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于是,兔子投身炼狱 第五章

——北区,未开拓的树海。

飞鸟在这片树海里,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作「寂静的世界」。

野鸟让森林树木摇晃的声音。

野兽蹑手蹑脚窜过树海潮湿土壤的动静。

飞鸟竖耳聆听在林中回响的各式各样叫声,把柴薪放进用来取暖的火堆里。

「好安静……说不定这是我来到箱庭以后第一次经历这么安静的时间。」

「…………」

黑兔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她已经抱膝沉思好几个小时,只是偶尔会重复做出把树枝丢进火里的动作。

虽然飞鸟并没有直接发问,但黑兔离开「煌焰之都」畴,大概发生了什么有强烈冲击性的事件吧。被阿尔玛特亚保护后,黑兔一直是这种状态。

她大概是不想被焦躁和不安支配才不愿开口,然而这种行为反而让飞鸟更加担心。如果是以前的黑兔,在这种时候她更会努力打起精神,想办法缓和气氛吧。

思考到这边,飞鸟甩甩头像是要换个想法。

(我这笨蛋。就算黑兔总是担任开心果的角色,连这种时候都要求她实在太过分了。不可以对失去力量的黑兔造成更多负担,我必须振作才行!)

嗯!飞鸟鼓起干劲。

她判断正是因为处于这种苦境,现在更应该发挥传言中的「女性力量」。虽然不明白这个词语的正确意思,但对于昭和女性的飞鸟来说,她将所谓的「女性力量」解释成贤内助的功绩——换句话说,是女孩子应该要成为幕后功臣的意思。而现在,正是该把在箱庭锻链出的沟通能力拿出来好好发挥的时候。

下定这种决心的飞鸟虽然明知得不到回应,但还是继续讲着一些漫无目的的话题。

例如当初刚被召唤到箱庭,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丢进湖里的事情。

打赢和「Fores Garo」的战斗,宣布「No Name」要重新出发那时的事情。

还有和「Perseus」、「黑死斑魔王」,以及在「Underwood」发生的战斗。

……回顾起来,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自己等人还真是经历了不少战斗。

「我们来到箱庭以后,黑兔你对什么事情最有印象?」

飞鸟把想讲的事情都说过一轮后,再次把话题丢到黑兔身上。

虽然她意气飞扬地开始行动,但己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所谓会话必须有来有往才能继续,如果其中一方一直不愿回应,当然会把题材都用完。

树海树木摇晃的声音,还有虫子和野兽的呜叫声更加突显静默。

脸上挂着笑容,背上却流着冷汗的飞鸟继续等待。

依然抱着膝盖的黑兔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唐突地开口说道:

「……飞鸟小姐会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

「后悔来到箱庭。」

——飞鸟瞪大眼睛。

黑兔这句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但同时,久远飞鸟也终于理解。

她究竟在烦恼着什么。

「黑兔,是不是十六夜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飞鸟的问题,黑兔身体发抖像是在畏惧什么。光是这样,就让飞鸟大致掌握到出了什么事情。这就是黑兔保持沉默的原因。

虽然阿尔玛特亚没有交代清楚,但十六夜在那时肯定已经受了重伤。没说实话是她不想让飞鸟赶去救援的忠诚表现吧。

还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黑兔没有回答飞鸟的提问,继续自顾自说道:

「召唤出各位后,人家……还有『No Name』都整个改变。虽然您剪能无法相信……但以前根据地里笼罩着更阴郁的气氛,光是要努力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剩下的少数同伴,也因为生活太困苦而接二连三离开。其中,甚至还有抛下自己小孩的人。」

这是飞鸟第一次听说的事情。

然而考虑到箱庭这世界的文化,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大型的共同体维持生计的主轴,是靠着举办名为「游戏」的娱乐活动。大部分的买卖都只是副业。

无论对组织多么留恋,失去旗帜和名称后,就不可能再度举办游戏。所以当然很少有人愿意继续留在组织本身已经被宣告死刑的共同体里。

有些人是为了保护家人所以离开,也有些人舍弃了家人。

对于「No Name」来说,落日后的三年肯定是地狱般的日子。

「人家并不打算责怪那些离开的人。在箱庭那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反而是我们比较奇怪。只要放弃坚持并宣布解散共同体,至少还能够避免他们叛离,当时就是这样的状况。如果创立了正式的共同体——各位就不会被这么没出息的共同体召唤。十六夜先生也是,应该就不必赌命去打那么残酷的战斗。」

