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许久未见的天空一片阴沉。

克雷托站在晨间冷冽的空气与薄雾中抬头仰望阴沉的天空,以开朗的语气大喊:

「唉呀~天空真漂亮呀!」

「……你的眼睛是有毛病吗?」

一名靠著墙边走在前端,刚迈入老年的男子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转头回应。这名即将带领克雷托踏入他人生第一处职场的男子,打从三年前就进入监狱学校的事务处工作。如今男子以一副遇见怪胎的表情,看著在阴湿天气下仍放声大喊的青年。

察觉到这一点的克雷托赶紧开口解释:

「这、这是因为我从来没外出……」

「从来?那你先前都在做些什么?」

「待、待在家里……」

克雷托挤出一个笑容,选择了一种最中规中矩的说法。然而,其实他连表情怎么摆都相当陌生,因此嘴角看起来像是抽筋也是在所难免。

男子先是直直盯著克雷托,接著冷不防低下头来,并从制服中拿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压住眼角。

「这样啊……你努力过了啊……总算鼓起勇气踏出户外了啊……」

「不,我……」

「结果却好死不死来到这里吗……」

男子对著坚硬地面深深叹了口气,话中满是怜悯之情。这种与其说是惋惜,不如更像万念俱灰的态度相当符合附近的气氛。由于男子的悲观简直彻底与周遭的雾气融为一体,使得一直在勉强自己微笑的克雷托不禁收起笑容开口询问:

「那徊,可以请问我这份工作的性质大概是怎样吗?」

寄来地下的信中只短短写著「任命为宿舍守门人」。虽然克雷托搞不清楚为何自己并未应徽的学校会寄来录取通知,但他已经没有其它选择的余地。再加上其实他对这所监狱学校是有那么一点兴趣,才决定带著信来到事务处,对职务的内容一点瞭解都没有。

男子听到他这个问题讶异不已。

「你连这都不知道就来了?」

「是啊。」

「什么都不知道还跑来当守门人?」

「不是我自愿要当啊,只是因为信上就写著守门人而已。」

克雷托抬头看了耸立在左侧的钢铁墙壁。这道用以分隔学校内外的高墙上似乎施加了顽强的吸收攻击措施,每一小块的墙壁上都雕著精密的魔法纹路。想必除了物理攻击,还必须防范任何属性的攻击吧。这固若金汤的防护,完善到丝毫不愧对「监狱学校」这个异名。

克雷托原本认为既然都有这种墙壁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守门人?然而仔细一想,防御魔法机能越强大,就越不能够随意去轻易移动,表示需要经常开开关关的门上无法雕刻和此处一样的魔法纹路。

克雷托朝高墙伸出他那包著绷带的手,结果在指尖碰触钢铁墙壁的前一刻,「啪嚓」一声伴随著灼热刺痛袭来。要不是隔著一层绷带,恐怕皮肤早就焦掉了。就在他甩著手的同时,耳边传来男子的叹息声。

「守门人……守门人呀……」

「守门人怎么了吗?」

「在你前任的守门人,头部以下的部位至今还没被找到呢。」

「…………咦?」

「难得你走出户外了,可惜啊。」

「到、到底是……」

克雷托本想问刚才听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子却在这时指著前方说「你看,就是那里」,蒙蒙雾色的另一头曾几何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墙壁。

「咦?墙有两层喔?」

即使目前的所在地视野不太好,路上没看到任何校舍或遇到其他学生这一点原本让克雷托感到诡异。不过,这时他察觉此地虽属校区之内,却好像还不算是「监狱」的范围中。

走在前方的男子对著越走越近的高墙,面带自谵表情笑著说:

「要是光凭一道墙就能让那些家伙乖乖听话,这里也不会被人称作什么『监狱学校』了啊。」

两人脚下传来轻微震动。

当克雷托忍不住低头看地上的下一秒,又传来了一股低沉的巨响。他抬头一看,只见黑色高墙的前方深处有许多不停闪烁的白光。那些微弱的自光在空中飘浮了一阵子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再度传来一股巨响。男子这时对眼前哑口无言的青年开口:

「墙壁有三道,你负责的是最里面的门……担任那道墙的守门人等同担任监狱学校的看守者,因此至今没有半个能在那里撑超过一个月的守门人。」

男子传达完这不吉利的情报后,又拿起手帕按住鼻头。

「你真可怜啊……」

听到男子那种彷佛在念墓志铭的哀伤语气,克雷托不禁仰天长叹。

看来社会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残酷许多。

带路的男子只肯带克雷托到第二道墙。

穿过黑色高墙上凿开的出入口,照著男子留下的话沿著墙往右走的克雷托开始在脑海中整理大致的地理位置图。

「第一道和第二道墙之间明明那么宽,这里却只有这样吗?」

最后一道墙——第三道白色高墙已进入克雷托的视线范围内,就算跨大步走,两道墙之间的距离大约也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与刚才和男子从第一道墙走到第二道墙花了十五分钟相比,两者距离的差异再明显不过。

话虽如此,但若此处和刚才第一二道墙之间一样宽敞的话,学校主要的校地会变得非常狭窄。这座迪尔堤都城在过去曾有一道用以分隔内外的巨大铁门,称为「大正门」。这所监狱学校便是以大正门的迹地为中心建造的。

也就是说,这所学校将近一半的校地是占用了都城的土地,建造时自然无法设计得多宽敞。

只不过所谓「无法设计得多宽敞」,当然是从「为了隔离危险份子,希望能有更广大的空间」这层意思上的角度来看。事实上这座监狱学校的校地已称得上十分宽敞了。

「根本用不著遥得这么辽阔吧……哪用得著啊。」

在克雷托小声说出这句没人能听见的抱怨时,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色中出现了一栋小小的灰色建筑物。这栋伫立在第二道高墙旁的建筑物大概就足克雷托的目的地——守门人管理室吧。他突然紧张了起来,再度检查自己身上的穿著打扮。

说是这么说,但是他毕竟长年以来窝在地底下,根本不会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一如往常的漆黑套装加上全身缠著无法拆除的绷带,怎么看都只是名可疑份子。

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我的青年尽管内心大受打击,依然来到了灰色建筑物的前方。这间以石头砌成的狭小管理室不只连扇窗户都没有,墙上更处处可见明显焦痕。

此时克雷托虽感受到不妙的气氛涨到最高峰,仍伸手敲了敲铁门。在清脆的金属敲门声响起后没多久——门缓缓地朝里面打开了。感受到室内传出人的气息,克雷托赶紧打正脊背并深深鞠躬。

「初、初次见面!从今天起要承蒙您照顾——」

「你好。」

完全没有杂质的声音。

克雷托对传来的是自己丝毫没有料到的少女声感到吃惊。当他要抬起头的途中,额头传来的一阵冰冷触感让他瞬间僵住。克雷托于是移动视线,看到眼前出现一双皮靴,从里头往上延伸的白皙修长腿部在过了膝盖上方一点后,便消失在天蓝色的百摺短裙之中。

确认完这些地方的克雷托这时,发现抵在自己额头上的竟是一把尖锐的护手刺剑。眼前这名看不见脸的少女维持剑尖分毫不动,以讶异的语气询问:

「你的武器呢?」

「……我根本没有带武器来啊。」

「什么?」

可能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吓到,抵在额头上的剑尖微微颤了一下。克雷托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赶紧将身子缩回并抬起头来,直直看著面前的少女。

「嗯、嗯?你是学生吗?」

上半身是和裙子同色的外衣,衣服边缘都绣有红边。内搭的白衬衫配上一条红领带,胸前也绣有象徵迪尔堤的金蔓草与盾牌的纹章。而在纹章下方以银线绣成的四方形图案,似乎是在表现这所学校的的俗名——「监狱学校」。

穿著一身怎么看都像是学生制服的少女以左手将淡水蓝色头发拨到背后。那头只长到稍微过肩的秀发在小巧白皙的脸上勾勒出曲线,一旁像是花瓣的发饰更在晶莹剔透的肌肤上留下了浅浅的阴影。

挺立的鼻梁、鲜红嘴唇、展露自信的眉毛搭配上一对蓝色眼眸。不知是否受到一本正经的表情影响,和她对上眼的人肯定会被震慑——然而就算如此,她仍可以说是美到令人出神。

给人一种硬质水晶般感觉的美丽少女闻言收起刺剑,点了点头。

「没错,我是迪尔堤露里亚学园五年级生,本次负责担任你的向导。」

「果然没错,请多指教。」

克雷托在对少女姣好的五官感到佩服的同时,也纳闷起自己是否曾在何处见过这张脸。那对映著蓝天的双眸彷佛刺激他久远的回忆,心中不禁涌上思乡情怀。

——应该是和塞涅做的人偶刚好长相类似的关系吧。

青年如此思考,视线看向少女手中持的短刺剑。当他犹豫到底该不该主动寻求握手的同时,发觉到一件不对劲的事。

「……为什么学生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自己刚才才穿过了两道高墙,但眼前还剩一道。难不成她是逃学生?看到克雷托开始不知所措,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举起她握著刺剑的右手给克雷托看。

右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雕有鸟纹样,散发钝重光泽的戒指,和她的纤纤玉指并不是很匹配。

「这是在确定能顺利毕业的学生中,最为优秀的前三名才允许拥有的戒指。」

「这、这样喔?」

「拥有这枚戒指的学生有穿过第一外墙的资格,虽然其他两人很少外出就是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由你来接应我吗?」

「没错。」

总算收起刺剑的少女看到克雷托眉头深锁,再度深深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我的确听说这里缺人,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你这个连武器都没有的人类……我奉劝你,想辞职只能趁现在。」

「别说辞职了,我根本连应徵都没应徵,也没听说工作内容……有没有其他守门人啊?我想问他们一些事。」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

「咦……那怎么轮班?」

「没有轮班制,因为只有你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抬头看向克雷托。蕴含知性的端整容貌忽然带有几分嘲弄色彩,转变成恶作剧表情的同时,樱桃小嘴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对他说:

「欢迎来到监狱学校,这里将成为你的坟墓……大概吧。」

若她是在开玩笑,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

许久没和陌生人对话的克雷托,不知是否该对这句听来很吓人的招呼回以制式微笑。

不过看少女一脸淡定的模样,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做出这种细微的反应。克雷托收起笑容,用缠著绷带的手指压住额头,同时战战兢兢地问道:

「呃……有那么夸张吗?」

「我都说这么多了,你难道真的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

看少女听到自己这个回应后,直接露出傻眼的表情,克雷托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塞涅带给他的伤痛感。少女有话直说的个性虽让克雷托有些胆怯,他仍选择试著解释:

「你说我没有危机意识,可是我刚说过,我没应徵这份工作呀……我一直待在家里,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再说这里根本没对外发布求职信息吧?」

「没错,学校以前曾透过公布栏募集守门人,却因遭到民众『贴在旁边的广告也会被不吉利传染』,徵才标语太平常反而更让人反感』等许多抱怨的声音,最后只能撤下来。不过据说公布栏的管理方承诺,如果发现那种哪家店都不会想要,活在世上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就会主动介绍给这里知道。」

「咦?这是在指我的意思吗?」

「不过,其实知道是监狱学校的邀约却还敢赴约的你也有问题。因为一般来说若有一百人收到信,想必那一百人都会选择连夜逃出都城。」

「我又不能离开都城……」

由于原因出在克雷托自身,因此其他人根本不会知道。

克雷托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但总算瞭解自己被录取的理由倒也让他做出觉悟。毕竟他在离开地下时遭塞涅再三吓唬「绝对不会有好事等著你,你要不要死了这条心」,既然自己最后选择无视她的话来到这里,要是这时放弃回家的话不知又会受到什么数落。

克雷托双手往膝盖一撑,用力将肺里的空气吐出来之后抬起头来,对少女点了点头。

「好,麻烦你带路了。

「……你不辞掉这份工作吗?」

「机会难得呀,何况我连说明都还没听呢。」

既然都走到这里来了,当然想亲眼看看传闻中的监狱学校。

克雷托环顾这问狭窄的管理室,整体呈现灰色的空间虽像废墟一般又脏又乱,不过看在有床和厕所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住人的地方。

