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其它文库 > 深夜烘焙坊 > 混合材料&揉面

第二卷 凌晨1时的巧克力约定 混合材料&揉面

她低头看著写在褐色格子内的名字,忍不住轻声笑了笑,淡淡的微笑宛如黑暗中亮起的一小盏笔灯。右侧脸颊浮现出淡淡的酒窝,这个酒窝柔和了她看起来像冰山美人的标致五官。

她手上拿的是结婚登记申请表。丈夫栏内,潦草的字迹歪七扭八地签了名,彷佛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初学功夫般胡乱挥拳踢腿。真是无可救药。她又笑了笑。看他签的名,就知道他当时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旁边的妻子栏内用整齐的笔迹签了名。由井佳乃。这四个字顽固而无懈可击地伫立在那里,漂亮而工整的字简直可以收进钢笔字帖,每个字也没有忘记在转角的地方带一点弧度,似乎想要刻意掩饰主人的洁癖。

真年轻啊。她不由地想道。双方的文字都散发出呛鼻的青涩。话说回来,写这张结婚登记申请表时,双方都还是中学生,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幼稚更恰当。因为她现在也才二十五岁。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在旁人眼中,仍然属于年轻的范畴。

她把结婚登记申请表折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口袋。因为那将成为重要的王牌。一旦有了这张王牌,他或许愿意伸出援手。即使他不愿帮忙,至少可以成为利用他的工具。

她正在逃亡。这不是比喻,她真的在逃亡。她肩上背的行李袋和这张结婚登记申请表是她目前唯二的保证。她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快脚步,逃得越远越好。当她想到这件事,酒窝立刻从她的脸上消失,标致的脸蛋再度绷紧。

结婚登记申请表上丈夫栏里的那个名字是佳乃的前男友。那是她中学时代的男友,也是她的初恋情人。中学的入学典礼上,佳乃对他一见钟情,在二年级的圣诞节向他表白,然后两人开始交往。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如何,但佳乃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历了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也从他身上瞭解到可以喜欢一个人到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更会因为别人的伤害而心痛欲裂。

没错,佳乃被他甩了。因为他的原因,导致他们分手。因为他好死不死,偏偏和佳乃的姊姊劈腿。佳乃为这件事质问他,他竟然满不在乎地说,那就分手啊。我刚好觉得很烦,原本就想分手了。太过分了,这根本不是人说的话。他还说,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只是看你好像很陵的样子,所以和你玩一玩而已,傻瓜。

所以,分手时,佳乃充满挖苦地对他说:

「弘基,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爱。」

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这句话受到伤害。不过,会说出「我本来就不喜欢你」这种话的人,恐怕早就忘了别人在分手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忍不住想。说话这种事,本来就是各说各话,难以沟通。因为在巴比伦尼亚时代,人类的语言就无法相通了。

读教会女子学校的她这么想道。虽然她的同学都品学兼优,个性开朗,个个像天使一样,她却整天在上课时睡觉,也交过不少男朋友。说起来,应该属于堕落天使那一类,但或许因为在多愁善感的时期整天看《圣经》的关系,所以,受到的影响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感到惊讶。

巴比伦尼亚是创世纪中提到的传说王国,是诺亚方舟的诺亚好几代后子孙所建立的王国。愚蠢自恋而又骄傲的人类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后,想要建造一座可以通天的高塔,触怒了上帝。于是,上帝就让人类的语言互不相通作为惩罚,人类因为语言不通而陷入了混乱,被拋下高塔后,四散到世界各地。如今,世界上存在各种不同的语言,就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

我的家人也一样。她继续想著。他们自恋而且骄傲,买了根本不符合自己经济能力的豪宅。当因为付不出房贷而被迫搬离时,父亲和母亲都手忙脚乱,都只会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她心不在焉地想著这些事,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听到震动声,她忍不住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可能是他。她闪过这个念头,缓缓拿出手机,看著萤幕上显示的名字。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果然不出所料,萤幕上出现了「号码保密」几个字,她握著手机,站在原地。手机震动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她才松了一口气,手机又再度震动起来。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好像在责备她似的,执拗地要求她接电话。你听我说,你看著我,不要忽略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语言无法沟通。她再度想道。

这个世界果然是从巴比伦尼亚发展而来的。

她无可奈何地把手机丢进皮包。对方有权利表达主张,我也有无视的自由。她迈开大步,几乎用小跑步的速度前进,彷佛想要摆脱手机的震动。要赶快逃,动作要快。因为我不能被抓到。

走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灯光。在昏暗的住宅区中,孤零零地浮现出灯泡的柔和光线。

「——找到了。」

她轻声嘟哝著,快步走向灯光的方向。住宅改建的小面包店宛如在小巷内休息的猫,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从窗户泄出来的橘色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确认了看板上的文字。「Boulangerie Kurebayashi」。没错,这里就是弘基工作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发现握起来很顺手,好像是配合自己的手掌订制的。她推开门,传来当啷啷的牛铃声,店内飘散著甜甜的面包香气。

「欢迎光临。」

也许是因为店内陈列的面包,让整家店感觉特别明亮。法式魔杖面包、丹麦面包、乡村面包,各种漂亮的面包展示在陈列架上。

她果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开放了天堂之门,华丽的景象让堕落天使却步。

每逢假日的前一天,晚上开店时,都由希实负责看店,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暮林烘焙坊的惯例。由于第二天是假日,深夜也有不少人在街上走动,走进烘焙坊的客人也自然增加,再加上饭店和咖啡店预订早餐用的面包订单几乎是非假日的一倍,店内的工作量自然而然比平时更多。

希实在收银台前为客人结帐时,总是忍不住想。这两个大人怎么可以让我一个高中生在深夜工作?这样是不是违反了劳基法?嗯,八成违反了。但为什么那两个人理所当然地要我在深夜工作?

她无法释怀地回头看向厨房。暮林正在食物搅拌机旁细心地称量面粉,弘基帅气地在工作台前揉面团。暮林就像一丝不苟的测量员,盯著磅秤仔细看,弘基犹如抱著刚出生的婴儿,把刚才揉的面团放进盘子。他动作俐落地把盘子送逦焙炉,开始操作焙炉上的按键,计时器也同时响了起来。哔哔,哔哔,哔哔。他立刻打开烤箱的门,取出刚烤好的水果塔底座,三两下就把水梨、蜜李和杏桃排了上去。他做事向来快手快脚,却不失优雅。

暮林终于称好了不同种类的面粉,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当他发现希实正看著厨房,便面带笑容地对她挥了挥手。他像往常一样,做事慢吞吞的,居然还笑得出来。希实觉得他真了不起。弘基满脑子都是面包的事,暮林似乎脑袋空空的,他们两个人的脑袋里应该完全没有所谓道理或是法律之类的事。

「阿暮!水果塔三分钟后出炉,就交给你了。」

弘基厉声对悠然挥手的暮林说道。暮林慌忙收好磅秤和面粉,快步走向烤箱。就在这时,烤箱的计时器响了。弘基的时间算得刚刚好。暮林按照弘基的吩咐,把水果塔拿了出来,把草莓、覆盆子、蓝莓和奇异果排上去,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小型绘画。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弘基调教有方。虽然暮林笨手笨脚,但在弘基持续不懈的指导下,他终于有点面包师的样子了。

弘基站在瓦斯炉前摇著一个小锅子。希实猜想他正在做果胶。像丹麦面包这一类的面包,最后都要涂上一层透明的酱汁——也就是果胶,既可以增加光泽,也可以防止乾燥。

「阿暮,让一让。」

弘基单手拿著小锅子,用腰把暮林挤到一旁,趁热把透明果胶倒进水果的缝隙中。浓稠的果胶发出咻咻的声音,缓缓流向底座。等果胶稍微冷却后,再用刷子刷在水果上,于是,那幅画便在转眼之间绽放出光芒。看到眼前的鲜艳色彩,弘基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暮林也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

「……这样就完成了!」

最后放上香叶芹作为点缀,弘基点了点头。

烤盘上的水果塔顿时像宝石般闪亮起来。站在收银台前的希实,也觉得这些宝石光彩夺目,美得让人希望它们一直留在那里。但是,弘基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烤盘。

「这个!给你!」

他走向希实。这个举动的意思,就是要希实把面包陈列在店里的货架上。希实瞥了一眼店内的挂钟,时针指向凌晨一点多。虽然隔天是假日,但她也差不多该上楼休息了。

「弄完这个就可以走了吗?」

希实接过烤盘时间,弘基也瞥了一眼时钟,皱著眉头咂了一下。

「啊,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唉,小鬼真是不中用。」

这是什么态度!希实寄宿在暮林烘焙坊已经超过半年,对弘基的毒舌早就习以为常,但有时候还是会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忍不住想要反驳他。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应该是希实的天性。

「你需要小鬼来帮忙,自己才不中用吧?你知道我对这家店的贡献有多大吗?附近的宅配和记帐都是我一手包办的,害我没时间读书,最近的考试成绩都一落千丈了。」

弘基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白白让人数落,他绝对会加倍反唇相讥。

「你少啰嗦!寄人篱下还敢这么嚣张!成绩一落千丈又怎么样?只不过读书的时间少一点,功课就退步,代表你原本就没有实力!说穿了,你不行啦,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两个人又开始斗嘴。什么!我哪里不行了?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像我这么能干的十七岁女生!傻瓜!老子十七岁的时候比你能干多了!那时候我是工地的工头!工头又怎么样!我现在负责管店里的帐啊!那又怎么样?帐簿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什么?那以后你来处理赊帐的事!

