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吃完晚餐后,哮在回自己的房间之前,先转而前往另一个地方。
『趁作战开始前去那个地方,应该有助你放松心情~』
虽是依照流吩咐来到她所指定之处,但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作战内容好像要等明天才进行说明,流要他今天先好好养精蓄锐。
来到位于走廊最底端的房间前面,突然有股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里是……」
见到一扇眼熟的房门,哮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门把。
在稍微紧张了一下之后,哮才轻拉门把打开门屝。
柔和的日光灯光自门缝倾泄而出,哮迈步踏进室内。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如往常的沙发椅、一如往常的红茶,以及一如往常的队友们。
「……我们的小队室?」
门后竟是哮过去的栖身之处。红茶的香气、枪油的气味、桧木制家俱的薰香。眼熟的桌子及沙发椅。摆设在书柜的龙骑兵模型,斑鸠的无聊杂志、小兔的料理丛书,以及樱花的参考书。
加上理所当然地坐在沙发椅上休息的同伴们。
眼泪差点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坐在沙发椅上的同伴们望向眼眶噙泪的哮。
哮连忙转移视线,只见众人同时霍然起身。
「这,咦?哮你在哭什么啊!?」
「怎么啦!?是谁惹哭你了吗!?」
「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真理、樱花及小兔冲到哮的身边,十分担心地探头窥视他的脸。
面红耳赤的哮拚命将脸撇向一旁。
「呃……我没事,真的没什么事啦……」
「还说没什么事!?你身上哪里觉得痛吗?快让我看看!」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草剃掉眼泪……你一定是不知不觉承担了太多压力啦。」
「我虽然有看过哮哭,但不懂他为何挑在这种时候掉泪……」
听樱花这么一说,小兔及真理立刻露出「无法听听就算了」的眼神回瞪她。
依然坐在沙发椅上的斑鸠见状,不禁发出噗嗤的轻笑声。
哮非常清楚自己掉下眼泪的理由。在踏入这个空间之时,一股宛如回到家的安心感瞬间窜入心房。
对于自己能够待在这个场所一事。
以及队友们一如既往地陪伴著自己一事。
这些都太过令人怀念、令人怜惜,致使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而他也再度理解到,原来自己是如此想念这个栖身之处。
(啊啊……我真的是不能没有这群可靠的同伴啊……)
虽然心知肚明,但他却再次深刻体认到这件事。或许哮的所作所为对树夕而言是背叛,可是他并不后悔做出「不放弃与队友共进退」的选择。哮发自内心如此认定。
自从潜入第一研究所的抢救树夕大作战失败后,受樱花提醒不要独自一人伤脑筋的哮,就决定找队友们商量问题。这间房间是星白流为了帮助他放松心情,而命人仿照对魔导学园的小队室摆设加紧赶工完成的空间。效果相当显著。纵使只是仿照,这幅熟悉的风景仍为哮的心灵带来了极为惊人的疗愈功效。
「——咦,为什么那样做算是背叛了小树夕啊?」
大致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真理劈头就拋出这句话。
坐在旁边的小兔在喝著红茶的同时朝真理送去一道白眼,樱花则无奈地摇著头。斑鸠不知是否对此觉得有趣,她兴味盎然地看著真理。
哮再度解释个中原委。
「意、意思就是说她的愿望是跟我殉情……与我期盼她能活著享有幸福生活的心愿刚好相反。因此她才……」
「我倒觉得想跟你殉情的愿望简直有够莫名其妙就是了。死了就完蛋了,根本无法获得幸福嘛。」
「…………」
听真理讲出这么理所当然又切中红心的回应,哮顿时无言以对。
不对,哮明白真理想表达的意思。
或者该说,尽管哮真心赞成她的看法,但这并不是个如此单纯地作出结论就好的问题。有鉴于树夕体会过的痛苦及绝望,她会这样一心求死、憎恨这个世界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只不过正因哮不认为这是无可奈何,才会起誓绝不让树夕得偿夙愿。
小兔也对真理的回应感到傻眼,端起红茶送至嘴边。
「虽然你讲得一点也没错……但你为何总是这么直接呢?尽管我也绝对无法认同所谓的殉情愿望,不过你也设身处地想像一下树夕的感受嘛。否则怎么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头绪啊。」
「咦?为什么?就算设身处地也不可能搞懂小树夕的感受啊。即便要我试著经历相同体验,我办不到,也不愿意。结果说穿了,我就是个局外人,所以完全无法明白她的感受啊。」
毫不客气地如此断言的真理径自交抱双臂。
坐在正对面的樱花似乎也跟小兔同样诧异地微眯双眼。
「你喔……还真是出奇地冷酷呢。害我有种宛如看著另一个自己的错觉。」
「别把我跟不懂察言观色的你混为一谈。我现在只是刻意不要察书观色罢了。你是不懂,我是不要。OK?」
「唔唔?呃,喔,咦……?不对,给我等一下——这两个有什么差别啊!?」
「我才不是冷酷无情呢。我可是真心希望小树夕能够获得幸福喔。或者该说,既然希望她活著获得幸福,那就算设身处地为一心寻死的小树夕著想也没意义嘛。」
哦哦……?