和这样的房间相当不匹配的美丽少女听闻克雷托的回应皱起眉头,短短一瞬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马上变回原本一本正经的模样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还是为你带路吧。说是这么说,不过其实门就在不远处。」

她才一说完便穿过克雷托身旁走出室内,并对身后慌忙跟上的青年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吉莉亚·席依丝。假如你真的成为正式的守门人,那我的职责应该会变成你与宿舍间的联络人吧。」

「啊,我叫克雷托·达拉斯,请多指教。」

本来两人接下来应该来个握手,但是吉莉亚却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追赶在她身后的克雷托看向行进路线前方的白色内墙,发现远方有一小区域的材质与颜色明显不同。边缘包覆著黝黑钢铁的区域,墙壁外突出了一道尖尖的铁栅门。

「那里就是门啊。」

「是的。现在由于没有守门人而关闭,但近期内若不将它开启,很有可能会爆炸。」

「什么会爆炸?」

对他这个问题投以沉默后,吉莉亚开始沿著内墙移动。

「首先关于这个学园……你总该知道吧?」

「啊:你是指迪尔堤对五种族下令,要他们分别交出族内的强者进入这个地方的事?」

「虽然你这个说法有些极端,但就是那样。即使如今相安无事,也不能保证七十年前的大战没有留下火种。藉由这个做法不只能削弱各种族的力量来除去他们叛乱的可能,更能将这些人加以矫正培养,成为足以替迪尔堤效力的有用人才。以上是学园方对外界的说辞。」

「如果这样还只算得上说辞,那真正的理由到底是?」

「要是让本校的学生获得自由,恐怕附近一带将会化为焦土。」

少女若无其事回答的同时张开她白皙的左手掌,这个似乎在表达「蒸发」的动作让克雷托不禁脊背发凉。

「还真亏这里的校舍撑得住呀。」

「校舍和宿舍的建筑物上都雕有能吸收我们力量的封印纹章,使我们处于室内时弱化到与一般人类无异——不过其实户外也没什么东西,因此常常会多出个大洞。」

「刚才我看到爆炸了呢。」

「虽然我觉得应该在户外的地面也埋下封印纹章,不过要是真的做得那么绝,难保学生们会积愤成怨,反倒容易惹出事情来。」

「哦~」

克雷托相当能理解这个做法。被关进来的学生定会累积压力,偶尔想抒发一下是在所难免。加上从学校的立场来看,即使不能对外宣扬,但他们应该是乐见学生在户外大闹特闹抒发力量。

以手遮在额头上的克雷托仰望高耸白墙。学校内的建筑物都被这道白墙挡住,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灰色天空。

距离关键的门只剩一点路。而光靠目测,就能得知那道门竟有刚才那间管理室的两倍宽。这让本来心想既然是宿舍,门大概只会和一般出入口的门一样大小的克雷托不禁出声惊呼:

「连这里的门都能如此,那学校的正门不就比它还巨大吗?」

「两边大小相同,只不过正门那边几乎不太会开放。」

「不太会开放?」

「每年只有入学典礼当天会开放一次。然而实际上,第一外墙上能开关的也只有我们眼前的这道门。它虽由于位置在宿舍前方而被称为『宿舍大门』,不过举凡校内外的货物或是人,全都是透过这道门进出的。因为高度高于第一外墙的空中包覆著一层椭圆状的魔法防护罩,除了这里之外也没有其他出入口了。」

少女以玉指往上一比,乍看之下只是一片平凡无奇的多云天空,但是防护罩系的魔法基本上都呈透明状态。她的这句话代表著没有人能飞超过防护罩之上,理解这一点的克雷托不禁感到佩服,点了点头。

「那里既然是唯一的出入口,现在把它关著岂不是很不方便吗?」

「当然不方便,粮食虽然能在校地内自给自足,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去外面才买得到。我能打开的只有小扇的公共出入口。」

两人说著说著总算走到大门前。

和墙壁同样以白色石头制成的大门四周添加了黑铁做为补强,表层中央及左右两侧均刻有巨大的防护纹章。纹章再往外一层的地方则为了观察门的另一侧,在大约人类头部的高度设置了一扇能由活动式铁片控制的小窗户。双开式大门的闭合处不只架著一根粗重的铁制门闩,上头缠著层层锁链,最后甚至不忘以锁头将两端上锁。

当克雷托的注意力都被铁锁上各种细微的伤痕吸走的时候,走在前方的少女朝门的右方一指。

「那里就是规定上守门人该站的位置,前方是我和教师用来进出的公共出入口。」

「『规定上』是什么意思啊?」

听到她这么说而跟著望去,的确看到门旁伫立著一间守门人小屋。但是小屋的屋顶如今整个歪歪斜斜,外面的灰色石壁更是焦黑到和刚才的管理室无法相提并论。克雷托只能带著半放弃的心情,以无奈的视线看著眼前这「通风良好」的小屋残骸。

「下雨的日子会很伤脑筋呀。」

「你的感想只有那样吗?总之,我先告诉你守门人的工作内容好了。」

吉莉亚在门前站定后伸手摸了门闩上的锁炼,锁链两端的老旧锁头因此震动。

「门开放的时间基本上自早晨六点至晚上六点,守门人的职责便是在这两个规定的时间开关门、确认货物、拦下未经许可想进出的人,以及不要死等等事项。」

「我觉得最后那点不必特别说吧?」

「要是徵人时宣称『不管是死是活』,岂不会让外界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更糟吗?」

「你现在不就说出来了吗……」

「所以,你打算如何?」

吉莉亚以没有任何笑意的蓝色眼眸望向克雷托。

这种丝毫感受不到胆怯,宣称自己堂堂正正接受挑战的态度,以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著实算得上异类。克雷托不禁盯著少女彷佛要射穿他的锐利视线出神。

或许是在昏暗地下室内度过的岁月实在过于漫长。

让他感觉自己好久没见到人类如此有生气的表情。

脑海中浮现的那些令人怀念的记忆马上如泡沫般破碎消逝,让克雷托回过神来,搔了搔自己的太阳穴。

「啊~总之试试看再说吧。」

「试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守门人的工作啊。从今天开始做也没问题喔。」

「谁来做?」

「……其实你们根本没打算雇用我吧。」

克雷托想起家中那堆不录取通知信的小山而垂头丧气,少女则和刚才一样皱起她美丽的脸庞看著这里,同时将手朝青年的额头伸去想测量温度,但是中途就被他挡了下来。

「我没事啦,毕竟我可是不顾同居人的反对来到此地,加上目前真的没有其他地方愿意雇用我。」

「该说你少根筋,还是不知死活好呢?」

「我只是没退路了呀……」

克雷托挤出一个笑容,吉莉亚可能是从中感受到他强烈的无力感,在经过短暂时间的思考后轻轻点了头。

「我明白了,我会帮你办理试用期的雇用手续。」

「好,麻烦你了。」

「要是想辞职的话请早点跟我说,我会帮你把你在这里的工作经历记上,再尽可能介绍你去其他缺人的地方工作。」

「这、这样啊……」

该不会到时会把我送到一个比这里更惊悚的地方吧?克雷托虽如此心想,倒也没将这个不需要特地提的玩笑话说出口。吉莉亚此时迅速转过身,走近那间感觉快垮下来的守门人小屋,将手伸进窗户中取出一张纸和一本破旧的记事本。

「请在这里签名。」

递过来的文件上除了写著比她刚才说的还要不完整的职务内容外,还有优渥薪水、试用期间一个月、不保证任职期间的人身安全等冷漠的项目,最后一段则声明接受上述所有事项的人再行签名。克雷托随意瞄了一眼后,果断地签下自己的名。

「好,这样就行了吧?」

「是的。从今天起就拜托你了,这是你要写的工作日志。」

递出的记事本早已破破烂烂。封面上大大写著「宿舍大门日志」,下方则看得见疑似血渍的黑色痕迹。

这本很明显散发诡异气息的日志中,文字以数行为一小段,记载了日期、开关门时间、货物的箱数与内容物,以及守门人每日留下的一句报告。最下方则有两格确认栏,里头分别签著一早一晚,不同笔迹的签名。

「这本日志还要每天拿给别人签名?」

「没错,这样做能拿来确认你是否还活著。请记得每天找两名不同的教师或戒指生签名,要是有困难,随便找个学生签也是可以。」

「每日一句看起来不太对劲耶……」

日志第一页前半以工整字迹写下的「每日一句」报告,到了后面几行渐渐变成「夜晚会传来惊悚的咆啸声」、「发现了随处爬动的巨大鳄鱼」这种奇怪的纪录。紧接著更出现「今日遭到不明人士狙击」、「感受到生命危险」等留言,到了第三页甚至每天只剩下「今日活下来了」这句记录。在看完这本写不到一个月的日志后,克雷托阖上记事本。

「你们那边看了这本日志还若无其事签名的人,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要是我们不签名,你会领不到薪水喔。不过如果你不打算领薪水,我们也可以考虑不签。」

「别考虑了,这样我岂不是没有工作的意义了吗?」

吉莉亚无视回以抱怨的克雷托,从制服口袋中取出某种东西。原来是一串以细锁链串起,能让人挂在脖子上的两把钥匙。她将钥匙交给克雷托后说:

「一把用来解开链子上的锁头,另一把则拿来开门。它们也可以拿去开公共出入口。」

「喔喔,瞭解了。」

由于听到吉莉亚要他今天开始工作,克雷托将日志拿回小屋内放后马上朝门走去。吉莉亚则在一旁无趣地看著他拿下锁头解开锁链的过程。

「请将解开的锁链稍微整理一下,挂在小屋旁边吧。」

「知道了。」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中充满了许多诡异的怪谈——」

「是喔。」

「例如那条锁链通称『巨人克星之锁』,碰到它的人就会死!诸如此类……」

「这种锁链还是趁早丢了吧!」

克雷托大喊的同时将手中的粗锁链往地上一砸。这条感觉因种种不祥的原因而伤痕累累的锁链,用来拿来固定门闩似乎长到令人诡异。少女这时露出一副无法理解他这个举动的疑惑表情。

「要是背后有故事的东西就要把它丢掉,校内至少会少掉一半的物品。既然你选择进来这里工作,何不抱著积极的心尝试主动亲近怪谈呢?我等等把我整理出的一百怪谈精选集拿来给你瞧瞧吧。」

「免了,我不会读,也不需要。」

克雷托坚决摆出拒绝的态度,并总算照著吉莉亚的话整理好锁链放到守门人小屋旁。当他接著把门闩也取下来后,看见隐藏在内侧的钥匙孔。

「打开这个就好了吗?」

「……没错。」

吉莉亚大约慢了半拍才做出回应。

克雷托蹲低身子将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内,响起微微的「喀嚓」一声。

门上没有门把,取而代之的是钥匙孔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处能放人手指的凹槽。克雷托将手放入左边的凹槽往后一拉,只见地上的轨道有了动静,从产生出的缝隙中可以窥探门对面的景色。

「哇喔……」

首先吸引住他视线的,是一栋巨大到足以令人误以为是碉堡的建筑物。

那栋高耸显眼的石制建筑的确散发出名副其实的「监狱」氛围。而既然它就伫立于这道门的前方,应该就是学校宿舍了吧。外观乍看之下左右对称,中央则是具有拱形屋顶的玄关大厅。从玄关延伸出来的石阶梯直通地面,上头随处可见小小的刻印纹样。

无数窗格整齐排列在左右方墙上,里头全都镶著黑色铁条。玄关入口处虽同样采用这种铁条制的双开栅门,现在却是完全敞开,好让学生们能顺利进出。不知是否正逢休息时间,周遭大约有五十名左右的学生,气氛相当热络。

