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吹过广场的夜风相当闷湿,每当钻过校舍的空隙时更是传出阵阵宛如哭泣声的声响。

四下无人也无光,宿舍房间的灯光全都熄著,还醒著的大概只剩站在玄关前的青年一人吧。

在那以悲剧坐收的夜晚过后数日,监视著铁栅门的克雷托匆地抬起头来。

「这是……」

虽然不知源自何方,但他确确实实听见了声音随风传来。

轰隆作响的声音或许是来自地底的诅咒,诅咒敌我、诅咒时代、诅咒所有人的悲叹之声。

从疯狂的灵魂中吐出的憎恶匐伏于地,缓缓爬进黑暗并融于其内。

这股熟悉的声音使克雷托直直凝视著眼前的黑暗。

「已经够了——我是很想这么说,但也传不进你的耳中吧……」

悲叹之声仍未停歇。自大戟最终日以来诞生的疯狂只是不断地倾泄怒火。

或许他根本不晓得战争早已终结,只清楚自身受到的侵略。

他恨容许了这一切侵略行为的所有事物——至今仍活在大战之中的执著。

「……已经够了。」

感叹声不自觉地从嘴巴中脱口而出,传进湿暖的空气中与诅咒融为一体。

「彻底结束了——谁都不在了。」

所以这永无止尽的诅咒声,其由来将会渐渐被世人忘记,最终成为一种平凡无奇的怪谈。

但是怪谈也将随著这所作为监狱设立的学校,以及一代接著一代的学生们永久流传下去。

湿暖的风拂过——

克雷托转身背对声音,闭上双眼。

自过去缓缓逼近的诅咒,无时无刻不与深植他心中的空虚串连在一起。

据说在大战最终日所爆发的事件中,在疯癫王子手中牺牲的重要人物共有三人。

一人是兽人族的首领,他虽对迪尔堤抱持强烈不满,仍因局势日渐恶化而被迫坐下来好好谈判。另一人是羽人族的女王,极不愿意与他国发生纷争的高龄女王相当赞同当时提出的和平协议,动身来到迪尔堤参加会议。

最后一人则是龙人族首领的女儿,这位和疯癫王子共同联署请来各族要人的她为了和平早日到来,才会促成了该次会议。没想到却在会议刚开始没多久,她便遭到疯癫王子以剑刺穿——后世视其为一名命运悲惨的公主。

在那场悲剧发生后,剩余的迪尔堤王族与各族的当权份子在经过处心积虑的协议,总算讨论出现今种族制度的雏形,收拾了当时混乱不堪的局面。监狱学校便于大战终结后不久设立。学校一开始本来没有详加规划,只是将各种族实力强悍之人随意关进此地,连课程都没有,因此与其说是间学校,更比较像是问看守所。

「——如同今日这样做为一所学校开始运行的时间,大约是在战后五年后的事。之后就如同你所看到的,成了这么一所学校。」

谢乌鲁说完这段话之后环顾四周,明明时值放学时间,却没看到多少学生的身影。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在石阶梯前架设桌椅,挂上「行动谘询室」看板的谢乌鲁,以及同样借了桌子卖起咸面包的克雷托两人而已吧。

少数学生群聚在距离两人有段距离处架设的「小狗认养募集所」区域内,数名女学生在低矮的环状栅栏旁热闹地交谈著。

不是坐在谘询桌前方的椅子,而是坐在石阶上的喵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老师你的故事又臭又长,一点都不有趣啦。」

「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真的是喵同学你的优点呢……」

谢乌鲁之所以显得垂头丧气,大概是看到学生们丝毫无意靠近他这里的关系。就连喵也是,她虽然独自被谢乌鲁抓来利用这个时间辅导,对于辅导内容却处于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

少女以手掌托著下巴,手肘则撑在她的短裙上。

「守门人~给我一个咸面包~」

「拿去。」

「守门人先生,你为何要在这里卖面包呢?」

「这……我只是想说难得谘询室要临时开设在这里……」

其实克雷托本来的用意是让自己成为贩卖物品的摊贩,就不怕被抓去谘询室了。不过冷静下来一看,才发现他和谢乌鲁两人同坐一张桌的画面实在诡异至极,根本没有学生走过来跟他买面包。再这样下去,这些从食堂买来的面包最后只会全进了喵的胃袋。

