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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凌晨零时的暖心配方 画刀

在柳弘基的人生中,是否能够得到久濑美和子,也就是暮林美和子的称赞,是他判断事物的唯一基准。这十年来始终如此,他觉得今后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弘基是在国中二年级,血气方刚的时候遇见美和子。当时,弘基是恶名昭彰的坏学生,接受辅导的次数应该居全学年之冠。主要罪状有偷窃、恐吓、窃盗等,但他从不沾染要花钱的菸酒和毒品。因为去医院要花钱,所以他也极力避免和人打架。他并不是吝啬,纯粹只是没钱而已。

在弘基读国中的几年前,他居住的地区发生了地层下陷,但并不是土地的问题,而是附近一带的经济状况向下沉沦。即使年幼的弘基,也清楚地发现了周围的沉沦。许多工厂接二连三地倒闭,在工厂上班的工人纷纷失业。弘基觉得,失业等于丧失收入来源,失去居住的地方,也失去尊严。事实上,附近经常可以看到大白天就喝醉酒的男人走在街上,街上的女人也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弘基的父母也一样。父亲工作多年的工厂倒闭,找不到新的工作,整天借酒浇愁。和父亲在同一个工厂打零工的母亲也失去了工作,在弘基中学一年级时,她开始去要搭一个小时公车的深夜便当工厂上班。

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困苦,弘基的三餐来自母亲隔天会在矮桌上放一个五百圆硬币,他必须靠这些钱解决青春期的旺盛食欲。如果桌上有钱还好,有时候母亲会假装搞错,只放一百圆。父亲更加恶劣。有一次,弘基生气地准备打他,骂他有钱买酒,为什么没钱给我?那时候,父亲的体力已经不如弘基,他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对著弘基破口大骂,你不要小看我。弘基心想,完了,人一旦没有钱,一切真的完了。

但是,他并没有痛恨父母。在向下沉沦之前,他们家的生活很美满。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母亲总是张罗好三餐,父亲也绝对不可能挥刀。弘基至今仍然觉得,这些平凡的因素,就足以构成一个正常家庭。所以,他痛恨向下沉沦,或者说痛恨穷困的生活。那是当时的弘基得出的简单结论。

如何才能克服向下沉沦,答案也很简单。自己没有的东西,只能从拥有的人手上拿。他身边有很多人有相同的想法,于是,弘基和他们成群结党,无恶不作。他既不后悔,更没有反省。唯一的后悔,就是不小心被抓到。

弘基除了物品以外,也偷了很多女生的心。弘基从小就长得俊悄,女人都对他特别亲切。从班上的女同学,到女同学的母亲,乃至她们的姊妹、保母、女老师,甚至在路上遇到的老太太,都会面带笑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当时,还没有误人歧途的弘基总是以亲切回报他人的亲切。弘基至今仍然觉得,这是一种正面的连锁反应。如果没有发生向下沉沦,搞不好我会变成一个白马王子。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向下沉沦的确发生了,弘基的心灵也开始变得邪恶。他的邪恶开始针对那些看似和平的人。只要有良家少女向他表白,他都会玩弄对方后,狠狠地拋弃。因为他正处于青春期,不仅食欲旺盛,性欲也不受控制。他对当时的校花所做的事也很绝。在校花向他表白后,他们开始交往,不久之后,去她家玩的时候,和她姊姊上了床。当然,那时候早就已经占有了校花的第一次。

「弘基,你无法真正爱一个人。」

分手时,校花这么对他说。当时,他不以为然,觉得这个女人太傲慢了,难道不喜欢她的男人,都是无法爱人的瑕疵品吗?少自恋了,笨女人。但是,现在他终于瞭解,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了。如果没有遇见美和子,我不是整天骗女人的钱,就是当女人的小白脸。

当时的观护人把美和子介绍给弘基认识。弘基做了太多坏事,所以由观护人监督他的行为。观护人告诉他,美和子以后就是你的家庭教师。

「她在都内的补习班任教,她教的是英语,但也很会教其他科目,我相信她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弘基两个月后,就要升中学三年级,但他连九九乘法表的七之后的乘法都常背错,所以,观护人为他感到担心。但是,弘基拒绝了观护人的建议,因为他根本不想读高中,不光是学力的问题,他很清楚,家里没有钱让他上高中。

「不用了,我中学毕业后就会去找工作,以后要当牛郎。这张脸是父母给我的唯一财产,我要靠骗女人赚大钱,过好日子。」

弘基说,美和子笑了起来。

「这可不行,靠骗人赚钱不是正道。」

弘基立刻反驳。

「是不是正道无所谓,反正谁有钱,谁就是老大,钱没有分乾净或是骯脏。」

美和子一脸轻松的笑容说:

