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贪心地吞噬,家畜被咬啮,建筑物被咀嚼。
王都「正在被吃」。
在这个场所上演著只能用这种方式形容的既单纯又残酷的行为。
在某个晴天的午后,阴暗的商业区突然出现肉块,而且爆炸性增殖,破坏许多建筑物,吞噬人民。在那之后,拥有总人口三分之一、身为经济与国政中心的王都就被至今仍持续膨胀──虽然速度变缓──的腐肉块蹂躏著。
勉强逃过第一波增殖的人们拚命避难,却还是有慢半拍的人们陆续被吞进肉浪之中。
老人拄著拐杖拚死抵抗,却也只是徒劳无功,从发抖的脚尖被吞食;绑在屋檐前方的狗狂吠著,被肉块皱折压扁;无法行动的病人连同睡床一起被肉海吞没。
对他们来说,雪上加霜的是这个肉块「有生命」。
也就是说,被吃掉的人们会以某种形式「被使用」,或是「被排出」。
大部分牺牲者都在仍然活著的情况下「被用来」当成肉块的一部分。
人与兽;鱼与虫──被无差别地纳入体内的所有生物──脸庞有如低级雕刻般被装饰在肉块的表面上,不断吐出骇人咆哮声。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是对平安无事的人们发出的强烈怨叹声。
免于「被使用」的人们也有严苛的命运等著他们。他们被强制性地扭曲全身,以侍从兵之姿「被排出」。侍从兵们被排出肉块,然后被吞食,接著又被排出──一边重复融合与分裂──一边捕捉平安无事的人们。
原本曾是人类的存在狩猎人类。
在毫无慈悲也没有救赎的状况下,人们被迫领悟到一个事实。
这正是恶魔的所作所为,软弱无力的人类毫无办法抵御。
即使如此,为了活下去,人们还是只能继续绝望地逃跑。
在王都一角也进行著这种豁上性命的战斗,多数居民在宽敞的道路上逃跑。然而,带著许多小孩的一行人却被一群侍从兵追上了。看似虫子的其中一具挥出镰状手臂,有好几个人的脚被斩断了。逃跑的手段惨遭剥夺,那些人被残酷地拖向肉块那边。绝望的惨叫声响起,然而就在此时,与现场氛围毫不相称的冷静低喃叠上了惨叫声。
「『重现串刺荒野(Impaled Victim)』。」
那是强而有力的美丽嗓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足以抹消怨恨咆哮的噪音与尘土同时爆出,超过数百根铁桩刺穿众侍从兵,血雨残忍地敲击路面。
在数秒钟的痉挛过后,处于蹂躏者立场的存在轻易地全灭了。
人们因为突如其来的发展而颤栗,一边怯生生地抬起脸庞。
「──圣女……大人?」
某人茫然地低喃。
一名女孩站在他们的视线前方。
那是一名身穿煽情束缚风洋装的美少女。她有如救世主──或是有如暴君──内侧染成绯红色的腰际装饰布以及乌黑柔亮的秀发翻飞。
她的胸口被皮带遮掩,但上半身仍接近全裸。充满性意味的服装与民众信仰的「受难圣女」之物相差甚远,然而出现在地狱里的身影看起来却是神圣又美丽,甚至让人不由得称她为圣女。
不过,民众有如求救般的称赞声却让那个女孩不悦地眯起眼睛。
「谁──是圣女,谁是啊?别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称呼喔!」
她挥了挥手,就像发出嘘声赶走狗儿似的。
女孩毫不在意地从人们身上移开视线。她重新面向猛然逼近的侍从兵们,觉得很烦地咂了嘴。
「啧,又过来了吗?居然被强制弄成丑陋又扭曲的存在……你们也真可悲啊。至少让余尽份心力,又快又俐落地杀掉你们吧。」
女孩将白皙手臂伸向天空,在那前方卷起黑暗与红色花瓣的漩涡。她毫无迟疑地将手伸进漩涡中心。
一把长剑被流畅地抽出。
「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Executioner's Sword of Franken)!」
女孩高声喊出剑名,刻划在红色刀身上的文字同时发光。
其意义强制灌入见者的脑中。
『从事此等行为之际,就让你自由行动吧。愿神成为你的救世主。不论是起始或是过程跟终结,均在神的掌握之中。』
「『千之钉枪(Nail Gun)』!」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她挥下剑后,黑暗与红色花瓣以螺旋状奔出。从那边出现生锈钉子,一一贯穿侍从兵。锁炼如蛇一般在缝隙间穿梭,狠狠扫倒逃跑者的身体。
人们发出欢呼,然而女孩却回头望向他们,冷冰冰地撂下话语:
「为何停步,你们这群愚蠢之徒。弱者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难看地逃窜。逃吧,别拜托余,别依靠余,别仰望余──你们以为余是何人?」
女孩单手扠腰,红眸发出光辉,傲慢地报上名号。
「余之名为『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贱的母猪。」
王都是所有情报聚集之地,拥有教养的人也很多。拷问姬的逸闻流传甚广,因此少女自报名号后民众都倒抽一口凉气。沉重的沉默充斥现场。
某人小心翼翼地打算开口,就在此时──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刺耳怪声划破天空,新的侍从兵从天而降。
异形──脸庞有一半被眼球占据──大鸦用歪斜钩爪抓住数人的背部。现场发出悲怆惨叫声,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飞舞吧(La)。」
冷静的声音与利刃同时在空中飞舞,众侍从兵的身躯被斩成两半,内脏之雨洒落在路面上。连得救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困惑的声音。
「…………咦!什、什么……!噫!」
女性免于大鸦利爪所害后,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屏住呼吸。
只有「拷问姬」一人能正确理解现场发生了什么事。被激烈的混乱袭击,人们开始纷纷连滚带爬地逃跑。
就在此时,现场传出军靴的声响。现场因紧张感而冻结。
一名青年身上以红色丝线妆点的黑衣下襬翻飞,出现在现场。
纤瘦青年的左臂化为野兽之物。拥有淡茶色眼眸,将有著同样色调的头发短短扎成一束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缠绕著异样的冷酷。
人们用害怕的表情望向他。然而青年本人没发现这个反应,用严肃眼神确认有没有新的追击。
他在此时细细地吐了一口气放松氛围,然后悠哉地搔搔头。
「呼,好像勉强做到了呢……真是的,还是不够稳定啊。要怎么做才能更灵活自如地操控呢?」
青年口吐怨言,挥动指挥棒似的移动右手。刚才斩断侍从兵身躯的利刃配合手掌的轨迹轻轻摇动,「拷问姬」用力拉了拉青年的黑衣下襬。
「欸,你啊,现在大家可是怕你怕得要死喔。」
青年瞪圆眼睛连忙回头,环视人们的表情后发出困惑的声音。
「咦,真的假的啊?我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吗?」
「不只是怪怪的喔,感觉就像某个坏蛋角色登场呢。」
「咦咦咦……哎,虽然觉得好像也不能断言自己不是坏角色就是了。我不是敌人喔。」
听到这段对话后,人们总算是放松戒心。「是熟人吗?」──他们用视线询问伊莉莎白,她「嗯」的一声点头做出回应。
「放心吧,虽然左臂特别古怪,但这家伙是余的随从。名字叫什么濑名啦棹人啦,或是濑名棹人之类的。」
「谢谢你随便到极点的介绍。不过,我们的事怎样都行就是了啊。」
青年──濑名棹人──一边转动兽之左臂,一边站到伊莉莎白旁边。他跟她笔直地眺望著肉块座落的方向。