小兔及樱花遭到真理的气势所震慑。
之后三人展开了一场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对的平行线议论。
哮则是一边啜饮小兔冲泡的红茶,一边怀著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这幕光景。
说也奇怪,以往独自一人伤透脑筋的问题,如今竟觉得只要依靠这群同伴就有办法迎刃而解。
(她们几个……实在太厉害了。)
正当哮钦佩不已地露出莞尔笑容时——
「草剃,二阶堂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你啊。」
坐在哮身旁的斑鸠突然拋出这句话。
「……就算是我也不至于那么豁达吧?」
「是吗?你总是那样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尽管没有否定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关于抢救树夕一事,确实是因为他那恣意妄为的心态才宣告失败。因此他才冷静下来,试图退一步思考有关树夕的事。
「你不管再怎么否定自己,再怎么设身处地想像妹妹的感受也没用。因为你是个笨蛋。而你的笨,八成也已经传染给二阶堂了吧。」
「你讲话好狠。」
「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你的影响啦,难道你都没察觉到吗?不是我们有所改变,而是你改变了我们。」
被斑鸠这么一说,哮顿时皱起眉头。
「……即使真是如此,也没人知道这算不算是好事啊……」
哮背靠沙发椅,抬头仰望天花板。
坦白讲,哮受到这种个性影响而吃过的苦头可说是不计其数。虽然跟小时候或国中时期比起来已经改善很多,但本质的部分还是一成不变。
(就连这次的事件……也是我这种个性所造成的啊。)
哮基本上仍有著,「习惯把自身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的自知之明。
此时斑鸠将花草茶摆回桌上,面带彷佛强调「你在讲什么鬼话?」的表情,硬是将脸凑至哮的眼前。接著她以白眼凝视哮,如此说道:
「想也知道一定是好事嘛。」
平常总是保持中立,或者该说习惯吊人胃口的斑鸠竟如此断言,让哮有点诧异地露出「你为何能讲得如此果断?」的眼神提问。但斑鸠却未再做更进一步的回应,只是伴随著叹息换回原本的姿势,展现出宛如对他丢下一句「大笨蛋——」的态度。
由于被赏了一记自眼,哮转而聊起他在意的另一个话题。
「话又说回来……金丝雀的身体状况如何?今天诊疗时你也在场对吧?」
「她的意识已经恢复清醒,回复状况十分良好。与其说是脑部受创,倒不如说她只留有脑部感到疼痛的记忆,因此再过几天大概就能恢复原状自由行动了吧。」
斑鸠八成也是松了口气吧。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显得有点情绪低落,或者该说是坐立难安的感觉,如今已经完全变回往常的模样。
自从金丝雀在第一研究所那边失去意识之后,斑鸠就紧紧黏著金丝雀不放。睡觉时也陪伴在她身边,还跟著她一起去接受前药师及负责运用回复魔法的魔女诊疗,发挥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过度保护主义。
两人之间的疙瘩能够完全冰释,真是太好了。哮如此心想。
「但暂时还是得好好静养。由于她说若有任务就要参加,怎么讲也讲不听,因此我就事先把她整个人绑在病床上了。」
「……绑在病床上……是指物理性的方式吗?」
「是啊。因为她拥有一身怪力,所以我用亚德曼金属揉制而成的钢索把她给绑死啰。」
「…………」
两人之间的疙瘩……真的已经冰释了吗?脑海中联想到金丝雀被捆绑在病床上却仍拚命挣扎的情境,哮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僵硬微笑。
