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有著扭曲的形状。他的头部极大,腹部宛如孕妇膨胀。肩胛骨异常发达,简直像是长了翅膀似的。
婴儿试图爬行,然而做得并不顺利,现场只有响起拍击肉块的诡异声音。 不久后那东西抬起脸庞,摇摇晃晃地将双手伸向前方。
────────妈妈,呀嘻,嘻嘻。
明明才刚诞生,那东西就已经在呼唤母亲了。然而,那东西呼唤的母亲究竟为何物呢?谁也不晓得那东西是在怎样的概念下发出话语的。
「『摆锤(Pendulum)』。」
伊莉莎白毫无半点迷惘地弹响手指。肉块天花板掉下被锁炼吊著的利刃,然后在空中停住。大大地摆向后方后,它朝婴儿身边逼近。
利刃撞上巨大头部。
咕啾──歪斜声音响起,然而婴儿还活著。
──啊啊,啊哈!
利刃确实陷进那张脸庞。然而,并没有切下去。
「────!」
嘻嘻,呀嘻嘻!
或许是将自己遭受攻击之事误认为某种游戏,婴儿笑了起来。
那东西用粗大手指抓住利刃,从自己脸上拿下它。婴儿就这样将体重放上利刃。
噗叽一声,银锁炼断掉了。伊莉莎白瞪大双眼。
猛然坠落的利刃与锁炼切断正下方的内脏,将它们击溃。巨大脑袋发出声响引发雪崩,看样子婴儿似乎被那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婴儿抓住一部分灰色的肉,将它满满地塞进嘴里。
嗯啊,嗯啊。
「在吃吗?」
棹人用嫌恶的声音低喃。然而,婴儿并没有吞下大脑。
接触到婴儿的唾液后,被咬下去的部分全部变成灰。看起来也像是骨灰的粉沙沙沙沙地飘落累积在地上。这个婴儿似乎会藉由「取食」破坏对象物。除此之外还有哪些行为会与破坏有关,根本不可能预料。
婴儿无谓地将放入嘴里的大脑变成灰,并开心地笑。
看到这副模样,棹人领悟到一件事。
(这只生物没有善恶之分。)
他存在于人类价值观的遥远外侧。
问题是,要如何杀掉这东西。
婴儿尽情地咬破自身周围的脏器,而且他还咬上摆锤的利刃,开始将它变成灰。伊莉莎白连忙弹响手指消除拷问器具。
就像玩具被没收般,婴儿发出声音气了起来。然而,他立刻将其他的肉捏在手中。棹人观察这副模样。就现状而论,婴儿并没有足够的自我意识。然而,所谓的生物是会成长的。这东西发育起来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呃,说起来……如果这个婴儿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这边──)
棹人如此担忧时,婴儿似乎终于对不会动的肉感到厌倦。大头转向棹人他们这边。同一时间,伊莉莎白与「皇帝」视线微微交会。
婴儿沾满血的嘴巴掉下灰。
明明才刚出生,那东西却一边从全身释出死亡气息一边嗤笑。
──────啊嘻?
『要走喽,弗拉德的女儿!』
「用不著你说啊!」
「皇帝」如此叫道,伊莉莎白做出回应。在那瞬间,「皇帝」咬住棹人的衣领,将他拋向空中。伊莉莎白飞身骑上「皇帝」的背。棹人看准般落至她的身后。
「皇帝」同时以猛烈劲道踹向地面。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叽!」
过分强烈的急加速让棹人差点咬到舌头。「皇帝」用充满弹力又有韧性的脚奔驰,骇人声音从背后跟了过来。棹人回头望向后方。
婴儿正在追向两人。看到那个动作,棹人感到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婴儿连身为生物要如何正确移动身体都不晓得。
那东西使用无视关节动作,看似软体动物的爬行方式,散布著鲜血爬向这边。「皇帝」逃离著那个东西,但他居然不是奔向肉块的入口,而是冲向深处。
棹人抱著粗大脖子,慌张地叫道:
「『皇帝』,不是要逃跑吗?」
『少开玩笑了喔,小鬼!怎么可以让那种违反恶魔的骄傲,不知羞耻的愚蠢之物活著呢!吾要赌上恶魔的尊严,在这边收拾他喔!』
「可是,方法呢!」
『放心吧,弗拉德的那个小姑娘有想法。吾要趁现在先讲喔,小鬼!』
「什么事?」
『要活下来啊,不肖的主人!』
发出不祥叫声的同时,「皇帝」突然停下。
棹人跟伊莉莎白被拋向空中。伊莉莎白悠然地;棹人则是勉强落在肉块上。两人面前堵著一面墙,这是死路。
看样子这里似乎是肉块的最深处。
棹人回过头后,婴儿已经在眼前了。受到本能性的恐惧感驱使,他弹响手指。然而从空中飞过来的利刃却被又肥又圆的手指夹住。
──────唔?