「这还真壮观啊……」

感叹的声音自然而然从克雷托嘴里流出。

散发沉重气息的建筑物前方,竟充满了宛如祭典般的蓬勃生气。

大量五光十色的玻璃球简直就像肥皂泡泡一样飘浮在空中。这全都是一名坐在玄关前石阶上的女学生挥舞短剑制造出的产物,它们在灰色的天空下靠著微弱光芒展现自我。

石阶梯旁还另有几名男学生围著一个大圆筒锅,似乎在烹煮某些东西。此外,举凡架设桌子摆放立体模型的学生、在地面划上界线彼此互殴的学生、徒手攀爬著建筑物外墙的学生、拖著诡异大袋子的学生等等,热络非凡的气氛的确能让人感受到这里就是「学校」。

「出售兽理学的笔记喔~」

「有没有人需要补充触媒呀?」

「欢迎参加周末的揍墙大会!」

到处传来的呼喊声中既有简单易懂的,也有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的内容。

不过,最让克雷托感到惊讶的并非学生们营造出的盛况,而是在场所有的种族竟理所当然地共存著。

「……这就是监狱学校吗。」

例如在围著圆筒锅的学生当中除了有看似纯人类的学生,也有头上长著三角兽耳的兽人族。一名正倚在墙边打瞌睡,体格匀称,却比其他人明显高出几个头的学生恐怕是巨人族吧?而一名拥有青色硬皮的龙人族少女坐在巨人学生的脚边看书。周遭还有许多随意闲逛的学生,之中有几名如今虽压抑著力量,却明显感受得出绝非等闲之辈的强者。

——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是在过去那场大战之前不可能发生的局面。

七十年前,迪尔堤靠著终战协议并吞了五种族,但其中如龙人族和羽人族的绝大多数居民完全不出来外界,决意要在原本的故乡度过余生。这可算是克雷托头一次亲眼日睹各种族的人互相融入同一环境里的景象。重新体会到自己真的走出户外的他愣在原地,丝毫忘了门才开到一半。

吉莉亚看著沉浸在冲击中的青年,以有点傻眼的语气出声叫他:

「你打算愣到什么时候?我不记得请来的是一位可疑份子啊。」

「啊,抱歉。」

的确,这样呆在原地算不上在工作。

当克雷托为了继续拉开门准备再度施力——竟有一名门对面的少女从缝隙中探了过来,并在和克雷托四目相交后以讶异的神情静止不动。

看这名长有一双紫色大眼的少女身上穿著制服,大概是这里的学生吧。可爱脸蛋配上娇小身躯,一头淡紫色飘逸长发更如同棉花般蓬松地散开来,使她看起来活像洋娃娃。这时,少女惊讶地抬头望向青年。

「那个,请问你是谁?」

克雷托听到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才回过神来搔了搔头。

「啊,我吗?我是今天开始担任守门人的人。」

「咦?守门人?是、是哪里的守门人呢?」

「就是这里,这道门的守门人。」

「这、这道门吗……!表示这道门终于要打开了吗!这道连接被封印的外面世界的门终于要打……是真的吗?」

「听你讲成这样,搞得我自己都想问了啊。」

获得学生如此夸张评价的门,由区区一名试用期的守门人打开真的好吗?

克雷托转头看向吉莉亚,拔出刺剑站在原地的她只回了一句「请做好你的工作」。克雷托于是下定决心,再度转过头看向门另一侧的少女。

「看来打开门也没问题,所以可以请你稍微让让吗?」

「克雷托,不要让学生们越过你下方那条线喔。」

这句后来补上的提醒让克雷托低头一看,发现原本被关闭的门底下确实埋著一条铁制横线,代表了此处正是一般学生活动范围的界限吧。

青年继续用力将门拉开,当他拉到一半的时候,门另一侧的世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克雷托抬头一看——发现视线内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盯著他打开门的举动看。

这些满是讶异,并且似乎在等待某种事件发生的视线所造成的压力,让克雷托都不禁想往后退了。他最后决定用左手继续开门,然后对著对面的学生打招呼:

「你、你们好,我是今天起担任守门人的——」

「嘿!」

克雷托话还没说完,坐在石阶梯上的那名女学生竟朝著他挥下短剑。

这个举动让飘浮在周遭的玻璃球一齐停了下来。

——紧接著,它们全以超越飞箭的速度对准克雷托袭来。

「呜喔喔!?」

一颗颗玻璃球穿过凭反射神经瞬间往右一跳的青年身旁,撞上才打开到一半的门,接连产生小规模爆炸而散发阵阵白光。结果全都遭到门上的魔法纹章吸收。

另一方面,没有彻底被吸收的热风逼向克雷托,身体中强烈的麻痹感使他赶紧拉开距离。同时他不忘用脚踢起几颗小石头将没有撞到门,而是转弯朝他袭来的玻璃球给弹碎。其中有几颗来不及应付的球就直接用手挥开,最后退到吉莉亚前方。

「怎、怎么搞的?我做了什么事吗?」

「……你竟然能应付刚才那波攻势啊。」

少女一双蓝色眼眸睁得老大,率直表达她佩服的想法。

只是克雷托此时无暇回应她,因为就在刺眼爆炸渐渐消失的同时,一大群学生朝开到一半的门冲了过来。一看到其中一名学生挥舞短剑,克雷托立即将吉莉亚的身子一把搂了过来。而就在他奋力一蹬进行闪躲的下一秒,原本还待著的位置马上有个发出尖锐噪音的东西高速掠过身旁。

回头一望的克雷托看到地面开了一个大洞的瞬间也愣住了。

「喂!那是怎样啦!?」

「还没完喔。」

吉莉亚这句冷静的捉醒,使克雷托赶紧抱著她往门的方向冲去。

火焰、冰块、雷击,各种持续飞来的攻击产生强烈闪光,甚至破坏地面引发阵阵白烟,此外还有几道微小的火光擦过他的脚边。

「吓死人啦!」

啪嚓啪嚓作响,外表像是花瓣的白色火焰一看就知道蕴含了非同小可的威力,随意乱摸的话恐怕连骨头都会被烧烂。不只如此,还有空气形成的尖枪掠过后背,划破了他的衬衫。

正当克雷托要横向穿越门前的前一刻——一股不好的预感窜上脊背。

「……!」

抱著吉莉亚的他想都没想就往左方跳去,几乎同一瞬间,一阵黑色火焰打在刚才他打算要通过的场所。背后涌来一股猛烈的热风。

——停下来就会被吞噬。

如此判断的克雷托顺势再往前跳去。只见暗红色的火光照亮四周,而他并未在此停下脚步。背后窜上的高耸火柱不仅传出刺耳噪音,更卷进附近其他魔法越烧越旺。火势大到地面融化,引发了空气对流的旋涡。

勉强逃过这波炙热焚风的克雷托,最后跑到还开到一半的门后方藏身。

「……我说,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

「我希望你可以放我下来。」

「啊,我都忘了。」

克雷托听到这句话,才想起自己还把吉莉亚单手抱在腋下。这名比他还矮上一大截的少女一踏回地面后虽显得有些晕眩,却一点没露出吃惊的表情。察觉到青年视线的她不解地问道:

「你还好吗?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监狱学校只是一间普通的学校吧?」

「……难道大家都很讨厌守门人?」

「我不这么认为。」

吉莉亚用手往高墙的另一头指去,可以听见学生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传来。

「咦……刚才的家伙跑去哪啦?」

「他说他是守门人对吧!表示往后他会替我们开门吗?」

「他死在刚才那些攻击里了吧?」

「死倒是没死,但很有可能已经逃之夭夭了喔。」

「什么嘛~人家还想说可以难得吃到外界的零食耶……」

此时,一捆卷成筒状的资料伴随著这几句毫无责任感的话往克雷托头上砸来。

——从这几句话听来,可以得知学生们确实不是讨厌守门人。

这同时意味著,那群学生没有任何动机理由就发动了攻击。克雷托这下总算理解一开始替他带路的男子为何投以怜悯的目光,头不禁痛了起来。

「原来前任守门人就是因此没了全尸吗……」

「你听谁说的?那只是一件不幸的意外喔。也请你务必小心留意。」

「…………」

即使听在克雷托耳里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但他如今并无暇追究所谓的意外是真是假。他静静观察门内侧的模样,发现刚才那阵骚动中,竟没有任何学生想跑出敞开大门的界线外。吉莉亚似乎察觉到他的疑问,补充说明道:

「由于学生只要跨出一步就会遭到严厉处罚,因此他们闹归闹,并不会想趁机跑到外面。」

「对外面攻击就可以吗?」

「脚没过线啊。」

「去把校规修一下吧,拜托。」

说是这么说,修到最后的结果大概只是对「攻击」这个行为的定义加上几笔吧。克雷托重新振作起来,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活动手脚。

「好,总之先来继续把另一道门也打开吧。」

「真佩服你不屈不挠的意志力。你的墓志铭想写些什么?」

「别说得一副我死定了好吗。」

要是真落得那种下场,天晓得塞涅会如何数落他。克雷托以手势示意吉莉亚往后退,接著将两人躲藏的门用力一拉。趁另一侧看到门在轨道上动起来的学生们响起欢呼的同时,克雷托往门前方跳了出来。

「我还要去开那边的门,别攻击我啊!」

「咦~」

这句宣言似乎没起到效果,发出不满抱怨声的学生再度以魔法攻击门前方的区域。

不过这次攻击的数量倒是少了许多。克雷托转头看向追在自己身后的两颗速度不一的光球,果断改变行进路线往右方跑去。如此一来,两颗为了追赶前方蛇行的青年而跟著转弯的光球在空中互相碰撞,青白色闪光的爆炸连带吞噬了附近其他攻击,连环爆最后如烟火般延伸至高空中,让学生们再度欢呼。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应能顺利甩开。

如此盘算的克雷托此时在视野一角注意到一名少女。

是刚才那名窥探的紫发少女。她为了阻止其他学生,掂起脚尖不停挥舞双手。没想到她娇小的身躯在遭到其他学生推挤之下——眼看就要倒向门外。

「……啧!」

——学生只要跨出一步,就会遭到严厉处罚。

想起吉莉亚这句话的克雷托腿部用力往前一跨,接著利用反作用力转身朝少女所在的方位奔去。尽管眼前飞来一道道火焰,他仍毫不放慢速度笔直向前冲。

看到前方视野内的吉莉亚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克雷托头轻轻一斜,惊险闪过袭击而来的火焰。就算同时割过他左腹旁的火箭将衬衫烧开一个大洞——他仍选择以最短路径向前狂奔。

最后克雷托赶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碰到了即将跌坐地面的紫发少女。

接著以一种捞金鱼的气势对她纤细的背一推。

「啊……」

少女发出惊愕的声音,而她的身体并未再度倒向门外,似乎是一旁其他学生抓住她的缘故。至于克雷托本人尽管因为冲太快跌了个狗吃屎,却也吐出放心的叹息。

「很好……很……嗯……算了。」

——结果新任守门人的身体,就在集中飞来的魔法攻击下被弹飞至空中。

「我佩服你的冒险精神,但希望你不要急著挑战创下这里的最快死亡记录,毕竟命能换来的顶多只有赔偿金。」

这句远超过傻眼,冷漠到有如冰柱的话,刺进如今遍体鳞伤,倚坐敞开大门旁的克雷托耳中。到处都是凹洞的大门前早已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身影,因为就在他被击飞落地的同时,刚好响起上课钟声。

学生们本来还吵吵闹闹地不愿离开,直到他们看到一名教师出现在宿舍玄关,才心不甘情不愿回到教室上课。现在四周是静下来了,但是现场情况可谓惨不忍睹。克雷托环顾一眼附近因魔法波及而坑坑洞洞的地面。

「我又没打算要死。何况如果我真的死掉,不也拿不到保险金了吗……」

「看到你转弯的那个当下,我本来还期待『又有新的怪谈要诞生了』呢。」

「别抱那种期待,我还活著……真的还活著吧?」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反倒是我想问你,为什么你挨了那些攻击还能活下来?」

「我只是耐打了一点。不过我不太擅长抵挡魔法攻击就是了……」

无法使用魔法的克雷托只有闪躲一途。加上他并不像龙人族那般拥有抗魔法性强的硬皮,对上魔法师可说相当不利。

倚著门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不堪的身体。虽然衣服原本就已相当破烂,如今更是沾满土尘与焦痕。不过身体的痛处倒是藉由体内慢慢恢复,只需再休息一会便能彻底复活。

守门人小屋前方,少女吉莉亚垫著记事本在资料上写字。一头水蓝色头发在阴沉天气下远比天空来得湛蓝,划出漂亮曲线的脊背在灰色背景的衬托下格外显眼。端整的鼻梁配上蓝色眼眸形成宛如精致雕刻般的侧脸,让克雷托不禁涌上强烈既视感——他隐隐作痛的脑袋一歪,纳闷自己明明是和少女第一次见面才对啊?

