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
伊莉莎白手里拿着刀叉,满面笑容。
那是棹人第一次看到的没有一丁点邪恶的笑容。令人背脊起鸡皮疙瘩的异常状况。而且不只这样,除了她,连餐桌都产生了种种变化。
长桌上面换了唐草图案的厚重新桌布,还有好好浆过。无人的座位前方也装饰着色彩鲜艳的花朵,交互排列的金银烛台确实点着火,沉稳的光芒照亮无数银器。
而且餐盘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功夫菜,飘散出香气。
猪头肉冻佐甜面包、引出清爽酸味的肠子沙拉、羊胃蔬菜汤、烤成金黄色的牛肉腰子派,还有肥鹅肝酱。
然后,甜点则是将苹果薄片如花朵般铺满的水果塔。
伊莉莎白一个接一个大口吞下刚做好的料理,眼睛甚至夸张地浮现感动的泪水。
「好吃,好吃啊,真是太棒了!真的很美味!我要褒奖你喔,人偶啊!」
「能合棹人大人的主人伊莉莎白大人的胃口,我感到很光荣。」
机械人偶清纯地随侍在她身旁,那对翠绿眼眸盈满温柔光采,嘴角则是浮现稳重微笑。她身穿裙子很长的经典女佣服,甚至戴了可爱的女佣帽,这副模样就像长年在这座城堡工作的女服务员。
实在看不出她跟昨天猛袭而来的东西是同一人。
虽然还有一点害怕,棹人怯生生地向她搭话。
「你不只会战斗,也能做料理啊?」
「是的,我的自我记录装置里头除了战斗情报,也记载了数千项食谱等能派上用场的技术。从料理到打扫,游戏对手到夜晚的床伴,随时都能做好准备,完美地实现棹人大人的愿望喔。」
「不不不,这种事就免了。服务过度周到会让人觉得有点那个。」
棹人不断摇着手掌。与这具人偶相处时,他无论如何都会经常感到困惑。他如此回答后,人偶用仿佛能看见狗耳与尾巴丧气地下垂的劲道垮下双肩。
「是吗?如果您改变主意,请随时告知我唷。这副身躯是棹人大人的所有物,让您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心所欲地使用,对我来说才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任何地点……呃,也就是说在外面也行?」
「当然,在外面也行!」
「你们在说什么啊?」
伊莉莎白咬碎切得很大块的酥脆的派,然后发出傻眼的声音。享受完香脆酥皮的爽快口感与肉脏富有野性风味的复杂甜味后,她用完了餐点。
她用餐巾仔细擦拭嘴角,然后望向人偶赞赏她的工作成果。
「唔,余那个笨蛋执事启动你的时候,余以为只能将你与他一起破坏掉,结果你的料理技术很了得嘛。不幸中的大幸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喔。开心吧,棹人,你的性命平安无事地延长了。」
「我想都没想过自己差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杀掉耶。」
「也就是说,我帮上了棹人大人的忙吧?感谢您,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我很幸福!」
「那么,就让你当余的随从之一。不,余认为这时要尊重你的意志,以余之随从的随从的身分,郑重地接纳你才对……棹人啊,替这家伙取名字。」
「名字?」
「你啊,别每件事都在发呆好吗?名字是万物必须之物吧。连自己的所有物都无法用名字称呼的话,不是很不方便吗?」
「不,我不打算把她当成所有物耶。毕竟就算是人偶,她也是女孩子啊。」
棹人如此说道后,有如铃鼓般摇了头。将跟人类几乎没有两样的存在当成所有物,对他而言负担太大了。不过人偶却生气地鼓起双颊,握住两个粉拳向前踏出一步。
她嘟起可爱的嘴唇,拼命如此诉说:
「虽然无礼,还是恕我直言。我已经是棹人大人的所有物了。打从您指定我为『恋人』的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我就是棹人大人永远的恋人、伴侣、士兵、武器、玩物以及性爱道具。这副身躯在何时何地都只属于棹人大人一个人,请您务必不要忘记这件事。」
「知、知道了啦,所以请你控制一下这种太过火的发言好吗?嗯,总之不管如何,确实想要一个名字啊……呃——」
棹人按住额头思考。他拼命在记忆中搜索可以用来当作参考的情报。然而,以往他从未有过替人或是动物取名字的经验,他被允许交往的对象也极为有限。脑海虽然浮现数个曾待过父亲身旁的女人,棹人却丝毫不想参考那些名字。替他做布丁的女性最后也离去了。
就在此时,棹人忽然想起用脸颊摩擦掌心的轻柔感触。
(……啊,这么一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无条件恋慕我的家伙。)
纯白色小狗的身影浮现在记忆之中。养在附近的那只母幼犬很黏棹人,每次棹人造访时,它都会摇着尾巴舔去他的泪水。虽然只能在下次搬家前的短暂时光跟她一起玩,不过棹人认为这样很不错。因为他父亲是仅仅得知小狗跟儿子很要好就有可能绑架小狗将它残酷杀死的人类。
那只小狗很温柔,是个好孩子,下垂的大眼睛跟这具人偶也有点相似。
棹人虽然感到烦恼,仍是想起狗的名字,然后开了口。
「『小雏』……就叫『小雏』如何?」
「总觉得有够随便,而且还是临时起意取的名字啊。」
「我、我可是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思考过喔!」
「不愧是棹人大人!我认为这是一个胜过天地间所有人类亚人兽人幻兽诸神的名字!非常感谢您,我从今而后就自称为小雏喽?小雏……小雏,我是小雏。这是棹人大人帮我取的名字……咯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小雏略微诡异地抖着双肩,似乎很开心,不过反应有些恐怖。
替小雏取完名字后,「肉贩」刚好现身。伊莉莎白从他那边买下大量内脏后,将它们交给小雏。在这段期间,棹人将餐具一一叠至手臂上。
有了做菜高手后,聊起来似乎也变得特别带劲,「肉贩」向开心说着话的伊莉莎白行礼,棹人跟小雏则是前往厨房。
到了厨房后,棹人将用过的餐具搬到清洗处。小雏用从「肉贩」那边收下来的内脏,立刻开始替晚餐备料。
小雏毫无迟疑地将预定要用的调味料瓶子排到料理台上,棹人开口对这样的她搭话。
「欸,这些调味料,你每一瓶都清楚是什么味道吗?」
「是的,因为这世界现存的调味料几乎都完成了登录。还有因时间经过而产生的劣化以及制造过程中的微妙味道变化,我也能借由气味分析,所以能适当地改变用量喔。」
「原来如此,小雏真厉害呢。」
棹人率直地点点头表示佩服。小雏羞答答地扭动身躯,脸也红了。
「承蒙夸奖,我感到很光荣。对了,那个——棹人大人喜欢吃怎样的料理呢?」
「……嗯,应该说我对吃并没有特别讲究的地方吧。只要没有腐坏或下毒又可以食用,吃什么都无所谓吧?」
毕竟棹人生前的饮食生活就是这样,只要能安全地食用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棹人极随便地如此回应后,小雏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那么,我会用自己的味道好好努力,让棹人大人觉得好吃。然后,如果……说这种话实在很冒昧,如果有一天棹人大人觉得我的料理就是您喜欢的风味……啊啊,得到如此荣耀的那一天,小雏我就算死亦无憾了!」
