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园寺睁开眼睑,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身处西园寺家的自用寝室。
「早安,小兔小姐。」
当她自床上挺起上半身,只见伫立于房门旁的女佣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对她打了声不带任何感情的招呼。
一如往常的早晨。
一如往常,心灵空虚的早晨。
兄长的死被视为自己的错,祖父母寿终正寝,姊姊重病身亡、父亲因意外过世,这一切悲剧的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她始终过着这种饱受亲戚指责的生活。在这个家,小兔毫无人权可言。而小兔本身也已厌倦抵抗这些流言蜚语,就这么随波逐流地任凭亲戚们大放厥词。
没错。
自己无法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这就是西园寺兔这个人的存在。
过去如此、现在亦然,未来也不会有所改变。
「……早安。」
小兔也对女佣打了声早安的招呼,起身走下床铺,来到梳妆台前面就座。
她用发梳整理头发,看着自己那张如同人偶般的脸庞。
今天,她年满18岁了。
也是她能待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天。从明天起,她就要搬进天明路家过新生活了。
婚礼预定在一星期后举行。今天她必须先去学校上完课,好好梳理打扮之后,再前往天明路家跟对方的亲戚们问安致意一番。
结婚对象是自幼就有来往的天明路家次子或三子、虽然要嫁进天明路家,不过双方有事先订定契约,就是日后生下的孩子要改性西园寺,并非留在天明路家,而是以继承人的身份重新被迎回西园寺家。与其说是政略结婚的道具,不如说小兔纯粹只是被当做用来生下西园寺家继承人的道具,而嫁进天明路家。
预定成为小兔丈夫的人选,是从小就以折磨小兔心灵为乐的男子。因此即便嫁进天明路家,显然也只会落得惨遭残酷待遇的下场。
「…………」
梳理修长秀发的小兔,倒也没萌生出什么特别的伤感之情,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一如往常的晨间时光。
坦白讲,她已经习惯受到这样的对待。就算从西园寺家的人变成天明路家的人,情况也不会产生多大的转变。
她已经身心俱疲,懒得再哭泣、伤心呐喊、反抗这个腐败到极点的传统家族。
一切都无所谓了。
头发梳理整齐的小兔起身走到衣柜前面,准备取出衣物换穿——手臂却突然一僵。
「……?」
伸长的手扑了个空。
平常总是挂在衣柜里,那件自己最中意的学校制服不见了。
奇怪。明明应该是挂在里面才对啊。
那件无论清洗多少次,都洗不掉粘附在表面的泥泞、煤屑以及硝烟味,保养起来相当费劲的制服——
「小姐,您的服装在这。」
女佣拿了一套制服交给小兔。
是一套深蓝色的中央女学院制服。
「……我都忘记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会错意了呢?自己从未将制服收进衣柜啊。
小兔从女佣手上接过制服,站到更衣镜前面。
在镜子前面摊开制服后,小兔忍不住近距离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
小兔顿时眉关深锁。
平常习惯的那套制服,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
有这么干净吗?
小兔微微侧首,持续抱持着这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咦……这?」
看着映照于镜中的自己,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小兔虽拭去泪水,眼泪却是不听使唤地潸然泪下。
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明明一切都没错,但一抹事有蹊跷的莫名念头却始终挥之不去地盘踞在脑海中。
小兔为了回想起某些重要的记忆而使劲紧闭双眼。
猛一回神,小兔发现自己换上婚纱,置身礼堂之中。
穿着似曾相识的婚纱,伫立在主祭坛的前方。
(对了……我是在今天举办婚礼……)
小兔回溯模糊不清的记忆,总算想起今天就是自己与天明路家公子结婚的日子。
转头望向背后,发现信徒席坐满了西园寺家及天明路家的亲朋好友。现场会祝福这场婚礼的人大概连一个也没有吧。
众人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小兔与新郎。
小兔垂头丧气,就这么怀着挥之不去的突兀感重新望向前方。神父正在朗诵誓词的前言。虽然听得见他讲话的声音,但脑袋却消化不掉这段前言的含义。
转眼往旁边一看,只见在穿透彩绘玻璃的日光照射下,化作黑影的新郎身影映入眼中。
(……这人,是谁啊?)
新郎察觉到小兔的视线,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小兔怎么也无法同样报以微笑,只能战战兢兢地重新转头望向前方。
神父依旧喃喃自语地朗诵着一段不成文章的字句。小兔抬头一看,发现彩绘玻璃中央附有一个装饰用的十字架。
是十字架。
怪了。这个世界允许教会挂出十字架作为装饰吗?
虽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但总觉得好像是有这么一条法律规定。
「你愿意发誓吗?」
神父要求新人起誓。唯独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愿意。」
新郎的声音响起,接着轮到小兔。
小兔虽然开口,喉咙却怎么也挤不出声音。
不对,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不想出声。
她一点也不想发誓。
「我……」
当小兔准备表明自己的真实心声之际,忽觉新郎伸手拉扯她的肩头。
小兔被硬是拉成面对面的状态,新郎的脸庞也为了亲她而缓缓逼近。
吓得全身僵硬的小兔完全无力抗拒,几乎准备随波逐流地任凭新郎摆布。
新郎的脸庞越来越接近。顶着一头金发,嘴角浮现一抹邪恶狞笑的男子脸庞不断接近。
「小兔,你怎么啦?」
小兔记得。这不是脑海中的记忆,而是身体及灵魂牢牢记得。
这张脸、这种嗓音、这种笑容。从以前就害怕得不得了的这张笑容,小兔始终不曾忘记。
「——快点给我发誓啊,小兔。」
就在嘴唇即将相互接触的前一秒,小兔清楚地看见了新郎的真面目。
(哎,果然。)
她还记得。
这个男人,这家伙是——
(我的——敌人!)
————咔叽!
完全不顾裙摆会被撩高,一袭婚纱盛装的小兔就这么狠狠赏了新郎一记右勾拳。
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的新郎重重撞上墙壁,全身痉挛倒地不起。
「……哼!」
小兔用双手抓起婚纱裙摆,对被她揍飞的新郎投射出一道轻蔑视线。
信徒席顿时一片哗然,双方亲友纷纷开始责骂小兔。
小兔懒得理睬喧闹不已的观众群,径自动手撕开不便行动的婚纱裙摆。
「小兔!你竟敢这样乱来!」
啊啊,现场又传出一阵耳熟的声音。
说话者正是把兄妹之死怪罪到小兔头上的万恶元凶。又是另一个自己的仇敌。
撕破婚纱后,小兔高举双手,用尽全力重击主祭坛。
教会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小兔霍然转身面对信徒席,抬头挺胸怒瞪双方亲友。
「这场闹剧算什么东西!事到如今,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变回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我的人生我做主!你们休想拥有妨碍我人生计划的权利!」
小兔放声大叫。记忆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也回想不起自己直到方才为止究竟做了些什么,但她明确地认识到现在这种状况并非现实。
「别再上演这种三流闹剧,堂堂正正地现身面对我!难道你这么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尽管不知对方到底是谁,小兔还是对营造出目前这种状况的始作俑者叫喊。
无论基于何种理由、目的为何,这种手法都太过狡猾。
小兔总觉得自己曾拥有各种各样珍惜的事物,但现在不知为何竟遗漏掉关于那些事物的记忆。恐怕是创造出这种局面的幕后黑手,刻意营造了小兔的记忆及认知吧。
小兔并未屈服。
对某种人事物的执着,以及与某些人之间的羁绊,都不允许小兔轻言屈服。
那份执着与羁绊,让小兔回想起自己已不再那么软弱的事实。
事到如今,这种闹剧再也无法对西园寺兔造成任何影响。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笑声,小兔立刻转头察看。
只见一名身穿红色肉泥洋装,一头黑发的少女坐在祭坛上。少女抱着单膝,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坐在那个位置似地凝视着小兔。
一与少女四目相交,坐满信徒席的双方亲友,以及重重撞上墙壁昏迷不醒的新郎身影,通通瞬间消失不见,而截至目前为止的记忆也全数回流至小兔的脑海中。
找回有关队友们以及过去所有战斗的记忆以后,小兔定睛怒瞪身穿红色洋装的少女•草薙树夕。
「搞砸了啊~树夕实在不太了解婚礼的相关流程,所以才没能塑造出完美无缺的婚礼情境呢……」
「……………」
「不过,有种可惜只差最后一步的感觉对不对?」
「你真的是……树夕妹妹吗?」
只见树夕手捣嘴角,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
「嗯,就是树夕唷。好久不见了,西园寺兔同学。」
跟上次见面时印象截然不同。当时她并不是个能够展露出这种纯真笑容的少女。印象中的她,应该是个始终缺乏自信,虽然面带腼腆笑容,却仍显得有点紧张兮兮的女孩才对。