婴儿感到不可思议地发出声音,朝利刃边缘咬下去。灰不断飘落。
紧张感与绝望感令棹人吞了一口口水。
(不能让那东西到外面去。不过,也不能被他吃掉。伊莉莎白打算干什么呢?)
「『示众架(Pillory)』!」
在那瞬间,伊莉莎白如此大喊。黑暗与红色花瓣在婴儿周围卷动。
现场出现两片──开了两个洞的──长方形板子。它们开启后,用刚好让婴儿手腕与脚踝通过孔洞的形式闭关。婴儿变成从板子那边伸出四肢的模样。
手脚被封住,婴儿歪头露出困惑表情。然而,那些东西具备的能力只能拘束婴儿一瞬间吧。就在棹人如此担忧之际。
「────────────这样就够了。」
有如读取到他的疑惑般,伊莉莎白如此嗫语。
同时,棹人周围的肉壁震动了起来。他连忙环视四周。至今为止明明保持著确切的硬度,肉却软绵绵地开始蠕动。
四肢被封住的婴儿无法维持姿势,就这样朝左右两边滚来滚去。壁面不稳定地打著波浪,「皇帝」有如告知某事即将开始似的吠叫。弗拉德以甘美声音低喃:
『恶魔的肉会在死亡的同时化为黑色羽毛。不过,在那之前会先崩垮啊。』
棹人瞪大眼睛。
恶魔渐渐崩溃,他们却偏偏就在最深处。
同时,棹人自然而然地领悟到伊莉莎白的计画。在这次的战斗中体悟过无数次其正确性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重播。
『所谓的数量就是暴力。只要凑齐,就有它能做到的事。』
(这个也是,这样。)
────────────唔唔?
肉块天花板打著波浪,四肢被固定的婴儿就这样纯真地仰望正上方。
这个邪恶的生物,利刃砍不下去。然而,就算给予半吊子的冲击也没意义吧。
既然如此,方法就只剩下一个。
连肉都来不及变成灰,一瞬间的压杀。
在那瞬间,庞大数量的肉块雪崩压溃婴儿。
***
简直像是世界压上来似的。
吞噬王都三分之一人口、完全掩埋商业区与王城的一部分肉块崩坏了。婴儿束手无策地被吞入其中,然而棹人他们的状况也几乎相同。
这一击接近纯粹的自然灾害。正是因为如此,人是难以抗衡的。
大量红色波涛盖向他们,伊莉莎白瞬间喊道:
「『饥饿地牢(Death Low Cell)』!」
石壁在棹人他们的四周展开,他们被关进没有窗户跟门扉的狭窄房间。
这是监禁囚犯,将他们饿死的拷问器具。
在那一瞬间,石壁阻止了棹人他们被肉吞噬的结果。不过就抵抗而论,它实在太空虚了。受到土石流直击,石材建筑物不可能撑得住。
石壁瞬间崩倒。不过,伊莉莎白用快到眼睛看不清的速度再次展开同样的墙壁。棹人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就这样领悟到一个事实。
(婴儿没有,而我们这边有的就只有魔法技术。)
伊莉莎白彻底地使用它,不断挥开压上来的死亡。
她无数次、无数次地展开石壁,感觉也像是永远的时光流逝。在那最后,周围的流动──真的很细微地──变缓了。伊莉莎白没看漏微小的变化大叫:
「『优秀的处刑者』、『人偶火刑』!」
「……同时展开……喂,太乱来了吧。」
棹人低声嗫语。石壁外侧响起轰音。他藉由声音推测发生了什么事。「人偶火刑」将肉块纳入至极限燃烧它们,而「优秀的处刑者」则是拨开那些灰烬,将房间挤进缝隙中。
每次巨人输给肉块时,伊莉莎白就会耿直地继续同时展开拷问器具。
「……伊莉莎白。」
「──────────────────唔,唔唔唔!」
汗水变成水珠浮现在额头上。那些水珠陆续崩溃,流落至下巴前端。
她以只是量很大──就是这样才恐怖──的肉块为对手,持续著豁命的斗争。「皇帝」与弗拉德很感兴趣地眺望那副模样。棹人握紧拳头,如今的他是无力的。棹人只能相信伊莉莎白,持续伫立在轰音之中。
经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巨人将石壁大大地推高。
在那瞬间,激烈的振动与声音停止了。伊莉莎白放下刺向前方的手臂,膝盖也跟著落地。同一时间,周围的墙壁有如被弄热的吹糖工艺品开始融化。
失去石壁地板,棹人他们被拋向外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色天空。