「小雏冷静啊,我不希望你因为这种事而死。」
「我明白了!我会永远活下去!」
小雏红着脸点头。她扭来扭去,说着:「怎么这样,居然叫我一直待在您身边。棹人大人真是的。」棹人望着上下摇晃的丰满胸部,感到有些困扰。然而在这个有如地牢充满封闭感的厨房里,棹人一直是孤身一人。
(总之不管怎样,有说话的对象感觉还是很疗愈呢。)
棹人「嗯嗯」的点头后扭开洗碗槽的水龙头。城堡的水管线路与拥有水精灵Undine的贮水库连接在一起。虽然不会流出热水有时令人难受,不过水想开多久就能开多久仍是值得感恩。
他用冷水清洗餐具,小雏在他旁边转菜刀,然后开始处理内脏。内脏不需要的部位瞬间被拿掉,然后分切为适当的大小。或许是考虑到要将肉的损伤控制在最低限度,菜刀的切口既锐利又漂亮。
棹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望着极上乘的刀工。就在此时,伊莉莎白的声音传来。
「执事,执事!」
「……」
「棹人!」
「啰嗦,干嘛啦!」
棹人留下依然湿答答的餐具,拜托小雏善后接着跑了起来。
他以为伊莉莎白一定会在王座大厅,结果她还是留在饭厅那边。
打开门后,发现她坐在猫脚椅上摇晃着红酒,一边不开心地跷脚。在她面前,刚才「肉贩」的座位上坐了一名新客人。
「这个讨厌的男人说他有话要跟你讲。」
「嗨,初次见面……你是濑名棹人吧?」
那儿有一名身穿黑色神父服,轮廓深邃、金发碧眼的男人。
男人眯起令人联想到山羊,看起来很仁慈的眼眸。那张有些可疑的脸庞让棹人心中浮现令背脊寒毛直竖的讨厌预感。就在此时,他发现男人用听起来确实像是汉字,字正腔圆的发音叫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否察觉到棹人的不安,男人光明正大地开了口。
「我叫库尔雷斯·雷·法温多,是教会的人,希望能够听听你个人的说法。」
***
「……………………………………………………啥?」
「伊莉莎白,他不愧是你的随从呢,态度跟你很像。」
没错,男人用搞不懂是佩服还是无言的口气如此说道。棹人再次目不转睛地凝视自称教会之人的男子——库尔雷斯。
棹人对这世界的教会所知并不多。然而,既然教会暂停处死伊莉杀白,又能命令她去狩猎恶魔,就表示这个存在无疑拥有相当程度的公权力吧。公权力就在面前,棹人自然而然地浮现想要逃跑的心情。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亡实在是太可疑了。他使劲制住正要自行转过身的双腿,用眼神询问对方想问自己什么事。
库尔雷斯从椅子上起身后伸直腰,继续说出意想不到的提案。
「那么,既然如此就移动到教会吧?因为这座城堡很阴暗,在这里我觉得静不下心听你说话。」
「咦?呃,我毕竟是伊莉莎白大人的执事,所以不能随便离开。」
「你啊,别只在这种时候主张自己是余之随从的事实好吗?不过,确实如他所说,库尔雷斯,不准擅自把余的随从带出去。他是余制作出来的东西,虽然愚钝,却附送了一个优秀的机械人偶,而且用起来也挺顺手的,所以严禁随意带出。」
「话是这样说啦,不过伊莉莎白啊,你并没有向我们报告自己召唤了『异世界』的人类灵魂吧?」
库尔雷斯如此说道后,伊莉莎白无言地扭曲唇瓣。看样子这个指控是说中了。自己是异世界人类的事情穿帮,棹人大吃一惊。
库尔雷斯让大手掌十指交握,继续说道:
「不过我也不打算刻意向上面呈报这件事。听说你击败了『骑士』跟『伯爵』,虽然有着想确认详情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我这次毕竟不是正式访问。在需要用到夸张手续与罚则之前,不觉得我们双方私下进行确认比较有建设性吗?所以我希望你能让我跟他谈话,如何呢?」
「哈,少耍猴戏了。在那边装模作样说一大串话,反正你打算在带他走之前一直死缠烂打吧。哎,好吧。真是麻烦,我就容许你这样做。可是不还回来的话,余会杀掉你喔。」
「伊莉莎白真乖,这个判断很明智喔。」
两人的对答令棹人感到微微惊讶。居然有如此不害怕面对伊莉莎白的人物,棹人感到很意外。对棹人点点头后,库尔雷斯迈开步伐。
看样子经过一番谈判后,棹人要跟库尔雷斯一起走。
对双方而言,似乎完全不需要棹人的意见。
棹人半自暴自弃,温顺地跟在身穿神父服的背后。在他的陪伴下,棹人从地下通道那边向下走,朝伊莉莎白的移动阵前进。棹人还以为一定会走到外面,所以他皱了眉。站到移动阵前方后,库尔雷斯回头望向他。
「那么棹人,我们要走喽。小心晕眩感。」
库尔雷斯从神父服内侧取出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雾银制坠饰。那条粗大锁炼的前方装着一个脸披面纱、被倒吊起来的女人的雕刻。以精致技术雕上去的面纱违逆重力,顽固地隐藏着女人的面容。
「『指引吾等正确之道』。」
他在移动阵中央高举坠饰后,血之文字开始摇晃震动。大量赤红水滴唰的一声浮至半空,然后开始发出苍蓝色光芒,有如行星在四周打转。旋转达到最高峰的瞬间,苍蓝光辉突然消失,水滴一齐落至地板上。
苍蓝大雨消退后,眼前是一片跟先前气氛有着微妙不同的地下室。
「……这里是?」
看样子似乎抵达了不同于伊莉莎白那个地下室的其他场所。墙壁上裸露着硬掉的土,散发出相异于岩壁的压迫感。潮湿的空气又冰又冷,强烈地告知这里位于地下的事实。
「来,棹人,我们到了喔。走这边。」
将坠饰收进神父服的内侧后,库尔雷斯打开只有一扇的门扉走到外面。
房间外头是朝左右延伸的通道,而且四周铺设着木头,外表就像隧道。使用魔法之火点燃的老旧油灯在低矮天花板那边摇曳着,让这里看起来简直像矿山的采矿通道。
库尔雷斯一边在开始腐朽的木头与土壤的气味中前进,一边低喃:
「这是分布在教会地下的密道,会通到我个人的房间。走这边。」
在他的带领下,棹人在通道途中转弯,然后爬上窄阶梯。
那前方连接着简朴得令人吃惊的小房间。木制室内空荡荡的,只摆着办公桌跟文件柜。然而墙壁旁边跟先前一样,装饰着头戴面纱的倒吊女性雕像。在近距离一看,一丝血红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库尔雷斯跪在地上,把棹人丢在一旁,开始向她献上真挚祈祷。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后,他总算站了起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呢。来,请坐,放轻松吧。」
「啊,谢谢。」
在对方的劝说下,棹人坐上办公桌那边的座位。库尔雷斯拿了放在桌上的陶器制茶具,将淡茶色液体注入杯中。清爽到令人吃惊的薄荷系香味飘散而出。
「我喜欢这种茶,每次都在我爱光顾的店家将它全部买下呢。」
「是喔……啊,呃,我觉得这个嗜好不错喔。」
「哈哈,是吗?真高兴你能这样说呢。部下时常对我发脾气,说我买太多了啊。」
