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沉重的空气占据教堂。
教堂原本就是与喧嚣无缘的场所可是此刻荡漾其间的寂静非比寻常,那股紧张的氛围让驻足者无不为之缄默。而在刺耳的突兀寂静中,唯独不时晌起的叹息声分外鲜明。
男人们宛若罪人般垂首不语,忍受弥漫室内的沉重气氛。
因为他们非常明白,事到如今,言语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
喂或许是禁不住沉默的压力,其中一人开口道:其他人还活着吗?
回应的只有沉默。
没有人回答,提问者大概也并未期待答案。因为即使没有开口询问,答案也昭然若揭,何必多此一问呢这群男人就连苦笑以对的力气都已丧失。
喂话虽如此,男人再度开口。或许是想藉此掩饰不安,也可能只是想假装还没发现笼罩在自己头顶的绝望之影。还活着吗?
叛变
要用这个词汇称呼,未免太过粗糙、稚拙。
以事实来看,单纯只是无法忍受重税的领民们群起作乱,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计划好的事件,也没有任何战术及武装。
那是同时出现的几项偶然,让领民认定其为天意,发起暴动。应该趁现在让蛮横的领主承认咱们的权利他们打着这种公平正义的旗帜,袭击数座官方机构、占据某个机构、烧毁某个机构。他们目前所在的这间玛乌杰鲁教教堂,亦是那时袭击夺取的建筑之一。
但就结果而言,却导致他们自取灭亡。
莱邦王国的税率基本上是由国法决定,领主虽有权力进行微调,可是不能课征逾越法定税率范围的极端重税此乃国家的常识和方针。
不过,王公贵族之中,拥有傲人权力的布尔嘉特公爵家则是一个例外。
对于布尔嘉特公爵家的内政,就连王室也无力置喙,因为历代布尔嘉特公爵多次将女儿嫁给国王当王妃,其影响力有时甚至足以扭曲国法。
话虽如此即便是逾越法定税率,历代布尔嘉特公爵课税时也都会经过精心计算。假如税率定得太重,造成领地内出现大量饿死人民,最后不但将导致税收减少,王国亦能以统治能力有问题的正当理由干涉内政。布尔嘉特家族尽管拥有傲人权力,相对地政敌亦不止一、两人,一旦被对方察觉弱点,被扯后腿乃是政治界的常态。
所以,公爵家对领民课征的是还差一步不,是还差半步的重税。
然而,领民们生活疾苦的事实仍旧没有改变。
在公爵家的长年统治之下,人人皆是怨气满腹。
尤其是最近几年,由于主要干道遍及王国全境,地方间的往来也变得比过去方便。因此领民们更容易得知其他领地的税率及统治方法,也开始明白领主是如何压榨他们,征收不合理的重税。
事故就在这时偶然发生。
领地内发生山崩,一条道路被落石压毁之际布尔嘉特公爵的其中一名女儿搭乘的马车不幸遇难。马车的随从和护卫不是罹难,就是重伤,唯独公爵千金奇迹般的毫发无伤,由领民们救出。
然而
领民们并未直接将公爵干金送回布尔嘉特家。
他们暗想如果不让这名少女回家,将她当成人质,应该就能迫使公爵答应减税吧?在嫡子庶子共约二十名的公爵子女中,他们救出的这名少女尤其特殊。其他子女或许不成,但只要将这名少女当成肉盾,公爵势必得让步领民们如此深信。
但是,他们的想法毕竟太天真、太过天真了。
再加上他们操之过急。
