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的她心情简直糟到最高点。
时间是早上七点半。S级魔导遗产『战乱魔剑』,人格化名称为暗夜的她,在事先被指定好的时间从待机状态下清醒过来。
在清醒的同时便切换成拟人化模式的暗夜睁开双眼。
天又亮了。暗夜先稍微放松她那娇小且纤细的双肩,再使劲拉开窗帘。温暖的日光射入室内,窗外可听见小鸟的鸣啼声,被朝露沾湿的枫叶闪闪发亮。
这是个处于季节交替时期,感觉十分清爽恰人的平日早晨。
「去吃大便啦。」
她做了一场最差劲的梦。梦境内容是跟草剃哮及银檞之剑的战役,也就是她落败的记忆回溯。由于她平常就抱持著不耐烦的情绪,因此照理说根本不可能形成心理压力,但这场梦实在糟到极点。一股很想踹翻收舍得很乾净整齐的个人寝室家俱,或撕裂洋娃娃的冲动涌上心头。
暗夜冷眼看著窗外风景发出咂舌声,接著调转脚步离开个人寝室。
魔导遗产有个人寝室也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照理说为了守护主人而随侍在侧才是魔导遗产的职责所在。暗夜也对自己的主人这样讲过。
可是主人却一脸困扰地皱成八字眉说道。
司暗夜,不可以这样,你可是个女孩子耶。你明明也知道有句俗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是吗?』
由于他简直就像和蔼可亲的邻居大哥哥一样轻抚她的头,因此暗夜相当不耐烦地直接起脚狠踹主人的小腿骨。她记得这是发生在将近一百年前的往事。
每往下走一个楼阶就发出一次咂舌声的暗夜,缓步前往厨房。
她维持著一成不变的冷眼,打开厨房的橱柜取出装有红茶茶叶的罐子及茶壶,再拿水壶烧开水。
「…………」
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瓦斯炉火的暗夜,突然不经意地环视了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圈。
这里是离首都圈有一小段路程的山林近郊的小屋。现在虽然被当做幻想教团敌地斥侯部队的藏身地点使用,但在暗夜等人头一次来此的时候,其实原本是某个富翁的别墅。不幸的是暗夜等人抵达的时候刚好是暑假期间,有看起来很像会参与时尚话题连续剧的男女八人组,正兴致勃勃地在庭院烤肉。
目睹这一幕的主人当场露出十分开心的眼神,接著快马加鞭跑下山冲进家庭用品量贩店,买了电锯及曲棍球面具后,又冲回山上开始追杀那群时尚男女。明明只是简单的清扫工作,主人却不用魔法,而是花了将近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总算才把这间小屋占为已有。当暗夜问主人为何选择那么拐弯抹角的杀人方式——
『……因为啊。』
主人竟然显得有点难为情,忸忸怩怩地如此回应。
八成是看见男女八人组在深山林中烤肉玩乐,直觉地联想到必须采用重视情境的杀戮手法吧。所以主人才购买了电锯加曲棍球面具的组合。※小屋、多组情侣、烤肉,所以就该搭配电锯及曲棍球面具。(译注:影射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情节。)
再怎么简便也该有个限度。与其动手后才觉得点子太过简便而难为情,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这样搞。除了做恶梦会让暗夜受不了以外,日后光是想起此事都会感到一肚子火。花了整整一小时到处追杀,要是被他们找到机会联络审问会,一定会演变成更麻烦的局面。还问我「什么」呢,你是小孩吗?别开玩笑了,去死啦。给我差不多一点喔。
「一切都有够肤浅啊。」
虽然早就知道主人有偶尔喜欢浅尝,这种类似廉价垃圾食物之杀戮游戏的嗜好,但暗夜却希望他能为被迫奉陪这种游戏的她著想一下。一想起常忙清理血渍及肉屑之时的光景,内心的不耐烦的情绪又变得更加高涨,造成她拿在手中的茶杯把手应声碎裂。
暗夜冷眼将坏掉的茶杯丢进垃圾桶,动作纯熟地将红茶倒入另外拿的新茶杯。接著用托盘端著这杯红茶走上二楼的寝室。
她连门都没敲,就这么径自打开房门,走到床铺旁边。
只见一名金发笨蛋躺在床上,发出极其平稳的睡眠呼吸声。棉被扎实地盖到脖子的位置,脸朝上静静地沉眠。身穿一袭蓝色直条纹的睡衣,睡得十分香甜。睡相就跟少年一样。
「……啧,没辄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暗夜花了少许时间冷眼俯视他的睡脸,最后将托盘摆在旁边的柜子上,一手拿起装满红茶的茶壶。接著哗啦哗啦地将热红茶倒在主人的脸上。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好烫啊!住手、喂,超烫耶!」
见主人·凶煞做出理所当然的反应一跃而起,暗夜当场嗤之以鼻。
「你那张睡脸实在太过安详,使我一时鬼迷心窍手滑了一下。但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太厉害了!居然敢拿起滚烫的大吉岭红茶往熟睡之人的脸上倒,著实令人钦佩不已!我愈来愈尊敬你了!」
平常如同舞台演员一般堂而皇之(负面意义而言)的凶煞,泪眼汪汪地展露出极端动摇的神色。只是对暗夜来说,这样的凶煞一点都不稀奇。
「清醒了没?醒过来了是吧?既然已经睡醒的话,算我求你就这样直接去死好不好?」
「你、你喔……就算我再怎么趋近不死之身,被这样烫伤也是会感到又热又痛喔?」
「假如不会又热又痛,我才懒得采取这种行动。」
「……就性质而言,会企图危害宿主的魔导遗产并不稀奇,可是你的举动不太一样。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毕竟我是S级魔导遗产嘛。当然跟随处可见的魔导遗产不一样。」
「……为什么你有办法在这种场面抬头挺胸啊?」
凶煞被她那辛辣过头的发言吓得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爬出被窝拿起摆在床边的毛巾擦了擦脸。
擦完脸之后,他吐出一口气并微眯双眼。被穿过窗帘透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眯起眼睛的凶煞,坐在床边稍微打了个盹。
神清气爽的健康早晨。尽管杀意涌上心头,暗夜还是强忍下来。凶煞转动他那张被热茶烫红的脸,露出淡淡微笑看著暗夜。
「早安,我的暗夜。」
「别加上『我的』这个冠词。我才不是你的。」
