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侧学生发生冲突的两天后。
时间是深夜两点钟。
理所当然的,魔导学园内别说是学生,就连老师的人影也见不到。
在充斥着冰冷空气的魔导学园中庭,响起了刀剑交击的声音。
两把刀刃相互劈砍,激荡出阵阵火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惊人速度祭出一记又一记的斩击。两名剑客——草剃与大蛇,展开一场睽违许久的交锋。
两人所用的均非木刀,而是实剑。诸刃流基本上并不会使用竹刀或木刀进行练习。而是透过平日便持用实剑的方式,习得绝不容许失败的正确动作。
在这种稍有差池便会导致其中一方丧命的状况下进行的练习,可说是相当伤神。但又不准手下留情。因为诸刃流有一条「倘若发现对方稍有胆怯的话,便可毫不客气地出手斩杀」的成规。
无论处在何种状态或姿势下,都能倾尽全力准确地斩杀对手。
这就是诸刃流的真髓。
在火花中相互斗剑的大蛇,乐不可支地笑着说道。
「就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而言,你动作还满灵活的嘛。」
「谢谢……夸奖喔……!」
「但你值得夸奖的也就只有这一点而已。其他方面一点都不像话。就因为只学会了半吊子的扫魔刀,才导致你不仅动作迟缓,而且还对身体造成沉重负担。」
哮根本无法对大蛇的说教提出任何反驳。相较于早已汗流浃背、全身上下发出悲鸣的哮,大蛇甚至连呼吸都没产生紊乱迹象。
「你这小子,在跟西侧那帮家伙交手时的动作也一整个乱七八糟呢。」
「!?你都看见了吗……!」
「当然。总不能只安排渣滓单独监视你的行动吧?」
「啧,那出手帮忙才是为人师表该做的吧!?」
「开什么玩笑啊!你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就该由你自己负责收拾才合理吧。不过呢,一方面我也是想瞧瞧你的实力究竟进步到何种境界就是了。」
「……啧……!」
「结果不出所料——你一点长进也没有。连当师父的本大爷都大吃一惊啊。」
面对毫无手感可言的刀剑交击,大蛇发出带有戏谵意味的讥笑声。
「喂喂喂,哮啊,如今在跟你交手的对手是谁?是你师父耶。你为什么不使出全力?你松懈了吗?你变懒散了吗?」
「不是……是若再继续提升速度,我的身体会——」
「少在那边撒娇了,臭小子。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胜过本大爷吗?蠢材!」
这阵魄力十足的低沉嗓音,令哮浑身为之一震。
原本短兵交接的大蛇刀身突然消失。用力过猛的哮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不见大蛇的踪影。然而就在哮察觉到这项事实之前——
「——你松懈了。领教本大爷的全力吧!」
下方。在哮躯体的正下方,赫见收刀入鞘的大蛇摆出准备施展拔刀术的姿势。
不妙——!
还来不及细思,哮已抢先集中所有意识进行防御。
「草剃诸刃流——怪火萤!」
随后——哮目击一道闪光。采蹲踞姿势,以反握刀柄之手法施展的拔刀术。
彷佛逆向断头台一般由下往上直取而来的一刀。要是就此中招的话,哮将从胯下至脑门笔直被剖成两半。
「——可恶!」
哮连忙将行动速度提升至最高极限,一手抽出左腰刀鞘承接自脚底呼啸而至的一击。
然而大蛇的一击势如惊雷。虽靠钢铁制的刀鞘挡下这一刀,哮整个人却被大大震飞出去。
反手施展的拔刀攻击空隙很大。由下往上抽砍的独特一击,会使刀身高高扬向半空中。因此只要挡下一击便可安心——想也知道没这回事。
怪火萤并非因反向拔刀的一击而得名。这是真明流鲛之太刀的原型。这个招式绝不会抗拒任何走势。其招式特征在于顺势而为,藉以发动连续攻击。
大蛇的身影已然逼近被震飞的哮头顶。大蛇并未压制住伴随拔刀术而扬起的刀身,反倒直接运用其劲势跳向哮。
大蛇旋身改变扬起的刀身轨迹,接着劲势一沉直劈而下。哮连忙设法采取防御。
「咕啊!」
身体重重地摔回地面。尽管成功挡下攻击,却因无法完全抵消冲击力而导致腿骨轧吱作响。他还来不及发出疼痛呻吟,大蛇已在眼前着地。
大蛇甚至连着地时的劲势都能用来增强脚部弹性,如同紧贴水面飞行的燕子急速攀升似地挥刀劈砍。
攻击无论是落空也好、被挡下也罢,怪火萤都能毫不抗拒地利用所有劲势、反作用力及冲击力。倾尽全力维持住行云流水般的攻击节奏,这就是怪火萤这门技巧的最大特色。
利用对手的力量走势,实现更飞快的攻击速度。不减轻威力、顺势而为,以回转接续回转,化身一道夹带锐利锋芒的暴风逼近敌人。
金属声响回荡于中庭。
斩击所衍生而出的光之轨迹,简直如同在黑夜中高速飞行的萤火虫。
哮身上的细小伤口愈来愈多,不知不觉之间已然呈现鲜血淋漓的状态。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锵个不停,你的剑术是小孩子爱玩的武打戏吗?」
「唔!」
「怎么啦,你愈是防御,本大爷就愈能利用你的反作用力提升攻击速度喔!」
「咕……!」
「你行动时太过依靠扫魔刀了。扫魔刀可不是那么便利的招式。你像个笨蛋一样逞强使劲,自己搞坏自己的身体有意义吗?」
大蛇的攻击速度固然迅速,但威力也难以测度。
虽因大蛇刻意稍稍改变刀身劈砍轨道才让哮免于受到致命伤,但再这样下去非但没完没了,甚至可以确定哮必败无疑。
「哮,配合走势!」
「……唔!」
「你的动作太没效率了,难怪会把自己搞得递体鳞伤。别防御、别后退、别互击。利用对手的力量。配合走势、控制走势。你需要的就是这个观念而已。」
「……!」
「你以往都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应该很擅长这套才对吧?」
受到大蛇挑衅的哮,依他所说解除了强行驱动肉体的机制。
虽然立刻遭到一股身体变沉的感觉侵袭,但头脑反而恢复冷静,脑部与身体的回路紧密地重新连线。
(别防御、别后退、别互击!而是承接——)
哮以自己手中的刀身迎合大蛇祭出的水平斩击。
(——拨挡!接着——)
单纯的想法。拨挡。到这里为止算是基础中的基础。
不过接下来就是全新的初体验了。
(——配合……走势!)