对谈判技巧一无所知的领民们,一副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的态度,盛气凌人地向公爵提出条件。他们原本就不晓得如何运用谈判上的有利地位,反而因过去饱受欺压的不满,愤然采取强势的态度进行交涉结果引起公爵的不快。
进行交涉的领民们因此被当成叛乱头子,或遭到监禁、或遭到处刑。
公爵并将这群叛乱头子的亲朋好友冠上反叛军的罪名,开始进行逮捕。除了治安骑士团之外甚至不惜动员公爵家的私家军队绯红骑士(KnightsOfCrimson),预定在短短五天内完成镇压,结束叛乱。
这种短期镇压,单就武力来说当然是公爵家占绝对上风的地位除了直接参与叛乱的人士之外,其他领民的罪行将不予追究的通知亦有助平息事件。这个计策是为了避免过度逼迫领民,引发真正的叛乱于是叛乱到了第三天,多数领民慑于公爵家的压倒性武力,纷纷选择投降。
领民起初大多倾向支持叛乱,在饮食及其他物资方面援助反叛军然而一旦明白不可能取胜,就选择跟直接参与暴动和监禁公爵女儿的人们划清界线,将他们当成活祭供出,绝大多数的领民都选择与他们断绝关系。
如此这般反叛军到了第五天,数量就锐减至五十余名。
此外,甚至惨遭原本并肩作战的领民们孤立。
接着又过了两天。
一人被逮捕、两人被杀害叛乱过了一星期,反叛军已减少至二十人以下。
这也不能怪他们,对手是平时就以打仗为业的骑士,连剑都没握过的普通人不可能取胜。人数稀少的话更是如此况且连应该站在同一阵线的伙伴都抛弃他们,这种绝望的状况也只能说是天经地义的结果。
就在此时
该死!其中一人啐道。
他们此刻正围着最后一张王牌不,或许该说是救生索才对公爵的亲生女,困守在教堂后方的房间。这个房间原是神官们的办公室,幸存的反叛军有半数换言之,有七名在此,其余八名则守在礼拜堂和后门,但倘若治安骑士团与绯红骑士大举攻坚,恐怕就连五分钟都撑不住。
事到如今,面对王国军对手,他们终究不可能突围。因为勉强继续掌控公爵的女儿,才能维持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但这个状态不可能长久持续。
该死!该死!混帐!!无路可逃的不安、恐惧郁结濒临爆发边缘。男人动作粗鲁地站起,向颓坐在房间角落的少女投以充满焦躁的锐利视线。
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那男人已处于半疯狂的状态。
少女忍不住身体发软、低下头去。
然而
该死!男人握住靠在旁边墙壁的武器,那是在扫帚柄绑上菜刀的粗糙长枪,称为武器未免过于寒酸,他们想必也不觉得这种东西能与骑士团正面交锋
这小妞在笑!她在取笑咱们!男人说完,将武器指向少女。
不用说,这是男人的被害妄想,少女不可能有余力取笑男人们的窘境,毕竟要是不慎惹火他们,说不定会被当场杀死。
再怎么粗糙的武器,既然附有刀刃,就具有杀伤力至少能够刺死没有抵抗力的俘虏。
这小妞
白痴住手!另一名伙伴伸手制止那个朝少女走去的男人,但男人粗暴地甩脱对方的手,继续前进,在少女面前停步。住手!正因为有这小妞,咱们才能
这种事我也知道!男人转向伙伴咆哮:你是想说正因为有这小妞,咱们才能活到现在吧?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
人活着就好吧?!
听见男人的怒吼,伙伴们面面相觑。
喂克洛福特,你想干什么?