讲到最后,黑兔的声音里已经带点哭音。

听到黑兔这种和平常判若两人的泄气发言,让飞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知道黑兔在烦恼,仉没想到她对自己苛责到这种地步。

飞鸟反射性地想要反驳,但在即将开口之前改变心意。因为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对这种深陷死胡同的人说些什么。不管飞鸟说什么,黑兔都会继续自责吧。

——飞鸟并不知道,黑兔在两百年前遭遇过类似的状况也因而失去双亲。

为了让黑兔逃离三头龙而丧命的双亲,和十六夜的背影实在过于相似。她的不安和恐惧正是源自于此处。

衰败时那燃烧般的过去,在脑海里盘据不去。

两人的对话也到此中断,沉默支配了现场。

只有穿过树海的夜风造成声响,让篝火随之晃动。

还以为这情形会持续到黎明——但突然,飞鸟轻声说道:

「我……来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

「是我过去世界的事情,之前我应该只有提过时代之类的大略状况——是了,从我的家人和学校的事情开始说吧。」

飞鸟把长发往上拨,收起笑容。

黑兔的表情到这时才第一次有了变化。其实飞鸟比十六夜和耀更不愿提及自己的环境。虽说十六夜和耀也不至于主动开口,但只要发问,两人起码都讲过关于家人的事。飞鸟虽然也有说一点财阀和以前时代相关的情报,却只对故乡的详情顽固地绝口不提。

纵使不清楚飞鸟的心境到底有什么变化,但黑兔还是表现出要静静聆听的姿势。

「不过……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我以前有说过自己被送进女生宿舍吧?」

「啊……是。」

「那就从这件事的原委开始说起——或许你会感到意外,但十岁以前,我一直是去学堂上课。虽然那是个严格的地方,但我有交到不少朋友,也受到教师们相当程度的信赖,和亲戚间也没有那么复杂。就连成绩——以我那时代的范围来说,算是很优秀。嗯,毫无疑问。毕竟我可是顺位第一的当家候补。」

飞鸟得意地稍微挺起胸膛。

由于她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告终的时代,多少有点不知世事,但这样并不代表飞鸟脑袋不好。说自己以前成绩优秀的发言肯定是事实吧。

还有交到朋友,受到信赖,和亲戚关系良好等等肯定也没有夸大……至少,在她被送入女生宿舍之前确实如此。

「后来周围的态度开始一点点……真的是开始一点点改变。有时候人们会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或是露出像是在看什么恐怖东西的视线。虽然我也对于周围过度配合的状况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我自信这一切都源自于对我本身的评价和信赖,所以并不是那么在意。」

久远飞鸟是个心智坚强,而且正义感强烈的少女。

即使碰上无端指责或抨击,她也会以有条不紊的口才和态度来排除吧。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她,也无法抵抗所有来自周围的压力。

当时的飞鸟只是个不知道恩赐是什么的年幼十岁少女。

即使已经确定她会被送进全员住宿制的学校并远离亲人,飞鸟也不可能产生意图全力反对的想法。

「但是啊,就算发生这种事,我还是相当积极正面。即使确定必须转学到位于深山,跟隔离设施没两样的地方,或是必须住进新学校,我还是像这样握起拳头,自己说道——

『为了挽回身为优等生的名誉!换个心情好好加油吧!』」

「……嘻嘻,很有飞鸟小姐的风格呢。」

看到飞鸟拚命想要炒热气氛,黑兔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反而让飞鸟烦恼起是不是该讲到这里就好。

不过她又转念觉得不讲到最后就没有意义,因此带着困扰笑容继续说道:

「总之,带着热诚前往新学校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毕竟那里位于深山的森林中,所以各方面都很不便。要经过险峻的山道和悬崖才能到达位于山麓的城镇,女生宿舍四周也耸立着混凝土墙,经常有警卫巡逻。跟监狱简直没有两样。」

「…………」

「住进出入都需要取得许可的女生宿舍后,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行李正打算睡觉,舍监却冲了进来。我还在想是出了什么事,舍监就一脸苍白地这样说:

『你的朋友们浑身是血地溜进了女生宿舍。』」

黑兔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要是兔耳还在,一定会整个往旁边歪吧?而且既然说是朋友「们」,代表去见飞鸟的人不只一两个。

