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谬尔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性最高的是精神攻击。」
棹人如此问道,伊莉莎白在床上跷脚回应。
现在,两人入侵了无人旅馆的其中一室。
窗外已经变暗。
拉•谬尔兹突然自杀后,已经过了数小时。骑士团──这也是因为受到恶魔的攻击,而且详情不明──暂时选择了撤退。
回到广场后,棹人制造用来装「君主」的牢笼,将「君主」扔进监狱,并且照约定引渡给圣骑士们。他就这样加入广场巡逻与警戒任务,确认无需担忧──或许是因为恶魔也受到很大的损害──来自侍从兵的袭击。
另一方面,伊莉莎白则是与哥多•德欧斯进行紧急会议。尽了彼此的职责后,两人再次会合──在伊莉莎白的提议下──离开仍乱成一片的广场。
棹人再次将拉•谬尔兹的──就现况所推测的──自杀原因放在舌头上。
「……是精神攻击吗?」
「没错。正如伊莎贝拉所言,优秀的祭司们本来就拥有建立在祈祷上的神之恩惠。那些家伙的肉体本身跟祝圣过的那些饰品一样拥有力量。然而对手是『王』,而且还是对不带有实体的精神进行攻击……那就无法可挡了。」
伊莉莎白不悦地一屁股坐上塞满水鸟羽毛又叠上毛毯的坐垫。就算在王都之中,这个房间也是属于住宿费很昂贵的那一类个人房。待起来很舒适的宽敞空间里,整齐地摆放著高级家具,因吊灯光线产生的影子──由于家具有将角削去之故──不管哪一道都描绘著圆滑的曲线。
棹人无意义地轻抚书桌边缘,疑惑地皱起眉心。
「伊莉莎白接触过『大王』以外的恶魔吧?手中没有什么情报吗?」
「你的意见虽然刺耳,不过这个余哪知道啊?如果知道,就会事先做好对策啊。」
「这样说也是呢。」
「『王』跟『大君主』都没有值得一提的能力……不,等等。试著这么一想,或许『王』另当别论。」
「这是什么意思?」
棹人如此问道,伊莉莎白按住自己的额头。或许是在对记忆──以弗拉德爱女之姿生活时的事──进行搜索,她眯起眼睛。
「『王』优于武力,资质也很高,因此是在夸耀自己的能力……不过如今想想,那很有可能是在说谎。」
「说谎?也就是说,对同伴也说谎吗?」
「嗯嗯,没错。」
「连弗拉德也骗吗……『王』这么不信任周遭的人?」
「不,恐怕也不是这样。余说过吧,那家伙生性爱夸耀武力。」
伊莉莎白摇摇头。
在吊灯的光芒下,她双手手指交握。
「『王』似乎很尊敬『皇帝』弗拉德。不过,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拥有只适合用来暗杀的力量的『总裁』。明明地位较低,他感觉上甚至会轻侮『大王』的精神操控能力……哎,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趁虚而入,落到被那个女人扎针的下场啊。」
「考量到『大王』的个性,确实会利用那个破绽趁虚而入呢。」
「可悲的家伙啊……『王』就是信奉武力到这个地步,因此单纯只是因为对自身能力感到丢脸,才隐瞒周遭的人吧。想不到此事居然会在现在明朗化呢。」
棹人想起浮现在肉块上的巨大脸庞,那恐怕就是「王」。
肌肉无力又松弛的脸庞令人产生骯脏的印象。然而它的骨骼确实残留著看似顽固武人的深邃轮廓。
棹人在这里产生一个疑问。
「假设『王』的能力是精神攻击,为何挨上一击的人们之中,只有拉•谬尔兹自杀呢?睡著的人虽然不晓得何时会清醒,不过呼吸跟脉搏都很稳定。」
「奇怪的地方还不只如此喔。拉•谬尔兹是最高司祭,身上有很强大的神之恩惠,而且她也没有可以称为意识的东西,因此对精神攻击的抵抗力本来应该是最强的才对。然而情况却是这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两人双臂环胸陷入沉思,答案却没有出现,能取得情报的对象也已不存在了。棹人也早就问弗拉德记不记得与恶魔攻击有关的事。
他发出嗤笑如此回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呢。唔……都走到这个地步,居然还得挑战有未知要素的敌人,事情开始变有趣了不是吗?』
(看他开心成这样,恐怕并没有在说谎吧。)
棹人如此心想,皱起眉心。真是废到家了──他在心里咒骂弗拉德。棹人无视在口袋里蠢动──是察觉到什么了吗──的石头,继续思考。
不久,伊莉莎白松开环抱胸前的手臂,深深地叹了气。
「就目前的情报量而论,就算思考也没用啊。虽然也跟哥多•德欧斯建立起假设,不过受推测局限也很危险喔。总之不管怎样,恶魔确实被大大地削去不少。」
「嗯嗯,这是拉•谬尔兹留下的战果呢。」
「利用这个好机会,明天早上『拷问姬』将会亲自上阵讨伐恶魔。因为如果没有拉•谬尔兹级的炮击火力,就算从外面削除肉块,给予的损伤也无法追上恶魔的回复力吧。而且也有可能因为远距离的精神攻击而重蹈她的覆辙……因此余要前往已经弱化的『王』与『大君主』那边,直接讨伐本体。」
「啥?」
伊莉莎白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棹人不由自主发出声音。她皱起眉,就像在说棹人很吵似的。他动著脑筋,继续开口叱责:
「你疯了吗?在想什么啊?连对手会怎么出招都还不晓得耶!而、而且啊,等一下。」
棹人连忙按住额头,拚命重复「直接讨伐本体」这句话。
扭曲光景浮现在棹人的眼皮底下。
(肉块周围有数公里染成了灰色。)
侵蚀范围内的建筑物有如变质的纸张风化,有时还违反物理法则改变为──泡粒状或玻璃质状的──形状及材质。就像被刀子切下似的,在那条线的另一侧完全化为异质空间。
肉块以不同于物理性侵蚀的另一种形式啃食著周围。
(世界正在「被破坏」……那里面究竟变成怎样了?)