「当然有,钱当然有乾净或是骯脏之分。你心里很清楚,才会这么说。如果真心觉得钱没有乾净和骯脏的区别,就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她说对了。其实弘基心里很清楚,钱有乾净的钱,也有脏钱。父亲以前赚的都是乾净的钱,那是为了家人,流著汗赚的钱,是充满骄傲地用工作换来的钱。这种事我当然知道。虽然弘基心里这么想,但还是觉得拉不下脸,继续为自己辩解。

「……反正,我不需要家庭教师。即使读再多书,也填不饱肚子。」

他这么说当然是在挖苦,但美和子似乎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几天后,带了很多面包来到弘基的公寓。

「我虽然是补习班老师,但也是面包学校的学生,所以,只要你读书,就可以填饱肚子。我做的面包统统送给你。」

美和子满脸笑容地递上面包,弘基忍不住想,这个女人是笨蛋吗?但是她手上的那袋面包真香啊,弘基的口水都在嘴巴里打转。这些面包刚出炉,还热的喔。美和子塞到他手上的那袋面包的确还温温的,弘基在没有暖气的房间内,双手已经冻僵了,好久没有接触到温暖了。而且,那一阵子,矮桌上已经连续好几天连一百圆都没有,弘基因为饥饿而浑身发抖。所以,他当场打开了美和子递给他的面包,里面装了魔杖面包、法式培根、牛角面包、巧克力丹麦面包。他拿起面包撕了一块,里面还微微冒著热气。弘基贪婪地把面包送进嘴里,他至今仍然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面包。当时的味道是他面包入生的起点。

之后,美和子每次都带著面包和教科书,来到弘基家。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那些面包根本就是诱饵。也多亏了那些面包,他终于学会了完整的九九乘法表,也学会了英语的基础知识,甚至学会了美和子在开玩笑时说的几句法文。他一边打工,一边就读定时制的高中。连弘基自己都很惊讶,美和子改变了他的人生。

所以,当美和子去法国学做面包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当时,他高中毕业不久,靠不分昼夜打工筹到了机票钱,之前和他一起做坏事的朋友也提供了不少协助。他们为他介绍了高时薪工作,还有人拿出自己一半的打工费当作程仪赞助他。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父母也资助了他。母亲拿出三万圆私房钱,父亲也闷不吭气地给了他两万圆。这些钱哪里来的?弘基问。父亲冷笑著说,是那个啦,买马票中的,反正是不劳而获的钱,所以,就统统给你吧。但是,父亲的手上沾满了黑色油污。

「希望你去其他地方好好闯一闯,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

开什么玩笑。弘基心想,我当然要像你一样赚乾净的钱,他妈的,我就是要像你一样。所以,我要先去法国。

他靠著几句法文,终于来到了巴黎的蒙马特,因为他知道美和子的公寓就在蒙马特。弘基打算在这一带寻找美和子的下落,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美和子。在通往蒙马特山丘阶梯前的广场上,弘基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美和子的身影。连他自己都纳闷,为什么能够在人群中找到她,但随即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这是命运。弘基这么认为。对我来说,美和子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所以,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她。即使再度面临相同的状况,我还是能够找到她。无论多少次,我都可以找到她。因为这是命运,即使再多次,我也可以找到她。

弘基站在阶梯上叫著美和子的名字。美和子回头时,当然满脸惊讶。阿弘?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美和子说话时,弘基已经冲下阶梯,冲到了她面前。然后,他大声说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怎么可以随便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如果没有你的面包,我就活不下去!」

那是爱的表白,但美和子只理解了表面的意思,之后,她把学校做的面包都统统送给了弘基。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弘基虽然这么想,但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因为他们的年纪相差一轮,他觉得十八岁的自己在美和子眼中可能只是一个小鬼。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再找机会向她表白吧。于是,弘基走上了面包之路。美和子第一次给他面包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法国成为出发点这件事不在意料之申,但因为他没有钱去糕点学校,所以就在面包坊打杂。几年之后,弘基成为手艺高强的面包师傅。

他比任何人更努力,而且似乎也具备了与生俱来的才华,运气也很好。因为那家面包坊的老板认为技术的传承是面包师傅的职责,所以,不吝把面包技术传授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小鬼。而且,美和子也不时称赞他。每次弘基拿了自己做的面包给她,美和子就摸著他的头说,你真是天才,面包太好吃了。弘基经常觉得自己是为了听到美和子的称赞、看到她的笑容、博取她的欢心,才会一头栽进面包的世界。

「我做面包,是因为想要把好吃的面包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美和子有时候会这么说,弘基不禁陷入自恋。因为美和子的面包几乎都送给了他,所以,当他得知美和子有男朋友时,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们从大学开始交往,因为他工作的关系,我们一直是远距离恋爱。」