「嘻嘻,你对刚才那场恶梦有何感想呢?树夕啊,一直被迫沉眠、做一场没完没了的恶梦,但树夕只是一动起想用相同手法折磨小兔同学你们的念头,这群孩子们就主动替树夕实现了心愿唷。」
「……这是梦境对吧。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嗯,很厉害吧?树夕真佩服自己呢~」
树夕的脚底长出触手,把延伸过来的部分百鬼夜行组织当做小猫小狗一样,当着小兔的面用脸颊轻轻磨蹭。
她就像饲养动物一般驯服了百鬼夜行。
她那以脸颊磨蹭异形的姿态,只能令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疯狂气息。
「……你的目的不是打算杀死我们几个吗?」
「嗯。树夕是打算杀死你们没错啊。」
树夕笑眯眯地回答。
「可是,树夕要先杀光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之后,再回头料理你们。要不然哮大概怎么也不肯出手杀死树夕吧。」
「…………」
「不过呢,到时树夕会先拿小兔同学开刀唷。因为树夕觉得在哮的同伴当中,你是离他最遥远,而且又是实力最差的人啊。」
树夕坐在主祭坛上,搭配摆动双脚的节奏随意蠕动触手。
小兔闻言低头不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状。
「…这场恶梦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小兔的询问,轻摇头发的树夕露出了嫣然微笑。
「目的是为了消除掉存在于小兔同学心中的哮啊。」
「…………」
「树夕借由想象小兔同学没有遇见哮的未来光景,塑造出一场梦境世界。树夕只吩咐这群孩子们稍微侵蚀一下小兔同学的脑袋唷。小兔同学与哮之间的回忆,树夕全都收看完毕了。」
小兔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树夕则是微睁双眼,露出足以令人心生畏惧的阴沉目光凝视着小兔。
「——明明就不是多难受的过去,居然还能得到哮的温柔对待,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奸诈了吗?」
语毕,树夕又立刻换回灿烂笑容,开始轻轻摆动双脚。
「树夕原本是想指示这群乖孩子们直接刨挖小兔的脑髓,藉以删除掉相关的记忆,但现在树夕还无法完美地控制它们的行动……所以一旦失败就会要了你的命。」
「…………」
「所以才这样安排你没完没了地作恶梦,想说希望借此让你产生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认知。虽然打算当着哮的面杀了你,不过树夕也无法饶恕哮存在于你生命历程之中的事实。」
向前探出身子的树夕,边说对不起边伸长脸颊挨近小兔。
小兔只微微抬起头来,定睛瞪视树夕。
「树夕下次会做的更干净俐落一些。五花八门的不同情节怎么样?树夕早就已经想好了唷~该挑哪一个比较好呢?是带有痛处的好呢?还是会觉得难受的比较合适呢?……树夕可是知道很~~~多很多种痛苦难受的体验,所以敬请拭目以待吧。」
「…………」
「树夕保证,必定会整的小兔同学痛苦不堪到丧失自理能力,然后彻底涂抹掉存在于你记忆之中所有关于哮的回忆。」
小兔再度听见那阵窃笑声传入耳内。
不知不觉之间,教会的墙壁及地板已经转变成红色肉泥。
笑声自墙中响起,小兔的身体咕噜咕噜地缓缓沉入肉泥所形成的大海之中。
树夕则是摆动双脚,低头俯视着逐渐沉没的小兔。
但小兔——
「凭你,绝对办不到。」
——却是直直瞪视着树夕,同时扬起下颚作出回应。
树夕只是轻笑一声并回瞪小兔。
「因为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
「没有这回事唷。孩子们已经把小兔同学的记忆通通提供给树夕了喔。」
此时,小兔对夸耀胜利的树夕投射出一道怜悯视线。
「单凭记忆无法真正理解一个人……因为一个人的优点或弱点,是深刻划在心板上的特征。」
「心版?人类的体内,哪里都找不到名叫心版的器官唷?想要了解一个人,只需调查脑部组织就够了。」
树夕对小兔挥手道别。
而小兔直到身体即将完全被肉泥吞没之前,始终未曾自树夕身上移开视线。
「草薙他绝对不可能答应你的心愿。」
信心十足地留下这句话后,小兔阖上双眼,静静被百鬼夜行所吞没。
「…………」
至于留在教会的树夕,则是眺望着小兔沉没后所留下的波纹,收敛脸部表情。
这场梦境之中的树夕虽然只是百鬼夜行的一部分,不过包含她在内的整个梦境全都与树夕本体紧紧相连。
百鬼夜行与树夕早已融为一体。纵使出现在此的只是百鬼夜行的一部分,也与树夕本人之间没有任何差异。
既非多重人格、亦非精神分裂,而是置身此处的就是现实世界的树夕本人。
树夕虽在脑海中反刍小兔的那段发言,却仍阖眼移动至下一场景。
为了消除掉存在于队友们心中的草薙哮。
***
——二阶堂真理在境界线的灰色都市,眺望着遭火舌染成一片鲜红的首都。
运用英雄及食尸鬼策动的恐怖行动成功,解放禁忌区域的幻想教团顺利实现了他们当初的目的。被捕的魔女们由内部捣毁审问会总部,失控的百鬼夜行更致使首都瞬间陷入溃灭状态。
现在,百鬼夜行已经吞噬掉整个东日本地区,并朝西日本地带持续扩散。而西日本区域的审问会虽然试图反击,却因纯血之徒大军利用转送魔法发动突袭而惨遭夹击。
旧日本的灭亡也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潜伏于圣域中的魔女势力,就是伺机利用了这种状况。
而真理居住的灰色都市则由于位居圣域附近,因此逃过了遭到百鬼夜行袭击的劫数。
圣域附近的贫民窟,则成了东日本地区目前唯一仅存的安全场所。
「…………」
这片凄惨光景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真理对此事有所自觉。
幻想教团片面违反了当初说好不波及一般民众的约定。这一切大概都在幻想教团的计划之内吧。幻想教团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毁灭旧日本而执行了这项作战计划。
当然,真理严辞谴责了他们毁约的举动。她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出手协助他们。
谁知——
『真理小姐,你有责备我们幻想教团的权利吗?你把孤儿院的孩子们跟异端审问官摆在天秤上权衡轻重,最后选择了孩子们。』
『……那是因为!』
『最后,你甚至连非战斗人员及审问官都一并摆到天秤上。即便隶属于审问官,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姐妹、妻子与小孩唷。无论是审问会或是一般人,每条生命的重量都没有差异。』
『……唔!』
『请放心吧,你没杀死任何人。但那只不过是你没亲自动手,实际上却给了我杀死大量无辜民众的机会罢了。你坚持不杀生的想法固然值得尊重……然而看在一般大众眼中,究竟会认为谁才是罪孽更深重的一方呢?』
真理协助的幻想教团干部一脸正经地如此说道。
他明明是个总爱嬉皮笑脸地享受着杀人乐趣的家伙,真理却完全无法反驳他的这番说词。
『我好像有点苛责过头了呢……不过真理小姐,罪孽深不深重并不是问题唷。战争已经开打,再来就只会形成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争。而你也深陷这场战争的漩涡之中,因此优先保护自己看重的人事物,势必,绝对一点都没有错唷。』
『…………』
『你的苦恼、你的愤怒,这些通通都没错。你是正确的。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断气为止,都请你务必要保持这样的坚持唷。』
语毕,男子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自真理面前悄然消失。
在那天过后的短短一个月内,旧日本已然呈现出混乱至极的状态。
如同男子所言,真理已经没有反悔的本钱。双手一旦沾染过血污,无论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真理持续权衡轻重。
在讨回被幻想教团抓去当做人质的孩子们之前,她得牺牲掉许多无辜民众的性命作为代价。
真理一度紧闭双眼,舍弃掉还残留在自己心中的一抹信念。
「……找到了。」
看见由境界线走向灰色都市的幸存民众,真理立刻发送魔力通讯给埋伏于暗处的幻想教团部队。
接着收到简短回复,只见埋伏在暗处的幻想教团魔法师们随即采取行动,锁定了迎面走来的难民。
逃亡此地避难的人们,个个都衣衫褴褛。他们八成是目睹了超乎想象的凄惨光景吧,看起来宛如一群失魂落魄的活尸。虽有骑士团的余党提防着周遭动静守护难民队伍,但他们早已完全丧失战意。
《了解。接下来由本部队发动攻击。》
侧耳聆听着魔力通讯内容的真理,自废弃大厦屋顶俯瞰难民们的移动队伍。
同时微微侧头,对协助幻想教团的自己感到不解。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以围巾遮住嘴角的真理低头不语。
(我很清楚事到如今再也无法回头……也明白或许自己就只剩这条路可走……)
但就是有点意会不过来。
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也不是说世界变成目前这种模样的状况有问题。
真理颇感不满地抬起脸庞,隔着帽子轻轻挠头。
「怪了……我是那种肯安于这类诡异状况的女生吗?」
总觉得内心有点恼怒。
并非对于眼前的这种状况,而是对自己的记忆感到恼怒。
由于孤儿院的孩子们沦为人质,只好协助幻想教团。后来爆发的英雄恐怖袭击事件,造成了大量民众伤亡。
到这边为止也就算了,或者说到此为止的记忆都还十分清晰。
可是再接下来就让她感到摸不着头脑了。
「本大小姐……我二阶堂真理居然还继续协助那个人渣?」
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认为二阶堂真理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尽管那个人渣的说法一点也没错,但自己真会因此而持续重蹈覆辙吗?