飞鸟带着自嘲笑容望向天空。

「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不过我的确认识那些来见我的人,每一个都是从小就和我感情很好的朋友……嗯,老实说,我把他们都当成挚友。他们为什么会跑来这种深山里见我呢?我一问理由……他们就楞楞地这样说道——」

「是飞鸟你以前自己说过的呀,说我们是朋友——所以要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额头上滴下鲜血。

越过险峻的山路。

不抱任何疑问。

被自己认为是挚友的这些人,带着诡异的笑容说出那些话——

「这瞬间……就算是我也终于懂了。原来我的发言有扭曲别人意志的力量。周围的人说得没错……原来我真的是个会蛊惑人心的魔女。」

看到飞鸟似乎很难为情地讲着往事,黑兔无言以对。

更觉得刚才自己没想仔细就笑了的行为很丢脸。

虽然飞鸟讲这些事情时保持着开朗态度,但当时她周遭人们的态度肯定完全改变。绝望和冲击也会比她形容得更加严重,但年仅十岁的少女却必须去承受。

周围的视线中当然会出现疑惑和恐惧,但也包含了争夺继承权和背叛吧。

如果不是那样,在重男轻女思想强势的昭和时代还能深受期待甚至被推举为当家候补第一顺位的才女,怎么可能会被丢进深山的隔离设施里。

前面也有提过,久远飞鸟是个心智坚强,而且正义感强烈的少女。

每当她开口试图改正时,不管飞鸟本身想法如何,都会封杀对方的意见,扭曲对方的意志。过去坚信自身洁白,保持条理分明抬头挺胸态度的少女,却被残酷的现实击垮。

真正错的人是我——原来……我是蛊惑人心的魔女。

「那……那么……您和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那次之后就没再见面了。虽然陷入错乱大吼大叫讲了很多事情,但洗脑好像有解除。应该过着正常的生活吧。」

那么,飞鸟小姐您呢?黑兔原本想反问,又慌忙闭上嘴。

察觉到这一点的飞鸟仲了个懒腰继续说:

「后来的我和现在一样,毕竟我天生就是这种个性。只不过是受了点挫折,当然不可能被矫正。所以我后来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还是主张是对,错误的事情还是主张是错。如果硬要找出改变的地方……那就是我再也无法相信周遭人们的真正心意,只有这个而已。」

在强制戴上面具的世界里,只身一人持续主张自己是正确和正义。这是多惨的情况,是唐吉诃德也比不上的滑稽。乍看之下虽是喜剧,但这绝对不是喜剧。

在这世上,没有比「无法共享的正义」,以及「不会对立的恶意」更缺乏意义的事物。

这不是孤独又是什么?不是悲剧又是什么呢?

不需要被关进深山的监狱里,久远飞鸟自出生起就已孤独。

「……飞鸟小姐为什么要跟人家说这些话呢?」

黑兔战战兢兢地发问。对久远飞鸟来说,刚才那番话应该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黑暗过去。至今绝对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为什么现在却改变心意呢?也难怪黑兔会感到疑问。

飞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望着天空保持沉默。

当月光从云层后方露脸时——飞鸟站起来,带着耀眼的满脸笑容对黑兔说道:

「所以黑兔,真的很谢谢你把我叫来箱庭。」

那是比星星比月亮都更耀眼,不带任何忧愁和羞愧的笑容。

率直得像是在反应久远飞鸟的灵魂。

「……啊……」

黑兔到此时才终于回想起来,眼泪也再次涌上。

看到黑兔被阴郁的情绪支配而忍不住表露出脆弱,飞鸟拚命地试图承受。而她为了让黑兔不要继续自责,努力思考该怎么做的结论,就是坦白讲出自身过去的丢脸往事。

——真的很谢谢你把我叫来箱庭。

「舍弃家族、友人、财产,以及世界的一切,前来我等的『箱庭』。」

谢谢你送来这种充满挑衅的美妙信件。

那是带着对箱庭生活每一天的感谢,出自真心的满足笑容。

「人……人家才是……对于飞鸟小姐和其他两位愿意回应召唤……让人家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感谢……!人家……伦……伦家真的……!」

来到箱庭的人是你们,真的太好了。

黑兔虽然想这么说,但眼泪和鼻水却让她讲不出话。飞鸟带着苦笑拿出手帕递给黑兔。

「十六夜同学一定没问题。因为他至今为止都没问题,所以这次肯定也没问题。」

「是……是的……!」

「我不知道那家伙是最强的弑神者还是什么,反正不是我们的对手。赶快打倒那种家伙,大家一起回根据地去吧。仁小弟也有一定知名度了,差不多该来尝试担任游戏主办方应该也不错。是吧?」