弘基相信自己更有胜算。因为自己就在美和子身边,更重要的是,美和子是自己命运中的人,所以,当他得知美和子结婚时,浑身无力,灵魂都快出窍了。

「我们都快三十岁了,刚好做一个了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姓久濑,改姓暮林了,请多关照。」

弘基仍然没有放弃,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美和子爱的或许是她的丈夫,但他深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爱美和子。她的丈夫长期派驻国外,他有更多时间和美和子相处,而且,他们还有面包这个共同语言。所以,只要精诚所至,一定——。

但是,美和子居然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是在美和子死后才认识暮林,第一次见到暮林,他讶异得说不出话,原来自己就是输给这个留著胡碴的眼镜男。整天一脸傻笑,既没有霸气,也没有气势,对美和子赌上人生的面包也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做过手工面包。

所以,当暮林邀他一起开面包坊时,他怀疑这个男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但他还是答应了,因为他想看看暮林这个男人的未来,想近距离观察美和子所爱的这个男人,想知道美和子在这个男人身上到底感受到什么,对他有什么想法。也许最后可以从暮林身上发现美和子。

而且,协助这个男人一起开面包坊,一定可以得到美和子的称赞,他在这种地方也运用了他的人生判断基准。最重要的是,在这家店工作应该不会无聊。

和暮林一起开的暮林面包坊有很多奇怪的客人,最典型的莫过于希实。她自称是美和子的妹妹,只不过美和子的父亲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可能是美和子的妹妹,暮林仍然决定把那个少女当成是美和子的妹妹,留在店里。

但是,暮林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希实真的和美和子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很像,简直是奇迹。」

弘基当然反驳说,什么?那个女人什么地方像美和子?美和子那么温柔婉约,心胸开阔,就像阳光一样。暮林大笑著回答说:

「美和子也渐渐磨圆了,她在读大学的时候,整天板著一张脸斜眼看人,她经常说,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是战场……」

暮林的记忆中,果然有弘基所不知道的美和子。

「即使是和平的日本,到处都是肉眼看不到的子弹飞来飞去,肉眼看不到的炸弹四处爆炸。即使有人被炸伤了,大家也都视而不见,依然幸福地笑著。她以前经常说,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战场。」

弘基难以相信这是美和子说的话,但他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以前也在战场上,所以,美和子才会向自己伸出手。

因为她瞭解什么是战场——

宣布进入梅雨季节的翌日黎明,希实被斑目叫了起来。

「希实,你知道梦违观音寺吗?」

天还没有完全亮,斑目就来到店里,把睡眼惺忪的希实叫到厨房,劈头就这么问她。希实搞不清楚状况,揉著眼睛回答:

「……不知道,梦违观音寺怎么了?」

「——木灵的妈去了那里。」

「什么!」希实听了,大声叫了起来,赶走了残留的睡意。正脱下厨师衣的暮林和弘基也听到了斑目的说话声,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

「真的假的?真的是木灵的母亲吗?」

半裸著身体的弘基问,斑目对他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用力点头。

「我用望远镜看到的,因为我的望远镜是超高性能,绝对就是她。她在三十分钟前,摇摇晃晃地突然出现在梦违观音前,合掌拜了一阵子,但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因为她又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巷子不见了……」

希实觉得即使木灵的母亲已经离开也无所谓,但还是决定去她刚才出现过的地方察看一下。幸好弘基很清楚那一带附近的路。

「梦违观音寺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我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经过那个寺庙,我记得有一个水池。」

弘基说得没错,梦违观音的青铜像就在寺庙水池内的正中央,好像从水面中长出来一样。池畔的看板上写著观音像的说明。暮林慢条斯理地念著上面的文字。

「梦违观音。可以把恶梦、不想要再经历的事,以及不愿意回想的事变成好梦……」

弘基听了,哼地冷笑了一声。

「……所以说,这代表木灵的母亲有类似的经验。」

希实已经从斑目口中得知了织绘的过去,忍不住暗自点头。

她希望把那些往事中的什么变成美好的梦?是母亲的死?还是和父亲的关系?抑或是对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还是父亲的突然死亡,或是生下木灵的事实?还是、还是——。希实越想,越觉得心情沮丧。

斑目似乎察觉了她的想法,安慰她说:

「希实,你不要想太多。我会继续监视这里,只要木灵的妈妈一出现,我会第一个通知你。」

没想到这个变态很会察言观色嘛。希实忍不住在内心感叹。但变态不愧是变态,他立刻张大鼻孔说:

「所、所、所以,那个……,希希希、希实,你你你可不可以、把手手手、手机号码和邮邮邮、邮件信箱告诉我?」

对嘛,如果不这么做,就枉费你是变态了。弘基深有感慨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希实也觉得弘基说的有道理,但斑目强烈主张,我的确是变态,不过,我没那么邪恶,不会滥用希实的手机号码。于是,希实就把手机号码和手机的邮件信箱告诉了他。因为下次织绘再出现时,一定要当场抓到她。