「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以绝对性的力量为傲。
至今为止,她顺利地屠杀著十四恶魔。即使如此,她应该也不曾进入那种异样空间。
「恶魔造成的世界『破坏』,应该是这回第一次确认的事态才对。要侵入那边,就算是你也是自杀行为吧?」
「确实,目前并没有严重侵蚀范围内变成怎样的相关情报。然而敌人已经开始修复,不久也会再次开始收集痛苦吧。愈放著不管,被害者就愈会增加,形成对我方不利的局面。」
「可是!」
「余现在并没有挨到『活祭品咒法』。光就实力而论,是我方占上风。现在不挑战,要到何时才过去呢?而且,欸,回想起来吧,棹人。」
说到这里时,伊莉莎白停止说话。她用锐利眼神射穿棹人。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伊莉莎白用极认真的口吻继续说:
「这场战斗一旦结束,余就注定要接受火刑,因此教会可以命令余这只母猪把生命放上天秤衡量。然而,他们也很难将其他人送进侵蚀范围内吧。这个指示很随便,余也没有怨言跟异议。不过余打算赢,就只是如此罢了。」
她淡淡地如此宣言后,棹人握紧拳头。
「皇帝」也说过的事实重重压在他身上。
胸口忽然卷起纠葛漩涡,棹人不知该如何将它化为言语。
(快逃这句话我说不出口,不能弃现在的王都不顾。)
而且他也完全理解「拷问姬」的种种残酷行径,也实际见过刻划在伊莉莎白故乡的虐杀痕迹。对于罪行,本来就需要合乎比例的处罚。
跟棹人本身也如此吼过的一样,伊莉莎白应该替一切做个了断,遵从自身誓言坠入地狱才对吧。
然而,棹人如今却在不一样的地方做出结论。
(哥多•德欧斯已经不存在了,圣骑士们也受到打击。如果是在一切结束后……)
他如此思考,之后就要看伊莉莎白肯不肯点头同意了。然而,棹人也知道一件事。
『余会残虐傲慢有如狼一般高歌生命,最后像母猪一般死去。』
『────余是这样决定的。』
没错,伊莉莎白•雷•法纽不会逃走。
不论最后有怎样的绝望跟痛苦等待著,她都打算负起人生的责任。
替自己糟糕透顶的人生负起全责。
伊莉莎白•雷•法纽应该会以「拷问姬」的身分负责。
针对这个事实想了又想──思考到了最后──棹人抱住头。
(不行……究竟要怎么做──)
棹人闭上眼拚命思考著。继续想了又想,不断苦思后,他猛然睁大眼睛。
然后,棹人被沸腾的脑袋引导,就这样做出著实奇怪又滑稽的提议。
「伊莉莎白。」
「干嘛?」
「跟我去约会吧。」
棹人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伊莉莎白那瞬间的表情。
对方只需露出表情就能骂自己:「你是笨蛋啊?」这可是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而且还很宝贵的经验。
***
「你是笨蛋啊?」
「到头来还是说出口了。」
棹人有料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不过要问这句话有没有刺伤自己,是有被刺伤没错。
棹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不由自主脚步踉跄。在他前方,伊莉莎白无谓地玩著自己的黑色发梢,似乎也意外地乱了手脚。
过了半晌,伊莉莎白抱怨般接著说:
「呃,该怎么说呢,余不解其意。而且话说回来,你可是有新娘的人,邀别人去约会,余认为这样真的不太好喔。」
「这个啊……」
「而且对象还是余,余认为这样更是不太好哟。」
「还有这个啊……」
「啊,该不会是发烧了?你也挨了『王』的攻击吗?早点休息,别勉强自己喔,嗯?」
「怎么办?伊莉莎白第一次温柔地对我。」
被体贴到如此地步果然很悲哀。
棹人不由得仰望反方向。然而,他不能在这里轻易投降。他勉强打起精神,再次诉说:
「别管了,走吧。就算不是约会也罢,要说成是什么都行。现在就去街上绕绕吧。」
「这、这是决战前说出的提议吗?余实在觉得你不正常啊……呃,你真的没事吗?」
伊莉莎白从床上猛然起身,将白皙掌心贴住棹人的额头。看样子她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发烧。很难想像人造人(魔像)的身体会感冒,不过对她而言,这似乎是足以让她不由得感到担心的言行。
那么,要怎么办呢──棹人如此思考。
(唉……的确,我也觉得自己不正常呢。)
如今这座王都正被恶魔蹂躏。这正是连侍从兵潜藏在何处都不晓得的状况。
而且,据说伊莉莎白明天早上预定要前往死地。
棹人的提议不管怎么想都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领悟到只能趁现在做才行。
「在你死后,我觉得自己会被异端审问,最后也会被宣告死刑。」
棹人如此开口,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沉默了。
「拷问姬」身受火刑的命运,也附加著棹人自身的残酷未来。身为她的随从,同时也是「皇帝」契约者的他,教会是不会饶赦的吧。
「所以,我想趁现在看一看王都。」
棹人接著如此说道。这个心愿与他的本意不同,却也是毫无虚假的诉求。
毕竟前世的他是在令人感到气闷的房间角落,被苍蝇爬满全身死去。
他心中有著看一看广阔世界的愿望。
伊莉莎白烦恼了数秒钟。然而,她嘴巴开开阖阖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余就奉陪吧。」
「嗯嗯,谢谢你。」
棹人对的回应点点头后,伸出手。他像邀舞一般张开手掌。
伊莉莎白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将手叠上去。