大群侍从兵有如波浪再次从那儿逼近而来。
棹人高举右臂,伊莉莎白踩响高跟鞋。
「你们快逃吧。」
低声嗫语后,棹人弹响手指。
「这边交给『拷问姬』与『皇帝的契约者』处理。」
就这样,他们以侍从兵为对手开始杀戮。
***
濑名棹人曾受亲生父亲虐待,最后于十七岁又三个月时结束了他的人生。
他迎接了悲哀残酷又凄惨,宛如虫子般无意义的死亡。然而棹人的灵魂在死后被召唤至异世界,得到了第二次的人生。
这名召唤者正是「伊莉莎白•雷•法纽」,是受教会之命杀害与十四阶级恶魔订下契约的人们,而之后自身也会遭受处刑的大罪人。
与恶魔战斗之际,伊莉莎白中了「大王」的陷阱。为了拯救她,棹人与恶魔中位阶最高的「皇帝」缔结契约,学会运用魔力的方法。而且他与自己的随从同时也是新娘的机械人偶小雏共同奋战,成功令伊莉莎白复活。棹人等人虽然顺利击败了「大王」,教会却告诉他们出现了新危机。
据说王都遭受袭击,有三分之一的居民被虐杀,身为教会最高司祭之一的哥多•德欧斯也遭到杀害。人类存续的重镇几乎陷入毁灭状态,根据预料,这样下去王都会全灭,包含圣骑士在内。
接获这样的通知后,棹人进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布丁。
将砂糖溶到牛奶里面,再加入蛋汁,在不打出泡泡的情况下搅拌过滤。棹人接著将它倒进土锅里,然后开火蒸煮至适当的状态。
接下来只要用冰精式冰箱好好冷藏就完成了。
「嗯,有材料总是帮了大忙呢。」
棹人等待布丁冷却,如此低喃。
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没从──拥有独有的流通手段又具备冰精灵的──大型公会经营的商店购买,就很难稳定取得砂糖或新鲜鸡蛋。不过多亏会口吐怨言却还是提供协助的「肉贩」,伊莉莎白的城堡里总是备有足够的数量。否则,棹人就很难在这个世界重现布丁吧。
(嗯?该不会做不出布丁,我在异世界的知识跟经验就派不上用场到了极点吧?不,习惯疼痛帮助颇大就是了啊。)
棹人一边苦思,一边抓住经过充分冰镇过的土锅的把手。他注意不让兽臂那边不小心出太多力气,轻盈地在走廊上快步走。
冲上螺旋楼梯后,棹人打开餐厅的门。餐桌上铺著厚重桌布,前方则是有著一整排的猫脚椅。
伊莉莎白坐在那儿,将罕见的美腿交叠在一起。不知是否察觉到棹人了,她抬起看起来很无聊的脸庞,视线停留在土锅上面。
下个瞬间,伊莉莎白用头上弹出猫耳般的气势亮起眼睛。
「唔唔,完成了吗!」
「嗯,做好喽。」
棹人如此说著举起土锅。伊莉莎白立刻抓住汤匙待命。这个反应还是一样天真无邪,不过在不久前,这还是一幅或许再也看不到的光景。棹人一边暗自感到心安一边端著土锅,在伊莉莎白面前掀开锅盖。
锵锵──软绵绵的巨大黄色块状物出现了。
伊莉莎白满足地从鼻子发出喷气声。
「哼哼,你这小子,这看起来好像入口即化,感觉很不错嘛。」
「来吧,按照约定,这就是布丁。我有说过要替你做啊,大吃一顿吧。」
「唔,迫不及待了……等等,余跟你做过这种约定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事,嗯。」
棹人从伊莉莎白的眼睛错开视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歪头露出困惑表情。
这是棹人跟「皇帝」订下契约之前发生的事。他曾经对魔力流动受到「活祭品咒法(Sacrifice)」所阻而呈现昏睡状态的她温柔地低喃:
「你会生气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喔,伊莉莎白……拜喽,等你清醒后,我再做布丁给你吃啊。」
没有回应。棹人伸出手试图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快碰到时停下来,挥挥手离开寝室。
然后,他跟「皇帝」缔结了契约。
伊莉莎白不晓得当时的事,棹人也刻意不提。
伊莉莎白虽然因为他含糊其辞而露出疑惑的表情,却还是面向布丁。她用银汤匙捞起软绵绵又入口即化的黄色物体后,张大嘴放进嘴里。
「唔……舌头的感触很不错啊……入口即化,味道又温润……软呼呼的……真是惹人怜爱呢……唔唔唔唔唔!」
一整个土锅的布丁分量十足,然而伊莉莎白还是一转眼就吃光了。将土锅清得一乾二净后,她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嗯!真的很棒。就只有这个跟启动小雏是你值得夸奖的地方啊。」
「我其余的努力今天也被漂亮地无视了。」
伊莉莎白有如做日光浴的猫,喉咙都要发出呼噜声那般感到开心,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在她头上看见抽动摇晃的猫耳。
她用汤匙在土锅底部刮了一会儿,不过似乎是放弃了。
她将银汤匙放回桌上,「喀」一声发出坚硬声响。
她双手环胸,表情渐渐紧绷。
「那么,吾等只能休息到这里喽──事态不但恶劣至极,还很严重。」
到刚才为止的天真光辉已从那张脸庞消失,伊莉莎白带著冰冷的武者表情挥挥手。
她面前出现用魔法编织而成的棋盘与黑白棋子。
伊莉莎白从它上方拿走有著司祭造型的白棋。
教会的最高司祭之一哥多•德欧斯──他被恶魔杀害了。不只如此,那些邪恶的家伙们如今依旧四处肆虐。
棹人握紧拳头发出低沉声音。
「果然只能过去了吗……要跟足以破坏王都三分之一的对手战斗吗?」
「当然。余受教会之命要诛杀十四恶魔,而且毕竟余自己也是这样决定的。余会残虐傲慢有如狼一般高歌生命,最后被天地万物舍弃,有如母猪般死去……自行颠覆这个命运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被棹人如此询问后,伊莉莎白断言。拒绝他人介入、过分冰冷的声音让棹人接不下话。在他面前,她又继续拿掉数枚棋子。
伊莉莎白将身穿红色洋装的黑色女皇──「大王」──丢到棋盘外面。并列在棋盘上的只剩下有著扭曲造型的三只黑棋。
「剩下的就是『君主』、『大君主』以及『王』这三只恶魔。不过一般来说,这三只恶魔并不具备攻陷王都的力量。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哎,虽然大致上可以猜想到,不过不管是猜中或没猜中,等在那边的都是地狱吧。」
「话说在前头,我也要一起去喔。」
「随便你──虽然余想这样说,不过这回打从最初就算上你一份了喔,蠢货。就算无心伤害他人,余也不能把『皇帝』的契约者丢著不管……听好了,棹人,就算余借你一份人情好了,你所为之事本来也是做做就得处以极刑的大罪。」
「……嗯嗯,我知道啊。」
「不,你不知道。就算知道,你也『不理解』喔。一旦站到黑暗面,人就再也无法回归人类的身分了……你跨越了最后的那一条线。」
说到这里,伊莉莎白深深叹气。她目不转情地凝视棹人的身影──特别是化为兽物的左臂──然后摇摇头。
「你这个愚蠢的人。」
棹人没有回应。凝重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了半晌,然而伊莉莎白再次叹气后,用有如要将椅子弹飞至后面的力道起身。
她有如猫儿拉长背脊,然后做出宣言。
「哎,现在也只能过去了!就算在这边说一些有的没的,到头来必须一战的现况仍是不会改变喔……不过,余担心一件事。」
「嗯嗯,小雏的事啊。」
两人像这样朝彼此点头。
伊莉莎白轻盈地摇曳黑发迈开脚步,棹人也跟在她身后。
从天窗撒落的光线在走廊上描绘出不祥图形,两人默默无语地在那边前进。伊莉莎白打开──直到数小时前都还呈现昏睡状态的她自己所使用的──寝室的门。