「——你明明就是我的吧!?今天的你未免也太过辛辣了吧!?」
见凶煞换上苦笑神情窥探自己的脸色,暗夜旋即自他身上移开视线。
「……今天对我们而言算是放假对吧?我讨厌私下的凶煞。」
暗夜话一出口,凶煞显得有些困扰地抓了抓他那头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这算什么逻辑啊……你也不用因此端热腾腾的茶淋我的脸吧……唉——这可是满昂贵的高档茶叶耶。都剩不多了……」
暗夜看著很受不了地摇了摇头的凶煞,气得脸颊微微抽搐。
她说讨厌私下的凶煞是真心话。但若问起是否喜欢平常的凶煞,暗夜一定也会毫不迟疑地回答NO,不过她最没辄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处于放松状态的凶煞。
虽然经常听说公私分明才称得上是一流社会人士,但就凶煞的状况来看,应该要说他是将私人时间与生存价值区分得相当清楚才对。他的生存价值说穿了就是赋予他人『绝望』,但坦白说他并没有将工作与生存价值区分开来。身为幻想教团斥侯的工作,可以说对他的生存价值造成显著的妨碍。
但另一方面,他在私人时间却区分得非常清楚。
「要是一整年都维持著那种高涨的情绪,即便是我也会感到疲惫啊。所以偶尔也得像这样放松一下才行。」
从床边起身的凶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有够恶质。明明是个离『爽朗』一词距离最遥远的人,还在装什么乖啊……其实暗夜起初也是抱持著这样的感想。可是长久相处下来,她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放假时的凶煞,也是他真实的一面。
「呵!……你有看到刚刚那一幕吗,暗夜?我头一次成功地使出四回转耶!」
穿上围裙,在厨房一手拿著平底锅帮松饼翻面的凶煞,由衷感到开心地如此说道。而坐在餐桌前的暗夜,则是一脸不感兴趣地拄著脸颊。
「……滞空时间与料理的美味与否毫无因果关系可言。」
「嘴上虽这么说,但你每次总是吃得十分满足不是吗?还是说唯独今天你比较想吃白饭呢?」
「…………」
「你最爱吃淋上满满蜂蜜的松饼没错吧?就别在那边一直闹别扭了,尽管享用吧。」
凶煞将盛至餐盘上的松饼,搭配生菜沙拉及火腿蛋所组成的早餐一并端至暗夜面前。
虽然还是一样在赌气,可是暗夜的双手已分别握著刀叉。坐在正对面的凶煞彷佛强调自己也饿坏了似地轻抚肚子,双手合十。
曾经当过神父的他,在用餐前总是不忘祈祷祝谢。
「主啊,这些料理绝对不是祢的祝福、也不是祢的赏赐。谨此感谢百姓们的血汗结晶——开动了。」
只不过他死也不说阿门,更不会感谢神。
凶煞冷眼凝视著始终不肯说出『我开动了』这几个字的暗夜。虽然以相同的冷眼回瞪,但到最后暗夜还是边咂舌头边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用餐刀切开松饼,再以叉子叉起来送进嘴里。
她板著赌气表情咀嚼松饼。尽管很不甘心,但确实相当美味。凶煞明明超喜欢掺了大量添加物及防腐剂的便当,厨艺的高明程度却是非同小可。毕竟连身为魔导遗产的暗夜,都因为受到凶煞的影响而培养出喜爱用餐的习性。
连无机物都喜欢上吃饭这回事,显见凶煞真的相当高明。
「唔——超市只有低脂牛奶,导致这份松饼的滑顺口感稍嫌不足啊。」
「无所谓啦……倒是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什么特别的计画啊。托英雄袭击失败及梅菲斯特失败的福,审问会的监控也变得更加严格,上头交待我暂时安分一点。」
凶煞享用著餐点,利用空档回答阁夜的问题。
倒也不是无法理解考虑到审问会的警戒而选择待机的决定,但实在很难相信幻想教团会变得如此胆小怕事。不希望身为斥侯却太过明目张胆的凶煞出尽风头,这恐怕才是上头的真心话吧。而凶煞明明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从命令的人,不过看样子今天的凶煞似乎没那种心情。
他今天无论如何都打算好好给自己放个假。
「最近你愈来愈不像话了喔。过去像这种日子一年顶多只出现个两、三次,但自从来到旧日本地区后,频率就提高成一周一次的状态了。你该不会是心生畏惧了吧?」
暗夜开口提问,凶煞则是「唔——」了一声后,又继续用餐。
「即便是我,只要吃饱就会感到心平气和啊。」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自从我来到这边之后,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啦。这是个好地方……受到幻想教团行动活络化的影响,此地充满了绝望。」
「那就一如往常地采取行动啊。」
「不。我认为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应当好好享受这份和平及幸福。对绝望而言,拿捏平衡是很重要的。」
不知和平或幸福为何物之人,以及无法理解和平与幸福意义之人,没有赋予他人『绝望』的资格。暗夜晓得这是存在他心中的信念。理解、玩味,之后再赋予目标绝望,这就是他所奉行的美学。
无聊、肤浅,暗夜如此心想。魔导遗产当然不可能理解这类美学。暗夜认为凶煞做为一个狂人非但不到二流的水准,实际上根本只是个三流货色罢了。就这点而言,她甚至曾经萌生过,凶煞完全不配拥有像自己这种高阶魔导遗产的念头。
战乱魔剑渴求的是狂气。但若被问到暗夜这个人格是否也同样疯狂的话,答案会是并非如此。就人类的观点来看,暗夜本身并不认为自己的人格有呈现出特别疯狂的倾向。魔导遗产的属性并不会受到魔导遗产本身的人格影响。假设有个爱蕃茄爱得要命的人,但要说这个人是不是一名个性跟蕃茄没什么两样的人物,想也知道当然不可能有这回事。对暗夜而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因此她会认为凶煞既肤浅又无聊,其实就像是觉得料理盐放太少或糖放太多一样,单纯只是口味问题罢了。
即便如此,暗夜之所以长年持续与凶煞订定契约,并不单只是因为他的疯狂气味合自己胃口。她固然热爱追求优质的疯狂气味,但更重要的是,凶煞的魂魄色彩跟自己实在太过相配。
这才是她爱上他的理由,也唯独魔导遗产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吃完早餐的凶煞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嘴角。