织绘失踪已经两个月了,她不应该离开木灵这么长的时间。这是希实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是她的愿望。

「希实姊姊,怎么办?有一个奇怪的阿姨和叔叔来我们家里。」

那天傍晚,木灵打了希实的手机。

「他们坚持说要见织绘,不然就不离开。」

希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拜托暮林和她一起去了木灵家。

「……搞不好是儿福中心的人,可能有人去密报木灵一个人在家的事。」

听到希实的说明,暮林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那要赶快赶过去。

希实和暮林来到木灵家门口时,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和另一个看起来比男人年轻的女人站在那里,两个人都穿著整齐的套装,头发也没有染过,女人戴著无框眼镜。希实立刻猜到他们是儿福中心的职员,因为从他们严肃的脸上可以感受到善意和正义感。暮林上前打招呼后,他们自我介绍说是儿福中心的职员,那个男人说,他们接获了通报。

「昨晚,儿福中心接到了匿名的电话,说水野木灵小朋友的母亲失踪多日,他都一个人在家。」

希实立刻反驳:

「那只是恶作剧,木灵的母亲并没有失踪。」

女职员皱著眉头反问:

「但是,附近邻居说,最近都没有看到他的母亲。」

他们似乎对突然出现的希实和暮林产生了警戒,希实内心极度焦虑,但暮林像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嘴角露出笑容,从容不迫地等对方出招。这时,木灵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希实姊姊,阿暮!」

他叫著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一路跑到门前,然后躲在希实的身后,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拜托儿福中心的人。

「看吧?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不用担心,我没问题的,  走吧。」

看到木灵的真切诉说,两名职员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时,暮林才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这孩子说得对,他的母亲的确暂时不在家,但她拜托我这段时间来照顾木灵,所以,我们现在才会来这里。」

那名女职员没有退缩。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他的亲戚吗?」

暮林回答说不是,她又讶异地问:

「那为什么会把小孩子托付给你?你和他妈妈是什么关系?」

暮林哈哈大笑著回答:

「只是面包坊和客人的关系,这个孩子很喜欢我们店的面包,之前就经常住在我那里。」

他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说,两名职员似乎也无话可说了。是这样吗?那就好……。暮林看到他们的气势弱了下来,又乘胜追击。

「我知道两位很忙,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请两位回去。如果有什么事,欢迎打电话到我店里。」

他面带笑容,巧妙地把两个人赶走了。

「我店里还有事要忙,希实,你先在这里陪木灵。如果他留在家里会害怕,也可以让他暂时去店里。」

希实点头同意暮林的提议,如果让木灵住在暮林面包坊,就不会遭到邻居通报,也不必担心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安全。

但是,木灵拒绝了希实的邀请。

「——希实姊姊,这样不行啦。」

他露出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成熟表情。

「我要在这里等织绘,不然,她回家时看不到人,一定会很难过。」

他总是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却说这种话。

木灵吃完希实从店里带来的面包当作晚餐后,立刻昏昏欲睡。希实带他上床睡觉,他好像电池耗尽般马上睡著了,也许是因为和刚才儿福中心的人交涉太伤神了。看著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希实茫然地想,虽然他看似轻松,但也许快撑不下去了。

希实带木灵上床睡觉后,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织绘的房间。她的房间凌乱不堪,家具的颜色、材质和高低都毫无统一感,衣物整理箱从衣柜里挤了出来,床边的墙上贴著月历,桌子前挂了一本日历。床上放著大小不一的绒毛娃娃,从古董娃娃到电玩中心的奖品都挤成一堆。书架上有中、小学的教科书,也有看起来像是她读看护学校时的书。毕业文集和毕业纪念册也一样,希实随手拿起她小学时的毕业文集,发现织绘写的那一页惨不忍睹。文字的配置和文章的长短都有问题,看到她将来的梦想是「当一个好妈妈」时,希实忍不住露出苦笑。

「……完全没有实现。」

希实说著,把毕业文集放回了书架,重新环视著房间。虽然房间内的东西都各在其位,但或许因为东西实在太多,而且彼此之间很不协调,所以感觉房间内没有立足之处。这个房间的样子令人联想到织绘本身。

床边的床头柜上放著几张织绘和木灵的合影,照片中的木灵都笑得很开心,织绘也露出了笑脸,感觉像是一对普通的母子。

但是,织绘为什么离开了木灵?为什么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如果继续不回来,恐怕木灵就会被儿福中心的人带走。

「……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希实回想起斑目说的话,轻声自言自语。只有在做出某种决定时,才能看到真相。那么,织绘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时,希实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斑目打来的电话。

「——希实,她出现了!」

斑目在电话的彼端大叫。

「木灵的妈又去梦违观音寺了!」

梦违观音。可以把不想要再经历的事,以及不愿意回想的事变成好梦。

织绘到底要把什么过去变成好梦?

