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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暮林阳介经常思考命运这个问题。应该是受到弘基的影响,在谈到美和子时,弘基三不五时提到这个字眼。
她是我命中注定的人。虽然美和子是暮林的妻子,但弘基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这么说,暮林觉得弘基暂时、或者永远都不会改口。第一次听到时,暮林觉得这个年轻人蛮不讲理,居然说别人的妻子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但现在已经能够接受了。况且,人的想法本来就蛮不讲理。蛮不讲理、自大而又自私。
暮林觉得自己也半斤八两,自大又蛮不讲理,而且更自私。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好丈夫、好伴侣,也不是共组家庭的好对象。这是暮林的真实体会,也是挥之不去的悔悟。但是,无论人生重来多少次,自己都会不断犯下相同的错误,也就是说,这或许就是命运。
暮林回顾自己的人生,发现有不少命中注定的事。和自我意志无关的用力地吹,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那阵风都会用力地在背后推。那些看似偶然,但似乎是必然的人生际遇。
他想起十九岁那一年春天。大学二年级的春假,暮林和几个朋友一起出国。由于春假很长,他们打算去亚洲各国自助旅行。在暮林的学生时代,有不少年轻人喜欢去国外旅行,那个年代的年轻人都很希望瞭解日本以外的国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幸福的时代,当然,也可能只是暮林是一个很幸福的学生。
他们去越南时,先搭机抵达河内,再搭车横越整个国家,抵达胡志明市,之后,又去了柬埔寨,因为大家都想去参观吴哥窟的遗迹。然后,一行人又去了泰国,再从泰国南下进入新加坡,最后在吉隆坡搭机回到日本。虽然这是基本的计画,但大家事先约定,任何人在旅行途中改变主意,都可以各自改变行程。因为大家一致认为,缺乏自由和自主性的旅行太无趣了。事实上,的确有人和其他背包客一拍即合,转道前往印度,也有人在柬埔寨爱上了当地女子,继续留在那里。但是,暮林无意改变计画,因为他参加那趟旅行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同班同学田中担任那次旅行的干事,邀他一起参加,他一下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决定同行。当初他随口答应参加的旅行,却在旅途中,遇到了强风吹起。
那是在旅程中发生的事。一行人如愿参观完吴哥窟,准备沿途搭便车前往首都金边。但几乎没有遇到会英语的司机,暮林他们问数十辆车子招了手,等了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了一位前往金边的货车司机,他忍不住笑他们太鲁莽。
「这里很少有人会说英语,受过教育的人几乎都遭到虐杀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暮林他们忍不住说,你的英语很好,他又笑著回答:
「因为我是骗子,所以才能活下来。老实人都被杀光了。」
司机让他们坐在货车的载货台上,货车直奔金边。车子一路摇晃著经过没有铺柏油的山路,和农村地区的产业道路,大部分人都晕车,躺在载货台角落休息。只有暮林和田中没有晕车,所以,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受到那件事的影响。虽然纯属偶然,但也可以说是必然,也就是说,这也是命中注定。
当时,货车行驶在农村地区,田野的后方是一个小村庄,有几个少年正在玩。他们在农田不远处的荒地上踢铁罐玩。一名少年看到了货车,停下脚步看著车子。田中觉得很有意思,向那名少年挥著手,他也对著田中挥手。由于少年和车子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应该面带笑容。
就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一阵天摇地动,温热的风吹向暮林和田中。挥手少年的左侧冒起一股黑烟,少年被震到了右侧。他们立刻意识到,刚才一起玩的其中一名少年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田中对著驾驶座大叫。停车!有小孩子踩到地雷了!快停车!拜托你,赶快停车!暮林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他的视线无法移开。
村里的大人听到爆炸声后,纷纷开始聚集,但或许对地雷产生了警戒,几乎所有人都远远地观望。其中,有一个女人不知道叫著什么,冲向荒地,然后跪在地上惨叫著,不知道在地上拨著什么。这时,暮林听到田中的嘟囔。那是什么啊……?那个女人到底……?于是,暮林小声回答说:
「……她应该是死去那个孩子的母亲。」
暮林叙述了他所看到的景象。那个女人在地上拨的应该是被地雷炸得血肉四溅的儿子。那个叫声应该是痛哭,温热的风是爆震波。田中仍然对著驾驶座叫了几次停车,但货车没有停下。刚才所发生的事就像电影中的一幕,渐渐远离暮林他们的视野。
为什么不停车?难道你没有看到爆炸吗?抵达金边后,田中质问司机,司机只是冷冷地说,这种事见多了,不必放在心上。而且,他还要求他们多付钱,然后一把抢过钱就离开了。
之后的旅程都很顺利,暮林和田中都没有向别人提起货车上看到的事。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有时候会以为那只是梦,但在春假结束升上三年级时,当暮林走进选修的研究室时,他才知道那是现实。暮林挑选的是国际法研究班,教授精通难民问题和地雷清除运动。田中也在那个研究班内。
田中一看见暮林,忍不住笑著问,你怎么也来了,看来我们想的一样。听到这句话,暮林内心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一直在烦恼,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但既然田中也有相同的感受,代表自己没有问题。一旦看到那个景象,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自己的反应应该属于正常范围。
进研究班后,田中在教授的推荐下,积极去海外参加各种活动。暮林在日本担任教授的助理,也忙得不可开交。当田中参加国际非政府组织(NGO)的清除地雷活动时,暮林为教授搜集会议资料,制作演讲的草案。田中曾经笑说,他们两个人的工作分别像草根运动和处理公文,但他的这番话中并没有指责暮林的意思,因为他常笑著说,这两种工作都是必要的。
「重要的是认同彼此的工作,因为无论是你或是我的工作,只要能够救人就好。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我都会心存感激。」
但也有人恶言恶语地指责田中。
「这个人的独善简直到了完美的境界,他以后打算参选吗?」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美和子。在一场由暮林他们那一届学生主办的学长姊恳亲会庆功宴上,她对田中恶言相向。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田中硬是要她当主持人,令她心生不满,但是,暮林当时无法理解美和子的不满,只觉得这个女生又发挥了她的毒舌功。因为美和子不仅在研究班内,在系内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她几乎都独来独往,随时戴著耳机听音乐,她的目的就是想用音乐塞住她的耳朵,即使别人对她说话,她都充耳不闻。即使偶尔愿意回答,她的态度也总是冷若冰霜。她好像三餐都吃面包,经常在走去教室的途中或是在学生食堂内看到她在啃面包。
她并不是主动加入国际法研究班,而是没有通过其他研究班的考试,无奈之下,只能进入这个研究班。国际法研究班交报告的频率很高,评分又很严格,想要享受标准大学生活的学生完全不屑选这堂课。或许是因为不得已才加入这个研究班,所以美和子发表的意见经常否定这个研究班。
「什么难民问题,什么清除地雷运动,什么国际协助,日本的经济未来一片黑暗,居然还有心思去担心其他国家。」