就是活用一下好好活用一下嘛!被称为克洛福特的男人说完,举起长枪。
!盯着瞄准脖子的刀尖少女露出更加怯懦的神情。
双手被绳索反绑在背后,颓坐于房间角落的这名少女,正是这起叛乱的契机布尔嘉特公爵家的干金。
外表一如公爵家干金这个头衔般高雅、柔美,深蓝色的瞳孔、金黄色的秀发,清秀与华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要素,自然融合于少女的外貌里,宛如一朵众人细心培育的花朵。在不怀好意的敌人眼中,那副容貌或许将强烈刺激对方的凌虐心。不管当事人是否有那种意图双手反绑、对武器畏怯不已的姿态,甚至带着一股媚态。
少女的名字是爱尔梅雅布尔嘉特。
她是布尔嘉特公爵的次女,打从出生起就是特别的存在被视为最佳王妃候选人而养育的女儿,是公爵为了巩固家族政治地位的一枚重要棋子。她是现任国王巴路提力克莱邦的未婚妻,顺利的话,明年将以巴路提力克之妻的身份送入王宫。
可是
嘿克洛福特的脸孔浮现猥亵的笑容,同时用粗糙的长枪尖端勾住爱尔梅雅的衣领。
爱尔梅雅全身缩成一团。
克洛福特将长枪朝下一划。布料被猛力割开的刺耳声响起。少女身上的衣服被割开至肚脐附近不,从那个零乱的切口来看,或许称为撕裂比较正确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因恐惧与羞耻,爱尔梅雅拼命扭动身躯,躲避男人们的视线,可是受缚的身体避无可避反而露出更大片的肌肤。
克洛福特向爱尔梅雅投以黏腻的视线。
对平民的他而言,别说是拥抱,照理说那是一生都不可能触摸的对象。玷污少女的淫靡兴奋感,令他双眼充血。其他人的理性也输给了刹那的亢奋,再也无人出声阻挡,众人只默默盯着爱尔梅雅。
克洛福特浮起痉挛的笑容,正欲将手伸向少女时
住手。低沉的声音叱道。
男人们同时停止动作,目光转向房间角落。
那里坐着一名男子。以莱邦王国国民男性的平均身高而言,那人的身材略显矮小。虽然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可是身高不算高,脸孔也让人联想到平凡的农夫,显得非常老实。
然而男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
干嘛啦?史托甘,你有意见吗?克洛福特以掺杂焦躁和情欲的混浊声音道。
他大概正陶醉在加害者的昏沉快感中,藉由沉溺在这种行为来忘却不安及恐惧。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双方是伙伴关系,克洛福特此时却迸射出一股随时准备殴打对方的杀气。
话虽如此被称为史托甘的男人对克洛福特的态度视若无睹,以极度平淡的语气道:那可是从小被当成王妃候选人养育的少女喔。要是在献给国王之前有所损伤,说不定会咬舌自尽,那么一来,王国军就会大举进攻,将我们全部杀光。
男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没错他们现在能够苟活,正是因为握有爱尔梅雅的性命。她一旦自杀,他们亦将毙命。贵族的她拥有异于平民的价值观,与其任人玷污,确实很有可能选择咬舌自尽他们这么认为。
但克洛福特不肯让步。
嗄?既然如此,就塞住她的嘴。
没用的。史托甘说:或许能防止她自杀,但王国军还是会冲进来。因为对布尔嘉特公爵而言,有瑕疵的王妃候选人就会变成众多子女中的一人。为了守护布尔嘉特家的名誉或者该说是面子,反而会随便找一个不想让女儿继续活着受辱之类的理由,杀光在场所有人。
咦?克洛福特恐怕没想这么多,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僵在原地。
精心培育来献给国王的供品竟被玷污这种事要是被敌对的贵族得知,势必落人笑柄,因此必须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铲除就是这样。
这这小妞可是布尔嘉特公爵的亲生女耶!是血浓于水的
别用你们的常识评估,贵族就是那种生物。
可可是!