克雷托往椅背一躺,开口询问身后的少女:

「再说你为什么老是有听不完的辅导啊?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我听了又记不住,每次补考都考不过啊。」

「她这样真的很让人头痛……守门人先生,请你有空也给她辅导一下好吗?」

「我的工作是看门。」

如果只是不定时帮她看一下功课还没什么问题,但由教师拜托他帮喵进行辅导可就没这么好说了。

听到克雷托无情的拒绝,谢乌鲁不禁双手抱头撑在桌子上。

「最近真是糟透了,既有学生丧命又有奇怪的谣言,搞得校内气氛很差啊。」

——乙萨死亡一事最终和前任守门人一样,以「意外」作收。

众人事后才得知那只鳄鱼原来和吸收生命力的揞施一样,是校方用来吞噬逃跑学生的守护兽。尽管谢乌鲁提出质疑,校方高层给出的答案只有「那只是该名学生应受的惩罚」。听到这个答案的克雷托再度想起这所学校乃是「迪尔堤火药库」的事实,心情不禁郁闷了起来。

问题不只如此。关于乙萨口中所谓的「猎杀守门人」行动,瞭解确切详情的似乎只有死去的他一个人。即使再怎么审问与他有关的其他学生,得到的回答都是「从乙萨口中听说的」,没有其他有益的线索。在那天晚上之后也没有其他学生前来夜袭,因此无法得知乙萨究竟如何弄到钥匙,调查可说回到了零的状态。

再加上——诡异的传闻仍持续在校内扩散。

眼看跨种族会议即将于三天后展开,王家想彻底支配所有种族的各式谣言不断变本加厉,让近乎半数的学生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一改平日的乐观态度,如今显得垂头丧气的谢乌鲁深深叹了口气。

「不只其他老师都装得一副事不关己,学生也不愿听我解释……辛苦赚来的薪水没时间花,更没时间出去外界而交不到女朋友……守门人先生,难道我一生就只能这样度过吗!?」

「你来找我谘詾我又能怎么办啊!」

感觉这次「行动谘询」开始变得诡异,何况他说的那些也不是能说给学生听的话题。

不过后方的喵即使听到这些大人们面对的残酷现实,也只有出言点出「就算出到外界也不一定交得到女朋友喔」这个更加残酷的现实。少女说完便自顾自地在陷入阴沉气氛的教师身后,拿出一小袋饼乾大口吃了起来,还不忘把其中一块递给克雷托。

「来,守门人你也尝尝吧。」

「喔,谢啦。」

「喵同学,有老师的份吗……?」

「守门人平常吃太少了,最好再多吃一点比较好喔。」

「其实我肠胃不太好啊。还有,不要无视老师好吗?你这样他也太可怜了。」

被彻底无视的谢乌鲁一颗头垂得更低了。虽然看到只因喵一个举动就陷入如此低潮的谢乌鲁,克雷托有点担心他能否顺利恢复正常,却又觉得喵的言行有时的确比其他学生还要伤人。

她看向谢乌鲁,直率地回了一句「我没发现到」。

「老师,你想吃就直说嘛。」

「我说了啊……可是被你无视了啊……」

「我觉得老师讲话就是这样不清不楚,才会交不到女朋友喔。」

「你对老师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听到看不下去的克雷托开口责备,喵虽老老实实回了「对不起」,被话刺伤的当事人却沮丧到额头快贴到桌面。正当克雷托觉得这时安慰或许会把气氖弄僵,开始考虑是否该收拾摊位的时候,后方的喵冷不防站了起来。

「公主大人耶。」

「咦?」

克雷托一副不可置信地转头朝喵手指的敞开大门望去。

——在视野内捕捉到一名人物。

似曾相似的银白色秀发,一身显示高贵气质的浅蓝色礼服,和背景的高耸黑墙实在不太匹配。虽然距离远到让克雷托看不清对方眼睛的颜色,但一见到他就露出微笑的那张脸,的的确确是前些日子相遇的玛莉尤。看到她身后还跟著数名亲卫队,克雷托不禁愣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他身旁的喵竟在此时冲了上去,