因为她说话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其他学生都对她敬而远之。
「开发中国家的社会保障关我们什么事,如果有闲工夫去思考如何在那些国家引进社会保障制度,还不如先分析一下日本的金融宽松政策的风险。否则,田中所做的事根本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的伪善游戏。」
即使听到美和子的这种意见,田中也都闷不吭气。因为田中的确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的父亲是继承他祖父人脉的第二代议员,田中是家中长子,读书期间住在他父亲名下的公寓。暮林曾经劝美和子,把田中家境好作为攻击他的理由并不公平,但美和子冷笑著回答:
「公平?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种东西?我告诉你,日本这个国家虽然和平,但并不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个国家有很多战场,只有那些既得利益者不瞭解这件事。」
大学三年级的春假时,怪胎美和子和深得教授青睐的暮林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那一年春假,教授对他说,你也差不多该去外面看一看了,要求他陪同教授一起去参加会议,于是,暮林就在教授的命令下,一起前往巴黎。在飞机上过了一夜,抵达饭店的当晚就马上参加了会议,暮林不眠不休地陪同教授参加会议,记录、总结会议内容。结束三天的会议行程后,教授突然告诉他,因为受到旧友的邀约,所以要去和老朋友见面,后天才会回到巴黎,所以,他明天一整天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巴黎的假日。春天的巴黎很美。教授对他说完这番话,就出发前往比利时了。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暮林措手不及,但觉得什么都不做似乎对不起难得的假期。于是,他决定出门去观光。既然来到巴黎,就去艾菲尔铁塔看看。他只是刚好想到而已,并没有特殊的想法,就和之前去柬埔寨时一样,命运之神再度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他面前。
暮林在人群中仰望著蓝天下的铁塔,撞到了一个背对著铁塔跑来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对暮林骂了一声:「闪开!」后,再度跑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前方传来叫声。
「——小偷!」
突然听到日文的叫喊声,暮林猛然惊觉,回头看著刚才的男人。那个男人正拨开前往铁塔的人群,慌慌张张地拔腿奔跑,看起来像逃跑的样子。所以,暮林立刻追了上去。
那个男人逃得很快,暮林用尽全力,仍然无法追上,但暮林仍然大叫著:「小偷!」继续追赶。别跑,小偷!他用刚学会的法文大声叫喊,来到大马路时,男人把手上的皮包丢向暮林。暮林跑过去捡起皮包,检查了里面的东西。皮包里放著护照、现金和旅行支票。想必那个男人觉得逃不了,所以乾脆丢下偷来的东西自保。于是,暮林也不再追赶。无论如何,至少拿回了同乡的财物,如果继续追赶,万一遭到报复就得不偿失了。
当暮林正思考著要不要把皮包送去大使馆,打开皮包里的护照一看,忍不住定睛细看起来。
「……咦?」
因为护照上写著美和子的名字,还有她的照片。他在大使馆前等了一阵子,美和子果然出现了。美和子看到暮林,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暮、暮林?」
美和子告诉他,她这次来巴黎,是要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去。
「我父亲一直被派在海外工作,他在这里有了女人,结果死在女人家里。这是五年前的事,遗体已经在这里火化了,变成了骨灰。我妈不愿意来把骨灰接回去,说他已经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了,所以,只好由我来把我父亲的骨灰带回去。」
在河边时,美和子吃著面包,淡淡地告诉他。当时,暮林也在美和子身边咬著魔杖面包,美和子递给他这个面包,说是感谢他帮她追回了皮包。
「你很喜欢吃面包。」
暮林说,美和子点点头。
「我最喜欢吃面包了,因为面包是公平的食物,无论在路旁,还是在公园里,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吃面包。即使无法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即使身边没有人,也可以一个人吃面包。好吃的面包,任何人吃都一样好吃。」
一问之下,才知道美和子家里三餐都是外食,母亲总是拿了钱给她,叫她去百货公司的地下街买食物填饱肚子,但美和子都去附近的面包坊买面包。
「大家都去那家面包坊买自己吃的面包,我看了之后,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找到了同伴。虽然我是一个人,但不孤单。」
暮林之后才知道,美和子家庭状况很复杂。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父母就在家中分居了,长期跷课的哥哥也会对家人施暴。
「简直就是冷战和自杀式攻击恐怖分子,我家一直持续这种状况。」
美和子说到这里,轻轻吐了吐舌头补充说,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我家衣食无缺,却把家里说成是战场,如果被别人知道,别人一定会笑我。然后,她又露出淡淡的笑容说:
「因为在这个国家,即使再痛苦,即使再难过,也不能说出口。只要一示弱,就会被说是太脆弱,只要一抱怨,就被说是自以为了不起,我觉得这个国家实在太了不起了,但到底谁能够从中得到好处?」
但是,美和子在巴黎的时候并没有多谈这些,只是眯起眼睛看著河面,之后又陪著暮林去了跳蚤市场,享受观光的乐趣。在巴黎邂逅之后,美和子经常围著暮林打转。
暮林并不瞭解为什么那件事后,美和子频频向自己示好,而且,她渐渐拿下耳机,也开始对别人的话有了反应,笑容增加了,也经常开玩笑,最后,她当了暮林的女朋友。
暮林至今仍然不瞭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隐约觉得是美和子主动接近他,但他并不确定,因为暮林对男女之间的微妙,不,应该说他对人类微妙的感情感到很生疏,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大人常骂我不懂得察言观色,说我不懂得配合别人的步调,或是把事情做好。读小学时,我经常从学校逃走,老师每次都把我妈叫去学校,我妈经常以泪洗面。上了中学和高中后,才终于安定下来,但说句老实话,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别人的心情。因为不瞭解,所以只能用笑容掩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心。」
刚交往不久的时候,暮林曾经向美和子坦承这件事,美和子把下巴放在暮林的胸前对他说:「那我们为什么现在会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暮林恍然大悟,也许不应该在女朋友面前说不瞭解别人的心情,或是没有心这类的话,于是,他有点著急,我果然不瞭解人心,但美和子看到暮林的表情后,轻轻笑了笑说:「你没有心也没关系,我的分一半给你。」
她用油性麦克笔在暮林的胸前画了一个心。暮林皱著眉头说,油墨好臭。美和子回答说,爱本来就很臭。暮林感慨地说,原来是这样。美和子笑他很可爱,煞后又补充说:
「因为你在巴黎救了我,为了表达感谢,我把半个心送给你,你可以随意使用。」
听面带笑容的美和子说完,暮林看著自己胸前的心,发现那里真的如美和子所说,出现了一颗心。
大学毕业后,暮林进了一家智库。美和子没有找正职工作,进入补习班打工,每次只要存够了钱,就去国外流浪。美和子经常说,去见识各式各样的事物很快乐,即使暮林提醒她,小心不要看过头了,她也总是笑著回答说,不用担心,毕竟有看总是胜过不看。阳介,其实你也很清楚其中的道理,对吗?