「今天我打算出门上街。」
「你干嘛上街?」
「我想闲逛一下,顺便看个电影啰。」
凶煞手抵下颚,宛如不知该如何打发临时假期的普通人似地如此说道。
「……是吗?」
「你也要陪我一起出门喔。」
「随你高兴——什么?」
暗夜闻言皱起眉头。凶煞则是一手拿著餐具起身,放进流理台,接著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
「我认为你偶尔也该接触一下尘世的事物比较好。」
「莫名其妙。我可是魔导遗产,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暗夜一脸不耐烦地端起装满红茶的茶杯送至嘴边。
凶煞先回了一句「意义吗」,随后抬起头来继续回应。
「——当然只是一场单纯的约会啰。」
暗夜当场猛然喷光口中的红茶。
「嗯——!不愧是平日,大白天也没有那么多垃圾在街上游荡,逛起来感觉真舒服。天气也很晴朗,简直棒极了。」
「…………」
「你不这么认为吗?暗夜。」
「一点也不,废物。」
经过一番波折,吃完早餐的两人来到市区。踏出剪票口后,发现站前广场的枫叶已然换上秋装。就多雨的秋季尾声而言,今天天气实在是不错,阳光带来了暖洋洋的气温。却是暗夜最讨厌的天气型态。
健全地伸了个懒腰的凶煞身上并非穿著平常的那套神父装,而是换上白色内搭衫加格子衬衫,一条普通蓝色牛仔裤与一双便于行走的运动鞋。脸上还戴著一副银框眼镜。
那种看起来极端人畜无害的装扮是怎么回事?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虽然暗夜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她知道凶煞私底下其实还满喜欢打扮成这种不起眼的模样,因此事到如今也不会再针对此事大发牢骚。
倒是暗夜忍不住对自己目前的装扮,产生极端强烈的厌恶感。
平常虽然总是被迫穿上合乎凶煞个人兴趣的哥德萝莉式服装,可是今天却不一样。她上半身穿著一件衣领大开、袖子附有破洞的长袖摇滚T恤,加上午仔短裤及长筒袜。更绝的是脖子跟手腕均戴著银饰。
感觉好像变成了一个因为憧憬庞克系或视觉系乐团,硬是勉强自己打扮成摇滚乐手的小学女生。
这些通通都是凶煞准备的。坦白讲,这实在是相当丢脸的模样。尽管已经差不多习惯萝莉装,但这种路线未免相差太远。
凶煞转头望向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地低头向下的暗夜,双眼猛眨个不停。
「暗夜,你怎么啦?」
「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所谓的约会是怎么回事,这到底算什么啦?」
「哎唷,我只是觉得最近跟你的互动好像有点不足啊。自从吃了那场败仗之后,你就闹起别扭并当了好一阵子的家里蹲对吧?」
「……所以呢?」
「——今天我们就尽情地晒恩爱吧!」
暗夜一口气缩短距离,对准张开双臂的凶煞心窝祭出一记头锤。可是,由于暗夜的自主战斗能力趋近于零,导致这记头锤只是形同她将整张脸轻轻埋入凶煞的腹部而已。
「~~~~~~!」
暗夜觉得很难为情地发出沉吟声,凶煞则是面带苦笑伸手轻搭她的头。
「唷,怎么啦怎么啦,你这爱撒娇的小女孩。这么肆无忌惮地对我使出热情拥抱啊?这样会害我很不好意思耶,老婆大人。」
「真理!才是!你的老婆吧!」
「暗夜,你吃醋啦?」
「才不是呢,笨蛋蠢蛋——!居然把我打扮成如此丢人的模样!谁要跟你约会啊,别开玩笑了!」
在难为情、不舒服及心神不宁等情绪的夹击之下,暗夜顿时目泛泪光。
而见到她这副模样的凶煞,则是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啊?这身装扮既可爱,跟你也十分相衬啊。」
「我就是讨厌你的这种地方啦!」
照理说这应该是会感到脸红害羞的场面,暗夜却只是对凶煞投射出一道尖锐的冰冷视线。凶煞从以前就总是拿「可爱」、「讨喜」、「女孩子」等字词来形容暗夜,硬是想把她当成女孩子来对待。虽说暗夜确实是维持著少女的相貌,但这身姿态纯粹只是用来回应凶煞的心愿罢了。尽管外表没有明显变化,但对暗夜而言,要对调拟人化模式时的性别简直易如反掌。在她身上并没有所谓的性别概念。
因此就算被夸奖,她既不会感到害臊,更不会觉得开心。
她只有在第一次被夸奖时,曾经展现过难为情的脸红反应。
「你这孩子真的有够倔强耶。稍微率直地表现出开心的模样好不好。第一次穿上哥德萝莉装时明明就整张脸红得——」
「要是你敢讲出当时的事,我绝对会宰了你!」
暗夜不断挥舞双拳敲打凶煞的胸口。她明明认真地用尽全力殴打,看起来却像只是在嬉闹一般,导致凶煞被逗得愈笑愈开心。
「哈哈,知道了知道了。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今天无论你想去哪,我都奉陪到底。」
「……我没想法。明明就是你擅自带我出门。我现在只想回家。」
「别这么说嘛。这次上街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出门,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麻烦你偶尔听一下主人的任性要求好吗?」
凶煞都有点过意不去地轻搔脸颊讲出这种话了,暗夜也无法悍然拒绝,顿时支吾其词地说不出话。
他这种装草食男的表现最令人讨厌了,暗夜如此心想。正因暗夜深知全天下大概只有自己瞭解凶煞的本质,才感到更加火冒三丈。每次只要跟放假时的他在一起,就会让暗夜不禁产生他平常的高涨情绪纯属夸大演出,而这个草食男才是他真正本性的错觉。
步调大乱。讨厌得要死。
「如果是任性要求的话,那我就不是偶尔,而是每次都听从你吧……真是够了。」
想归想,暗夜还是不耐烦地随便列举了几个想去的地方。
语毕,只见凶煞展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
就暗夜的立场而言,她对尘世的文化或娱乐丝毫不感兴趣,因此搞不清楚『玩耍』这项行为到底有何意义。
姑且选择前往电影院、动物园及咖啡厅等地方,结果暗夜还是摸不著头绪。她不懂周遭的人类为何全都面露笑咪咪的开心表情。这或许就是一般大众俗称的休闲,可是对身为魔导遗产、本体是一把剑的暗夜来说,她并不具备休闲这项概念。
观看会动的图画,有什么好玩的啊?看著普通动物,为何显得那么兴高采烈啊?在补充营养及水分的行为当中,有哪个环节能带给人类如此安详的感受啊?