「是的……是的……!」

绝对要回去。无论敌人多么强大,都要大家一起活着回去。每当飞鸟这样说时。黑兔就感到内心点起温暖的灯火。

这份温暖不是魔女的诅咒。如果在胸中点燃的这份温暖是诅咒,那么世上的恩惠必定也全是诅咒。

黑兔擦去眼泪,带着满脸笑容转向飞鸟。

却在草丛阴影处看到绝望。

「飞鸟小姐,请趴下!」

黑兔拉着飞鸟的衣领,强制她趴下。

这突如其来的行动让飞鸟吃了一惊,但理由却在下一瞬间就立刻揭晓。

有个压倒性的威压感从两人头上跳过。如果飞鸟还站着,恐怕已经被咬烂,五脏六腑也掉得到处都是了。

跳过她们头顶的袭击者——纯白双头龙的红玉双眼泛出光芒,张嘴大吼:

「GEEEEYAAAAaaaa!」

原本宁静的树海之夜响起凶猛的吼叫。

飞鸟挥动唯一带在手边的「哈梅尔的破风笛」,让树木获得模拟神格并下令:

「可恶……!在我们逃脱之前,必须阻止双头龙!」

树木像是获得生命般发出鼓动。

森林的树枝化为千根箭头,树干成为百把尖枪,贯穿双头龙的四肢。就算原本只是普通的树木,获得模拟神格的这些树却远比普通武器更为强力。

然而做为代价,树木会急速凋萎成为枯木,彷佛已经用光了生命。这次和之前不一样,并不是慢慢地让土地本身化为神殿。

被模拟神格燃尽灵格的树木转眼间就成为枯木并一一崩毁。

双头龙虽然喷着鲜血,但还在用力咆哮。

他的血液又产生出一头龙,让敌人的数量逐渐增加。飞鸟原本判断就算数量增加,若双头龙只有一只还是能逃掉,这时却听到黑兔的惨叫而回过头。

「飞鸟小姐!还藏着一只!」

拥有灼热身躯的双头龙出其不意地攻击飞鸟。然而拿出来当饮水来源的水树树枝在先前的命令中已经获得模拟神格,并为了保护飞鸟而放出水流。

水流和喷火互相冲撞,引发几乎完全覆盖周遭一带的水蒸气,遮挡视线。

认为这是大好机会的飞鸟握住黑兔的手,开始往前跑。

「快逃吧!」

「可……可是要逃到哪里?」

「既然有双头龙,表示这里距离『煌焰之都』并不会太远!只要能和阿尔玛特亚会合,还有获救的机合!」

虽说只能听天由命,但也只能赌上这个机会。幸好在树海里发现似乎是灼热的双头龙跑来此处时留下的痕迹,只要沿着痕迹走,或许还能有办法。

「绝对……绝对要活着回去!」

不能结束,不能在这种地方结束,绝对不能结束。

不能抛下年长组们死去。

还没取回旗帜。

还没取回名号。

还没打倒仇敌的魔王。

还没有举行过万圣节活动!

怎么能在连一个目标都还没达成的情况下结束呢!飞鸟以全力往前跑。

然而在面对双头龙时,这是过于鲁莽的行动。

「GEEEEYAAAAaaaa!」

双头龙的咆哮瞬间吹散笼罩这一带的水蒸气。光是这样,纤弱的飞鸟和黑兔就宛如桔叶般地被吹飞。

两人全身都撞到树上,像只小虫般痛苦翻滚。

过去都是因为有阿尔玛特亚这个强大的屏障才能战斗,只拥有人类身体的飞鸟光是受到神灵的气息,就有可能失去性命。

在树海里翻滚,后脑并撞上树干三次的飞鸟出现脑震荡,即使视界摇摆不定,她还是抬起头表现出战斗意志。

然而灼热的气息已经逼近飞鸟眼前。

「…………」

这步步进逼的火烫空气让飞鸟不寒而栗。

连还在左右摇晃的脑袋也能理解。

飞鸟眼中因为悔恨和歉疚而盈满泪水,并做好丧命的心理准备。

「飞……飞鸟小姐!」

黑兔朝着飞鸟和双头龙这边跑来。

她同样全身受到撞击甚至差点吐出来,但她对自己毫不关心。凭现在的纤细手臂无法抱起飞鸟吧,或许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即使心知肚明,黑兔还是在树海中往前冲。