当时,田中去纽约大学读研究所,读完开发经济学的硕士,又去参加了联合国初级技术人员的考试,金榜题名后,顺利进入联合国开发计画局工作。自从在柬埔寨遇到那件事后,他除了积极参加清除地雷活动以外,也走访了难民营和发生战争的地区,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也许我无能为力,但至少胜过什么都不做。」
暮林也觉得在有些事上,个人的力量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无论田中做什么,世界都不会因为他而改变。就好像田中在学生时代曾经花了很多时间清除地雷,但这世界上地雷仍然没有完全消失。战争和贫困也一样,就像是打地鼠游戏般不断在世界各地出现。即使在某个地方小有成果,其他地区又会发生战争或是贫困。因为战争和贫困已经变成了某种市场,只要有人会因此致富,它就不会轻易消失。
田中的存在的确令暮林的内心发生了些微的变化。世界应该不会因为田中而改变,但只要有所付出,的确胜于什么事都不做,暮林也同意这一点,只是他无法像田中那么富有行动力。而且,他父母也希望他在国内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在学生时代,就没有像田中那么积极投入。虽然教授很欣赏他,但对他来说,只是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而已。而且,他也考虑到和美和子之间的未来。暮林真心觉得,和她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享受平凡的幸福也不错。
但是,暮林在一年后,就被派去斯里兰卡。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命中注定。因为,他在斯里兰卡又感受到那阵风。斯里兰卡内战频繁,路旁停著战车,没有人居住的民房弹痕累累。失去孩子的母亲,丧失父母的孩子。街上经常感受到带著沙尘的温热的风,每次感受到这种风,暮林的身体就回想起当时的记忆。飘向天空的黑烟、母亲的痛哭,以及田中的叫喊。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停车,有人死了,你没看到吗?为什么会这样,有人死了啊——!
他在斯里兰卡完成了两年半的任期,离开了那家公司。之后,没有徵求父母的同意,就决定就读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所,成为经济学硕士。又在教授的推荐下,进入国际非政府组织的纽约事务所工作,工作了两年半后,田中告诉他,联合国维和行动事务局有一个空缺,问他要不要去应徵。
「维和行动事务局或许无法累积资历,但只要做出成果,就可以延长任期,所以,你有没有打算参加联合国初级技术人员考试?」
接到田中的电话时,暮林正在世贸大楼的遗址前。盛夏的大白天,大楼之间的热风迎面吹来。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他二话不说地答应了。然后,他紧急参加了初级技术人员考试,得以顺利进入联合国工作。所以,他在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后,才告诉美和子。没想到美和子笑著说,太好了。阳介,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工作吗?被美和子这么一说,他才觉得的确是这样。没问题的,我的一半心也这么说了。
之后,他们结了婚,但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暂。暮林一年之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国外,只有十天左右回到日本。他和美和子共度这短暂的十天后,又回到工作的地方。
「这算什么夫妻呀?美和子真的能够接受吗?」
父母问了他好几次,但美和子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一年又一年,两个人继续这种分居两地的婚姻生活。美和子自己找到了面包师之路,专心和面包为伍。暮林认为她拥有自己的世界,所以分居两地不会有问题。
更重要的是消除战火。暮林发现这一点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这件事。然而,无论他投入再多的时间,战火仍然没有熄灭。好不容易平息了这里的战火,远方的国家又开始出现纷争。暮林在纷争地带奔波,宛如洒在沙漠上的水。虽然是无谓的努力,但他深信,付出努力总比旁观好。也许是因为无法相信这一点,就无法继续做那份工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是他追著战火跑,却有一种错觉,好像被战火追著跑。
要赶快灭火。
要赶快灭火。
否则,我就会被火焰吞噬。
「我打算开一家面包坊。」
听到美和子这么说,暮林回答说,很好啊。当时,他们都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暮林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
但是,美和子被风吹倒了。风无情地吹向生活在和平国家的美和子。
带著台风热度的风应该带著些微的温热。风吹在美和子的脸颊上,她仰头看著蓝天。强风中,云应该跑得很快。凶暴的呻吟从远方渐渐逼近。
呼、呼、呼。
风对仰望天空的美和子露出残酷的獠牙,几乎一口气把她吞了下去。美和子应该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对,就像当时那几个少年在转眼之间被炸飞一样,美和子——。
「……呃!!」
正午的阳光洒进屋内,暮林在床上发出无声的叫声后跳了起来。他的额头上冒著汗,呼吸急促。美和子死后,暮林几乎每天都被恶梦惊醒。梦境都是关于美和子的死,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幕总是和遥远的过去,在柬埔寨看到的地雷爆炸情景重叠在一起。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于是,暮林终于瞭解到目前身处的现实。这里是日本,是我的家。因为无法回到以前和美和子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他以东西太多放不下为由,租了这个房子,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东西,房间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但是,暮林觉得这个房间很适合自己。因为这个房间和我一样,是个空壳子,里面已经空了。美和子的死完全掏空了暮林的内心。暮林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美和子就是他的心。
所以,暮林目前的生活,就是在暗夜的黑暗中,保护美和子留下的东西。她打算开的面包坊,和她关心的弘基一起开面包坊。
自称是美和子妹妹的希实,也包含在其中。虽然暮林不知道原因,但美和子承认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还写信告诉对方,如果遇到麻烦,她愿意帮忙。美和子的父亲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不可能是今年才十七岁的希实的亲生父亲,但美和子仍然答应要帮忙,所以,暮林决定要继承她的遗志。