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暗夜一点都不觉得好玩,但……
「我都不晓得已经几年没看过无尾熊了耶。好可爱唷……超可爱的啦……要是澳洲没有受到污染的话,我真想拨空再前往一趟啊。」
凶煞看无尾熊看得很开心。
「偶尔看看恋爱电影也不错呢。原本以为剧情是针对年轻女性族群,因此并不抱任何期待,但想不到还满能引起共鸣的呢。你说是不是啊?」
年纪都那么大了,还一脸正经地观赏针对青少年族群所拍摄的电影。
「这份布列塔尼布丁蛋糕虽不合我的胃口,但对一般大众而言应该是相当美味的一道甜点才对。待会儿再向店员请教食谱,下回换我自己做做看好了。我猜你八成也很喜欢吧。喏,我喂你吃。」
紧接著又说点心很好吃云云的凶煞,始终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即便平常总是把绝望挂在嘴边,也改变不了他是人类的事实。他跟身为长剑的自己终究不一样。
「怎么样?好吃吧?哈哈哈,很好吃对吧。但我敢保证我做的蛋糕一定更加美味。你只要拭目以待——哇啊够了,哪有人这样把整块蛋糕吃光光的啦!」
暗夜咀嚼那块名叫布列塔尼布丁蛋糕的甜点,看著面露开心神情的凶煞。
暗夜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有关他的事。暗夜自谢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凶煞的人。
然而,那也只不过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还知道他这号人物,实际上对他的身世背景及过往经历却是一无所知。魔导遗产与宿主之间的协调性,并不受记忆、过往经历,以及订定契约的期间长短影响。这类因素的重要性并不高。
但是只要每次像这样体验了所谓的『日常』之后,暗夜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一个问题。
眼前的这名男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指他的秉性如何,而是单纯好奇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旅程。相信他必然也曾走过孩提时期、青春期,以及青壮年时期等人生阶段。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历练,使他变成了一名性格如此扭曲的人物?
在碰到这种状况时,势必会忍不住陷入沉思。
「咦?怎么啦?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凶煞啜饮咖啡,露出微微侧头的不解神情。
暗夜先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脸庞看了片刻,接著咕噜地把嘴里的甜点吞下肚,最后将脸撇向一旁。
「没什么。」
当暗夜转移目光焦点,凶煞也不以为意地继续享受他的日常生活。
不深入追究。因为她很清楚没那个必要。但这样的一天却会害她的思绪一直围绕著这个问题打转——
(所以我才讨厌啊。)
可能造成她遗忘身为长剑的自我本质,这或许就是原因所在。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担心较为贴切。暗夜很清楚超脱身为兵器的本分,与契约者建立起深厚羁绊的魔导遗产会有何下场。大多数魔导遗产的最终目的都是与契约者合而为一,暗夜却不认为达成那种目标算是最佳结局。
对暗夜而言,现在这样才是最佳状态。永远维持住这种距离感,才是她的理想。这是暗夜如假包换的真心话。
然而暗夜却一脸不耐烦地举起叉子,自正上方刺穿眼前的草莓蛋糕。
暗夜觉得索然无趣的约会持续进行中。即便到了黄昏时刻,暗夜还是没能发现令她感兴趣的事物。离开咖啡厅来到大马路上的凶煞霍然张开双臂。
「来来来!接下来你想去哪呢!?」
「喂,我的点子差不多快没了啦。别依赖我的自主性。我可是一把不谙尘世的长剑,别要求无机物安排什么约会行程啦。」
「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肃啦。只需单纯地讲出你想去逛的地方——」
话还没讲完,凶煞突然闭口转眼望向十字路口。
从刚刚开始,就有一个集团手持扩音器,站在美术馆前的十字路口大声嚷个不停。而在那群看起来都像倒了大楣的人们正中央,有一名用绳子将夹著一张女性照片的大型相框挂在胸前的男子,正在进行演说。
——我的妻子,被审问会认定是魔女而惨遭枪杀身亡。妻子是突然变成了魔女的被害人。只因被发现体内蕴含魔力,就当场遭到枪杀身亡了。我们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残暴行径。魔女并不是罪犯。更重要的是,无论明天或是这一瞬间,诸位也都有可能莫名变成魔女。这不单只是我们的问题。请各位留步聆听——
男子高分贝吶喊的内容大致如上。这类街头演讲并不稀奇。纵使审问会不批准,只要去找伦理委员会商量,伦理委员会就会强行颁布许可令。