库尔雷斯朝他眨了眼。那个动作虽然充满人情味,不过就算看到这种举动,棹人还是怎样也无法放轻松。他感受到某种对方只是在虚应故事的诡异感。
库尔雷将自己的椅子搬过来,跟棹人面对面坐到办公桌的旁边。这简直就是在审问犯人嘛——棹人自言自语。啜饮了一口茶后,库尔雷斯打开了话题。
「那么,虽然是以随从的形式,不过真想不到会有异世界的人类被卷入伊莉莎白的恶魔狩猎呢。」
「那个,虽然伊莉莎白没特别说什么,而且我自己也这样想,不过异世界人类受到召唤的情况并不会时常发生吧?」
「伊莉莎白该不会没解释吧?这种随便的态度很有她的风格啊。不只是少见,而是极为稀少的例子喔。而且听说召唤时甚至发生了记忆共享的情况,看来你跟伊莉莎白磁场很合啊,或者该说你们的性质很类似?」
「我跟那家伙很像?」
棹人不由得皱了眉。那女人总是心高气傲,做事乱来又傲慢,棹人实在不觉得自己跟她很像。喝了一口茶后,库尔雷斯摇了摇头。
「不,我失礼了。我绝对没认为你们很相似啊。毕竟听说伊莉莎白·雷·法纽打从小时候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女孩。」
这句话让棹人不由得一惊,不久前才见到的少女幻影闪过他的脑海。
瘦骨如柴又病弱的少女坐在床上,露出极空洞的眼神。
棹人摇摇头挥开那道幻影。库尔雷斯毫不在意他的动摇,继续说了下去。
「那女人是以大贵族法纽家独生女的身分诞生下来。身体虚弱的她拥有弄坏玩具、因小动物的死而感到喜悦的残忍气质。不过在十六岁时,她让那种特质开出了更加不祥的花朵。她周而复始地拷问人,以那些痛苦为代价取得了魔法之力。而且她驱使邪恶力量杀害了更多人,这可是不怕冒犯神明的忌讳之举喔。」
库尔雷斯紧紧握住陶杯,那对苍蓝眼眸浮现强烈光芒。棹人发现他的口气中混着有如利针的敌意。他先前虽然跟伊莉莎白开朗地谈笑,却能从如今的话语中感受到明确的憎恶。
棹人一边对这种激烈反应皱眉,一边对他的话产生某个疑问。
以人们的痛苦为代价取得魔法之力——这简直就是恶魔的行径。然而伊莉莎白·雷·法纽并不是恶魔,她是「拷问姬」。
「伊莉莎白应该不是十四名恶魔的其中之一啊。」
「嗯嗯,没错。那女孩没跟任何人缔结契约,单凭一己之力就达成了这件事。明明不能使用恶魔之力,要如何将人们的痛苦转换为自身魔力,具体方法只有最高祭司一人知暸。然而,这就是事实。她拥有超越恶魔的力量,是一个邪恶的女人。是终极的冒渎般的存在。」
库尔雷斯撂下这番话。的确,他说的或许没错,但棹人不知该如何回应。伊莉莎白是拷问者,是施行高压统治的人,也是暴君。然而,如今的她却处于狩猎恶魔的一方。恶魔在这世上制造出许多地狱,能够对抗恶魔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
而且,棹人现在也处于协助她的立场。
打从「伯爵」那起事件以来,他对伊莉莎白虽然还是保持着反抗的态度,对侍奉她的事实却不再感到厌恶,对她偶尔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也相当有好感。
虽然扭曲,却是事实。
在迷惘之中,棹人最终保留了自己的应和声。然而,库尔雷斯不知为何有如在说自己可以理解似的点点头,然后深深叹气。
「抱歉啊,我忍不住激动起来了。不过,你也跟她相处了一段时间,所以这种事你一定清楚得很吧。那么,接下来可以询问跟你那个世界有关的事情吗?听说在你的世界,机械比魔法还要发达啊。」
「嗯嗯,是的。与其这样讲,不如说在我们的世界,一般而言几乎没有魔法……」
棹人淡淡回应库尔雷斯的提问。话虽如此,他生前的知识相当偏颇,因此虽然受到工业技术的庇荫,却不了解它们的构造。对答内容变得非常暧昧不清,库尔雷斯仍是兴致勃勃地接受了这种说法。
将自己的茶都喝干后,他稳重地摇摇头。
「谢谢,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而且,我打从心里感到遗憾。今后跟恶魔战斗的激烈度大概还会继续增强吧,我实在不觉得你能活到伊莉莎白将十三名恶魔全部杀害的那个时候。」
「是这样吗?这副身躯虽然是不死身,不过我觉得确实很严苛。」
「是呢,而且就算你极为幸运地活到最后,也有教会举行的异端审问会等着幸存下来的你啊。」
「咦?」
没预料到的话语令棹人不由得发出声音。就算这个反应很没礼貌,库尔雷斯仍然毫不动摇,目不转睛凝视棹人的苍蓝眼眸中并未浮现类似情感的东西。
那不是投向同类的目光,而是俯视虫子般的眼神。
「你在吃惊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吧?对教会而言,在『拷问姬』伊莉莎白完成她的任务后也不能让她制造的人偶活下来啊。你也会遭受火刑,好一点就是监禁,而且在那之前也有漫长的拷问等待着你。」
「这……呃,老实说我敬谢不敏耶。我只是被迫卷入这件事,进行拷问的人是你们吧?不能想想办法吗?」
「这里我有一个提议。」
库尔雷斯略微探出身躯。就在这个瞬间,棹人觉得令自己感到不自然的拼图总算是嵌合了。他感到至今为止的对话只不过是为了提及某事的闹剧。看样子自己虽然诚实地应和,不过所有话语都被库尔雷斯当成耳边风的感觉并没有错。
「如何呢?我进行非正式的监视,而且接连前来访视,伊莉莎白就是被视为这种程度的危险人物。教会抓到她时,虽然上了枷锁让她无法反抗逃跑,不过『拷问姬』只要跟十三名恶魔中的任何一只缔结契约,就能增强力量弹飞枷锁吧。甚至不只如此,『拷问姬』所拥有的独特力量一旦融合恶魔之力,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让那家伙处于这种状态,再让她战斗好吗?」
「身为教会最高负责人之一的哥多·德欧斯表示自己相信她不会跟恶魔缔结契约的誓言。他说一旦事情变成那样,就会以自身性命与所有灵力为代价封印她……如果是那位大人,确实有可能做到这种事,不过那时吾等也会失去最伟大的圣职者。我们不能一边预料会大祸临头,一边轻易在这世上制造出超越所有恶魔的恶魔。」
库尔雷斯将手伸进神父服内侧,再次将那个被吊倒的受难女坠饰放在掌心上。他慎重地开启背盖后,从内部取出一支瓶子。
库尔雷斯在棹人的杯子上方倒出的泪珠般无色透明的水滴在茶表面产生波纹,下个瞬间,淡红色的茶被染成浓紫色,然后又立刻恢复成原来的颜色。
「让伊莉莎白喝下这个毒水,我就将安祥之死送给你作为代价。」
「死吗?」
「嗯嗯,没错。不能让违反神之手的存在活下去。不过据我所闻,你在自己被召唤时也想死吧?既然在她身边服侍,你应该知道痛苦有多恐怖。你懂吧?这项交易应该并不坏。」
库尔雷斯如此说道后微微一笑。想起自己最初从他身上感受到的讨厌印象后,棹人更加领悟到一件事。库尔雷斯很傲慢。他认为自己从压倒性的高处俯视着棹人,而且那里甚至高到他无从察觉到自己的傲慢。
对库尔雷斯而言,这番话是如假包换的慈悲。
棹人慎重地将骂声吞进肚里。他下定决心,直到对方放自己回城堡前都要保持沉默。
没有得到干脆的回应,库尔雷斯用难以理解的模样歪了头。
「你露出不满意的反应呢……对了。为了让你了解我这个提议的正当性,就特别让你见识交由我管理的『异端者』的下场吧。」