哮搭上拨挡大蛇斩击所产生的余劲。
瞬间,身体竟自行猛然侧旋。哮为了避免削弱劲势而以双脚调整,就这么趁着转身之际发动攻击。
大蛇就在眼前。分秒不差地同时出现。
「这样就对了。」
两把剑再次互相迎合,就这么彼此拨挡对方的攻势。
两人则利用拨挡产生的反作用力,更进一步提升速度。
「不要一直维持着发动扫魔刀的状态。只要捕捉到对方的走势及自己的走势,根本就没有使用那种招式的必要。」
「……是。」
「你只需在自己行动的起点断断续续地发动扫魔刀。只要起点的瞬间爆发力够强,再来的走势便会自行带动身体作出反应。如此一来即可同时减轻脑部及身体的负担。」
「是……!」
两人彷佛跳舞似地挥动刀身。
怪火萤是将剑舞运用在战斗上的一种攻击形式。人类能使出的最大力量有其限度,但鬼怪或幻想生物所发动的攻击却能轻易胜过人类的力量。
因此诸刃流才创造出这门反过来利用对手力量的技巧。
原本震耳欲聋的尖锐剑击声,逐渐转变成宛如铃声般优美悦耳的音色。
(即便将扫魔刀效果控制在最小限度,也能让动作变得如此迅速吗……!)
哮只在动作起点断断续续地发动扫魔刀,配合走势。
速度不断提升。非但没有因为速度太快而心生不安,甚至还觉得很开心。
哮真的已经很久未曾体会到这种觉得剑术很有趣的感受。
接着,就在剑舞速度到达顶点的瞬间——
剑击声戛然止息。
哮与大蛇,均在刀刃抵着对方颈项的状态下停止一切动作。
平分秋色……不对。
「……唔,咳咳。」
吐血的是哮。他的侧腹并非被大蛇的刀尖,而是被大蛇握在左手的刀鞘刺个正着。
哮忍不住跪倒在地。虽说只是刀鞘,但也是直接重创内脏的一击。
双眼失明却仍如此强悍。甚至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失明。
大蛇说他只是失去视力,并非完全看不见。藉由提升听觉敏锐度,不仅可以感受音声反射及空气流动,甚至还能捕捉到对象的动作、位置及表情。简直强悍到足堪称作怪物的地步。
「你的走势太过正经了。配合走势虽好,但若因此破绽百出就没救了。像你刚刚那样没能察觉到我的走势变化,很容易遭到暗算喔。」
确认大蛇将杖剑收回剑鞘之后,哮才深深向他鞠躬行礼。
「……感谢……师父指导。」
这次练习是哮主动提出的。打从很久以前,他便感觉到自行练习所带来的剑术进步幅度相当有限,因此才恳请师父指点一番。
哮本身虽然只花了超短的时间便取得真传头衔,但当时若没有拜别大蛇而继续留在他身边练习的话,相信实力必能比现在更上一层楼。
然而,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大蛇尚未将诸刃流的所有精义传授给哮。哮也是直到刚刚,才明白自己的实力还不配拥有真传这个头衔。
「你的缺点就是学会剑技的速度虽快,但却欠缺成长性……好好力求上进吧。」
大蛇翩然翻动身上的和服。
「去找鹅妈妈帮你疗伤。若还想练习的话,明天同一时间再来这里报到。」
「……那个,师父。」
「嗯?」
大蛇并未回头,而是维持着背对哮的姿势微微侧脸瞥视他。
哮下定决心,为了知悉真相而开口询问。
「你应该认识草剃命对吧?」
「…………」
「请告诉我……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察觉到你不是人类。家里留下的族谱上面虽有你的名字,但却注明你是一百六十年前的祖先。」
大蛇纹风不动,静静伫立在原地。
「战争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草剃命到底是谁,希望师父能为我解答这些疑问。」
哮再次低头恳求大蛇。
大蛇抬头仰望夜空,以彷佛渴慕着那看不见的月亮之嗓音静静说道。
「是银檞之剑告诉你的吗?」
「……是的。」
「这样啊。反正我本就认为这是迟早都得告诉你的事情。所以讲了也没差。」
「…………」
「——命是我姊姊。我在魔女狩猎战争中,亲手杀了她。」
哮顿时无言以对。
他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因为自己也曾经打算采取相同的行动。
「老姊……命有个双胞胎妹妹。她们是同卵双胞胎,不过『百鬼夜行』的诅咒大部分都集中在另一人身上。因此只有命得以幸运逃过死劫,被关在用来软禁的箱子里头成长。」
「…………」
「我只跟她讲过一次话。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偶然发现那个箱子,只跟她简短聊了几句话而已。之后因为战争爆发的缘故,导致我有大约十多年的时间,完全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
大蛇秉持着一如往常的洒脱态度,语调平淡地描述往事。
大蛇在草剃一族当中似乎也是个特异份子,脾气比哮更为暴躁。
他是个只懂得憨直地实行自己认为正确之事的人。
在将诸刃流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之后,他便将整个家族的事交给弟弟打理,自己则选择加入魔女阵营。
「当时我干了不少蠢事。例如把还在实验阶段的吸血鬼细胞注入自己体内,使自己年龄不再增长,身体也变得比常人强壮数倍。魔女阵营还把黄昏型号交托到我手上,让我产生了自己足以一手左右这场战争结果的傲慢心态。」
「……那么,师父你……」
「本大爷曾是另一把黄昏型号·雷瓦汀的契约者。而当时银檞之剑的契约者就是命。原本的草剃家在我离开之后,便遭到战火波及而付之一炬。审问会则趁乱带走命。之后你大概也想像得到吧。」
或许是忌惮提起那段往事吧,大蛇并未详加说明。