就像在遥远过去——佛教故事中「月兔」奉献自身那样。

为了保护最爱的同伴,黑兔跳进了灼热之中。

*

——「煌焰之都」,附近的树海。

和钢铁天使交战却慢慢被逼入绝境的琳等人看到在树海深处燃起的火柱后,察觉有双头龙在附近战斗。

琳一边丢出手上最后一把小刀,同时狠狠咂舌。

「是谁在和双头龙战斗……?」

响遍树海的咆哮和火柱引走她的注意力。钢铁天使没放过这个破绽,利用空间跳跃瞬间缩短距离,对着琳挥下大剑。

然而那把大剑无法碰到琳。

她拥有能操纵相对距离的恩赐,在保护自身时可以称为最强之一。因为所谓「操纵相对距离」等同于能够间接操纵对象物的到达速度和到达时间。

突然失去速度的大剑继续以迟缓的动作挥空。

这次换成混世魔王的龙炎和奥拉的竖琴逮住破绽出手。

「快配合我,老女人!」

「谁是老女人!」

奥拉横眉竖眼地拨动黄金琴弦。这把竖琴附有凯尔特神群的神格,能操纵天候唤来雷鸣。天雷如雨般往下倾注,贯穿钢铁天使的身躯。

闪电和火焰粉碎钢铁装甲并笼罩住天使,然而破坏的部位却立刻被修复。很明显,两人的攻击没有效果。

「啧!这代表就算只是木偶也依然是神灵吗!喂喂!怎么办?凭我们的火力无法彻底打倒他啊!琳小姑娘!」

「这我也知道!只是至少要先弄清楚他是以哪里的天使为原型……!」

不管第三永动机的灵格再怎么强大,应该也达不到凭自身构建神群的程度。虽然外表和骨骼看来像是未知的天使,但核心灵格肯定是向现有的神群借用。毕竟隶属于「Ouroboros」的成员并不是只有魔王。

(是谁……?是谁把灵格借给马克士威?不对,是谁有能力借他?)

讲到天使,大部分的人最先都会联想到圣经中记载的神灵吧?然而实际上被称为天使的神灵,却包括了Angel或Cupid等,可说是各式各样。

在旧约、新约圣经和希腊神群以及罗马神群里都有……例子多不胜数。

(和「Ouroboros」同阵线的神群,而且和第三永动机可能有关系的神灵……例如为了开发第三永动机而投资的财团去借用了神群的旗帜……往这种方向思考如何……?)

例如希腊神群的「Kerykeion」就是一个例子,他们把旗帜借给从一九〇〇年代后期到二〇〇〇年代这期间内证立的财团和商业学校。阿尔玛特亚则是把名字借给神盾系统(Angle System),藉此让灵格更为提升。

然而如果天使的核心来自这个领域,就完全超出了琳的知识范畴。

(为了完全打倒这家伙,必须知道和第三永动机有关的组织或财团,否则无法办到!然而除非是来二〇〇〇年以后,或是更遥远未来的外界人,就不会有这些知识——)

琳让大脑高速运作。这时,突然有强烈的光芒从背后来袭。

「呀啊!」

特别响亮的雷声撼动天空,但那不是奥拉操纵竖琴放出的闪电。耀眼的雷光连续从地面冲向空中,照亮夜空。

闪电怎么可能从地上发出?感到不对劲的仁从格莱亚背上探出身体往下俯瞰。只见那神秘的雷光是来自于先前的火柱中心。

「雷光……?」

可是实力一般的人无法授予使用闪电的恩惠。正如「神鸣」这个名称,这是获得天空神或主神级的助力后才有可能行使的恩惠。(注:「雷」在日文中也可以写成「神鸣リ」)

仁思索着到底是谁在使用闪电,但不消多久,雷光就更加强烈并让树海开始燃烧。

连隔着一段距离的仁等人的视界也被蓝白色光芒笼罩,一行人都停下脚步。远方的闪电和奥拉刚才使出的闪电可说是天差地别,正在无止尽地不断迸出而且还愈来愈强大,让人怀疑是不是打算烧光整片树海。