如今,小雏睡在那儿。
睡床上散布著蓝色蔷薇,纤细身躯就横躺在那其中。
周围的花是棹人在伊莉莎白的建议下,为了帮助齿轮进行调整而做出来的东西。小雏在释放温柔魔力的苍蓝色包围下深眠。
「……小雏……」
棹人毫无迷惘地跪在她枕边。他轻轻触碰小雏的额头,她没有回应。直到一度变得乱七八糟的齿轮调整好为止,小雏都绝对不会清醒。
伊莉莎白牵起小雏那白皙手脚,迅速确认魔力流动与机械音后点点头。
「齿轮调整得很顺利,不过还要花一些时间才会结束啊。」
「问题就是在这段期间内要如何安置小雏呢。」
「唔,正是如此喔。在调整期间小雏绝对不会清醒。也就是说,她会处于无防备的状态被放置于此。放置魔像守护她也是可以,但那些家伙不知变通,还是残留著不安啊……那么,说到有什么万一能带著小雏逃跑又能联络余的人选嘛──」
「呵…………就是我呢。」
「你还来得真巧啊,喂。」
没错,棹人回头望向寝室入口。
「肉贩」以手指抵住额头的帅气姿势站在那儿。
他被兜帽盖住的眼瞳──虽然看不见,但恐怕是这样没错──闪出光芒。
「两位不在家时,就由我待在美丽的女佣殿下身边吧。有事发生时,我会背著她速速逃离喔。这样如何呢?」
「虽然非常感激这个提议,不过这样好吗?你明明什么好处都没有耶。」
「呵,这话说得生分了啊。重要客户面临困境时,这点小事……顺带一提,我家保管库使用的冰精灵,还有搬运货物的魔像差不多也老旧了,像是这一类的事……瞄!」
「这家伙用嘴巴说出『瞄』这个字耶。」
「明白了,之后跟余请款吧。你想要多少余都会送过去喔,如何?」
「嘿嘿嘿嘿嘿嘿嘿~~万事都包在我这个『肉贩』身上吧!」
「肉贩」蹦蹦跳跳地弹来弹去,真的很厚脸皮。然而,受他帮忙的事实仍然没有改变。毕竟这座城堡曾数度遭到恶魔袭击,如果是普通人,别说是留下来看家,就连靠近都是敬谢不敏吧。
「肉贩」果然胆子相当大。
棹人对摇晃腰部跳著喜悦之舞的他低下头。
「……谢啦,『肉贩』,帮大忙了。」
「唔唔~~!愚钝的随从大人居然正经地向我道谢!可恶,所以你是假货啊,是哪来的家伙!」
「我以前都没有正常向你道谢过?」
棹人眯细眼睛。在他前方,「肉贩」摆出怪鸟般的谜样战斗姿势。伊莉莎白无视他,双手环胸堂堂做出宣言。
「好,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喽!从现在起,余与棹人要遵从教会的要求前往王都!『肉贩』,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遵命,我明白了。」
「好回答──棹人,不要留下遗憾喔。」
「嗯嗯……」
伊莉莎白如此忠告后,棹人点点头,静静凝视小雏的脸庞。他将手放到睡床上,轻轻地吻上她。
两人唇瓣叠合,然后分开。
即使如此,沉睡的公主仍然没有清醒。
棹人对表示想当家人的女性温柔地低喃:
「我去去就回喔,小雏。请你一定要等我。然后,我们一定要再一起生活。」
棹人起身,再次有如对待幼子般轻抚小雏的额头后转过身。
像军服的黑衣下襬翻飞,棹人毫无迷惘地迈开步伐,伊莉莎白也高亢地踩响高跟鞋,跟在他后面。
「我在这里等待两位平安归来喔!祝武运昌隆!」
然后「肉贩」挥著手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
在心爱的新郎离去的这段期间,银发新娘仍然沉眠著。
伊莉莎白与棹人将小雏留在城堡里,就这样造访死地。
***
棹人用利刃斩裂在天上飞翔的侍从兵。
伊莉莎白用铁桩打穿在地上奔驰的侍从兵。
彼此信赖,只专心应付自身负责区域的动作就像华丽的武术表演。两人在转眼间结束杀戮,之后只剩下大量尸骸。
棹人与伊莉莎白眺望眼前这条道路的前方──持续膨胀的肉块坐镇的方位──朝彼此点了头。
「嗯,总之这样看起来像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啊。」
「那就喘口气吧,毕竟民众也去避难了……呃,不是吗,快点逃啊!」
「伊莉莎白,就算你这样讲,肉块可是突然从王都中心扩张的喔。光是能跑到这里就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吧。」
棹人将手掌放上伊莉莎白的肩膀后,靠近大部分都瘫坐在地的民众。他来到附近的居民前方,用沉稳的声音搭话,尽可能不吓到对方。
「没事吧?只要从这里直行,就会有圣骑士设置的避难所。途中也会有人指引路线,请赶到那边吧。」
棹人如此催促先前被猪头侍从兵追著跑的亲子,却没有回应。定睛一看,大人们麻痹般伫立在原地。
真头痛啊──棹人如此心想,游移视线。
就在此时,紧紧抱住母亲手臂的少女开了口。
「大哥哥……那只手臂,是什么?」
棹人慌张地望向她。少女纯真无邪的眼瞳映著兽化的左臂。
棹人更加困扰地皱起双眉,发出沉吟烦恼了一会儿后,顾左右而言他似的接著说:
「呃,这样,不是……很帅气吗?这只手臂很强喔。」
「嗯,看起来很强的样子!虽然很恐怖,不过很帅气!」
「嗯嗯……谢谢你,我受到你的鼓励了呢……来吧,快赶路喽!」
棹人轻轻推了少女父母的手臂。被兽手碰触,母亲倏地一震全身发抖,庇护小孩似的后退数步。然而看到他的寂寞眼神后,母亲猛然回神表情一变。
与丈夫一起迅速地低头道谢后,她跑了起来。停下脚步的人们也跟在她身后。然而在赶往前方的群众之中,忽然有一名老婆婆从那边走了回来。
她目不转睛地瞪著「拷问姬」,与人潮逆向大步走过来。
是打算干嘛呢──伊莉莎白如此心想,眯起眼睛。
「是对『拷问姬』有所怨恨的人吗?」
这个推测大大落空了。来到伊莉莎白面前后,老婆婆扔开拐杖,摇摇晃晃地跪上石板铺面。在感到愕然的棹人他们面前,她深深垂下脖子。
由于过度吃惊,棹人发出几乎可说是他原本的嗓音。
「怎、怎么了,老婆婆?」
「嗯嗯?这、这是怎样!」
「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
老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地道谢。伊莉莎白望著缩成一小团的背,搔搔脸颊。
「啥?唔、嗯,这种……还真是明义理的老婆婆呢……啊~~我会变得不对劲啦。」
「非常感谢您……感谢您。」
「蠢材,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已经够了,够了,快站起来!不用道谢了。」
「老婆婆,你的心情我们已经很明白了。来吧,这里很危险的。」
棹人将手伸向老婆婆。在他的帮助下,老婆婆摇摇晃晃地起身。
伊莉莎白朝拄著拐杖迈开步伐的背影说著:「去!去!」冷淡地挥手赶人。
「速速离去吧!真是的,怪老太婆……喂,不要行礼,看前面啊!笨……地上有石头吧。听好了,老太婆啊,千万小心别跌倒喔!」
态度虽然恶劣,说出的话倒是很温暖。棹人悄悄地放松表情。
在那瞬间,伊莉莎白立刻回头望向他。
「唔,令人不悦的气息!棹人!你那表情是怎样!明明只是随从,居然如此嚣张!」
「呃啊,用不著踢我吧!」
被准确释出的回旋踢命中,棹人抱住肚子如此抱怨。而且,伊莉莎白还发出猫一般的哈气声,更加火大。
「你才是,那种像在看小孩的表情是怎样啊!真是的,瞧不起余!」
「才没有咧!我是真心觉得温馨!」
「这就是彻底瞧不起别人吧!」
棹人控诉对方不讲理的话语遭到驳回。伊莉莎白心情不悦,就这样将下巴努向旁边。
「看吧,在吾等讲这种无聊话语之际,那家伙回来喽!」
她说完话,黑影也几乎同时飞降至石板铺面上。看似蝙蝠的两片翅膀「啪沙啪沙」地敲击空气。然而,它们的拥有者却不是鸟。
它们长在狗的背部。
最顶级猎犬──「皇帝」──拍打著翅膀飞舞而下。