「话说先在前头,金丝雀一事也是托你的福才顺利落幂喔。」
「我什么都没做吧。」
「我是指你改变了我的意思啦。」
斑鸠又对哮露出彷佛酸了他一句『大笨蛋——』的嘲讽神情。
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今天大家言谈之间都格外带刺。
哮竖指轻搔脸颊。
「——喂,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现在是在谈论你的事情耶!」
「什么!?」
真理突然探出身子横越桌面,整张脸往前伸直。
她鼓起腮帮子,将脸凑到哮的眼前。
「你现在整个人无精打采,这点我相当清楚。大家其实跟你一样,也对现状心知肚明,更晓得就是因为你无精打采,才会独自一人伤透脑筋。」
「呃,没有啦,我……」
原本是打算找大家商量……但被真理这样挨近自己,又用双手扣住自己的脸庞,内心大受震撼的哮自然无言以对。
「可是——那样一定只是白费力气啦!」
「连你都这样讲……」
「因为你是个头号大笨蛋啊!」
居然连你都这样挖苦我……哮的脸色不禁为之一沉。
真理的态度极为正经,从她眼神中所能窥见的既非侮辱亦非嘲讽之意。
而是信赖。
「哮自始至终都是个大笨蛋。巧试验小队的队友们都相当清楚这回事。」
「……真、真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被你那像个笨蛋的耿直特色所救,所以你就算想破头也没用啦。」
「…………」
「哮,我啊……希望你能对自己再多一点自信。」
其他人好像也都抱持著相同心意,完全没有出声制止真理的迹象。
尽管哮难以断定,这究竟是在夸奖或贬低自己,但最起码真理的口吻十分认真。
樱花也赞成真理的意见似地点了点头。
「我或许没资格讲这种话,但当初你说要替我背负起一半责任时,我的感想是『这家伙突然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在相识后明明就话不投机,却还大刺刺地讲出那种话的人……坦白讲在我看来也是个不同凡响的怪人啊。」
连樱花都交抱双臂,一脸感慨万千地讲出这种话。
「但是,被你那番话打动的人就是我。就算说是你那份耿直拯救了我的心灵也绝不为过。」
以前的樱花一定不会讲出这种话。
而樱花声称,自己能变成这样都是拜哮所赐。
「……我也总是被哮的发言推著前进呢。哮说的话,该怎么说呢,不论是好是坏都能帮助我摆脱迷惘。我虽然还不敢说已经克服了自己的自卑情结……但你已帮助我向前跨出了改变自己的第一步。」
坐在沙发椅上的小兔也反覆把玩手指头,接续两人的发言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的你,我、我才……那个……想要一、一辈子——不对不对,是跟随你一起同甘共苦。」
满脸通红且忸忸怩怩地讲完这段话的小兔,似乎相当难为情地用双手遮住脸颊。搞得连哮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臊起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啰。你救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是一件大可引以为傲的事。除了剑术以外,你也该多少对自己的其他特质抱持自尊心才对。」
斑鸠也耸耸肩如此说道,其他队友们纷纷表示同意。
甚至……
「一点也没错。」
拉碧丝突然凭空出现在哮的膝盖上。
在场所有人全都被吓了一大跳。
虽说她向来神出鬼没,但这次由于是出现在膝盖上的缘故,就连哮都忍不住发出短促悲鸣。拉碧丝端坐在哮的膝盖上,彷佛主张此处是自己专属座位似地抬头挺胸。脸上始终毫无表情变化。
「宿主总是不顾我们的情况,是个不由分说地出手解救他人的救济混帐。」
「……救济混帐?」
那是什么样的混帐啊?