用不着他说也知道。因为哮也有个名叫树夕的心爱妹妹。
「命的身体长期惨遭审问会恣意恶搞,最后甚至还赋予她银檞之剑作为兵器,出现在本大爷面前。」
「…………」
「当时的命早已不再是命。是神只杀手化术式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她的魂魄遭到银檞之剑侵蚀,失控了。」
「…………」
「……所以我杀了她。后续的结局就如同历史书所记载的那样。两把黄昏型号的冲突引爆无形灾害,全世界通~~通完蛋了。」
大蛇大概是在跟命对战的过程中受了重伤,才导致双眼失明吧。
大蛇并未吐露他自己对那场战役究竟有什么感触。
讲完之后,大蛇再次迈步离去。
「等一下……!」
「…………」
「既然知道内情,师父为何不没收银檞之剑,反而要让我自行决定她的未来呢?只要杀死我并毁掉拉碧丝,整件事情应该就能圆满落幕才对吧……?」
尽管哮根本不打算乖乖就范,但照理说大蛇应该要这样做才合乎逻辑。
「要我那样做也不是不行啦——但你不是说你要拯救一切吗?」
大蛇突然改用直指核心的严厉声调说道。
「我大概想像得到你在树夕眼前舍弃剑的理由。你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想割舍才放开长剑。妹妹也好、同伴也罢,连同自己的身心都想一并救回。变得自私自利,像个小鬼头一样要起任性脾气,明明什么都办不到,却又紧抓着理想不放。」
大蛇展现他那宽大的背影,如此提醒哮。
「哮。拯救一切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就是因为办不到,才割舍掉许许多多的事物。包括命的事情也一样。同伴、家人、朋友……到现在本大爷仍然没后悔过。」
那是既凝重,且直刺心房的声调。
「你并不希望变成那副德性对吧?那你就必须提升实力,需要让自己强悍到深不可测的境界才行。否则现在的你,根本什么都拯救不了。」
「…………」
「本大爷跟鹅妈妈不一样。本大爷不会阻止你挺身参战。尽管不喜欢无益的杀生,但若是有益的杀生,那就有贯彻到底的价值。更何况既然你已作出要拯救一切的选择,那我认为你不能再奢望享有所谓的安稳生活了。」
哮完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听他发言。
「再次握起那把剑吧,哮。支配银檞之剑,让自己变强。纵使世界会因此而毁灭,也没什么好迷惘的。」
「…………」
「因为想要拯救一切的话,你就只剩下这条路可走。」
弃之不顾似地讲完这段话之后,大蛇踏响木屐离开现场。
哮虽想追上,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再度跪倒。
结果,草剃命与解救树夕一事毫无关联。因为两者状况截然不同,所以也无可奈何。哮仰望着夜空,静静阖上双眼。
「……我当然明白。」
哮已决定不再接受那种只遭人利用的悲惨生活,为了拯救一切而拚命挣扎……才走到现今这个阶段。
但却是毫无成果可言。直到现在,他仍沉溺在安逸的日常生活之中。
既没发现解救树夕的手段,也还找不到回到队友身边的方法。
他心知肚明。自己缺少什么,以及究竟需要什么。
他极度缺少力量。
就任何一方面而言,他都非得变强不可。
目前也只有真理是唯一值得信赖的可靠同伴。当下必须单靠两人的力量面对现状不可。
状况已经完全厘清。再来只剩付诸行动。
首先是藉由与拉碧丝达成和解,让她成为自己真正的伙伴。
接着就是从大蛇口中打听出解救树夕的方法,然后——
「……赶回队友们的身边。」
哮睁开双眼,朝向星空中的月亮伸长手臂。
哮终究还是决定重返对魔导学园。
他人已站在起跑线上。
再来只需向前奔跑。
哮将明月捧在掌心,坚定地紧握拳头。
深夜四点,结束练习回到房间就寝的哮,在寝室内微微睁开眼睛。
因为他感受到身上似乎多出一股类似重力的感觉。
起初他以为大概是睡眠麻痹症。因为在活动过筋骨的夜晚,很容易引发肌肉僵硬的毛病,所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
但映入模糊视野之中的那道人影,却使哮瞬间心生战栗。
在提高警觉之前,他已透过那道人影的色彩辨别出对方身分。
「……拉碧丝?」
轻轻摇晃着琉璃色秀发的拉碧丝,整个人跨坐在哮的身上。
而且,她一丝不挂。
「…………」
全身赤裸。
「……什么?……什么!?」
哮虽试图挺直上半身,却被拉碧丝以双手压回床上。
大吃一惊的哮,不由自主地仰望着拉碧丝的身体。
她那虽然还不成熟,但仍一眼便可看出是女性的体态,令哮忍不住满脸通红。她的肌肤一点也不燥热,彷佛刀身一般冷冽。然而其柔嫩触感却是无比幸福的象徽,只有相互贴合的部位立刻浮现温热感。透过窗户射入室内,带有独特色彩的月光洒落在拉碧丝身上。
除了美丽之外,哮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形容词。
「你,这是做——」
「请保持安静。我现在准备回应你的要求。」
「我我、我并不记得有提过这样的要求啊!?」
「这种型态与你的连结实在太过薄弱了。」
讲完这句耐人寻味的话之后,拉碧丝缓缓将脸凑近哮的眼前。
「你、你干嘛……」
就在哮试图制止的瞬间,拉碧丝的双唇已然贴上他的嘴唇。
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喘气的哮,只能任凭拉碧丝摆布。
拉碧丝以自己的十指交缠住哮的十指,宛如将他钉在床上一般缓缓推倒他。哮感受到舌头与舌头在自己的嘴里互相缠绕。
(不不不不不这也太过不妙了吧!)