看到彷佛在鼓舞自身生命的激烈闪电,仁瞪大双眼倒吸一口气。

「该不会……是她……?」

讲到有能力驱使此等闪电的存在,仁只认识一个。

在一道特别强烈的雷光充满这一带的瞬间——使用者和炼狱一起现身。

*

黑兔被灼热的气息吞没,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逐渐被烧烂毁坏。

但是被烧毁的不只是四肢。

还有才刚开始看见希望的明天。

在共同体度过的温暖生活。

以及和来自异世界的问题儿童们一起留下的轨迹,全都虚幻地熊熊燃烧。

这一切都是自不量力的愚者的一夜幻梦。既然要毁灭,明明只有自己等人毁灭就够了,真不该硬是赖着他们的温柔善良,最后甚至害他们也被牵扯进没落的结局。

不该召唤他们前来箱庭。

彼此也根本不该相识。

即使被吹捧为箱庭贵族,在关键时刻自己又能做什么?只是被他们闪耀的才能还有前途给蒙了眼,躲在后面开心庆祝而已吧?

心里有无穷的悔恨,谢罪的言论已经无法传达给对方。

当黑兔彷佛反省一切般地受到灼热焚烧,准备迎接死期时——

夜空里响起震撼天地的轰雷,彷佛要传授天启。

(呜……?)

生与死的境界和七道光一起充满视界。在黑兔的身体即将被烧尽的临终前刹那——遥远过去的残光映入她的眼中。

「…………」

头上是整片的蔚蓝大地,左右是生命没有生存空间的灰包地表和陨石坑。黑兔没花多少时间,就理解这个光景是月面。

看来月面发生了一场大战。

「月界神殿」周围散落着似乎是佛门的旗帜,还有三头龙背上的恶之旗帜。但是眼前背负着那旗帜的人并非三头龙。

而是一个抱着似乎是月族巫女的兔族尸首,哭泣抽搭的战士。

全身负伤流着鲜血,战到刀断箭尽的他并不介意这些事情,而是发出嘶吼般的哭声并抱紧尸体。

——为什么要保护我?

此身反正是天生的恶神。

明明被哪个人打倒,正是魔王的宿业啊——

这滂沱的泪水和悲痛的叫声,让黑兔明白战士的身分。

他是和「拜火教」的阿吉·达卡哈同样背负着「恶」之旗帜出生,后来却被称为善神之首的人。

好酒、好女色、好战,同时还深爱人性善良的善与恶之神灵。

军神「帝释天」。

这种不顾羞耻也不顾体面,爱怜地紧抱着女性的尸体并不断哭泣的身影,让人完全不觉得他是恶神或魔王。为了在战祸中消逝的生命哀叹的样子,已经连神灵都算不上。那小小的背影反而很类似人类的渺小。

(这个兔族的巫女……难道是……?)

在佛门与帝释天的最终战争中,挺身保护已经准备要以魔王身分遭到讨伐的他,宛如虚幻般失去生命的兔族少女。她全身到处都焦黑崩毁,就像是曾受到炼狱的火焰烧灼。

已经断气的巫女即使处处负伤,嘴边还是浮现着满足的笑容。兔族少女死后的脸上,只留下因为成功保护最爱之人到最后而放心的表情。

兔族的少女奉献自己的一切,改变战士身为恶神的命运。

眼前的悲剧才是佛教故事「月兔」的真相……黑兔在灼热中领悟到这一点。

(我的主神……我的祖先……!)

目睹遥远祖先这虚幻但尊贵的赴死之姿后,黑兔振奋起自己的灵魂。

就算失去灵格,失去恩惠,但勉并没有失去「月兔」的高洁气骨。如果说两百年前的悔恨束缚着这个身体,如果为三年前的落日深感痛苦悲伤,那么不趁这次机会一雪旧恨,又能在何时动手呢?即使会就这样落入地狱,即使会遭到炼狱烈焰焚烧,要是没能守护同志到最后,死也无法瞑目。

——谢谢。有人愿意对只是在依赖他人的自己这样说。

——我们是同伴。有人会开心地这样称呼自己。

——我会拯救你们。有人强而有力地拉着自己前进,直到今天。

所以无法结束。

不能以这种形式结束。

这次,一定要保护同伴到最后!