此时吉莉亚似乎注意到克雷托的视线,停下手转过头来看向他。

「怎么了吗?要是烦恼遗书该托付给谁,我愿意帮你的忙喔。」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要强调我会死亡的可能?」

「因为等到死去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当然该趁现在能做的时候好好把握。」

「话别说得那么头头是道,你用错地方了。」

至少自己并没有任何该写进遗言的事项。克雷托一吐体内混有血味的空气后打了个呵欠,将视线移回资料上的吉莉亚则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补充:

「但是,今天用魔法攻击你的都只是一般学生,切记别因为今日存活下来就掉以轻心。」

「一般学生是指什么啊?」

「指那些普通的学生啊。虽然只有寥寥数名,不过这所学校内存在著名为『手环生』的超危险学生。就算他们平时戴著黑色手环导致力量受限,实力还是轻松凌驾在一般学生之上。要是你不幸遇上他们,请记得大声朗诵出你的遗言。」

「朗诵遗言做什么?能造成任何作用吗?」

「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克雷托将她这些一点都不像忠告的忠告,理解成这所学校有值得留意的未知危险人物。光听她的解释,得知若在大战时期,那些手环生的实力强到或许会被尊为「种族英雄」的事实,克雷托窜上一阵恶寒,抬头望向形同监牢的建筑物。

另一方面,似乎将事情处理到一个段落的吉莉亚一把拿起所有东西夹在腋下,走到克雷托面前将其中的破旧日志递给他。

「我已在今天开门时间的栏位上签名,请记得在晚间六点准时关门。」

「收到。」

「你要躲在不会遭到攻击的死角区域不是不行,但请小心不要离开门的附近。我接下来会连络各地本校开门一事,想必明日起就陆陆续绩会有货物送入。要是到时找不到人,业者会很伤脑筋的。」

「瞭解。」

「此外,现在这种坑坑洞洞的地面会让货车过不来,请在明天之前将这些坑洞埋好。」

「可恶!果然要动手埋的人是我喔……」

看到学生无法踏足的外侧都是洞,克雷托不是没料到这种可能,只是感到相当无奈。然而吉莉亚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轻轻点头。

「因为这里没有其饱人啊。货运业者通常都会把货载到门前就放下货车离开,你好好加油把货物搬进去吧。」

「你们是不是把什么事都推给守门人做?」

「如果人多还好办事……偏偏谁都不愿意接下这份工作呢。」

——一对青蓝色眼眸冷不防地直盯克雷托。

这种有点像在品头论足的率直视线让克雷托慌了手脚。吉莉亚不发一语,一张美丽的脸蛋毫无表情,让人完全猜不出她究竟想些什么。

青年守门人强忍心中想往后退的冲动,低头回看吉莉亚。

「怎、怎样啦……」

「我想你很清楚——监狱学校,是强者的牢笼。」

她冷酷无情的说出事实,而围住这所学校的高墙正是这句话最好的证明。

划出内外之分的高墙不仅代表无法动摇的事实,更理所当然地将弱者排除在外。

吉莉亚冷澈中藏炽焰的眼眸盯著他瞧。

「……我的意思是若轻易遭到囚犯杀害,根本无法胜任守门人。你最好铭记在心。」

吉莉亚说完这句话后撇过头去,不等克雷托回话便朝宿舍的方向走去,看来那个玄关贯穿宿舍通到另一侧。望著她毫无破绽的背影走远,克雷托大大吐了口气。

「说得……还真中肯啊。」

他认为自己虽什么都不懂,却也努力活到今日,差就差在找不到半个像样的工作。发现身上衣服竟连袖口都被烧得焦黑,克雷托有点失落。

「不过,这里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呀,我能撑得下去吗?」

克雷托本以为此地既是迪尔堤为了掌控五种族所设立的重地,难免会充满苦闷与杀气。但最后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他彻彻底底猜错了。回想起方才学生们充满活力的光景,克雷特满脸复杂的搔了搔他乱糟糟的头发。

打开他从吉莉亚手上接过的记事本,全新的一页上除了有工整字迹写下的今日日期,同一行的「开门确认」栏位上也签有「吉莉亚·席依丝」这个名字。剩下的空格是拿来记下开关门的时间、每日一句留言、还有夜晚关门时要再请人签名的签名栏。

「趁还没忘掉的时候赶快写上吧。」

克雷托看了宿舍外墙上挂著的大时钟确认时间后,走回快垮下来的小屋内记下开门时间,然后顺手拿出立在一旁的铲子准备挖土填洞。正当他打算从最近的洞开始动工时,突然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叫住。

「……守门人先生……守门人先生。」

「嗯?」

这阵躲在某处呼唤的声音似乎来自门的另一侧,但保持警戒的克雷托选择暂时不动声色。不一会,墙壁阴影处探出一颗小巧的头来,淡紫色的头发微微一颤。

「守门人先生……你还好吗?」

「啊,你是刚才的……」

这名刚才在差点跌倒时被克雷托救起的少女一和他四目相对,便战战兢兢走出来到界线前方,双手在胸前交扣后猛然低下头来。

「非、非常抱歉!刚才都是因为我害你……」

「啊,那只是我用的方法不好,抱歉把你卷进来啦。」

「可、可是你的衣服都变得破破烂烂……又绑了那么多看起来好痛的绷带……」

「不,绷带是原本就——」

克雷托才说到一半,发现眼前的少女面露讶异神情僵在原地,于是把话吞了下去。此时少女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默,挤出有些稚拙的笑容。

「我、我叫做妮雅。我、我很高兴守门人先生能来到这里!」

「哦哦……」

克雷托被第一次受到的率直欢迎深深感动,不禁伸手按住发热的眼角。

「决定离开地下走出户外真是太好了……!」

「咦?守、守门人先生?」

「能与他人互动竟是如此温暖……我决定要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员,为和平贡献一份心力!」

「那、那个……请你快回神啊……」

感动到全身颤抖不停的克雷托在被一股有点畏缩的声音拉回现实后,他特地环顾四周,确定周遭并没有其他人。

「话说回来,你不是应该去上课了吗?」

「我、我因为担心守门人先生的后事,所以偷偷跑出来了……」

「给我等等,我又没死好嘛!」

「啊,我说错了,我是担心守门人先生的殡情……」

虽然觉得她说错的地方都带有恶意,至少她的确是偷偷从课堂中溜出来看自己,让不知该回以什么表情的克雷托困惑地搔了搔头。

「抱歉让你担心啦,不过你偷跑出来不太妙吧。」

「请、请不用担心,我刚才把笔用力戳进鼻孔,流了很多鼻血!虽然老师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对我说,总之你快去保健室吧。!」

「你没有其它方法可用吗?」

「我本来在犹豫要不要大喊『肚、肚子好痛!』再吐几口血。」

「如果要从那两种方法中选一个,鼻血才是正确的。」

少女看到克雷托正经八百地回以肯定,顿时眉开眼笑。这副惹人怜爱的表情和她可爱的外貌相当匹配,只是脑袋中装的东西实在令克雷托相当不安。

然而,这名自称妮雅的少女如今担心地看向克雷托。

「守、守门人先生,请问你的工作还顺利吗……?」

「慢慢来吧。总之我得先把这些坑洞填起来才行,不然明天货车过不来就伤脑筋啦。」

「可、可是我认为之后每天都会有新的洞出现喔。」

「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啊!」

其实隐隐预料到这个可能,但没想到现实真的这么无情。既然如此,决意趁现在能埋几个是几个的克雷托仍拿起了铲子。好险刚才受到大量伤害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这全都得感谢塞涅的魔法。

克雷托举起铲子准备开工的当下,突然望向一旁娇小的少女,盯著她那既没有兽耳,也没长有龙人族硬皮的身体。

「话说回来,妮雅你是哪个种族啊?」

「我、我是古人族。」

「果然,纯人类的魔法师吗?」

在由迪尔堤支配的大陆西部上存在五个种族。

龙人族、巨人族、兽人族、羽人族,最后是被称为「纯人类」的古人族五种。

这些种族若追本朔源,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徵——就是「来自其它大陆的人种」。

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几个受到「黑尘风」肆虐导致身体变异几近灭绝的种族,透过和这些外来的新人种融合而免于灭亡。时至今日,当然还是有几个种族灭亡了,不过至少在现今的迪尔堤境内,被称为「五种族」的他们就算各自怀有一些问题,以种族方面来看仍大致维持著安定状态。

其中,纯人类更是创造了这个迪尔堤,持有高度魔法技术和文明的人种。

古人族这个名称如今已不太通用,但是成为其名称的由来古代人种生来便具有高强魔力,能于日常生活中施展魔法。而继承了他们血脉的纯人类绝大多数都和祖先一样,打从出生就带有魔力。

现在的迪尔堤之中,国家所保有的魔法力量和技术——例如学校高墙上的那些魔法纹,可说是撑起了大战后新体制的根基。

克雷托在内心修正了对这名脱线少女的印象。

「你以魔法师的身份入学啊?该不会你其实很强?」

「没、没这回事。我空有魔力,魔法却用得下好……」

妮雅畏畏缩缩做出否定。她看起来应有十五、六岁,却带给人格外幼小的感觉。只见她害臊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开口说下去:

「那、那个,好像快要到中午了,需不需要我去买便当回来呢?」

「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吃也没关系,我还想赶快填好这些坑洞呢。」

克雷托微微扛起铲子转过身——

看见了自己的尸体倒卧在满是坑洞的地上。

「………!!」

他立即把铲子扔掉,一把将讶异不已的妮雅搂了过来往旁跳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无声无形的东西跟著穿过了门。

「守、守门人先生?」

「先别出声。」

克雷托蹲低身子寻找气息。

自己还没受伤,还没死。

毫无预警袭来的确切杀意——克雷托提高戒心环视周遭,准备防范随时有可能飞来的下一击。许久未尝到的杀意使他冷汗直流,逐渐浸湿脊背。

「到底打哪来的……?」

放眼望去既没有人,也没有其它诡异的动静。让克雷托在感受到死亡的强大杀意消失无踪,周遭可谓静寂无声。

当仍不敢大意的克雷托抬头望向宿舍的方向时——胳臂中传来快要破音的紧张声音。

「守、守门人先生,我希望你可以放开我……」

「哦哦!我都忘了!」

当克雷托连忙将双手举高,妮雅便掩著胀红的脸颊摇摇晃晃地逃离他的怀中。即使这名头上已经开始冒烟的少女根本毫无防备,仍然不见杀意的主人有任何后绩动作。克雷托对此感到心安,却同时恐惧到身子不禁颤抖。到底是谁能释放出那般强烈的杀气?若答案是这里的学生,恐怕监狱学校真是一处远超越克雷托想像的地方。

无法消除紧张情绪的青年硬是装得若无其事,对羞红脸的少女解释道:

「抱歉,我刚才感觉到视线,以为又会遭到攻击,结果看来只是我的错觉。」

「大、大事不妙!你竟然又开始产生幻想,得快点去心灵谘询室才行啊!」

「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的视线是认真的?」

要是第一天就落得得进谘询室寻求协助,塞涅铁定会笑到全身肌肉酸痛吧。克雷托这时再度抬头看向宿舍——发现了与刚才不同的东西。

从宿舍玄关走出三名少年。他们望著敞开的大门相视一笑,从石阶上走了下来。从远处都能清楚感受到气氛不太对劲的克雷托示意妮雅退到墙边,他自己则是走到门的界线上站定,静待三名少年走近。