拉碧丝那出人意表带有热度的舌头,温柔轻抚着哮的口腔。
哮虽试图反抗,但不知为何竟有种浑身乏力的感觉。即便理智极力拒绝,身体却始终不听使唤,意识也渐趋模糊。宛如相互融合一般,身体及心灵的感觉都变得愈来愈暧咔不清。
以前曾有过相同的体验。这种感觉,就跟先前与拉碧丝重订契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宛如电视『唰』地被关掉电源一般,哮的意识悄然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意识与记忆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
许多悲鸣及许多责难的声音,彷佛龙卷风一般不断掠过脑海。
在巨大的漩涡之中,目击世界毁灭的影像之后,哮发现自己伫立在一个封闭的白色空间。他试着出声,但嘴巴甚至连吐出一口气息也办不到。
他转移目光扫视这个宽敞空间的各个角落之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存在着红色物体。
是一名被绑在柱子上的女性。女性全身上下都遭到针状物刺穿。
周边则堆满了看似红色肉泥的块状物体。
女性的身影与树夕极其相仿。
哮瞬间便理解到她是什么人。
草剃命。大蛇的姊姊,同时也是银檞之剑的第一个契约者。
这必定是拉碧丝过去的记忆。
『处置完毕。确认不确定古代属性停止活动。解除拘束装置。』
在扬声器播出伴随着警鸣的讲话声后,命身上的枷锁应声开放。
命的身体掉回地面。同一时间,周遭的红色肉块也化作灰烬悄然崩解。暂时无法动弹的命,彷佛爬行似地拖着身子对某种东西伸长手臂。
那是一根琉璃色的小小树枝。
命抓起树枝,极其珍惜地抱在鲜血淋漓的怀中。
发丝轻轻晃动,哮首度看见命的真面目。
(——骗人……的吧。)
她的容貌与拉碧丝如出一辙。长相跟拉碧丝一模一样的命,温柔地微微眯起她那泛着泪光的双眼,对着琉璃色树枝倾诉。
『今天……并不怎么痛。』
命一边抚摸树枝,一边走到房间角落躺下。
然后显得既开心又幸福地对着无言的树枝倾诉。
彷佛就像是小孩子把洋娃娃当成自己孩子倍加呵护一般。
宛如那根树枝就是她唯一的救赎。
一股心痛如绞的感受袭向哮。内心只充满了愤怒、悲伤及空虚。正如哮对树夕而言是救赎一样,对她来说,只有那根树枝是唯一的救赎。
视野扭曲变形,时光快速流逝。
在反覆受到相同待遇的日常生活当中,命像是独自玩耍似地不断对琉璃色树枝倾诉。
今天要讲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时的事情给你听。
今天要讲朝霞的事情给你听唷。
今天的餐点是什么呢?要是能够吃得很有饱足感就好了。
今天来聊聊那名跑来箱子旁边找我的少年好了。
命反覆不断地诉说在她的人生经验当中,曾带给她片刻幸福感受的事情。久而久之,她抱在怀中的树枝开始泛起微弱光芒。彷佛就像是在呼应她的倾诉一样。
光是如此小小的变化,就令命高兴地笑逐颜开,展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而经历漫长的岁月流逝,命的心灵渐趋疲惫。
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微弱,既不再因疼痛而流泪,也不再开口诉说那些幸福的美好回忆。久而久之,命开始养成了向这根小小树枝许愿的习惯。
许下一个破坏的心愿。一个期盼能够终结世界的,尊贵心愿。
泪珠沿着哮的脸颊滑落。
哮分不清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眼泪。
视野再度中断,哮站在另一个全新的地点。
那是枪弹与魔力粒子纷飞四射的战场。许多士兵及魔女们,在充满怒吼哀嚎声的地狱当中彼此厮杀。
此时,有个全新的地狱被投入这片杀戮战场。
一具状似棺材的物体坠落至战场正中央,而从里面现身之人正是命。
命宛如孤魂野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行走于战场上。
就在士兵及魔女们均摸不着头绪地静观其变之际,命将拿在手上的树枝挪至嘴边。
『一起结束掉这一切吧……拉碧丝。』
树枝呼应命的心愿,变形成一把形状扭曲的剑。
同一时间,琉璃色粒子也缠裹住她的身体。
吞噬一切的弑神之力,与命的魂魄逐渐融合。
然而人类的魂魄却承受不了这股力量的侵蚀。
命发出近似痛哭的哀嚎,饱受魂魄痛楚的煎熬。
同时,她身上也猛然溢出大量红色肉泥。
草剃命化身地狱,吞噬了士兵、魔女及所有一切。
匪夷所思的虐杀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悲鸣渐渐转变成刀剑交击的音色。
现身阻挡在命眼前的,是身穿如烈焰般鲜红色盔甲的大蛇。
大蛇与化身鬼怪的命展开交锋。
大蛇拚命出声呼唤,想让命明白自己就是当时的那名少年。
可是声音却无法传入命的心房。
她的心灵早已不复存在。
『可恶……!像这样……像这样的事情,根本一点都不好——啊啊啊啊啊啊!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流满面的大蛇发出响彻战场的恸哭声。
盔甲化作火焰覆盖住头部,使他的存在转变成一名完整的神只杀手。
两名神只杀手展开剧烈冲突。
大蛇的恸哭声不久后转化成人们的恸哭,最后演变成世界的恸哭。
一切均遭祝融肆虐,万物逐渐步向死亡。
『虚无』魔力笼罩全世界,毫无分别地吞噬人命。
两人的战斗为期数日之久,等到战事告终之时,世上已有大半人类死于非命。
琉璃色的长剑掉落在倒地不起的命身旁。
长剑彷佛陪伴着已经断气的命一样掉在地上,不过却开始产生微弱振动,接着幻化成粒子状。琉璃色的粒子集中至同一位置,渐渐构筑成人型姿态。
最后,这个人型变成一名琉璃色的少女,以双手轻抵着命的身体。
『宿主,请你醒来。』
『————』
『你的心愿已经成真了。世界灭亡了唷。再也没人能够伤害你了。』
『————』
『宿主……请你醒来。你应该不会再感到疼痛才对。今后你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餐点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用双手摇晃命的身体。
命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在绝望尽头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她,整具躯体几乎完全化作焦炭。
然而少女仍未停止对命讲话的举动。正如命对少女所做的一样,即便得不到回应,还是持续不断地与她交谈。
在这当中并没有悲哀的情绪,也没有伤心的泪水。