既然此命将绝,至少要为同伴牺牲。我的生命啊,现在正是炽烈燃烧之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这声临终的惨叫,黑兔的全身也被烧光——同时,她发出诞生时的最初哭声。

被烧毁的四肢和闪电一起再生,绯色长发化作红色闪电击穿灼热之炎。而她的头上,长着注册商标的兔耳。

身穿以神话时代的缝制技术制作的服装,对天地神明轰出雷鸣。

这并不是黑兔的灵格恢复了。

而是体现出「月兔」的传承,超越死亡并转生的新生黑兔。

「黑……黑兔……?」

视线被眼前光景深深吸引的飞鸟也明白黑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额头上浮现出帝释天的神纹。虽然比不上飞鸟的力量,但那毫无疑问是神格的证据。

黑兔为同志献身的行动,让帝释天的神格降临到她身上。

「准备受死吧,双头龙!」

黑兔身上带着威力和过去有天壤之别的神雷,挺身站在双头龙面前。

原本已经朽坏的金刚杵新生成为前端覆盖着蓝色闪电的枪,在黑兔的手中唤醒雷鸣。

双头龙发出剌耳怒吼并放出灼热,黑兔却没有闪躲直接往前冲刺。黑兔原本就被授予近似神灵的灵格,现在再加上帝释天的神格,让她的性能提升为过去的数倍。

黑兔光靠着覆盖全身的带电闪电就弹飞双头龙的灼热,将双头龙的身体一刀两断。

「GEEEEYAAAAaaaa!」

双头龙燃烧后倒下,化为焦炭。

但敌人不仅一双。

全身纯白的双头龙利用强大的身体能力,瞬间绕到黑兔的侧面挥动凶爪。然而黑兔却反射性地把金刚杵换到另一只手上,让爪子沿着枪柄滑开,再用枪尖斩断双头龙的一个头颅。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散落于树海中。

双头龙流出的鲜血立即化成大蛇和鳄鱼袭击黑兔。

数量远超过十或二十。

大量的有害动物从天而降,几乎让人错以为自己身在蛊毒坛中。这是能在数秒内让敌人尸骨无存的毒牙之雨,却被黑兔使出红色闪电,一击将其燃烧殆尽。

「好厉害……!但是,那神格是……!」

飞鸟虽然还不成熟却已经看穿。现在依附在黑兔身上的其实并不是神格,而是模拟神格。虽然赐予的力量规模并不相同,但是和飞鸟使用的能力属于相同系统。

模拟神格是会消耗本人生命的双刃剑。

现在,黑兔正是靠着燃烧生命来战斗。

「够了……!已经够了!所以你快逃啊,黑兔!现在的你应该可以逃走!」

即使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嘎吱作响,衣服化为烧焦身体的火焰,黑兔也没有停止战斗。失去一颗头颅的双头龙即使身受重伤,但凭飞鸟的力量依然无法对付。

就算这身体将会被烧毁,要黑兔在这里停止战斗,也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呜……啊啊啊啊啊啊!」

不能退!不能退!

怎么能够后退!

一旦后退,同志就会死!

(我的主神……!请您再多赐予一些恩惠给人家……!)

黑兔又召唤出第二、第三、第四把金刚杵,全部瞄准双头龙。

她才命令攻击,下一秒双头龙就下了个很大的赌注。

「GEEEEYAAAaaaa!」

双头龙逮住黑兔射出闪电和金刚杵后会稍微僵住的短短时间,发动决死的袭击。虽说万一被直击到肯定会毁灭,但这决死的胆量却略高黑兔一筹。

化成长枪的金刚杵在近身战中会较为不利。纯白的双头龙没有属性,却因此拥有比其他双头龙高的性能。黑兔和双头龙都发挥出超高的身体能力在树海里奔驰,不断进行若即若离的攻防。

双方穿过树海来到较为宽阔的地方后,遇见仁一行人以讶异的语气迎接他们:

「黑……黑兔!果然刚刚的雷鸣是你吗!」

仁向战斗中的黑兔提问,但却没有收到回答。

集中在战斗上的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对双方的激烈战斗产生反应的人,反而是钢铁天使。

「La……Ra……!」

他第一次发出像说话的声音,同时朝着黑兔挥下大剑。然而取回兔耳的黑免拥有压倒性的情报收集能力。如果是周围一千公尺以内,现在的她几乎可以完全掌握,奇袭根本不会成功。黑兔往后翻滚避开来自后方的袭击,确认两名敌人在同一条直线上后,取出一张纸片。

「召唤,『模拟神格·梵释枪』(Brahmaastra Replica)——!」

神雷响起,必胜之枪显现。黑兔身上的神话时代服装已经全都起火,要是这一击没有命中,她就再也无法战斗。

黑兔鼓起要贯穿大地,贯穿天空,贯穿星辰的激烈气势,张开嘴大吼:

「贯穿吧——————!」

枪尖附上太阳光环的神枪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灵格——发挥出第六宇宙速度这种非比寻常的速度,一口气击穿双头龙和钢铁天使。

原本数百的闪电化为千,增为万,最后共有亿兆道闪电合而为一,将两只妖怪燃烧殆尽。

直到被贯穿的对象消灭为止,会持续放出无限能量的枪最后在夜空中制造一圈光环,再使其消灭。

目睹这压倒性的战斗力,让先前和天使交过手的「Ouroboros」众人脸色苍白。这已经不只是超乎寻常了,她现在的战斗力,即使和最强种相比也不逊色吧。树海因为战斗的余波而化为焦土,没有留下让生物得以生存的余地。

原本几乎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现在已经开阔到甚至能看见地平线。是因为那些金刚杵每一把都具备能破坏都市的力量,否则不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箱庭贵族』……『月兔』真正的实力……!」

身为箱庭都市创始者的眷属,负责掌管审判天秤的一族。

额头上有发光帝释天神的黑兔确认敌人完全被消灭后,才终于放松全身的力气。

「……呜……」

这时,她注意到异变。

环绕在自己身上的火焰,即使战斗结束后,也没有熄灭的迹象。

(嗯……果然是这样呢……)

黑兔放开金刚杵,像是已经接受一切。

这就是恩惠的代价,赌上性命的「月兔」的末路。

遭火焚烧并献出自身的兔子,拯救了老翁——帝释天的化身。

这就是「月兔」的传承。

以献身象征的身分奉献生命,取得仅限一次的军神恩惠和奇迹。身上的火焰是为了收取代价,从炼狱里对黑兔招手。

黑兔因为烧灼全身的痛楚而抱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她并不后悔。

(我的主神……将这条命还给您。)

黑兔跪下并感谢奇迹,她心中没有怨恨。原奉这条命只能单纯失去并划下句点,光是能掌握仅限一次的奇迹,就已经是不敢当的恩惠了。

炼狱很快就会引导黑兔前往六道吧,她的意识到此中断。

在地狱入口正要打开的紧要关头——出现一个奋不顾身冲向此处的人影。

「不行!不要死!」

连脚步都踩不稳的飞鸟把手伸向正在燃烧的黑兔。炼狱的火焰并不会烧灼活人,但造成的烧伤痛楚却真实不假。

飞鸟强忍着等于全身受到烧伤的激烈疼痛,流着眼泪大叫:

「快消失!快消失!拜托……消失吧!」

飞鸟对炼狱的业火下令,然而火焰并没有出现要消灭的动静。从六道地狱疯狂涌上的业火宛如海啸般蜂拥而来,将两人团团包围。

就算火焰不会烧毁活人,一旦地狱火炉就这样开启,连飞鸟也会被吞没而失去性命吧。不只这样,现在折磨飞鸟的激烈疼痛已经严重到她随时有可能因为休克而死。

即使如此也不愿放弃的飞鸟泪如泉涌地对着上天诉说:

「帝释天……!如果你真的是善神!如果你真的是讨伐横行世上之恶的神明!请你拯救这个依循你的教义勇往直前的眷属吧!」

黑兔在一生中,从来不曾偏离正道。

她没有舍弃苦于贫困的共同体,总是只身一人克服苦难,清白正直地活封现在。

飞鸟不能接受她的人生必须以这种悲剧结束。

「如果她能得救,即使要我成为代替品也无所谓!我也已做好在炼狱遭受火刑的心理准备!如果你能够接受我的愿望,我可以把自身一切全部奉献给上天!所以……求求你……!」

飞鸟讲到最后,已经因为痛哭而说不出话。

业火宛如巨大的上下颚,分成两块并覆盖两人。

当火焰窜过全身,即将被炼狱吞没的那一瞬间。

飞鸟在雷鸣中听见了上天的声音。

「……啊……」

雷鸣在空中轰隆响起,就像是已经接受飞鸟的祈愿。

在出现两次、三次的耀眼雷光中,飞鸟确实见到了神明的身影。

伫立于雷光中的神明外型既像是野兽,也像是人类。

不久之后业火消失,寂静来访。

袭击全身的痛苦和焦躁让飞鸟失去意识,倒在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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