双手交抱于胸前的真理,甚至因压抑不住内心的恼怒情绪而下意识地开始抖脚。
接着她看见排成队列移动的难民群,因为目击埋伏的魔法师们现身袭击,只能仓皇地聚集至道路中央的光景。
幻想教团即使对上一般民众也不会手软。再这样下去,难民们八成会惨死吧。
真理睁大双眼关注底下的情况,随后伸手压低帽檐。
「不过呢,既然事态已经演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咯。唉,真是的——我都不晓得原来自己意外地是个窝囊废啊~」
脚踩顶楼边缘的真理,就此纵身一跃而下。
正当魔法师集团准备动手攻击难民的瞬间,真理展开魔法阵,将魔力集中至双手。
「既然我做了些不符自身风格的蠢事——那只需再找回属于我的风格就好!」
接着一鼓作气释放凝聚于双手的魔力。
位于地面上的魔法师们虽然注意到真理发动突袭,却仍被在眼前引爆的炮弹冲击震飞出去。
顺势降落在难民们前方的真理,先用手拨开垂挂在肩上的围巾,接着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与魔法师们展开对峙。
而被震飞的魔法师们立刻起身,纷纷以「你这叛徒!」、「你想站在人类那边吗?!」之类的话语大声谴责真理。
真理则是嗤之以鼻地竖起食指,对准魔法师们比了个手枪的姿势。
「我不是任何一方的同伴。接下来我要随心所欲采取行动。」
——先前那么乖乖地任凭我们摆布,事到如今你哪还有脸讲出那种话啊?
魔法师们开始对真理破口大骂。
是啊,一点也没错。真理如此自我解嘲。
真的是太晚了。过去明明都一直帮助他们干尽各种歹毒行径,现在又突然翻脸不认帐,再怎么优柔寡断也该有个限度。
但若不这样做,她就不是二阶堂真理。
尽管摸不着头绪,但先前的那个二阶堂真理,必定是个谎言或不该出现的错误。
「我要救我想救的人,也不会夺走任何人的生命。这就是本小姐的行事风格。」
——难道你不顾孩子们的死活了吗?!魔法师大声诘问。
「讲那什么鬼话,我当然会连孩子们也一并救回来嘛。只要强行从你们手上救回那群孩子,整件事情就能告一段落了!」
真理扩大魔法阵的规模,缓缓迈步逼近魔法师们。
围巾随风飞舞,真理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
「虽然慢了好几拍——但接下来的真理小姐可是非~常不好惹的对手,通通给我觉悟吧!」
为了贯彻自我,真理拔腿飞奔而出。
不料在这一瞬间,魔法师们突然自眼前凭空消失。
因冲劲过大而差点跌倒的真理忍不住猛眨眼睛。连原本在背后的那些难民也全都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红色洋装的少女独自伫立在道路中央。
真理忆起所有一切。她回想起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情全都大错特错,以及自己过去结识了哪些人、加深了与哪些人之间的情谊,以及为了什么目的而战。
「……树夕妹妹?咦?为什么啊……?」
「真理同学,你还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呢。」
「嗄——!」
真理忍不住脱口发出惊呼声。
再加上被树夕投以一道略带轻蔑的视线,导致挨了这记冷箭的真理很不搭调地感到心灵受伤。
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状况的真理竖指轻抵眉心,开始整理记忆。
想起来了。自己在对付完鹅妈妈之后,就立刻被百鬼夜行给吞没了。
换句话说,眼前这名少女如今正准备动手杀害自己。
但不知为何,树夕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打消了念头。或许有她的理由,但总之她就是踩了刹车。
若是这样,那么真理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树夕妹妹,虽然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但先让我讲一句话好吗?」
「什么话?」
「试着体谅一下哮的心情吧。」
尽管不知道的事情堆积如山,但真理仍将现在最想转达给她的心声说了出来。
真理认为自己能够办到的事,就是当面讲出这句话给她听。
只不过对树夕来说,这句话却是禁句中的禁句。
「毁约的人明明是哮……为什么树夕非得体谅他的心情不可呢……?」
「的确。可是,我仍希望你能试着体谅。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一点都没有错啊。」
听见真理若无其事地讲出这句话,树夕终于忍不住发怒。
她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捶胸顿足,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怒瞪真理。
「——为什么啊?!哥哥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树夕嘛!树夕过去到底吃了多少苦、遭到背叛时究竟感到多么悲伤,哥哥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树夕就非得体谅哥哥的心情不可啊!」
树夕情绪激动地放声大叫。
像是呼应树夕的怒气一样,鬼怪瞬间笼罩住整个世界。高楼大厦、汽车及瓦砾堆都化作百鬼夜行,睁大充满怒火的眼睛直瞪真理。
鬼怪发出咆哮,伸长触手抓住真理的身体。
真理不为所动。她承受树夕的怒气,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
「问我为什么?答案当然是因为那样才能让大家都得到幸福啊。相信树夕妹妹必定也会因此而获得幸福。」
「…………」
「要是让你称心如意的话,大家都会陷入不幸。大家都会死掉。演变成那种局面绝非好事。」
「……你们这些人,不要任性地异口同声对我说什么『你那样做无法得到幸福』啦!」
真理耸耸肩膀。
「哮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赔上自己的性命。而你则是恨透了这个世界,最后还想跟哮一起殉情。你们兄妹都任性到极点啊。」
「……」
「不过我会站在哮那边。我想对你说的话,其实就这么简单。希望你能体谅哮的心情。就这样。」
面对怒瞪自己的树夕,真理不禁露出苦笑。
「我也明白自己说再多都没用。我只会基于刚刚讲过的那个理由,跟哮站在同一阵线。哮对你有何想法,坦白讲我一无所知。毕竟这是属于你跟哮之间的问题啊。」
真理换上温柔的微笑神情接着说「所以……」。
「好好去跟你哥大吵一架吧,只要你们能趁机对彼此宣泄自己的心情就足够了。」
树夕压低视线,紧握成拳头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止。
尽管用了十分冷淡的口气,不过真理非常清楚,自己能对树夕说的就只有这段话而已。
经过这番简短的交谈,真理也对树夕有了粗浅的初步认识。
(这孩子只是……什么都不懂罢了。)
这是真理根据从她言谈之间所渗透出来,可能是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反应,所归纳出来的结论。
真理有办法透过言语,毫不保留地明确传递出她想表达的所有心声。
她也能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告诉某人不要基于个人因素而拖全世界下水。
然而真理怎么也无法要求自己严谨到,对一个在生命旅程之中,成天都只能接受死亡来袭的小女孩讲出尖酸刻薄的评语。
更重要的是,该对她讲那种话的最佳人选,绝对非哮莫属。
百鬼夜行的触手缠绕住真理,开始侵蚀她的身体。
树夕只是定睛怒视着真理。