库尔雷斯带着棹人走到外面,然后再次走下阶梯。他用轻快步伐在昏暗通道中前进。路上并未遇见其他圣职者。虽然对此事感到不太自然,棹人还是跟在他的身后。不久后,库尔雷斯爬上了某道楼梯。
他抓住厚实门扉的把手。那道门的边缘塞着布,施加了隔音处理。
「看吧,听吧,然后学习吧。」
他推开门。在那瞬间,足以令全身血液温度下降的可怕惨叫扑向这边。
人们呻吟,大声哭叫,痛苦挣扎,发狂般要别人杀了他们。散发浓厚血腥气味的异端审问室里拥有足够的空间,正方形的室内用铁栏杆分成两半。
另一侧重复上演着小规模的地狱。
有人全身体毛被剃光被迫贴在墙上,苍白肌肤上面密密麻麻地刺着图钉。光溜溜的头部被锁上大量螺丝,而且穿着纯白衣服的人正用手将新的螺丝转进血肉里。女人被绑在手术台上,身躯被锯子一片片切下,永无止尽地痉挛着。老人的脚在铁板上被彻底煎熟,一边抽动一边恳求对方杀了自己。舌头被穿上马毛吊着的青年只能流着滂沱泪水,等待自己因为干枯的舌头断裂而坠落的那一刻。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大量不知为何还活着的人类蠢动着。棹人瞪大眼睛。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一步。即使如此,他仍是将过分凄惨的地狱图牢牢烙印在眼底。就算被强烈恐惧狠狠打击,他还是冷静观察着现场。
能安祥死去是多么洋溢慈悲心的提议。
棹人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库尔雷斯的话绝不夸张。
「等你的好消息喽。」
库尔雷斯温柔地微笑,让棹人牢牢握住毒瓶。
***
蓝雨降下,视野豁然开朗。
独自从移动阵回到伊莉莎白的城堡后,棹人当场跪倒在地。
「……咕……恶!」
他感到极度晕眩,而且想要呕吐。跟伊莉莎白进行转移时,并不会发生这种症状。或许是胃部因为先前那幅光景以及硬生生摆到面前的选项而绞成一团吧。
「这个啊,实在太过分了。」
棹人如此咒骂后吐了口水,然后勉强站起身。他摇摇晃晃地在地下道迈开步伐。
棹人记得回去的路。就经验而论,棹人不会忘记伴随着痛苦的情报,因此他曾经将地下道必要部分的地图刻在皮肤上,再请伊莉莎白治好伤口。虽然被她用傻眼的口气说「亏你做得出这种事」,而且痛到了极点,现在却也因此不会迷路而横死路边。
「可恶……回去后还有事情得做吗?」
棹人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剩下的工作。日常业务小雏恐怕已经解决掉了,今天应该不会被伊莉莎白叫去做事了。她基本上对棹人毫不关心,就算要询问跟库尔雷斯有关的消息,应该也是明天以后的事了。虽然得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此时此刻棹人只想休息。
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毒瓶也是,将它抛到脑后等明天再说吧。
棹人摇摇晃晃地进入佣人使用的那栋楼房,然后前往自己位于角落的房间。勉强抵达那儿后,他让老旧门炼发出嘎吱声开启薄薄的门扉。
在那瞬间,某种柔软的东西里住了整张脸。
「什、什什、什……?」
「欢迎回来,棹人大人!我一直在等待您平安归来!」
棹人被小雏紧紧拥住。一打开门,小雏立刻就在眼前,就算是棹人也吓了一跳。
在略微前倾的状态下被身材高挑的小雏紧拥,脸庞就会刚好埋在那对胸部中。棹人连忙将脸移开,只见小雏用幼犬般的揪心眼神看着他。他对伊莉莎白使用这种眼神时虽然毫无效果,不过被她这么一看,胸口就涌上一股暖流。
棹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从小雏身上移开视线。狭窄的室内有椅子也有床,却没有使用过的迹象。就在棹人歪头露出困惑神情时,小雏在他面前轻轻一蹦。
「我听伊莉莎白大人说您一定会回来,所以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在此等候。不能与您同行真是抱歉。啊啊,您的尊躯毫发无伤真的是太好了。小雏我担心得不得了,甚至以为胸口会因此爆裂弹出齿轮呢。」
「我说小雏啊……你该不会做完今天份内的工作后,就一直站在这里等吧?」
「是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呃……如果你有时候想等我,可以坐在自己想坐的地方喔。不介意的话躺床上也行,我不会生气的。」
棹人如此说道后,小雏身躯一晃站不稳。她按着嘴边,脸颊染上红晕。
「怎、怎么这样,居然说我可以睡在尊贵主人就寝的地方。呃,那个,这是恋人的特权——不,已经等同于夫妇了,也就是说这是在委婉地邀我共度春宵!」
「不是啦,因为我现在也没心情这样胡闹……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轻轻推开小雏后,棹人摇摇晃晃地倒到床上。就在此时,他发现了某个变化。伊莉莎白给的床又硬又散发着霉味,而且应该总是湿湿的。如今它却很柔软,还散发着香料植物的好闻气味。小雏恐怕仔细洗过被褥,将它晒干又加上了香味吧。然而,棹人没有心情道谢。
棹人心乱如麻,就这样用力闭上眼睛。就算小雏像这样提升居住品质,棹人或许还是得离开城堡——以背叛者的身分,以弑主仆人的身分离去。他将可以安祥地死去作为报酬。然而不论怎么思考,棹人都无法好好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杀掉伊莉莎白的模样。
(那家伙是自行求死的女人。)
她不是要由棹人杀掉的女人,也不是要被某人杀死的女人。不过拒绝那个提议的话,棹人最终会有何下场呢?棹人隔着口袋紧紧按住那支毒瓶。
在那个瞬间,床发出了嘎吱声。咫尺之遥传来轻飘飘的香气。就算不张开眼皮,棹人也知道小雏躺到了旁边。叹了一口气后,棹人再次开口。
「……我说小雏啊,我真的——」
「失礼了,棹人大人。」
下个瞬间,棹人被柔和地拥住。小雏轻轻抱住他的头,温柔地抚摸头发。她使用不带有性暗示的接触动作,慰劳棹人般不断梳理他的头发。他吃惊地睁开眼睛。
小雏眯细翠绿眼眸陪睡,并且打从心底感到怜爱地凝视棹人。有如要慰劳丈夫的温柔无比的慈爱表情,让棹人不由自主地无言了。
「您似乎很累,恋人是像这样慰劳心爱之人的喔。」
小雏用温柔的手势不断轻触棹人的头发。小孩被母亲摸头时就是这种心情吗——棹人忽然浮现这个念头。手掌的温度传来时,胸中也自然而然地变暖和,甚至超越言语跟逻辑,放松紧绷的丝线。
清洁的床单,还有人类肌肤的柔软与温度,让棹人觉得眼皮突然变重。
「……小雏,可是这样下去,我会睡着的。」
「这样也很好呀,请您安心休息吧。没事的喔,棹人大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您。
小雏如此低语的瞬间,紧绷的丝线真的松开了。对方展现的光景,硬生生摆到面前的命运,让棹人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在害怕。看样子对过分凶恶的「死」所感受到的恐惧,在回来后仍藕断丝连。
(啊啊……是吗,我在害怕吗?)