根本没人把街头演讲者的声音当一回事。顶多只是一副困扰地侧目瞄上一眼,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行经现场。拚命吶喊的男子对人群的冷淡反应感到十分沮丧。当他两眼无神地眺望了冷酷无情的行人片刻之后,转而注意到停下脚步的凶煞及暗夜。
暗夜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坦白讲她觉得超级无所谓。暗夜也跟其他民众一样,自他们身上移开视线。
「像那样的集团,在以前明明会立刻被抓起来处死。看来时代真的改变了不少,对吧?」
暗夜彷佛徵求凶煞同意似地如此说道,并抬头仰望他的脸。
却见凶煞神情严肃地聆听男子演讲,泪水沿著脸颊滑落。
暗夜当场皱起眉头。
你的眼泪也太假了吧——原本暗夜打算这样吐槽他一顿,但看样子他是真的哭了。他看著挂在男子胸前的女性照片,静静地流下眼泪。暗夜看得出来,这是正经的泪水。可是坦白讲,他明明不是那种会为了大声宣传自己是受害人的货色掉眼泪的男子。
难不成是对照片中的女性另有感触吗?例如长得很像以前跟他有过关系的女子等等。若是这样或许就有可能。尽管他平常就对真理抱持著非常不自然的欲望,但暗夜确信那终究只是色欲等想入非非的邪情,与恋爱观完全沾不上边。
透过约会,令她不经意地开始思考起有关凶煞的恋爱观。
可笑。我像是会思考这种事情的个性吗?身为魔导遗产的我只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当暗夜抬头仰望时,凶煞已擦去泪水。
「抱歉,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小段往事。我们继续约会吧。再来去前面那间美术馆如何?」
暗夜对他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不感兴趣。暗夜只是耸耸肩头,并未提出任何疑问。
可是,凶煞刚才说「过去的往事」。尽管很难相信那名女性与凶煞之间有何关连,伹若是相似的女性,那就不无可能了。
「…………」
暗夜看著凶煞的侧脸。
已经恢复原状。但不知为何,此事却令暗夜觉得不耐烦。而她内心更对这个不耐烦的自己感到怒不可遏。
进入美术馆参观的暗夜,首度主动在某幅画作前面停下脚步。
「…………」
虽然彷佛强调无聊似地哼了一声,暗夜还是抬头观赏这幅画作。
这是一幅描绘一根柱子屹立于断崖附近的作品。遭到海浪侵蚀而成的自然石柱,即便承受巨浪覆顶,仍旧强而有力地屹立不摇,并未就此倒下。这根柱子被描绘成如同一名远离世界,主动面对惊涛骇浪试炼的英勇人类。
这幅画作魄力十足,只可惜作者不详。但恐怕是超过一百五十年前的作品。暗夜知道这幅画作的风景确实存在,然而这座岛屿的所在地点应该已遭无形灾害所吞噬。
当她聚精会神地仰望著这幅画作时,背后传来了凶煞的脚步声。
「你喜欢这幅画吗?」
「……并没有。」
「看著这幅画,你脑海中浮现出什么样的印象呢?」
被凶煞这么一问,暗夜并未转头看他,而是仰望著画作出回应。
「……孤独、疯狂,以及自杀愿望吧。」
「原来如此。在你看来是呈现出这种感觉吗……」
站在暗夜身旁的凶煞也跟著抬头观赏这幅画。
偏离断崖、孤立于海中的石柱,看起来果然格外孤独。
自己知道这幅风景。除了战斗经验以外,暗夜极少回溯过往的记忆。可是,在她心中确实也存在著难以忘怀的风景。
暗夜以前曾经去过这幅画作所描绘的场所。有一名男子为了营救女儿而来到这座小岛,日以继夜地浴血奋战。那名男子正是暗夜的第一个契约者。
他虽然打著营救女儿的目的而战,可是在一次又一次拔出战乱魔剑应敌的过程中,逐渐遭到疯狂气息影响的他开始转而追求战斗。明知拔剑出鞘会有何下场,男子仍主动选择沉沦于疯狂之中。
男子太弱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与疯狂气息共存的人。
男子的下场十分凄惨。他持续战到岛上所有生物全数死绝,连仇敌跟自己的女儿都命丧黄泉,而当他一理解到岛上只剩自己一个活人,便立刻选择自杀。
暗夜这个人格就是在男子自杀后才成形。
战乱魔剑孤伶伶地在海上漂流,直到遇见下一任的契约者为止。只是新的契约者也同样在订定契约后,立刻受到疯狂气息感染,极尽失控之能事,最后踏上自我了断的绝路。
下一个、又下一个、每个宿主均陷入疯狂,最后孤独而死。
至于暗夜,也同样——
「…………」
此时,凶煞冷不防地伸手轻搭暗夜的头。她的意识旋即被拉回现实,他手掌的温度则像是触摸到自己那条结冻的魂魄一样。
暗夜冷眼抬头仰望,只见凶煞白画作移开视线,低头对著她展露笑容。
(……真是够了。)
就是这种顿悟一切的态度令她感到不爽。可是他却又不开口询问暗夜。无论是过去或未来,他一概不问。暗夜倒也不是希望他提问。就算他真的问了,暗夜也不打算做出回应,但总之就是觉得他的态度很令人火大。
然而,她却怎么也不想拨开他的手掌。
「……那你又如何?」
「嗯?」
「你对这幅画有什么看法呢?」
发问的人明明是自己,暗夜却差点抱头大喊『我在做什么啊』。明明认为现在的距离感是理想状态,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意著凶煞的过去。我到底是怎么了啊?难不成是目睹了凶煞看见女性照片而流泪的光景,使我动摇了吗?