他用以强韧肌肉打造的脚敲击地面后,震动身躯。发出黏答答的声音,翅膀渐渐被收进背部。
完全收好后,他用深处燃烧著地狱火焰的眼眸望向棹人。
『吾回来啦,吾不肖的主人。【十七年来的痛苦累积】啊。』
「噢,辛苦你了。状况如何?」
『在那之前,吾有一事得先告诉你。』
「什……什么啊,你突然这样好可怕喔。」
棹人见「皇帝」猛然逼近至眼前,便向后跳开几步。「皇帝」在他面前带有威胁性地咬牙出声。
『居然派吾去做侦察这种无聊工作。做出这等举动,吾本来应该要咬杀你才对喔。你虽是吾主,但说到底也只是慢吞吞的肉块,给吾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说、说得真过分啊……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哼,不过这次就原谅你吧。因为正如吾所料,从天空看下去的风景挺不赖的呢。愉快的是,这座王都正在被大腐肉吞食喔。开心吧,小鬼,你料中了。』
「皇帝」将头转向旁边,用下巴示意堵在道路前方的肉块。对沦落为丑陋姿态的同胞们嗤之以鼻后,他做出断言。
『那是三具恶魔的融合体喔。刺在后颈的针也有三根,吾已经确认过了。』
「……果然如此吗?是『大王』干的好事啊。」
棹人点点头。刺在恶魔脖子上的针是──伊莉莎白杀害的「大王」生前擅长的──精神支配魔道具。有三根这种东西刺在那边的事实,意味著侵犯王都的不是一具巨大的恶魔,而是剩下那些被「大王」扎针的恶魔──「君主」、「大君主」、「王」──的融合体。
『那个令人不悦的【大王】在比自己还要低阶却很难操控的高阶恶魔身上插针,破坏自我让他们呈现濒死状态,最后又把他们当成货物搬到王都吧。毕竟区区三具人类占不了多少空间啊。』
「然后因为『大王』之死,针操控精神的效果消失了。」
『没错,已经崩坏的自我恢复原状,力量失控……那些家伙膨胀与恶魔融合的身躯,决定将王都拖下水……顶多就是这种程度的事吧,弗拉德啊?』
配合「皇帝」的提问,棹人轻轻将魔力输入口袋里的石头。流畅声音有如等待已久似的响起。
『不愧是【皇帝】,第六感真准呢。』
魔力装模作样地在空中编织出弗拉德•雷•法纽的幻影。
那副模样是附有领结的细绢衬衫搭配用银丝绣出图案的黑外套这种「与生前如出一辙」,怎么看都像是贵族的风貌。披肩的乌黑秀发搭配光彩红眼的他──以与伊莉莎白极其相似的美貌──环视四周。
弗拉德在虚空中跷起腿,优雅地低喃:
『正如你所推测吧,这就是【大王】设下的最后一道陷阱。是一个挺好懂的定时引爆装置。恶魔们自我崩坏只剩下欲望,如今甚至使用纳入体内的人类,化身为累积痛苦的装置。这结果还挺有趣的啊。』
弗拉德愉快地笑了。
他指向肉块,就像在告诉他人那是一场有趣的秀。
『虽然曾是同胞,不过比起有意识的时候,呈现失控状态恶魔之力还比较强,这一点真是耐人寻味。或许这表示不受到人类的理性或意识影响,恶魔比较容易发挥【只是为了破坏世界】而存在的力量吧……对了,差不多可以适可而止了吧,伊莉莎白?』
弗拉德无奈地摇摇头,那张脸庞被铁桩贯穿,瞬间雾散。
棹人将视线转过去后,伊莉莎白总算是停止了──打从弗拉德出现后就一直持续的──恶整。她一脸严肃表情双臂环胸,用渗出厌恶感的声音撂下话。
「住嘴,弗拉德。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喔。别忘了就算是此时此刻,余也想立刻废弃寄宿著那个灵魂的石头啊。」
『这番话讲得真无情不是吗?既然你的随从濑名棹人跟【皇帝】缔结契约,让我这个前任者活下来当顾问才是上策。没错,你也明白吧?别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焦躁,喔喔!』
被数支铁桩袭击,他的全身摇晃模糊成有趣的形状。
就算是弗拉德也露出了不悦表情,这个反应让伊莉莎白发出哼笑。
「哈,给余做好觉悟。事情一旦结束,余就会再度杀掉你,毫不留情啊。」
『我明白,那就先做好觉悟吧。真悲哀啊,毕竟这副躯体连逃亡的手段都没有呢。』
话虽如此,弗拉德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怆感耸耸肩。然而或许是因为不想再被刺,他轻轻弹响手指消去身形,之后现场只剩下数片苍蓝花瓣。
伊莉莎白用力踩踏它们后,发出咂嘴声。
「──啧,令人不爽。」
「哎,这也没办法吧。要说那种言行举止很像弗拉德嘛,是很有他的风格呢。」
「余──说──啊──为啥你像这样事不关己呀!」
棹人扎成一束的头发被伊莉莎白使劲抓住。她紧紧握住后,用力一拉。棹人大叫一声,挥动手脚反抗。
「痛痛痛痛!住手啦,伊莉莎白,会掉光!疼痛虽然不要紧,但我可不要秃头!」
「啰嗦,给余变秃头!秃掉吧!说起来,这一切不都是你自作主张害的吗!居然跟【皇帝】缔结契约,你这个世界第一的笨蛋!」
「真的会掉光!会掉光啦,快住手!」
「没事,就算脱落也长得出来。」
「也有生发的魔法吗?好痛痛痛痛痛!」
「要说有嘛是有喔!不能选颜色就是了!」
「只有一部分是金发很讨厌吧!」
「比拷问好一些吧!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你干下的可是值得动用异端审问的愚行喔。如此随便对待自己,明明叫你要有自觉耶!哼……不过,哎,余就到此为止吧。毕竟现在甚至没时间好好折磨你啊。」
或许是总算开心了,伊莉莎白放开手。棹人泪眼汪汪地确认毛囊平安无事。在这段期间,伊莉莎白那双红眸盯著侵犯王都的肉块。棹人也学她。
「……好惨啊。」
「嗯嗯,正是如此喔。」
融合的三具恶魔至今仍然对街道与人们造成严重损害。
伊莉莎白一改先前的调调,发出紧迫的声音。
「恶魔之力寻求痛苦。动作要快喽,棹人。令人感到不悦的是,那东西愈是放著不管就愈会聚集人类的痛苦增强力量吧……虽然麻烦,但有必要跟圣骑士会合啊。」
「嗯嗯,是呢。快赶路吧。」
棹人简短地点头同意。然而,他有如某事感到迷惘似的紧咬唇瓣。
隔了一拍后,棹人用沙哑的声音──像在确认那个事实──接著说:
「这是最后一次讨伐恶魔了。」
坐镇在两人前方的肉块,是十四恶魔中的最后三具。
棹人遥想打倒他们后等在后面的事情,握紧拳头。
处死所有恶魔后,「拷问姬」将要接受火刑。
伊莉莎白•雷•法纽终于要爬完通往处刑台的阶梯了。
***
以复杂方式分支的街道大多数都会通往冠以──据说是侍奉圣女至最后一刻的──使徒之名的广场。如今那边似乎设置了临时避难所。
棹人从伊莉莎白背后小心翼翼地眺望广场。
平时被视为人民休闲去处而感到亲近,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摊贩跟杂耍艺人在那边热闹的场所已失去它平时的平稳风貌。
广场被使用蔓草纠缠为设计理念的美丽铁栏围住,内侧站了一整排的圣骑士。他们不但牢牢地关起门,还当起沉重的人墙。骑士们一边让刻著白百合纹章的白银铠甲发出光辉,一边也负责维持覆盖广场的结界。
环视那些紧绷的脸庞后,棹人发出渗出紧张气息的声音。
「……欸,我们可以靠近吗?」
「毕竟吾等是恶魔契约者与『拷问姬』二人组嘛。对方是否会好好接纳吾等,虽然感到不安,但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没错──伊莉莎白耸耸肩。下定决心后,两人接近广场。
在那之前,门扉瞬间「喀啦喀啦」地开启,从里面冲出好几支部队。众圣骑士勇猛果敢地在街道上奔驰,朝肉块座落──同时也有许多侍从兵等在那儿──的方位前进。
援救部队恐怕是为了来不及逃走的人民而以此地为据点,前往危险地带吧。然而──棹人反刍先前的光景。
(我们不过去的话,会有更多人类被肉块纳入内部……这种状况实在很难说来得及救出人民呢。)