「宿主习惯只基于自我理念而出手救人。您是个不单只针对人,甚至还试图对我这种魔导遗产伸出援手的笨蛋。不仅如此,对自己既愚笨又过度耿直一事有所自觉的地方,更是恶质到不行。」
遭到拉碧丝这样数落,哮感到相当受伤。
但拉碧丝表情变得有点柔和地接著说道:
「可是,我就是爱上宿主的这种特质。」
「「「爱!?」」」
非常有默契的三人同时发出尖锐的惊呼声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转眼怒瞪哮。只有斑鸠在一旁吹口哨兼看热闹。
拉碧丝在表达完自己想讲的心声之后,紧紧抓住哮的裤子。
「所以……请宿主……好好地对于我所喜爱的自己引以为傲。」
「……唔唔。」
「要不然,爱上宿主的我未免太可怜了。」
她那微微低头的模样,令哮的胸口隐隐作痛。
就在哮不由自主地感到怦然心动时——
「吼——!那明明是我原本想说的台词耶——!」
真理起手猛拍桌面,再度向前探出身子。
她以翻白眼的神情直逼哮的眼前。
紧接著,真理挥舞双手夹击哮的脸颊。
哮只感受到一阵大梦初醒般的感觉,丝毫不觉得疼痛。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啦,哮。」
真理让原本鼓起的腮帮子回复原貌,正经地凝视著哮。
「我们都是被你那既愚笨且耿直又拚命的人格特质所救,我们就是喜欢你这种地方。要是你否定了自己,那仰慕你的我们又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啊。」
拍打双颊的手掌,轻轻地捧住哮的脸颊。
「你只管好好地向小树夕表明自己的想法即可。倘若她无法理解的话,你也只需一如往常那样拚命伸长手臂就好。作法根本不是重点。你只要让对外界一无所知的那孩子明白,这世上充满幸福,那样不就好了?」
「……」
「你完全不需改变。应该改变的是小树夕。而促使她做出改变,就是你的职责吧?」
语毕,真理从哮脸上移开手掌。
接著匆见站在真理旁边的樱花也对哮展露微笑。
「稍微有自信一点吧。你都主动挑战了,那就只需要全力面对这场兄妹战争就行了。」
恍然大悟的哮,依序注视在场的同伴们。
大家彷佛都跟真理心灵相通一般,分别对他点了点头。
哮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相信自己。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讲出如此单纯,却又如此困难的一句话。
哮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他只不过是拚死拚活地硬闯罢了。只是因为没有其他方法而已。只是由于顽固脾气高人一等,而硬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他人身上。
并不是他对自己有信心。
(相信自己……吗?)
他不是那种能够毫无顾忌地相信他人的老实人。之前失败过好几次,也曾因为容易动怒而对他人造成伤害。身为队长的技能及指挥能力也趋近于零。会导致无法相信自己,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可是同伴们却愿意相信这样的自己,愿意仰慕这样的自己。
然而自己却仍旧无法相信自己吗?
(……这样还像话吗……!)