暗夜对自己发问的举动感到后悔莫及,可是凶煞却收起笑容微眯双眼,目光尖锐地注视著画作。
接著——
「这个嘛,我认为……屹立不摇的海蚀柱,绝对是代表男性的象徵。换言之就是小——」
暗夜更进一步地对自己发问的举动感到后悔,直接起脚踹中凶煞的胯下。接著暗夜撇下伴随『0H!』的惨叫声跳离地面的凶煞,怒气冲冲地走向美术馆出口。
「开什么玩笑啊。这股不耐烦的感觉究竟是怎样?一点都不像是我的风格嘛!所以才说我最讨厌假日了……」
她自言自语,走到大马路上,穿越交差点广场准备回家。
此时却有一道黑影挡在眼前。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在进行街头演讲的那名男子。
男子不知为何在暗夜的面前蹲下,定睛注视著她的脸。
当暗夜感到诧异之际,男子开口说道。
「小姐……刚才你听了我们的演讲对吧?整条街上,只有你跟你身旁的那位大哥哥,愿意聆听我们的心声……」
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以眼窝凹陷的金壶眼看著暗夜,对她说出这句话。暗夜虽然视若无睹地试图闪身离开,男子却突然抓住她的双肩。
「都没人肯聆听我们的声音。只有你们两位理解我们的想法。」
只见忙著演讲的其他人也纷纷聚集至男子背后,他们个个均呈现眼神涣散的状态。
(啊,这下子麻烦大了。)
对人类的疯狂气息很敏感的暗夜一看就知道。
肤浅的疯狂气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类,只会散发出一股苦涩且黏腻,又奇臭无比的疯狂气息。
暗夜当场确信……这帮家伙接下来绝对会惹事生非。
「就算试图向未曾失去过的人们表达心声,也打动不了他们的心灵。所以我们才决定采取行动……只要经历过失去的痛苦,相信他们一定也能明白……!」
(原来如此。这种武断的思考反而令人钦佩。)
「害你们这样的善良人士遭到波及,真的很过意不去。可是,相信你们必能理解……!」
(会懂才有鬼啦,蠢蛋。)
男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不知有何用处的按键。
我就知道——当暗夜如此心想的瞬间,男子已经动手按下按键。
矗立于暗夜背后的美术馆里头随即发生爆炸,所有玻璃窗同时碎裂。人们四处逃窜,美术馆内也飘出大量爆炸浓烟。
虽然转眼环视惊声尖叫此起彼落的交差点广场,暗夜的思绪却十分冷静。
(唉——居然策动这么肤浅的恐怖攻击。这种行动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的立场更加站不住脚,难道这帮家伙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
当内心浮现出『他们不懂吧』的念头之际,男子以手臂勒住脖子的方式擒下暗夜。而聚集于背后的那些人也跟这名男子一样,身上都绑满了炸弹。
「媒体必然也会注意到我们的声音!会将我们的心声传达给全世界……!」
白痴。你们也太瞧不起审问会的情报管制系统了吧?光是审问会在这方面的表现,就已到达连敌对的暗夜都赞不绝口的境界。只不过这次与其管制情报,倒不如直接开放媒体转播,更能有效提升一般民众对魔女及其拥护者的厌恶感,因此审问会有可能放任媒体转播现场状况……
忙著左思右想的暗夜,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乖乖沦为人质。
我讨厌被卷入麻烦风波当中。还是快点让身体化做粒子,飞回凶煞身边算了。刚才那场爆炸可能害他暂时处于死亡状态,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在暗夜准备采取对应行动之时。
「——不准动!放开那名女孩!」
在被浓烟遮掩的视野当中,隐约出现一道黑影。见这道黑影逐渐逼近,男子们也跟著倒退。最后,从浓烟中现身之人——
「……不会吧。」
「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害无辜民众遭到波及有什么意义啊!」
——是一阶堂真理。
她干嘛偏偏挑这个时候现身啦?八成是认为这个举行街头演讲的团体有问题,因此早就被35小队盯上了。
「小兔、凤樱花,你们都先别行动。我会试著说服他们……!」
真理对著耳麦小声嘀咕了几句。暗夜则是傻眼地叹了口气。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想法那么天真。可是这下该如何是好……我从没在真理面前启用过拟人化模式,所以她大概不会发现我就是战乱魔剑。但若现在化作粒子,就会被侦测到魔力变化而导致身分曝光……那样又太麻烦……)
今天真不该答应陪凶煞上街约会啊。
「那位小妹妹,你放心。姊姊绝对会设法救你!」
额头不断冒汗的真理,为了让暗夜感到安心而面带笑容如此说道。
怎么办?总之先这样好了。
「呜哇——救命啊——贫乳的大姊姊——」
「……嗯?你刚说什么?」
真理的笑容瞬间僵化,鬓角冒出数条青筋。
糟,我说溜嘴了。接下来还是别再多话,乖乖当个人质比较好。
真理开始说服男子们。在他们当中,有人的妻子惨遭审问会杀害、有自从女儿被逮捕后,直到她病死为止都没能获准前往监狱探视的父母档、有因冤案被捕后,被送往终极监狱冰封超过四十年以上的魔女家族。每个成员的状况都一言难尽。
「但就算你们这样做,也绝不可能促使魔女的待遇获得改善啊……!为什么不能一如往常地继续发声就好呢?」
「就算我们在这里喊破喉咙,也没人会听进去……!」
「没这回事!像我每次行经这里的时候,必定会——」
真理对他们诉说自己的身世。包括身为魔女,为了争取魔女们的自由而加入审问会,过著天天奋战的生活。以及平常总是藉由在这个场所聆听他们的心声,重新提振冲劲。
「我一定会设法争取到魔女的自由……所以,请你们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好一段令人脑袋发痒的说服。暗夜可是很努力才压抑住打呵欠的欲望。
(真是够了……我完全搞不懂凶煞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女人啊?)