他们果然需要助力。棹人鼓起干劲,重新面向广场。在这段期间,伊莉莎白也对堵住入口的圣骑士之一开口搭话。
「余是伊莉莎白•雷•法纽。教会求助于余,因此前来此处。」
「我是她的随从,濑名棹人。请多指教。」
棹人挥开紧张情绪,如此报上名字。然而对方却用冰冷视线回应两人的问候。
数秒钟后,或许是去通报上级,圣骑士之一奔向广场后方。其他人则是将剑尖抵住石板铺面,就这样继续贯彻铜像般的沉默与静止姿势。
「呃,那个,我们是来帮助你们耶。」
棹人重复诉说,却没有回应,其中甚至有人──虽然只有几名──朝他们发出露骨的杀意。这种反应实在可说是冷淡至极。
就算是棹人也皱起眉心,小声地向伊莉莎白低喃。
「我确实没期待会受到欢迎啊。就算这样好了,我也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耶。」
「这话说得还真是胡来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喔。」
「是吗?没想到你这么宽大啊。」
「因为这是自作自受呢──在『串刺荒野』那边,余灭了骑士团五百人,将他们虐杀歼灭了。圣骑士是骑士团的上层组织,不过牺牲者之中也有很多他们的熟人吧,光是没立刻拔剑相向就算是很有教养了。」
伊莉莎白用相同的音量回应。原来如此──棹人点了头。
以这个事实而论,圣骑士们的反应可说是很理所当然。
「那就没办法了呢。」
「嗯嗯,一点也没错。」
就算身受被虐者发出的杀意,施虐者也无法口出怨言。
(因为如同虫子般被踩扁的人们通常是不会复活的啊。)
伊莉莎白•雷•法纽曾经堆出一座尸山。
众圣骑士是尸体那一边的人们。
像是要干扰棹人的思绪似的,现场忽然响起清爽嗓音。
「您就是『拷问姬』吗?首先向您致谢,感谢您不辞辛苦接受召集。」
门扉开启,将圣骑士带在左右两旁的女性出现了。
她自己也是圣骑士吧。细剑般柔韧的躯体跟其他人一样被白银铠甲覆盖,然而肩膀上却装饰著以深蓝色高级布料加上银色刺绣制成的气派斗篷,微微打著波浪的完美银发更添加了她的华美程度。
这个美女拥有蓝色与紫色的双眸,令人印象深刻。然而,那对眼瞳中果然也盈满了冰冷光辉。
相较于其他圣骑士,她看起来年轻许多,身为女性这一点也很少见。不过比起这些事,另一件事更让棹人感到惊讶。
(这个,很厉害啊……就普通人类而论,她拥有相当程度的魔力量。)
与「皇帝」订下契约后,棹人测量魔力的眼力也受到了磨练。眼前这名女性的魔力量虽然远不及「拷问姬」以及身为恶魔契约者的棹人,却还是远远凌驾在常人之上。
与伊莉莎白有如蔷薇棘刺般锐利又不祥的感觉不同,这股魔力有著大海般的深邃与包容力。棹人的眼睛用不同于自身知识的感觉看出她拥有治愈魔法、结界魔法,以及召唤魔法的才能。
(就算在圣骑士团内,这个人物看起来也是拥有相当程度的地位,不过就算当魔法师也会有一番成就吧……呃,嗯?我刚刚心里想「普通人类」吗?)
那种看法简直像是认为自己是「怪物」。然而,会这样也很正常。从异世界转生至此又拥有野兽左臂的人,要继续维持「自己只是普通人类」的自我认知毕竟是一件难事。
(即使如此,我也终于进入末期了啊。)
棹人不由得露出望向远方的眼神,脸上浮现自虐式的笑容。然而对眼前这名女性来说,似乎把这个笑容看成其他含意。
她立刻冷淡地眯起眼,开口说:
「失礼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咦?抱歉,我只是在笑自己而已啦,别介意。」
「…………笑自己?在这个状况下吗?」
「啊~~余站在那边的随从是一个有许多怪异举止的家伙啊。搭理他只是浪费时间喔,你就无视他吧……余正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
「再次欢迎您,不远千里而来,辛苦了。」
「欢迎的场面话就免了吧。关于哥多•德欧斯之死,余已经接到联络了。这里的指挥者是你吗?」
「不是我。与其说明,直接见上一面比较快吧。跟我来……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她说出谜样宣言,同时豪奢斗篷翻飞。两名随从也跟在她身后。
棹人与伊莉莎白面面相觑,并顺从地从他们身后追了上去。
***
石板铺面上排列著无数简易帐篷。
从旁边经过时,棹人探头看了它的内部。
治疗师拚命将痉挛的男人压在台上,一边试著用药草术缓和痛苦。除此之外,也能看见以一级魔力量为傲的人们──平常应该是驻守在王宫吧──毫无保留地将魔法与药草术运用在负伤者身上。
帐篷外排著长长的队伍,似乎正在用转移魔法移送病到不可能自行避难的重症患者与孩子们。排队等待进入移动阵的行列两旁虽有王国骑士固守,却还是隐含一点小事就有可能引发瓦解的紧张感。
毫发无伤的人与轻症患者似乎在圣骑士的呼吁下集结在一起。不过还是有很多因为精神过于错乱而不断大叫,或是眼神空洞地瘫坐在原地不回应的人。
逃来此处的每个人都背负著沉重又绝望的黑影。
「……果然气氛很紧张啊。」
「当然喽,如果有人因为稍微远离危机就宽心,那个人才是异常呢。」
伊莉莎白点头同意棹人的低喃。
不久后,两人接近广场中央。在那边发现奇特的东西后,棹人眯起眼睛。
「……那是啥啊?」
「是圣女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呃,就算是这样,为何它会在这种地方啊?」
流出血泪的圣女铜像被倒吊在那边,头上披著褴褛破布的使徒像跪在她面前。令人意外的是,他似乎是亚人。可以从布片边缘窥见雕上鳞片也加上锐利钩爪的脚。
使徒看起来像是在赞美圣女的受难,也像是为此深深叹息。
就休闲场所的装饰物来说,这是一幅会令人联想到拷问的杀伐构图。
「就广场的装饰来说,这样有点低级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根据教会的传承,人们如今的生活是建立在『受难圣女』的牺牲上。也就是说,这是显示人类让圣女背负罪孽的图画。人民必须时常将自身之罪放在心中,咏唱祈祷与感激之情,正确地生活下去才行。为了促进这一点,将它设置在平常就会用到的地方才是正确答案。跟杀鸡儆猴很接近啊。」
「……原来如此啊。」
虽然觉得模模糊糊,棹人仍接受了过分露骨,就某种意义而论甚至可说是冒渎的说明。他将视线从铜像移至隔壁的帐篷。那儿有如避开圣女像似的,设置著比负伤者救护所还窄却有深度的帐篷。
女圣骑士停下走向前方的脚。她高举左臂,邀请两人前往那边。
「──这边请。」
棹人与伊莉莎白被巩固警备的王国骑士充满敌意的眼神注视,进入内部。同一时间,棹人被耀眼光华灼烧视网膜而眯起眼睛。
「……!」
「挺行的嘛,亏你们能收集到这么多。」
伊莉莎白如此说道发出感叹。定睛一看,整面墙壁都排列著已经发动的魔法通讯机械。文官们使用那些东西,拚命不断联络远方的对象进行交涉。
在紧迫声与怒吼声此起彼落的状况下,女圣骑士再次呼唤两人。
「还不要停下脚步,再往里面走。」
被她如此催促,棹人他们迈开步伐前进。
愈是前行,因热气而混浊的空气就愈是冰冷。来到最深处后,耳中传来的是缠绕著另一种沉重感,在静寂中来回交错的声音。直接将石板摆上去当桌子的桌面上方摊著王都的配置图。圣骑士们指著它,用认真表情跟彼此议论。
「拉•谬尔兹大人的炮击……」
「许可要到隔天午后……」
「从角度与射程距离考量,就是墓地的山丘……」
「为确保安全所需要的人员……」
他们正在谈论棹人无法理解的内容。一名男子浮现在他们前方。看到莫名模糊不清的背影,棹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咦?为什么人的背会这样模糊不清啊?)