他们四周是一整片的大量灰烬与肉海。
只要走错一步,棹人他们应该也会被压在下面才对。面对整个视野都是腥臭肉块四处散布的异样光景,他们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久后在压倒性的静寂之中,棹人喃喃开口。
「……结束了吗?」
在那瞬间,被涂成灰色的一部分肉块向上隆起蠕动了。红色的某物从里面冲向这里。
那东西全身被压扁,丑陋地呈现半崩溃状态,却还用吓人的大音量嗤笑。
呀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吐著血,扑向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
棹人大叫。伊莉莎白跪在地面,就这样伸出手。她从黑暗与红色花瓣的漩涡中抽出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
伊莉莎白如箭矢般踹向地面。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呀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你可以,沉眠了。」
「拷问姬」与疯狂大笑的婴儿错身而过。
在那瞬间,一切事物都冻结了。
棹人屏住呼吸。隔了数秒钟的沉默后,婴儿的巨大头部发出轻响掉落。
利刃终于砍下消耗至极限的婴儿。
在下个瞬间,那东西与周围的肉块有如听见某人下令般消失了。
失去脚底的支撑,棹人他们被拍击般狠狠摔向地面。无数黑羽轻飘飘地在他们面前飞舞而起。
它们有如祝福般,渐渐掩埋天空。
面对庄严的美丽光景,棹人发现一件事。恶魔的世界开始产生某种变化。至今为止都被遮住的阳光,开始明确地照到底部。
在光辉之中,婴儿的尸体也变成了特别大根的羽毛。它轻飘飘地随风流逝。
不久后,羽毛燃起苍蓝火焰。棹人闭上眼皮,有如深深玩味似的低喃:
「………………结束了啊。」
就这样,最后之战终于闭幕了。
***
棹人环视周围。
或许是因为恶魔的世界崩塌,弗拉德跟「皇帝」消失了。
伊莉莎白瘫倒般双膝落地。除了用来维持生有恶魔之根的身躯的那部分外,魔力几乎用光,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办法完全复原吧。
棹人望著毫无防备到令人吃惊的背,并且改变表情。他一脸严肃地冲到她身边。自己也跪在她前方后,棹人对孱弱身影搭话。
「伊莉莎白,趁现在逃走吧。」
「…………」
没有回应。伊莉莎白深深地垂著脸庞,一动也不动。他拚命地抓起她的手。就像过去的某时一样,棹人──有如告知誓言般──向她诉说:
「在『王』的精神攻击中,我听到了你的真心话。一起走吧。以后也跟我还有小雏一起活下去吧。如此一来一切就结束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孤单的!」
听到这个诉求后,伊莉莎白抬起脸庞。
在纠结的黑发中,她确实露出了一瞬间的微笑。伊莉莎白让红眸泛出水光,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就像从梦中清醒似的,她立刻改变了表情。
伊莉莎白紧紧抿住唇瓣。她发出声音,挥开棹人的手。
伊莉莎白朝哑口无言的他摇摇头。
「余之前也说过吧,棹人。你自己一个人回城,然后带著小雏逃走吧。」
「你说一个人很寂寞!」
「闭嘴,这是约定!」
伊莉莎白惨叫似的叫道。
语调明明很激烈,那道声音却彻底扼杀了所有情感。
「这是余与人民,以及受余虐待之人订下的契约!」
在那瞬间,被「拷问姬」傲慢地大块朵颐的人们的身影闪过棹人的脑海。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没有半丝尊严的无数尸骸──陆续发出怨叹声音。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她对那些叫声发了誓,所以才「恬不知耻」地苟活至今。