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别天真地以为只要不讲,对方就不会发现。敌人那里有魔导土,对精通军用魔法的人而言,透过墙壁探查室内情况是易如反掌。我们现在的对话恐怕也正被对方监听。
领民们同时陷入沉默。
就连克洛福特的表情也渗出困惑与踌躇之色。
老实说史托甘突然望着爱尔梅雅道:我反而很同情你,公主。
我我吗?爱尔梅雅眨眼反问。
她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随时有可能惨遭玷污的人质或许值得同情可是从史托甘的表情来看,他好像并不是指这种表面的事。
没有半个人将你视为人类,所有人都只把你当成赌博游戏的纸牌;不过,唉,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这种例子在这世上多得是。史托甘神色嘲讽地道:最大的悲剧是你自己对此没有任何悲伤或痛苦的感觉。
!爱尔梅雅全身僵硬。
她不知理由为何,但或许那句话不经意触及沉睡在她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自己被当成物品这件事,没有任何愤怒或悲伤,不或许有,只是故意不去想它。你只是王妃候选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没有其他面孔。
对于这件事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爱尔梅雅一时语塞,凝视史托甘的脸。
成为王妃这件事。
父亲告诉她,这是她出生的理由,母亲也同意父亲的说法,身边的人更是众口一词。旁人不断告诉她,这是她应该迎接的唯一、绝对的未来,是终极的幸福,所以她也觉得这件事就像太阳在早晨升起般天经地义,未曾对自己应该成为王妃一事感到疑惑。
她对自己的既定身份从未感到不对劲。
可是
我
史托甘的话语,确实撼动了她的心灵。
那句话触及的或许是她极力克制的自尊心与自我意识。最佳王妃候选人的她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英才教育,学习压抑各种感情,她并未察觉到自己也拥有那些心灵沉淀物,而在最佳王妃候选人这个头衔的持续压抑下,那些感情或许也不断在累积反噬的能量。
对了。
这么一想,她总是将悲伤与怨恨隐藏在笑容底下。日后将成为王妃的女子,不该有那种凡人的感情,因此她将那些情感弃置于心灵深处,不让他人察觉。为了成为完美的王妃、接受丈夫巴路提力克莱邦的宠爱,这是必要的行为。
不论那是多么不自然的行为爱尔梅雅也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
哪里都没有她的意志。
哪里都没有她的自由。
哪里都没有爱尔梅雅布尔嘉特这名少女。
只有一名镶嵌于王妃这个模子里,没有脸孔的可怜少女。
然而
我我
即使察觉这件事,她又能如何?
为了成为王妃,为了成为国王的妻子,爱尔梅雅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她从未学习过其他事。成为王妃出生至今的所有时间都花费在这个目的上的她,根本不可能选择其他生存方式
你你少一直在那啰里啰唆的!史托甘!克洛福特用破锣嗓子般的声音怒吼:反正咱们是死路一条,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如此,干脆占占这小妞的便宜,向布尔嘉特公爵报一剑之仇,让他后悔将咱们当成鼠辈!
克洛福特嘴角淌着唾沫大嚷。现在再多说一百万句话,想必也无法说服这个男人。他即将发狂,满口大道理终究无法触及他的内心,逼急了只会让他更加残暴。
史托甘皱眉但只是耸耸肩便不再阻止。
克洛福特见反对者不再发言,便浮起痉挛的笑容,再度伸手拉扯少女的衣服。爱尔梅雅也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但这个动作却让她的衣服裂得更大
!!
惨叫声蓦地响起。
那并非出于爱尔梅雅之口,而是从房外传来。
同时响起了大量坚硬鞋底敲打地面的声音。
来了!史托甘愕然站起。
其他伙伴也纷纷抄起搁置一旁的武器,摆出架式。
混帐!克洛福特抓住爱尔梅雅的手,正想将她一把拉起
咦?爱尔梅雅发出惊呼。
啪!
她觉得自己听见这样的声音。如果有人问她这个声音实际上有没有出现,她或许也没把握,只是觉得好像听见这种声音克洛福特的头颅接着飞向一旁。
无头身体同时朝反方向弹开,幸亏如此,爱尔梅雅才没有被那微温的体液波及。从脖子喷出的鲜血洒向半空发出咕嘟咕嘟的黏稠声,沾湿一地。