以往他都是扮演著这样的自己走了过来。
他一直反覆自问自答,贯彻自我坚持到现在。
真要再贯彻下去的话——就非得相信自己不可。
「……你们说得没错。你们都这么相信我了,我再不相信自己就真的太不像话了。」
奋战到底。无论再怎样遭拒,也要持续伸出援手。
已经下定决心了。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必须相信自己,迈步前行。
哮紧握拳头,向众人道谢。
「各位,谢谢你们一同朝我背后狠狠补了这一脚。」
「朝背后补脚……好歹也委婉一点形容成推了你一把好不好。」
「不,我是真的被你们踹了一脚。而托你们的福,我内心的迷惘也完全消散了。」
哮边说边缓缓起身。
然后有点难为情地如此说道:
「我决定不再思考,只尽全力做好我们现在办得到的事。各位,可以麻烦你们再陪我一段时间吗?」
哮话一出口,樱花立刻苦笑著回应。
「哮……这个时候你应该讲『跟我来』才对吧。」
「呃,这,可是……我这有点像是拖大家下水……」
面对伸手开始轻抓头发的哮,真理三度向前探出身子。
「就说你这种想法最要不得啊——!就说我们完全没有被拖下水的感觉啊!要是你敢在这种关键时候叫我们别插手,我一定会狠狠赏你几记耳光喔!」
「抱、抱歉。」
哮一如既往地脱口道歉后,连真理也不禁傻眼地叹了口大气。
「哎呀,连这种反应也是草剃的特色啦。有点靠不住或许反而恰到好处吧。」
「他果然还是不适合讲出『跟我来』之类的台词吧。」
小兔及斑鸠先后发出轻笑声。
哮则感谢著力挺自己的这群队友,再度迈步向前推进。
在小队室的门屝前面,雾谷京夜就这么紧握著门把,动也不动。
当他准备开门进去时,突然听见室内传来对话声,他就意外地从头听完了整段对话。
「……啧。」
京夜发出咂舌声,弯腰驼背地弓起身子,双手插进口袋并准备转身离开现场。
「喂~不可以逃避唷,小京。」
他望向挽留的声音出处,只见坐著轮椅的吉水明面露苦笑,在走廊的正中央凝视著他。
京夜顿时一脸尴尬地再度发出咂舌声。
「啰嗉。不准叫我小京,要称我为队长。」
明推动轮椅,伴随嘎吱声响来到准备举步离开现场的京夜身旁。
「你必须好好地对他说『谢谢你帮助我』,以及『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真的很抱歉』才行唷。」
「我只不过是来找他作个了断罢了。」
「你打算帮助草剃同学对吧?」
明笑咪咪地提问,却见京夜脸一撇,就这么径自走掉。
明随即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朝著京夜的背影嘀咕了一声「真是倔强耶」。
「既然你都曾经一度加入35小队,只要你肯好好道歉,相信大家一定都会接纳你啦。」
「我完全没有要加入虾兵蟹将小队的意思。」
「为什么?要帮忙的话当然是一起行动比较方便吧?」
京夜停下脚步低头看著明,并伸手抓住自己的左肩头。
他的左肩绣著以前所有同伴们的星形队章。这是在他发誓要投身复仇之时,为了牢记同伴们死于非命的慽恨而绣上的徽章。
洗刷憾恨。京夜就只为了完成这项复仇心愿而苟且偷生至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可以断言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
因为身旁多出了一名他应当全力守护的人。
他相信如今寄托在自己肩上的,并非队友们的憾恨之情,而是他们的意念。京夜为了守护明,而请战友们襄助他一臂之力。
「我才不会加入虾兵蟹将小队。我到死为止都是15小队的队长,到死为止……都是你的儿时玩伴。」
京夜再度迈开步伐。
明却停下推动轮椅的手。
京夜也跟著停步,只转动脖子望向明。
「……怎么啦?」
只见明无精打采地压低视线。
这明明是个没有月球的世界,月光却洒落在两人身上。
明发出微微颤抖的嗓音询问京夜。
「我,真的有确实扮演好吉水明这个人物吗……?」
「………」
「有确实……扮演好小京的儿时玩伴这个角色吗?」
京夜也感受到自她心中渗出的一丝不安。
京夜并非无法看透她的心思意念。身为复制人的明,现在仍无法对自己的身分产生确信感。据异端同盟的药师所言,这是很容易发生在藉由复制技术诞生之人身上的精神混乱症状。
然而京夜却怀著『那又怎样?』的心态,对明的困惑作出嗤之以鼻的回应。
京夜再度转头望向前方。他丝毫没有安慰明的意思,只打算不加修饰地据实以告。