男人穿著虽然简易却很高级的法衣。看样子似乎是教会的相关人士。
他是何人呢──棹人皱起眉,在他旁边的伊莉莎白用紧迫声线低喃。
「……是哥多•德欧斯吗?」
「哥多•德欧斯?」
棹人不由得发出高八度的声音,毕竟这是不可能的事。
(哥多•德欧斯不是死了吗?)
哥多•德欧斯应该在最初的袭击──恐怕是三具恶魔爆炸性膨张时──丧命了才对。不过被棹人用死者之名叫唤后,男人缓缓回过头。
『是伊莉莎白吗?来得好。』
对棹人来说,此时是他初次不是透过通讯机械看到哥多•德欧斯的身影。哥多•德欧斯的皱纹虽然极多,却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乾瘦老人,与棹人的猜测不同。然而,在应该已经死掉却仍然存在眼前的这个时间点,他就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棹人眯起眼,再次确认哥多•德欧斯的身影。定睛一看,那副身躯呈现半透明状。在哥多•德欧斯脚边的银器里,沉著宝珠的水正发出光辉。
棹人望著这幅光景时,口袋里的石头蠢动了。他同时发现一件事。
(哥多•德欧斯「无疑是死亡了」。)
浮现在棹人面前的哥多•德欧斯──跟弗拉德一样──只是灵魂的复制品。他从教会准备的圣水补充魔力,以已死之身进行指挥。
石头再次蠢动。或许是同为复制品而有所想法,弗拉德似乎想跟他对话。不过按照这个要求让弗拉德现形的话,棹人或许会被圣骑士们砍杀。
就在棹人像这样无视弗拉德时,哥多•德欧斯出乎意料地开口搭话。
『弗拉德在那边吧?』
「咦,你很清楚嘛。」
被漂亮地说中,棹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前任「皇帝」契约者的名字突然出现,周遭之人提高了紧张感。伊莉莎白仰望半空。在这种状况下,哥多•德欧斯一派沉著地摇摇头。
『你的左臂是【皇帝】之物。没有召唤知识的人,其身边必定有个促成契约的对象,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你口中的【不要后悔】,就是你下定决心做出这个选择后提出的警告。伊莉莎白的随从……居然跟【恶魔】订下契约,你这个愚者啊。』
「的确,我自己也这样想喔。不过我没有伤害他人,今后也没有这种打算。如果我变成危害人民的存在,就会被身为主人的伊莉莎白砍掉脑袋吧。我没理由被你们指使非难……就现阶段而论连处罚都用不著接受。」
『又口出强硬之辞了。不过,如今吾等确实没有棋子。如果你跟伊莉莎白两人会一起成为战力,我就认可这件事吧……不过,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哥多•德欧斯将白骨般的手臂伸向前方。
他用沙哑的低沉声音喃道:
『可以把弗拉德叫出来吗?』
棹人答应这个要求,轻轻将魔力输入口袋里的石头。
瞬间,苍蓝色蔷薇花瓣与黑暗在帐篷内飞舞而起。众圣骑士发出动摇的声音。弗拉德的幻影沐浴著这一切,一边在半空中编织成形。
他跷起脚,以中性美貌睥睨四周。
『嗨,好久不见了呢,哥多•德欧斯。』
「在那边摆什么架子啊,你这小丑。」
「明明直到刚才都一直啰嗦地吵著『放我出来!放我出来!』耶,这种口气简直像是被叫到才登场啊。」
伊莉莎白与棹人同时开口抱怨,圣骑士们一起握住剑柄。然而,或许是理解到弗拉德充其量只是幻影,他们立刻解除了警戒的态势。
弗拉德摇晃黑发,悠然地对哥多•德欧斯露出微笑。
『是啊,自从展开异端审问随心所欲地折磨我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不是吗?教会的最高司祭居然变成类似于我的存在……不惜扭曲自然天理,教会也做出了挺有趣的举动嘛。我初次对你们感到兴趣呢。』
『你的灵魂残渣果然在运作,真是可叹啊。处死【拷问姬】后,必须速速将你废弃掉才行。』
『放心吧,据说在处死伊莉莎白前,我就会被她亲手破坏掉呢。』
『即使如此,伊莉莎白随从的左臂也是这样,发生的事全都超过了我方预料啊…………这也是神给予的试炼吗?』
哥多•德欧斯半无视了弗拉德的话语,再次摇摇头。听到这段对答后,伊莉莎白忽然开口问道:
「确实,余也吓了一跳。教会应该不喜欢违背死亡才对啊。」
『正如你所言。如今【我】的灵魂已回归神的身边,哥多•德欧斯这个存在本来就应该速速消失才对,人民却置身于一片混乱之中。而且在最高司令里,【拷问姬】与【圣骑士】的指挥权也是由我保管啊。受托利刃之人,不能独自沉浸于安宁之中喔。』
哥多•德欧斯淡淡地说道,简直像是事不关己。
关于这个世界的权利结构,棹人几乎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然而圣骑士团──虽然身为王国骑士团的上层组织──却不是隶属于国王,而是教会。因此他可以完全理解教会能保有专门用来对付恶魔的武力。
(之后再仔细问问伊莉莎白好了。)
就在棹人如此思考时──
哥多•德欧斯继续说出更值得惊愕的事实。
『现存的【哥多•德欧斯】不只我一个。在王都各地……包括设置在四方的避难所与逃亡之旅的目的地,还有交涉场所在内,合计共有二十个【我】正在运作。』
「……啥?」
棹人不由得发出傻气的声音。他自然而然地想像起二十个哥多•德欧斯齐聚一堂的场面。棹人本能地感到厌恶,皱起眉头。
同一个人物的灵魂以复数运作著,状况就算再扭曲也要有个限度。
在他身旁,伊莉莎白发出声音笑了。
「哈哈,此事还真是令人愉快啊。这可不是扰乱自然定律这种等级的话题喔!教会的最高司祭居然这样……意思是你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呢!」
「你这家伙,放肆!」
圣骑士之一发出锐利的叱责。然而,将棹人他们带领至此的女圣骑士却举起单手告诫他。哥多•德欧斯向她点点头后,重新面向伊莉莎白。
『教会再次向【拷问姬】提出要求。与众圣骑士一同打倒侵犯王都的【恶魔】。对手是十四恶魔中剩下的那三具……这是对你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吧。』
说到这里,哥多•德欧斯顿了一拍。
他用令人联想到老鹰的眼神射穿伊莉莎白。
『──在遭到处刑前成就善举吧。』
「老骨头,用不著你说,余也会做的!」
「拷问姬」高声回应教会的要求。
伊莉莎白向他回以著实凶恶的笑容。哥多•德欧斯满意地点点头。伊莉莎白冷哼一声,用涂黑的食指指甲轻敲王都的地图。
「那么,这次会是城镇战。关于破坏也没关系的范围是──」
「恕属下直言,我认为并不需要【拷问姬】出手相助。」
清爽嗓音打断她的问话,伊莉莎白不悦地眯起眼睛。
棹人将视线望向声音的主人,先前制止部属杠上「拷问姬」的女圣骑士就站在那儿。意想不到的反对让他歪头露出困惑表情。
另一方面,伊莉莎白挑衅地吊起嘴角。
「这么一说,余没问过你的名字啊。你是何人?是何方神圣呢?」
「我是圣骑士团的团长,伊莎贝拉•威卡……哥多•德欧斯大人,属下斗胆在此进言,不能借用【拷问姬】的──罪人的力量。」
『别用感情论做论述,说出你认为没必要的根据吧。』
「是,属下失礼了。跟先前讨论的一样,按照预定,等居民避难结束,吾等就会得到司祭大人之助对恶魔发动总攻击……『牧羊人』拉•谬尔兹大人也会在现场。」
「欸,伊莉莎白?」
「在这种情况下你想干嘛?是无聊之事余就杀了你喔。」
「『牧羊人』是什么啊?」
「是拥有权限负责召唤第一级幻兽精灵的最高司祭喔……出现了挺厉害的大人物啊。」
伊莉莎白如此回应。虽然只有一点点,她的侧脸有著紧绷的紧张感。看到这个反应后,棹人总算领悟到对方并非等闲之辈。
女圣骑士──伊莎贝拉──接著说:
「特别是司祭大人也拥有对恶魔而言可说是不可侵犯的神之恩惠。膨胀的恶魔本身毫无防备,因此幻兽攻击的有效性是无庸置疑的──就以上条件而论,有可能藉由王国骑士与圣骑士之手就足够镇压恶魔。在可以藉由人类力量平定乱局的状况下仰赖『拷问姬』之助,会让教会的尊严受损吧。」
她凛然地做出断言,周围的圣骑士也一齐点头。
圣骑士的真心话让棹人心中一惊,表情动摇。然而,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弗拉德。他用白手套裹著的手指顺著自己的唇瓣轻抚,一边低声笑道:
『就像没体验过男人滋味一样,对【恶魔】也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口气还真大啊。那么,你怎么想呢,【吾之后继者(My Dear)】!』
「你们是笨蛋吗?」
没等弗拉德问完话,棹人就凭自己的意志如此询问。弗拉德更加扭曲唇瓣。伊莎贝拉挑起美丽的眉毛,转身重新面向棹人。
「你刚才说什么?」
「人们陆续被恶魔纳入体内,接受凄厉的痛苦。就算真的有可能只靠你们的力量镇压下来,不过只要能借到力量,不管是阿猫阿狗都要借喔,尊严什么的吃屎去吧。有时间高举这种玩意儿,不如到外面去看看并排在肉块表面的那些脸庞如何?」
由于过度愤怒,棹人反而变冷静了。他的脑袋冷彻无比。
用辞虽然粗鲁,棹人却用冷静到一定程度的口吻咄咄逼人。他忽然静默下来,在不带恶意,而是盈满纯粹疑惑的眼眸中映出伊莎贝拉。
「你们真的不想尽早拯救人民吗?」
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预料落空让棹人眨了眨眼。
定睛一看,伊莎贝拉惊讶地瞪圆双眼。她用受到冲击或像是听见意想不到的话语般──给人印象相当稚气──的表情打算开口说话。
在那之前,另一名圣骑士发出声音。
「拥有兽臂,与『皇帝』订下契约之人说什……」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一点也没错,正是如此呢!」
「活泼」的声音忽然震撼现场。
伊莉莎白「啪」的一声双手一拍。她露出微笑后,邀舞似的朝说著反对意见的圣骑士伸出单臂。
「那么,余现在就立刻转身回去吧!各位辛苦了!」
「呃,不……这个,哥多•迪欧斯大人……」
「余这样说的话,会哀声叹气的人可是你们啊。居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连实力差距都测不出来,圣骑士就是这种程度的货色吗?简直像是不知道自身实力的小孩子呢。」
伊莉莎白辛辣地撂下话语。
空气发出声音冻结了,至少棹人是这样觉得的。面对曾经虐杀同胞的「拷问姬」无礼的言辞,有数人伸手按住剑柄,棹人也同时举起兽臂。
他刻意发出──品尝过数百次死亡时习得的──沉重杀气。
「不要动。一旦拔剑,我就会先发制人。这边的动作比较快。」
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充斥现场。哥多•德欧斯跟弗拉德都不发一语,就像在测探彼此的动向似的。
棹人与圣骑士们贯注怒火的眼瞳正面相对。
「别让我为了这种事动用『皇帝』的力量。」
伊莉莎白忽然动了。她完全不在意充满紧迫氛围的现场的一切,堂堂展开双臂,踹向石板铺面。
伊莉莎白摇曳腰际的装饰布,不知为何开始原地转圈。
「神的恩惠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确实,教会拥有的庇佑对恶魔很有效。不过所谓的恶魔,就是破坏神之创造物的存在。你们毕竟只不过是神的创造物,在强大的黑暗魔力面前,就算是祈祷也注定会遭到破坏。」
内侧染成绯红色的黑布宛如风车转动。
伊莉莎白歌咏般继续说:
「如今恶魔侵犯王都,而且在失控后无止尽地汲取以人民痛苦为名的魔力。肉块膨胀,其手中的棋子不断增加喔。」
高跟鞋鞋底「喀」的一声发出声响,敲击石板铺面。伊莉莎白集众人的目光于一身,停下脚步流畅地将手臂伸向天花板。
「所谓的数量就是暴力。只要凑齐,就有它能做到的事。」
红色花瓣与黑暗在手臂前方卷动。她从漩涡中央抽出「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
此人有何打算──众圣骑士握住剑柄的手用力了。
伊莉莎白一眼也没望向他们,有如找寻目标似的瞪视头顶,举剑摆出架势。
「果然啊,过来了喔!」
帐篷上方有如被鱼群敲击的水面,突然弯曲变形。过了一瞬间,那东西突破帐篷上方,进入内侧。
棹人瞪大眼睛。不祥的白色块状物发出刺耳笑声,同时从天而降。
伊莉莎白挥剑,一剑取下数只的性命。她回手又是一剑,屠杀了同样数量的敌人。即使如此,还是有相当数量的敌人活了下来,在棹人他们头上飞舞。
大量羽毛飞散,遮去他们的视野。
「──!」
棹人反射性地用兽臂斩裂冲到眼前的「某物」。
他没理解对手的真面目,只是不顾一切地拒绝朝自己发出的强烈恶意与杀意。然而圣骑士们躲过第一击后,打算先冷静地掌握情势。
两个判断的差距分出了双方的命运。
数名圣骑士的头被──如果对手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出来的粗暴动作──扯了下来。身著铠甲的躯体喷出华丽的血花,在原地转了一圈。
发出沉重声响后,开玩笑般滚倒在石板铺面上。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尖锐笑声,圆圆的东西同时飞舞至半空中。圣骑士反射性地接住那个东西──察觉到那是同胞的头之后──发出惨叫声。
在一片混乱之中,伊莎贝拉先动了。她锐利地抽剑挥出半圆形。伊莎贝拉使用发出白色光辉──似乎被司祭们祝圣过──的剑刃斩断「某物」的胴体。
棹人将视线望向那东西。身似鸽子,拥有鱼状头部的侍从兵尸骸倒在地上。他的羽毛就像在开低级玩笑似的洁白。
伊莎贝拉沐浴著他们的血,践踏著内脏叫道:
「动起来!停住会变成肉靶喔!」
『蠢材,快拔剑!』
哥多•迪欧斯也如此大喝。虽然因为过度强烈的暴虐而受到冲击,圣骑士们仍是回过神陆续拔剑。
在这段期间,伊莉莎白也用跳舞般的华丽动作斩杀侍从兵。没使用拷问器具,是因为她判断在这种狭窄空间里使用会将人们卷入其中吧。
她优先屠杀锁定文官的侍从兵,棹人也如此仿效。
敌人数量在转眼间减少,异形尸骸渐渐堆积在石板铺面上。
除了初击,众圣骑士之中并未出现牺牲者。确定他们取回原本的冷静后,棹人叫道:
「大家趴下!」
「趴下喔!」
伊莎贝拉也如此大喊。在那之后,棹人弹响手指。
「──飞舞吧(La)!」
虚空飞来巨刃,以毫厘之差扫过圣骑士们的头部顶端。侍从兵被斩成两半,纷纷落至石板铺面上。
虽然被激烈血雨打湿,众圣骑士仍是毫不胆怯。他们迅速地扫荡逃过利刃的侍从兵们。
不久,帐篷内变得寂静无声。
相对的,来自外面的惨叫声传入耳中。
粗鲁地擦拭沾在脸上的鲜血后,伊莎贝拉愕然发出声音。
「怎么会……防御结界被──」
「圣骑士们围在广场四周边缘负责维持结界。意思就是结界是以那些家伙为起点,以半球状覆盖广场。也就是说,天花板附近会是最薄弱的地方……侍从兵们集结在那边,以数量取胜将它压破了啊。就算十多只变成绞肉也在所不惜的话,要做到这点可说易如反掌吧。」
伊莉莎白一边淡淡地分析,一边迈开步伐。她轻盈地摇曳乌黑柔亮的秀发,微微回头望向后方。
「在那边发什么呆?有心守护己方杀掉敌人的话,就跟余过来。」
她身上的装饰布翻飞,离开正要开始崩塌的帐篷。以伊莎贝拉为首,圣骑士们也反射性跟在那道背影后面。
棹人被引诱般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步伐。他朝四周东张西望。虽然发著抖,众文官之中似乎没出现重伤者。弗拉德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身影。
(恐怕是腻了啊……还真随兴呢。嗯?)