「无论你说什么……树夕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啊。哮也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你们果然是亲兄妹啊。」
兄妹。被她这么一讲,树夕露出更凶狠的目光直瞪真理。
真理也知道树夕正在生气。
因为真理所说的话,是最违背树夕心愿的不争事实。
「……树夕想要的就只有哮……才不需要什么哥哥……!」
真理伤心地阖上双眼,逐渐被百鬼夜行吞没。
(……再来看你的了……哮……)
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就这样继续活着。
而真理也没有能够化解这种状况的手段。
因此,现在她也只能把一切都交托给哮。
***
杉波斑鸠一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Alchemist公司研究设施的遗传基因操作管理室之中。
在管制室的玻璃帷幕对面,只见令人联想到巨大试管的水槽一字排开。
水槽内装的,全是复原成功的黑暗精灵。
总数不下一千只。
从首次复原成功至今已过了整整4年。Alchemist公司总算进入量产化阶段,而且也终于顺利完成了将黑暗精灵当做兵器运用的实用化试验。
收下头一只黑暗精灵的幻想教团,一举摧毁了位于首都的审问会总部。
幻想教团大规模地在民众面前展示黑暗精灵的力量,让人类深刻体认到黑暗精灵带来的恐惧。束手无策的人类只能选择投降。
而隐居在圣域内测的魔女们挥军侵略旧日本,并要求西日本地区的审问会分部弃械投降,审问会却悍然拒绝了这项要求。
于是幻想教团准备派遣黑暗精灵祭出强硬手段。
但想不到Alchemist公司居然也提供了黑暗精灵给西日本的审问会运用。
理由很单纯。
Alchemist公司想要收集黑暗精灵对抗黑暗精灵的战斗资料。
结果事态发展成如Alchemist公司所料一般的结局。黑暗精灵无法形成抑制力,造成旧日本除了关东、东北地区以及九州地区以外的区域,全都彻底惨遭毁灭。
而剩下的土地也发生了精灵遗留下来的魔力灾害,演变成缺少净化系统就无法住人的恶劣环境。
旧日本可以说实际上已经宣告消灭。
「如此一来,黑暗精灵的资料便全部收集完毕……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斑鸠?」
斑鸠转移目光,望向站在身旁这名身穿一袭红色实验衣的女子。
虽然女子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斑鸠至少知道她笑的很开心。
「怎么啦?高兴一点嘛。我们可以继续进行下一阶段的研究啰。」
「…………也对。真是开心呢。」
「嘻嘻,我收到一条好消息。非洲的魔导学园那边,好像取得了以往只有化石出土的高等精灵亚人结晶耶。」
「…………」
「高等精灵耶?那可是只有记载于神话传说当中的,S级保护指定幻想生物。只要能够成功复原那颗亚人结晶,我们便能联手登上更高的境界。」
看着女子有如小孩一般欣喜若狂的反应,斑鸠也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她当然不可能不开心。对于只把研究当做生存价值的自己而言,这次进步是相当大的成果。
对杉波一族而言,研究代表一切。尽管跟过程比起来,结果只是微不足道的产物,但能得到进行下一次研究的机会,那就堪称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能与血脉相连的姊妹迈向更高处,怎么可能不开心。
但是……
不知为何,斑鸠却有种不够满意的感觉。
「呐……我们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不太满意。」
斑鸠话一出口,只见女子一脸傻眼地笑着回答。
「那是当然。这种程度的成果还无法令我们感到心满意足。下回我们就可以挑战更困难的研究课题。现在就先庆祝吧。」
女子说的明明没错,斑鸠却无法接受。
她转眼环顾管制室及熟悉的研究所内部空间。
一个无机质、充斥着药剂气味,而且又极其冰冷的场所。
(……到底少了什么……?)
加上多到数不清,堪称是疯狂研究产物的黑暗精灵胎儿。
(……不对……不是少了什么。)
斑鸠摊开手掌贴着玻璃,以指腹沿着离自己最近的黑暗精灵胎儿表面轻轻滑动。
斑鸠把仿佛很不自在地沉眠于水中的精灵,跟自己的处境重叠在一起。
「好狭窄。」
「…………什么?」
「这个地方,太狭窄了。」
女子似乎听不懂斑鸠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侧头露出不解神情。
斑鸠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
以往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也未曾对现状产生疑问,为何如今却觉得这个地方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斑鸠凝视着一脸担心地探头窥视自己的女子。
明明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只要一见到这名女子,就会有股莫名的寂寞感受涌上心头。人明明近在眼前,斑鸠却觉得她离自己好遥远。
斑鸠伸手轻抚女子的脸颊。
一脸担忧的女子,也将手叠在贴着自己脸颊的斑鸠手背上。
「……斑鸠,你到底是怎么啦?」
「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的栖身之处就只有这里。除此之外根本没其他地方容得下我们。」
「栖身之处只要由我们自行打造就好。去任何地方都能安身。而且不管到哪,绝对都比呆在这个鬼地方还像话。」
「…………斑鸠?」
「求求你,跟我一起逃离此地吧。」
斑鸠手搭女子肩头,竭尽所能地试图说服她。
然而女子却只是注视着斑鸠,始终不肯表示任何意见。
斑鸠收回搭在女子肩上的手,往后倒退一步。
(……总觉得……以前也曾对这孩子讲过同样的话……)
尽管再怎么回溯过往记忆也找不到相关片段,斑鸠仍不禁这么觉得。
「抱歉……就算独自一人,我也要离开这里。」
斑鸠的双眼只留下一丝泪水。
而连泪水也没擦拭的斑鸠就此调转脚步,朝着女子所在的反方向迈步前进。
「斑鸠……你要去哪?你打算离开这里吗?」
「…………」
「等等。哪里都别去,你应该待在这里才对。」
「………………」
「不要抛下我,斑鸠。」
这阵拼命试图挽留的声音,令斑鸠感到心痛不已。
但斑鸠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斑鸠丢下形同自己分身的女子,无视女子试图挽留的哀求声,毅然离开现场。
这里再也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了。斑鸠的内心如此呐喊。
虽不知位在何方,但自己理应拥有另一个避风港才对。
应该有人在等待自己才对。
因此,她非走不可。
管制室的门扉一开启,斑鸠就这么背对着女子,开口说道:
「再见了……伊砂。」
接着朝门的另一侧跨出一步。
但在步出管制室的那一瞬间——眼前突然为止之一暗。
斑鸠霍然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伫立于黑暗之中。
脑海里的记忆逐渐回流。宛如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一样,慢慢回想起许多事情。
思绪却是急速冷却。想起几秒钟前与姊妹的离别、自己的泪水,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闹剧,斑鸠顿时有种自己的记忆遭人玷污的感觉。
于是,斑鸠嗤之以鼻地嘲讽这个世界的主人。
「……不管试再多次都没用啦,草薙的妹妹。」
察觉到背后出现一股气息,斑鸠旋即转身面向背后。
只见身穿红色洋装的树夕,对自己投射出一道充满怨念的视线。