希实没有惊动木灵,在夜色中赶去梦违观音寺。多亏了斑目即时联络,当她赶到时,织绘仍然对著水池中央的青铜像合掌膜拜。

「……」

希实喘著粗气,向她的背后走去,织绘突然放下手,缓缓转过身。然后,面带微笑地开了口。

「……希实,你有特异功能吗?」

然后,她又纳闷地继续说。上次我来这里之后,你不是也和几个男人一起赶来了?于是,希实用问题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看到我们来这里吗?」

织绘轻轻笑著点了点头。

「看到了啊,我从头看到尾,还看到你和面包坊的老板一起对儿福中心的人说谎,全都看见了。」

织绘说话的声音好像在黑暗的水中游泳的鱼。

「……我想和你谈谈木灵的事。」

希实提议,织绘立刻点了点头。我也想和你谈一谈。于是,希实就带织绘来到还没有开店营业的暮林面包坊。

走进店内,织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漂亮的店。然后,她眯起眼,环视店内。这么漂亮,却很温暖,难怪木灵这么喜欢。

在暮林的要求下,织绘坐在最里面那张桌子旁。弘基递了一杯热牛奶给织绘,织绘小声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后,静静地问: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希实听了,立刻激动地说:

「——当然是木灵的事。木灵的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希实一口气问,织绘却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啊。……老实说,我很伤脑筋……」

她依次看著希实、暮林和弘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离家出走已经这么久了……,我以为他早就被送去了育幼院……,完全没想到他一个人住在家里……。而且,你们还阻止木灵被送去育幼院,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希实忍不住加强语气回答:

「因为木灵在等你回家,他说要在家里等你回家……」

织绘打断了希实的话。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他了。」

希实的脑海中浮现出斑目的声音。只有在做出某种决定时,才能看到真相。织绘生下了儿子,又拋下儿子。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希实想要问她做出这些决定的理由。

「……为什么不需要了?」

面对希实的发问,织绘很轻松地回答:

「因为木灵变成了我的儿子。」

好像她事先就决定要这么回答。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的儿子——」

她好像在呓语般说完这句话,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父亲很疼爱我。因为他晚年得女,所以对我百般溺爱,他总是把我抱在手上,父亲不管去哪里都带著我,我至今仍然记得父亲白袍触碰在脸颊上的感觉,和消毒水的味道。所以,父亲也对我充满期待,他总是说,希望我继承他开的那家医院。他说,希望我早日成为医生,成为他的左右手。我也打算这么做,我不想嫁人,想要一直陪在父亲身旁,那是我的梦想,也是我应尽的义务。」

织绘目不转睛地看著桌子,滔滔不绝地谈论著自己的事,她流利的语气彷佛在念放在桌上的稿子。她在谈自己的事,却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是,我不够聪明。全都是我母亲的错,我母亲的血液让我变笨了。父亲也经常这么说,那个女人想要当医师娘,才会跑来医院当事务员勾引他。那个女人很有心机,也很放荡。当我出生后,父亲眼中只有我一个人,根本不看我母亲一眼。所以,母亲对我恨之入骨,我至今仍然记得母亲充满愤恨地看著父亲抱著我的神情。」

看著淡淡诉说的织绘,希实的身体感受到隐约的寒意。也许是因为织绘说的话是对她母亲的侮辱,也可能是织绘对父亲的深情令希实感到不自在。

「她一直嫉妒我,即使在后院的栲树上吊自杀时,两眼也一直瞪著我。明明己经死了,却仍然瞪著我。也许我不聪明不光是因为母亲的血液,更因为她的诅咒。我觉得那双眼睛明确地对我说,你休想得到幸福。」

织绘向众人解释说,母亲的诅咒让她变得不幸。

「我很用功读书,连续考了几年,却都没有考进医科大学。最后,父亲对我很失望,咬牙切齿地说,我终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但是,这不可能,因为我一直都是父亲的女儿,是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是那个女人碍事,是死了之后,仍然对我诅咒的母亲碍事。」

原来她一直带著这种想法活著。希实心想。她带著这种想法,活了这么多年——。

「都怪那个女人,所以我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之后也出了不少错……。但是,我以为还有机会,虽然我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但只要生下能够回应父亲期待的孩子,父亲一定会很高兴……。幸运的是,那时候,我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周围有很多优秀的医生,我接近了其中最聪明的医生。」

希实听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他是有妇之夫,他明确地告诉我,和我只是玩玩而已,叫我不要当真。我当然无所谓,因为我只想要他的孩子,想要一个和他一样优秀的孩子,一个可以得到父亲原谅的孩子……」

织绘的眼睛奇妙地扭曲著。希实不发一语,等待织绘的下文。

「所以,当我得知怀了木灵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终于可以找回父亲的爱了,和父亲之间一定可以恢复以往的关系。」

原来这就是她做出第一个决定的理由。希实说不出话。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期待木灵的到来吗?你是因为这个理由生下那个孩子吗?