相信少女必然只是很单纯地认为,这样做本就是理所当然罢了。
『就是你……吗……』
此时,遍体鳞伤的大蛇来到命的遗体及少女面前。在双眼被划破,全身肌肉遭削落的状态下,手持断剑的大蛇摇摇晃晃地来到现场。
大蛇运用魔力强行使受创的双眼恢复光明,看着这名少女。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你敢变成那张相貌陪伴在那家伙身旁……!为什么是你活下来,而命却死掉了……!?』
大蛇斜举断剑,少女则转脸望向他。
大蛇面带愤怒、悲伤及绝望交织而成的神情,高高举起断剑。
『不要用那张脸——看着本大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即将劈落的利刃,少女——
——拉碧丝只是以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凝视着他。
『……啧,可……恶……可恶……啊!』
剑尖停在半空中,并未刺中拉碧丝。
大蛇颓然跪倒,在死绝的荒凉世界放声大哭。
拉碧丝则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何大哭,只是一味地……
『……宿主?』
一味地不断摇晃命的身体。
「唔——!?」
一阵彷佛心脏重新跳动般的强烈冲击,致使哮猛然睁开双眼。
拉碧丝的双唇拉着细丝轻轻移开,哮深深地吐了一口大气。
「刚刚那是……」
「我回应你的要求了。你说过你想了解关于我的事。刚刚那段记忆就是我人格成形的起因,以及神只杀手化的前例。」
跨坐在哮身上的拉碧丝淡淡地说道。
哮擦乾沾湿自己脸颊的泪水,定睛看着拉碧丝。
拉碧丝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神只杀手化术式需要强韧的魂魄配合,与契约者魂魄的融合是不可或缺的步骤,但人类的魂魄再怎么坚强都承受不了。」
「…………」
「草剃命虽然拥有鬼怪之躯,但她所具备的却是人类的魂魄。」
「……你应该早就知道她具备的是人类的魂魄才对吧?」
「由于那是第一次融合,既然没有前例,我也无从得知结果会是如何。但那是她的期望。无论知道或不知道,我大概都会付诸实行吧。因为与契约者融合就是我的存在意义。」
拉碧丝的声调十分冷淡,宛如刺骨寒风一般。
「人类承受不了……那意思是说我当时也很不妙吗?」
「你不需担心。」
拉碧丝顿了一下,闭上眼睛如此说道。
「因为你的魂魄,并不是人类的魂魄。」
「…………」
「草剃家的女性为鬼怪肉身搭配人类魂魄。相反地,男性则是人类肉身搭配鬼怪魂魄。你应该也有从血缘至亲口中听说过这件事吧?」
面对默然不语的哮,拉碧丝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吗?」
哮既未从双亲口中,也没从大蛇口中听说过这项事实。
然而,哮并不觉得惊讶。
「我从很久以前,就隐约猜到大概是这样了。我之所以会觉得肉体狭隘,搞不好是因为自己的魂魄太过庞大所致……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魂魄之类的事情就是了。」
「…………」
「原来,我的魂魄不是人类的魂魄啊……」
哮边轻声嘀咕边抬头仰望天花板。意外的是他并未受到太大的打击。无法理解人心、不顾一切地兴风作浪,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截至目前为止,他与许多人打过交道,并建立起相对应的羁绊。既赢得他人信赖,自己也变得有办法信赖他人。
坦白讲,对哮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就算拥有鬼怪魂魄又怎样』的小事罢了。
他对魂魄的性质丝毫不感兴趣,也从未曾有过受到此事折磨的痛苦记忆。
在这之前,他一直看着饱受鬼怪躯体茶毒的树夕。哮并非会因这种程度的小事就大受打击的懦夫。更何况,倘若事到如今才因这点小事而灰心丧志的话,一定会被樱花痛扁一顿。
会被对自己说过『你是一个名叫草剃哮的人类』这句话的樱花痛扁一顿。
「附带一提,要是完全融合的话,我会怎么样呢?」
「你我之间的界线就此消失。你会失去自我,成为具备驱逐神只威胁之强大力量,只为了实现自身愿望而采取行动的存在。」
哮双眼眯成直线,嘀咕着说了声「那还真讨厌呢」。
「你果然讨厌是吗。我明白了,只要一确保安全无虞,我便与你解除契约吧。伤势问题你不需担心,我会妥善顾及那一方面的事,你大可放心。」
「等等,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只是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无法以我自己的角度实现愿望罢了。」
「就算你那样说我也摸不着头绪。我就只是一把兵器而已。」
拉碧丝露出冰冷视线凝视着哮。
然而哮只以简短的一句话就摒退了她的冰冷目光。
「你说谎。」
「我哪里说谎了?我要求你解释清楚。」
「你一开始被打造问世时或许真的就只是一把兵器,但你的人格是在这个世界诞生的对吧?」
「那又怎样?」
「结果说穿了,你跟人类分明就没什么两样嘛。你果然很像我。不管魂魄是鬼怪或其他东西,我可是在生长的环境中成为一个人类……你不也是一样吗?」
微微侧首的拉碧丝脸上浮现一个问号。
她散发出一股十分罕见,与其说是有点不耐烦,倒不如说是面对难以理解之事而闹起别扭的感觉。
哮忍不住面露傻眼神情。
「为什么你的外表及语气会跟命小姐那么像?」
「…………因为只有她是唯一的参考对象。」
「错,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吧。」
「没有错。草剃命的魂魄因融合失败而被我侵蚀殆尽。只剩下个人情报残留在我的魂魄之中,而我现今这个拟似人格就是由那些情报——」
哮突然挺起上半身,伸手扣住拉碧丝的双肩。
拉碧丝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对——你喜欢那个人。你非常非常喜欢她。」
哮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拉碧丝的双眼,语气坚定地说道。
喜欢她。这句话使拉碧丝顿时为之一愣。
「……简直莫名其妙。」
「不,我很清楚。我可是亲身体验过你的记忆喔。」
「…………我与你的神只杀手化半途中断了,魂魄的联系度应该很薄弱才对。」
「即便缺少那个步骤我也能知道。就是因为喜欢她,你才想救她。你之所以试图替她实现心愿,也是为了她好的关系。之所以想跟她融合,也是因为想跟她在一起。面对痛苦挣扎的她……总是不断跟你讲话的她……你很希望能替她做些什么。方法虽然笨拙到令人傻眼的地步,虽然完全不管会不会给他人造成困扰,但你仍纯粹地关心着她。」