而且,美和子和希实有几分神似。她们都有一双憎恨这个世界的眼睛,和咄咄逼人的态度,因为不习惯别人的亲切而表现出的毫无防备也都一模一样。暮林猜测,只要有世故的男人稍微对希实献殷勤,她就会完全敞开心房。就好像刚孵出来的小鸡在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会动的动物,就以为是自己的妈妈——。
他在揉面团时想这些事,弘基就会毫不客气地骂他。赶快拋开邪念,专心对待面包。阿暮,你的注意力实在太散漫了。你的手很笨拙,至少要靠集中注意力来克服一下。弘基说得没错,暮林做的面包很差劲,但他仍然认为开面包坊是他的天职。
「我知道你情绪低落,但美和子可不希望你这样。」
田中瞭解暮林目前的状况,不时打电话给他。
「如果你现在改变生活方式,就等于背叛了之前支持你的美和子。科索沃最近会有一个空缺,暮林,你有没有打算回来?」
但是,暮林不知道连美和子都无法保护的自己,到底可以拯救谁。
田中每次想说服他时,暮林就会这么想。我无力去做任何事。
因为他的心,原本还有一半的心,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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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绘,对不起,再见。木灵在家里留下这张字条后消失了。织绘发现后,跑来暮林面包坊敲门。那时候,暮林面包坊刚打烊,织绘带著朝阳突然现了身。
「——木灵有没有来这里?」
希实一打开门,织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问。希实回答说,木灵不在。她大声惊叫,真的吗?暮林和弘基听到声音后从厨房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织绘腿一软,跪在地上,用手捂著脸,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怎么办?木灵他……。如果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暮林看了于心不忍,请她坐下来说,并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织绘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字条交给暮林。字条上就写了那几句话。
有点歪斜的字的确是木灵的字迹。希实看到字条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身旁的弘基也露出严肃的表情,暮林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还是轻轻叹了一声,推了推眼镜后开了口。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织绘说,木灵昨晚开始不见踪影。虽然知道他白天去了学校,但之后就行踪不明。
「一开始,我还以为被送去了育幼院,所以打电话到儿福中心去问了一下,但他们说没有……。我也打电话去他同学家问过了……。那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于是,希实和其他人分头去木灵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从面包坊到他家的沿路、绿荫道的树丛中、小巷弄内的长椅下、公园的滑梯、商业大楼的柱子后方,却遍寻不著木灵的身影。一小时后,所有人再度回到了店内。
希实联络了斑目,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也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他会不会去了亲戚家?」
暮林问,织绘无力地摇头嘀咕:
「我和亲戚之间完全没有来往,况且,这附近也没有亲戚……」
但是,她忘记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血缘关系最深的人。她和那个男人虽然没有来往,那个人却在附近。
「如果今天晚上还找不到,就去报警吧?」
弘基终于按捺不住,向众人提议。他的话音刚落,希实的手机就响了。虽然来电显示的是一个以〇三开头的陌生电话,但希实毫不犹豫地问:
「——木灵!你是木灵吗?」
电话果然是木灵打来的。木灵在电话中惊叫,希实姊姊,你太神了,怎么会猜到是我!希实松了一口气,很庆幸自己之前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木灵,你现在人在哪里?昨天没有回家,对不对?」
听到希实的问话,木灵一派轻松地回答。嗯,因为我在爸爸家。由于木灵回答得太乾脆,希实忍不住反问:
「……爸、爸爸家?木灵,你和爸爸在一起?」
希实向他确认,一旁的织绘神色紧张起来,她微微张开眼睛,用力抿著嘴,脸色渐渐铁青,眼中露出恐惧之色。看到织绘的样子,希实忍不住想,和之前一样,她就像之前彷佛看到死去父亲的亡灵时一样。
木灵当然不可能发现织绘的神色,继续开朗地说。嗯,对啊。还有,希实姊姊,爸爸说,他想见你们。
「……我们?」
嗯。还有阿暮和弘基,爸爸问你们可不可以来一趟。
听织绘说,木灵的父亲是优秀的医生。他是优秀的医生,也是有妻室的人,他曾经明确告诉织绘,和她只是玩玩而已。
希实他们坐上面包坊的厢型车,按照木灵说的地址前往男人的住家。木灵的父亲住在水岸高层建筑的顶楼,从客厅的大窗户可以眺望东京湾的景象。
「——我愿意照顾木灵。」
自称是木灵父亲的男人请希实他们在客厅坐下,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提出了这个要求。男人看起来比织绘说的年纪更年轻,晒得黝黑的肌肤很有弹性,格外富有光泽。他比暮林年纪大一轮,两个人看起来年纪相仿,但他没有威严,只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努力排斥人生的辛劳,令他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强势。
「我不放心继续把儿子交给她。」
男人露出淡淡的笑容,煞有其事地说。他说的话也的确很有道理,希实也觉得把木灵交给织绘一个人带令人担心和不安。
「我原本就有点担心,因为她的情绪向来不稳定,但我没有料到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我找人稍微调查了一下,光是看报告的内容就很可怕。两年前,她曾经因为窃盗罪遭到拘留,可怜的木灵被送去育幼院。她偷窃的老毛病还没有改好,最近甚至经常丢下孩子,自己不知去向。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所以把他接了回来。木灵,对不对?」
男人看著坐在他身旁的木灵,面带笑容地说。木灵露出为难的笑容,小声地点头说,是的。眼前这一幕令希实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木灵不是回答「嗯」,而是说「是的」吗?这孩子瞭解什么是尊敬语吗?希实努力思考,但又摇摇头,觉得并不是那里让自己感到不对劲。木灵的确也有点奇怪,但眼前这个男人更奇怪。
「无法好好照顾孩子的人,没有资格为人父母,如果生而不养,就和猫狗差不多。不,比猫狗更不如。」
男人说的话或许没有错,织绘的确不是称职的母亲,但是,希实无法释怀。即使织绘再怎么不称职,这个男人有什么资格在木灵的面前说他母亲的坏话?他凭什么如此贬低木灵最爱的织绘?