「公主大人!」

「啊……喂!等等啊喵!」

还来不及出声制止,她已一直线朝公主的方向奔去,然后在半路掉进坑洞中。听到她「哇呀!」的惨叫声,谢乌鲁才总算回过神站起身来。

「真是吓到我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打声招呼比较好?」

「大概吧……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会不会不太妙……」

毕竟如今校内到处流传著抹黑王家的谣言,公主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就算其他学生似乎还未察觉,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谢乌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地左顾右盼。

「咦?你说现在不太妙,那是该什么时候去打招呼?救出喵同学之后吗?」

「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先去救喵吧。」

两人并肩走向门前,先是对公主默默鞠了个躬,才伸手拉起掉进洞里的少女。带领公主走过安全路线的同时,克雷托发现自己如今相当紧张。

明明三天后就要召开跨种族会议,为什么她会选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此处?克雷托怎么也想不出好的理由。当三人排在界线内侧行完礼,玛莉尤脸上露出微笑。

「陷阱看起来挺有趣的呢。各位过得还好吗?」

「这……这个嘛……」

其实克雷托很想开口询问公主关于乙萨等人在校内流传的谣言,以及会议上将讨论的议题,只是不知道冷不防问这些要不要紧?正当克雷托心想「至少吉莉亚也在场的话……」时,喵突然举起她沾满泥浆的手。

「公主大人!我有问题我有问题!听说王家想彻底支配五种族是真的吗!」

「笨……!」

「你这是!?」

克雷托连忙捣住喵的嘴,谢乌鲁更是从后方架住她的双臂。

面对眼前两名男子强压住一名拼命挣扎的兽人少女的光景,玛莉尤不但没有感到不愉快,反倒轻轻笑了几声。

「你们这样的做法她很可怜,还是快点放开她吧。」

「请原谅她如此无礼……」

「不要紧的。」

本来这是个被以不敬之罪逮捕都不意外的状况。

清楚这个事实的克雷托与谢乌鲁两人冷汗直流,喵却是一脸状况外的样子。不过等到她被放开之后,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做了让两人生气的事,乖乖低头说「对不起」。

接著玛莉尤竟开始认真思考喵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彻底支配五种族,是吗?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我忽然想到的。」

喵的耳朵连同站姿一同挺直了起来。看来就算是她,也瞭解此时必须隐瞒校内流言满天飞一事。玛莉尤闻言则以戴著手套的手指轻扶下巴回答:

「这样啊。是历史课刚好上到这部份了?还是跨种族会议要到了的关系呢?真让我感兴趣呢。」

王女似乎找出了自己的解答,重新以甜美的微笑看向喵。

「对于你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我并没有想过这种事』喔。我希望看到的是五种族处于一种对等、调和的状态。即使许多人跳出来主张说人类才是最优秀的种族,但我并不会因此偏袒古人族。当然,为了防止这个国家从内部四分五裂,『王家』这层枷锁是不可或缺的。不过这和所谓的完全支配是两件不同的事喔。」

玛莉尤的声音听来如同柔和的歌声,同时却也内涵著强韧的意志。公主说完这句话后,抬头看向学生宿舍继续说:

「然而,若想让五种族的地位彻底平等,问题肯定会伴随而来。不过我不会因此就去考虑什么彻底支配。毕竟不只不可能实现,途中还可能引发更多棘手问题。」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公主大人。」

「不客气。」

看到喵低头向自己道谢,玛莉尤回以微微一笑。

由于目前在场的人们都显得一副神经兮兮,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温和的场面,但是至少没发生最糟糕的状况。当克雷托因此感到松了口气时,喵再度开口:

「那么公主大人,你会不会想和以前疯癫王子做一样的事啊!」

「你真的是大笨蛩!」

「喵同学,算老师拜托你……别再说了好吗……」

克雷托的大叫与谢乌鲁有气无力的哀嚎同时响起,使得围绕在小狗认养摊位周围的女学生都注意到这里来。青年守门人因此一副头痛的模样,谢乌鲁也是面如槁灰,伸手掐住少女的肩头。