「借着让人做梦的手法植入伪造记忆……生理上虽然产生了仿佛经过一段漫长时光的错觉,实际上大概只过了两分钟左右吧?」
「…………」
「连百鬼夜行也无法消除他人的记忆吗?也难怪啦,假如彻底侵蚀并吸收成自己的一部分也就算了,但我现在还没与你同化啊。哈,爱演闹剧也该有个限度。这种把戏就算再多次,也只会换来相同的结果罢了。」
「……为什么……!」
斑鸠撩高浏海,走近懊悔不已地发出沉吟声的树夕。
接着,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看树夕,并突然将脸凑到她眼前。
「只要我还是我,无论你试再多次都没用啦,小笨蛋。」
「…………」
「前前后后总共30次了吧?稍微学习一下好不好。」
树夕相当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斑鸠则是只扬起眼角展露笑意。
「话说在前面,我可不会像小兔或二阶堂那样善待你这小鬼。」
「……你!」
「因为早在事态还没演变成这样之前,我一开始就超级讨厌你呀啊。」
斑鸠这样狠狠取笑,只见树夕的脚下窜出触手,一把勒住斑鸠的脖颈。
触手的勒颈力道并不强,也不带杀意。即便身处梦境之中,斑鸠也无法自树夕身上感受到杀意。
大概就如先前的宣言一样,她打算当着哮的面下毒手吧。
这倒也不足为奇。
但斑鸠早已推敲出树夕像这样明明随时都能下手,却又迟迟不肯……或者该说是无法下手的理由。
斑鸠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对她大发脾气的树夕。
「生气啦?那快点杀死我不就行了吗?」
「用不着你提醒树夕也会动手。不过树夕要把你们带到哮的面前杀掉……!」
「你知道在猎物面前干着急是很没意义的举动吗?」
斑鸠语带侮辱地嘲讽树夕。
「呐,我来揭晓你现在不杀我们的真正理由好不好?」
「……?」
你仔细想想看嘛。其实啊,你要杀的话,就算现在下手,对草薙而言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吧?实际上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吧。」
这不过是闹剧罢了。斑鸠笑着说道。
紧接着——
「你之所以不杀我们——其实是因为不希望最心爱的哮讨厌你对不对?」
「——————你……!」
掐住斑鸠颈项的树夕顿时哑口无言,百鬼夜行的动作也瞬间停顿。
眼睛雪亮的斑鸠注意到这点,再次对树夕嗤之以鼻。
「你或许是为了让草薙的满腔恨意只冲着自己而来,想要借此独占他的情感,才玩起这种三流把戏,但少骗人了。一旦杀死我们,将会造成草薙真的只用纯粹的恨意针对你。你甚至会失去心爱妹妹的头衔,转而沦为夺走他重要事物的仇敌。在你的心底,十分讨厌这种状况对吧?」
树夕闻言睁大双眼,眼神更因怒火中烧而剧烈游移。
「你讨厌草薙哮只怀着恨意跟你一同殉情的结局对吧?毕竟,你明明就很想在备受草薙怜爱的状况下结束生命,很想带着可爱娇嫩的树夕妹妹形象与草薙一同殉情嘛。」
「才没这回事……树夕——」
「如果打算不顾一切实现心愿的话,那拜托你做的更绝一点。割舍掉爱情及恋慕之类的情感吧。就算只出一张嘴并采取煞有介事的行动,你终究只是个半吊子的小女孩罢了。虽说不想惹草薙讨厌而无法下毒手,但由于太痛恨我们几个人,因此你才想到既然杀不得,就改用这场梦境闹剧来折磨我们对不对?无聊,太明显了啦。你不仅是个臭小鬼,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啊。」
「你、你又了解树夕的什——」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
斑鸠那仿佛能看透心思的眼神,终于使树夕的怒火达到最高点。
树夕收回勒住颈项的触手,斑鸠还以为总算重获自由,谁知这次却改由树夕亲手掐住树夕的脖子。
「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树夕……!」
「你会生气……就是被我说中心事的铁证。」
「啰嗦!明明对树夕一无所知,少大放厥词!」
「不然你想怎样……杀了我吗……?」
树夕掐住斑鸠的颈项,用好几条触手贯穿斑鸠的躯体。明明身处梦境之中,被触手贯体的痛楚却是如假包换。
「就让你好好品尝一下树夕的记忆……!树夕过去究竟是怎么被折磨凌迟,接下来就让你也原封不动地经历相同的体验……!」
「…………」
「到时候你就再也无法讲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话了……!一定会产生跟树夕相同的感受……!」
触手开始侵蚀,斑鸠的身体逐渐化作百鬼夜行的一部分。
「但是你什么都办不到!没人会出手给你解脱!你只能独自一人在末日来临前的这段期间内,在感觉仿佛永恒一样漫长的时光中,一再反复品尝死亡的滋味……!那会是多么心酸、多么悲伤的感受……你就亲身经历一番吧……!」
「呵……你喔,用这招只是希望别人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事到如今,斑鸠竟又更进一步挑衅树夕。
「就是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才会干脆用最省事的方法,把自身记忆强加在他人身上……真是个彻底的臭小鬼。你这样做也吵不赢草薙啦。」
「只会耍嘴皮子——!」
「好啊。」
斑鸠突然伸长手臂,探向气得面容纠结的树夕脸部。
树夕顿时一僵。
「尽量把你死亡记忆强行灌注给我。倘若经历完相同体验的我因此投降的话,那我会向你道歉,并哀求你的原谅。甚至要我大喊『别再折磨我、给我个痛快』,窝囊地向你下跪赔罪也没问题。但假如仍能保有自我,那么到时我会再次——」
斑鸠以手掌轻抚树夕的脸颊,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容说道。
「——对你嗤之以鼻。」
当斑鸠的手掌从树夕脸颊滑落的的同时,树夕也以百鬼夜行吞噬了斑鸠。
直到最后一刻,斑鸠仍是以高高在上的视线睥睨树夕。
***
「草薙诸刃流——天之邪鬼!」
哮自剑鞘一鼓作气拔出刀身,扫荡鬼怪化身。
物理攻击对百鬼夜行造成不了多有效果的伤害。可是在使用扫魔刀的状态下祭出的亚音速斩击却能形成冲击波,发挥出足以自切断面吹散鬼怪细胞的威力。
动用战技后的哮立刻压低身体重心,让刀身在直接触及地面的状态下切换锋刃方向,接着由下段姿势弯曲膝盖,全力释放双脚的弹性。
「——管狐!」
接着在跳跃的同时,一鼓作气抡起刀身往上挑斩。
刀身直击鬼怪下颚,剖开天灵盖,使鬼怪脑袋应声破裂。
草薙诸刃流管狐,是真明流绝技•狼之太刀的原型。本来是佯装出招者精疲力竭,步履蹒跚之际,算准敌人接近的时机,再纵身挥刀攻击敌人头部的剑技。
与螳螂坂同样都是以偷袭为目的的剑技,同时也是锁定敌人要害的起死回生绝招。
当然,落空时会露出不小的破绽,使用后将呈现出停留于半空中的无防备状态,因此在被敌人团团包围时使用这招的话,就跟自杀行径没什么两样。
现在哮已被百鬼夜行包围。在面对鬼怪化身的期间,鬼怪浪潮也自四面八方蜂拥而上。
哮在空中收刀入鞘,把刀鞘挪移至腰际后方。
「拉碧丝——旋转!」
《FM推进器,火力全开。》
配合哮的一声令下,装甲缝隙顿时窜出大量魔力粒子。而这次喷射效果就仅止于右半身。
带动哮的身体宛如陀螺一般在半空中开始旋转。
「诸刃流——片车轮!」
哮在原本应该施展不出来的状态下,祭出了这招全方位拔刀术。刀身长度在抽刀出鞘的同时大幅伸长为10公尺,仿佛螺旋桨似地开始回转。
刀身夹带几可令哮停滞与半空中的惊人劲势猛然旋转,一举驱散了前仆后继而来的百鬼夜行浪潮。
哮身旁的百鬼夜行全数被震散,周遭一带如同遭到轰炸一样被夷为平地。
百鬼夜行立刻再次蜂拥而上。
挟带几近无限的庞大物量,迅速涌向哮的着陆点。
「德式双手巨剑!」
《了解。》
在拉碧丝让魔力逆向喷射终止身体旋转的瞬间,刀身也随之化作一把大约数十公尺长的德式双手巨剑。哮身子前倾,就这么朝地面倒下,同时猛然挥劈巨剑。
「螳螂坂!」
——轰隆!