「所以,从今以后,将由我来照顾木灵。我们夫妻没有儿女,经济条件也很好,可以提供木灵优渥的生活。」
男人得意的笑脸令人讨厌,于是,希实开了口。
「……你说的话,我们大致瞭解了,但是,有一件事,想要先向你确认一下。」
来这里之前,希实请斑目简单调查了木灵父亲的家庭成员、工作状况、人品人格和兴趣爱好。斑目一如往常,调查工作很快就有了眉目。当希实他们来到木灵父亲的高级公寓时,他刚好打电话给希实。
「——他是很有口碑的好医生,升迁很顺利,也很擅长理财,他的太太很漂亮。唯一的担心,就是他在读高中的儿子,因为他儿子窝在家里整整两年都不出门。」
希实从斑目口中得知了这些消息后,直接问了内心的疑问。
「……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在读高中的儿子吗?」
男人听了希实的话之后,顿时脸色大变,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希实,但随即露出愉快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知道那个的事。」
说完,他滑稽地摇动肩膀。
「请你们不必介意,我们已经当那个不存在了。」
看到男人面带笑容说话的样子,希实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他称儿子为「那个」?而且,把实际存在的人当成不存在,他怎么能说出口?
「我们夫妻无法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就把我以前的女人生的孩子接了回来,没想到他完全像他的母亲,无论做什么都不成功。听说木灵就很优秀,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原以为木灵的母亲只不过是护理师,我原本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没想到她的父亲以前是优秀的医生,所以,我相信木灵有资格成为我的儿子。」
听了男人的这番话,希实心想,织绘说的话也许是事实。父亲的诅咒,或者说是父亲用诅咒束缚她。织绘在不知不觉中,挑选了和父亲十分相像的男人。「只不过是护理师」这种话,也很像是织绘的父亲会说的话。
希实忍不住想要反驳。开什么玩笑,在言谈中把小孩子当成猫狗的,不正是你吗?况且,织绘并没有把木灵当成是猫狗,她很疼爱、重视木灵,才会痛苦地挣扎,才想要离开木灵——。但是,弘基抢先开了口,她只好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我说大叔啊,」
希实还来不及开口,弘基就目中无人地反驳。
「我觉得你根本不是木灵的父亲。」
那个男人立刻拿出一张纸冷笑著说:
「这是DNA鉴定证明,可以证明我和木灵是父子。」
男人露出无敌的微笑,但弘基也撇著单侧嘴角笑了起来。
「你脑筋有问题吗?这和DNA有什么狗屁关系,我只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木灵的父亲,也根本不想看到你。」
男人听了,脸颊微微抽搐地说:
「……我果然没有猜错,你们几位的家庭背景令人堪虑,幸亏我把你们找来这里亲眼确认一下。」
男人带著怒气说道。弘基的一番话让他露出了真面目。他冷漠的眼神让希实不寒而栗。她曾经在鸟巢中数度见识过这种眼神,那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争辩的眼神,紧张的气氛令人不敢反抗。
「今天请你们几位来这里,是希望你们今后和木灵划清界线。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只要再多说一句话就会挨拳头。那是谁的拳头?是谁用这种冷漠的眼神看自己?那是谁的眼睛?是表哥正嗣?还是舅舅?