棹人用仍是人类之姿的右手握住白皙手掌。
然后,两人将要走向夜晚的城镇。
***
「喝呀!」
「居然这样。」
在棹人面前,当铺的门被猛力踹开。
红色裙襬翻飞,伊莉莎白冲下短阶梯。在月光照耀的微暗之中,她轻轻跃起,然后双脚并拢同时著地。
伊莉莎白华丽地踹向石板铺面后,回头望向棹人。
「如何,棹人!不愧是余吧!你可以畏惧战慓,浑身发抖地赞颂余喔!」
「是是是,很适合很适合。」
棹人语气有些平板地回应这句话。
伊莉莎白不满地双手扠腰。
那副身躯被──远比平常的束缚风洋装正常的──红色连身裙包覆。那是连喉咙一带都做了高领,有著高雅造形的单品。然而,她再次原地转了一圈后,大胆省去布料的背部露出了美丽的肩胛骨。
裙子的内侧缝上大量花边,有如蔷薇花瓣轻飘飘地扩散。她停下脚步后,裙襬恢复成原状。
伊莉莎白将手掌按上胸口,不开心地诉说:
「那个啊,不能用更热情的口吻夸奖吗!叫余换衣服的可是你啊!」
「哎,的确如此呢。」
「哼哼,就随便进一间当铺搜刮到的东西来说,这衣服还挺高级的不是吗!跟换衣服还是一副穷酸样的你不同,既华美又豪奢吧!你不这样想吗,嗯?」
装饰著丰厚羽毛,当季流行的帽子歪掉了。伊莉莎白将它重新戴好后,挺起胸膛。
棹人从头到脚看完,发出沉吟,双手环胸。
「的确很合适。」
「是吧?既然如此,还不更加用尽词藻来夸奖余!明明只是随从却这么嚣张啊!」
「呃……我之所以叫你换衣服,是因为我觉得穿著『拷问姬』的服装晃来晃去,被别人撞见可能会很麻烦啊。」
「唔,余确实也这样想喔,才会像这样换衣服。」
「不过冷静想想,我们干的事明明就是趁火打劫,这么高调好吗?」
「少把人家叫成小偷喔!任性的家伙啊!」
伊莉莎白发出猫一般的嘶叫声如此怒道。虽然被伊莉莎白这样骂,不过想不到她居然会选择如此华丽的衣裳──由于不记得她有这种喜好──棹人感到有些意外。
(嗯──在路上撞见圣骑士的话,要找什么藉口呢?)
他如此烦恼著。另一方面,伊莉莎白对某事──恐怕是要不要拿出拷问器具的这件事──迷惘了一会儿后,冷哼一声。她催促般用高跟鞋踩响石板铺面。
「那么,接下来你究竟打算干嘛?」
「嗯?」
「不是『嗯?』吧,杀了你喔。」
伊莉莎白按住额头,深深吸气然后吐出。
再次用单手调好帽子的角度后,她噘起嘴唇。
「虽然这是一个蠢得无可救药的荒谬情况,不过既然余说要奉陪,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好好地开心吧。虽然不晓得是不是什么约会,不过余会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喔!感激余的慈悲吧……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
「呃,说到具体的地点,我没什么想法呢。」
「说真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杀了你喔!」
伊莉莎白理智断线,发出猫一般的嘶叫声。然而即使她这样说,棹人也几乎没有关于王都的知识。就算是前世,他也等于没有自由上街走动的经验。
这种人要想像自己想去的地方是有难度的。
「呃,这个呀……」
棹人率直地如实告知,伊莉莎白「唔唔唔」地皱起眉点点头。
不久,她丧气地垂下双肩。
「哎,毕竟你有那种前世,所以余姑且还是有好好地视情况斟酌从轻量刑哟。不过余说啊……」
「是的。」
「都自己先主动开口找别人约什么会了……连自称『拷问姬』的余都觉得这样有点那个喔。」
「你说得太有道哩,我无话可说。」
「看你这副德性,没多久也会被新娘甩掉吧。」
「小雏不会做这种事。」
「老实说,余也这样觉得。」
「我娶到一个好老婆呢。」
「余深深觉得配你太可惜了。」
「别这样说。那么……反过来说,伊莉莎白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唔。」
伊莉莎白双臂环胸发出沉吟声。
从帽子垂下来的羽饰「啪沙」一声盖到那张脸庞前方。她装模作样地将它挥向上方,然而羽毛再次掉下来碍事。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伊莉莎白跟羽毛格斗了一会儿后,终于牢牢地抓住帽沿。
「哎呀,烦人啊!」
「竟然做出这种事!」
她将帽子像飞盘一样高高地扔到头顶。帽子一边转圈一边落下,而且刚好──该不会是计算好的吧──掉在棹人的头上。
他连忙拿起帽子,垂下来的羽饰遮在前方。
伊莉莎白在羽毛另一边咧嘴一笑。
洁白牙齿发亮,她纯真无邪地做出宣言。
「好!那就去逛市集吧!」
***
话虽如此,商业区已经被肉块吞噬了。
主要的市集没办法逛。随便靠近肉块附近的话,可能会落得直接进入最终决战的下场。事情变成这样就太蠢了。然而,伊莉莎白有云,王都的真髓在其他地方,所以不会有问题。
「因为一般市民去的市集跟吾等去过的『伯爵』领地的市集规模虽然不同,感觉却很相似,所以欠缺新鲜感。这次机会难得,就由余来带你,让你品尝王都与异世界的妙处。」
她自信十足地说道,大步横越住宅区,朝远离原市集所在地的方向前进。棹人老实地跟在她后方。
不久后,两人来到位于城墙边特别寂寥的一角。
棹人与伊莉莎白一同停下脚步,环视周围。
在眼前延伸的道路宽度莫名狭窄,连大路都有如巷子似的。其左右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排除装饰性的冷硬箱型建筑物。就算在夜里,仍然能感觉到这个角落有多缺乏色彩。看样子并排在这里的建筑物是故意盖成寒酸的模样,与之前的街景大异其趣。
就在棹人因异样氛围而露出困惑表情之际,他察觉到了某个奇怪的事实。
