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过去的梦境,是以这样的句子为开端。
——那面墙的另一边有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吗?
对年幼的金丝雀这样说的人,是身穿燕尾服的剪影魔物。
这个燕尾服的魔物只拥有二次元的平面身体,会将男女老幼诱拐并关入自己的居城,而且每一次都会问出刚刚那句话。
燕尾服的魔物口中的「那面墙」,应该是指将箱庭分割成东西南北,据说高达数千公尺的境界壁吧。
位于西区的这片土地并没有在境界壁上设置门扉。不,正确来说其实是有,但那是建造于据说标高数千公尺的墙顶上的小小铁门。如果想要离开西区并确认墙的另一边,就必须投身于这段严苛至极的旅程。
然而被魔物带走的所有人类都对这个质问不抱任何感慨,只是露出发愣表情不解地歪着脑袋。
他们并不是觉得那个挑战是白费力气。
也不是无法找出其中价值。
那么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魔物的发言吗?其实也不是。
是因为他们在更早的过程中,就已经无法接纳这番话的根本意义了。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这是他们的主张。
「——……」
如果要毫无隐瞒地叙述理由。
是因为他们出身的箱庭西区,是已经完成的「理想之乡」(乌托邦)。
某位学者曾经简洁地叙述理想之乡的定义:
「那是几乎全体国民都能获得平均的所得,建造没有差异的居住处,胸怀轻微的信仰心,而且还可以度过安宁每一日的地方。」
如果这是理想之乡的定义,那么西区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之乡。
在他们的城镇,灿烂的宝石和灰暗的石头被视为价值相同。
由于实行物资均等化,他们打从一出生就没有「物价」这种名词。在所有物资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这片土地上,所谓的稀有性并不存在,也因此不会培育出独自性。对于个体观念并不存在的他们来说,彼此斗争没有意义。所以不会产生落败者,也没有胜利者。在不自觉状态下实现平等社会的他们并不具备「竞争社会」这种概念。
因此,他们很幸福。
从客观角度来看,或许有某些不便之处。
箱庭的帷幕总是被云层笼罩,包围都市的几千公尺境界壁坚拒所有入侵,也不允许人才外流。彷佛刻意设置的小小门扉被放在高耸入云的巨大境界壁顶端,到达那里的路程比阿阁黎的修行更为艰险。这里就是符合「箱庭」之名的完美鸟笼。(注:日文中的「箱庭」意指一种迷你造景模型)
然而,他们很幸福。
如果改变看事情的角度,西区即使被批评为「闭锁世界」(反乌托邦)或许也是无可奈何。没有斗争、没有歧视、没有疫病、每年每月每日每秒都过着同样生活的他们基本上连什么叫作「不幸」都不明白。
所以他们很幸福。
只能这样形容。
既然没有不幸,不就只剩下幸福吗?
在这种地方出生的他们也不例外,总是甘愿地接受幸福,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生活。要已经获得人类最大限度满足的他们去理解燕尾服魔物在花雷巧语中蕴含的热情,根本完全不可能。
——那面墙的另一边有什么呢?
你不想了解感动吗?
燕尾服魔物刻意避开直接的讲法。不懂竞争社会的他们也不清楚何为虚伪。因此不会做出「怀疑」的行为,也不会试图推测他人的真正想法。
这就表示,他们是不进行「思考」行为的家畜。
获得衣服,获得居所,还会定期获得粮食。
放弃思考的行尸走肉。
他们生产的东西是信仰。
思想教育,偏差的知识,人类的品种改良。
要进行这些,名为宗教的洗脑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获得「建立理想之乡」这个正当理由的一部分神群很欢迎这个鸟笼,认为这才是人和神应有的姿态。
理想之乡才正是人与神能够建构出相互依存关系的理想形式。
在许多神群逐渐变质成那鸟笼的栅栏的状况下——燕尾服魔物以一句「讲什么嚣张话」悍然拒绝。
司掌生死与鄙俗之爱的燕尾服魔物赌上自身的全部存在,出面谴责那些神群。
——你们要人们活着却不明白雪茄的美味和二手烟的毒性?
——你们要人们活着却不理解酒的快乐并从其中毒性中学习进步?
——你们要人们孕育生命却不清楚无爱和有爱性行为之间有何差别?