暮林看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脸温柔的笑容开了口。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一句,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但说太多话,口水会喷到面包上。」

暮林说话宛如春风般温柔,但希实和弘基都即刻闭了嘴。的确不应该在要卖给客人的面包前争执。弘基继续皱著眉头,扬起下巴,示意希实赶快去放面包。希实狠狠瞪了弘基一眼,努著嘴无声地说,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放啦。

就在这时,店门打开了。牛铃发出当啷啷的声响,希实在转头看向店门的同时,不加思索地说了声:

「欢迎光临。」

一个女人刚走进店门。这个年轻的女人皮肤白皙,一头披肩长发,即使隔著上衣,也不难发现她身材苗条。她有一张瓜子脸,五官明显,却不会有艳俗的感觉,而是楚楚动人的美女。比起太阳,她更像是月亮;比起玫瑰,她更像是白百合。弘基和暮林看到她,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欢迎光临!」

女子呆然站在门口。她不是凝视店内琳琅满目的面包,而是看著希实。

这名女子让希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好熟悉的感觉……。希实思考著这个问题,目不转睛地看著门口的女子。希实不认识她,更不曾见过包含她在内的眼前景象,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熟悉感?

「——啊。」

希实恍然大悟的同时,那名女子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白百合来到收银台前,咚的一声,把肩上的行李袋放在收银台上。她的举动更令希实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也难怪,因为白百合的举动像极了希实在初春来到这家店时的举动。

女子放下行李袋后,立刻张开了双手。但她不是面对希实,而是对著弘基。也就是说,她刚才凝视的并不是希实,而是弘基。

这个人是谁啊?

希实纳闷地偏著头,那名女子顿时露出笑脸,宛如花蕾渐渐绽放,然后,她用力抱住了弘基。

「弘基!我好想你!」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希实差点把烤盘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幸好她及时站稳,但真的只差一点就完蛋了。那名女子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紧紧抱著弘基。

「弘基,你还记得我,对吗?」

弘基完全不掩饰不耐烦的表情,冷冷地说:

「我不认识你……」

但是,女子并没有退缩,笑著说:「你又来了。」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折起来的纸,当著弘基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我们不是有约吗?如果双方在二十五岁都还是单身,就要结婚。你看,我们还一起写了结婚登记申请表呢。」

她手上拿著已经签了名的结婚登记申请表,褐色的格子内的确写了柳弘基的名字。希实探头看到了弘基的名字,立刻将视线移到配偶栏,念出了上面填写的名字。

「……由井、佳乃、小姐?」

听到希实的声音,女子用力点头。

「没错,我是他的旧情人。」

女子笑著举起手,弘基不耐烦地说:

「什么啦?谁是你的……?」

但那名女子仍然保持天真烂漫的姿势,她把手上的结婚登记申请表递到弘基面前,像开机关枪般说了起来。

「太过分了!你居然忘记了?我是由井佳乃,国二那年的圣诞节,我向你表白后,我们开始交往,在情人节后,因为你劈腿,我们就分手了。你应该记得吧?弘基,你和我姊姊劈腿,所以我们分手了。我们分手得那么惨烈,你怎么可能忘记!」

说完,她嘟起了嘴。虽然她的动作很可爱,但她说的内容一点都不可爱。

希实看著这个女人,说不出半句话,她对弘基太失望了,他居然劈腿劈到女朋友的姊姊身上,烂人做烂事也该有个限度吧。虽然平时就觉得这人很差劲,但没想到居然差到这种程度。

「这件事我记得啊。」

弘基难掩困惑地表情,女子一派轻松地说:

「太好了!弘基,那我们结婚吧!」

「这是两码事。」

「那我们先同居。」

「什么意思啊?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女子的一双大眼睛泛著泪光,继续说道:

「不瞒你说,我走投无路了……,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钱……」

然后她腿一软,跪在地上。

「弘基,求求你,让我住你家吧,只要一段时间就好。我们不是曾经私定终生吗?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全都听你的!我帮你做家事,也可以帮你工作!求求你!让我住你家……!」

没想到答应她的不是弘基,而是暮林。

「好啊,好啊,走投无路真的很伤脑筋。」

看到暮林这么轻易地答应,弘基慌忙表示反对。

「阿暮,你说什么?等一下,你可别随便乱答应!我住的是小套房,根本没地方让她睡觉!」

即使弘基大声咆哮,暮林依然老神在在地回答:

「那就住在这里,二楼还有一个空房间。」

「我说阿暮啊,并不是只要有生命的东西,就可以随便捡回来养。」

弘基好不容易找到反驳的理由,但暮林仍然笑嘻嘻的。

「是没错啦,但你之前不是说,如果是两条腿会走路的,就可以留下来吗?」

可见得暮林还为之前无法养猫的事耿耿于怀,听到暮林这么说,弘基说不出话,只好皱著眉头,很不甘愿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就没意见了。」然后,试图让希实出面当坏人。

「那你呢?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也没意见吗?」

这也许是弘基发出的求救讯号,希实虽然察觉到了,但还是回答说:

「没问题,我无所谓啊,就让她住在这里吧。」

希实压根儿不想帮弘基的忙。

「比起派不上用场的小鬼,她应该可以帮很多忙吧。」

希实笑著回答,弘基再度哑口无言。那名女子欢呼起来:「哇,太谢谢了。」转身用力抱住了暮林,希实差一点又把烤盘上的水果塔掉在地上。

在弘基的命令下,希实带著女子——也就是由井佳乃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喔,这里好有怀旧感,真不错,真不错。」

佳乃步上楼梯,走在走廊上时,乐不可支地说道。走进希实的房间时,她也说著:「哇,好简朴。」边笑边巡视著房间。希实打断了她开朗的声音,用极低的声音静静地对她说:

「……那我把我的东西搬走。」

说完后,她慢吞吞地把教科书、笔记本和换洗的衣服等塞进行李袋。因为弘基刚才交代她:

「你让佳乃住你的房间,你搬去美和子的房间住。不能让外人住美和子的房间。」

美和子是暮林的亡妻,也是希实同父异母的姊姊。但其实希实和美和子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希实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欺骗了美和子,让她以为希实是她的妹妹,顺利把希实塞进这个家。所以,如果要说是外人,希实和佳乃半斤八两,全都是外人。希实在整理行李时,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和美和子也没有任何关系,也好不容易适应这个房间了,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换房间。

只不过弘基对她是美和子妹妹的这件事信以为真,因此,她听到弘基的命令,只能点头说:「对,你说的有道理。」既然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住在这里,就必须接受某种程度的不方便。希实认命地整理行李,佳乃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行李袋,乐不可支地观察著房间。她一下子咚咚地敲打墙壁,一下子用脚搓著地板,好像在唱歌的地不停地说:「不错嘛,不错嘛。」

「这里也可以听到店里的动静。」

「喔,嗯,是啊。」

希实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始终兴奋不已。她一屁股坐在希实身旁,笑嘻嘻地探头看著希实的脸。她的脸凑得太近了,希实觉得这个女人真会装熟,难道不光是对男人,对女人也用近距离接触这一招吗?

「希实妹妹,你今年几岁了?」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种问题?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希实还是如实回答:

「……十七岁,读高二。」

从小就四处为家的希实认为,和他人共同生活需要宽容和豁达。

「真羡慕,这个年纪是人生最灿烂的时候。」

什么?哪里灿烂了?希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但还是苦笑著回答:「是、这样吗?」但佳乃并没有察觉希实的笑容是苦笑,连连点著头,说著「十几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啊」,又接二连三地问了一大堆问题。

「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这个女人应该很自我吧。希实在内心分析著,不停地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呃,我记得好像开了八个月。」

活了十七年,当然知道用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对话,只是在原地打转。

「是弘基和刚才的大叔共同经营的吗?」

「不,老板是暮林先生,弘基是受雇的面包师,但暮林先生几乎不会做面包,所以如果没有弘基,这家店就开不下去了。」

听到希实的回答,佳乃讶异地点点头,嘀咕了一句:「感情真不错啊。」然后,又继续发问。

「为什么要在半夜营业?」

听到这个问题,希实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喔,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我对开店的事一无所知。」

「你该不会从来没问过?」

「对,从来没问过。」

希实应付著佳乃的问题,但稍微反省了一下。被她这么一说,她才发现整天只在意自己的事,对这家店真的很不瞭解。

佳乃听到希实冷漠的回答,露出有点纳闷的表情,但她还是无法不问她想知道的事,于是,问了暮林的事——他有没有结婚?他太太什么时候去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可能会变成他女朋友的对象?等等。还问了弘基的现况——有没有女朋友?住在哪里?等等。她不厌其烦地问个没完,希实也终于从她的发问中,重新瞭解了她关心的事。

希实在谈话的同时,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了行李袋,然后走出房间。离开前,希实向她解释了烘焙坊的作息,也告诉她浴室、洗脸台以及厕所的位置。因为弘基特别关照,要好好向她解释清楚。

「如果有什么事再叫我。」

希实说道,佳乃回答:「收到,谢啦。」给了她一个飞吻。希实顿时感到无力,反手拉上纸门,快步走向美和子的房间,但其实就在隔壁。

美和子的房间是四坪左右的西式房间,原本可能是和室,房间角落做成书柜的地方应该是之前壁宠的位置。窗户很大,地上铺了木质地板,和希实之前住的房间一样都是石灰墙。窗边放了一张大床,床边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木制书桌和椅子,很适合用来读书。

坐在床上时,弹簧稍稍让身体弹了起来。嗯,这个房间不错。希实心想。比之前的房间更舒服。

这时,希实注意到房间角落的大书架。书架上放了很多资料夹和笔记本,还有一整排外国书籍。资料夹和笔记本应该是食谱吧,是美和子留下的……。想到这里,希实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准备走向书架。

就在这时,弘基的话闪过她的脑海,她立刻停下脚步。

「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要随便乱翻美和子的东西,因为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美和子的遗物。」