「明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
「可是对我而言,你也同样是明。无论是本尊或复制人,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紧要。如果这世上有两个明,那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会赌命守护到底。」
明抬起带有少许泪光的双眼看著京夜。
京夜就这么背对明往前走。
「以后不要再对我提出那种无聊透顶的问题。你只管默默待在我身旁就好,只管做好你自己就可以。」
一丝泪水自明的眼眶悄然滑落。
明也晓得,眼前之人是那个脾气一如既往暴躁的京夜。纵使身为复制人,明依然清楚他就是那个存在于自己记忆当中,完全没有任何改变的京夜。
这股喜悦在明的心中扩散开来。
灵魂可能不一样,但记忆却是如出一辙。先前走过的人生经历是完全一样的。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就是吉水明。
就算成为吉水明也无妨。
或者该说,理应是这样才对。
「…………嗯。我知道了,小京。」
「要称呼我队长啦,混帐东西。」
「但我觉得,你还是好好向草剃同学他们道歉比较好唷~」
「…………」
两人沿著昏暗无光的走廊前进。
不过,月光却温柔地照亮了他们的前方道路。
***
飒月时常觉得,这幅再怎么看都一成不变的风景很无趣。
平稳、和平、安定、停滞,每一项都令他厌恶至极。
俯瞰著在眼前扩展开来的学园及市区,飒月既未放声大笑,亦未感伤不已,只是静静眺望著这个就算发生战争也毫无改变,更不打算改变的世界。
——凤飒月发自内心恨透了这个世界。
神话、魔导、科学、魔女、人类。上述事物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令他感到作呕。
他非常非常讨厌,名唤魔导之臭气横行霸道的这个疯狂世界。
「…………」
唉,真希望这个世界快点灭亡。
好想让这个世界变回原本应有的样貌。
他朝思暮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破灭。他深信唯有位于破灭之后的「虚无」,才能真正满足自己的存在。
「无趣的风景。」
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飒月,而是伫立在他背后的异质物体。
这个物体来到飒月所坐的椅子旁边,与他一同并肩眺望下面的街景。
「对你而言,什么才叫作有趣的风景呢?」
飒月看也没看那个物体一眼,就这么径自开口发问。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除了哥哥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的世界。」
「哈哈哈,你真的很喜欢你哥哥呢。不过啊,你对外面的世界应该不太熟吧?搞不好你会有机会找到比你哥哥更棒的人,而且或许还有其他比起跟你哥哥相亲相爱,还要来得更有趣的事情唷?」
飒月轻晃一头白发,转眼瞥视那个物体。
身上裹著一袭红色肉泥洋装的少女。百鬼夜行,草剃树夕,露出充满寒意的目光眺望著玻璃帷幕外侧的风景。树夕面带毫无情感起伏的表情,只是冰冷地微眯双眼。
「树夕没兴趣。与其因为认识外面世界而玷污自己,树夕情愿只跟哥哥在一起就好。除此之外树夕别无所求。」
「……只要有哥哥的爱,其他就通通都不需要了吗?」
飒月嘻皮笑脸地提问,只见树夕缓缓地睁开双眼,将视线转移至飒月身上,以她那双宛如在黑暗中裂开的无底沼泽般的漆黑眼瞳凝视著飒月。
「——哥哥的爱?树夕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好吗?」
树夕微微侧首露出狐疑神情,毫不迟疑地如此断言。
她的神态一点也不像是人类。彷佛在她体内的异质存在,已经完全与她本身同化。
飒月敢断定,她的存在已完全跳脱人类框架。过去彼此排斥解离的草剃树夕魂魄与百鬼夜行肉体,如今却是极其惊人地相互契合。草剃一族由于鬼怪的诅咒混杂于血统之中,导致世世代代都会生下拥有鬼怪魂魄的男性,以及具备鬼怪肉体的女性。因此,草剃家的男性个性向来暴躁,会觉得作为魂魄容器的肉身过于狭窄;而女性则由于拥有人类魂魄,因此会觉得作为魂魄容器的鬼怪躯体太过宽敞。草剃家男性只要接受了名为修行的精神调教并发挥功效的话,便能维持住与一般人无异的正常状态;可是女性就没那么幸运了。单凭人类的魂魄,根本驾驭不了会一味地持续实现心愿的百鬼夜行肉体。