三人全都是兽人族,头上长著与头发相同颜色的兽耳。从制服袖子中伸出长满兽毛的手臂虽称得上是兽人族特色之一,不过他们就连脸部部长满直挺的短毛。即使兽人族的这种个体差异和实力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也不能否定兽人族身上兽毛分布越广,通常实力就越强的事实。

似乎自祖先继承了浓厚血脉的少年对此处投以嗜虐的眼光,然后丝毫不理会缩瑟在墙边的少女,直直走到克雷托面前。

「呦,守门的,看起来挺开心的嘛,」

「才刚到第一天,当然随意做做啦。」

「你能撑多久这件事已经被拿来下注啦,不过大多数的家伙都赌到今天为止就是了。」

站在三人中央的少年露出挑衅的笑容,其赊两名则是跟著做出同样表情。

看到少年们的态度,克雷托忍住想叹气的冲动,顺势观察了他们一眼。

——刚才释放杀意的恐怕并非这三人。

散发出的气息和刚才完全不同这一点使克雷托感到安心,要是来的是那名释放强大杀气的对手,还真不知道局面会变得如何。再加上克雷托其实对于三人是兽人族这一点也松了口气。

——兽人族,在过去的大战中颇受众人畏惧的种族。

从个体能力上来看,兽人族比起龙人族和巨人族这两支同样擅长近接战的种族有一段差距,肉体强度方面也非特别突出。即使拥有锐利爪牙、优异敏捷性甚至加上完全兽化变形,一对一的情形仍没有胜算可言。

但是兽人族在集团战上,至今无任何种族能出其右。

就如同兽人族的祖先集体进行狩猎那般,他们会凭藉体内与生俱来的本能包围起猎物,亦或将猎物逼进死路彻底玩弄。那种不见血不罢休的残暴性格,往往于争战时带来凄惨下场,或是把局面弄得更糟。因此绝不会有人愿意独自面对复数的兽人族。

然而克雷托当然知道这些,还清楚他们兽人族是一种不会使用魔法的种族,才会乐意对上他们——因为这样他就不必逃跑,而能好好打一场。

才刚上任第一天就有人希望他辞职的新任守门人克雷托,在确认完对手的情形后露出不解的神情说:

「我要是辞职,你们不就很麻烦吗?例如没人接收物资之类的?」

「我们没差啊。会将从外界送来,表达怜悯的物资心怀感激收下的家伙,也只有那些想家的小鬼们,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关系你们就别来这了吧……」

克雷托虽挥挥手想下逐客令,但是三名兽人族少年不只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反倒开始逼近包围他。接著,一只从旁伸来的手揪住克雷托的衬衫领口。

「看到你穿这种没格调的衣服,我们想不来看看都不——」

「从、从衣服去贬低一个人太过份了!」

妮雅这声打断双方对话的话听来虽有些颤抖,但音量却大到让在场的人都听见。

当在场其余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少女身上,她以一脸快要晕过去的苍白脸色继续说:

「守、守门人先生他之前都躲在家里,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喔!没有其它像样的衣服穿不是很正常的吗!」

「…………」

「绷、绷带也一定是守门人先生他觉得很帅才会绑在身上!你们竟然想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真是太过份了!」

「最过份的是你!」

虽然很感激她出言替自己说话,但所产生的心理伤害非同小可。

眼泪差点没喷出来的克雷托这时被强硬揪起衣领而拾起头,骏现兽人少年不只脸近到上头的毛都快刺过来了,更龇牙咧嘴地发出威吓的低吼。

「别给我在那扯衣服的事。不管怎样,反正你今天是走定了。你应该早就料到如果让学生逃离这里,你这个守门人的下场会是怎样吧。」

「当然是……被炒鱿鱼吧?」

「我认为会被开除。」

没想到下一秒,原本还在和妮雅互相点头称是的克雷托冷不防往后方弹飞出去,飞过门的界线后摔落地面。看到他一时之间无法出声倒卧在地的模样,少女发出尖细的惨叫。

「守、守门人先生!」

妮雅完全忘了有界线这回事直直朝门外冲去,却在途中被少年们迅速挡住去路。她在即将撞上少年们之前赶紧煞车,接著猛然往后退开。

「请、请你们让开!」

「吵死了,被监狱学校录取的家伙如果这点程度就唉唉叫,那就是他的问题好吗。」

「可、可是……」

「——真是的,你说的对极了啊。」

听到门外传来这股声音,少年们惊讶地回头一看。

因尘烟而咳个不停的克雷托站起身来,伸手拨了拨手指绷带上的土,并且确认自己被扯破的衣领。

「要是这副模样被塞涅看到肯定会被笑吧……虽然她一定正在看。」

他的同居人即使不在现场,但对他会做出什么行动可说瞭若指掌。看到眼前显得垂头丧气的克雷托,兽人族少年不禁不耐地咋舌。

「恶心死了,你是脑袋撞坏了是吗?」

「撞是有撞到,不过我没事。你们这下甘心了没?趁地上还没多出新的洞前到此为止吧。」

克雷托将视线看向少年的脚边。

哪怕只有一丁点,要是少年的指甲真越过了界线,恐怕就会被认定「企图逃脱」吧。

不过如果在那之前加以阻止,就能以单纯的打架收场。

克雷托为了不刺激对方而选择缓缓往前进,相较之下兽人族少年则对他投以敌意和鄙视的目光。守门人在走回界线上后,对著少年挥挥手说:

「好啦,往后退吧。」

克雷托说出这句话,和少年往他上腹部挥来拳头的时间几乎是同时。

这拳和刚才击飞克雷托的是同一招。对于毫无犹豫挥出拳头的少年——克雷托却比他还要迅速绕到侧面,同时伸脚一扫。

——普通人可能完全看不清楚发生何事。

因为就连当事人都是如此,对于眼前视野突然转为蓝天,少年脸上写满讶异。

「是怎样……?」

躺倒在地的少年望了望四周,而看到他呆然的模样感到有点尴尬的克雷托补上一句:

「下次可别突然一声不吭就动手啊。」

「……你是什么人?」

「当然是守门人啊。」

除了这个身份什么都不是。克雷托对倒在地上的少年伸手想拉他起来,却在途中突然缩了回去。往后方退开的鼻梁前方掠过一道利爪。

调回身体姿势的克雷托看到另外两名跟班杀气腾腾,不由得感到无力。本想直接逃出界线外,但以目前的情况来推测,少年们恐怕真有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越界追来。

青年只好选择伫立在界线上和他们交手。

面对瞄准颈部袭来的利爪,克雷托只轻轻一侧身便使这爪挥了个空。接著他朝对手怀中跨出半步,给了对手长著短毛的侧头部轻轻一击。当兽人少年因头部受到冲击不支跪地,克雷托马上伸手压著他的身体进入校地范围。

「你这家伙!」

克雷托轻而易举闪过左方挥来的一拳,并随手将少年的手臂一扭使他失去平衡。接著将整个人朝最先发动攻击,正准备要爬起身的少年那里一扔,使他们一起再度倒地。

在短短数秒的交手便压制了局面的青年,转头看向三名少年叹了口气。

「别老爱欺负守门人嘛,找工作的过程可是很累人的。」

「守、守门人先生你好厉害!」

「好险有透过远距离课程学几招,侥幸而已啦!」

若今天来的是稍微有点实力的学生,恐怕事情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待在地下的时候由于闲到发慌而记了几招,但用于实战还是第一次。

看著克雷托志得意满地说出不太帅气的宣言,在地上成叠罗汉的少年们忿忿望向他。

「区区守门的是在嚣张什么?」

「我没有嚣张啊……喂!快闪开!」

克雷托抓起离自己最近的兽人男学生衣领,二话不说往妮雅所在的墙边扔去。其余两名对他这个举动哑口无言——的当下,和克雷托一齐被高高击飞到空中。

宿舍玄关处传来其他学生的欢呼声。

「太好了!我打中了!」

「守门的,你那么快就复活啦,真有你的!」

「不过这一下恐怕真的没救啦!」

「——守、守、守门人先生!」

听著妮雅的惨叫声,克雷托想尽办法在半空中一个侧身,将和他一齐被打飞到门外的其中一名学生踹进门内。然而代价就是他只能以脸朝下的姿势坠地,整张脸埋进自己才哪填好的洞,陷在柔软的土中哀嚎。

「又、又变成这样了喔……」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就此埋在土中休息一会。话虽如此,但午休时间已于刚才开始,要是就这样继续躺在正门前,只会落得被土葬的欢乐结果。

就在克雷托逃避现实约莫两三秒钟,许多毫无紧张感的呼声陆续传来:

「喂喂~你还活著吗~?」

「昏过去了吧?毕竟从头部重重一摔,脖子应该骨折了?」

「继续烧看看不就知道答案了?」

「——喂,拜托你们别再来啦!」

若照这样被轰炸下去,恐怕身上的衣物不到一周就化为无袖衬衫配短裤了。即使缠在身上这些绷带由于是塞涅特制,应该是不会跟著烧坏,但一想到短裤下包著绷带的打扮,或许心会严重受伤到让他哭著逃回地下。

看到克雷托弹起身大吼,学生们再度欢呼了起来。眼前的人数是上个休息时间的三分之一左右,看来好歹是午休时间,大部份的学生都吃午餐去了吧。这时宿舍石阶梯的左右两侧开始流畅地摆起摊贩,不过那些搬著圆筒锅道位置上的学生们对正门前这场骚动是兴趣缺缺。

在确定没有人倒在界线外后,克雷托对著学生们大喊:

「我不会再陪你们起哄啦!」

「你放弃工作了喔,守门的!」

「我会待在不被魔法打到的地方,你们可别跑到外面啊!」

「人家会用追踪魔法!一定打得到你喔!」

「把我烤焦到底哪里有趣了!」

在讲这些有的没的的对话期间,学生们发射的魔法光球没有停过。看到每当自己闪过一颗,地上就多出一个凹洞的克雷托著实想哭。就在他开始思考「乾脆蹲进守门人小屋里不要出来好了……」的念头,一名男子出现在宿舍玄关处。

「你们在做什么?怎么吵吵闹闹的?」

以清澈声音询问的是一名身型高壮,却长得一脸和蔼可亲容貌的男子。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从他身上穿的并非制服而是浅蓝色衬衫这点,可以猜到他应不是学生。男子讶异地看著门前的骚动,而回头一望的学生们个个变得表情僵硬。

「糟……是谢乌鲁。」

本来如同宠物饲育小屋般乱哄哄的局面顿时有了变化。挤在界线附近的学生们赶紧放下手中拿来发动魔法的剑,在摊贩前排队的学生们也抬头望向宿舍玄关。吉莉亚跟在那名被称为谢乌鲁的男子身后,当她看到克雷托衣衫褴褛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她仍保持若无其事的语气对前方的男子说道:

「老师,这位就是新来的守门人。」

「咦?」

男子在做出惊讶的反应后走下石阶快步靠近克雷托,学生们见状赶紧退避到两旁。吉莉亚虽跟在教师身后,但她们之间的步伐差距接近一倍。

谢乌鲁理所当然地跨越界线在克雷托面前站定。看到他全身多处熏上焦痕的模样,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战战兢兢问:

「你……真的是守门人?不是清洁工吗?」

「守门人。」

「怎么会……」

惊讶不已的男子露出不可置信的态度,紧接著用活像看到活死人的眼神彻底瞄了克雷托的全身上下,让他有点不太好受。心想再来应该就会飞来怜悯视线的他——猜个正著,谢乌鲁缓缓开口对他说:

「那个……请不要冲动,人生有起有落,就算现在再怎么辛苦,总有一天会获得回报。没错……要相信这个道理,继续走下去才是对的!」

「我不是来这里自杀的。」

虽然很感谢男子这番带来希望的热情开导,但同时必须赶紧解开不必要的误解。

只是谢乌鲁听到这个回应,反倒用一种更加担忧的眼神继续询问克雷托。不知是否因在意四周学生们的视线,他小小声地说:

「要诉苦的话等会可以来找我,请你务必振作起来啊。」

「…………」

克雷托暗自下定决心,等会去一趟厘清误会吧。同时他虽感受到后面跟上来的吉莉亚散发冰冷刺人的视线,但不想面对的他选择无视,转而对谢乌鲁轻轻鞠了个躬。

「初次见面,我叫做克雷托·达拉斯,今天开始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啊,我是这里的教师谢乌鲁。真的很抱歉,学生们似乎都有点兴奋呢。不过他们并没有恶意,就算外界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但大家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学生。他们现在只像在雨中捡到小狗的感觉……」

「我受到的待遇比小狗还惨啊。」

要信人性本善这套也该有个限度。克雷托从男子侧边看向宿舍门前,发现学生们不知何时收起剑来,以一脸佯装不知的神情偷听两人谈话。无视青年这句抱怨的谢乌鲁拿起手帕,按住眼眶抹去渗出的泪水。

「其实,我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在我当上老师之后,才总算察觉一些以前没发现的事。我如今担任『心灵谘询室』的负责人。只要我以诚心相待,就算是那些一开始极不愿意来谘询室、平时胡作非为的学生,最快一个礼拜,最慢不出一个月,均能成为一名怜花惜物、赞颂人类美好的温和学生喔。」

「心灵谘询室也太神了吧!」

「怎么样,守门人先生是否也来尝试一下!」

「请恕我坚定婉拒。」

当克雷托以极为认真的表情回绝,谢乌鲁打从心底显得可惜,不过他倒也没继续劝说下去,而是转身面对身后那群学生。

「好啦,你们别杵在那里,快去吃饭吧。你们想要欢迎新守门人的心情固然重要,但如果再继续闹下去,以后中午就没有休息时间了喔。」

「咦~」

即使四周传出抱怨声,学生们却意外地听话,虽然仍不时会转头望克雷托几眼,但他们陆续开始回摊贩前排队或是回宿舍内,其中那名最先醒过来的兽人少年也走在人群中。克雷托随意望了这些学生一眼,便将视线转回自称教师的男子身上。

——穿著衬衫的谢乌鲁身上什么武器都没带,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显眼的种族特色。

但是从这所学校的学生们竟因为他而乖乖打退堂鼓这点来看,证明了身为教师的他拥有不愧对自身立场的实力。谢乌鲁左手搔了搔头,接著对克雷托伸出右手。

「总之守门人先生,我想你有你的理由,不过请千万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念头啊。」

「我不会放弃,还请你多指教了。」

克雷托一伸手回握,谢乌鲁便露出放心的笑容。最后谢乌鲁对吉莉亚使眼神,嘱咐她「千万要看紧他」之后便离开现场,戒指生的少女则静静回以一个鞠躬。

在历经一场闹剧后,由于教师的劝导,如今已没有学生聚集在界线附近。他们在摊贩买好便当之类的午餐,大部份就席地而坐开始享受午休。

克雷托一边看著眼前热络场景,一边走到吉莉亚身旁小声问她:

「是你帮忙叫老师来的吗?」

「不是,我只是来买一些杂碎汤当午餐。」

「杂碎汤……」

「我是途中凑巧遇到老师,才会和他一起过来。老师们每天都会巡逻校园,他应该正好在执勤吧。」

「哦~还真是热心啊。」

就像刚刚门才刚打开的时候,让当时的学生们散去的是另一名教师,不过只有在宿舍门前喊了一声。与那名教师的做法相较之下,不知是否因为谢乌鲁还年轻,做法明显比较严谨。

然而此时,吉莉亚以一脸复杂的神情耸了耸肩。

「老师大概只是在寻找有没有该带进心理谘询室的学生吧。不过最近大家都很害怕遭殃而乖乖听话,因此他的目标也只剩你了。」

「可以不要把我卷进去吗?」

「没关系吧,去了又不会少块肉。何况他可是相当受欢迎的老师喔。」

「是喔。那个人看起来很强啊,是巨人族吗?」

克雷托低头看向自己和谢乌鲁握手的右手,当他抬起头来时,看到眼前的少女一双天蓝色的眼眸张得老大,讶异地看著他。

「真亏你能看出来……因为在我看来,你感觉根本没在用脑袋思考。」

「我都有在想好吗。再说就算不去认真思考,握了手之后总该察觉到吧!」

「咦?你用触觉就察觉得到吗?」

「是啊,感觉得出他在压抑力气呢。」

身高整体来说较高虽是巨人族的特徵之一,但是光凭这点并不足以和人类做出区别,毕竟纯人类中也是有身高高的人存在。所以在谈到巨人族这个种族的特徵时,会被提出来的通常是异于常人的力气和体力,以及对痛觉相当迟钝。

「能够那样准确控制力道到不让人起疑的程度,证明了他相当擅长驾驭自身的力量,会主动伸手寻求握手,想必也是出自于能控制好力道的绝对自信吧。一般的巨人族可是很难像他那样的。」

「我的确听说过,老师他在新一辈的教师群中算得上鹤立鸡群,学生时期也是位令人无从挑剔起的模范戒指生。」

「原来他也曾经是戒指生啊?真不知该说适合还是不适合……」

谢乌鲁那热情到令人却步的性格的确很适合当戒指生,不过倒和现役戒指生吉莉亚天差地别。简直就像在精美的艺术品上包覆一层冰形成的少女,用冷淡的眼神看著周遭的地面。

「坑洞似乎都还没填上呢。」

「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没有必要每次都去跟著其他学生起哄,请你先好好审视自己有多少斤两。现在是开闩时间,要是动不动就去理他们,只会让他们更高兴而已。」

吉莉亚瞥了一眼克雷托身上烧得焦黑的衬衫,微微皱起她一对月眉,露出相当不高兴的表情。不过这表情就像涟漪一般转瞬即逝,她转头看向热闹的宿舍前方。

「若是工作上需要用到某些物品,你可以尽管去买,至于经费会不会拨下来都是之后再决定的事。」

「这也是你来负责的喔?」

「我没有最终审查的决定权,不过可以记上一些荐购物品的留言,例如『男子穿短裤包绷带的模样不是守门人该有的打扮』之类的。」

「在变成短裤前我会想办法好嘛!」

「希望真是如此——啊,关门时我会再过来看看。如果到时坑洞还没填完,请你留到明天再继续填,因为这里不发加班费。」

不知是不是要去买午餐,她冷冷说完后便转身离去,娇小的背影顿时消失在人群中。视线追著她瞧的克雷托这时发现界线上出现另一名少女在对自己招手,原来是不知何时双手端著两个碗的妮雅。

「守门人先生!我盛了点杂碎汤过来喔!」

「杂碎汤……」

「很好吃喔,请你务必尝尝!建议你可以一个人蹲在小屋阴暗处的角落品尝喔!」

「…………」

接下一碗红得诡异的料理后,内心忐忑不安的克雷托往回走。

这时他匆地抬起头来,看到吉莉亚正要走进宿舍。只是她明明说自己是来买午餐,如今却没看到手上有任何东西——目送那凛然背影离去的克雷托低语:

「唉……为了让她能稍微信赖我,还是加油一点好了。」

在回归社会这条路上,青年守门人重新打起精神。

心想自己的首要目标,就是在关门前想办法将地上坑洞彻底填平。

「填不完啦……」

「好,关门也辛苦你了。」

栓上门闩,绑回锁链的门周围的地面比起中午的坑坑洞洞还要惨烈。

——他过去曾见过此地因为魔法而轰出一个大洞。

见是见过,但是当时的坑洞并没有现在这么多。克雷托拿著铲子呆立在二十多个坑洞中正中央的洞中,一边品尝现实的残酷,一边看向眼前的少女。

在周遭开始染上夕阳色的这个时间,提著白色照明灯的吉莉亚签完确认用的签名后阖上日志并想将它递回给克雷托时,发现他一脸有话想抱怨的模样,不禁有些哑口无言。

「怎么了?你这时不是应该为了自己存活下来感到高兴吗?」

「监狱学校是想把高兴的底线设得多低啊……」

「睪竟一般像你今天挨了那么多发魔法攻击,死个一两次都不足为奇啊。」

由于克雷托中午之后又受到大量攻击,导致他的黑衬衫左腋下处被烧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幸好妮雅说出「我、我帮你去采买大楼订几件新的!」接下了替换衣物的问题,但是问题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克雷托转身看了看地上那条他为了让货车通行,费尽干辛万苦才勉强填平做出的小径。

「我问你喔,之前的守门人——」

「那是一起不幸的事故。」

「虽然很在意,但我现在不是要问他的死因。我是想问他之前如何处理那些坑洞的?」

「前任守门人是名纯人类,会使用魔法。」

「……原来如此。」

他大概有施展了魔法屏障或什么防护措施来抵挡攻击吧?对于这个自己无法使用的方法,克雷托不禁垂头丧气。

就在两人一来一往的期间,周遭的夜色越来越深。吉莉亚此时提起手中的照明灯。

「比起问这些,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好好睡上一觉。除了明天你很早就得来,还有就是最好不要在夜晚出来走动。」

「因为没有加班费吗?」

「因为有鳄鱼。」

「鳄鱼是怎么回事?」

就算之前的守门人日志中有提及,但听到吉莉亚特地强调,让克雷托开始害怕是否真的会出现巨大鳄鱼。看到克雷托这副模样,吉莉亚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反射性地伸手接过一看,发现封面上写著『监狱学校·杰作怪谈百选集』。

「这是……」

「这是我做的,夜晚可以拿来解闷,里面还附有校内怪谈地图。」

克雷托随手翻了翻,看到像是「听见于大战中死去的疯癫王子发出诅咒声」或「目击理应灭绝的巨大原生龙种被锁链绑著」等诡异的故事。当克雷托在里面看到「夜晚徘徊的巨鳄」这个项目,看都不看内容就阖上书,对著静待感想的少女点点头:

「好,我把小屋整理整理就要回去了,感谢你啦。」

「有鳄——」

「别提那个了吧。」

克雷托一表示不想再提怪谈的事,吉莉亚马上不高兴地鼓起脸来。从低处往上瞪的浅蓝色眼眸搭上圆鼓鼓的脸颊,看起来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表情,让她显得更加可爱。

然而,她发现克溜托惊讶地睁大双眼后,马上又恢复成那张若无其事的优等生面孔。

「我先失陪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请记住,夜晚不要出来走动。」

少女再三叮嘱到有点烦人的程度后,便消失在公共出入口的另一侧。听完她这句让人联想到怪谈故事旁白的话,克雷托低声自言自语:

「何必说得那么吓人……再说现在才六点吧。」

就算周边的确开始暗下来,也还不到会害怕怪谈发生的时间。真的要说的话,中午那些学生还比较恐怖。克雷托看了一眼插在土中的铲子,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该来认真拼一下啦。」

不是他要赌气——说是这么说,但如果那名戒指生少女明早一来看到洞全填好了,想必会大吃一惊吧。何况今天才第一天,要是把一堆没处理完的问题放著,日复一日下来只会越积越多。

克雷托抬头仰望飘著淡淡云气的夜空。

虽然被高墙遮住而无法看到宿舍,不过从那个方向不时散发五颜六色的光照亮云气来看,大概是有学生不知道在玩什么名堂吧。看见淡红与蓝色光芒不停交错闪耀,彷佛显示出那些无法静下来的学生们的特质,青年守门人不禁苦笑。当风拂过克雷托没有缠上绷带的脸,让他再度体会到自己真的来到了外界的事实。

「——好啦。」

克雷托开始在比自己位于地下的家中还要宽敞的黑暗中动起工来。当附近一带只剩不断挖土填土的声音,缤纷闪耀的光芒也完全停止,明月高挂半空中的时候——传来了一股声音。

「不好意思。」

乘著夜风传来的这股声音有点沙哑,分辨不出说话者是少年还是少女。

不过至少克雷托听得出声音来自门的内侧,他停下挖土填坑的手,抬头仰望白色大门。虽然心想自己听错了,仍决定回问:

「有人在吗?」

「不好意思。」

这次回应克雷托的声音听来相当年轻,大概是学生吧?于是他再度问了:

「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不好意思。」

「…………」

有点简单的恐怖。

克雷托二话不说取出从吉莉亚拿到的小册子瞥了一眼目录,并未看到上头有「在紧闭的大门前不停道歉的幽灵学生」这种标题。就在他带著半是安心,半是诡异的心情收起小册子之后,相同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掉了东西……」