「欸,伊莉莎白。这里的建筑物没有入口喔?要怎么进出啊?」
「唔,果然还无法自行找出来吗?哎,就魔法师而言,你还是个大菜鸟,跟外行人相比也没多少差别,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
伊莉莎白若无其事地瞧不起人,站到某座建筑物前方。
用手指按住墙壁一角后,她释出魔力。被黑与红的漩涡推动,符合条件的那块石头发出声响陷入内侧。远方响起各种机关运作互相结合的声音。
现场「叽」的一声发出沉重声响后,墙壁开启了。伊莉莎白得意地哼笑,进入内部。小看你了啊──棹人如此低喃后,从她身后追了过去。
「唔!…………哇!」
一踏入建筑物,棹人就露出愕然表情。
透过眼前的这个房间,他充分理解了「王都与异世界之妙」这句话语。
「这真是令人吃惊,真棒呢。」
「是吧?你可以感谢余的选择喔!」
伊莉莎白挺起胸膛,棹人率真地不断点头同意这句话。
室内墙壁发出七彩光芒,简直像是进入巨大的旋螺贝里头。其材质莫名柔软,以人类无法加工的形状打著波浪。有一部分自然地突出至半空,被当成岩架装饰著无数生物的骨骸。
逐一扫视后,伊莉莎白在其中一件物品上停下目光。
「几乎所有物品都被店主带著逃走了啊。不过,果然还是有东西放在里面。棹人你看这个。」
「嗯?我看看。」
伊莉莎白拿下挂在蜥蜴肋骨之间──看来骨头是用来装饰商品──的锁炼。
纤细银圈环环相扣,前方连著放了花瓣的小瓶子。
「只有一瞬间啊,看仔细喔。」
伊莉莎白如此说完,在棹人鼻头拔掉小瓶子的瓶塞,混合花瓣的风吹上他的脸庞。在那瞬间,棹人确实感受到柔和香气与空气被太阳照耀的暖和感受。
「这不是人造物啊……是春天的风吗?」
「正是如此哟!你还挺懂的嘛!正如你所言,这个小瓶子里面封入了春天的空气。」
「是喔,这个很有趣呢。」
自然的暖意一下子就消失了。然而花瓣还是在卷动著小小的漩涡。
棹人轻戳它。漩涡就像讨厌手指似的左右摇动,咻啵一声自行飞入瓶中。伊莉莎白重新栓紧瓶塞。
「这是与魔法师随从一起过来的送给贵族的伴手礼喔。与一般饰品相比虽然昂贵,不过由于它不实用,以魔道具而言是便宜货就是了。所以店主离去时才会将它留在这边吧。除此之外……嗯?这个忘了拿走啊。」
「那个是?」
「你拿看看喽。」
伊莉莎白从狼的头盖骨的嘴巴拔出蓝色器皿。
棹人从她手中接下那个东西。器皿不是用釉药上色之物,而是素材本身就是以蓝色的某物打造而成。它看起来虽像是从矿石中挖出来的东西,不过轻得出奇。
有如用掌心裹住般将它拿在手上之际,棹人渐渐感受到熟悉的感觉。
当时虽然不晓得,不过所谓的魔道具就是内侧怀抱著饥渴与空虚之物。
棹人透过野兽左臂将──器皿渴望著的魔力──注入其中。
「──溢出吧(La)。」
他如此低喃后,器皿中涌出水。相对的,内侧则是被深深地削除一圈。看样子这并不是可以使用无限次的物品。然而就短程旅行的随身物品而论,这个就绰绰有余了吧。
喔喔──棹人发出佩服的叹息声。
「真方便啊,毕竟提水可是很辛苦的呢。」
「这里没有弗拉德城堡里的那种正式的魔道具就是了。特别是用来攻击的物品,不是擅长黑魔法的人就很难做出来。不过嘛,也只有王都能弄到这种程度的魔道具喔……还不只如此哟。」
从棹人手中接过器皿后,伊莉莎白将水一饮而尽。她「喀」一声将空器皿重新嵌回狼的下颚。
伊莉莎白猛然转身,红色连身裙翻飞。
棹人瞪著眼凝视曲线毕露的白皙背部。
她只将脸转过来,有如喜欢恶作剧的猫笑了。
「好好期待吧,这条『魔法师大街』上还有其他有趣的东西喔。」
确实,正如伊莉莎白所宣言。
每绕到一座她介绍的建筑物,棹人就会大吃一惊。
***
以魔道具店为始,两人看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以发条跟螺丝、弹簧跟齿轮、琥珀跟铁打造而成的机械机关鸟群。
装在五颜六色的陶器中的种种治疗药跟解毒药,或是强效药物。
被变形成一般来说绝无可能的各种宝石加工品。
特别是在药草店,他们花时间开始进行某项挑战。
「如何,棹人?好吃吗?」
「我、我有一种非常好吃的感觉,却也觉得很难吃。」
棹人咀嚼著三明治如此回应。他正在吃将随便切开的胚芽面包中夹了熏鸡胸肉,以及不明蓝绿色膏状物的食物。
那是擅自侵入厨房,试著将贴在药草店墙壁上写著「你也可以从今天开始实行的药草生活!」的食谱重现──因为伊莉莎白说她想做看看──的一道料理。然而开口提议的伊莉莎白却拒绝试味道,所以先由棹人尝试。
结果就是这种实在很暧味的感想。
伊莉莎白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皱起眉心,发出沉吟。
「好像很好吃却又很难吃是怎么一回事?一点都搞不懂耶。」
「靠我的笨舌头很难解释,你试吃一口就行了吧?」
「唔,啊──」
「来!」
棹人递出三明治后,伊莉莎白一副输给好奇心的模样从棹人手中咬了一口。意外大胆啊──棹人感到佩服。
嚼了一阵子后,伊莉莎白著实丧气地吞下嘴里的东西。
「……酸酸的又爽口,味道圆润又浓厚,风味丰富。每一个特徵都不坏,不过全弄在一起合体却成了大惨案。再加上面包跟熏肉的乾燥口感,实在是令人失望又丧气。」
「你的食记果然厉害呢。」
「唔,这是做法有误吧?跟你的料理味道很像喔。」
「我被不著痕迹地看扁了。」
「总之这是难以理解的东西。不过妥善使用的话,或许有可能从这道料理中发现各种新味道。」
伊莉莎白轻巧地坐上古老木制吧台的桌面。她优雅地跷脚,握住仍打开的瓶子。
棹人也点头同意这句话。
「带一瓶回去给小雏的话,或许她能做出有趣的料理呢。」
「唔,把这个也加进伴手礼吧。」
「好哟。」
关紧瓶盖后,伊莉莎白将它放进──在途中的杂货店擅自拿来的──结实的皮袋里。那里已经塞了封入春风的小瓶子、蝴蝶发条玩具以及茶叶,而且里头还加了倒入热水就会劈哩啪啦出现爆裂轻响的乾燥果实。