「父亲说,他无法原谅我生下父不详的孩子,但我以为只要把孩子生下来,父亲就会谅解的,也会瞭解我是为了他而怀了这个孩子。遗憾的是,父亲在木灵出生之前就死了。不过,木灵真的很优秀,在一岁测智商时,说他是天才……」

织绘眼中泛著泪光,陶醉地说道,她身体颤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彷佛在回味当时的幸福。这时暮林嘴角带著笑容问织绘: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觉得不需要木灵了呢?」

织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冷冷地回答说:

「……在考幼稚园时落榜了,我觉得可能因为是单亲的关系,所以只好放弃了,没想到考小学时又落榜了,我终于知道,原来木灵和我一样是笨蛋。」

才不是这样。希实咬著嘴唇。木灵才不笨,是你不瞭解他,他每次考试的分数都很高,老师在家庭访问时也称赞他,说他的成绩最近越来越稳定了。最重要的是,木灵很善良,即使对我也很好,你只是太不瞭解木灵。正因为你从来不注意他,才会不瞭解他。

然而,织绘并没有察觉希实的愤怒,用没有起伏的声音继续说道:

「因为,我觉得去育幼院对木灵来说比较好,我不需要他,还把他留在身边,他应该也很痛苦……」

晚上十一点之前,织绘离开了面包坊。暮林问她,是不是回木灵那里,织绘轻轻地摇头。那你要去哪里?暮林追问道,织绘对他露出警戒的眼神。不管我去哪里都好,和你们没有关系。

「……那个女人也许说得对。」

希实坐在织绘刚才坐的座位上轻声嘟囔。

「木灵去育幼院也许比较好。至少比留在那种母亲身边好。」

她真心这么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要也罢的父母。因为,希实忘记了斑目之前对她说的话。

「人很容易说谎,只有在做出某种决定时,才能看到真相。」

希实觉得所谓做决定,就是采取某种行动。

织绘果真采取了行动。

午夜过后,暮林面包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斑目打来的,希实接起电话,斑目松了一口气。他担心地对希实说:

「——太好了!希实,原来你在家里!我打了你手机好几次,都没有人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希实才发现,刚才就没有看到手机。

「啊,对不起,我的手机可能忘在木灵家里了。怎么了?你有事要找我吗?」

希实问。斑目有点吞吞吐吐。

「……这个嘛,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听斑目说,几个小时前开始,有奇怪的男人在水野家附近徘徊。

「那两个男人,现在已经离开了。以我的经验判断,看起来像是徵侰社的人,但我搞不懂这种人怎么会在木灵家附近转来转去……」

希实听了,再度前往木灵家,顺便去拿手机。暮林和弘基都皱著眉头说,时间太晚了,但最后以穿弘基的便服作为条件,终于同意她外出。

「好,你穿上这种好像毒虫子一样的衣服,坏人也不敢靠近。」

听到暮林这么形容,弘基露出不解的表情,但在送希实出门时,还是不忘发挥毒舌功。你穿这件衣服,看起来真像男人。

木灵家晚上都会开著灯,这是木灵的坚持。希实曾经劝导他,现在推动节能减碳,但木灵仍然听不进去,强烈要求玄关和客厅一定要开灯。

这一切都是为了织绘。

「如果织绘晚上回家时黑漆漆的,不是会觉得很寂寞吗?」

木灵每天都回到黑漆漆的家,却说这种话。

所以,那一天,玄关的灯也亮著,但门没有锁,希实忍不住冒著冷汗。因为,最后一个离开的不是别人,正是希实。她接到斑目的电话后,慌忙冲了出去。当时的确很匆忙,但她清楚记得有锁门,况且,之前从来没有犯过这种疏失,所以,她不解地歪著头,走进了玄关。

「啊……」

她立刻知道了原因。因为有一双黑色的娃娃鞋脱在门口。织绘刚才就穿了相同款式的鞋子。

希实悄悄地沿著昏暗的走廊往里面走,经过亮著灯光的客厅,蹑手蹑脚地走向木灵的房间。

「……起,……灵。」

走近房间时,听到有人小声说话。即使没有看到织绘的身影,希实也知道就是她。

她站在房门敞开的门口,看到木灵躺在床上。木灵睡得很沉,仍然维持著希实刚才离开时的睡姿。

「……」

织绘就在木灵身旁。她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著木灵。她缓缓伸出手,想要抚摸沉睡的木灵,但在手指触摸到木灵的脸颊前停了下来,然后又百般不舍地把手收了回来。

