子手上几百次了。

但既然已经进了设施内部,也只能忍着胸口闷痛,接受摆在眼前的严重事态。

整个区域到处伫立着全副武装的男人,人数相当之多,而且看上去完全不像警备员。乔已经知道他们是〈CCC〉,但他们与只管游行与集会的普通歧视主义者不同,连外行人都看得出他们接受过某种高等训练。

在白天,艾丝忒说过。狂欢城的〈CCC〉不太一样,要比其他地方来的神秘。

或许他们就是『那种』。据说他们搞不好还与他国的恐怖分子有勾结,是狂欢城特有的『思想更加危险的〈CCC〉』。

然后在设施中,有很大一批似乎是职员的人正被暴徒们用枪指着干活。

由于维持魔导炉心的人手与知识不可或缺,所幸现在还没有发展成血腥的场面,但与仪器搏斗的专家们全都已经憔悴不堪,脸上只有浓浓的心灰意冷。看来这里并不是近两天完成压制的。

「莫非,从好几天前就……?」

若是这样,那情况就糟糕透顶了。这就表示,目前就连勇者协会与亚美奇亚政府都完全没有掌握暗中正在推进得这场危机。

「干出占领魔导炉心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好几天都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种事真的可能么?这已经不是用狡猾可以带过的了吧」

「喂,你在唠叨什么。就快到了,给我闭嘴」

被那个队长催促着,乔进入错综复杂的通道。在中途,他有机会隔着窗户拜见到魔导炉心的本体。可是,乔看到稳坐于玻璃里边的巨大机械所发出的魔力光并没有印象中的强,再一次疑惑地皱紧眉头。

「明明是晚上,可是魔导炉心的功率下降了?那么,城市现在变成什么情况了?」

「喔?洞察力不错嘛。不过,这件事不用你操心」

乔跟着那个队长走走看看,不久队长说了声「到了」,停下了脚步。

只见眼前是一扇平淡无奇的门,门上挂着写有『医务室(medical office)』的门牌。

——是在这里面么?

乔用眼神询问,但不论是那个队长还是其他五个人,都没有做任何回答。看来他们只负责把人带到门外。

「…………」

乔犹豫了片刻,最后下定决心,踏入了医务室。

最初的感觉,是十分古怪的药品气味,紧接着是哔……哔……哔……断断续续的机械音。房间有保持清洁,里十分宽敞,摆着一些医疗器械和几张病床。在里面是用半透明的塑料隔帘隔出的一片区域,里头只有床上的毯子微微隆起。

乔走了进去,俄然陷入几分遭到辜负的感觉。

想来——没错,一想便能发现。为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光使用使魔呢?为什么他在八年前〈自然圣奥帝亚〉覆灭时正好在场却安然无恙?

这些疑问的答案,全都在拉开隔帘的同时自然揭晓了。

「……这完全不能算安然无恙吧」

『哈哈,那还用说』

回答他的,并非人类自然发出的声音。在他的颈部周围,能够看到疑似人工声带的东西。

『连那个〈露娜玫瑰〉也没能逃过死神的镰刀,顶多就是撑了四年的缓刑。我那时碰巧在教团设施的外面。本来距离还挺远的,只是被你右臂稍稍蹭了一下,结果身体就便渐渐腐烂,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就叫半死不活吧?』

「…………………………」

乔还在想,真正见面后要跟他说什么呢?说不定会在激愤之下再次用右臂痛揍他。可是,那样的冲动一下子就丧失——因为这人,现在很小。

脖子以下的部分虽然被毯子盖住,但到处都是不自然的凹陷,四肢大概只剩下左臂,内脏大概也基本丧失了。大捆的导线与导管从毯子下面伸出来,连接着放在周围机器。他头上缠满绷带,看不清他的脸。露出的一点点皮肤也溃烂发黑。不算他模仿指名通缉的行为,自称『谁碰谁倒霉的绷带男』或许是未必不是源于他的切实感情。

「……西蒙」

到头来,乔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濒死的男人在绷带下面,一时眯起眼睛。

『唷,神子。欢迎回来。时隔八年,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那语气,如同欢迎自己儿子的父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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