「好啦喵同学,快跟老师回宿舍去吧。然后给我好好写反省文……」

「咦~?可是公主大人还没回答我耶。」

克雷托与谢乌鲁分别从两旁架起还在东张西望的少女,打算和公主道完歉就直接离开大门前——就在这个当下,克雷托注意到玛莉尤有些愣住,双眼瞪得老大。

抬头望向上方的公主一对修长睫毛微微颤抖著。她一度闭上眼来,接著再度将视线投向上方。蓝色瞳孔注视的地方应该就是学生宿舍。克雷托跟著公主的视线回头一看,发现有些人影从建筑物上多到数不清的窗户中其中几道探出头来,望著大门这里的一举一动。

——之中也看得到狄萨罗司·席安的身影。

发现他的存在后,克雷托本来将注意力回到玛莉尤一开始看著的窗户,却在途中听到她有些傻眼的声音而回过神来。

「快放开她,为什么你们两位会那么著急呢?」

「可、可是她……」

「你们认为我是那种会逃避学生问题,肚量狭小的人吗?」

玛莉尤用强烈气势回应出的理由,以她这名掌管国家的王族而言是理所当然。

两名男性互看了对方一眼,只好放开喵的身体。有些站不稳的少女一被克雷托伸手扶住,就马上对著他骂「笨蛋守门人!」。

另一方面,明明公主受到了无礼的对待,她身后的那些亲卫队却是丝毫无动于衷的模样。大门界线内外两侧的气氛差异之剧烈,让有些承受不住的克雷托按住自己的胃,而站在喵另一侧的谢乌鲁也做出和他类似的表情。

「关于你第二个问题,我认为那起事件……是一起绝不该再出现第二次的悲剧。因为那起事件造成的伤亡不只有各种族的重要人士,还包括许多一般民众。即使最后间接加速了大战的终结,也只能说凑巧运气好而已。这类以暴力去扭曲他人意志的行为不值得赞同——那些受到欺压的人们更会永远记在心里。」

玛莉尤说完这番话,以她略带朱红的双眼盯著克雷托。

这种眼神像是从远处眺望著过去那些尘封已久的愚蠢往事。

又或者可以说,像是种看到即将完成的玻璃艺品破碎时的怜悯眼神。克雷托与公主对上眼,瞭解到「她果然知道一切」的事实,喉咙深处下禁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感。

「我……」

眼看无法忘却的后悔就要化为雷语倾泻出来。

——当时究竟该由谁来做出什么事,才能阻止那场悲剧的发生?

在克雷托待在地下的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思考著这件事。或许正是因为成天都在思考,使得他的情绪日渐磨耗,不禁想将逝去之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不过就在此时,喵伸手拉了拉他的黑色衣袖。

「守门人,后面后面!」

「后面?」

听到喵的呼喊而转头朝宿舍玄关看过去的克雷托一看到一名人物出现在那里,忍不住哀嚎:

「哇勒……狄萨罗司·席安……」

直到刚才他都待在宿舍内的房间,现在应该是看到玛莉尤的身影才会走出外头。

看到他这名不被允许毕业的学生出现,不只广场上的学生,就连从窗户探头看热闹的人都显得相当震惊。

走下石阶梯的狄萨罗司看到桌子上成堆的咸面包讶异地瞪大双眼,但似乎马上回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一边瞪著公主一边朝大门走来。最后他推开喵站到玛莉尤面前,出口的第一句话更不是打招呼:

「你到底打算在跨种族会议上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我只会像过去那样提出议题罢了。」

立即做出回应的玛莉尤眯起眼来,打量眼前这名龙人族青年。

但是看在克雷托眼中,少女的视线除了这个目的,更有从狄萨罗司身上窥探出其他情报的意涵。也或许正是克雷托,才有办法看出她眼神中深不可测的真正用意吧。另一方面,谢乌鲁眼中只看到学生们不断对公主做出无礼举动,此时正捣著脸不停啜泣。

狄萨罗司以足以把人刺穿的尖锐视线,狠狠盯著脸上始终保持笑容的玛莉尤。

「为了让王家取得优势地位的议题吗。这边这个诡异的守门人就是你用来实现目的的棋子对吧?」

「不——」

听到自己遭点名的克雷托本想开口,却抢先被玛莉尤无声地制止。接著,她以一种宣布既定事项般的凛然语气开口说:

「狄萨罗司·席安……这名守门人将会成为你这类学生的模范,这就是我将他安置于此的理由。为了有朝一日,你也能够顺利走出学校在外界生活。」

公主的手指指向了背后的高墙。

狄萨罗司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传进了一旁的克溜托耳中。不知道他是因为公主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因为公主希望自己能毕业感到惊讶。不过就连克雷托本身,都无法不去在意这些公主加诸于他身上的职责。

玛莉尤放下手臂后改变了话题:

「我即将在这次的会议上,提出废除跨种族婚姻禁止法令的提案。」

「哇!好棒喔!听起来好有趣耶!」

看到喵天真无邪地高声欢呼,玛莉尤回以一笑。

「如同各位所待的这所学校代表的含义,五种族只能各自生活的时代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不必再顾虑任何阻碍,就能与心上人牵手共度——这不是一件相当美好的事吗?」

看到公主闭上一只眼露出有些俏皮的表情,不知何时来到大门附近的女学生们开始兴奋地尖叫。只见热络的气氛瞬时传到宿舍中那些看热闹的学生之中,让狄萨罗司·席安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克雷托则是因公主出奇不意的一著,远比他还要惊讶。

——在现在这个局面中提出异种族通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克雷托的动摇,公主收起脸上的笑容盯著他,并以只有门前四人听得到声量说:

「守门人先生,我已听说前些日子发生的意外。」

「……!」

「我必须先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是谁流传出的消息,但是王家绝不可能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玛莉尤脸上又浮现微笑,一个蕴含寂静怒火的微笑,展露出在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她发现克雷托愣在原地,立刻换了一副妖艳的笑容对他说:

「但是,如果有学生出现在你面前……只身一人,堂堂正正地向你挑战的话——请你务必要挺身站出来阻挡他的去路。以一名守护这道隔绝学校与外界的高墙大门的守门人之身,成为学生们无法跨越的存在吧。」

听到公主这番类似挑衅的说辞,克雷托明白狄萨罗司正盯著他看。

公主则是对因她的话产生的紧张气氛不以为意,脸上绽放著灿烂的微笑。

「若有学生能跨越那样的你,我会很欢迎的。」

「……遵命。」

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克雷托过了好一会才点了头。

究竟自己为何会被任命为这所学校的守门人?克雷托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到如今,才缓缓冒出轮廓浮上台面。

「公主殿下刚才似乎来访了……她有说了什么吗?」

就在克雷托正在进行晚问的关门职务时,吉莉亚提著照明灯现身了。青年一边把门关上,一边不发一语对她招乎。当吉莉亚走出门外,克雷托便随意往刚关好的门上一倚。

「关于乙萨口中说的那件事,公主说王家并不知情,也绝不可能会允许它发生。」

「喔……果然是这样吗。」

话虽如此,但听玛莉尤一再强调「王家不知情」,实在无法不去认为背后还有某些阴谋运行的可能。

克雷托将公主要他「成为学生们无法跨越的存在」这一句话隐瞒,开口反问少女:

「校内的状况呢?学生们有说什么吗?」

「不外乎就是公主殿下否定所有流言,以及宣布将在跨种族会议上力争异种族通婚的正当性吧。尤其是后者瞬间在宿舍内传开,讨论热络到学生们几乎把之前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都忘光了。」

「喔~毕竟对他们年轻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嘛。」

「我之前就想这么说了……你有时候真的跟老人没两样。」

听到吉莉亚的抱怨,正在架上门闩的克雷托回以苦笑。

早在大战之前,异种族通婚就是一种不成文的禁忌,战后迪尔堤更是将其列入国家法中。其中虽然不免夹杂了一些各种族的执著,但禁止通婚的最主要原因却很单纯——能顺利怀孕生下孩子的机率极低。因此若认同异种族通婚,将有可能导致迪尔堤的人口结构变为倒金字塔。玛莉尤的宣言等同她想废除这项法案。

「说是那么说,倒是没有连谈恋爱都被禁止啊。反正到目前为止早就有一堆异种族结为夫妇的案例,不管法律认不认同,都改变不了这些既成事实。」

「的确如此。若仔细说的话,或许可以解释成迪尔堤渐渐成为一个比起实际利益,更重视精神层面的成熟国家。」

「现在只差能否在会议上通过啦。」

尽管如此,公主的宣言已充分达到消除校内那些不实流言的功效。公主究竟知道多少?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克雷托一边思考这些,一边在门闩上缠绕锁链。