希实带著佳乃上楼时,弘基严厉叮咛过。也对,的确不该看,我根本是个外人,虽然美和子死了,但还是要尊重她的隐私权。

希实改变主意后,转身开始把行李袋里的物品拿出来。整理自己的行李比看美和子的东西更重要。她的随身物品少得可怜,整理起来也很简单。把冬天穿的海军大衣挂在横梁上,用方巾包著的袜子和内衣裤丢在床边的架子上,运动服也收在床边的架子上,教科书和笔记本在书桌上排整齐。

「……啊。」

这时,希实发现笔记本中夹的一张照片。

「原来夹在这里。」

这是夏天举办纳凉祭时拍的照片。纳凉祭主办者为他们在挂著暮林烘焙坊招牌的摊位前拍的纪念照。

除了希实、暮林和弘基,还有几个老主顾的身影,每个人都对著镜头露出愉快的笑容,只有希实的表情很僵硬。虽然嘴角上扬,但眼睛完全没有笑。

好蠢。希实发现只有自己表情尴尬,忍不住耸了耸肩。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已经尽力掩饰了。毕竟在拍照之前,曾经发生那种事——。

她把目光移向照片中的暮林。夏日的景象清楚地浮现在脑海。

准备纳凉祭时,暮林和希实一起吃面包,突然流下了眼泪。夕阳从后方照在暮林身上,他的双眼宛如无底深渊般一片漆黑,泪水不停地流。他说他没事,嘴角努力挤出笑容,捂著脸的大手看起来很无助。希实从来不知道,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哭得那么伤心。

那天之后,希实想了很久。是我说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话吗?也许真的说了什么,因为我常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恼别人。但暮林在流泪之后,和以前并没有不一样。他一如往常地面带微笑,举手投足也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好像那天哭泣的事根本就不存在,即使面对烦恼著自己是罪魁祸首的希实时,也和以前一样亲切温柔,让希实甚至怀疑,当时所发生的是不是梦。现在看到照片,就会清楚地回想起暮林当时的样子。

为什么暮林先生会流泪?

然而,即使想破了脑袋,她仍然不知道那些眼泪的原因。

「……算了,不想了。」

希实再度把照片夹进笔记本,每个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说的事,只活了十七年的希实也有,更何况暮林比自己多活了二十年,即使有多一倍的秘密也不足为奇。

整理完行李,希实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已经半夜雨点多了。

要赶快睡觉。才这样想道,却发现电池快没电了,想要赶快充电。

「充电器,充电器呢……?」

但是,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看到充电器,似乎把充电器忘在隔壁了。

无奈之下,希实只好再度回到以前的房间。

「不好意思,我把手机的充电器忘在房间里了。」

她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敲了敲纸拉门,没有人回答。佳乃该不会睡了?虽然希实这么想,但如果现在不充电,明天早上电池就会用完,所以,她又敲了敲门。

「对不起,佳乃小姐,我进去啰?」

她打了一声招呼后,拉开纸拉门。

「……打、扰了。」

希实探头张望,但立刻愣住了。因为眼前的景象让她难以置信。

「啊……?」

佳乃靠在行李袋上睡得很香甜。她可能累坏了,感觉整理东西到一半就睡著了,脸上带著幸福的微笑。她熟睡的脸看起来天真无邪,即使年纪比她小的希实也觉得她很可爱。

虽然可爱,她的样子还是让希实惊讶不已。

不会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双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看著佳乃。因为佳乃从行李袋里拿出来的是一叠又一叠的钞票。就是在电视和电影上常见的那种用白色纸条捆起来的整叠钞票,整整齐齐地放在佳乃的枕边,而且,敞开的行李袋里面还有一叠一叠的钱。

到底有多少钱?希实扳手计算著可以看到的钱。七、八、九……什么?还有吗?

佳乃在现金堆旁睡得很香甜。不知道是否在做梦,她的嘴角扬起的角度很高,从鼻子发出呵呵的笑声,而且双手还抓著钱。超现实的姿态和可爱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

希实只好轻轻关上门,在昏暗的走廊上用力吞著口水。

那些钱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希实眨著眼睛,呆然地愣在那里。走廊上可以听到搅拌机和计时器的声音,闻到面包的香味,一派和平景象。

但是,背后的纸拉门内仍然不时传来呵呵的笑声。呵呵呵,呵呵。

希实立刻把佳乃睡在钱堆里的事告诉了弘基。虽然也可以对暮林说,但暮林正在招呼客人,只有弘基在厨房内。不、不、不好啦!那个、那个女人!希实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向弘基说明了情况,没想到弘基听了之后的反应却很冷淡。

「喔,是喔。」

他面不改色,也没有停下正在切面团的手。看到弘基的样子,希实更加糊涂了。因为按照她的标准,那并不是一句「喔,是喔」就能解决的情况。

「喂,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啊?弘基,那个女人有问题!她有那么多钱,却说她走投无路了……!绝对有隐情!」

弘基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轻快地切著面团。

「有钱却走投无路,就代表那些钱没办法用。」

希实听不懂弘基这句话的意思,讶异地反问:

「啊?哪有钱不能用的?」

「可能是赃款,或是保释金,也可能是还债的钱……」

希实听到这些耸动的字眼,忍不住发出「啊?」的惊叫,弘基丝毫不理会她的反应,把切好的面团放进焙炉。希实慌忙跟在弘基的身后追问: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她该不会是危险人物?」

弘基把面包放进焙炉,瞥了希实一眼。

「我哪知道啊,我和她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我怎么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他按著焙炉的操作键,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她突然出现的方式太奇怪了,所以,我不是也向你确认,到底是不是要让她留下来,谁知道有一个大笨蛋搞不清楚状况,说什么完全没问题。」

被弘基这么数落,希实无言以对,眼下只能先认错。

「那件事、是我不对,……但现在该怎么办?」

希实诚惶诚恐地问,弘基想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说不必理会她。

「你穷紧张也没用,我会向之前读同一所国中的学弟妹打听一下,你就当作没事,轻轻松松地当个好邻居。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千万别去刺激她喔?」

既然弘基这么指示,希实决定静观其变。物以类聚,既然是弘基的旧识,还是去向旧识打听最妥当。于是,希实就按弘基所说的,轻轻松松地和佳乃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但是,和佳乃共同生活期间发生一连串的事,实在无法让她在心情上保持轻松。佳乃搬进来的第三天,希实就对她的不守规矩感到无言。

希实每天放学回家,佳乃都会在她的房间。佳乃似乎不满意自己房间的床垫太薄,天天跑来睡希实的床。即使请她不要擅自进房间,她总是耸耸肩说,对不起,我不小心的。这个世界上有哪个蠢蛋每天都不小心跑去别人房间睡觉?床的事还问题不大,反正她都是趁希实上学的时候占用,而且或许是基于偷睡别人床的罪恶感,她几乎每天都会换床单。

但佳乃不小心使用的并非只有床而已。希实经常发现她偷穿自己的袜子,或是因为手机没电,试图用希实的手机。有一次还因为找不到便条纸,撕了一张希实的笔记本。她这个人似乎看到什么就拿来用,根本不会多考虑。

「……佳乃小姐,你是天生的小偷。」

希实忍不住挖苦她,没想到她面带笑容地说:

「被你发现了吗?别人经常这么说,我好像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偷走朋友的男朋友。」

她似乎也有这种可怕的习性。相较之下,床、袜子、手机或是笔记本这种东西被偷似乎还算好。

十天之后,希实开始对佳乃的热心感到心浮气躁。

佳乃之前承诺愿意做任何事,所以主动帮忙店里的事,除了记帐以外,之前希实负责的工作统统由佳乃接手。佳乃接手后不久,立刻成为烘焙坊的活招牌。不知道是因为她楚楚动人的长相,还是和蔼可亲的性格,或者是虽然苗条,但隔著衣服也可以发现的豪乳,为佳乃而来的男客瞬间大增。

那些老主顾也有很大的变化。平时总是喝得烂醉如泥才来店里的咖哩面包男子来店里的频率增加,几乎每天都来报到。以前都是买一、两个咖哩面包,就摇摇晃晃地走回家,这阵子总是开心地和佳乃在内用区一边聊天,一边把店里的咖哩面包全都吃完。希实很担心再这样下去,他的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土黄色。

还有曾经因为法式魔杖面包太硬来客诉的年迈绅士也不落人后地改变了。他的牙齿不好,自从来店里客诉后,就改买比魔杖稍微柔软的短棍面包,但遇到佳乃时,就会买魔杖面包,而且还会在内用区英勇地大啃魔杖面包,希实每次都看得提心吊胆。牙齿、牙齿、牙齿——

自从佳乃在店里工作后,就连向来宅在家里的剧本作家斑目也变了。他之前每周来店里两、三次,但最近每天晚上都现身,长时间坐在内用区。而且,他以前绝对不和别人并桌,但现在可能想坐久一点,即使遇到陌生的客人,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和别人并桌。如果对方也是为佳乃而来,还会偷偷交换意见。也许他的社交性终于萌芽了,这也算是好事一桩。虽说是好事一桩,问题是他完全不接别人打给他的手机。听说那些电话都是来向饱催稿的,但他常常在店里聊得口沫横飞,完全忽视手机的铃声。他不擅长社交、缺乏协调性,根本不可能去公司上班,如果失去剧本作家的工作,他就真的走投无路了。希实忍不住为他担心。

这些全都怪佳乃。虽然店里的生意变好了,但希实无法苟同这种会对客人造成不良影响的经营方式。

希实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佳乃特别黏暮林。她来暮林烘焙坊的那天,就面不改色地拥抱初次见面的暮林,之后不是挽暮林的手,就是拉他的围裙,甚至把头依在他的肩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佳乃的这些举动,烦躁的尘埃就在希实的头上飞舞,然后静静地、渐渐地,却又确确实实地在希实的内心累积。