虽然无从得知接下来会变成怎样,不过至少这里很安全。现在身上没有痛楚,小雏也说自己会驱离所有想要伤害棹人的人。
生前棹人从未有过被某人守护的记忆,或许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初次能如此安心吧。没想到死亡之后,居然还有待起来如此舒适的地方。
棹人一边这样思考一边有如被吸进去般缓缓坠入梦乡。
他作了梦。
作了一个自己知道那是梦的梦。
种种画面与感觉,有如走马灯在他的眼睛与皮肤上重现又消失。
无数伤痕,压抑至今的许多悲伤。在工作上出现失误时,对方警告不能忘记而刻在皮肤上的文字。轻轻舔舐那些伤口的温暖小舌头。棹人虽然有如残渣,那对大眼睛却仍然表示自己喜欢他。脖子被勒住,折断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绝望与悲叹。甚至不成叫声的恸哭。肉块铠甲,骑士的双眼。恐怖的蜘蛛。诺耶用哭脸露出的笑容。
初次得到的话语,他赠送给棹人的话语。
虽然可能会很勉强,不过如果可以,还是想实现他的心愿。
眺望外面的病弱少女幻影,被虐杀的人们,高声大笑的邪恶女孩。
从某处传来的声音。
『教会抓到她时,虽然上了枷锁让她无法反抗逃跑,不过「拷问姬」只要跟十三名恶魔中的任何一只缔结契约,就能增强力量弹飞枷锁吧。如此一来,就会产生比现在那些男性契约者还要危险的存在。』
『少开玩笑了,「伯爵」!』
『余跟你都一样,会被天地万物舍弃,然后就这样死去。』
『残虐又傲慢,有如狼一般享受生命后,余会像头母猪般死去。』
『——余是这样决定的。』
伊莉莎白令黑色长发飘扬,然后回过头。棹人如此心想,在梦中思考着。
啊啊,是呢。你啊——
你不会逃走吧。
不论有怎样的绝望与痛苦等在前方,她都会一肩扛起人生的责任吧。
替自己恶劣至极的人生负起全责。
伊莉莎白·雷·法纽应该会以「拷问姬」的身分负起责任。
就在此时,棹人缓缓睁开眼。
小雏紧紧拥住他,而且还在抚摸他的头。她脸上浮现真的很幸福的陶醉微笑。
轻抚棹人的这段期间,她什么事都没办法做。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所以连忙起身。小雏露出很舍不得的表情。她再次抬头仰望棹人,然后歪了头。
「冷静下来了吗?我觉得您的表情比刚才清爽呢。」
「嗯嗯,谢谢你啊,小雏。多亏你,我整理好思绪了。」
从床上一跃而下后,棹人打算直接走出房间。小雏并未追上来,像是理解了某些事。棹人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
小雏轻巧地坐在床上,用幸福的表情目送他离去。棹人停在门前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向她问道:
「欸,小雏。我死掉的话你会难过吗?」
「棹人大人身上万一发生会亡故的情况,我也会去死就是了。」
「不不不,这算啥啊。」
「因为我连一秒钟都不想活在没有棹人大人的世界里。」
小雏露出呆愣的表情,就像在说「您在说什么呀」。
棹人感到头痛,按住了额头。这个回答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棹人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有什么下场,所以有必要事先告知她绝对不能追随自己而去吧。然而,他先走回床那边后,伸手轻抚小雏滑顺的银发。小雏开心地眯起双眼,撒娇般将脸颊凑过来。
那张脸果然跟很久以前曾经向他表达过纯粹好感的小狗很像。
棹人反刍她的话,细细玩味般低喃:
「是吗?那我就得再——多活一阵子才行了呢。」
他来到走廊上,接着为了找寻伊莉莎白而跑了起来。
***
伊莉莎白在王座大厅。她坐在崩塌的洞穴前面,独自眺望满月。
阴暗森林在她眼底发出沙沙声响摇曳着。
以前串刺野兽的那个地方,如今甚至没剩下半点骨骸碎片。然而,那些血痕却黑黑地烧灼在地面上,连在夜里土看起来都散发着不祥的湿润光泽。可是不久后那些痕迹就会被新的林木给覆盖掉吧。
「那些野兽的肉是怎样了?」
「『骑士』死亡后就同时烧光了喔。别管这种事了,你看看天空如何?」
伊莉莎白没有回头就如此回覆后,从矮桌上拿起造形纤细的玻璃杯。她高高举杯,轻晃里面的香醇红酒。
白色满月映照在赤红表面上。
「今夜月色不错呢。」
伊莉莎白喝干映在红酒上的月亮,放下玻璃杯。
银器内装满精灵制造的冰块,棹人从里面拿起经过充分冰镇的瓶子。在玻璃杯内倒入新的红酒后,棹人从口袋取出毒瓶。将无色透明的液体滴下,酒从天鹅绒般的红色变成毒紫色,接着又有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变回原状。
棹人将这杯酒递给自始至终都看着这一切的伊莉莎白。
她将玻璃杯高举在月光下,然后扬起艳丽红唇。
「有趣呢,这是什么?」
「人家要我对你下毒。」
「是喔,挺不错的逸品嘛。一旦喝下,就算是余也会很危险呢。机会难得,就赏赐给你吧。这可是主人下赐的酒喔,心怀感激地领受吧。」
「恕我慎重地谢绝您的好意,给我喝太浪费了。」
「是库尔雷斯吗?他给你什么好处作为交换?安祥的死亡?」
「咦,你挺明白的嘛。」
「还好啦。因为这样下去不论是生是死,等待着你的确实都是地狱啊。」
伊莉莎白坦然自若地如此说道。看样子她预测到了等待着棹人的命运。不过她并没有刻意保持沉默,而是对她来说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所以直到刚才那一刻都没有浮现至意识的表层吧。
伊莉莎白将玻璃杯放到矮桌上,大大地耸了肩。
「跟那家伙做交易是下策喔,因为不管怎么做都会被杀,很不划算啊。不过交易内容本身基本上并不坏。早早向教会寻求庇护,不被库尔雷斯那个疯狂信奉者以个人身分捉到的话,他们就很有可能大发慈悲,今后的生活也能受到保障喔。」
「咦?」
「毕竟你是异世界的人类,审问你是否为异端也很荒谬。如果等余杀害十三人后你还留在这边,就算是教会也会认定你是余的所有物。不过,如果是现在就还来得及吧。单单只是启动召唤阵,再让它连接至教会那边的话,光靠小雏的知识也能进行。你就随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你的意思是……我就这样逃走也行吗?」
「开玩笑,怎么可能行啊?你是余的人偶,直到毁坏前都是余的东西。然而就算是鸡婆好了,被区区仆人可怜同情又不回报,就算余睡醒也不会觉得神清气爽啊。你想干嘛就干嘛好了。不过要走的话就放聪明点,静悄悄地走。一旦余发现你逃走,就会施以极刑喔。」
伊莉莎白打了呵欠后,将脚重新跷得高高的。她细细吐出气息依靠在王座上,被月光清澄照亮的侧脸如利刃般美丽。
她不再说话,就算继续待下去似乎也不会有所回应。
棹人无言地转过身。不过在他离去前,伊莉莎白轻声喃道:
「余想问一事,你为何不默默地下毒呢?」
「嗯?」
「从『伯爵』那起事件可以感觉到你很憎恨恶魔。然而,做出这种行为默许更强大的恶魔诞生真的好吗?库尔雷斯都这样对你说了。」
伊莉莎白回过头,在月光下发出光辉的红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棹人。