「……对不起,木灵。」

织绘紧握收回来的手,轻声呢哺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像小女孩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句话。

希实看著织绘,忍不住想道,她刚才说不需要木灵,为什么现在哭得这么伤心?为什么在三更半夜流著泪,不为人知地低声道歉,就连木灵也不知道。

希实用有点轻,又不会太轻的力道敲了敲门,织绘猛然地抬起头,缓缓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啊!」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希实把织绘带到走廊上,问她怎么会在家里。

「你刚才说的话,和目前的状况太矛盾了。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否则,我就大声把木灵叫起来。」

织绘面对希实的威胁,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后终于不再抵抗,鞠躬恳求说,我会告诉你,你不要把木灵吵醒。

「……我必须拋弃木灵。」

织绘在客厅泡茶时说。她泡茶的手颤抖著,希实不禁有点提心吊胆。

茶终于倒好了,织绘说了声:「请喝吧。」把茶递给希实。希实不发一语地接过茶。窗外是夜色中的庭院,有飞虫不时地撞在玻璃窗户上,发出答答的轻微声响。

「我刚才也说了,我是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力,才想要生孩子。这句话千真万确,我怀孕后,激怒了父亲这件事也是真的。」

织绘说话时,突然用力缩著身体。希实猜想她可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这种情况并不难理解,在回想痛苦的回忆时,全身都会有反应,我也很瞭解这一点。

「他大发雷霆,叫我把孩子拿掉,说是丢祖宗的脸,他绝对不会原谅我。但是,我没有听从父亲的话。虽然当初是为了父亲才想要生孩子,虽然父亲很生气,说不能生下这个孩子,我也很清楚自己无法成为像样的母亲,但是,我还是想要生下来。」

织绘语带颤抖地说。

「——因为我觉得只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就不再孤独。」

喔,原来是这样。希实心想。

「虽然我知道自己很自私……」

原来她一直都很孤独。

织绘没有听从父亲的指示去堕胎,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当她的父亲发现时,她已经大腹便便。

她的父亲得知后怒不可遏,破口大骂织绘,对她挥拳头。

「因为我父亲很传统,觉得动手也是一种教育。他以前就这样,所以,我应该忍受父亲的拳头,我应该承受背叛父亲得到的惩罚……」

她向来对父亲的暴力逆来顺受,但是,身怀六甲的她很担心父亲的拳脚会打到她的肚子,于是,她拔腿就逃,采取了平时绝对不可能有的行动。

「对,就在这个房间……。我在这里逃离了父亲。父亲当然追了上来,他追到我之后,抓住我的衬衫……」

说著,织绘茫然地看著门口。希实也顺著她的视线望去,门外是静悄悄的黑暗走廊。

「但是,我挥开了父亲的手逃走了……」

希实似乎看到了年轻的织绘抱著大肚子逃走的样子,也看到了年迈的男人气得发抖,在她身后追赶的身影——。男人大叫著。织绘,别走。我不会原谅你——。织绘,你别走!织绘!织绘!他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发狂。

「父亲追到门口附近……,突然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地按著胸口,仍然瞪著远方大叫著。织绘,别走!织绘,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

「然后,他就断了气。」

织绘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希实眼中的老男人也顿时不动了。

「我松了一口气……」

织绘的眼中似乎也看到了那个断气的男人。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父亲死了,真是太好了。」

织绘露出茫然空虚的表情,似乎注视著那个男人。

「虽然父亲比世上所有的一切更重要……。所以我在想,父亲也很痛恨我,但我觉得没关系,因为我有木灵。」

织绘说,她生下木灵后,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因为木灵很乖……。虽然大家都笑我,说我眼中只有自己的儿子,但他从小就很乖巧,完全不用我操心。喝奶也很乖,他是同年龄的小孩子中最早戒掉尿布的,也很早就学会说话了。我不是说了吗?测智商时,发现他是天才。那也是真的。但他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也和大家一起玩……。他真的很善良,只要听到有小孩子哭,他总是第一个跑过去安慰那个小孩。这件事让我很高兴……」

不知道是否想起了当时的事,织绘的眼中泛著泪光。

「木灵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他真的很善良、很乖,让我这种人也可以当母亲。」

织绘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好妈妈。希实隐约想起这件事。也许那才是她直一正的梦想。她的梦想可能并不是成为父亲期望的医生,也不是为了讨好父亲而当护理师,那才是她真正的——

「但是,我打了那孩子……」

织绘的话令希实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和其他孩子相比,他真的不用大人为他操心,但他犯了一点小错,我就气急败坏,质问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做不到……,我对他大发雷霆,简直就像是被我父亲附了身一样。」