每天早上,佳乃都会和暮林一起去宅配。每次听到佳乃说,「感觉好像去兜风约会,好开心喔」,希实就忍不住想骂她一、两句。不要把工作当儿戏。希实也极力避免看到佳乃陪暮林练习做面包的身影。每当笨手笨脚的暮林不小心把面粉沾到脸上,佳乃就笑著为他擦拭。

「阳介,你真是的。」

没错,佳乃对暮林直呼其名,而且,她叫暮林时的声音让希实想起自己的母亲,心情不由得恶劣起来。母亲总是嗲声嗲气地和男人说话。就是这样,佳乃有点像母亲。每次听到佳乃的叫声,希实的烦躁之尘就会狂乱吹舞,然后迅速累积。

暮林也对佳乃特别照顾。佳乃跌倒时,他当然会立刻扶她起来,还帮忙她搬面粉袋之类的重物,看到佳乃想要踮脚拿架子高处的工具时,暮林会立刻拿下来交给她。

最让希实火大的另有其事。那件事就发生在暮林和佳乃一起练习做面包的时候。

暮林揉面团的动作依然笨拙,他果然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动作比来到暮林烘焙坊后第一次挑战的佳乃更加生疏。和弘基宛如艺术般俐落揉面团的样子更有著天壤之别。

当面包烤好时,佳乃说:

「阳介的面包看起来丑丑的,味道也比弘基的简单,或者说有点笨拙。」

听到她这么说,暮林只好苦笑著耸了耸肩。他根本连弘基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没想到佳乃又说:

「可是,阳介,我喜欢你的面包。」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

店休的日子,暮林和弘基也照常来上班。弘基的目的是开发新商品,同时指导暮林做面包,暮林的任务当然是学做面包。

这天店休时,佳乃刚好外出,希实立刻找机会问了弘基那件事。

「弘基,那个女人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希实已经无法忍受让烦躁之尘累积,不想继续静观下去。

「你不是说要去向旧识打听吗?」

听到希实的问题,刚换好厨师服的弘基绑著围裙,对她点了点头。

「已经大致瞭解她高中时期的情况了。」

「他们怎么说?说她和坏蛋混在一起吗?」

「不,她读的是教会系的贵族学校,好像是优等生。」

听到弘基提供的消息,希实忍不住「啊?」了一声。

「贵族学校?她吗?」

弘基从架子上拿下切刀和切板,放在工作台上时回答:

「她本来就是干金大小姐,她爸爸好像是什么董事长。」

他拿起原本就放在工作台上,用保鲜膜包著的椭圆形白色物体,目不转睛地打量著,触摸著确认手感后,又继续说道:

「至于最近的事,还要花一点时间调查,总之,她目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继续观察一阵子就好啦。」

听到弘基回答得这么轻松,希实当然紧咬不放。

「好什么好!她还不奇怪吗!」

「喔?哪里奇怪?」

「你不觉得她一直讨好暮林先生吗?」

「喔,她以前就这样,向来就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

弘基说著,开始闻白色椭圆形物体的味道。希实皱著眉头反问:

「你没意见吗?」

「对什么事?」

「佳乃不是你的前女友吗?你看到她整天和暮林先生卿卿我我的,难道不介意吗?」

听到希实的问题,弘基惊讶地偏著头说:

「当然不介意啊,为什么要介意这种事?」

弘基一脸不解的表情,让希实一时觉得搞不好真的没什么好介意的。即使旧情人黏上现在的同事也没关系吗?对不曾有过恋爱经验的希实来说,当然无法想像情人分手之后的事,而且,弘基直截了当问她: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生气?」

被他这么一问,希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么大惊小怪。看著弘基讶异的表情,希实无言以对,眼神闪烁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暮林先生不能和她黏在一起?她还没想出答案,弘基一脸恍然大悟地说:

「我懂了,我懂了,如果阿暮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发展,身为美和子妹妹的你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对吗?」

「什么?」

「如果阿暮爱上她,你是不是很伤脑筋呀?」

「喔……」

虽然希实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被他这么提醒,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连连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你要好好监视那个女人!一定让她和暮林先生保持距离……」

希实趁势叮咛道,话还没有说完,暮林就来上班了。

「早安。喔,怎么了?难得你们两个人都在店里。」

暮林笑著问,希实立刻挤出僵硬的笑容说:「没、没事啦,我和弘基哪有什么可以聊的。」

弘基看到希实慌忙解释的样子,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哼了一声,把手上的白色椭圆形物品递到暮林面前。

「我们在聊,今天差不多可以试吃史多伦面包了。」

弘基解释说。暮林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喔,是吗?终于完成了啊。」

史多伦面包是德国的甜面包,从圣诞节前的数周开始,一点一点切来吃,所以,这种面包的保存期限很长。面包表面覆盖了大量砂糖,面包内加了大量用酒腌渍过的水果乾,以及表面也洒了酒,再加上烘焙的时间很长,面包内的水分很少,才能长期保存。这些全都是向弘基现学现卖的,也是希实对史多伦面包所知的所有知识,但她只知道知识,从来没尝过。

弘基从十月开始就常常说,不做史多伦面包,一年无法结束,很早就开始用酒腌制水果乾,听说十二月左右会开始在店里贩售。暮林也喜孜孜地说,史多伦吗?美和子每年圣诞节前就会拿来送我。无论我调到哪里,她每年都会送到。这种面包甜得牙齿都快掉下来了。虽然觉得这种称赞很微妙,但暮林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

佳乃也受邀参加了试吃。是暮林把她找来的。暮林还通知了木灵。木灵是住在暮林烘焙坊附近的小学生,放学后,三不五时跑来店里玩,秋天的时候,他听到弘基说要做史多偷面包,就一直吵著说,等史多伦面包做好后,他也想吃吃看。

接到暮林的通知后,木灵一路跑到店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太猛了,好香喔!」

木灵双眼发亮地看著工作台上的史多伦面包,弘基笑著对他说了声:「准备好啰!」拿起切刀宣布:

「好,那我就来切啰。」

弘基把椭圆形的史多伦面包放在切板上切成薄片。或许是因为裹著砂糖的关系,刀子切开面包表面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声音格外动听、,感觉好像在分享快乐。希实目不转睛地看得出了神,暮林、木灵和佳乃也注视著弘基的手。

切成薄片的剖面有满满的水果乾和坚果,四周洒落了很多原本覆盖在表面的砂糖,显然在制作时,使用了大量砂糖。

「嗯,感觉很不错,来,大家来尝尝。」

随著弘基一声令下,暮林和木灵都伸手拿起盘子,佳乃也毫不客气地拿了,一片。弘基把盘子递到希实面前,「你也尝尝。」希实也拿了薄薄的一片。

希实正准备咬下去,甘甜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酒香中带著水果味,是因为加了水果乾的关系,还是使用了有水果味的酒?希实来不及找到答案,就从角落的地方咬了一小口,更浓郁的甜蜜香气钻进鼻子。这是大人的味道。她闪过这个念头,继续咀嚼后,强烈地感受到奶油味。奶油味很浓郁,却没有盖过小麦的味道,各种不同的味道演奏出绝妙的协奏曲。

「……好好吃。」

希实忍不住轻声赞叹,弘基扬起单侧嘴角说:「那当然啊。」虽然这个笑容让人很火大,但真的很好吃,所以也无法反驳他。木灵和佳乃也兴奋地发出尖叫声。弘基,这个太好吃了!没错!弘基,你太了不起了!听到这些赞赏,弘基又呵呵地笑了几声,自己也咬了一口。

「史多伦面包真正的美味才不仅止于这样而已。因为这是需要慢慢熟成的面包,砂糖、水果乾和酒会一天一天和面包融为一体,放到圣诞节的时候最好吃。」

听了弘基的说明,佳乃立刻称赞:「好厉害。」木灵也跟著惊叫:「好猛!太强了!」弘基越来越得意了。

「我的史多伦与众不同,所有食材都经过严格挑选,在准备时也很用心,最重要的是出自我的手,怎么可能不好吃……?」

弘基这个人真单纯啊。希实忍不住这么想著,继续啃著手上的史多伦。这个单纯的男人做的面包味道却有很多层次,而且让人欲罢不能。

平时总是满脸笑容说著「对啊,对啊」的暮林今天难得没有开口。他啃著手上的史多伦,偏了偏脑袋,咀嚼了一下,然后又偏了偏脑袋,吞下去之后,继续偏著脑袋,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弘基似乎看到了他的反应,诧异地探头望著暮林的脸。

「阿暮,怎么了?」

听到弘基发问,暮林的头更歪了。

「我觉得味道有点……」

不光是弘基,就连希实听到暮林的回答,也惊讶得拚命眨眼。无论吃什么都说好吃的暮林,居然对味道提出意见!暮林细细咀嚼著嘴里的史多伦后,「嗯」了一声后说:

「我觉得和美和子做的不太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是不是香味不同?」

暮林这么一说,弘基立刻徵求他的意见。

「是吗?我做的史多伦面包算是标准口味,会不会美和子有什么独特的配方?你说香味不同,是香味不够吗?还是香气太浓了?」

虽然弘基很傲慢,但似乎具备了倾听的能力。

「嗯,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怎么说,感觉有一种香气飘过来……」

「是酒的种类不一样吗?还是加了更多水果乾?」

「我搞不懂是酒还是水果,反正就是不一样。」

暮林提了意见却不得要领,弘基不耐烦地抖著腿。

「搞什么嘛,这样根本没办法改良嘛。」

「我知道啊,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美和子的史多伦感觉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佳乃突然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弘基的史多伦很好吃,但我也想试试阳介说的那种史多伦。」

希实发现她在说话时,居然紧贴著暮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未免太近了,暮林却没有对这样的距离感到不自在。「对吧?」他低头对佳乃露出笑脸。搞不好他的眼睛有问题,不,绝对有问题。

「可是,我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也没问过她是怎么做的。」

「那就试试各种配方?我可以帮忙!」

佳乃拉著暮林厨师服的袖子,抬眼看著他。希实斜眼看向她,忍不住皱起眉头,默默戳了戳弘基的背。正打算吃第二片史多伦的弘基不耐烦地回头看著希实,但随即了然于心,瞥了暮林他们一眼。

暮林和佳乃完全没有察觉希实他们的动静,亲密无间地继续讨论。「虽然你愿意帮忙,但我不像弘基那么会做面包。」「才没有这回事,你一定可以完成的。」「是吗?」「对啊,别忘了还有我可以帮忙啊。」佳乃说著,顺手想要挽住暮林的手。

弘基立刻走过去挡在暮林和佳乃之间,佳乃原本想要触摸暮林的手空虚地悬在空中。希实忍不住在心里做了胜利的手势。弘基,真有你的!干得好!