然而,这名少女却办到了。
这是远远超乎飒月想像之上的成果。原本觉得她只要可以失控暴冲就让人心满意足,想不到这名少女竟能靠著人类魂魄驾驭百鬼夜行……草剃一族的女性精神力实在难以测度。
与其说是草剃一族的女性,或许应该说是草剃树夕这名人物超脱常轨才对。
飒月开心地露出灿烂微笑,再度转眼眺望玻璃窗外的风景。
「你果然具备毁灭这个世界的素质。你的身体、你的魂魄,全都无『救药地宣告结束了。」
「…………」
「可是呢。」
飒月缓缓起身,接著以他那纤维的手指托高树夕的下颚,像只猫咪一样露出咧嘴的扭曲笑容。
「我不会让你毁灭这个世界。不可以是你。负责毁灭世界的人并不是你。」
「…………」
「负责毁灭这个世界的——是你哥哥。你可得牢——牢记住这一点。如此一来你必能获得想要的东西。你也将会获邀迎向最美好的死亡,以及最甜蜜的终焉。」
树夕点了点头。
「树夕明白。树夕也有杀不死的东西啊。」
「一点也没错。」
飒月轻抚树夕的脸颊,先是露出和蔼表情后,接著又换上一张有点悲伤的微笑。
树夕则是面不改色,只以深渊般的双瞳凝视飒月。
「你的目的为何跟树夕一样呢?」
飒月自树夕脸上移开手掌,重新坐回椅子上。
「……错了。我们的目的并不一样。」
接著微眯双眼,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我就只剩下毁灭这条路可走。」
飒月那双注视著远方的眼睛,透露出宛如迷恋某项事物一般的神采。
「敌人再过不久必会来袭,这点我很清楚。我闻到了战争的气味,这座都市即将化作战场。」
「…………」
「届时就轮到你出场啰。」
战争迫在眉睫。
这句话促使缠裹在树夕身上的红色洋装开始蠢蠢欲动。
布满洋装前后左右的眼球霍然圆睁,兴奋地微微颤抖不已。
飒月则背对鬼怪集合体,深深吸了口气。
「……好啦,在战争爆发之前,我手边还有个必须先解决的问题呢。」
飒月眺望远方街景,开始侦测噬魔圣物的反应。
噬魔圣物全都在凤飒月的管辖底下。无论躲藏在何处,他都能立刻捕捉到契约者的所在位置。
「铁,你这次真的太过火啰。」
飒月脸上并非挂著平常那张游刃有余的笑容,而是带有一抹严肃气息的认真神情。
***
两天后,在小队室作好出击准备的站小队,为了前往灰色都市的临界点,而来到设有转送魔法装置的操场上集合。
当锻冶师及魔法师忙著准备启动装置之际,哮突然察觉到背后出现一阵气息。
「草剃。」
回头一看,只见全副武装的京夜伫立在眼前。
真理及小兔对他的印象似乎不太好,两人一见到京夜便立刻提高警觉。
虽说他对哮而言也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象,但正因熟知京夜的本性为何,所以哮并未特别绷紧神经。
「怎么了吗?」
大概是看不惯哮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反应吧,京夜露出由衷感到不开心的表情。
「……借一步说话吧。」
他板起一张臭脸,讲出这句凶神恶煞的台词。
小兔随即像是袒护哮一般主动趋前。
「你找草剃有何贵干?如果有事的话,在这里讲清楚不就行了吗!」
小兔彷佛强调句你休想对草剃不利。似地摆起高姿态。
面对小兔的意外行动,京夜似乎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这也难怪。若换成以前的小兔,大概只会战战兢兢地躲在后面,怎么也不敢站到前面来吧。
哮伸手轻搭小兔的肩头。
「小兔,不要紧的。」
「可、可是……」
「只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哮轻轻推开小兔的肩头,自己往前跨出一步。
京夜不发一语地调转脚步,哮见状也随后追上。
远离队友们的京夜一路绕到校舍后方,这才停下脚步并回头察看。
哮也跟著停下脚步,呈现出与京夜面对面的形式。
「话说回来……京夜,听说你好像在境界线防卫战出手帮助了我的队友是吧?」
「……我才没有帮助她们,我只是奉命监视踮小队罢了。」
「哦。算了,总之无所谓就是了。我该为这件事向你道谢。谢啦。」