棹人不由自主失去应该要对她说的话,伊莉莎白不断摇头。
她再次望向他。
那张脸庞盈满温柔又难受、疲倦至极的微笑。
「去吧……你走吧……离开吧,快逃。去建立家庭,别再让任何人哭泣了。你自己也不准哭泣,要幸福地度过一生喔。」
「……伊莉莎白。」
「你什么都无需背负。伤害诸多事物,被世界憎恨,一直背负罪孽是很沉重的命运。」
有如祈祷般如此说道后,伊莉莎白伸出手。她用不像自己的触摸方式──简直像是双目被毁也不会忘却──以掌心包覆他的脸颊。
实际上伊莉莎白要接受异端审问,所以也是有这种可能性。
即使如此,她仍是一昧地带著温柔目光低喃。
「……对你来说,这实在是不堪负荷喔。」
看见说服稚子般的表情,棹人有所领悟。
他不得不领悟。
(在这里不论如何呼唤,伊莉莎白都不会握住我的手吧。)
这就是伊莉莎白•雷•法纽的誓言,也是约定。
即使强硬地将她带走,她也会为了背负自身罪孽而回来吧。
就只是为了以「拷问姬」的身分死去。
「我心爱的大人,我重要的伊莉莎白大人!两位在哪里?平安无事吗啊啊!」
就在此时,声音传进耳中。
某人踩踏乾枯大地,忙碌又拚了命地四处奔驰。看样子小雏似乎也平安无事。她虽然在附近一带疾驰,不过察觉到两人后她就猛然停住了。
小雏扔掉枪斧,小狗般冲到棹人他们身边。
「啊,啊啊!太好了!两位真的都平安无事!没有比这还令人喜悦的──」
「……走吧,小雏。」
棹人低声打断天真无邪的欢呼声。
或许是察觉到异变,小雏僵著笑容停下脚步。她目不转睛地来回望著伊莉莎白跟棹人。棹人留下仍坐著的伊莉莎白,自己站了起来。
小雏彷佛察觉到什么,发出声音。
「可是,棹人大人,伊莉莎白大人她……伊莉莎白大人?是怎么了吗?我们回去吧?我会做好多菜庆祝战争结束喔!也会做很多美味的内脏料理跟甜点……所以,来嘛,请站起来!伊莉莎白大人真是的!」
「别管了,走吧。」
「可是,怎么这样……为什么……我不要!我,小雏讨厌这样!伊莉莎白大人不一起走的话,我──」
「别管了!」
棹人抱住小雏的肩膀,强硬地迈开步伐。翠绿色眼眸有如随时会哭出来似的扭曲,小雏还想要表示些什么。然而,她却在此时猛然一惊,闭上了嘴。
棹人的手在发抖。察觉到这件事后,小雏摇摇头咽下激情。
棹人就这样打算远去,然而他的脚步却渐渐变慢。他有如难以承受似的停下步伐。棹人回头望向伊莉莎白。
她直勾勾地凝视他。微微一笑后,伊莉莎白喃道:
「为何露出那种难看的表情,再高兴一点吧,棹人。你硬是被『拷问姬』弄得复活,与恶魔战斗的恶梦在这边就结束了喔。」
「……伊莉莎白大人。」
「你也一样,小雏。请不要哭泣啊,因为笑容才适合你喔。」
「伊莉莎白大人,我……我……」
「保重喽……永远过著幸福的生活吧。」
伊莉莎白注视小雏的眼神,就像看著珍视的妹妹似的。在那之后,她再次望向棹人那边。两人静静地互相凝视。
伊莉莎白在犹豫某事似的摇摇头。不过,她却用话语自然而然漏出唇间的口气嗫语。
「约会,很开心喔。」
「嗯嗯………………我也是。」
这一定不是以「拷问姬」或主人的身分说出的话。
而是伊莉莎白•雷•法纽本人说出的话语。
棹人以这句话为句点弹响手指,苍蓝花瓣与黑色羽毛飞舞四散。
他与小雏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伊莉莎白一人。
不久,她细细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伊莉莎白用清澈双目仰望天空。耀眼光线从沉重的灰云缝隙之间洒向这边,众圣骑士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伊莉莎白背对著那些声音,有如要哭出来似的扭曲脸庞。然而,她立刻切换成浮现沉稳微笑的表情,然后低喃:
「余的恶梦也已经结束了啊。」
然后,「拷问姬」缓缓地──
用剩余的时间编织出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