弘基成功地隔开了他们,但很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最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嗯,那个,该怎么说。对了,你们两个大外行有什么资格谈论面包啊。」

然后,他看了佳乃一眼,冷冷地说:

「外行靠边站,我会做出美和子独特的史多伦面包。」

于是,弘基踏上了制作史多伦的漫长之路。

以前只有弘基会走进美和子的房间。希实并不是好奇心很旺盛的人,并不会想去除了自己房间以外的地方,暮林也从来没有去过。况且,希实根本没看过暮林上过二楼,虽然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只有弘基偶尔会走进美和子的房间,翻找她以前留下的面包食谱,有时候也会打扫整理,或是晒一下被子。希实隐约记得弘基曾经说,没有人进出的房间容易坏。希实觉得弘基对美和子的房间很熟悉。

所以,看到弘基走进美和子的房间,也就是走进希实目前住的房间翻找食谱时,一副好像回到自己家里的表情,希实立刻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在这个房间生活才短短半个月,弘基早就在这里进进出出了。

「……不对,也不是这本。」

弘基嘀咕著,把手上的笔记本丢在地上,然后又在刚才从壁橱里拉出来的纸箱里翻找起来。他正在找美和子可能留下的史多伦面包食谱。

「你那里怎么样?有没有找到感觉很像的?」

弘基回头问,希实露出为难的表情。

「没有,但应该说是我看不懂,有时候写的不是日文。」

希实说著,再度低头看资料。弘基命令希实也帮忙找,但她刚才拿起的每一本资料夹里,搜集的都是用外文记录的内容。

「别担心,如果是食谱,一定会同时附上面包的照片。你只要找附有史多伦面包照片的资料就好。」

弘基快速翻著笔记本说道,希实对他叹了一口气。「好啦,我会找啦,我继续找,这样总可以了吧?」

虽然弘基向暮林宣告要做出美和子独创的史多伦面包,但似乎陷入了瓶颈。

「我原本以为是酒的种类不同,或是香料的比例不一样,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无论我怎么改变,阿暮都一直说,味道不一样,味道不一样。」

最后,弘基得出了一个结论。美和子做的史多伦除了一般的材料以外,一定还加了某种东西。

「听阿暮说的感觉,好像不是香气强弱的问题,而是好像缺少了什么,所以,我猜八成就是这样。」

然而,即使已经找到了方向,要找出新的香味材料却极其困难。暮林在味道方面的表达能力极差,唯一的提示就是「香味不一样」。即使弘基问他到底是怎样的香味,他只会露出为难的表情说,你问我是怎样的香气,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很好闻的味道。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薄荷的味道。

所以,弘基决定找出美和子的食谱来研究。美和子的食谱量很惊人,壁橱内有四个纸箱,书架上有两个。食谱随机地出现在这些纸箱里的资料夹和笔记本中。

「美和子习惯把想到的事统统记下来,并没有固定搜集在哪一本资料夹或是笔记本上,她又不擅长整理。」

找了将近十本笔记本后,弘基这么说道。其实不用弘基说明,希实已经充分感受到美和子随兴的一面。

因为她搜集资料的方式杂乱无章。前面是旅行的笔记,下一页居然记录了飞碟出现的条件,接著又突然出现如何靠两万圆撑过半个月的计画。同一页的角落还会潦草地写上「固定资产税太高了!真火大!」之类的涂鸦。她记录的时候,把日文、英文,还有应该是法文夹杂在一起,字也写得很丑,有时候甚至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文字,让人以为是临终遗言。

她的拍照技术也很差,有时候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导致严重失焦,根本不知道她在拍什么。即使拍得很清晰,也会切掉上半部,或是太偏右了,几乎每张照片都惨不忍睹,所以,如果不仔细确认她拍摄的内容,很难判断是不是史多伦面包。也就是说,每张照片都要花时间辨别。

「……这些真的全都要看吗?」

希实抬头看著架子上的资料架,无力地问。弘基的回答很乾脆。

「当然啊,既然我说要做,就没有退路了。」

希实觉得他的男人气概常常发挥在很奇怪的地方,只能泄气地继续翻著资料夹。虽然她没必要帮忙,但如果不找到食谱,弘基就会一直跑来这个房间。有时候黎明时分,希实睡得正香甜,弘基也能如入无人之境般地闯进来,在书架和壁橱内翻找。所以,只有找到食谱,希实才能安眠,她是为了自身的安宁才协助弘基。

「……咦?这是美和子吗?」

希实发现一张拍立得照片后问弘基。弘基嘀咕著:「我看看,我看看。」探头看著资料夹,露出了笑容。

「对,可能是去亚洲流浪时拍的,你看她的脸晒得那么黑。」

照片上的美和子站在河边,和几个看起来像是渔夫的男人搭著肩膀大笑。那几个渔夫个子都不高,从五官来看,的确像弘基说的,长得像亚洲热带地区的人。褐色的河流很混浊,水面很平静,不知道有没有流动。对岸是一片很浓的绿意,听说热带地区的绿色特别深,所以的确不像是日本。

「她年轻的时候喜欢云游四海。」

弘基乐不可支地说道,希实轻轻「嗯」了一声。虽然找食谱是一件苦差事,但在找资料夹时,可以顺便瞭解美和子这个人。这也是希实愿意协助弘基的原因之一。

「……到海外、流浪。」

美和子并不像弘基形容的那么漂亮。她没有化妆,头发有时候也很不整齐,感觉像是自己剪的,但她的笑容让人感觉很舒服。每张照片中,她都张著嘴,眯著眼睛,笑得很开心。和她一起拍照的人也都面带笑容,甚至感觉是美和子的笑感染了其他人。

原来暮林先生之前喜欢这样的女人。希实望著照片,茫然地想道。美和子的确与总是一脸温和笑容的暮林很匹配,希实可以顺利想像出他们站在一起的模样。

希实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种人真好。对,她忍不住这么想。这种能够开怀大笑的人,可以很自在地和别人搭肩的人,可以感染身边的人一起露出笑容的人真好。希实知道自己个性别扭,但也会向往别人的正面素质。虽然不至于很羡慕,但会忍不住思考自己和那样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异。因为她相信自己身上完全没有这种素质,只有完全相反的素质而已。

希实垂头丧气地翻著资料夹。蓝天的照片、牛在路旁打盹的照片、瑜伽姿势的图、一段感叹燃料税的文字。下一页贴了一张肥胖老女人的照片。一头榛色鬈发,皮肤很白,脸颊红润,粗壮的双臂抱著一个沉重的大锅子。应该是欧美人。她的眼睛是浅灰色,鼻子很高,好像绘本中出现的魔女。她面对镜头露出惊讶的笑容。

「……这个人是谁?」

希实把资料夹递了过去,弘基盯著照片看了一会儿,小声地说,应该是汉娜吧。

「嗯,八成是汉娜。是美和子以前在德国寄宿时的房东。」

他仔细打量著照片,感慨地说:

「原来她以前这么瘦,我见到她的时候更壮……」

弘基的感慨让希实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她已经够丰腴了,之后还更胖?希实惊讶不已,弘基似乎回想起往事,轻轻笑了笑。

「美和子去汉娜家时,她总是准备一桌子的菜,说美和子太瘦了,所以,美和子也尽情地大吃,每次都因为吃太多而吃坏肚子。每次看到她们,我都觉得好像母女在唱双簧。」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即使说了关于她们的笑话,我也没什么感觉。希实心里这么想,冷冷地应了一声:「是喔。」弘基不以为意,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很滑稽,继续说道:

「汉娜也说美和子是她在日本的女儿,她的丈夫战死之后,她一直都孤单一人,所以更有这种感觉吧。」

「……战争?」

「第二次世界大战啊。」

「喔。」或许是因为这个字眼很陌生,希实果然地发出这个声音。第二次世界大战。对喔,德国曾经打过仗。她暗自这么想著,低头看著照片上的汉娜太太,原来她的丈夫死了,她也和战争有关。她心不在焉地这么想著,弘基突然抢走了她手上的资料夹,迅速浏览手上资料夹上的文字。

「——这是史多伦面包的食谱,是汉娜教美和子的……」

听到弘基这么说,希实再度探头看著资料夹,但上面写的不知道是法文还是德文,希实完全看不懂。

「写什么?有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材料?」

希实兴奋地问,弘基手指著文字,说了声:「等一下。」自言自语地把材料念了出来。兰姆酒、葡萄乾、橘皮、柠檬皮、无花果乾、蔓越莓……,都是很普通的材料啊。杏仁、美洲胡桃、核桃可加可不加,肉桂、肉豆蔻、胡椒、小豆蔻、香草……。怎么?香料也很普通啊。当他看到最后一行字时,皱了皱眉头。