不对,那是、那是外公——
「木灵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不好意思,你们几位太碍事了,当然,他的母亲也是。」
要闭嘴,要咬紧牙关。
要挨打了,在此之前——。
「相关文件我已经准备好了,请你们转交给他的母亲。木灵也希望和我一起生活,如果她不愿放手,我会用她遗弃儿子的事实,和她在法庭上争夺监护权。我相信她知道该怎么做。」
男人递上一个白色信封,露出了笑容。
「不要忘记,你们也要为没有通报她遗弃木灵的事实负责,也许你们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但这可是犯罪行为。我手上掌握了足够的证词和证据,所以,我奉劝你们,如果聪明的话,就不要表现出强势的态度。」
说完,他把信封丢给暮林。暮林瞥了信封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打量著木灵的父亲半晌,终于微笑著开了口。
「……刚才听你说了这么久,我发现一件事。」
暮林带著笑容继续说道。
「你说的话充满威胁和控制,难道你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吗?」
听到暮林的问话,男人露出心虚的表情,稍稍收敛了前一刻盛气凌人的态度。暮林在他面前静静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向木灵。
「果真如此的话,我同情你。因为我知道在那种环境下生存并不容易,但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随便贬低别人。」
说著,暮林理所当然地把木灵抱了起来。
「我会带这个孩子回家,木灵,好不好?」
木灵被暮林抱在手上,露出错愕的表情,但随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双手搂住暮林的脖子。那个男人看了,立刻起身咆哮:
「你放手!你这个外人无权干涉我们父子的事!」
暮林依然带著笑容说:
「这和是不是外人没有关系,我不可能把这个孩子留在这会毁了他人生的地方。」
然后,他对希实和弘基说:
「我们走吧,在这里久留会造成这位先生的困扰。」
回店里的路上,木灵说明了去父亲家的原因。
「……以前就常常有不认识的叔叔问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怎么样?想不想见爸爸?因为我不认识爸爸,所以说不想见他。而且,我也要在家里等织绘回来,但是,前天晚上,我看到织绘在哭……」
听木灵这么说,希实恍然大悟。就是织绘回家的那一天,原来木灵听到了她和织绘的谈话。
「我完全不知道,织绘和我在一起很痛苦……。我终于知道,原来我让织绘感到困扰,所以,只要我去爸爸那里,织绘就不会再哭了。虽然爸爸看起来有点可怕,但我不知道爸爸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以为所有的爸爸都这样……」
坐在驾驶座上的弘基插嘴说。才不是,木灵,爸爸才不是那样。木灵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是喔,原来不是这样。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著希实衬衫的袖子说:
「……听我说,听我说,希实姊姊。」
「什么?怎么了?」
「……织绘不是说我偷东西吗?」
木灵一脸困惑的表情,希实小声地回答:「是啊。」织绘的确那么说过,很显然地,这件事成为她对木灵最大的困惑,因为她就是为了那件事离开了木灵。
「……她的确这么说了。」
希实小声地回答,木灵越发困惑地说:
「……但是,我没有偷东西啊。」
听到他说的话,希实「嗯?」了一声,歪著头纳闷。当时,木灵的确擅自拿走了店里的面包。希实忍不住想,难道这个孩子还不瞭解买卖的观念吗?木灵继续对著她说:
「我没有偷东西,因为姊姊说,可以把面包带回家。」
他直视著希实说道,希实忍不住学他说话。
「……姊姊?」
希实想起第一次见到木灵的那天,当时,木灵也是这么说的。姊姊如何如何。但是,当时她不瞭解木灵,以为他试图用说谎为自己辩解,但是,现在她很瞭解木灵。
「……木灵,我问你。」
如今,她很瞭解木灵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
「……你说的姊姊是谁?」
希实他们回到暮林面包坊时,织绘坐在内食区的椅子上,双手合十祈祷著。看到希实他们回来后,她声音发抖地问:
「……木灵、木灵呢?」
暮林微笑著告诉织绘。
「别担心,我们刚才已经带他回家了。」
听到暮林的回答,织绘松了一口气。是吗?是吗?太好了……。弘基看到织绘的样子,笑著补充说:
「他回家后,好像松了一口气,倒下来就睡著了。」
织绘深深地向他们鞠躬道谢。谢谢你们,真是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说著,诚惶诚恐地把身体缩成一团。暮林也对著织绘道歉。
「——不,不,该道歉的是我。」
他请织绘抬起头,又继续说道:
「你儿子没有偷东西,是我们搞错了。」
暮林露出伤脑筋的笑容,织绘不解地看著他。
「……搞、错了?」
「对,说来话长,要不要一边吃面包,一边听我解释?」
暮林说完,弘基立刻走去厨房。希实也再度请织绘坐在内食区的椅子上。
「这家面包坊,原本是我太太打算开的店……」
弘基把加热后的几个面包放在织绘面前时,暮林开口说明。
「在店开张之前,我太太意外身亡,所以,就由我和弘基接下了这家店。」
坐在暮林旁边的希实听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他那么笨拙的人居然想要开面包店,难怪他这么认真地揉面团。
「在我太太做开店的准备工作时,木灵似乎就已经是这里的客人了。听说我太太在做试作品时,他就经常来店里。」
木灵刚才在车上这么告诉大家。因为味道香喷喷的,我很好奇地向店内张望,有一个姊姊走出来对我说,你可以进来。我进去后,她给我吃了各式各样的面包。姊姊的面包超好吃的,虽然弘基的面包也很好吃,但姊姊的面包不一样,很松、很软,超香的。
我一直说真好吃、真好吃,姊姊就说,你可以带回家。她说,让小孩子吃饱,是所有大人的责任,可以随时来店里拿面包。所以,我以为这里的面包可以随便拿……。
所有大人的责任。原来美和子说了和暮林同样的话。希实听著木灵的话,情不自禁地这么想。他们不愧是夫妻。
「所以,木灵拿这里的面包并不是偷窃,是我们误会了,真的很抱歉。」
暮林再度鞠躬道歉,织绘拚命摇头。彼此彼此,没想到你太太也帮了木灵的忙……。真对不起,全都怪我太没用了……。暮林摇著手说,没这回事。
「不,是木灵帮了我们。我们夫妻没有孩子,而且,我一直在国外工作,我太太一个人留在日本。所以,我相信我太太很期待木灵来这里。」
说著,暮林轻轻笑了笑。
「木灵是一个好孩子,我猜想他应该察觉我太太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才会来陪她,这孩子很贴心。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他,因为我一直让我太太承受孤单——」
暮林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了,但随即挤出笑容,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木灵没有偷东西,他是一个乖巧善良的好孩子。」
织绘听了,露出了苦笑。……是、吗?看来,那孩子很争气,弥补了我的无可救药。希实忍不住插了嘴。
「没这回事,你才不是无可救药。」
看到希实突然开口说话,织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希实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
「如果你真的无可救药,木灵怎么可能整天织绘长、织绘短,把你挂在嘴上。」
因为希实无法忍住不说。
「木灵那么爱你,是因为你教会木灵怎么去爱人。能够教儿子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是无可救药的母亲?你要对自己更有自信,拜托你——」
织绘听了,叹了一口气,好像在确认般轻声嘀咕。我教会木灵怎么爱别人……?