这个嘛——他开始思考,因为他没料到伊莉莎白本人会对自己丢出这个问题。略微思考后,棹人毫不掩饰地回答:
「就像教会的大人物判断的那样,我也不觉得你是那种会跟恶魔缔结契约的人。」
「喔?」
「你会被天地万物舍弃——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吧?」
「嗯嗯,没错。余会跟狼一样孤独,有如母猪般悲哀地独自死去。」
「那你身边一定也没有恶魔吧。」
棹人如此断言。这个女人临死之际,恐怕连恶魔都不在身边。
她对无辜民众施加极刑堆叠出无数尸体,结果被处以极刑。
由自己所决定的死状既孤独又可悲。
伊莉莎白用力扭曲嘴唇。她颤抖双肩,愉快地放声大笑。棹人向她点头致意后,迈开步伐。来到走廊上,他将视线移向射入月光的高窗。
他尽量不去看落到石地板上的诡异阴影,就这样轻声低喃。
「……还有十一人吗?」
棹人用充满决心的表情握紧拳头。
隔天早晨在小雏的帮助下,他独自一人溜出城堡前往教会那边。
***
棹人潜入应该会连接到教会总部大门的移动阵。赤红墙壁在它周围完成,化为血雨洒落地面。然而红色散去之后,展开在那儿的却是土壤裸露的阴暗房间。棹人瞪大眼睛,这个地方是通往教会密道的小房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环视四周,最不想遇见的对象就站在前方。
「嗨,想向教会寻求庇护吗?」
库尔雷斯浮现稳重的微笑。跟在他后方的是身穿圆筒形纯白服饰,将兜帽戴得低低的随从们。
库尔雷斯率领一群白衣人,看起来简直像是带着尸体处理人员的刽子手。
他用俯视蝼蚁般的眼神望向棹人,以失望至极的声音接着说道:
「抱歉,不过擅自跟你谈条件的事情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也会很困扰。很遗憾,既然你拒绝,我也只好私下将你处理掉了啊。没事的,放心吧。既然你不接受交易,被拷问顶多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棹人的双臂被随从抓住,硬是被他们拉起身躯。腹部同时窜过激烈痛楚,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呻吟。看到棹人这副模样,库尔雷斯发出傻眼的声音。
「真受不了,在现阶段就发出这种声音,我可是会很头痛喔。如此一来,待会儿喉咙一下子就会喊烂吧。哎,虽然烂掉也没差就是了。」
在库尔雷斯的指示下,棹人被拖走了。看到通道的模样后,他领悟到自己不是被带往库尔雷斯的个人房,而是异端审问室。对方还真猴急呢。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完全不需要对棹人说场面话了。
库尔雷斯浮现满面笑容,伸手抓住异端审问室的门扉把手。
「大罪人啊,欢迎光临。你会在这里受到欢迎,然后被否定。」
门扉发出地狱之门般的声音开启了。
棹人被送至铁栏杆的另一侧。在苦痛呻吟声之中,棹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固定在中央的木制平台上。铁枷锁嵌在手脚上,不让棹人逃脱。
(……居然是特等席吗?)
棹人讽刺地思考。变成被拷问的那一方后,棹人这才明白一件事。天花板上画着受难的女人画像。她流着赤红泪水,透过面纱俯视接受拷问的人们。她究竟在哀悼什么呢——棹人突然如此思考。虽然不清楚教义的细节,他却觉得女人俯视的光景似乎偏离了她的期望。
被尊崇为神的存在应该不希望有这种地狱出现。就连身为异世界人的棹人都这样觉得。
「我之前也说过,从异世界那边进行召唤的例子很罕见。解剖你的身体后,我会借由那些魔力分析伊莉莎白的召唤机制,再将它应用在召唤术上面,召唤出拥有的情报对吾等来说更有用的人类。你不会白白死去,所以无需对此感到悲叹喔。不如说这比你以伊莉莎白的随从之姿被裁决要好多了不是吗?虽然不多,你还是可以为了人们赎一点点罪。啊啊,真愉快,愉快呢。」
库尔雷斯用口水都快流下来的表情俯视棹人。那对眼眸炯炯生辉,从先前有如在看虫子的冷淡目光变成相当认可他有价值的眼神。看样子对库尔雷斯来说,比起活生生的棹人,解剖后被切碎的肉片还比较有用途。
他的其中一名部下手持利刃,右侧的人拿着用来剪断骨头的剪刀,左侧的人拿着线锯,就这样朝棹人接近。这还真恐怖耶——棹人率直地如此心想,甚至可怕得让他想立刻发出惨叫声。
他一边用毫无生气的心情思考一边开口说道:
「那个你口中的『吾等』,指的是跟你缔结契约的恶魔吗?」
库尔雷斯的笑容顿时一僵。原来如此——棹人再次理解一件事,那就是这种人不擅长应付突如其来的攻击。在生前,身为父亲勒索对象之一的某个做假帐的社长也经常露出这种表情。棹人大大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其实啊,移动阵虽然连接了教会的大门,不过我本来就打算要去见你。你出手干涉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呢。我不能逃走……因为就算是我也无法对这种地狱视而不见啊。」
棹人转着只能微微移动的脖子,来回眺望铁栏杆内部。如今周围也陆续上演着地狱光景。在平台附近有一个男子被挖去腹肉露出胃部,而且不停呻吟。里面则有一对亲子不断吐出血泡,身躯还在粗线缝合下被迫融合为一。
棹人的正义感并没有特别强,也可以说他原本就跟自我牺牲的精神扯不上半点关系。不过,他能容许的光景还是有限度。不能放任这种令人作呕的残酷行为。
「看到这个地狱后,我发现你很可疑。恶魔能从人类的痛苦以及灵魂因痛苦所产生的磨擦声得到力量。我从你进行异端审问的拷问光景感受到非常近似于恶魔那种行径的印象……说起来,这种拷问内容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让犯人自白异端行为啊。」
周遭的人处于濒死状态,因永无止尽的苦痛而扭动身躯。
人所能想到的恶劣行径都在异端者的身上重现了。这种行为真的很有恶魔的风格。
「全身被钉上图钉,身躯惨遭凌迟,腹部被割下来,这样要怎么活下去?如果有进行适当的处理也就算了,他们大部分都被弃置于此。你将这个房间展示给我看时,我下意识地将这些光景牢牢地烙印在眼底。不过事后试着回想,果然就是这么一回事。恶魔的魔力硬是维持了他们的性命……而且,我实在不认为这是教会公认的行动啊。」
库尔雷斯的密道里没有其他教会相关人员的身影。
如果这是公认的拷问,而且在其他地方也进行着相同的行为,应该有更多人来来往往处理血液或运送异端者才对。然而,在那条密道里除了他跟他的随从外,并未看到其他人。棹人完全没跟其他的教会相关人士见到面。
库尔雷斯不让棹人跟其他圣职者见面,顽固地隐瞒着他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正在进行违反教会意志的行为。