希实的耳朵深处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织绘,我不会原谅你。我不原谅,我不原谅——。

「每次我都觉得是父亲来向我复仇,心里就觉得很害怕……。因为是我害死了父亲……。」

我不会原谅你。不原谅,不原谅——。

「所以,我无法留在木灵的身边……,在我心情平静之前,远离这个家……。有时候也会把木灵赶出家里……」

织绘说完,茫然地看著希实,她像玻璃珠般的空洞双眼看著希实。

「但是,你找上了门……」

希实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静静地反问:

「我吗……?」

织绘仍然看著希实,缓缓点头说:

「你说木灵偷东西……」

「喔。」希实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因为木灵偷了暮林面包坊的面包。

「……所以呢?」

希实问,织绘静静地调整呼吸后回答:

「不可以偷窃,绝对不能做这种事。木灵绝对不能做这种事,也不该做这种事。」

织绘好像呓语般说道。

「——木灵绝对不可以做和我相同的事。」

织绘嘴角颤抖地娓娓诉说起来。

「因为偷窃是我的坏毛病……。我父亲也说,因为你很差劲,所以才会得这种病。我想要改掉这个毛病,却怎么也改不掉。一旦被父亲知道,就会遭到毒打,但我还是停不了,后来,父亲也对我心灰意冷,觉得我无药可救了,我也对自己失望透顶。因为我就是这种货色,但是,木灵——,木灵怎么可以和我做一样的事,绝对不可以这样。他居然偷了你们店里的面包,所以,我、我——」

希实问浑身颤抖诉说的织绘:

「……所以,你打了木灵?」

织绘点了点头。

「我不想打他,但还是怒气冲冲地动手打了他……。当我回过神时,发现那孩子的脸肿了起来……。于是,我就在思考,怎么办才好……,最后,我决定了。」

希实又想起斑目说的话。只有在做出某种决定时,才能看到真相。她生了儿子,又拋弃了儿子。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离开木灵,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想要当好妈妈的她做出的选择。

当希实心情沉重时,暮林面包坊内一如往常,弘基热心地传授做面包的技巧。

「面包塑形完成后,要在表面画斜纹。这是在烤面包之前的最后一项作业。」

弘基站在厨房的工作台前向暮林解释,他举起手上握著的刀,示范给暮林看。

「角度大约七十度,刀子微微倾斜,用手臂从前向后拉,手腕不要扭动,也不要转动,一定要拉直线。不要犹豫,不要迟疑,一口气划下去。」

弘基一边说明,一边为排在工作台上的魔杖面包划了斜线。他的动作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精准地划在面包上,好像知道斜线该划在哪一个位置。

「这条斜线决定了面包的相貌,这些斜线可以说是面包坊的招牌,所以,一定要划出漂亮的斜线。」

暮林听了弘基的指导,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样。」接过弘基递给他的刀子,在半空中模仿弘基的动作,但是,他的手腕弯曲了,角度也太大。弘基觉得他太笨拙了,不知道是不是领悟能力太差,动作也很生硬,既不轻巧,更谈不上优美。

难道美和子爱上他这些地方?弘基忍不住这么想,然后深有感慨地觉得,在这些方面,我的确和他完全不同。

「……」

弘基向来觉得面包是完美的存在。完美的配方、完美的步骤、完美的技术,进而创造出完美的外形。人和面包也有几分相似,在和他人交流的过程中,逐渐改变自我,逐渐走向成熟,变成不同的个体。令人难过的是,人类并不需要像面包那样追求完美,相反地,有时候人类还会爱上这种不完美,实在是很麻烦的动物。

美和子也经常说:

「阳介有点笨拙,永远都对自己抱著怀疑,所以,我必须相信他,弥补他怀疑自己的部分。随时告诉他,我永远支持他。」

美和子留在弘基心中的这个部分,应该是暮林所不瞭解的。当然,他完全无意和暮林分享。

当他回想起往事时,忍不住耸了耸肩。美和子真的很迟钝,完全没有察觉我对她的心意,整天在我面前谈论阳介、阳介。

「……」

话说回来,她也可能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对了,希实怎么还没有回来?」

暮林把刀子伸向魔杖面包时突然问道,弘基忍不住咂了一下嘴,叫他注意力集中。在做面包的时候,尤其在画斜线时,不要分心去想希实的事,只要关心眼前的面包。

虽然弘基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确认时间。然后歪著头,觉得自己也很在意那个自大的女高中生。时钟早就超过了凌晨一点。暮林说得没错,她早就该回来了。希实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弘基也难得在做面包时分了心。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三更半夜的,听起来真可怕。弘基想著这些事,看著玻璃外的店内。

希实那家伙没事吧?

在漆黑的夜晚,乌鸦聒噪地叫个不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不祥的预兆。

翌日,木灵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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