「——我说吉莉亚,我可以说一点过去的事吗?」

「怎么,要说你家里蹲时代的丰功伟业吗?例如数出墙壁上有多少污渍之类的?」

「别动不动就把我和墙壁扯在一起好吗。是在那之前的事。」

克雷托缠好铁锁链后再度倚到门上,夕阳甫沉的微亮夜空中浮现了几颗白亮星星。

「关于异种族通婚,其实早在更早之前就曾提出类似的促进法案。」

「这样啊,我是第一次听说。」

「只是途中突然没了下文——应该说被彻底抹消了。」

一切化成未曾存在过的计划。至今仍深植心中的苦涩感,使得克雷托脸上浮现了空虚的笑容。

「起因倒也不怎么复杂,至少我认为啦。因为就是一对不同种族的男女爱上彼此,认为他们的结婚会对未来更有帮助而已啊。」

克雷托这番叙述特意省去了特定姓名,但是吉莉亚仍毫无怨言地默默听著。照明灯发出的蓝白色灯光照映在她细致的脸庞上,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然而当两人将此事对外公开后,周遭的人不是反对就是愤怒,想要说服两人打消念头,不过两人当然不愿被拆散。就在争执的过程中有旁观者开始动起手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结果甚至死了好几个人。」

「死人?你现在说的事有这么严重啊?」

「是啊,的确相当严重。」

克雷托回想起当时房内最后的惨状。

理当成为新娘的女孩双眼无神,倒卧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看到她淌落血沫的嘴角,克雷托理解到一切都结束了。青年讲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无意识间紧握的拳头。

「由于那起事件实在太过惨绝人寰,因此遭到彻彻底底的抹消。当时的我无法容忍这一点而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当然免不了受惩罚——我才会离开了军方。」

如今之所以能普通地过活,都得感谢那名不辞辛劳,一路陪著他走来的人偶师吧。经过了空白时光的沉淀,总算能将那段沉痛的回忆当成一段历史往事来叙述的克雷托,带著佣懒的眼神看著吉莉亚。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今天听到公主殿下说的那些话,老实讲心情是有点复杂。心想要是当时周遭的环境也和现在一样,对异种族通婚能够加以理解的话就好了。」

克雷托清楚自己说了一些无意义的话,也瞭解当时的情况没有他口头上说得那么简单。但是听到公主提出那些事,他心中实在有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克雷托将肺里的空气全吐了出来,抬头望向夜空。当他陷入沉默来消化心中烦闷好一会,白色照明灯匆地出现在他视野的角落晃了晃。

「……你会这么想也是难免。毕竟有太多人将冷漠导致的牺牲以一句『时代所趋』当挡箭牌,但是我不这么认为。这个国家纷争的火种越多,更应该用心寻拢不会造成牺牲的解决办法——我有说错吗?」

「我是觉得没有错啦……」

克雷托同时却也认为,吉莉亚的想法只是学生常做的理想大梦,至今究竟有多少人怀著和她相同的大志,最后却惨遭挫折呢?克雷托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少女见状皱起一对月眉。

「你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认为我只是在做白日梦?真是失礼耶。」

「喂喂,我什么都还没说好吗。」

「你的眼神说明了一切。真的很过份,明明像你这种见识过冷酷现实的人,才更应该为了理想去奋力做些傻事啊。哪里还有时间让你躲在房间里。」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是可以不要劝人去做傻事吗?」

「至少有在做事吧。」

吉莉亚说完便拍了克雷托的手臂。这个半是肯定,半是责备的举动或许没有多温暖,却蕴含了勇往直前的意志。感受到她那种严以待己的精神宛如涟漪传了过来,青年竟像个孩子般乖乖点了点头。她这位严格模范生的内心,远比表现出来的还要笨拙,同时更是真挚,让青年感受到自己从这股坚强意志获得救赎。

吉莉亚轻叹口气后熄掉了照明灯,让周遭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没有情绪的平淡声音响起。

「至少我就有想要实现理想的打算,因此我很早以前就希望申请进这所学校。」

「希望?这可真稀奇啊。」

「要是能从这里毕业,往后应徽宫廷官吏时会格外有利,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进这所学校……只是当时的实力有些不足。」