「而且自作主张打算杀伊莉莎白也很奇怪。在拜托她的那个时候,教会应该就处于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状态才对。毕竟教会『雇用母猪来处理猪猡』嘛。然而应该身为教会一员的你暗中造访城堡,还打算让我杀掉她。不能产生比恶魔还要强大的恶魔——乍听之下这个理由非常合理,不过因此失去那家伙后,你打算如何处理剩下的那些恶魔?十三人之中只杀掉两人,你就打算早早杀掉这只能干的家犬。会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是十三名恶魔之一。」
王国骑士里也有契约者,所以就算教会内部有这种人也不奇怪吧。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从交托至自己手中的异端者们身上收集痛苦,还打算利用这种地位收拾强敌。然而这个行动实在是太心急,而且又幼稚拙劣。
高高在上俯视他人,连做做样子掩饰都懒就会变成这样。
被当成蝼蚁的棹人仰望库尔雷斯,然后发出哼笑声。
「对吧,库尔雷斯?哎,虽然我能够发现这种可能性也是托小雏的福,脑袋变清爽的关系啊。」
「想说的话只有这些吗?没死成的小木偶先生?」
库尔雷斯稳重地微笑。他没肯定也没否定。不过棹人并未看漏他那微微浮现在额头上的青筋。
没被拘束的话棹人就会耸耸肩,不过他做不到这件事,所以只点了点头。
「嗯嗯,就只有这些。我发现恶魔,而且恶魔也中了陷阱。接下来轮到『拷问姬』登场了。」
「如果你指的是移动阵,我已经从这边将它封闭了喔。蠢材!你已经没招可用了!」
库尔雷斯如此大笑。这家伙是笨蛋吗——如此心想的棹人露出冰冷目光。棹人以前曾见过库尔雷斯干涉移动阵,所以不可能无法预测这种事吧。
棹人深深吸气,然后呼气。
啊啊,肚子真痛。
「『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移动阵就在这里』啊。」
库尔雷斯露出困惑表情。下个瞬间,他瞪大双眼,狠狠撕裂棹人的衣服。
棹人的腹部捆着皮带,上等皮革的表面渐渐浮现红色移动阵。库尔雷斯慌张地用剪骨头的剪刀拆掉皮带,然后剥去缠在那下方的绷带。看到产生移动阵的源头后,他屏住呼吸。
「……你这家伙。」
「流了这么多血也不会死,这躯体还真方便呢。」
棹人的腹部刻着移动阵。伤口深深削进肉里,而且正在喷血。每次呼吸腹部都会产生激烈疼痛。刚才被库尔雷斯的随从拖行时,甚至痛到棹人以为自己会死。然而,那段忍受痛苦的时光正渐渐开花结果。
「就算是余之随从的你,也能用血液将某物召唤到自己的所在地喔。」
这是以前与伊莉莎白对话时,她曾经提过的事情。库尔雷斯抓住铁剪试图挖开棹人的伤口,不过为时已晚,移动阵发出强烈光芒。红花瓣在空中飞舞,黑暗开始卷起旋涡。库尔雷斯瞪大眼睛,一边后退一边大叫。
「别过来……别过来啊,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如此热烈地呼唤,余不去都不行了不是吗?」
嘲笑般的声音响起,黑暗突然爆发。红色花瓣四面八方地飞舞在牢狱之中,在空中变成水滴,接着化为红雨从天花板洒落。
伊莉莎白全身淋着血从移动阵现身。乌黑柔亮的秀发与装饰布随风飘扬,形状姣好的胸部上下晃动。伊莉莎白穿着高跟鞋,在棹人的伤口上方降落。
她无视棹人的叫声,娇艳地一笑弹响手指。
「杂鱼就简洁地处理掉吧,『绞首刑』。」
天花板掉下麻绳,卷住库尔雷斯的众随从。他们一起被吊上天花板,就像某种玩笑似的。颈骨发出喀啦声响当场折断,气管被压扁,血管也断掉了。将他们的脸庞隐藏起来的白兜帽啪沙一声滑落。
脸庞是用流脓的巨大肿瘤造出来的。那不是人类的脸,而是侍从兵之物。
房间里摇摇晃晃地吊着许多具遭到绞杀的尸体。
「这种事……可恶,可恶啊!」
库尔雷斯用发抖的手臂从领口取出项链,打算低喃些什么。铁枷箍住那只手腕,伊莉莎白在库尔雷斯冰冻的视线前方露出微笑。
「你似乎喜欢疼痛呢!」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装在铁枷上的锁炼受到牵引,库尔雷斯的手腕喀一声折断。骨头从肉里面突出来,他一边惨叫一边痛苦地挣扎。然而,那只手臂忽然从铁枷的拘束中松脱。
回过神时,只见他全身都覆盖着毒液。丰盈的金发渐渐脱落,神父服迸裂。库尔雷斯让身躯更加膨胀后,高高跃起。肤色肉蛙用腹部挤弯牢房的铁栏杆,接着逃向地道。
看到那副丑恶又巨大的身影后,伊莉莎白不知为何露出傻眼表情。
「那家伙……魔力量确实多得不自然,却不是恶魔,而是更不起眼的小角色嘛!他只是区区一名侍从兵!」
「是这样吗?既然如此,能轻松地打倒他,不是很好吗?」
「好个头啊,笨蛋!那家伙可是教会的人喔!少开玩笑了……说到教会的人唯一能接触到的恶魔——」
伊莉莎白弹响手指,棹人手脚上的束缚迸裂。红色花瓣聚集在他的伤口上,强制性地将伊莉莎白的血液狠狠灌入体内,又用新的皮带堵在上面。强制性的输血与止血产生始料未及的激烈痛楚,让棹人发出惨叫。
「好痛,你干了什么好事!伊莉莎白,就算是我,这样也会痛啊!」
「要追上来的话就随便你喽。虽然要留下来也行,不过如果余迟迟不回,或是使用其他路径回城,你就想办法活到伤势痊愈吧!」
「被你这么一讲,我不就没有……追上去以外的……选择了!」
棹人勉强自己起身后,跟在伊莉莎白身后发足急奔。失去的血液略微恢复了一些。只要无视痛楚,似乎能勉强追在伊莉莎白身后。
从门那边来到外面后,肉蛙在通道上丑陋地奔跑着。伊莉莎白朝他挥出手掌。黑暗与红色花瓣纵向卷动,变成带刺的巨大车轮。车轮朝他滚动了起来,却在途中有如被某物弹开般雾散了。
在那瞬间,好像在肉蛙背后看到一道类似黑狗尾巴的影子。
肉蛙微微回头,脸上浮现放心的表情后更加提升了速度。
「这个反应……该不会真的是!」
伊莉莎白一反常态地发出焦急的声音,对侍从兵这种对手拔出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
肉蛙接着爬上相对较宽敞的楼梯,然后撞破门。正在搬卷轴、有着一副沉稳五官的正要步入老年的圣职者发出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年轻圣职者将正在参观教会内部的信徒们护在身后。平常的教会,似乎是一个超越棹人预料的健全组织。
肉蛙前进的走廊上嵌着大理石,而且整理得很清洁。肉蛙一边散布冒着泡泡的毒液,一边不断奔驰冲向做礼拜的房间。伊莉莎白朝它挥剑。
「『吊笼Gibbet』!」
黑暗又细又长地纵向打转,一个只能让倒立的人勉强挤进去的窄笼出现了。肉蛙被塞入其中,噗咻噗咻地被榨出大量毒液,而且铁链还捆住窄笼的周围。这是就算笼子被破坏,也能用锁炼抓住肉蛙的装置。不过在下个瞬间,伊莉莎白身躯一震跪倒在地。
「唔……嗯,啊,身体……」
笼子四分五裂,变回黑暗与花瓣。锁炼也失去力量,在地上翻滚扭曲数次后就消失了。
「伊莉莎白!」
定睛一看,只见她身上浮现出红色字样。棹人的人造人机能试图自动翻译出那些文字,不过失败了。他的知识正在告知那是无法翻译,也无法发音的神言。
神之圣句烧伤般刻在伊莉莎白的全身。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铁枷箍在皮肤下方,而且还用火烧红似的。
这就是教会让她背上的枷锁吧。不过,为何它会突然发动呢?