「不对。我透过神只杀手化的过程杀害她了。」
「你自己不是才刚说过你并不晓得那个人所拥有的是人类魂魄吗?你并无意杀害她,只是单纯地想与她合而为一对吧?」
「我——」
「……不必再说了。你简直跟我一模一样,是个笨拙到极点的混帐东西。」
哮彷佛打断拉碧丝试图订正的念头一般,伸长手臂绕至她背后。
拉碧丝没有抵抗,乖乖地任由哮抱住她。
哮缓缓抚摸她那琉璃色的秀发。
「你呢……因那个人死掉而感到伤心。」
「…………」
「因变成孤单一人而感到寂寞。」
轻抚着头发的温柔掌心,令拉碧丝顿觉茫然。
她既不懂这股暖意代表什么意义,也不晓得悲伤的意义为何。
哮的手掌令拉碧丝回想起,过去总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命之手掌。
「我决定了,我要留在你身边。我保证绝不会撇下你随随便便就死掉。」
「…………」
「谢谢你设法想替我实现心愿。也很抱歉我那么优柔寡断。」
哮更用力地紧紧抱住拉碧丝。
「可是我啊,想由我自己亲手实现心愿。我们用不着合而为一。我希望能维持我的原样,也希望你能保有自己。我需要你啊,拉碧丝。」
拉碧丝没有回答。
尽管对轻抚着发丝的那股暖意感到困惑,拉碧丝仍埋首于哮的胸前。
「我搞不懂自己。但你为何却能明白我的事情呢?」
「也不是明白,是我这么认为罢了。」
「我无法再继续否定你所提出有关我的分析。就算再怎么想要否定,我的人格都会出现错误。我长期以来都一直遭到这个拟似人格的玩弄。我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只要一点点地慢慢弄清楚不就好了吗。」
「倘若不具备这种人格……这种情感的话,我应该就能只是一把招来黄昏的长剑才对。」
「你的诞生可是令我由衷厩到高兴喔。」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拉碧丝像是求助一样,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询问哮。
哮则用力抱紧拉碧丝的身体,如此作出回应。
「待在我身边,当我的伙伴吧。」
拉碧丝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我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个有害无益的存在。我或许会毁灭掉这个世界。」
「没这回事。我会正确地运用你,证明给全世界的人看。」
「我也许会吞噬掉你的一切。可能会不小心杀死你。」
「我的魂魄是鬼怪。而且就算融合,只要处理得当,相信我们应该都能保有自我才对。」
「……这两个答案均毫无根据可言。」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任由哮轻抚头发的拉碧丝微微眯起双眼。
接着,她首度发出带着类似情绪波纹的声音询问。
「那么,你并没有拒绝我吗?并不是产生了讨厌使用我这把毁灭之剑的想法吗?」
「别让我说那么多次,我根本就没有抛弃你的意思。我并不想失去你。所以——」
哮与拉碧丝相互凝视,同时倾注自己的全副心意向她表态。
「——让我再次成为你的宿主吧。」
这句话确确实实传入了拉碧丝的心房。
拉碧丝静静阖上双眼,流下一行泪水。虽然只是差点就忽略掉的小小泪珠,但拉碧丝确实是在这个时候首度掉下眼泪。
「…………嗯,乐意至极……宿主。」
听见这极其怀念的称呼,哮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拉碧丝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哮觉得现在只要能换来这句话就足够了。
于是拥有鬼怪魂魄的少年,与贴近人类、试图成为人类的黄昏之剑,再次正式订定契约。
魔导学园西侧最西边。
在西侧干部们齐枣一堂的地下空洞聚会所,每到周末都固定会举办一场幻想敦团『纯血之徒』的聚会。
『纯血之徒』。
建立起西侧的纯血主义,是一种既激进又排外的观念,而挺身背负起这种理念,打着净化世界之口号展开活动的人们,则被冠上了这个称谓。
组织成员除了一小部分的特例之外,其余全都是血统纯正的魔女及魔法师。
地下空洞的中央宛如大讲堂一般,正中间有一座舞台。
另有聚光灯对准摆设在舞台中心的一张王座。
「哦,那结果就是鹅妈妈决定要拉拢银檞之剑加入自己的阵营罗?」
只见一名身穿镶满玫瑰花的奇特洋装,坐在奢华王座上的女性,一边用锉刀研磨紫红色指甲,一边露出慵懒神情提问。
她名叫伊莉莎白。是与鹅妈妈、凶煞及大蛇并列为幻想教团干部的其中一人,同时也担任魔导学圈欧洲庇护所西侧的理事长。
紫红色的高跟鞋、紫红色的洋装、紫红色的双唇。
再加上飘浮于身边的紫红色玫瑰花瓣,更为她增添了不少色彩。
是个堪称品味低劣的花俏女性。
「你干嘛闷不吭声?还不快点回答,金丝雀。」
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金丝雀相当厌恶地睁大眼睛。
纵使置身黑暗当中,她的眼神仍绽放出暗淡光彩。
「……没错。鹅妈妈,打算将银檞之剑及哮纳为自己的力量。」
「哎唷!」
伊莉莎白展现出带有『真受不了』之意的夸张动作,随手丢开手中的锉刀。
此举导致原本飘浮于周遭的玫瑰花瓣纷纷落地。
「真是太可叹了……所以我才说无机物女不值得信任嘛。老人们明明都比较尊重纯血派的意见……她居然还想反抗是怎样?」
摇了摇头,轻挪她那纤纤玉指灵巧地转了一圈之后,一把已经点燃的烟管悄然出现在她的指尖。伊莉莎白慢条斯理地叼起烟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大大地吐出烟气。
「你就设法解决掉那些可疑份子吧,金丝雀。」
「……我还有承接那边的任务。现在行动会遭人怀疑。」
「哎——哎——哎——哎——金丝雀啊?缺乏魔力的肮脏精灵小妹?现在可不是在意那种芝麻蒜皮小事的时候喔?战争已经开始了耶。」
「…………因为草剃树夕的缘故,Alchemist社转而投靠审问会阵营,势力平衡岌岌可危,但你却擅自挑起战争,你应该更慎重评估情势才对。其他庇护所的西侧人士,也都认为你太急功好利而气炸了。」
「没错!是我挑起的!是我好心代替那群慢吞吞的家伙开始的!再说就是因为她夸下海口说有办法回收『百鬼夜行』,元老院才会选上那个无机物女没错吧?结果弄成这副德性!反而造成审问会与Alchemist社缔结了坚不可摧的同盟关系!」
「……啧。」
「你也同罪啦。你感谢我都来不及了,哪还有资格责备我?还是说怎样?你打算跳槽投靠东边吗?你该不会是被那个丑八怪跟冒牌吸血鬼给笼络了吧?」
金丝雀与伊莉莎白相互瞪视。
就在两人视线交错,即将迸射出阵阵火花之时,黑暗的尽头传来一阵开门声。
「——呀哈!唷唷唷唷哈罗哈罗哈罗,两位好久不见了啊!」
