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泡影。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四个字。
记得那是指人生如梦似幻,同时宛若泡沫与影子般
无常。
那是谁告诉她的呢?
是芙坦芭?还是塔可洛?
她记得对方告诉她,那是日本这个国家的语言。
无常这个字眼确实不容易在英语里找到完全一致的概
念并非只是脆弱,亦非绝望,因为其中充满了民
族色彩的抒情意味她记得对方为了正确传达这个字
眼的意义,着实费了好一番工夫。
然而,她就是想不起是谁告诉她的,无论如何都想不
起来。流逝的时间不断侵蚀她的记忆内容,那些珍贵
的非常珍贵而不愿遗忘的事物逐渐模糊,唯独不愿
想起的记忆鲜明如昔。
飞溅的火焰。
淌流的鲜血。
崩塌的建筑。
进裂的大地。
燃烧的苍穹。
残缺不全的破坏影像在她脑海流转,骇人的极
度骇入的力量奔流冲刷全世界,渺小的人类肉身当然无
力抗衡,他们甚至无法苟活,只能随波漂向死亡。
那是地狱般的场景。
烧死的少年、被瓦砾压扁的老妪、被爆炸分解成肉块
的青年、饿死的幼童、被抛至真空导致血液沸腾的男子,
以及在众人落荒而逃、空荡一片的荒废医院里,由于无法
接受适当治疗,痛苦死亡的瘫痪少女。
那是天经地义的景象。
因为那是战争。
话虽如此,她仍无法容忍,当然不能容忍。
她不想看。
她不想看见人类死亡的场面,尤其是自己熟悉及喜
欢的人,她就是执意不愿接受这种事。
※※※※※
那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
慰劳会?听见对方突如其来的提议,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谁的?
你的。芙坦芭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芙坦芭外貌平凡的女子,但带着某种化戾气为
祥和、朴实且温和的印象,乍看下甚至有些怯懦。长长的黑发和遮掩蓝眸的镜片,让这种感觉更为显著。
温和这点确实没错,不过认识芙坦芭的人都晓得她有着一旦决定就绝不让步的坚毅性格。
话说回来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以未满二十岁之龄在人工智慧的研究领域留下首屈一指的成就。天才拥
然而,她明白,明白这段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
你怎么了?贝克纳姆见她一语不发,不禁诧异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她摇摇头。
你不必勉强出席,这说起来都是突然提出要求的人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怪我吗?芙坦芭轻轻苦笑道:亏我还特地去查P系统的保养周期和班表,挑出希莉亚没有连结的空档呢。
贝克纳姆耸肩道:那确实是辛苦你了,可是忘记通知当事人不就白搭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以为贝克纳姆早就跟她说了嘛。
芙坦芭,这叫推卸责任喔。
她听着两人相互吐槽。
贝克纳姆是芙坦芭的恋人。
在任何人眼中,两人看起来都很登对,她也明白他们俩的关系牢不可破,她不但喜欢贝克纳姆和芙坦芭的为人更喜欢两人相偎相依的身影,别说是介入他们俩的感情世界,她根本就无意从芙坦芭身边夺走贝克纳姆。
尽管性质与分量不同,芙坦芭对她而言亦是无可取代的。芙坦芭给了她培育人类感情的机会,纵使自己再痛苦,她也不愿让芙坦芭伤心。
所以,这是不可能开花结果的恋情。
深藏内心,永远不可能绽放的花蕾。
因此
不,我没问题,谢谢。她说完,嫣然一笑。
因此,这样就好了。
只要自己能退一步守护幸福的他们,这就够了。
自己最喜欢的两人终成眷属这个小小的幸福景象。
只要他们幸福,自己便一无所求。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
※※※※※
极度宽敞的地板。
上面残留长长的鲜血痕迹,在白诤光滑的地板上,鲜艳的红线残酷无比地延伸。
伤患大概曾爬行过。
即使血流如注,依然拼命爬行。
可是,流了那么多血的伤患,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单纯只是想逃亡?抑或是有未竟之事?是想继续战斗?还是想拯救某人?