暮林又对织绘说:
「我和我太太长年分居两地,虽然我比任何人都爱我的太太,却无法陪伴在她身边。事到如今,再怎么讨论没有陪在她身边也无济于事,因为当时我也只能这么做……,但是,我现在只剩下后悔,我真希望可以有更多时间陪她,我必须陪在她身边。我已经失去了她,虽然我知道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但每天仍然忍不住想,很希望之前可以有更多时间陪伴在她身边。」
暮林耸了耸肩,轻轻笑了笑,又淡淡地说了下去。
「虽然夫妻和母子的情况不一样,但我相信失去之后的后悔应该很像,你应该和木灵在一起,即使遇到了挫折,你们是母子,一定可以克服的。但是,一旦放了手,就真的无可挽回了,之后只剩下后悔。」
弘基把最后的面包放进篮子,递给了织绘。
「这些面包都是木灵做的,他很认真地学做面包,说等你回来后,要请你吃。」
织绘惊讶地看著面包。这、真的是、木灵……?
弘基笑著回答:
「听木灵说,这里的太太以前曾经告诉他,要送面包给自己喜欢的人。」
听到弘基的话,希实瞥了暮林一眼。暮林依然扬著嘴角,露出微笑。
「因为好吃的面包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带来笑容。」
虽然希实吩咐木灵留在家里等,但木灵等不及了,跑来暮林面包坊等织绘。门一打开,木灵看到织绘时,立刻扑向织绘。
「——织绘!」
织绘也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木灵。木灵,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织绘紧紧抱著木灵说,木灵得意地回答,不会啊,我不是一个人!大家都来陪我,我没问题的!虽然他回答得很逞强,但还是高兴地把脸埋进织绘的肩膀,继续对她说…….织绘!你终于回来了!织绘听了,也回答说,嗯,木灵,我回来了。
希实隔著玻璃,出神地看著他们母子在店门口的互动。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难道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但好像曾经看过很多次……。她努力想了一下,终于找到了答案。
「……啊,原来是我自己。」
以前,每次母亲来托卵的鸟巢接我时,我也像木灵一样紧紧抱著她,对她说,你回来了。母亲在那个时候,也会开心地紧紧抱著我,笑著回答,我回来了。然后,还会向我道歉,对我说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
希实自言自语。可见我也喜欢我的母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母亲也教会幼小的我如何爱人。
两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希实身旁,看著窗户议论起来。
「眼前总算暂时尘埃落定了,但并不代表从此雨过天晴,否极泰来。那种母亲很难改变,早熟的孩子个性通常都会变得扭曲。」
希实内心很同意弘基的说法。没错,布谷鸟母亲一直都是布谷鸟,我变成了懂事的孩子,但现在的个性真的很扭曲。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使暂时扭曲,也不见得一辈子都会扭曲。况且,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一辈子都走一直线的。」
暮林的乐观意见也让希实看到了希望。这么说,我以后也会有所改变,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由扭曲变得笔直。
暮林笑著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是,有时候刚好有某个人很欣赏这种扭曲的部分。」
希实听了,忍不住失笑。暮林毕竟是暮林,他总是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我始终得到帮助。
「扭曲并不一定是坏事。」
他拯救了我。
※
科索沃的空缺,你推荐给别人吧。听到暮林在电话中的答覆,田中叹著气回答。
「暮林,你怎么了?你继续留在日本,有什么打算吗?」
于是,暮林坦率地回答:
「商店街即将举行纳凉祭,我们店也打算设摊。虽然在大热天卖刚出炉的面包似乎有点奇怪,但我们正在努力开发新商品,所以,暂时没办法离开日本……」
电话彼端没有回答,暮林怀疑电话线路出了问题,但随即听到了田中的笑声。——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的确应该留在日本。电话彼端的田中似乎觉得很好笑。
「因为那是美和子的面包店,原来是这样……。我似乎有点瞭解你的心情了。」
但是,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和我联络。田中在挂断电话前这么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帮助。暮林也相信,的确有很多地方需要帮助,但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类存在,永远都会需要帮助。
纳凉祭的举办日期就在希实和木灵放暑假后不久,于是,暮林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协助开发商品,因为暮林相信,工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美和子也经常说,比起坐在那里思考,揉面团时的脑袋更加清醒。最后,他们决定推出吉拿棒和甜甜圈参加纳凉祭。
「弘基做的甜甜圈超诱人的,暮林先生,你有没有吃过?」
「契罗也是!弘基做的契罗,即使吃到肚子撑死,我也要继续吃!」
希实和木灵吃了试作品后,兴奋地告诉暮林。甜甜圈要做苦甜巧克力和白巧克力两种口味,刚好就是阿暮和弘基厨师衣颜色的翻版!可以藉此增加宣传效果,你不觉得是好主意吗?吉拿棒也要淋覆盆子口味和蓝莓口味的沾酱!又刚好是阿暮和弘基的围裙颜色!怎么样?是不是光听名字,就让人食指大动?希实和术灵兴高采烈地谈论著,弘基凝望著远方,面带微笑地开了口。
「……阿暮,在热得要命的夏天,当然要在热得要命的厨房,炸热得要命的食物。……也可以顺便密集练习一下油炸食物的技巧。」
暮林笑著回答:
「——啊哟啊哟,那真的会热得要命。」
在纳凉祭设摊时,织绘、斑目和苏菲亚都赶来帮忙。热得像蒸笼的厨房内,苏菲亚和织绘一起帮忙炸甜甜圈。
「我很喜欢做点心~,所以很擅长这些事~。」
苏菲亚汗如雨下,面带笑容地说。一旁的织绘也笑著说,苏菲亚姊,你太厉害了。
织绘已经在苏菲亚的介绍下,进入一家诊所当护理师。
「那家诊所的医生有点怪,所以,病人也都很怪,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应该没什么~不好啦~。」
即使织绘想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医院工作,也因为那个男人的阻挠,迟迟无法顺利找到工作。于是,苏菲亚积极为她奔走,帮忙她找工作。
「遇到困难时就要相互帮助嘛~,而且,我也是为自己日后打算~。以后我生病时,记得要安排我去有帅哥医生的医院。织绘,我们一言为定啰?」
而且,苏菲亚还陪同织绘一起去参加自助团体的活动和接受心理谘商。
「手脚不乾净的毛病和人生一样,光靠单打独斗绝对治不好,我觉得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义。」