只见一道人影背对从门缝透射而入的光线,咔哒咔哒地踩着响亮脚步声迎面走向两人。伊莉莎白及金丝雀均面露差点发出咂舌声的皱眉神情。
就连幻想教团都伤透脑筋的异类。
带来绝望的魔法师·死灵术师凶煞。
大概是真理在他身上留下的极光伤势已经痊愈了吧,只见他脸色显得格外红润光采。
凶煞来到金丝雀的身旁停下脚步。
「咦,金丝雀小姐吗!?哎呀,才一段时间没见,想不到你已经变得如此美丽动人了呢!上次碰面时,由于你还在急速成长前夕,所以才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而已耶!太可惜——我开玩笑的啦请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自诩是个老少通吃派!而所谓最适合享用的状态,指的就是现在的你啊!」
金丝雀抽出背后长剑一闪,砍断了喋喋不休试图触摸她头发的凶煞手掌。手掌应声掉落在地板上。凶煞的右手掌在被砍断之后,仍如同被丢到陆地上的鱼儿一般活蹦乱跳个不停。
「真是激动呢。这就是俗称的傲吗?我很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见到你对我展现出娇的一面唷。」
凶煞诡异地扭动身体,只见原本掉在地上蠢动的手掌,被一片突然出现的黑色沼泽吞没。
而在沼泽消失的瞬间,凶煞的右手掌已回到原本所在的位置。
凶煞笑咪咪地转头望向坐在王座上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小姐也好久不见了。你还是依然花枝招展!尽管很想说声『采用年轻的时装风格也该适可而止』,但你的冻结细胞(化妆)功力着实了得啊!不愧是『全能』的古代属性持有者,我真想发自内心夸奖一下你那抗拒时光流动的表现!将近千年前你就以处女鲜血装满浴缸泡澡,对吸血鬼心怀憧憬——打从那个爱作白日梦兼不堪入目的少女时期直到现在,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呢!」
凶煞一边发出刺耳的掌声,一边笑容满面地称赞伊莉莎白。
当事人伊莉莎白则是一脸冷淡地嗤之以鼻。
「就算是嘲讽也未免太过索然无味了吧?像我们这种高阶古代属性持有者,明明早就已经舍弃掉『老化』等概念了好吗……过去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不不,我倒认为你的本质一点都没改变喔?维持亮丽外貌,除了解读为执着于年轻的表现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呢?」
「…………」
「你的妆有点走样罗。」
面对凶煞笑咪咪的挑衅,伊莉莎白的脸颊微微抽动起来。内心怒火可能早已轻轻松松突破最高上限了吧。看样子她似乎并不太擅长装扑克脸。
凶煞则彷佛舞台剧演员一般大大地张开双臂,一脸悲情地仰望着聚光灯。
「为何女性总是把老迈与丑陋画上等号呢?着实令人感到万分遗憾。老迈是身上所背负之事物的象征,是过往人生历练密度的表徵。不加以否定、细细咀嚼老迈,一边遥想过去,一边为了开创未来而迈步前进……过着享受老迈的快乐人生……你不觉得这样的女性十分美丽动人吗?」
「我可不想听一个以否定死亡为根基的死灵术师对我大放阙诃啊。」
「啊,你这句话戳到我的痛处了!还真是被你给反将一军了呢!」
发出爽朗笑声的凶煞,宛如打马虎眼似地企图继续这段无聊透顶的对话。
「附带一提,你知道吗?男人大多都是萝莉控——」
「闹剧已经够多了。倒是你为何回到这里?元老院应该命令你留在现场待机才对吧?丑话说在前头,站在纯血派的立场,我也不希望像你这样的麻烦人物跟我们走得太近。相信你应该是基于某种特殊理由才跑来此地露脸的吧?」
伊莉莎白厌恶地以手拄着脸颊说道,凶煞随即自信满满地回了一句「那是当然罗!」
「这是件史无前例的紧急事态。俗话说分秒必争,指的就是这回事!」
「……紧急事态?说来听听吧。」
「其实呢——是因为听说我深爱不已的人来到这,我才连忙飞奔过来啊!」
凶煞毫不迟疑、不知羞耻,涨红脸颊大声宣言。
伊莉莎白的脸部肌肤『霹哩』一声浮现裂痕。凶煞却毫不在意地继续畅所欲言。
「真理小姐!啊啊,真理小姐!我跟她到底已经分开多久了呢……四个月?还是五个月没见了呢?我已经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她那拚命忍着泪水的逞强身影了呢……!相信她必定也很寂寞吧……!所以她才这样千里迢迢,甚至不惜跨越圣域前来见我!这就是爱的力量!是一股就连虚无属性的汪洋都能跨越的爱!我非得回应这份爱不可……!为此我回——」
「——把那家伙给我轰出去。我不想再奉陪这场闹剧了。」
面对凶煞彷佛神智失常般的独角戏,伊莉莎白边抱怨边弹响指头。随后只见宛如亡灵般身穿红色长袍的双人组,自黑暗中悄然浮现于凶煞的左右两侧,扣住他的双臂将他拖离现场。
「等等我唷,真理小姐!我的小真理!我绝对会去迎接你啊啊啊啊啊~~~~!」
凶煞在留下这句恶心透顶的宣言同时,慢慢退离地下空洞。
即便是伊莉莎白也不禁感到疲惫地叹了口大气。
「金丝雀,言归正传吧。」
「……我,无话可说了。再不赶紧回去,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别开玩笑了好吗?凶煞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很中意你才企图转移话题……不过你当真以为有办法瞒混过关吗?」
轻咬着紫红色指甲的伊莉莎白面露微笑。金丝雀则始终以胆识过人的眼神瞪视着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乐不可支地轻抚她那美艳的嘴唇。
「你,自己展示一下对我们的忠诚心吧。」
「………我自认已展示过了。到目前为止,我替你们做过太多见不得人的肮脏任务。」
「但结果说穿了,那些全都是基于幻想教团的整体方针,而指派给你的任务吧。我所说的呢,是对西侧的忠诚心。换句话说,我要你背叛东侧那个无机物女人。」
伊莉莎白以洋扇遮住嘴角,只任由眼角浮现出一抹奸诈笑意。
「——去收拾掉草剃哮,同时收回银檞之剑。只要你办得到,我就如你所愿,将对审问会及Alchemist社进行复仇的权利与战力赏赐给你。」
「!?你取得银檞之剑想干嘛?元老院绝不会允许……」
「废·话·少·说,乖乖听我讲。我说要将集结于此的所有精锐,全部交给你调度喔。战争一旦当真开始日趋激化,战场大概就会变得极其混乱。到时你大可自由调动这群精英,随心所欲去完成你的复仇计划。」
伊莉莎白自王座起身,一边挪移鞋跟踩着地板,一边摆动腰杆走到金丝雀的身旁。