暗夜看著试图说服这个集团的真理,冷眼低下头。
她完全无法理解如此想要说服这群人的真理。
(这种女人到底哪里好啊……)
闷闷不乐的情绪令她感到愈来愈不耐烦。而在挟持自己当做人质的男子背后,则见被害人协会的其他成员几乎都快被真理的发言所打动。宛如描述他们的心境变化一般,覆盖住广场的浓烟缓缓散去。耳边亦可听见骑士团车辆所发出的警笛声逐渐接近现场。
「啧,现在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但在此时,主导的男子再度按下按键。
设置于交差点广场陆桥的炸弹轰然引爆,赫见有一对亲子档躲在桥下避难,真理连忙飞奔而出。在崩塌的陆桥即将压垮亲子档的前夕,及时施展防护魔法。真理的身影与亲子档就这么一同被埋在瓦砾堆底下。
浓烟再度笼罩住视野。
(唉——……不过也好啦,如此一来就能毫无顾忌地化作粒子啰。)
审问会的警车愈来愈逼近现场,赶紧趁著浓烟弥漫时开溜吧……想归想。
「我、我要顺便炸死审问官……!带几个审问官上路,至少也能稍微……洗刷妻子的憾恨……!」
看来这名失去理智的男子似乎打算自爆。
区区炸弹并无法对暗夜造成任何伤害。很好很好,赶快动手啦。反正事情都已经闹这么大了,后续处理一定麻烦到不行,所以他要是可以一口气顺便炸死聚集在这一带附近的所有审问官,那自己就能趁乱逃离现场。
就在暗夜松了口气的同时。
「——真是够了,今天我可是为了歌颂和平才出门逛街耶。我本来都已经打定主意了。」
却见某人踩著清脆的脚步声,从即将崩塌的美术馆中缓缓走近两人。
「我本来不打算动杀、也无意伤害他人。今天撇开绝望不谈……休假,我本来是如此打算的。」
这道身影,穿著被爆风刮得破破烂烂的服装,出现在暗夜等人的面前。
「可是呢,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虽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但你这家伙已经踩中我的地雷区了。」
他划破浓烟,翩然现身。
但脸上却挂著一张相当罕见的可怕神情。面对勃然大怒的主人,暗夜也不禁露出苦笑。
现身的凶煞浑身充满怒火。
他之所以勃然大怒,是因为这个人害他的休假转变成开杀的日子吗?
(不对,原因是出在真理身上吧。)
你竟敢伤害我心爱的真理小姐!大概就是带有这种涵义的愤怒表情。
结果不出所料,凶煞重新戴好裂开的眼镜,对化身炸弹魔的男子说道。
「你竟敢——」
(喏,我就知道。)
「——你竟敢随便触摸我的暗夜!」
(………………………………………………………………咦?)
暗夜露出了实在很适合用『茫然』一词来加以形容的表情。
愤怒的凶煞掰响拳头,定睛瞪视男子。
「这孩子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名、唯一一项……唯一只属于我的存在。管你是谁,除了我以外的人类都不准碰她。」
听见伴随魄力十足之低沉嗓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暗夜当场睁大双眼。
与其说是格外撼动心灵,不如说是直接穿透了她的魂魄。
「觉悟吧,你这混帐东西——我这就亲自用绝望痛扁你一顿!」
一旁的暗夜始终瞠目结舌。
接下来的凶煞行动简直快得吓人。他压低腰,一口气缩短间距,从男子手中抢回暗夜,并顺势分别给了男子的心窝及太阳穴一记重拳。
既没使用魔力、亦没动用魔法,凶煞只凭单臂就将男子揍倒在地。
暗夜吓得阖不拢嘴。
目瞪口呆的她,得到了公主抱的待过。
看著仍然保有意识,整个人却微微痉挛无法动弹的男子,凶煞这才吐出一口气,收起怒不可遏的神色。
「暗夜,你没事吧?」
「……咦?」
「虽说我晓得你毫发无伤,但你被他摸到什么地方?我现在立刻用舌头帮你消毒,快告诉我正确部位!」
脖子吗?还是脚?或是胸部?见凶煞边说边将脸凑近,暗夜瞬间恢复理智,连忙用手推开他的脸。
「住、住手啦你这变态!还有别管那么多了,快溜吧!要是被真理看见你出现在这,只会惹祸上身不是吗!」
「那不重要,帮你消毒优先!够了,快点让我舔!」
「开什么玩笑啊!你、你听,警笛声都已经来到附近了!」
暗夜拚命挣扎著从凶煞手中跳回地面上。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尚未完成。」
「就跟你说不用消毒了!等回到家后想怎么舔都随你高兴,总之现在快逃啦!」
「不不。我是指我还没赋予那个男子绝望。必须趁浓烟散去之前搞定。」
语毕,凶煞这回转身走向倒地不起的男子身旁。
男子虽然还有意识,但似乎因为颈骨骨折的关系,造成他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于是凶煞单膝跪在男子身旁,嘴巴挨近他的耳边。
接著,小声嘀咕了一番。
「————!」
瞬间,男子睁大双眼,盯著凶煞不放。
凶煞则是露出阴沉笑容站了起身。
接著,缓……缓张开双臂,低头睥睨男子。
「啊,唔————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的呻吟及惨叫声响彻现场,凶煞脸上则浮现出由衷感到欣喜若狂、乐不可支,同时又浮现一如往常的肤浅兼下流的笑容,开口补上一句。
「长久以来的会错意,真是辛苦你啦。」
暗夜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可以肯定的是惹火了男子。男子控制不住情绪,企图按下手中的自爆按键。
下一瞬间,枪林弹雨贯穿男子的躯体。原来是齐聚现场的审问官们,同时开枪射击企图自爆的男子。
男子的惨叫声戛然中断,遭子弹肆虐的身体猛烈痉挛。口吐鲜血的男子,直到最后仍睁大双眼怒瞪凶煞。
凶煞也彷佛要让自己永远烙印在他的眼帘之中一般,持续露出阴沉的笑容。
五分钟后,早早开溜的凶煞及暗夜已经远离爆炸现场。
「到这里应该就可以放心了吧。呼——真是够了,原订计画都被打乱了。有种假日被叫回公司上班的感觉啊。」
「…………」
沿著昏暗小巷行走的暗夜,觉得有点尴尬地看著凶煞的侧脸。
该不该问?需要问清他刚才为了自己而发飙的理由究竟为何吗?