咿?!爱尔梅雅的喉咙深处发出尖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其中一人之外,恐怕没人能够理解。
是魔法!敌人使用幻影魔法藏了起来史托甘高呼。
但这句话毋宁让男人们更加混乱。史托甘或许有军旅经验,不过其他人都是外行人,即使听见室内有隐形的敌人,也不可能冷静应变。
哇啊啊啊啊啊?!男人们边叫边挥动武器。
他们当然并未布阵,只是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胡乱砍杀。结果其中两人不慎砍中对方,在地面蹲下,其余三人则不知如何是好,拼命东逃西窜。
哼史托甘蹙眉奔向爱尔梅雅。
他的手既已抽出短剑,大概是打算将她当成人质突围。敌方既然先杀死克洛福特,就是认定爱尔梅雅目前仍有救援价值,所以只要用短剑抵住她的脖子,隐形敌人也不会轻举妄动,尤其是要花时间念诵咒语的魔导士。
可是
再三步便能抵达爱尔梅雅。
就在那个位置,史托甘的脖子忽地冒出一条线。
下颚下方无声划出的红线,瞬间扩大成一道开口,从中喷出大量鲜血。
爱尔梅雅忍不住转头伏下。
但大量的血液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在空中停止,仿佛撞上一道凹凸不平的墙,沿着墙面流下。沾满血液的隐形墙壁不久开始浮现色彩,形成一个轮廓。
那是人类。
是一名矮小男子,穿着一套服贴合身的黑色装束。他想必就是使用幻影系魔法藏匿于室内的魔导士,右手握着刚才割开史托甘咽喉的短剑。
惊吓、恐惧及愤怒瞬间浮现各种表情,史托甘向前踏出一步,接着终于力竭。他靠着那名身穿黑衣的魔导士男子倒下,就这么一路滑落地面。
啊啊爱尔梅雅早已无语。
只剩被恐惧压抑的呻吟从唇间逸出。
史托甘就在少女眼前成为无法言语的尸体,倒地不起。
太过简单早的死法,实在教人难以相信,好端端一个人的人生居然就这样归零。
啊啊啊铠甲上绑着红布的骑士们踹开房门,蜂拥而入。
那是绯红骑士。
刚才的惨叫与脚步声,果然是他们镇压反叛军的声音。
利用魔法隐形的魔导士先行潜入,确认爱尔梅雅平安无事再以某种方式通知主要军队,进行攻坚。
呜哇哇哇哇哇!!没受伤的三人发出掺杂悲鸣的声音抵抗,但终究不是骑士的敌手。三人甚至来不及出手报仇,就被骑士一剑打落武器,再反手划开胸口与腹部,当场倒地不起。
另外两名刚才不慎误伤彼此的伙伴当场抛下武器投降,可是骑士们的长剑仍从他们头顶无情挥落。骑士们想来是受命杀死所有的人,挥剑动作毫不犹豫,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执行某种单调的作业,淡淡地给予反叛军的男人们致命一击。
鲜血飞沫在地板绘出异样的图案。
啊啊啊啊啊
爱尔梅雅忘了闭上眼,也忘了转开目光只是错愕地凝视那幅光景。
这个现实的杀戮战场与她迄今生存的世界判若天渊,对于一直活在贵族社会,由旁人细心呵护培育的她,那幅景象甚至极度缺乏真实感。
倒卧在地的数具尸体。
大量喷溅的微温鲜血。
人类惨遭杀害后,就会成为肉块、沦为物体她实在无法相信在自己生存的世界背后,居然同时存在这种现实。理论上明白,感情上却拒绝理解。
爱尔梅雅错愕地
我
错愕地望着史托甘的遗骸。
这已不是人类。
只是物体,没有意志的肉。
那么
我
那么爱尔梅雅自己又如何?
她自己又与这个物体有多少差异?
我!爱尔梅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她这种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如今不可能有什么该说的话。
只有恐惧、只有憎恶、只有焦躁。
但她不知如何将这些感情化为形体。
她只能在既定模式下进行固定的反应。
所以
小姐.您有没有受伤?挡在她前面的魔导士回头问道。
注视那张一半沾着黏稠血液的爽朗笑脸爱尔梅雅失去了意识。
※※※※※
静谧的月光透窗射入室内。
爱尔梅雅回想着两年前的往事,紧咬下唇。
我
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察觉出自己内心逐渐膨胀的朦胧疑虑。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她在那之后的人生肯定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她与巴路提力克莱邦国王举行盛大的婚礼,成为这个强大的莱邦王国的王妃。因为接受过彻底的王妃教育,她成功扮演了理想的王妃。那个教育之中或许也有配合巴路提力克的喜好她顺利成为宠妃,不到半年就怀了国王的子嗣。