她弹响手指,从空中取出硬币。伊莉莎白按照店里的指示,将同样的金额放到吧台上。
「余要用棹人的薪水支付喔。」
「好哟。哎,反正存下来也没特别的用途就是了。」
在当铺之后,两人都会将拿走的物品费用放在店里面。钱几乎都是从棹人的薪水中支付的。然而,里面也有伊莉莎白自掏腰包购买的东西。现在她也伸直背脊,从吊在吧台上方的柜子里拿新的瓶子。
阅读记录在纸卷里的说明后,她在棹人的硬币旁边排放了自己要付的费用。
「唔,这个乾燥香菇就当成余送的伴手礼。独特的辛辣味似乎很适合用来炒菜,而且好像也可以期待它促进健康的效果呢。」
「喂,那边的好像很好吃,我也要选那边。」
「蠢材!小雏好感度已经达到最高数值的家伙,少说这种奢侈的话啊!不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的物品全都交给你,我只选看起来会中大奖的东西喔。」
「我也想让小雏开心。」
「哈,对方可是小雏耶!只要是你跟余送的伴手礼,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开心吧。」
「确实是这样呢。」
棹人想像小雏开心的模样,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伊莉莎白也沉稳地点点头。
选完伴手礼后,他们平分吃光了三明治。
棹人对无人的吧台低头说了句「谢谢招待」。伊莉莎白果然觉得很难吃似的灌了一大口水。
「呜呜,总觉得有点恶心呢。嗯?等一下。东西难吃也没差的话,由你全部吃掉不就好了吗?」
「呃~~只交给我不公平吧。」
要公平啊──棹人点点头。
伊莉莎白轻轻踢了他的腰部后,走向外面。
虽然口中抱怨,棹人还是──跟平常一样──追上那道背影。
***
离开药草店来到外面,夜色已经加深,满月的位置也改变了。然而这些变动跟棹人前来的异世界之物是否一样,他无法做出判断。
(说不定月亮本身只看起来很类似,其实是另一种东西啊。)
不过月光确实比刚才更加清澄明亮。
伊莉莎白全身沐浴在那片银光下,喃喃说著:
「走一会儿吧。」
棹人他们无言地走路。离开「魔法师大街」后,他们回到住宅区。
棹人在平稳倾斜的道路上追著伊莉莎白的背影,顺著路往上走。他不晓得她要去哪边,然而周围的光开始变得眼熟了。
(这里是……)
不久后,棹人他们抵达拉•谬尔兹自杀的山丘。
墓碑盈满凝重的沉默,排列在微暗之中,冰冷石块露出一副「白天的惨状与我何干」的表情。不只如此,它们看起来甚至忘了自己下方隐藏著尸体的事实。
大步而行后,伊莉莎白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
她毫不犹豫地从轻轻展开的裙襬下伸出白皙玉足,抱住双膝。棹人也竖起单膝,与她并肩而坐。
两人俯视街道。
在他们的视线前方,黑压压的肉块就算在夜里也蠢动著。
不久,伊莉莎白开了口。
「……满足了吗?」
「嗯嗯,满足了。」
面对简单扼要的问句,棹人如此回应。她无言地点点头。
凉爽的风轻抚两人的脸颊。棹人从那里面闻到浓厚的腐臭味与铁锈味,然而他刻意不提及此事。
相当静谧的时间流逝而过。
伊莉莎白俯视邪恶肉块,以傻眼的语调嗫语。
「……那么,在这种异常状态下,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到了喔,送给小雏的伴手礼都收集好了。」
「哈,你想在王都凑齐送给新娘的礼物吗?只是这样啊,你这个真诚的家伙。」
「为了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伊莉莎白也一起回去吧。」
她倏然闭上嘴巴,棹人探头窥视她的侧脸。就像在说自己察觉到此事似的,伊莉莎白浮现苦涩表情。即使如此,棹人仍毫不胆怯地接著说:
「都买伴手礼了,不回去是不行的吧。」
伊莉莎白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在棹人打算继续重复时。
她轻轻吐出气息,放松全身的力气。伊莉莎白展开双臂,整个人倒向后方。不久后,她低声说出跟棹人的诉求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看,棹人。」
「看什么?」
「星星是如此明亮──地上的惨剧简直像在骗人似的。」
伊莉莎白用作梦般──却有点不像她──的口吻如此嗫语,没再继续说下去。棹人推敲了一会儿这阵沉默的意义后,再次开口:
「我有说这是约会啊……这样听起来很奇怪,不过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而是跟你一起逛王都。」
「为何?」
「因为我想看看你是怎样的人。」
「怎样是指?」
「我想确认面对明天那场不知结果会如何的战役,以及绝对会等在后面的死亡,你会如何度过这一晚……然后,你主动选择要送伴手礼给小雏。你说自己想确实让她开心。」
伊莉莎白的回应中断了。
这次棹人没看那张脸庞。他瞪视远方的肉块,接著说:
「如果是打从心底接受死亡的人、放弃生存的人,不会做这种事吧?其实你也想要回去吧?」
「……欸,棹人。」
这不是棹人预料之中的拒绝话语。温柔声音与衣物磨擦的声响同时响起。
伊莉莎白似乎撑起身躯,再次抱住双膝。
「你看看这边。」
棹人被如此呼唤后,反射性将脸转向她。
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伊莉莎白将脸埋在自己抱住的双膝,浮现沉稳笑容。
简直像是对口出任性之语的孩子露出的那种笑容。
「你没有杀害敌人以外的人,没有杀害人民。你还没有罪。无辜之人光是存在就得受罚是不公平的喔。这场战役结束后,你就回城堡,然后带著小雏逃走吧。现在的你应该拥有能不被抓到的力量。」