哮的一击,击溃了直扑而来的百鬼夜行。
地面反复产生凹陷与隆起的现象,冲击波快速掠过学园腹地。
「…………」
而在隆起的地面上,只见树夕冷眼凝视着哮的英勇表现。
即使等到尘烟散尽,哮自漫天尘沙中再度现身之时,树夕依旧面无表情。
哮将刀扛在肩上,缓缓举步走向树夕。
「……拉碧丝,魔力还足够吗?」
《若是维持平常的魔女猎人化术式,基本上仍绰绰有余。》
「抱歉,得麻烦你再奉陪一下。」
《问题在于宿主的身体。》
用不着拉碧丝说,哮也有所自觉。
自己的身体早已超越极限,速度及力量反倒比以前获得更大幅度的提升。光看刚才对鬼怪化身的攻击就知道,纵使是在魔女猎人化状态下,诸刃流的剑技也未曾发挥过如此惊人的破坏力。
而如今之所以能发挥出这么大的破坏力,是因为他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觉所致。平常在使用剑技时,哮都会预测自己的身体会受到何种程度的反作用力,自然也会跟着保留威力。
但现在的哮一方面是办不到,另外他也不打算保留实力。
现在的哮,甚至连扫魔刀造成的负担都感受不到。每次出招应该都会造成分筋错骨的伤害才对。即便如此,他仍能操纵身体采取行动的原因,是拜拉碧丝将治疗身体伤势列为最优先要务所赐。
哮脑部的痛觉中枢部位已经完全熔毁。
这种症状大概一辈子都再也无法复原。
对于担心这副躯体的拉碧丝,哮顿觉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请宿主不要道歉,您的心意我一清二楚。》
根本无需多余的言辞。
哮的心情,拉碧丝最清楚。
哮纵使身体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打算收手、不能就此收手的觉悟,拉碧丝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
《请您尽情发挥……我不会阻止您。毕竟您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才一路浴血奋战至今。》
「谢啦。」
道了声感谢的哮,已经来到离树夕只剩10公尺远的位置。
他毫不畏惧地再次与树夕展开对峙。
「唷。还要继续玩这种打斗游戏吗?」
「这是在嘲讽我吗?跟完全无意杀死我的对手交战,即使得到夸奖也开心不起来。」
哮一脸傻眼地如此回应树夕。
树夕也换上傻眼神情回敬哮。
「你还不是一样根本不打算杀死树夕。」
「没错,我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不是吗?我不会杀你。」
「你若不肯陪树夕一起死,这个世界就会灭亡,你重视的人们也通通都会死掉喔?明明只要你肯陪树夕一起死,大家就可以得到幸福,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因为你口中的大家,并不包含我及我的队友们。」
哮用刀背轻敲肩头,定睛直瞪树夕。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不肯接受给众人造成了极大困扰,才好不容易到手的救赎?你明明有机会跟普通人一样,享受平凡的普通生活。大家明明都可以因此得到幸福,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拒绝?」
哮开口询问,只见树夕她那因精神憔悴而显得有点泛黑的眼角漾起一抹笑意。
「因为你口中的救赎,并不包含树夕在内。」
「当然包含。我相信你必定也能得到幸福。」
树夕的笑容掺杂了一丝苦涩。
「……你跟真理同学都讲出了相同的话呢。」
「……?」
「——树夕的幸福由树夕决定。你别擅自帮树夕定义。」
两人的心愿南辕北辙。
而双方均互不相让。
心愿……不对,这或许不是那么崇高且纯粹的理想。
从一开始就并非如此。
彼此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均打算蛮干到底。
这场战斗毫无意义可言。因为彼此都无意取对方性命,所以没意义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这场争执中,哮可以说是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地位吧。
树夕竖起手指轻抵嘴唇,发出嗤笑声。
「哮,你真的晓得自己的任性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吗?」
「…………」
「树夕这就让你知道,不肯陪树夕一起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语毕,树夕挪开贴着嘴唇的手指,缓缓朝着天空举起她那纤细的手臂,
——霍然直劈而下。
不知为何,哮直觉理解到此举所代表的意义。
他隐约听见了,照例说根本不可能听见的惨叫声。
「刚刚差不多有三千人死掉了唷。」
树夕将手臂收回腰际后方,发丝轻摆着的她如此说道。
「没有实际感觉吗?树夕向来实话实说唷。」
「……………………树夕。」
「再来,杀个两千人好了。」
树夕边说边用手梳理头发。
遥远的某处传来一阵大地蠢动声。树夕仿佛享受着古典乐似地侧耳聆听那阵声响。
哮则是不禁皱起眉头。
「好可怜。虽然树夕在尽可能不造成痛苦的状况下,瞬间让他们通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因此明白他们的感受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
「都是你这么顽固造成的唷。只要树夕把这颗行星收归己有,大概在眨眼之间就可以吞噬掉地面上所有的人类。到时候,他们的死就通通都要算在你头上啰。」
听完树夕这番话,哮顿时沉默不语。
见哮的手掌更加使劲握住刀柄,树夕感到有点满意地阖上双眼。
不料哮却——
「少白费力气。」
断言树夕的行为只是徒劳无功。
树夕不禁面露不解神情。
「白费力气?你听见树夕杀死很多很多人,都已经心生动摇了不是吗?对于自己害得许多人死于非命的事实,应该产生了所谓的罪恶感才对吧?所以这才不是白费力气。想要阻止树夕,那你只需遵守约定就好。」
树夕虽张开双臂面露微笑,眼神却是毫无笑意。
面对树夕的疯狂神态,哮一时之间伫立不动。
从山丘上能够望见的市区,早已遭到鬼怪的红色浪潮淹没,呈现面目全非的惨状。
而鬼怪大树则像是吸收这颗行星的生命力一样,仍旧持续成长茁壮。
时间虽然不长,哮还是忆起了在市区过生活的那段时光。尽管是一段成天忙着作战的日子,但却绝非都是坏事,还是有留下一些美好回忆。
哮并不乐见这座城镇被毁。
假使办得到的话,他也很想出手挽救。
可是——哮的心意依旧不变。
「无论你杀死再多陌生人,我也不会杀你。」
哮说出这段根本一点都不正常,简直自私到极点的本位主张。
哮之所以心生动摇,并不是因为有大量民众瞬间惨死,而是由于树夕下手夺走无辜民众性命的举止。
不是对人命之死感到动摇,而是对妹妹的杀人行为感到痛心。
这就是他那句『白费力气』的含义。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大概会为了保住这世上其他无辜民众的性命而杀死树夕吧。
同时也会为了阻止树夕再造更多杀孽而动手斩杀她吧。
但是哮不一样。
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也不会杀害妹妹。
纵使妹妹造了多大的杀孽,也不会杀死她。
明知这世唯独自己有能力击杀妹妹,他也不会付诸实行。
因为他把妹妹看得比全人类还重,妹妹的生命也比她的罪孽更为重要。
他早就完全看开了。
对全世界而言,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棘手的哥哥。
甚至连树夕,似乎也对哮那种任性妄为的态度感到厌恶。
哮既没有说谎、也不是在虚张声势,这点小事树夕当然也看得出来。
即便挟全人类的性命作为人质,对这人也完全行不通。
该拿来当做人质的不是这个世界——
「我就是这种人。第一次从你面前逃走,第二次又因我自己任性而背弃了与你之间的约定。即便如此,你仍想跟我一起死吗?真想跟我这种家伙一起死吗?」
面对哮的询问,树夕立刻以点头作为回应。
「树夕不会改变心意。因为树夕就只有哮而已啊。」
树夕的回答却逗得哮不禁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笑?」
「哎呀,就是因为这一点啊。你只认识我。你长久以来一直被关在牢笼里,所以不认识除了我以外的人了。或许随便找都找得到一大堆比我好的男人也说不定喔?」
「…………」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不觉得自己只是白费力气吗?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完全没有与你殉情的意思,你这么努力地白费力气不觉得累吗?」
「无聊。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树夕的心境,丝毫没有因哮的这番发言而有所动摇。
哮轻摇头发,对这冥顽不灵的妹妹叹了口气。
看样子,树夕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试着理解他的想法。
站在树夕的角度来看,全人类只不过是个保险罢了。
树夕手上还有其他可以认真用来刺激哮的筹码。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杀树夕……要说这种大话很简单。」
「我比较希望你住手就是了。因为真的徒劳无功。」
察觉到彼此都不肯退让的树夕叹了口气。
「哮,我认为再继续对谈也只是多此一举。」
「…………」
「树夕已经聊腻了。毕竟得赶紧收拾掉全世界的人,再杀光大家才行嘛。小兔同学、真理同学、斑鸠同学……以及樱花同学,树夕随时随地都能收拾她们的命唷。」
见哮露出尖锐目光,树夕缓缓让百鬼夜行出现在脚下。
百鬼夜行仿佛血泊般飘散开来,在树夕背后形成一面墙壁。