斑目若有所思地点头,双眼发亮地说:
「这、这、这句话好有戏剧张力!苏菲亚,你太厉害了。」
「斑目,你该不会真心喜欢苏菲亚了吧?」
弘基这么说。但暮林搞不清楚是不是真有其事,他仍然对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一窍不通。不,严格来说,可能不光是男女关系,对暮林来说,根本很难搞懂人心。
暮林不知道织绘能不能胜任母亲的职责,也不知道木灵能不能健康长大,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在他们身旁,一旦发生状况,随时出手相助。
我虽不才,但至少可以守护他们。
当设摊用的一部分甜甜圈炸好之后,弘基命令暮林:
「虽然我原本打算让你练习油炸食物,但苏菲亚和织绘炸得很好。阿暮,你可不可以去帮忙设摊?斑目一个人在那里忙,你去帮忙一下吧。」
暮林不仅离面包之路很遥远,离甜甜圈之路和吉拿棒之路也很遥远而险峻,但他很擅长搭帐棚,所以,他找到斑目后,立刻架设好了摊位。
「……没想到你也有擅长的事。」
斑目看到暮林俐落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惊讶。
希实和木灵拿著甜甜圈,弘基抱著吉拿棒,来到暮林搭好的摊位。
「——喔,没想到比我想像中像样多了,那我们要大卖特卖,好好为店里宣传一下。夏天的时候,面包店的生意容易变差,我们要多吸引一些客人上门。」
弘基把甜甜圈和吉拿棒放进展示柜,狂妄自大地说。希实和木灵正在准备酱汁,弘基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
「阿暮和斑目先去吃饭吧,等庙会开始之后,根本没时间吃饭。」
说完,递给他们一包面包。暮林以为他要和斑目一起吃这些面包,没想到斑目说担心苏菲亚的工作情况,就转身回去店里了。
人心果然很难懂。
「……算了。」
最后,暮林只能独自坐在绿荫道的长椅上啃面包。
「……嗯,好吃。」
他看著远处自言自语,发现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天空中,云的阴影很深。果然是夏日的天空。暮林忍不住想道。太阳渐渐下山,但蝉儿聒噪地呜叫,暮林心想,也许是地球暖化效应。以前美和子曾经说,最近晚上也可以听到蝉鸣,以前晚上不会有那么多蝉鸣声,但暮林从来没有在晚上听到蝉鸣声,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和美和子在这里共度夏天。
虽然和美和子相识多年,但从交往到结婚,他们居然从来没有一起度过夏天。暮林忍不住苦笑起来,这时,对面传来叫声。
「——暮林先生!」
希实从庙会的会场跑了过来。
「……喔,希实?」
希实跑过来说,弘基也叫她先来吃饭。她在暮林身边坐了下来,举起手上的面包。然后,把面包袋放在腿上,宪宪率率地把里面的面包拿了出来。
「……斑目呢?他去了哪里?」
「回去店里了。他说他很担心,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哼嗯。希实用奇妙的声音应了一声,拿出菠萝面包,嘟起了嘴。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干么一个人先吃……」
暮林既不瞭解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嘟嘴,只能笑笑回答说:
「是没错啦,但一个人吃面包也很好吃。」
希实的嘴嘟得更高了,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一个人吃面包也很好吃,虽然好吃……」
希实时而歪著头,时而低下,然后又抬了起来,似乎很不自在,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说:
「但其实……,该怎么说?两个人吃也很好啊,即使两个人一起吃,好吃的面包还是很好吃……」
就在这时。
「——啊!」
遥远的记忆在暮林的脑海中苏醒。
「嗯……?」
希实一脸惊讶,但暮林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我想起来了。」
就是在巴黎的河畔,和美和子一起吃面包的时候。
面包是公平的食物,无论在路旁,还是在公园里,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吃面包。即使无法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即使身边没有人,也可以一个人吃面包。
美和子说完这番话,暮林也回答了她。
嗯,是没错啦,但我们两个人一起吃,不是一样好吃吗?
美和子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立刻苦笑著说。
——但是,暮林,我是一个人。
美和子说话时,看著暮林的双眼好像在凝望远方。暮林很纳闷,自己近在咫尺,为什么她会露出这种眼神?虽然他这么想,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如往常地笑了笑,随口对她说。
久濑,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会一个人,我不是在这里吗?因为暮林只会说这句话,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听到美和子笑著说自己一个人,令他有点于心不忍。
即使我在你旁边,面包还是很好吃,不是吗?即使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仍然好吃。
美和子再度露出纳闷的眼神,但接下来露出的不是苦笑,而是开心的笑,似乎觉得很滑稽。
喔,嗯,对啊,的确是这样。她说话时,不时擦著因为笑得太用力而流出的眼泪。
面包的确好吃,即使一起吃,也一样好吃。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然后,她轻声地说。
暮林,谢谢你,你救了我。
「喔……」
也许,当时的眼泪并不是因为笑得太用力而流。也许,美和子说谢谢时的眼泪——。
「该不会……?」
暮林想起,美和子曾经对他说,要分一半的心给他,作为他在巴黎救她的回报。难道她是为了报答他当时说的那句话?
「怎么可能是为那种事……?」
美和子因为那句话……?
美和子、美和子竟然因为这句稀松平常的话——。
「……暮林先生?」
希实露出惊讶的表情看著他。这也难怪。暮林心想。在这种时候流泪,任何人看了都会惊讶。
「……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希实慌了神,暮林摇摇头说,不,对不起,是我自己的问题。暮林说著,双手就捂住了脸。
暮林又想起了命运。虽然我不瞭解别人的心情,但美和子因为我当初的回答得救了。
因为她得救,所以才把心给了我吗——?
「……」
暮林带著希实回到摊位时,所有人已经准备就绪,大家挂起临时制作的「暮林烘焙坊」的看板,笑著对他们说,这么晚回来。暮林感到一阵温暖。
这时,暮林恍然大悟。
啊,原来我的心还在。
美和子留给我的半颗心还在——。
蝉声如雨,据说在入夜之后仍然鸣叫的蝉,在昏暗的天色中,更是扯著嗓子大叫。温热的风吹来,在渐渐染成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的,应该是金星吧。
夜色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