有一瞬间,棹人不懂她对自己说了什么话。
完全理解那番话的意义前,他就本能地开了口。
「你在说什么傻话!」
「不过不准杀人,也不准伤害他人。」
伊莉莎白忽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表情一变,变得像是高傲的武人。她严厉地以「拷问姬」的身分向棹人发出命令。
「这是你的主人『拷问姬』最后的命令。」
「…………伊莉莎白。」
「不要屈服于恶魔的诱惑。觉得快输掉时,就自绝性命──伤害诸多事物,被世界憎恨,一直背负罪孽也是很沉重的命运。」
这段话愈是到后半段就愈是柔和地溃散。
伊莉莎白祈祷般闭上眼,用轻细的声音继续说:
「……对你来说,这实在是不堪负荷喔。」
伊莉莎白轻盈地摇曳黑发,抬起脸。她闭著眼睛,就这样仰向天空。
「星星很明亮,地上却响起惨叫。」
「那又怎么样?」
「就是这样。如今吾等虽然度过愉快的时光,不过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情,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所改变。」
「为何要这样……」
「以人们的痛苦为喜悦,惨叫就是快乐。余选择了这种生存方式。既然扫光盘中佳肴,就应该把帐付清──容许这般行为会扭曲人世。余自己也不容许此事发生。」
伊莉莎白忽然睁开眼皮,棹人不由得哑口无言。
那对红眸里没有迷惘也没有恐惧。也像是宝石的完美瞳眸,清澈到疯狂的地步。
「在拷问的最后用自身惨叫当作装饰,坠入毫无救赎的地狱。直至此时,拷问者的生涯才算完结……在这座王都里也已经备齐适合这个结局的舞台了。」
「适合的……舞台?」
棹人被那对眼瞳的美丽吞噬,如此反问。
她深深点头。伊莉莎白再次面向肉块后,开始述说:
「王国骑士是王的所有物,圣骑士是教会的所有物。虽然教会专门对付恶魔,却也得到允许可以拥有强力的武装。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教会的地位在王之上。」
「……这样啊。」
「王即位时需要教会的许可。然而说到教会是否为完全独立的组织,却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教会与历代之王的统治有著密切的关系,但教会的判断也会受到国家时世的影响。如今国家处于动荡不安的局面,就算驱逐所有恶魔,人们也回到王都里,还是得花上漫长的岁月,经济与流通才能完全恢复吧。」
棹人点点头。他明白这个世界一部分的支配结构,以及今后等待著人们的试练。
伊莉莎白再次淡淡地说下去。
「而且与恶魔的战斗是在民众看不到的地方就这么闭幕。无法实际感受到恐惧离去,人民就无法抹去不安,所以需要一个仪式通过这个阶段。」
棹人顿了一拍后,瞪大双眼。
杂乱无章的话总算连接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理解她口中那句「适合的舞台」的含意。
「该不会那是──」
「为了让人们团结,最有效的就是设定共同的敌人,让他们拥有排除敌人的意志。『拷问姬』杀得太多了,其火刑正适合用来当象徵。」
伊莉莎白眺望肉块,就像在注视自身的终结。
她的美丽唇瓣浮现自嘲的微笑。
「施行高压政治之人会被杀掉,暴君会被吊死,虐杀者则是会被残杀──这是为了人民啊。」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伊莉莎白柔和地低喃。
这样是正确的。
棹人用力握紧拳头。他想大叫些什么,但这股情感没有化为语言。
棹人用力闭上眼睛,重复思考以前想过的事。
(有什么地方错了。)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地方错了,不过这种事绝对很奇怪。他紧咬唇瓣,撂向哥多•德欧斯的话语也在耳朵深处如鞭炮般陆续炸裂。
『如果你们很强──【拷问姬】打从最初就不会诞生不是吗?』
『说到【拷问姬】是善是恶嘛,她当然是恶。向被残杀那一方的人们求助,要他们帮助杀害自己的人真的很荒谬。说到底这只是被伊莉莎白召唤出来的【我】的任性,是【我】自己的事。』
『我是在说帮助我的人既非英雄也不是神明,不是信仰也不是你们啊。』
『而是【拷问姬】────────世上最邪恶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就在此时,棹人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小孩的自己正在大吼。不论被踢、被烧,被揍、被拔牙齿都不会流下半滴泪水的少年正在大声哭喊。
就像只有这件事绝不允许。
他说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英雄。
他说,为什么要夺走她呢?
他说,她帮助了我。
从绝望告终的人生中救了我。
他说,只有她救了我!
棹人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打算说些什么。
猜想到伊莉莎白的意志后,棹人试著跟年幼的自己讲道理。然而,不论是反驳或大道理──甚是是任何一句话──都没从他的口中说出。
不久后,棹人轻轻握住哭个不停的自己的手。
(我知道喔──嗯嗯,我知道啊。)
濑名棹人在异世界初次相信人,得到了家人。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人生。
赐予此物的是谁呢?在两个世界中唯一帮助自己的人是谁呢?