哮一开口表达完感谢之意,京夜却是一脸恼怒地发出咂舌声。
「开什么玩笑啊……这算什么?道谢?我并没有理由接受你的道谢吧。更何况我可是你的——」
「然后呢?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有话就快说吧。」
「~~~~啧!」
其实哮也看得出京夜感到很不爽。
哮是故意的。由于京夜帮助樱花等人的举动,与他和哮之间的恩怨毫无关系,因此哮很希望京夜起码能够率直地接受他的道谢。
京夜收起怒火,直接切入正题。
「你准备调查理事长的真实身分对吧?也带我同行吧。」
京夜以粗暴口吻如此说道,定睛直瞪哮。
哮并未开口,而是改用眼神提出「为什么?」的质疑。
「我不打算向你道歉。对你妹痛下毒手,也是我按照自身意志所采取的行动。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八成是他的真心话吧。双方早在对垒的过程中,数度提出各自的主张展开争论。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讲的了。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道歉。
也绝不会退让。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
「然而,你救了明一命。我虽然没有拜托你,但你完成了我办不到的事,所以我要偿还这笔人情债。」
「…………」
「我不会成为累赘。尽管我完全无意加入你的小队,但我倒是打算听从你的命令。带我同行吧。」
看著京夜那双正直的眼睛,哮轻轻叹了口气。
这大概就是京夜风格的了断方式吧。
「与其说『跟来也无所谓』,倒不如说有你加入等于是帮了个大忙。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听见有条件的京夜虽然感到诧异,但看见哮脸上浮现出眉关深锁的神情,他似乎也恍然大悟了。
哮紧握拳头,如此说道:
「让我扁一拳吧。」
既不是抱持著杀意,也不是另有意涵,哮只是对京夜流露出一股纯然的怒火。而京夜似乎也早已做好被他提出这项要求的心理准备,立刻嗤之以鼻地交抱双臂。
彷佛强调『这远比要我道歉好上百倍』一般。
「随你高——」
还来不及讲完「兴」这个字,哮的拳头已经狠狠击中他的左脸颊。
这是一记不仅准备动作超大,甚至还扎扎实实地加上了助跑冲劲的右直拳。
京夜伴随一阵闷响飞了出去,整个人沿著地面滑行,后脑勺重重地撞上校舍外墙。
哮吐出一口大气,走到被揍飞的京夜身旁。
接著低头察看呈仰躺姿势倒在地上,定睛凝视著天空的京夜。
「还活著吗?」
「……你说笑吗?这种程度的拳头怎么可能杀得死我。」
见京夜因脸颊肿胀而变得有点口齿不清,哮窃笑著对他伸出手掌。
京夜目光凶狠地瞪视著哮的手掌。
「我并不打算就此跟你握手言和,尽管放心吧。这也是你的期望对吧?」
哮与京夜之间不仅恩怨颇深,以往也时常动不动就发生冲突。虽然国中时代也曾经有过一段感情还算不差的岁月,只可惜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不足以建立起坚定友谊。而即使彼此之间的关系势如水火,哮也早在首度碰面的那一刻,就认清京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相信京夜八成也是一样。
京夜先是哼了一声,这才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正合我意啦——你这混帐东西。」
京夜粗鲁地握住哮伸出的手掌。
于是雾谷京夜便以异端同盟成员之一的身分,正式成为哮等人的帮手。
哮并未深入追问有关尼禄的事。
既然京夜说「不必担心」,那哮也只能相信他的说词。
扣掉在回到众人身边时,因为斑鸠看见京夜脸颊肿胀而面带窃笑讲了声「真是青春热血呢」,导致京夜闹起别扭的状况之外,站小队在战力方面可说是大有斩获。
只不过接下来,哮等人即将面对远远超乎他们想像之上的激烈战斗,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对此仍旧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