她不知道。
只看见一名女子倒卧在长长绵延的鲜红道路尽头。
她认识那名女子,非常熟悉。
她知道那名女子聪明、正直而且比谁都温柔。
芙坦芭。
她的挚友,既是人类,又非人类对于这样的她,芙坦芭给予她生存的意义、容身之所。芙坦芭明白,该如何以对待人类的方式来疼惜不是人类的她。
芙坦芭教导她何谓欢乐,何谓欣喜,她一直想要变成英坦芭那样的人。
没想到,芙坦芭死了。
宛若弃置于沙漠正中央的垃圾在极度宽敞的地板正中央耗尽力气,化为尸骸。孤伶伶滚落的那具遗体,显得寂寞异常。那般温柔、受众人爱戴的女子,独自倒卧在雪白地板,血液流尽,化为尸骸。
她不愿相信,不想承认。
但芙坦芭确实死了。
这是事实。
无庸置疑的事实。
不论如何懊悔、怨叹,这都是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
既然如此
※※※※※
轮番死去的人们。
无数的惨叫,无数的尸体,无数的废墟,无数的痛哭。
不单只有芙坦芭。
她认识的人们纷纷死去,温柔的人、冷酷的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战争当着她的面,无情带走她的知己。
再也无法归来的人们。
思念死者痛哭的人们。
这一切已经够了,她暗想。
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亡,痛苦、难过、伤心,她再也无法忍受,觉得自己即将发狂。
但战争对她的煎熬视若无睹,持续进行。
就在这一瞬间,人们仍旧继续死亡,并不是一、两人,而是数十人、数百人,甚至数干人、数万人,被掠夺未来、被剥夺可能性、被无情歼灭的人们。
一如芙坦芭,死亡人数还会增加。
她珍视的人们终究免不了一死。
邦伍、毕赛克、塔可洛,以及贝克纳姆都难逃死劫。
她不愿任由他们死亡,唯独这件事不能发生。总之,她不希望有更多人牺牲,一个人也好,她想让人们远离死亡,为了这个目标,要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所以
所以,她选择背叛。
背叛自己的伙伴,暗中与敌人勾结。
为了终结战争,避免让更多人牺牲就为了这个目的。
然而
※※※※※
她跨越遥远的漫长岁月。
那是光想像便足以让人晕眩的时间。若跟这段岁月相比。一年甚至不及一瞬,十年亦相去无几,百年她就在以一世纪为单位的范畴内,持续存在迄今,不曾磨灭。
从人类的感觉来看,那是堪称无限的庞大时光。
照理说,那是渺小脆弱的人类无法跨越的岁月可是她却若无其事地度过,如今依然继续存在。她是所有人类皆曾一度憧憬的尽管有程度之差长生不老的化身。
然而,其实人类的她已经死亡。
很久很久以前,构成她的碳化物有机组织体俗称的肉体也已消灭,就生物意义来说,她已经消失。她既非活着,亦不会死亡,死者不可能再死去,生者以死亡结束其存在,但死者并不会以死亡终结。
因此她永远无法解脱。
人类的精神原本不可能进行一千年、两千年这种异常的长期活动,人类的构造本来不是以应付这种长期运转为前提。不论累积何种记忆、汇集何种思念,充其量百年后便会瓦解消散。大脑组织绝不可能分裂,即使出现损伤,亦不会进行填补,只是反复着不可违逆的老化最后一切都消失于死亡这个现象。
这就是寿命的大前提。
然而她不在此限。
长生不老是她自行选择的结果。
可是,她事前对这件事究竟有几分理解?她是否曾经想过,度过形同永恒的时光暴露在漫长的时光洪流里,对人心到底有何影响?
没有死亡不被容许死亡的身体,换个角度来看就相当于灵魂的牢狱。
没有痛苦。
但无限的倦怠与苦闷的迷惑总是纠缠着她。
她想起遥远的昔日往事。
她背叛了人类。
她知道那个决定违背了自己的存在理由,她晓得自己将受人唾弃、遭人追杀,她决定坦然面对任何痛苦。
话虽如此,她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背负等同弑亲的严重背信行为,她获得的这座沙盘模型,真的成了人类这个种族的乐园吗?
她暗自懊恼。
没有人回答她。
超越五千年的岁月中,她一直反复问自己相同问题但终究找不到答案。
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她早已不是人类。
是故,她今天也从遥远的高处俯瞰全世界静静地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