就在此时,棹人察觉到哥多•德欧斯正在看自己。确认那颗宝珠也平安无事后,棹人点了点头。与哥多•德欧斯确实四目相接后,他冲至外面。
一来到外面,棹人就倒抽一口凉气。
「…………──────!」
那儿也上演著地狱光景。
如同先前一样,鸽子造型的侍从兵陆续扭下人的头。残留的胴体喷出血花,一边转圈一边倒地。被扔出的头撞上石板铺面,宛如果实破碎。
同一时间,众侍从兵抓住十几个人的手臂,硬是将他们搬向肉块那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场传出绝望惨叫。人们在凄惨尸骸上方双腿乱踢,飞向空中。这简直像是使用人偶演出的一幕残酷喜剧。然而,半疯狂的叫声却是货真价实。
「──居然有这种事!」
难以忍受过分至极的惨状,连负责维持结界的圣骑士都打算采取行动了。棹人试图制止他们,然而在那之前,伊莎贝拉就告诫了众圣骑士。
「不要动!集中魔力修复破损的部位!这些家伙由吾等收拾!」
她如此大叫之际,结界裂缝大量涌入新的黑影。
伊莎贝拉灵敏地抬起脸。
「──是第二波吗?」
那句话的语尾被困惑抹消。
确认新敌人的身影后,棹人也瞪大眼睛。他愕然低喃:
「做出了多么──残酷的事啊。」
新的侍从兵有一半以上维持人类的模样。
被剥成赤裸的背部长著桃红色的怪异翅膀。只要它擅自鼓翅,仍是人类的身躯就会被迫走向前方。侍从兵失去平衡,可悲地跌倒在石板铺面上。
侍从兵倒在面前后,有如无头苍蝇逃窜的居民们面露困惑表情,停下脚步。
在这些人之中,一名女性大叫:
「你……你是……罗汉吧?罗汉!是你!」
她忘记逼向自身的危险与恐惧──大叫听起来像是情人或伴侣的名字──冲至秃头侍从兵身边。被唤作罗汉的男人用有点像生锈的动作回头望向女性。
她才一伸出手臂,侍从兵的脸颊就膨胀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棹人回过神大喊:
「不行!」
男人发出黏答答的声音,从口中伸出舌头。蓝黑色的湿肉卷住女性的胴体。抓到她后,男人的桃色翅膀有如拥有自身意志般鼓翅。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留下凄厉惨叫,被带至肉块身边。
目睹突如其来的残忍行径,居民们作鸟兽散逃了起来。秃头随从的舌头与鸽型侍从兵的钩爪陆续袭向那边。
受骗遭到偷袭的愤怒与骇人情绪让圣骑士们高高挥起剑。
「──!可恶!」
「噫!」
在那瞬间,秃头侍从兵发出孱弱叫声。他们仍与人类无异的身躯微微发颤。虽然像是因为过长的舌头碍事而无法说话,不过如果能编织出语言,他们就是在求饶吧。而且眼眸居然还浮现著大颗泪珠。
恶魔不会哭泣。
圣骑士们不得已察觉到一件事,这些侍从兵大部分的身体都还跟人类一样。
只要斩下桃色翅膀,或许还有救不是吗?就算不用化作言语,这种期待也充斥在现场。就在这个瞬间──
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
「──『断头圣女(La Guillotine)』。」
伊莉莎白周围产生五个黑暗与红色花瓣的漩涡。咚的一声,五具白色人偶贯穿漩涡中心著地。貌美的圣女们闭著眼,就这样抬起脸庞。
笔直剪齐的厚重银色长发摇曳。
同时,伊莉莎白踩响脚跟。
圣女们倾斜被朴素纯白连身裙包覆的身躯。她们仰望天空,将白皙藕臂交叉在胸口,然后再张开。咻的一声锐利声响传出,她们的手肘滑出四方形的利刃。
利刃陆续斩裂两种侍从兵──跟在「总裁」宅邸里释出时不同──用无视离心力的动作描绘弧形,接著再次收进圣女的手臂。
血雨倾盆而降,现场发出困惑的惨叫声。
在这种情况下,仅有一人──只有棹人带著沉静的目光点了头。
伊莎贝拉什么也没说,然而其他圣骑士却用颤抖的声线说:
「明明还有可能恢复耶!」
「蠢材,别认为一度化为侍从兵的人类还有救。舍弃天真的美梦吧,只能杀掉他们。」
「你可以确──」
「可以……余在比任何人都还要近的地方看过恶魔的所作所为。」
如此断言后,伊莉莎白再次踩响脚跟。
「断头圣女」接二连三用利刃斩断众侍从兵的胴体,凄惨尸体堆积如山。
在这幅光景之中,「拷问姬」──上一代「皇帝」契约者弗拉德•雷•法纽过度完美的宝贝女儿──毫无慈悲地宣言。
「希望这玩意儿,愈是怀抱它就愈是白费工夫。只要相信绝望就行了──然后,为了打破它而拚命挣扎吧。」
伊莉莎白露出炽烈眼神撂下话。听到这句话,棹人耳闻悲剧般紧咬唇瓣。
在那之后,有一名圣骑士行动了。
「──呼!」
伊莎贝拉发出裂帛般的喝声,同时令银发飘扬。她朝侍从兵的脖子闪出剑刃。
仍是人类的头飞至半空。
鲜血溅上陶磁般的肌肤向下滴落,伊莉莎白向动摇的部下们下令。
「杀吧。非难与责任都在我这个下令之人身上。无需担忧,诸位给他们最后一击吧。」
凝视那道浑身鲜血的身影,伊莉莎白眯起红色眼眸。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为了鼓舞自己,圣骑士们忽然发出吼声。他们从丹田发出粗野声音并挥起剑。王国骑士也跟在他们后面。
在那之后,骑士们真的很冷静地行动。
除了翅膀,与人类之物毫无不同的尸体堆叠在石板铺面上。
不久后,顺利地驱逐了众侍从兵。
圣骑士们重新布下结界。与司祭们会合后,结界也因此更加强化,运送重伤者与小孩的行动也重新展开。在圣骑士的护卫下,平安无事的人们开始赶路脱离此处。眺望这一连串光景以及堆积在角落的尸体后,棹人再次确认那个事实。
(……人们拚命地试著活下去。)
而且以恶魔为对手的战斗实在太残酷又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