克雷托想起那名嘲笑她为「吊车尾」的少年,以及那位身为她「儿时玩伴」的少女。

克雷托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只觉得「并不是吉莉亚的错」。就在他担心随意出言安慰会不会太过没神经,少女轻轻叹了口气说:

「……根据她的家人说,她在开学典礼前生了急病,撑不到两三天就过世并下葬了。她自小拥有的力量太强,身体因此不堪负荷……」

少女以雪白玉指撩起融入黑暗中的秀发,玉指前端在月光照射下显得多么冰凉剔透。这时,吉莉亚似乎为了躲避青年的视线而闭上双眼。

「她是我儿时玩伴,总是鼓励我这个实力不佳的人……是个和我一同谈论梦想的好友。但是,我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与她,与卢露·安希丝天人永隔。然后就在我为了她的死感到哀伤时,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否能够因此进入监狱学校了呢。」

少女的嘴角微微扭曲。她本想以牙齿咬住敞开的嘴唇,最后却以一道浅浅的微笑隐瞒了这个动作。

——因为这种原因进到学校的她,究竟历经了多少夜晚的扪心自问?

克雷托注视著她那一折即断的纤细身躯。

在如此懊悔中仍毅然打直脊背的少女不发一语地仰望青年,完全回到冷淡表情的她相当美丽,却依然藏不住假面之下的哀愁。

「真的是既愚蠢又肤浅呢,不过,我没有打算和这样的自己撒娇或妥协。就算只是孩童时代描绘出的理想,我仍会为了实现它继续做傻事。」

「是傻事吗?」

「至少在这所学校之中做的,的确都是傻事。」

只见吉莉亚拈住照明灯的把手一转,蓝白色灯光再度亮起。

清澄的灯光照在两人脚边简直就像静止的水面一般,同时两人模糊的黑影轮廓直直延伸到背后的大门上。将学生们关在牢笼中的巨大石门象徽了无法挽回的过去,也代表了无可改变的现状。

这个地方是将迪尔堤的五种族连同过去与未来关在一起的大锅炉。并肩站在门前的两人,连照出的影子都十分相似。

「你也真是的……」

感受到无论是对自己或是他人都十分严格的少女娇小背上背负的决心,克雷托此时伸手拍了她的手臂,和刚才她做的举动一样。吉莉亚不禁讶异地张大双眼。

「你偶尔也放松一下吧,趁你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

「……这是以人生前辈的立场给我的建言吗?」

「没那么厉害啦,只是要你累了记得休息而已。何况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我也会帮忙呀。」

即便可能只是陪她聊天解闷,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毕竟她自己都说了,她就是在做些傻事。

吉莉亚依然凝视著他,透澈的双眼显得有些红润——不过当克雷托一注意到这点时,她连忙眉头一皱转过头去,用手遮掩住通红的脸颊。那仍泛著些许泪光的蓝色眼眸著实惹人怜爱,让克雷托不禁有些愣住。

「……真要说的话,现在动手帮忙的人不都是我吗。」

「我很感谢你的帮忙,但别戳破我的话啦。」

「我随时都愿意听你抱怨,不过我只负责听。」

「收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大概到了学生们的晚餐时间吧,两人于是不约而同走回公共出入口前。当吉莉亚推开小门并挤身穿过狭窄缝隙的途中,忽然回过头来问道:

「克雷托……我可以问你一个直接的问题吗?」

「你不是一直都很直接吗。什么事啊?」

听到他的催促,少女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忧愁,视线也不停地游移。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

「怎样?」

「那对结婚遭到反对的人……是在说你自己吗?」

拂过一阵寂静的风,一种将现今迪尔堤焕然一新的空气吹过两人之间。但足少女的蓝色眼眸却彷佛在窥探未知的深渊般充满不安。

克雷托摇了摇头,回答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不是,是说我朋友。」

守门人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吉莉亚似乎还有些话想说,最后也只能静静低下头来,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克雷托跟著温和夜风吹拂的方向转头看向巨大石门。看到过去曾用来绑住自己的锁链如今换成缠绕在门闩上,他不禁无奈地一笑。

「新时代啊……」

流露出的叹息声混进不断往前进的时间洪流中。

这声低语与被她拍打的手臂同样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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