(这算什么……如此一来,岂不是显得我好像很在意当时的那句话吗?)
不,以她目前的心境,就算打死也说不出『我早就没放在心上』这句话,只是她总觉得万一问了,很有可能会造成自己身为魔导遗产的存在概念,或者说是尊严随之崩溃,因此她才认为不该深入追究。尽管说她目前的内在早已彻底瓦解也绝不为过,但至少也必须设法遏止表象都跟著崩解的事态成真。
更何况,刚才凶煞应当已经明确地说过理由才对。
『这孩子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名、唯一一项……唯一只属于我的存在。管你是谁,除了我以外的人类都不准碰她。』
撼动暗夜魂魄的这句话就代表一切了吧。一方面固然是受到在美术馆沉浸于过往的感伤后便发生事件的影响所致,不过坦白讲,听见这句话的暗夜率直地感到高兴。当然是以魔导遗产的立场而言。
(像那种程度的赞美……我应该坦然接受才对吧?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况且是以魔导遗产的角度而言……这只是再单纯不过的光荣吧?)
想归想,暗夜终究还是无法开口对凶煞讲出「谢谢」或「我很高兴」之类的话。
就算内心再怎么兴高采烈,就是不形于色。
「呃、那个啊……」
「嗯?」
「你对刚刚那个男子说了什么啊?我姑且有点在意。」
尽管在意的不是那回事,可是为了避免自己减少发言暗自窃喜的事实穿帮,她便试著拋出话题。
只见凶煞回了一句「哦,那个啊」,就开始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人因为妻子遭审问会杀害,因此成立被害人协会,透过那种方式试图向大众传达心声……但我只不过是告诉他误会得太过夸张罢了。」
「……?」
「或者应该说,是我告诉他完全搞错了憎恨对象。」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他别把一般民众拖下水吗?」
回了句『错错错』的凶煞竖起食指继续说道。
「——那个人的妻子,其实是我杀的啦。」
暗夜的表情为之一僵,同时也暗自嚷了声『原来如此』,并发现所有疑点全数跟著豁然开朗。包括他在聆听街头演讲时所流下的眼泪、以及凝视女子照片所流下的眼泪等等,说穿了就是……
「大概是五年前吧。我在出任务时偶然撞见审问官,就把在场所有人通通杀光……但其实他们似乎是正在缉捕一名后天性的魔女……就是那个人的妻子。虽然是在杀完才发现,不过既然这么凑巧,我就把杀死审问官的罪名通通推到那人的妻子身上,从现场溜走啰。」
「…………」
「那人以为是审问会派人杀害自己的妻子,所以尝试推动过许多种不起眼的抗议活动,只可惜全都搞错目标了。他对审问会的批评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那,你刚才掉眼泪的原因是……」
「嗯。我只是心想『他实在太悲剧了啊——』,所以才掉下眼泪啊。因为他的所做所为就是一桩悲剧没错吧?」
暗夜从双眼闪闪发亮地寻求认同的凶煞身上移开视线。
有种激情瞬间消退的感觉。包含直到刚才为止的魂魄悸动,以及有点心跳加速的感受等等,各种的情绪。彷佛挥了个超大号的空棒一样,彻底冷掉了。
从头到尾、无论有没有放假,凶煞就是凶煞。
「我突然觉得累死了……今天就直接回家了啦。」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的约会才刚开始好吗?」
「啊?」
「我已决定要把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用在你身上。你就乖乖奉陪到最后吧。」
凶煞沐浴在从小巷弄出口透射进来的光芒之中,转身对她伸出手掌。
带著像个笨蛋,又像个小孩子一样乐不可支的笑容。
暗夜则是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以一如往常的冷淡眼神看著凶煞。
(……算了……今天姑且就顺著他的意吧。)
于是,她显得有些佣懒……可是却又有点开心地牵起了他的手。
***
——在遥远的时空尽头。在几乎令人神智不清的过去,在群星与明月均隐而未现的漆黑夜空下,他在海边遇见了一把剑。
他屈膝跪倒在沙滩上,尽情大笑。他夸大地张开双臂,对著只余黑暗的天空发出尖锐笑声。
插在沙滩上的这把剑,静静凝视著这个人哄笑的身影。
包覆著他的疯狂气息,非常苦涩、非常浓烈,品质恶劣到让人想吐,跟优美完全沾不上边。
笑声绵延不绝。沙滩上仅他一人。
除此之外,只剩下多达数万具的人类尸骸,以及被鲜血染红的大海。
好像在笑这片笼罩著自己的黑暗一样。
如同对自己的绝望感到愉悦一般。
以及——彷佛孤单地痛哭不止。
透过这道身影,长剑瞥见了他的魂魄色彩。
目睹既漆黑、又昏暗,却又散发出如同黑珍珠般璀璨光彩的那条魂魄,长剑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他察觉到长剑的视线。长剑也捕捉到他的视线。
他看著那把绽放黑色光泽的长剑,心平气和地展露微笑。
接著,他开口询问。
『你,愿意与我的绝望同行吗?』
长剑反问他。
『你,愿意与我的疯狂同行吗?』
——这就是孤身一人的两者,首度邂逅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