收起扇子之后,伊莉莎白在金丝雀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杀死你妈妈的凶手,是审问会与Alchemist社。你很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对吧?但若待在无机物女及冒牌吸血鬼身边的话,你就算等上一辈子也没机会啦。」
「…………」
「我是好心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知道吗?」
伊莉莎白的声音回荡于黑暗之中。
金丝雀的表情虽然毫无变化,她的拳头却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响。
在集会所外面,凶煞背靠着巨大门扉听完了所有对话。
在为了回收手掌而召唤出沼泽之时,他事先留下了一小滴在地板上,透过那滴残渣窃听两人的对谈。
「……伊莉莎白小姐的外表及行事作风明明都如此充满魅力,为何竟会是个这么低俗的庸人呢。」
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摇了摇头的凶煞,随即动身离开现场。
同时踩过倒卧在脚边那两名纯血之徒精英份子的尸骸。
跨越尸骸之后,他看见一名全身漆黑的少女,独自伫立在用类似红色地毯的材质铺设而成的地板上。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哥德式服装,眼神极其凶狠吓人的少女。
彷佛西洋人偶般超脱现实的端整相貌。如同夜色一般蓝黑色的秀发,搭配一双色调像极黑色蛋白石那样漆黑、却又具备变彩效应的眼瞳,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是非人族类的存在。凶煞来到少女面前,露出一脸颇感意外的表情。
「真难得呢。你上次变成人类姿态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少女边咂舌边将双臂交抱于胸前。
「还不都是这地方的规定害的。拥有自主意识的魔导遗产即便已经申请到携带许可证,也都被要求得解除攻击型态。尽管采用人类姿态是莫大耻辱,但总比被塞在抗魔鞘里头要好。」
当凶煞再次迈开步伐,黑色少女——S级魔导遗产『战乱魔剑』立刻随后跟上。
「你也听见了吗?集会的对谈。」
「嗯……伊莉莎白她开始着急了。正因她的行动太过醒目,所以造成她在西侧之中也显得格格不入。我猜她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被拔掉理事长的头衔吧……反正在其他庇护所也还有许多够资格担任代理理事长的魔女。因此她打算取得神只杀手的力量,进而自立为王吧。」
「身为魔女的她其实相当优秀,只可惜该说是自我观念太过强烈,或者说是太过自私自利了吧。跟鹅妈妈不一样,是会遭到元老院厌弃的类型。」
「……被凶煞你讲成这样,连我都不禁觉得她很可怜啊。」
「我对地位或名声不感兴趣,所以没差。更具体而言,就连纯血主义也令我作呕。正因有许许多多别具特色的人,以及拥有各式各样不同想法的人们,这个世界才那么有趣……清一色的世界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啊。」
凶煞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接着侧目望向暗夜。
「老实说,你之所以窃听那场集会,并不是为了想听那些无聊透顶的对话吧?」
「啧……对啦对啦。因为听说『百鬼夜行』夺取任务不但失败,反而还有多余的累赘跟了回来,原本我还觉得不太可能……结果不出所料,可恶,那个琉璃色的家伙居然出现在这……真是难以置信啊……!」
暗夜边频频咂舌边踩响脚步声。
「一点也没错。伊莉莎白小姐跟鹅妈妈都太多事了。我真无法理解为何要把草剃哮及银檞之剑带进这里。」
「凶煞……现在立刻去杀了他们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当时的耻辱扎得我好难受啊……!」
暗夜紧紧抱着气到发抖的身子,双眼泛着泪光,极其不甘地紧咬着嘴唇。
以前,在为了执行处决真理的任务而趁模拟战锦标赛发动袭击时,凶煞与暗夜被哮及拉碧丝联手击败。
非但自己身为魔导遗产的品质惨遭羞辱,甚至连宿主凶煞都被评为破铜烂铁。暗夜直到现在都还对当时的事感到苦不堪言。对一把刀剑而言,破铜烂铁是更胜世上千言万语的最大侮辱。
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听见暗夜带着怒气的童百,凶煞只是面向前方微眯双眼。
「现在在这里杀了他们……?暗夜,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
「现在根本就不是下手的时机。除非在最棒的舞台……最棒的状况……以及情绪激动到最高点的状态下,否则我一概不予认同。」
「……凶煞……?」
「那个小子必须是我的宿敌。必须是只属于我的宿敌。无论是被谁抢走也好,或是变成相同阵营的战友也罢,我都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态成真!」
因察觉到声音质感不同于以往,暗夜抬头仰望身旁的凶煞脸庞。
暗夜倒抽了一口大气。
她与凶煞共度了一段几乎难以细数的漫长岁月。在他斗争时赋予恩惠、也成了助他散播绝望的帮凶。魔导遗产在挑选宿主之时,很少会注重契约者的人格。基本上大多数魔导遗产都不存在所谓善恶的概念。它们会在不受这类无聊判断基准影响的前提下,挑选合适的宿主。
例如宿主本身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灵魂的色彩。
暗夜就是因为打从内心深爱凶煞那虽然漆黑,却又绽放着七彩光华的魂魄色彩,所以对他的恶行恶状一概不感兴趣。他只以挥舞刀剑,战胜敌人为至高无上的喜悦。
因此她才陪伴着他。她自谢自己是一把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凶煞的兵器。
话虽如此,眼前的凶煞却展露出她头一次见到的表情。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没见过凶煞真正动怒的神情。他向来总是显得有点玩世不恭,纵使偶尔会激动地讲起长篇大论,却从未流露过这么溢于言表的满腔怒气。
但为何如今却……
「他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宿敌……我绝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那张过度扭曲的欣喜笑容,充满了就连暗夜都不禁心生恐惧的浓烈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