「……什么意思啊。」

「什么?写了什么?」

希实问。弘基缓缓偏著头,皱著眉头念出了声音。

「爱。」

希实听不懂,立刻追问:

「啊?那是什么?」

弘基不耐烦地抓著头回答:

「已经说啦,就是爱啊,爱啊。」

「爱?」

「对,上面写著,加入少许爱。」

「……什么?」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弘基始终抱著手臂,盯著那个「爱」字。希实忍不住问他,该不会有名叫爱的食材吧?弘基皱著眉头粗暴地回答,怎么可能有?白痴。然后,把资料夹塞给希实,走回纸箱旁。

「又回到起点了。赶快统统找一遍。」

这天虽然找遍了房间内所有的资料夹,却没有找到想要的资料。弘基眉头紧锁,嘴里不停地念著:「爱、爱」,走出了房间。希实目送著弘基的背影,精疲力尽地坐在床上。

「……唉,眼睛都花了。」

希实按著眼皮,不由地试著推理爱是什么,但心情很快就恶劣起来,她放弃了思考。

母亲一次又一次因为爱而身心受创,对希实来说,爱只是难以理解的激情。

即将开店营业时,希实正在房间内写功课,佳乃突然闯了进来。

「希实,有一封奇怪的信。」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在广告单中,有一封寄给希实的信,信封上没有留寄件人的名字,佳乃有点担心这封来路不明的信。

「……没问题吗?要不要我帮你处理掉?」

为什么要处理掉?希实露出不解的表情,佳乃说了一大堆理由。因为里面可能装了美工刀、爆裂物,甚至可能有不好的细菌。听到她这么说,希实无言以对。这个人怎么会有这种联想?也越来越怀疑她了。莫非她曾经干过这种勾当?

希实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谁寄来的信,所以,她一把抢了过来。

「谢、谢谢!我没事,不用担心!」

佳乃看著她,说了声:「那就好」就下楼了,但似乎仍然不太放心。希实看著她离开后,终于拆了信。

果然没有猜错,是母亲寄来的。这是她失踪七个多月后第一次和希实联络。

以「渐入严寒,伏维自爱」开头的整封信都让希实越看越火大。虽然下周就十二月了,风也开始有了寒意,每天早上都很冷,都不太想离开被窝。

但无论如何,还不到严寒的季节啊。一个当母亲的人,连这种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吗?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可以这么无知?你不是已经三十七岁了吗?希实差一点把信丢到一旁,但还是耐著性子,继续看了下去。算了,别天真了,有常识的母亲怎么可能把十七岁的女儿丢给外人,自己神隐闹失踪。要求她具备常识,简直是缘木求鱼。对这种母亲没什么好期待的。但是,接下来的内容让希实越看越气。

「希实,最近还好吗?你和姊姊相处得愉快吗?她人很好,我相信一定没问题的。妈妈也很好,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她还好意思说啊。希实忍不住咂了嘴。姊姊死了,姊夫是打著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人,所以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丢下女儿不管,竟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而且,母亲在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希实忍不住怀疑自己看错了。照片上,她和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依偎在一起。正如母亲在信上所说的,从她的笑容中,的确可以看出她过得很开心。她当然开心啰,因为她似乎钓到了大鱼。

「照片中的这一位是妈妈新交的男朋友,有没有吓一跳?当然吓了一大跳吧?妈妈自己也吓到了!因为我竟然结交了一个医生男朋友。哇!掌声鼓励!妈妈终于有了幸福的预感△」

看到这里,希实终于恍然大悟。母亲当初就是为了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所以才拋下自己。母亲就是这种女人。在她的人生中,恋爱是胜于一切的优先事项,她可以为了恋爱做任何事。她八成没有对那个年轻男友说,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当希实接著往下看时,果然证实了前一刻的猜测。

「妈妈虽然很想把现在的住址告诉你,只是有一个小问题,因为妈妈还没有把你的事告诉他。我跟你说喔,我骗他说我二十九岁、单身,所以,假如你回信给我,不就会穿帮了吗?所以,妈妈目前住的地方暂时要保密△」

这个女人太厚颜无耻了。希实用颤抖的手抓著信,脸颊抽搐著。二十九岁的单身女郎?那个男人会相信她的鬼话也有问题。

这封信的最后更莫名其妙了。

「希实,你很坚强,妈妈相信,即使妈妈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要加油喔。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加油的。那就这样啰,拜拜。母字△」

这个人是白痴喔。另一个世界通常是指死后的世界——。希实已经不想生气,而是感到无力。她再度看了一眼信中所附的照片,想要再次确认刚才只瞄了一眼的那个男人。

站在母亲身旁的男人看起来是一个耿直的年轻人。一头黑发,胡子很浓,脸颊和下巴都可以看到胡碴的痕迹。两道浓眉下的鼻子很挺,让人联想到柴犬。看起来还不错。希实心想。如果可以勾搭到这个男人,母亲的确是钓到大鱼了。

被母亲紧紧依偎的他虽然露出了笑容,但感觉像是在苦笑。和女人站在一起时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十之八九并不爱那个女人。希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却曾经多次见过母亲的男朋友。这两个人的感情恐怕岌岌可危……。

当她内心浮现这个疑问的同时,背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啊哟哟,这两个人快完蛋了。」

苏菲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希实的背后,探头看著照片。

「苏菲亚……」

希实最后一次见到苏菲亚至今已经一个月了。之后,苏菲亚曾经多次发简讯给她,怨叹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去店里玩,所以很久没见到她。也许是因为好久不见的关系,苏菲亚比之前更美,也比之前更壮硕了。只要苏菲亚不开口说话,会觉得她是一个个头高大的美女,但一旦开口就会露馅儿。她原本是男人这件事马上就会露出马脚,喔,不对,她现在是女人。

你怎么会来这里?希实问。苏菲亚举起马克杯,嘟起了嘴。「我难得有空,想来这里的内用区吃面包,没想到座位全满了。我忍不住抱怨,简直难以置信。结果,弘基叫我来你房间坐坐。」听到苏菲亚转述弘基的话,希实忍不住一肚子火。弘基这个家伙老是给我找麻烦。

苏菲亚当然不可能察觉希实内心的想法,再度低头看著照片。她手上的马克杯不断飘散出咖啡的香味。

「从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们的关系撑不过一个月,不,搞不好连半个月都很危险。」

希实听了,觉得自己前一刻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但还是忍不住向苏菲亚确认,她怎么会知道。苏菲亚用浑厚的男低音断言: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女人的直觉。」

原来是女人的直觉。希实歪著头仰望著苏菲亚,评估著她的直觉,苏菲亚丝毫不在意希实的视线,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

「对了,收银台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招呼客人的时候扭腰摆臀的,很想叫她不要对客人拋什么媚眼。」

苏菲亚气鼓鼓地说著,坐在床上,咬了一口另一只手上的可颂面包,跺著脚大声叫了起来。

「啊~,太好吃了!我一直想吃这个~。」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人间美味极品啊。她有时候说的话好像老人家。苏菲亚的可颂欲望似乎暂时得到了满足,再度低头看希实手上的照片,问希实,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妈?希实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苏菲亚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你们长得很像啊。

很像?我和我妈?希实仔细打量著照片,忍不住偏著头。「我从来不觉得我们长得像。」苏菲亚又笑著说:「这种事,通常都是当局者迷啊。」

「我妈好像恋爱了。」

希实说,苏菲亚点点头。

「那当然,因为她还很年轻。」

「但她已经三十七岁了。」

希实皱著眉头,苏菲亚也对她皱起了眉头。

「啊哟,那和我同年啊。三十七岁也要恋爱啊,也要让我们谈恋爱啊。」

苏菲亚好像在唱歌般说道。听她这么一说,希实暗自觉得有道理。因为苏菲亚虽然三十七岁了,但似乎和自己的年龄并没有差太多。

「……我觉得我妈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寻找自己的归宿,让人觉得很烦。她会因为交往的对象改变自己的生活,甚至把我这个女儿弃之不顾,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像是小孩子,完全缺乏身为人母的自觉。」

希实抱怨著,苏菲亚频频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后小声地说:

「你妈一定很寂寞。」

「是这样吗?」

「如果父母很寂寞,当他们的孩子就很辛苦。」

「……是这样吗?」

听到希实的回答,苏菲亚把手上的马克杯和可颂轻轻放在桌上,转过身来面对希实张开双手。

「来吧?」

「啊?」

「你可以叫我妈妈。」

不,被这么粗壮的手臂抱在怀里,我一定会叫爸爸。希实心里这么想,但还是鞠了一躬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苏菲亚遗憾地垂著眉毛,耸了耸肩说:「是吗?你不必跟我客气嘛。」然后,再度拿起可颂,大口咬了起来。

「对了,希实,新来的女人没问题吗?我感觉不太妙。」

苏菲亚一边咀嚼著可颂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吗!」希实觉得终于遇到了知音。苏菲亚的女人直觉很强,搞不好看出那个女人哪里可疑。「我也这么觉得!她是弘基的前女友,说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就搬进来了,在店里的时候,对每个人都表现出一副熟络的样子,我就觉得她很可疑……!」希实激动地大声说道。

苏菲亚点著头说:「我瞭解你的感觉,」她咕噜咕噜地喝著咖啡,「她居然和我的阿暮卿卿我我!」

原来她是在说这件事。希实有点不以为然,但也有点焦急。原来别人也觉得那两个人卿卿我我。

「阿暮的太太也死了一年多了,当周围渐渐安定下来之后,也是他精神上最痛苦的时候。这种时候,那种女人出现在他周围,如果不是超级正人君子,很容易就晕船了。」

苏菲亚的说明让希实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暮林虽然看起来像正人君子,但私底下到底是不是呢?况且,怎样才算正人君子?男人晕船的话会怎么样?希实为这些问题烦恼不已,苏菲亚探头看著脚底下根本看不到的厨房继续说道:

「那种女人很危险,」苏菲亚压低了嗓门,注视著看不见的情敌说,「会迷惑男人。」

苏菲亚说得没错,危险很快就出现了。

那天,希实在学校和班导师面谈,比平时更晚回家。

面谈的内容不外乎讨论目前的成绩和未来的方向。之前期中考时,希实的成绩是高中入学以来最差的一次,但最近的小考成绩逐渐进步,所以,班导师的指导内容也不痛不痒,只说希望她不要松懈,继续努力。至于未来的方向,希实的志愿仍然是四所国立大学,班导师对这件事并没有多说什么。总之,就是要求她在各方面都继续努力。

她回到烘焙坊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最近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希实看著道路前方的夕阳,悠然地这么想道。

有一个男人正背对著夕阳站在那里。因为逆光太强,一开始还分不清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站在烘焙坊旁的电线杆前,静静地抽著菸。他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散发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他把菸灰弹在携带型菸灰缸里,看起来是一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他站在那里看著来往的行人,似乎正在等人。

希实经过他面前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再加上天气很冷,她只想赶快回到店里暖和一下。这时,男人把香菸在携带型菸灰缸捺熄后,走向希实。

「小妹妹,你是这家店的人吗?」

男人说话的方式好像在对小孩子说话,搞不清楚他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既像是对人生感到疲惫的二十多岁,又好像是保养得宜的四十多岁,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深,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梳。希实随口应了一句。

「……嗯,对啊,算是吧。」

「太好了。」男人小声地说,并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突然把手机画面递到希实的面前。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男人递过来的手机上显示的是佳乃的照片,她对著镜头笑得很灿烂。希实注视著照片,努力保持面不改色。

「……呃,那个,有点看不清楚。」

希实在敷衍的同时拚命思考,可以说认识她吗?于是,她下定决心说:

「不认识,她怎么了?」

听到希实的回答,男人脸上扫过一抹愁云,眼露出不满之色,但希实还是努力保持惊讶的表情。假装不知道是小孩子的特权。男人对希实的回答信以为真,把手机放进胸前的口袋时向她解释说:

「她是叔叔的未婚妻,突然失踪了,所以叔叔正在找她。」

什么?未婚妻?希实内心慌乱起来,但还是故作天真地回答:「是喔。」如果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慌乱,就会遭到怀疑。于是,希实挤出笑容说: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希望可以赶快找到她。」

男人深有感慨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希望。」

说完,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这样也可以避免有下一位被害人出现。」

被害人!听到这个字眼,希实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不小心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转念一想,听到这种话,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无妨。希实不再掩饰内心的慌乱问:

「被害人是什么意思?」

男人缓缓把手举到太阳穴的位置,好像在缓解头痛,小声地说:

「……有点像是结婚诈欺。」

希实立刻在脑海中把几个词汇串联起来。结婚登记申请表、不能用的钱、好色的男人、看起来有点危险的未婚夫,还有身为经营者,目前是鳏夫的暮林,名叫佳乃的女骗子整天黏著暮林不放。

喔,难怪,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暮林先生,真是危在旦夕啊!

确认男人走远后,希实冲进店里,暮林和弘基已经来上班了。他们换好了厨师服,正在厨房讨论事情,听到牛铃慌乱的铃声,同时转头看向店内。一看到希实,暮林露出了笑容,弘基发出冷笑声。

「希实,回来啦,你来得正好。」

暮林面带微笑说完,向希实招著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骗子的魔爪,居然露出这么毫无防备的笑容。希实急忙走向厨房,这时,店门又打开了。回头一看,女骗子,不,是佳乃走了进来,斑目和在她周围转来转去的木灵也一起跟了进来。

「希实,你回来啦。」

佳乃露出迷人的笑容说道。斑目和木灵也跟著说:「你回来啦。」

「我们刚才去了胡萝卜塔,希实,你也知道吧?就是车站前那个。」

「我不知道。」希实冷冷地回答,但佳乃完全没有察觉到希实的不悦,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斑目先生说,那里有一个展望台。我第一次上去,发现在展望台上看夕阳实在太美了。希实,如果你没去过,下次我们一起去。」

佳乃说话的声音像银铃,斑目露出陶醉的笑容,但希实的焦躁已经到了极点。这个女人光招惹暮林先生还不够,连斑目都不放过吗?

「这种事不重要,佳乃小姐,你是不是……!」

希实原本想问她是不是爱情骗子,但发现了斑目的锐利眼神,就把话吞了下去。斑目眯起眼睛,好像在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般看著希实。斑目的举动让希实有点退缩。斑目,你吃错药了吗?我只不过想问她,你就这么对待我?我原本还想帮你呢!

希实拉著佳乃的手臂,小声地对佳乃咬耳朵,以免被斑目听到。

「刚才有一个奇怪的男人来店里。」

听到希实这么说,佳乃也压低嗓门问:「男人?喔?是谁啊?」佳乃一派轻松地问,希实只好把话挑明了。

「——他说是你的未婚夫。」

佳乃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虽然她的嘴角还带著笑容,但眼睛没有笑。希实捕捉到这一幕,在内心确信,这个人果然有问题。

希实正想追问她:「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但她还来不及开口,厨房内就传来弘基的声音。

「喂!你们在干么?少说废话,大家快来吧。」

听到弘基的声音,希实回头看向厨房,弘基举起一个白色的椭圆形物体。木灵看了,兴奋地叫了起来:

「史多伦面包!」

然后,他咻的一声,冲进了厨房。佳乃毫不犹豫地跟著木灵走进厨房。哇,该不会要试吃吧?斑目也不加思索地跟在佳乃身后。太棒了,是史多伦面包。留在原地的希实一时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一起走进厨房。算了,暂时休战,先把怒气收起来。没关系,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晚一点再问她就好。

「好,大家都到齐了,我终于完成了美和子独创的史多伦面包,所以先请大家来试吃一下。」

在众人的围观下,弘基卡沙卡沙地把史多伦面包切片。从外表来看,和上次的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知道那是什么食材了吗?」

希实问道,弘基露出了无敌的笑容,然后把切好的史多伦递到众人面前。

「当然啦,少许爱,不是吗?我加进去了。」

我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食材。希实闷闷不乐地把手伸向盘子,木灵、斑目、佳乃和暮林也接二连三地拿了一片史多伦面包。

「太赞了!真香啊,太好吃了!」

木灵把一整片面包全都放进嘴里,立刻发表了感想。弘基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用力摸著木灵的头说,「喔,那就太好了。」

希实也咬了一小口,确认了香味。味道的确和上次的史多伦不太一样,有点甜,又有淡淡的特殊香气。

「好像有一点药的味道。」

斑目也发表了他的感想。

「有加……花草吗?」

听到斑目发问,弘基开心地点著头。

「答对了!也许说是香料更正确,不过,八九不离十了,斑目,你真厉害,竟然能够吃出两者的差异。」

原来是香料的气味。希实咬著剩下的史多伦,再度品尝这种香气。没错,的确有点像药味,只是点缀而已,味道并没有太强烈,似有若无,却让面包吃起来更有层次。

「这种香料叫葛缕子,不过,我使用的是葛缕子的种子,这是欧洲自古以来使用的香料,经常加进裸麦面包,甜味中带一点点苦,日本也有产这种植物,叫做姬茴香……」

斑目听了弘基的解释,「啊!」地叫了一声,「我知道!开白色的小花,是水芹科二年生的草本植物。」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希实惊讶地问,斑目得意地挺起胸膛回答:

「我以前写过两小时的电视剧,剧名叫『指宿汤烟雾杀人事件,根据留在现场的姬茴香的花,揭露往事的真相时,爱将毁于爱的手中』,反正是一出名字长得要命的作品,当时,我曾经仔细调查过花的资料。据说是欧洲自古以来常用的香料,尤其是德国人,很爱使用这种香料。」

听完斑目长篇大论的说明,这次轮到希实「啊!」地惊叫起来。

「德国人经常使用这种香料,莫非汉娜太太也……?」

希实还没说完,弘基用鼻子哼哼地笑著点了点头。

「我们很合得来嘛,我也是这么推理的。当然,一般在做史多伦面包时并没有加这种香料,但葛缕子经常用在面包和点心上,我试了之后,觉得味道并不坏。」

斑目点著头说:

「原来如此,不过,在史多伦面包里加葛缕子,应该有更深奥的意义。」

弘基再度点著头。

「没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到可能是葛缕子。」

他们说著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希实忍不住插了嘴。因为如果不及时打断他们,他们很可能沉醉在两个人的世界中继续讨论下去。

「什么意思?为什么葛缕子有深奥的意义?」

「那就恕我献丑一下,」听到希实的疑问,斑目得意地说:「自古以来,葛缕子不仅可以提味和增加香气,据说还有特别的功效。」

「特别的功效?」

「对,据说可以避免魔女靠近,或是用来制作媚药。」

所以,在史多伦面包中加葛缕子是为了这种功效吗?弘基频频点头,接著说道:

「关于葛缕子,还流传了很多其他的故事。比方说,可以让人或事物结合,或是把葛缕子放在重要的东西里,就不会遗失,还有……」

弘基说话时看著暮林,希实也跟著看向暮林。

「保佑不会和重要的人分开。」

暮林听著弘基的话,默默地把史多伦面包送进嘴里,嘴角一如往常带著笑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所以,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史多伦面包是否和美和子做的一样。弘基仍然淡淡地继续说道:

「因为以前到处都有饥荒、暴动和战争,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辛苦,所以,就会在身边的东西中寄托自己的愿望。至少这是汉娜的希望,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希实突然想起来汉娜太太的丈夫因为在战争中死了,所以才把美和子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于是我想到,也许美和子也和汉娜一样,有相同的愿望。因为某人整天在国外工作,在很多危险的地方飞来飞去。」