(我的心情也一样喔。)
在这个瞬间,棹人静静地做出某个坚决又沉重的觉悟。
为了自己的英雄,他下定了决心。
棹人从渗血的唇瓣上轻轻松开牙齿。
那张脸从至今为止充满混乱与怒意的表情变得截然不同。
伊莉莎白没发现这件事。他朝著她的侧脸继续说著独白似的话语。
「只有你,帮助了以前的我。」
「……这是在说什么?」
「不是神明也不是英雄拯救了一昧受到折磨,像虫子一般被杀掉,最后绝望而死的我。这种东西都去吃屎吧。」
在对神明信仰很深的这个世界里,棹人撂下著实大逆不道的话。
他直率地、毫无迷惘地接著说:
「从地狱中救出我的人,就只有你,『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而已。」
伊莉莎白瞪大眼睛。她真心没料到会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吧。她罕见地露出打从心里吃惊的表情,就这样眨了几下眼睛。然而,不久后伊莉莎白的唇瓣立刻浮现淡淡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话呢,你是笨蛋吗?别夸张了。那只不过是偶然又一时兴起的作为罢了,就算被你感恩,余也只会感到不愉快。」
「不论是偶然还是一时兴起都无所谓。欸,伊莉莎白,我说过吧?我会尽可能陪伴你,直到你踏上前往地狱的道路。」
「嗯嗯,是有说过。怎样了吗?时候终于到了,就只是这样吧。」
「那个时刻还没来临。」
棹人斩钉截铁地如此肯定,莫名有力的断言让伊莉莎白皱起眉心。棹人──以在结婚典礼上起誓般的真挚情感──开了口。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掉。」
伊莉莎白脸庞一僵。她打算说些什么,但棹人无视这个举动并起身。他将装了要给小雏的伴手礼的袋子塞给伊莉莎白。
然后就这样一口气冲下山丘。
「喂,等等,棹人!你在打什么主意!」
伊莉莎白大叫,不过棹人没把制止的话听进去就跑掉了。
他要前往的地方唯有一处。
就是关著「君主」的广场。
***
虽然再次被负责警戒四周边缘的众圣骑士瞪视,棹人仍抵达了广场。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司祭们布下的结界。他瞪著结界猛瞧,推测它的强度。没多久,他感到满意,然后请别人领自己入内──在对方摆出臭脸的情况下──顺利地通过结界。
就这样,棹人朝为了不让民众看到而临时设置布幕围住的一角前进。
「君主」瘫坐在──棹人以魔力制成──带有荆棘的牢笼里面。圣骑士们对软绵绵的姿态投以混了不安与厌恶的眼神,在旁边监视。
棹人被他们叫住前,弹响手指。
牢笼上空同时卷起黑暗漩涡,编织出韧性十足的肌肉与光滑毛皮。棹人为了监视「君主」而事先悄悄留下来的异貌黑犬现身了。
「皇帝」懒散地趴著,轻轻摇尾巴。
『回来得真迟啊,不肖之主。』
「嗯嗯,我刚回来。」
圣骑士们因「皇帝」突然出现而感到吃惊,一起发出动摇的声音。
棹人无视他们,只是对自己的野兽发出呼唤。
「『皇帝』,果然得那样做。要动手喽。」
『真是恣意妄为啊,你这个蠢男人。然而这样很愉快,所以吾也不在意喔。不过你要取得鼠辈们的许可,吾不爱耳闻吵死人的叫声,吵吵闹闹的也很不愉快。』
「皇帝」从鼻子发出冷哼声。棹人点点头后,回头望向后方。正如他所料──或许是收到「皇帝」出现的报告──伊莎贝拉正从那边拉起布幕现身。
「濑名棹人!就算是用来护卫好了,要设置恶魔也得事先经过许可才行!」
「伊莎贝拉,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面对叱责,棹人先下手为强朝她丢出话语。含有恳求意味的句子传向这边,伊莎贝拉诚挚地闭上嘴巴。棹人没放过这个空档,一口气讲了起来。
「请你封锁布幕,施放静音魔法。特别是伊莉莎白,希望你别让她靠近这里。」
「突然讲这个干嘛,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的力量毕竟只是临阵磨枪得来的。与『王』跟『大君主』战斗前,我想尽可能提升魔力。不过那是会伴随痛楚的行为,很有可能会被伊莉莎白阻止,拜托你了。」
「被你主人禁止的行为,我无法允许。」
「这只是场面话吧?你究竟在疑心什么?反正『大王』跟我之间的战斗,你也有从用来监视的使魔那边收到联络吧?如果要打算逃亡或是策反人类,我当时就会做了啊。我伤害自己的身躯,为了拯救伊莉莎白而行使魔法的事实,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这……」
「黑魔法渴求痛苦,对我而言这是必要之事。如果你要说自己有所怀疑,不管派几个人监视都无所谓。如果我行迹可疑,就立刻动手制止。」
「可是棹人──」
「拉•谬尔兹已经死了。如果『拷问姬』失败,你以为接下来会由谁来战斗?」
最终兵器「牧羊人」自杀,对教会那一方来说是裸露而出的柔软伤口。棹人毫不迷惘地朝那边刺了下去,而且他还故意朝伊莎贝拉的良心狠狠钻下去。
「你认为谁要为了异端者与丢石子过来的人们牺牲呢?」
「……这真的是为了与恶魔战斗的必要之举吗?」
「是真的,我没说谎。」
「了解了……我自己也会加入监视的行列,应该会得到许可吧。不过要由哥多•德欧斯大人做最终的判断。」
『无妨──让他放手去做。』
沉稳的低沉声音忽然响起,伊莎贝拉回头望向后方。
棹人毫不胆怯地将视线望向声音的主人。
遮去面容、身穿大红色长袍的司祭恭敬地将宝珠运至这边,哥多•德欧斯的幻影浮现在它上方。他打量般眯起眼睛,开口说:
『随从啊──我大致可以料到你的目的。不过如今在与恶魔的这一战中,这样做确实有利。我就准了吧。』
「帮大忙了,这件事对你们来说也不吃亏。」
『天晓得……不过,是啊,我就先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复制灵魂这种事,教会原本是不认可的。』
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棹人皱起眉心。棹人无法推敲哥多•德欧斯真正的意图,因此开口催他说下去。
「…………也就是说?」
『按照预定,事态一旦平息,【哥多•德欧斯】的灵魂复制品,包括这个【我】在内都要全数销毁。』
棹人感到愕然。封著弗拉德魂魄的石子在他口袋里轻轻摇动,就像在说这件事耐人寻味。棹人反刍自己知道的事实。
(重现的灵魂只不过是生者的劣化品,却拥有确切的意志。)
破坏装有复制灵魂的石头,这种处置与处死人类几乎相同。
连同哥多•德欧斯的死状──为了不被恶魔利用而自杀──在内,棹人理解了教会人士的觉悟。哥多•德欧斯也正朝自身之死行进。
同时,棹人也思索了他讲这些话的含意。
(哥多•德欧斯这男人打从心底担忧人民信奉神明,人格中却也存在著利己的部分。)
棹人实在不觉得他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自己理解教会这一方的觉悟与牺牲。
(……你该不会……)
棹人像要探寻想法般凝视哥多•德欧斯,他却不把话说下去,甚至故意到露骨的地步。不久,棹人暂时压下自己的推测开口说:
「抱歉,成为牺牲者的不是只有我们。」
『无需道歉,随从啊。不过就算是为了跟恶魔战斗,还是让我看看你现在不惜避开伊莉莎白的耳目也要做的事吧。』
「嗯嗯,你就看个过瘾喽。」
棹人点头同意。确认监视的圣骑士们都就位后,他再次走向「君主」的牢笼。软绵绵的男人垂著头,就这样瘫坐在铁地板上。
棹人弹响手指,低声嗫语。
「──裂开吧(La)。」
棹人自己的手臂瞬间喷出血,他先用苍蓝花瓣弄伤自己的身躯。
突如其来的高调自残行为让一部分圣骑士发出动摇的声音。
棹人无视那些声音,让手指跃动操控自身之血。溢出的红色在他脚边与「君主」的牢笼下方描绘出某个魔法式。
或许是读取到它的意义了,伊莎贝拉发出僵硬声音。
「──你疯了吗?」
那是──棹人记得这是第二次──会让习有魔法之人吓到目瞪口呆的骇人事物。
是将对方的痛苦转换至自身的术式。
棹人那对眼眸中盈满怜悯与毫无感情的冷静,低喃道:
「接下来我要对你进行拷问。虽然你已经没救了,不过有一件事可以放心。」
棹人高高挥起手臂。
「皇帝」下流地扭曲嘴角发出嗤笑,「君主」缓缓歪过烂掉的脸。
棹人宛如指挥家挥下手臂,然后做出宣言。
「『我跟你一样痛』。」
「君主」的胴体深深地裂开了。
同时,棹人的胸口也裂开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君主」因激烈疼痛而发出咆哮。
不忍耳闻的声音受到静音魔法阻挡,没有抵达布幕外面就消失了。然而它强制性地飞进在内侧的那些圣骑士的耳中。他们也一样皱起了脸。
棹人千刀万剐著「君主」的体表。他被切下手臂,挖去眼球,内脏被扯出体外。即使如此,与恶魔融合变质的「君主」仍没有死去。
而且在魔法式的影响下,他的身躯强制性地渐渐复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君主」发出惨叫,发狂般弄响牢笼。
棹人无视不成话语的恳求,不断挥动手臂。
「君主」的肠子在空中飞舞,脸颊被钻洞,腿被切成四块。
在一连串的拷问中,正如棹人宣言的,他自身也不断品尝相同的痛苦。有时他会因为剧痛休克而死。不过每次只要这样,他就会让自己复活。棹人觉得「很满足」。
(啊啊,果然比单纯伤害自己有效率呢。)
在棹人死亡又复活的期间,一度释放而出的魔法仍继续削刻著「君主」。全盘接收这些痛苦,远比一边调整一边折磨脆弱的自己有效率。接收到的痛苦总量上升,「皇帝」与棹人的魔力量也随之缓缓增加。
眼前上演的这场过分凄惨的光景,让某个圣骑士低喃:
「…………疯了。」
棹人听著这句话,选择沉默。
他不会反驳,也很清楚这样很疯狂。
棹人在胸中怀抱著坚定的觉悟与决心,持续进行拷问。为自己而死的少年──诺耶──的幻影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朝他投出询问般的眼神,然而他甚至没回头望向这种眼神。恐怕再过一会儿就能伸手触及棹人判断是必须之物的力量。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
棹人拚命在杯子里注入红水,努力奋斗让水满出杯子。
不久后,天亮了。
太阳升起的同时,棹人砍下了「君主」的头。
选择吃光人类的道路,最后自身也被给予剧痛的恶魔总算得到解放。他倒在石板上,身躯可悲地痉挛著,从那儿大量溢出鲜血。
比那还多出几十倍的血液扩散在牢笼周围。
众圣骑士默默无语。不知是因为恐惧或嫌恶使然,他们无言以对。
在压倒性的静寂之中,棹人低声嗫语。
「辛苦你了啊……『君主』。」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撩起自己的浏海。
血黏答答地沾到他的脸颊。
在无法想像的痛苦中,连一次都没发出叫声的青年用被弄得又红又湿的脸发出嗤笑。
「来吧──要跟『王』还有『大君主』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