哮目击了这面墙壁频频蠕动,自内侧缓缓挤出某种物体的光景。
「——!」
顿时大感惊愕的哮,看见数名拥有雪白肌肤的人自血红肉泥中现身。
那是35小队的队友们。
众人均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树夕以触手缠绕住樱花等人的四肢,展现不堪入目的模样给哮看。
「真是一群笨蛋啊。面对树夕居然不避不逃……这几个人原本打算来帮助你耶。刚好让树夕一网打尽,实在是帮了个大忙啊。」
「…………」
「要只保管住她们的躯体而不加以侵蚀,其实还满困难的说。树夕的孩子们虽然已经变得肯乖乖听从命令,但由于树夕的心里渴望杀死这几个人,因此感觉就快压抑不住它们,真的很辛苦呢。」
树夕微蹙双眉轻抚嘴唇。
百鬼夜行随即将樱花送到树夕的身边,再转动成侧面对着树夕的姿态。
树夕以双手包覆住樱花的头,接着用伸长的苍白指甲缓缓割伤樱花的脸颊。
「……啧……!」
听见哮咬牙切齿的声音,树夕开心地展露微笑。
「这下子你应该也明白树夕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恨透了对不对?想杀死树夕对不对?但这还不是结束唷。等杀光全世界的人类后,树夕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好凌迟这几个人,你就拭目以待吧。」
「…………」
「希望到时你能把所有的恨意……通通倾注在树夕身上……」
树夕那双睁大了的眼睛,充满了疯癫与狂欢神色。
哮则是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勉强压抑住怒火。这是他所能想象到最糟糕的状况。不仅整个世界,树夕甚至挟持了哮最看重的所有一切当做人质。
这已经对哮的心灵造成了十分强烈的震撼效果。
「……拉碧丝,做好随时都能发动《弑神赋法》的准备……!」
《了解。》
哮半身后缩,摆出施展突刺的架势。
感应到明确的杀意,树夕脸上浮现出由衷感到欣喜的笑容。
「啊哈……树夕呢,长久以来就是希望哮可以这样对待树夕。就是希望你能用那种眼神凝视……希望你眼中只有树夕。树夕注意到若想实现心愿的话,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你的恨意。」
「……我先前已经听你讲过相同的话了,树夕。」
「既然明白的话那应该就行了吧?树夕根本就不想跟你吵架。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树夕最喜欢的就是你。你只需要乖乖憎恨树夕……在这世上只定睛看着树夕就够了。」
那是个既可悲又扭曲的愿望。
既然心爱的人不肯正视自己,那就只好设法让他只看得到自己。
既然心爱的人不肯杀死自己,那就只好让他产生欲除之而后快的情感。
——憎恨。
这是唯一能助树夕获得一切的方法。
哮有如细细咀嚼一般,重新体认到这点。
「……知道了。我非常了解你的想法了。你打算成为那样的人对吧?可以亲自确认到这点,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主动告诉我。」
哮直言不讳地对面露恍惚神情的树夕撂下重话。
他把在心中权衡轻重的结果,摆到树夕的眼前。
一双源自鬼怪的赤红双眼,从伸长的浏海缝隙底下直接刺透树夕。
「要是你敢杀了我的队友,哪怕只是其中一人——
————————————我都会砍死你。」
哮声明自己将会执行,持续拒绝到现在的举动。
哮说出了纵使挟全人类的性命作为要胁,也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感到安心的树夕瞬间笑逐颜开。
那表情便是在说『我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我等这句话已经好久好久了』。
然而。
哮的话还有后续。
「但是我就算赌上一口气,也绝对不会陪你一起去死。」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才不会陪你去死。」
「…………?」
哮解除突刺架势,粗鲁地挥舞刀剑,深呼吸一口气。
接着扯开嗓门,对树夕使劲浑身解数的惊天怒吼。
「——还需要怀疑吗!为什么我非得跟自己憎恨的对象殉情不可啊!!」
哮以几可引发耳鸣的声量,以几可响彻整座市区的嗓音,发出了这阵咆哮。
鬓角因愤怒而颤动,眉间布满皱褶,瞳孔也随着怒伙收缩。
身为兄长的温柔心态全然消失的草薙哮就在眼前。
只对树夕投射出满腔恨意的草薙哮就在眼前。
「要我跟杀死自己队友的混账东西一起去死,休想!纵使世界毁灭、队友丧命,杀死你之后就只剩我独自一人——我也绝对不会死!就算喝泥水吃灰尘,我也会全力活下去!」
「…………」
「我不否定报仇的行为……杀死我队友的家伙不配当我妹妹,我会毫不迟疑地立刻砍死你!」
最后,像在耍狠似地吐出一口气后,哮再次深呼吸,抬头挺胸地由上方睥睨着娇小的树夕。
树夕睁大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招人怨恨……被我怨恨就是这样一回事……!要是你还不懂,那我就讲的更直白一点!」
「……………………」
「天底下有谁会愿意,让自己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称心如意啊!你再怎么自以为是你也该有个限度!」
这是极端正确的论调。
一点也不困难,任何人都能易如反掌地归纳出来的结论。
被人怨恨,就是被人讨厌。
但树夕却是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一无所知。
哮就是因为思路单纯,才能摒退树夕那个大错特错的心愿。
俗话常说爱恨实为一体两面,两者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但那种话留给自我陶醉又爱装模作样的人去讲就够了。
鬼扯。
全是鬼扯。哮不屑地说道。
哮虽然不太清楚爱情是什么东西,但那绝对不可能是一种类似憎恨的情感。
憎恨不可能带来救赎。
唯独这点——他敢明确断言。
「自己选择吧。是要被我怨恨,遭我斩杀后孤伶伶地死去……还是要跟我一同活下去……!」
你不管怎样都无法靠挑起憎恨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哮逼树夕面对这个事实。
他也只能这样做。
未来的道路只能二选一。
假使树夕情愿走上与自己不同的道路,哮也不打算客气与迟疑。纵使必须背负起多么难以想象的创伤,与其目睹队友遇害,他情愿亲手夺走妹妹的生命。
不管谁出面劝说,哮都不打算改变这项决定。
以前她是自己理应守护的宝贝妹妹。现在仍旧没有改变。她只是个背负着可恨宿命,既可怜又可爱的妹妹。
被她咒骂『一切都是你的错』也就算了。哮也有背负起所有罪孽的觉悟。只要是为了妹妹好,要他牺牲掉自己这条命以外的事物都不成问题。
然而,哮也有容忍范围。哮有一群值得他放弃与树夕一同赴死、背弃与树夕之间的约定,也要力保其性命的同伴。
纵使对手是最亲爱的妹妹,只要敢故意夺走队友们的性命——哮当然也会生气。
——也会发疯。
——也会赌上一切全力报复。
这就是哮决定贯彻到底的本位概念。
「你还是个人类……!不要连心灵都化为鬼怪死在我的刀下……树夕!」
倾注最后的一丝心愿,哮举起刀刃直指树夕。
树夕则是茫然地凝视着哮,步履蹒跚地微晃身体。
「……树夕……树夕……」
她双手抱头,宛如试图制止心灵崩溃似地喃喃自语。
斜举长剑的哮额头上冒出斗大汗珠。
与树夕吵架——对哮而言,这几乎形同孤注一掷。
哮虽拥有足以杀死树夕的力量,却欠缺阻止她的能力。
想要阻止树夕,就只能说之以理。
哮再次将真理说过的话铭刻于心板上。
『应该改变的是树夕。』
哮也同意她的看法。
因此为了改变树夕,哮才决定跟她大吵一架。
正如哮由鬼怪转变成人一样,入魔的树夕必然也能重拾人心。
树夕现在还是人类。假使她毫无迷茫的话,就不会与哮接触,而是选择直接毁灭全人类,另外也会杀了哮的同伴们而非采用刻意在哮眼前作秀的手法。
可见在树夕的心中,还留有身为人类的部分良知。
还有把哮当成兄长仰慕的一抹不舍之情。
哮如此深信不疑。
除了把赌注押在那一缕希望之上,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阻止树夕!
「为什么……?树夕明明决定这样做就好……明明决定要好好努力实践……为什么却觉得这么……」
被释出体外的百鬼夜行,宛如呼应树夕的迷惘一般开始哭叫。
「……太奇怪了……树夕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见到她那扪心自问的身影,着实令人心痛不已。
树夕在疯狂与理智之间举棋不定。
不对,哮相信在她心中本来就不存在疯狂一词。树夕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追求能够接受的结果罢了。是因为经由与哮立下的约定找到救赎之法,后来哮却片面毁约,才造成她不得不采取这种激烈手段吧。
耸立于市中心的鬼怪大树,也配合树夕内心的困惑而大肆摇晃。
虽不清楚哮这番说辞是会导致大树的活动越发激烈,还是渐趋停滞。
但——可以肯定的是树夕因此露出了极大破绽。
哮使劲握紧剑柄,双眼透射出炯炯目光。
「——拉碧丝!《弑神赋法》!」
哮大喊,对拉碧丝发号施令。
脚下出现魔法阵,视野与刀身同时呈现出黄昏样态。
意外状况总是令人措手不及。既然队友们已落入树夕手中,那哮就没有其他选择。单靠《黄昏赋法》并无法吸收、消灭百鬼夜行。这不是为了击杀树夕,而是为了救回队友们,他说什么都必须在这个时候动用这股力量。
利用《弑神赋法》抹除掉缠绕在树夕身上的多余物体,一次就让她门户大开。
为了让她在身心都恢复成人类的状况下展开对峙。
为了以人类的身份面对树夕,并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正心意。
哮握着刀柄的手,此时首度产生微微颤抖。脑海中浮现出不小心错杀树夕之时的光景,一股难以测度的恐惧感顿时涌上心头。
——不要迟疑,只管动手!