「啊,我也来帮忙。」

毕竟白天的场面乱成那样,不管有谁在哪里掉了东西,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下想必很难寻找吧。克雷托绕到公共出入口前,插入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拉开石制的门,从缝隙中往外探。

——大门前站著一名身著制服的男学生。

这时,这名又矮又瘦的少年发现克雷托后有了反应。不过由于设置在地面上的小型照明的光晃个不停,使得克雷托无法看清少年的长相,于是只能顺著地面的光源往少年所在的方向前进。

「你掉了什么?」

「用来当媒介的剑上镶著的石头……」

「喔,知道了。」

大部分的魔法师都是透过剑当作媒介施展魔法,不过剑似乎还有许多细节,其中又以羽人族常在剑柄镶上许多宝石做为调整,这名少年大概也是如此吧。当克雷托弯下腰来开始寻找有没有发光物时,身旁很近的距离传来少年的声音。

「不好意思。」

——噗哧。

侧腹部突然有东西抵了上来。

克雷托丝毫来不及想到唐是什么东西,它就硬生生刺入了克雷托的身体中。一时之间会意不过来的青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才惊觉一把宽剑身的短剑深深刺入,只剩刀柄留在外面。

从他愣住到感到剧痛袭来之间大约一秒。

克雷托反射性地用右手挥开少年的身体。

不过对方似乎早已料到这招,竟主动往后一跃来降低冲击力道。同时抽出的短剑在受到从宿舍方向照射的灯光反射下闪闪发光。

由于这一跃跳到了照明灯的范围之外,让少年的脸完全无法辨识,不过倒还是可以透过气息察觉少年正在笑。克雷托伸手压住遭刺的侧腹部。

「喂喂,不是吧……这怎么搞的啊?」

「认清现实吧,守门的。」

这声嘲笑的声量虽不大,却清楚地在暗沉夜色中响起。只见沾满血的短剑一挥,周遭照明灯的灯光全都消失了。紧接著就像收到讯号一般,数个气息出现在黑暗之中。

在中午时一瞬间感受到的恶意如今阵阵逼来,渐渐溶入周遭冷冽的空气中。背对著宿舍的少年以低沉的声音说:

「欢迎来到监狱学校,菜鸟守门人——这里就是你的坟墓啦。」

克雷托听到阵阵狂野的野兽气息包围了自己。

在血的吸引下聚集而来的,是他相当熟悉的一种感觉。

——兽人族的完全兽化。

舍弃身为人类的事实,而变回与祖先一样的形态,会连带让思考模式变回贪婪的野兽。因此在大战结束之后的现代,这个行为被默认为一种禁忌。

克雷托眼看野兽们缓缓逼近,吐出一口充满血味的叹息。

「给我来这招喔……而且还不是听说的鳄鱼……」

中午聚集在门前的那些学生们出手虽然凶残,却没有真正痛下杀手的意思,只是当他是个死了也无关紧要的人。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围著克雷托的这群学生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掉他。

克雷托背对著大门,凭感觉推断自己那内脏都快喷出来的伤口伤得多严重。由于刚才短剑的剑身在伤口内用力搅动,使得该处情况严重到接近致命慯。彻底被染湿的绷带也由于血肉模糊而早已分不清楚。

——不能把时间拖太长。

如此判断的克雷托从伤口上放开手并摆出架势,于黑暗中推测敌方的人数。

「五……六吗?有点棘手啊。」

「你想死得痛快一点也不是不行,上一个守门的就是这样啊,哭著说什么不想活生生被我们吃了。最后我们将他彻底撕碎,不过倒也因此连最重要的钥匙都一起咬坏了啊。」

「……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话才刚说完,突然就有某种东西从黑暗中跳出来。

原来扑上来的竟是一只长著四脚,张开血盆大口的大型黑色野兽。克雷托赶紧向右避开。没想到同时却有另一只野兽往他的伤口狠狠咬来。青年发现和第一只攻击的野兽相比,第二只显得较为小型。

于是抢在被咬到的前一刻用力踹开他。

「咯……!」

反作用力让克雷托的五脏六腑产生剧痛,强烈晕眩及呕吐感从胃部直冲脑门乱搅一通。

就算如此,克雷托的身体仍出于反射地活动著。他用右臂将第三只——不,将第三人的利爪往外一拨,同时蹲低身体赏了反方向想朝他脖子咬的另一人一记肘击。

——简直就像在夜色之海中游泳般流畅。

一个接一个袭击而来的兽人族每当发动完一波攻击后便跳回黑暗中,让人无法顺利掌握他们的体型大小和样貌。这种如同在玩弄猎物般的狩猎方式,应该是想展现他们的优势吧。相较之下,克雷托只要一动,身上就会多出几道细细的伤痕,侧腹部也不停滴血。

尽管如此,如今还不是他感觉到最具危机的局面。

——因为一旁还有人丝毫没有动作。

接二连三袭击而来的野兽们虽想巧妙地隐藏他们的人数,但克雷托仍知道正在攻击的共有四人。没有动作的有最先刺伤他的那名少年——还有另一名仍潜藏在黑暗之中的人。

克雷托从那不见身影的最后一人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尖锐恶意。

比夜色还漆黑的「某种东西」。

强烈到彷佛要穿心刺骨般的,正是深不见底的恶意。

中午那次感受到的杀意,大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吧。和受到血的影响变得疯狂的兽人族不同,这个人是那种会细心观察猎物,静静看著猎物死去,再从中获得快感的类型。

即使从看不见身影的遥远距离,仍清楚察觉对方是个凶恶的狠角色,使得克雷托深感危机。

「这不太妙呀……」

被逼到墙边,背部碰上大门的青年不禁开口抱怨自己的处境。

因为不知何时,不只左臂被削去快一半的肉,连右腿部出现深邃的爪痕。再加上一开始被偷袭的那一下随著时间剥夺他的体力,四肢的动作越来越迟钝。

看到青年气喘吁吁的模样,举著短剑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不是该投降啦?」

「投降不就死定了吗……再说我为什么非得被你们杀了不可?」

「答案很简单吧——因为你是守门人啊。」

说完这句相当偏激的答案,少年将剑锋指向克雷托。

这个举动让现场的气氛瞬间改变。克雷托猜测他们大概要从削弱猎物体力的步骤,进入到捕食步骤了吧。

——一瞬的静寂。

少年手中的短剑挥出黑色剑气。

简直就像吞噬了所有光芒的黑暗在空中分为二路,从左右两侧同时袭向克雷托。

没想到青年守门人此时竟主动往前跨出一大步躲过飞来的凶刃。然而野兽们似乎料到了他这一步,从两侧同时咬住了克雷托的小腿。

传来肌肉遭到撕裂的声音。

「咕、嘎……」

即使剧痛窜遍全身,青年仍往下盘使力蹲了马步,对准两只野兽的头推出叠加全身重量的一掌。因为血味而失去理智的他们在头部受到强烈冲击后,松开嘴巴开始摇摇晃晃。克雷托从伤口不停溢出的鲜血不停地往其中一只当场倒地的野兽身上滴落。

——这次的攻击大概让线断了几根。

一边如此心想的克雷托不发一语往前走去,甚至在维持直视前方的姿势下将一只无声无息瞄准喉头扑上来的野兽踹开。紧接著,他丝毫不管发出惨叫被踢飞的那只野兽,而是交叉勾起双臂挡住逼近眼前的利牙,硬是凭著意志力站稳步伐,撑住了这股足以撞倒他的冲击。

正当青年打算就这样牺牲自己被咬住的右臂,把眼前的野兽压倒在地时——

野兽的身体却在他出手前震了一下。

「……啥?」

克雷托的视线望著野兽腹部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大洞,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简直跟婴儿的头一样大,肠子跟著血肉一起喷出来的洞,竟是由在更前方的少隼发射魔法造成的结果。曾是这只野兽生命核心——如今化为空洞的部位边缘不停掉下鲜血及肉片,彻底弄脏了青年守门人的脚。

克雷托慢了半拍,看向自己的胸膛下方。

那里也出现了一个大洞。

「——呕……」

鲜血涌上喉咙。

不过和胸口喷出来的量相比,这些血根本只能算是口水。

克雷托强忍至今的伤全在此时一口气爆发。眼看身上断裂下垂的绷带头越来越红,前方宿舍那一间间灯火通明的窗景感觉开始变远。

克雷托盯著地上动也不动的野兽身躯瞧。

「你们、为什么要……」

身体的温度瞬间下降。

不只视野逐渐倾斜,更有种肉体被四分五裂的错觉,意识有如千斤坠般开始下沉。

复仇吧——一股怀念的低语在耳旁响起。

看到变成这副惨状,膝盖仍没有跪地的克雷托,少年投以嘲笑:

「你难道认为这里的学生都和中午那群天真的家伙一样吗……话是这么说,不过大概没什么人知道啦,我最后就特别告诉你吧。」

少年以甚至能让人感到平稳的声调接著说:

「我说守门的,你应该清楚如果能以好成绩从这所学校毕业,越有机会担任迪尔堤国内的重要职位这件事吧?但是其实呢,还有另一种同样能出人头地的有趣管道——就是能凭自身的力量杀掉这所学校的守门人出去外界的家伙,将会有『善心人士』为他们提供另一条升迁之路。」

声音听来相当遥远。咬著克雷托手臂的野兽身躯掉落地面,而他只是静静俯视眼前这具不知是否真是此校学生的尸体。

「监狱学校的守门人说穿了,只是条呆呆杵在界线上的看门狗。对我们这些犯人来说,更像是根挡住唯一出口的门栓。然后外界就是有人需要这种能破坏门栓的家伙,毕竟空有实力,没有自由一切都是白搭。」

「……那种、家伙……」

讲不下去。

身体好沉,几乎快崩坏了。黑暗中似乎有谁正在看著自己。

感受到气息的克雷托选择往前踏出一步。

即使眼前的世界已经扭曲.尽管鲜血不停从体内流失也不重要。

他就如同过往那样一心向前,来自死亡的低语不断重复著——复仇吧。

过去的那些执著如今再度涌现脑海。

当他作势握紧沾满鲜血的拳头时——一只手掴住了他的脚。

清澈细腻的窃笑声持续了好一会。

「——还真有趣啊。」

红色光芒亮起。

映照在光芒中的是一名魔女白皙的面孔。艳丽蓬松的赤发,一袭下摆长度稍短的黑色连身洋装,裙角绣著和她的头发相同色泽的花样。

有著美丽少女外貌的可憎魔女。

看到毫无任何徵兆,简直就像一开始就站在克雷托身旁般现身的塞涅,少年连忙往后方退去,同时也不忘将剑锋对准少女的脸部。

塞涅一脸愉悦地望著满头问号的少年,接著向前伸出她包覆红光的手臂。

「机会难得,我有些事情想问。」

明明双方相隔十几步的距离,一阵没有温度的火焰却冷不防吞噬了少年手中的银色短剑。只见它开始散发鲜红光辉,证明魔女已支配了那把短剑。

「什……!?」

或许因为一瞬之间手中的魔法媒介遭夺,还是顾忌到容貌被亮光照出的关系,少年连忙丢下短剑,朝黑暗中使了一个要求指示的眼神。

——不论少年是自己是做出了决定,亦或收到某种指示,都让局面迅速有了变化。

少年二话不说转身离去,消失于夜色之中。

而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某人气息也随之消逝。

感受到这个事实的克雷托阖上他早已呈现昏暗的双眼,身子缓缓倾斜。一旁传来少女耳熟能详的低语声。

「你究竟是怎么做,才能第一天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破烂啊?」

对于这个问题,克雷托只有一个答案——「我也想知道啊」。

——抬头望去的天空是如此火红。

在未曾停歇的战斗中稍微偷闲仰望天际的克雷托,匆地感觉自己遭到呼唤而低下头来,视线凑巧和站在身旁的少女相交。

有著一头晶莹剔透金发及一双蔚蓝双眸的少女讶异地稍稍歪头,露出纤细的颈部。

「你怎么了吗,克雷托?」

「——没事。」

他之所以愣了一下,是因为一时想不起少女的名字。

克雷托很熟悉这名身为自己同事的少女。不过,拿著细剑的娇小少女听到他暧昧的回答显得一脸担忧。同时背后两片轻薄羽翼则不断振动,发出清澈的声音。

那对成为羽人族这个称号由来的轻薄羽翼,在这个充斥著鲜血与尘泥的战场上宛如天上直射下来的白光般耀眼。从脖子到膝部都包覆著黑色皮甲,只露出平滑背部的少女此时留意到克雷托手上的伤,从腰际拔出短剑。