然而
我
爱尔梅雅转向月光照亮的窗畔。
那里放着一张小床。
那张床真的非常小,大人横躺的话,下半身还会凸出床外,尺寸约莫只有普通床铺的一半,但对两个婴儿来说,已是绰绰有余。
床上有两个金发婴儿并排而眠。
那是爱尔梅雅昨天刚产下的双胞胎。
一个是男孩。
一个是女孩。
两人都一脸安适地酣睡。
爱尔梅雅站起,走向那张床。
可爱极了。
爱尔梅雅真的如此认为。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但就算扣除这个理由,这对双胞胎仍具有让人见了都不禁微笑的娇憨。
抑或者婴儿原本就是这种生物。
刚出生的脆弱生命。
极度脆弱、不自由、不完全。
然而正因如此,人们才会一看见婴儿就忍不住想庇护他们。没有任何心眼、企图的婴儿们来到这个世界,人们在他们的纯粹中看见生命的原形。单纯地活在世上他们教导大人们何谓生存的喜悦。
可是
啊啊爱尔梅雅将手伸向右边的婴儿女孩。
这孩子将被处死。
恐怕在数天之内就会被处死,所有人都处心积虑地想办法毁灭这孩子的性命,打算将刚出生不久的生命推回湿冷幽暗的虚无深渊。
因为堪称绝对的圣葛林德神谕,断定她是毁灭世界的剧毒。
王室已开始商讨如何杀死这位无名公主,八成会派遣琥珀骑士(AmberKnight)的某位成员执行这项任务。
她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力量。
我
爱尔梅雅的女儿。
她甚至未曾被亲生父亲拥抱,就将面临死亡的命运。
这孩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要是这么问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得意洋洋地回答等她做了就来不及了。因为这孩子是毁灭世界的剧毒,所以必须在她犯下大错前杀死她。
这孩子即将被处死。
因为神明如此期望。
而大多数的人们亦如此期望。
可是
我
她忽然又想起那时的男人史托甘的那席话。
没有半个人将你视为人类,所有人都只把你当成赌博游戏的纸牌。
人类轻易就能抛弃人类。
人类轻易就能沦为物体、被视为物体。
一如变成尸体的史托甘他们,一如为了带给布尔嘉特公爵家安泰而培育的爱尔梅雅,另外也一如被断定是毁灭世界的剧毒的这孩子。
谁都不将这孩子视为人类。
宛如丢弃不要的纸牌,想杀死这孩子。
不知何时将引发灾祸基于这个理由掠夺这孩子的未来。
而爱尔梅雅身为国王的妻子、布尔嘉特公爵的女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牺牲。
爱尔梅雅一直遵照他人的吩咐而活。
她只晓得那种生存方式,只能这么做。即使感到不对劲,即使心有不满,她也无力反抗。痛苦也好、悲伤也罢,她都只能乖乖遵循他人决定的命运。
像是没有意志的傀儡。
可是
我
莱邦国王巴路提力克的妻子。
布尔嘉特公爵家的女儿。
不断反复执行的绝对定义。
可是爱尔梅雅寻思。
真的是这样吗?
自己当真只是这样的人类吗?难道就不能有其他角色吗?
例如
我
是母亲,她是这孩子的母亲。不论别人怎么说,这不都是无法扭曲的事实吗?
既然如此。
国王妻子不能做的事、公爵女儿不能做的事,母亲就应该做得到吧?不是还有只有她做得到,只有她能替这孩子做的事吗?
克蕾尔。
请问有何吩咐?一直守在房间角落的侍女抬头问道。
爱尔梅雅目光依然望着床上的婴儿静静地说:你立刻替我联络凯洛儿卡苏鲁。
咦?侍女发出诧异的惊呼。
她并非没听过爱尔梅雅讲的那个名字,那人是宫廷乐手荷丽叶德卡苏鲁的女儿,也是宫廷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Circuit)成立至今的头号天才魔导士,更是爱尔梅雅王妃的闺中密友,侍女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她不明白王妃为何此时要提起那个名字因此感到困惑。
您到底是
拜托你快点!爱尔梅雅略显强硬地说。
侍女沉默片刻,看看王妃,又看看床铺
莫非
拜托!爱尔梅雅不断重复道:拜托!
她已别无他法。
软弱的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她没有力量反抗丈夫与重臣,守护亲生女儿。就算出声反对,对方也充耳不闻。众人渴望的王妃终究只是负责生育子嗣的女人,而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