要在树夕自暴自弃地失控之前救回队友——以及让她重拾人类的身份!
魔力寄宿于刀身,准备发动弑神之力。
将所有一切,全数倾注于这一击。
因为理应赌上一切去面对的战斗就在眼前!
「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你真是自私到令人作呕呢。」
原本投注于树夕身上的集中力瞬间紊乱。
攻击来了。偷袭来了。冷箭来了。
这种手法他以前经历过——是那家伙。
一道金色与黑色交织而成的身影跃入视线一角。
哮对准自上空逼近的偷袭者猛然挥剑。
剑刃相互交击,魔法宣告中断。
「——喝啊!」
「——哈!」
在激荡乱舞的冲击波之中,哮与偷袭者的视线相互交错。
想不到这家伙——居然偏偏挑在这种关键时刻现身。
怎么可能忘记。这种手段、这种剑路、这头恶心到极点的超油亮金发。
总是挑在最糟糕的状况下,这么唐突地登场。
凭空自上方翩然降临,呈一直线挥剑直取哮的这名偷袭者,正是——
「凶煞……!」
怒火中烧的哮也使劲挥扫剑刃。
两者只有在首度接触时正面交锋,之后凶煞轻轻松松地拨开哮满怀怒火的凶猛斩击,就这么踩着小碎步往后退开。
接着,凶煞身体转动两圈,对着哮缓缓摊开双臂。
一如往常地夸张、装模作样、胆大妄为。
死灵术师凶煞带着心满意足的愉悦表情,大大地享受着不懂察言观色的自己所制造的登场乐趣。
「虽说完全迟到的我差点不小心错过世界末日的好戏——不过能及时赶到真是太好了!树夕(副)小(餐)姐、我的(主)敌(餐)人,甚至连真(餐)理(后)小(甜)姐(点)都还勉强有剩!真是美好极了!」
凶煞轻灵地挥舞战乱魔剑,将剑刃直竖于面前,并露出一抹狞笑。
哮则是不发一语地将银檞之剑收入剑鞘。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就此屏住呼吸。
「话又说回来,你啦,就是在说你啦,草薙哮。你是不是有点迷失方向拉?天底下哪有人把队友摆在差点被杀光的全人类之前啦!最后居然还说要斩杀即便造成无数牺牲也没痛下毒手的妹妹,好会不会太扯了点啊?!你真是个值得赞赏的神经病,太令人钦佩了!」
「草薙诸刃流奥义——」
「不过呢~不过!刚刚那个场面应该是不惜动用甜言蜜语,也要设法说服树夕小姐才对吧!你却把她直接打入绝望深渊,这像话吗?亏我原本还想说要趁你紧紧拥抱树夕小姐在赚人热泪的气氛下迎向欢乐大团圆结局时我再帅气地登场结果通通都被你给毁了啦!让人陷入绝望是我的——」
「——草薙神剑!」
哮仿佛回敬奇袭似地发动鬼之心得,施展诸刃流的奥义。
毫无迟疑的超音速斩击。哮一点也没有保留实力的意思。原本想发动鬼之心得还得花一番苦心才能办到,但要斩杀这家伙却是完全无需浓缩自身思考。
因为每次对上这家伙时,内心根本不会冒出除了『斩杀』之外的其余本能。
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敌人,也不会再给他任何多嘴的空档。
自己还得解救树夕及队友们才行,
哪还有闲工夫——被这不速之客拖住脚步!
在发动鬼之心得而静止的世界中,哮迈步急速冲向凶煞。
凶煞虽然心满意足地抖出一大段近似演讲的台词,但在哮发动奥义的前夕却也不禁大惊失色,同时微微压低腰际,企图采取回避行动。
有办法做出反应确实令人佩服,但并不代表他就能追上哮的速度。
挟这种不亚于师傅的速度发动的突袭,纵使对上任何异于常人的邪魔歪道,亦能一击致死。
抽刀出鞘的同时,刀刃已然划过凶煞躯体。
接着顺势翻转刀刃高举过头,对准天灵劈下第二刀。
头部遭砍而开始错位的凶煞双眼直盯哮不放。
哮却完全不屑与凶煞四目相交,只是更进一步发动连击。
三刀、四刀、五刀、六刀、七刀——
为了让他再无机会复活、为了让他再无机会妨碍自己,哮以剁到细的不能再细,甚至连一颗细胞都不留的劲势疯狂劈砍。
合计十五刀。
将凶煞剁成肉酱的哮转身背对他。
等鬼之心得的效果结束后,凶煞的躯体在哮背后应声爆散。
任由大量鲜血及肉屑溅至背上的哮,左顾右盼地开始寻找树夕。
「树夕……!」
只可惜树夕的身影已不复见。
树夕原先所伫立的位置,如今就只剩下如同一滩平坦血泊的百鬼夜行,在地面上蠕动不止。
可以想见树夕必定是沉入地底,借此销声匿迹。
「……………………………………………………糟到极点……」
这是哮所能联想到最糟的发展。
如此一来,他只不过等于是拒绝了树夕,并亲手将她推入绝望深渊。
没能救回队友,打乱树夕的心绪,在敌对的状态下就此诀别。
这样根本无法结束掉这场兄妹争吵。搞不好在他无法对树夕伸出援手的状况下,整个世界将会就此沦亡。
得赶紧追上。
得快点找出心灵受创,独自一人伤心落泪的妹妹……
「——我本以为你会堂堂正正与我对决,想不到你居然放冷箭,害我一不小心足足死了5次耶。」
哮忽觉有人伸手轻拍自己的肩头。
招致这种情节的元凶站在哮的背后,露出由衷感到欣喜不已的狞笑神情。
明明已经将他打碎,这家伙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站在背后。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吧。
包括在那个时机现身的所有一切。
这家伙必定是带着窃笑,立于制高点窥视出手时机。
凶煞将脸凑近哮的耳边,蠕动喉头发出笑声。
「真是可惜啊。没办法如愿以偿。」
「…………」
「你现在的表情很棒喔。就算说我是为了目睹那张表情才追着你跑也绝不为过。我特地促使树夕小姐心灵觉醒的用心果然没有白费啊……」
……再不赶紧追上,最糟糕的结果将会接踵而来。
现在没空理睬这个神经病。
只是想归想,他的言辞仍打乱了哮的思绪。
「要骗她很简单。毕竟树夕小姐原本就已经被你逼入死胡同了。只要稍微修改一下她看待事物的角度,随随便便都能翻转她对爱恨的认知。」
「……闭嘴。」
「那真是一次美不胜收的开花……真的,看了令人心旷神怡啊。」
「给我闭嘴……!」
得赶紧追上。
得赶紧追上。得赶紧追上。
赶紧。赶紧。
焦急之情,与压抑不住的冲动僵持不下。
「好啦,好啦好啦,然后呢?」
「…………」
得赶紧追上!
非得赶紧追上不可!
——但是,在那之前……!
「……别妨碍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先彻底铲除掉这个混账东西!
要赌上所有一切彻底消灭他,让他未来再也没机会妨碍自己的行动!
再也难掩怒火的哮猛一转身,杀气腾腾地挥刀砍向凶煞。
这次却是行不通。
凶煞也已身裹英雄之力,凭恃绝望挡下哮的怒火。
凶煞与哮展开火星迸射的刀剑互击,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才对嘛————!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好久好久了啊——!」
激烈交锋的怒火与绝望。
两人再度重启半年前,首度对峙时的那场决战。
不过,最糟的结局已然逐渐逼近。
非得尽快收拾掉此人不可。
因为没人能够保证,树夕绝对不会对队友们痛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