「我来治疗。」

「抱歉……泰勒希雅。」

名字自然而然浮现心头,刚才想不起她的名字彷佛就像在开玩笑似的。

克雷托听到自己叫唤的声音,才猛然想起「她就是泰勒希雅」这个事实。明明她和其他好友及同事一样陪他奋战至今,究竟为什么会忘了呢?就在克雷托烦恼这个问题的期间,淡淡发出光芒的剑尖碰触他赤裸裸的手掌,随之让他身上一些伤痕消失。

再次确认自己身上新长出来的肉之后,他不禁苦笑:

「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呢。」

「说什么麻烦呢。」

泰勒希雅如此回应,脸上细致的容貌扭曲成自嘲的表情,用她一对藏在金色睫毛下的碧蓝双眼望著眼前极尽荒芜的景象。

他们如今站立的场所,可以彻彻底底用残破不堪四字来形容。

几乎每一栋石制建筑都受战斗波及,垮的垮塌的塌。其中被散落著瓦砾的地面均被烧得焦黑,四周混杂了硝烟和血的臭味。

面对战场上凄惨的景象,少女为了驱逐感伤而用力左右甩头后,抬起头来说:

「克雷托,敌人马上又要攻过来了喔。」

「我想也是。」

「兽人族的部队似乎已经来到附近。」

「是啊。」

「除了兽人族以外——传闻中的魔女也正朝这里靠近。」

「…………这样啊。」

克雷托没有立即作出回应的理由,是因为他清楚这个消息蕴含了何种意义。

至今不曾加入任何阵营,被称为「穷凶极恶」的魔女加入战局这点,使得克雷托不得不紧张。正当克雷托随于准备搔起头来,发现到少女的轻薄羽翼也在微微颤抖。

关键的那名魔女和泰勒希雅虽属不同种族,但同样都是魔法师。她恐怕因此认为若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必须挺身阻止魔女吧。不过其实以目前听到的情报来看——那名魔女的实力明显和其他敌人不同可语。低头看向深知这个事实的少女后,克雷托蹲低身子轻轻抚摸她的头,简直就家在安抚小孩子一般。

「魔女交给我处理吧,到时拜托你代替我指挥。」

「克雷托?可、可是这样你不就——」

「不要紧。」

克雷托并非在逞强,如今他的朋友也正在其它地方奋战。

此处是那名朋友要去完成一些非做不可的使命,而托付给克雷托的战场。即使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途中,却经历了太多、太多次让他以为是尽头的中继点。所以不管对手是谁,他都没打算输。

远处传来兽人们的咆啸。

称得上开战信号的这阵咆啸让泰勒希雅表情一变,蓝色眼眸中不再怀有不安,而充满了平静透彻的战意,让见到她这副模样的克雷托紧握满是血迹的拳头。

「走吧。」

既没打算放弃,也没打算逃跑。

笨拙直率,却也全心全意奋战不懈的他,朝向前方跨出第一步。

青年露出一副不知要给谁看的苦笑后,再度抬起头来。

前方视野内的天空依然一片火红。

「——咦?」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比天空更加火红的灯光。

原来这团浮在手指上的微小灯光来自魔女的食指上。塞涅一发现克雷托醒来便凑了上来,从几乎要碰到脸的极近距离直直盯著仰躺在床上的他看。

「醒了啊?」

「……………是塞涅吗?」

「你也想太久了吧。」

伸来的纤细玉指毫不留情地捏住了克雷托的鼻子,使他迅速清醒回归现实。在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件之后,在昏暗空间中弹起身来。

「哦、哦哦?」

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既不是凄凉的战场,也不是克雷托长年居住的地下室,而是一间似曾柑似的石制小房间。克雷托人躺在一张粗糙的床上,此时没穿衬衫的他发现包覆在自己上半身的绷带已变回原本雪白的模样。接著他想都没想,伸手朝刚才被击开一个大洞的地方摸去。

「什么都没有……难道一切都是幻觉?」

「刚才的确开了一个大洞,只是我帮你堵上了。」

「唉呀,抱歉啊。」

本来心想如果是幻觉就好了,看来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当青年回顾那些残酷记忆,想起当时那只被同伴杀死的野兽而沉默不语时,塞涅将一件破破焖烂的黑衬衫朝他扔了过来。

「第一天就被整得蛮惨的呀,真是帖不错的药。」

「『被整得蛮惨』是吗……唉,的确没错。」

无论想反驳什么,肚子上曾被矗开一个大洞的人根本毫无说服力可言。克雷托在床上盘起腿来——才总算想起如今的所在地是什么地方,低头看了看积满灰尘的地板。

「这里是守门人管理室对吧。」

「我还以为是仓库呢。」

「你竟然想把一名伤患搬进仓库里吗?」

建于第一外墙外侧,极度远离宿舍大门的这间小型建筑物,正是他今天中午和吉莉亚相遇的地方。要是没发生刚才那种事,他本来也会回到这里来。

现在回来是回来了,却是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搬回来的克雷托转头望向唯一的出入口。

「我问你喔,刚才那些家伙们怎么样了?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还活著的都跑了,死掉的就躺在那边,你回去看又能如何?」

「什么又能如何,总不能放著不管吧?有学生死亡了耶……」

「怎么看都是自作自受吧?」

塞涅一副若无其事地说,接著缓缓飘向空中。

然而她言尽于此,应该是在表示「随你高兴」的意思吧?克雷托于是穿上衬衫,站起身来快步走出管理室,朝远方的大门急奔而去。

最后抵达门前的他在跳过地上许多坑洞后,毫不犹豫打开了公共出入口,小心翼翼地踏进里面。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周遭已彻底暗了下来,宿舍窗户虽还有些是亮著的,但只剩全栋的四分之一左右,更别提房间的光无法照到的大门内侧已是一片漆黑。

克雷托回到自己本该坚守的位置上,看了看四周的地面。

「……没有尸体?」

「被处理掉了吧。」

「我比较希望你能说『根本没有学生死掉』啊。」

「那种用来骗自己的话对你来说没意义吧?」

听到飘浮在身旁的少女如此回应,青年心想此书甚是。

他早已见过没有救赎的地狱。既然清楚这些话只是拿来自我安慰的谎言,塞涅会以「没意义」来回应他也是理所当然。

过去被称为「大正门」的巨犬门曾经伫立的地方——

即使如今建造出一所学校,但是克雷托认为这所被称为迪尔堤火药库的学校,果然还是一种象徵著新时代及战后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漆黑到无法明辨血痕的地面。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所学校里面的景象,还心想这里真是和平呢。」

以前五种族之间对彼此的偏见持续了数百年。

接著他们就在不愿意去瞭解对方的情况下分裂出许多个国家,相争到后来便引发了大战。

有鉴过去这段历史,在看到所有种族的学生理所当然生活在一起的景象后,克雷托认为无论当初设立的理由为何,监狱学校主要的目的应该仍是不想让同样的过错再度上演吧。

「总觉得有些怀念呀,之前在外界那段岁月。」

和那些不同种族的好友及伙伴共同走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当时遇到的都是些折磨人的事,却同时造就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经过今天这种有如当时情境的一天,让克雷托叹起气来。

「我果然觉得现在这种日常生活相当不赖。就算那些看起来开开心心的家伙们背后有他们的故事,就算监狱学校的做法不一定是正确的,但在我看起来——」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擅于操纵人偶的红发魔女则是闭上眼微微一笑。

「看起来很和平?」

「……是啊。」

塞涅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讽刺,平稳得像是在安慰人,不过克雷托却对自己点头同意的举动感到深刻的罪恶感。

迪尔堤为求安定,选择了将危险份子及强者加以隔离这个手段——只剩这个手段可选。然而,其中充满深邃不见底的无奈。因为不管这个手段是对是错,克雷托仍认为如今的和平称得上「难能可贵」。

——浮上心头的是,那一天的赤红天空。

一个时代的终结,失去好友、也失去了自我的那一天。

克雷托并不知道,那时在身旁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少女后来下场如何,

即使再怎么希望唤回伙伴及好友,都已成了无法实现的愿望。如今触手可及的只有和平的现状——因此这次他希望能够不再失去,就算可能只是自我欺瞒,他仍如此祈求著。

青年守门人忍住叹息,从公共出入口走到外侧,浮在地面稍微上空中的魔女则是怀念地看著门闩上缠绕的锁链。

「话又说回来,竟然会有囚犯想杀掉看守者逃到外头,还真是有趣呢。」

「不不不不,一点都不有趣好吗?是个天大的问题好吗?」

「就算真有如你所说的问题,难道过去的看守者都不知道吗?」

「总觉得这句话若出自你口中,在许多层面来说都有点恐怖啊。」

至少站在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被杀掉的立场来看,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的,尤其对那些不晓得自己担任的是一名「看守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正因为如此,这种事绝不能再让它发生。

克雷托用捆著绷带的手指压住眼窝,累积在体内的不舒适感让他的步伐变得沉重。接著他抢在魔女开口之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总而言之,今天才第一天,就让我做到被炒鱿鱼为止吧……拜托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是没关系啦——只是契约还是不变喔。」

「我知道,等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回去找你。」

「那就好。不过我劝你还是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吧。」

塞涅说完后便扔来一团小布包,打开一看是锭状的消化剂。收到这份自己常用的药当礼物,克雷托道了谢后便拿了两颗含进口中,胃部沉甸甸的感觉逐渐退去。

「果然没了这个真难受啊。」

「记得跟人说你肠胃不好。还有,这个也一并还给你吧。」

「喔?」

出现在他头上的这本书,原来是从吉莉亚手中拿到的『监狱学校·杰作怪谈百选集』。这本刚才似乎被克雷托收在上衣口袋的手制怪谈集如今沾到他的血,散发出相当写实的气氛。

克雷托无奈地收下小册子。

「这是一名学生给我的……说是这所学校中流传的怪谈集。」

「似乎没错呢,挺有趣的喔。」

只见少女轻轻一弹指,克雷托手中沾满血的小册子竟自动打开,页面快速翻动——到某一面停了下来。

少女出声朗读内容:

「——『从内容来推断,每当夜晚就不时飘进耳中的哀鸣声,应是来自大战殒命的迪尔堤王子。这个传雷之所以有名,乃是因为这起当时他失去理智而引起的事件,竟成了终结长达十几年的大战的契机。尔后,此起在各种族中造成许多重要人物死亡,更在都城的市街中引发激烈战斗的事件,至今仍伴随著《疯癫王子》这个异名流传、憎恨下去。』——」

一段述说过去事件的话语。

克雷托表情一沉,闭起眼来。他是应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但想必这位与自己相识许久的少女早就一清二楚了吧。毕竟他们两人是以血、暴力、愤怒及悔恨互相冲突之下才走到今天这一步。青年最后选择吞下所有无法言喻的感情——只流露出其中一句话:

「我如今还是偶尔会听到。」

「听到什么?」

「那股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要我复仇的声音。」

本来想摆出一个笑容,嘴角却无法顺利动。

反倒换成塞涅投以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要对谁复仇?我吗?」

「不是,已经没有对象了。」

没有对象。

然而只要克雷托还活著的一天,诅咒的低语仍会持续苛责著他。

不管是念念不忘的,亦或拋诸脑后的,全都是黑暗的深渊。

有著少女外貌的魔女嘲笑道:

「不要紧——这就是你啊。」

既称不上安慰,也算不上嘲弄的话语。

人偶师的细语让克雷托著实露出一副苦笑。

同时似乎听到,抱怨声从远方乘著风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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