没有压倒性的自爱心态,就不会产生究极的博爱。试图根绝自由和自主性的那些神群和燕尾服的魔物,打从诞生那瞬间起就无法相容。
燕尾服魔物——原本属于神灵之一的他,诞生于受到奴隶制度支配的时代。做为奴隶们的自由象征,他高举着雪茄和兰姆酒这类享乐用品,赞美不受束缚的爱,和帝释天一样做为「最接近人类的神灵」之一而诞生。
正因为是这样的他,所以无法认同。
他赌上那些即使渴望人权,却被当成家畜对待的心爱信徒的名誉。
明知处于压倒性的劣势,他依然决心要和虚伪的理想之乡对立。
然而许多神群把他主张的快乐当作禁忌,视为违反道德的行为。因此即使他生为善性的神灵,却被刻上魔王的烙印。
明明他根本不符合魔王原本的定义……当时的神群们却异口同声地诅咒他和他的神群。但燕尾服魔物无论蒙受何种污名,都坚持不放下高举起的谋反旗帜。
就算被辱骂成邪教之神。
就算被散布他是黑魔术宗主的虚伪谣传。
就算身为神灵的名誉和主张被践踏,心爱的信徒们一个个遭到蹂躏,他也从未停止抗战。
不久之后,当世界的四分之一成了名为「理想之乡」的农场,眼看人类终局即将被赋予结论时……即使降格成了薄薄的剪影魔物,他也没有放弃追求正道。
掌管生死与爱和快乐的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相信人类的可能性。
他相信如果是人类,必定可以克服这个艰辛又险峻的考验。
也相信自己深爱的人类,不应该走上这么无聊的结局。
这份几近确信的心情,来自神灵对人类的信仰。而魔物知道,正是这种信仰能成为人类的新可能性。
所以燕尾服的魔物愿意相信,或者该说是信得走火入魔。
如果是这个涵盖无限可能性的箱庭,那么即使待在这个鸟笼中,应该也会出现正确的邂逅。
人类的信仰创造出神明,而神明的信仰孕育出人类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必定能够遇见。能成为希望的人类也一定会诞生。
即使这行为像是在沙丘中寻找小小的宝石,燕尾服魔物也没有放弃。他坚定不移地深信自己追求正道的行为,还有已凋零信徒们的信仰,都正确无误——
而最后,他终于在沙丘中找到明星。
「——……在墙壁另一违,有什么呢?」
从理想之乡抓来的一名少女——轻柔金发散发出甜美香味的她可爱地轻轻歪头,以没有起伏的声音反问。
声调中带有的感情很稀薄。像是在随口回应的这个提问会让人觉得缺乏生机,更何况她的年龄才刚满十岁。
她的身高比平均还矮一点,两手上紧抱着和年龄相符的娃娃。在物品价值被均等化的这个理想之乡中,少女在这时已经算是异端。
然而看在燕尾服魔物的眼里——她的身影就像是璀璨的星星。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毕竟几千几万年以来,他都在这个被封闭的鸟笼中,对着多如繁星的人类提问,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丝光明……就是这名少女。
「……呜……」
宛如被闪电打中的冲击窜过剪影全身。他一反常态地眼里含泪,现在很想跪下来感谢充满讽刺的命运。
虽然神灵或许不应该提及命运这种东西。
然而在箱庭的……世界的趋势即将被决定的这时代,拥有救世可能性的少女出现了。这个过于凑巧的邂逅不说是命运,又能称为什么呢?
「……墙壁的……另一边——」
燕尾服魔物立刻想要回答,却猛然一惊把差点冲口而出的答案再吞回去。虽然他很想立刻让少女成为自己的信徒,但他以浑身的努力抑制这份欲望。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抵抗理想之乡——「闭锁世界」以及赞同此派的神群。
东区有帝释天率领的混合神群,护法神十二天在奋战。
南区有西欧的神群移居,据说正在观察反击的机会。
还听说北区有以吸血鬼、牛魔王、酒吞童子、金毛九尾为中心的恶鬼罗刹们举兵。
明明有这么多修罗神佛展开攻势,但每一处的战况都处于劣势。
「闭锁世界」还拥有最强弑神者的一面。绝对的管理政治和对异教徒的镇压,是阻止其他神灵的最强皑甲。
然而如果出现从内侧打破铠甲的存在——就会成为所有势力期待已久的希望之星吧。正因为如此,这个至宝应该要接受更多的神灵锻链。
燕尾服魔物抑制住想要独占的心情,晃着剪影露出冷酷的笑容。
「墙壁另一边有什么呢……如果你想知道,必须用自己的双脚去确认。」
「我自己去?」
「对。你那种『想要知道』的心情,绝对无法靠来自其他人的情报满足。那是你必须用自己的只脚、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灵魂及一切去刻下轨迹,才总算能稍微被满足的东西。」
即使如此——你还有挑战鸟笼的勇气吗?剪影笑着发问。
……话是这样说,万一少女在这里摇头,那一切可就白费了。之后再找机会提起这件事时,她当初似乎是抱着自有的决心才开口反问。
抬头望着燕尾服魔物的女孩——金丝雀先犹豫了一会,才踏出确实的一步。
这一步开启了人类和诸神们在漫长的星霜岁月中,与封闭人类未来的最强魔王——「人类最终考验」,敌托邦魔王的大战。
一名少女和剪影魔物,为了改变人类的终局而踏上各式各样的旅途。
为了引起所有能从箱庭观测到的「历史转换期」,她和自己求教的许多神明持续奋战,引导人类史前往更好的方向。
双方的冲突曾经造成高达八〇〇〇万的大量牺牲者。少女也曾经因为这种结果而深深后悔,几乎快要半途挫折。
然而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把箱庭当成人类农场的行为,因此每次受挫时都重新振作,继续前进。连原本是「闭锁世界」一派的神群和天使们也被这种奋战的态度感化,慢慢愿意和他们并肩而立。
那是串连起东南北区而成立的箱庭最大同盟共同体。
成为「无名」之前的组织。
其名为「Arcadia」。
以「成立和乌托邦不同的另一个理想之乡」为目标的他们如此称呼白军,并自许为新理想之乡的对外窗口。而且相信,总有一天这旗帜和名字会成为统治这箱庭的唯一名号。
他们高举起一幅描绘着在封闭世界里诞生的少女,以及她走过的自由大地和山丘的旗帜,在世界上刻下箱庭有史以来最大的战果。
她是唯一完全达成「人类最终考验」的人类。
这就是一生依循自身信念活下去的女性——金丝雀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