被弘基这么一提醒,希实恍然大悟。喔,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猜想她才会在史多伦面包里加了葛缕子,希望和某人不要再分离。」

原来这就是美和子在食谱上写的「少许爱」。

暮林默默啃著史多伦,弘基探头看著他的脸,轻轻笑了笑问:

「怎么样?阿暮,跟美和子的史多伦味道一样吗?」

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暮林笑开了怀,用力点著头。

「——对,没错,」

希实觉得暮林先生可能早就知道了。

「这就是美和子的史多伦面包。」

暮林先生早就知道,美和子的史多伦面包里藏了满满的、甜蜜的爱。

烘焙坊打烊的黎明之后,佳乃走进希实的房间。

「希实,谢谢你。」

佳乃说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昨天真的很感谢你。」

已经睡著的希实被她吵醒后,只能起身坐在床上,拚命想要张开眼睛,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回应她。

「……谢、什么、啊?」

佳乃完全不理会希实硬生生被她吵醒了,把身体探向床的方向,激动地说:

「就是昨天来店里的那个男人的事啊!你不是没有告诉他我的事吗?我昨天就应该谢谢你,但因为忙来忙去,一直找不到机会。真的很感谢你!」

佳乃说著,握住希实的手用力摇了起来。希实的上半身也跟著晃动起来,原本昏沉沉的脑袋也渐渐被她摇醒了。

「……我并不是为了你隐瞒……」

希实说。

但佳乃回答:「这也没有关系!反正结果都一样好!」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个男人如果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用强硬手段把我带走。他就是这种人,完全无法沟通……」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才不是呢!是他一厢情愿!我们甚至没有交往。」

佳乃极力解释,她的脸的确有点苍白,看到她的样子,希实开始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疑问。她不是爱情骗子吗?难道真的只是八面玲珑,对每个人都卖弄风骚而已?

「当然,我可能也要负一点责任。我以前就很容易让男人产生误会,只是那个男人太夸张了,到处跟别人说我利用结婚诈欺……」

听到她这么说,希实忍不住点头。

「……他也这么对我说。」

「他果然这么说,」佳乃叹了一口气,「太过分了,真让人伤透脑筋。」

「……真的没这回事吗?」

「我可以对上天发誓,真的没有。」

说著,她朝著天上画著十字,但希实仍然用怀疑的眼光看著她。

「……那你为什么找上暮林先生?」

佳乃听了,拚命眨著眼睛,最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说我勾引阳介?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用这种眼光看他!」

希实仍然无法释怀,继续质问:

「你不是一下子抱他,一下子又搂他吗?他早上去宅配时,你也跟著一起去;他练习做面包时,你也都黏著他,还说了很多挑逗的话。」

佳乃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似乎才终于理解希实说的意思,「喔,原来你是说这些。」她再度对著希实鞠躬道歉。

「阳介是你的姊夫,所以你才会这么担心。真的很对不起,但这真的是误会……」

佳乃开始解释她喜欢和暮林在一起的理由。

「不瞒你说,我父母的感情很不好,所以,听阳介说他的事,我觉得很新鲜也很开心。」

佳乃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因为阳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整天都在聊他太太,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这么爱他的太太,让我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所以我常常和他在一起,但在其他人眼中,或许会觉得我在勾引他。真的很对不起!」

看著佳乃低头道歉的样子,希实越来越无法瞭解她的真心。她说的是实话吗?即使她在暮林先生的事上说的是事实,但那些钱——。

但是,佳乃仍然不理会始终无法释怀的希实,一脸笑容灿烂地说:

「你不用这么担心啦,阳介不会那么容易被女人勾引。不会有问题的,葛缕子的效果完全奏了效。」

「什么意思?」希实问。佳乃耸了耸肩,带著愉快的表情说:

「就是他太太特制的,加在史多伦面包里的香料啊,不是说,具有抗拒魔女效果之类的吗?」

「喔。」听她这么解释,希实点了点头。原来她知道自己是魔女。

佳乃没有察觉希实的感想,继续说道:

「不是说,只要把葛缕子藏在重要的事物上,就不会遗失吗?所以,我想阳介的太太不会失去他。」

希实用沉默回答了佳乃的解释,佳乃并不在意希实的沉默,一脸陶醉地喋喋不休,说阳介和他太太一定是很特别的夫妻,然后,又说了很多从暮林口中听说的事。

比方说,暮林与美和子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交往十年后结了婚。交往期间,他们几乎都分隔两地,但曾经在这里一起住过几个月。

「阳介说他至今仍然无法上来二楼。一楼的店面和厨房是他在国外工作时改建的,所以勉强可以克服,但二楼还保持原来的样子。因为有太多关于他太太的回忆,他很害怕,至今仍然不敢上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希实恍然大悟,但还是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附和著,佳乃自顾自开心地说了下去。

「烘焙坊会在深夜营业,好像也是他太太的意思。阳介也不太清楚理由,总之,他太太曾经说,要在这里开一家深夜烘焙坊。虽然阳介的体质属于天一黑,就想睡觉的类型,但还是努力在深夜营业。」

「是喔,」希实再度附和道,「我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你之前从来没有看过阳介打瞌睡吗?」佳乃继续说著,「有时候打烊后,阳介会在厨房打瞌睡,因为对他来说,整晚都不睡觉实在太累了。他睡著时,会叫他太太的名字。虽然只有偶尔而已,但他在叫他太太名字的时候,都会带著哭腔。」

听到佳乃的话,希实又想起夏天的事。蝉鸣。西沉的夕阳。身穿浴衣的少女经过。隐约传来庙会的音乐声。暮林突然流泪的脸庞。

当时,希实很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感到不安,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这些想法可能都是自己太自恋了。

佳乃在沉默不语的希实身旁小声地说:

「我觉得暮林夫妇就像花语代表的意义。」

「什么意思?」希实问。

佳乃笑著静静地说:

「——执著的爱。」

「啊?」

「斑目先生说,那是姬茴香的花语。」

「喔。」希实听了,微微低下头。

对啊,我知道。

暮林先生是想到他太太,所以才会哭。

那是为美和子而流的泪。

成功地骗到她了吗?

希实陷入了沉默。她看著希实的脸庞,冷静地思考著。然后趁希实不备,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应该没问题吧,因为眼前的希实忘了对自己的质疑,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暮林身上,自己成功地诱导她转移了焦点。没想到她那么单纯,还是说,十七岁的女孩都是这样?对啊,我离十七岁已经很遥远了,不过,我的十七岁也很快乐。

她对希实说了谎,但大致说的都是事实。她如实说出了暮林告诉她的事,暮林在厨房打瞌睡,呼唤妻子的名字也是事实,也因此打动了她,她更佩服不时谈论妻子的暮林,甚至很羡慕他的妻子。只不过我对阳介不感兴趣,啊哈。她暗自对自己说。

她在谈到自己的家人时,也没有说谎。她十七岁时,父母离了婚。虽然父母曾经感情很好,但感情不好的时期更令她印象深刻,她告诉希实的那些事也算是事实。说谎的时候,必须在谎言中结合真实的事。这是她一向的坚持,所以,这次说谎时,也结合了很多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在其他部分说了谎。

话说回来,当初来投靠弘基实在太聪明了。虽然当时是在情急之下做了这个决定,没想到我能够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暮林烘焙坊的环境可圈可点。暮林很温柔体贴,这里的客人也都是好人。住在隔壁的希实虽然态度很冷淡,但对自己很宽容,看起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生,个性也很单纯。弘基虽然一开始拒人千里,没想到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没想到他现在变得这么出色。虽然之前就知道他是面包师,但完全无法想像他变成这么认真工作的男人。

想当年,他是那么坏的男生。她忍不住回想起往事。

读中学时,他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不良少年。除了素行不良,更因为他外型出色,所以,比普通的不良少年更引人注意。即使忽略相貌,全身散发出怒气的他也魅力十足。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边的女友三天两头在换人。在其他中学生眼中,他是一个很早熟的小孩。不光是弘基,他和他周围的那票狐群狗党都很早熟。虽然当时完全搞不懂其中的原因,但佳乃现在隐约瞭解,也许他们生活的世界不允许他们继续当小孩子。

小孩子的世界中也有大人,彼此的力量关系显而易见。那些不良少年无法无天,其他人面对他们的暴力也不敢吭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时候是弘基那种少年最理想的时代,因为他们之后的人生将画对重重困难。

当生活环境要求他们这些小孩不得不长大时,就代表没有人帮助他们,也没有人保护他们,反而轻视他们、抢走原本属于他们的资源,让他们对人生感到疲惫。这是她根据至今为止的人生经验所得出的一点结论。

所以,她之前认定弘基的人生一定惨不忍睹,也许在泥沼中拚命挣扎。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弘基目前的处境和泥沼完全沾不上边。三年前,她在书店翻杂志时,看到了弘基的身影。那本杂志报导他是年轻的天才面包师,在一家名店工作。当年的不良少年穿了一身纯白的厨师服,捧著面包,露出爽朗的笑容。佳乃来暮林烘焙坊之前,以为是弘基长得帅气,所以老板雇用他来招揽客人,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那是天大的误会。弘基在暮林烘焙坊的表现很出色,他太耀眼了,甚至让堕落天使难以靠近。

话说回来,弘基以前就是一个很有光芒的男生,也许对自己来说,他注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他才不是好不容易爬出泥沼,他原本就是天之骄子。

楼下传来轻微的动静,弘基可能正在整理厨房。虽然弘基依然毒舌,态度也很差,但在工作上一丝不苟。

她看著脚下悄悄地思考,弘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他会伸出救援的手,拉已经堕落的我一把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