「好热……咕……嗯,嗯,啊,为什么,是谁……」
伊莉莎白四肢着地,用愤怒的表情瞪视旁边。祭坛上的圣职者高举项链,一边发抖一边编织祈祷词。他每念一句,刻在伊莉莎白肌肤上的文字就会发出红光。她发出渗血般的愤怒咆哮。
「少开玩笑了!不是余!要镇压的是那一边,你这蠢材!」
肉蛙一边扫倒许多参拜者一边击裂椅子,继续冲向教会的深处。
总算聚集而来的警备兵们被凄惨地击溃。他们被巨大腹部压扁,铠甲下方的骨头被折断。然而,心神大乱的圣职者并不打算停下祈祷词。
棹人冲上短短的阶梯,不由分说地朝他伸出手。
「什、什……!」
「借用一下喽,老爷爷!」
棹人从圣职者浮现皱纹的脖子上扯下项链,然后扔掉。伊莉莎白起身,如箭矢般奔跑。然而,严重的烧伤痕迹仍然残留在那副身躯上。
虽然被圣句折磨,伊莉莎白仍然奔驰着,棹人追在她身后。
走廊上四处散落着被压死的警备兵尸体。愈是前进,尸体的量愈多。他们特别要守护的气派门扉,如今呈现开启状态。
里面是一整片豪华的办公室。用天鹅绒包覆的椅子上有一名身穿金线缝制的祭祀服,头上戴着宝冠的老人,而且下半身被压扁已经丧命。
他正后方的墙壁大大敞开。
整面刻着神言的密道在那儿微微发光。肉蛙在通道上每跑一步,身体表面就会滋噗滋噗地起泡,身上血肉也被烧毁一一掉落。然而,这一点伊莉莎白也一样。才刚朝里面冲进一步,字样就再次发光,她也因此发出痛苦挣扎的声音。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笨蛋,别乱来!」
棹人连忙撑住伊莉莎白的肩膀,然后忍耐腹部的痛楚向前推进。肉蛙勉强在活着的状态下抵达通道的尽头。他贴在墙上,流下滂沱泪水倾诉。
「尊贵的大人啊,我错了。居然想在监禁您的情况下试图取得那股力量。保有吾等信仰是不可能利用您的。这次我要将一切奉献给您尊贵的身躯,解放您正是我衷心效诚的证明,请您从那个恶魔之女手中拯救我吧!」
肉蛙呕出某物。他从黏呼呼的黏液泥状物中取出金色钥匙。
以复杂的顺序触碰浮现在墙壁上的神言后,他一边低喃祈祷词一边将钥匙插进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孔洞的壁面。发出喀嚓声,墙壁同时猛烈发光,然后消失。
内部溢出浓厚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气,黏稠的黑暗中央放着拷问椅。
一名黑发男子坐在那儿。
男子缓缓抬头。打结的黑发微微摇晃,红眼散发光芒,从头发缝隙露出的美丽容颜给人中性的印象。不过目睹那些事物的瞬间,棹人感受到喉咙被紧紧勒住般的压迫感,同时也有所领悟。
那东西是骇人的某种存在。它虽然有着美丽人形,却是彻底不同于人类的骇人之物。
而且不知为何,棹人觉得那张脸很眼熟。
绑住男人手脚的拘束带忽然无声地燃烧,然后掉落。他缓缓地有如从王座起身似的站起身。粗大利针从穿着囚犯服的背部脱落,鲜血大量溢出,然而男人完全没改变脸上表情。
那对眼眸有如在作梦地凝望着虚空。
肉蛙——库尔雷斯爬近男人的脚边,然后难看地跪下。肉蛙拼命向男人露出乞求慈悲的目光,男人却连一眼都没望向他,就这样抬起单脚。
那只赤足陷进肉蛙的头部,巨大蛙眼受到冲击而向外滚落。
「咕噗!」
红黑色血液喷溅四散,肉蛙的头被轻易踏穿了,灰色的脑浆散落四周。然而,就算伫立在血泊之中,男子仍然毫无反应。他忽然抬起头,就像没发现自己踩扁了一只在路边蹦蹦跳跳的青蛙。
就在此时,男子初次将视线望向站在入口的伊莉莎白。
他改变茫然表情,浮现陶醉般的甜美微笑。
「伊莉莎白。」
隐含热情的怜爱声音,跟棹人在城堡宝库听见的声音相同。
「弗拉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大声咆哮,挥动手臂轰飞棹人。他无声地撞向墙壁。
伊莉莎白冲进房间,挥出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她斩击虚空后,数百条锁炼奔流袭向男人。然而,一边被圣句烧灼全身一边释出的锁炼劲道比平常弱。即使如此,那一击还是足以让「骑士」这种程度的对手灰飞烟灭,不过凭空弹出的黑狗尾巴悉数接下了所有攻击。
吼唔噜噜噜噜噜噜,吼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吼唔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在不知不觉间,男人身边蹲了一只巨大黑狗。那是拥有光亮毛皮,身上长着柔韧肌肉的顶级猎犬。
黑狗散发出浓厚的野兽气味,在它的眼睛与嘴里燃烧着地狱业火。外观虽然不丑恶,棹人的本能却告诉他在至今为止的众恶魔之中,它就是最危险的存在。即使如此,棹人仍是丝毫不感到恐惧。脑袋罕见地麻痹了。
将「死亡」幻化成形的存在就在眼前,恐惧感完全麻痹了。
与其他有着丑恶外貌的恶魔相比,它处于截然不同的次元。
黑狗连声音都没发出,笔直地将脸庞伸向前方。利齿以真的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简洁动作逼向伊莉莎白。然而,在她的纤细身躯被咬碎的前一瞬间,男人摇了摇头。男人制止黑狗,带著作梦般的眼神消失了身影。
同一时间,充满房内的可怕重压也消失了。棹人从通道那边自始至终目睹了这一切。总算抵达房间后,他茫然地环视周围。
「那……那家伙去了哪里?不,更重要的是,那家伙到底……」
「是『皇帝』。」
「咦?」
伊莉莎白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棹人的问题。他歪头感到困惑。
棹人没能好好理解状况,所以她再次说道:
「『皇帝』回归故乡了。」
就在那个瞬间,棹人终于掌握到那个男人的真实身分以及最恶劣的状况。
十四名恶魔当中已经被教会捉住的首席。
「皇帝」得到解放重回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