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在化为肉块的「君主」、「大君主」、「王」袭击下,王都受到致命性的打击。然而,人类仍是费尽千辛万苦赢得胜利,将十四恶魔的威胁悉数击退。
而作为此事之证,以及袭击人民的恶梦已经落幕的仪式,教会宣布要执行某项死刑。
他们决定对稀世大罪人「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进行象征性的火刑。
为了一睹历史性的光景,人们纷纷挤进处刑场。然而,到头来火刑却被中断了。
因为新的恶魔契约者,高声做出宣言要与人类为敌。
就这样,恶梦未能落幕。
「拷问姬」免于火刑,并在教会之命下担起新的恶魔讨伐任务。
如今,说到她正在做什么,就是在自己的城堡里睡觉。
时间离下午也还早,也就是所谓的午觉。
石造房间里面摆着虽然高级却很简朴的床台。伊莉莎白横躺在上面闭着眼睛。
那副模样简直像是美丽的睡美人。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在睡觉。不时会不悦地抽动的眉毛,以及紧紧抿住的唇瓣证明了这件事。
此时异声响起,白色球体从百叶窗依然坏掉的窗户飞进室内。
教会的联络装置发出尖锐声音。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啪咻!
下个瞬间,暗暗与红色花瓣漩涡凭空生出,它被从那儿伸出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就算此举蛮不讲理,球体仍是急速下降。伊莉莎白伸出单臂接住了它。
羽毛轻飘飘地从球体左右两边脱落,大量魔术文字在表面发出光辉。
读取内容后,伊莉莎白猛然撑起上半身。
「————辛苦了。」
如此点头后,她使劲扔出球体。它发出光辉,飞向窗户的另一端。
啪啪啪地拍拍双手后,伊莉莎白不悦地低喃。
「原来如此……哼,现身得还挺频繁的嘛,这个外行人。」
撂下此话后,她将手伸向虚空。暗暗与红色花瓣的漩涡再次产生。从里面抽出刀身呈现锯齿状的拷问用刀子后,伊莉莎白将其掷向前方。
————铿!
刀子发出坚硬声响,插到墙壁与贴在上面的地图上。
地图已经插满刀子。只要从教会那边收到某个人的目击情报,她就会在那个地点插上刀子。从刀子的配置判断——逃亡者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件事吧——差不多也渐渐浮现了一定的法则。
伊莉莎白用阴沉的红眼眺望那张地图,张开形状佼好的唇瓣。
极为空虚的声音从那儿响起。
「安心吧,棹人。被世界憎恨,不断背负罪孽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的。」
她忽然浮现带有倦意的微笑。
伊莉莎白用虽然干躁,却也渗出慈悲的语调低喃。
「因为余会速速杀掉你。」
沉重的沉默扩散。发出冷哼后,她再次躺上床铺。
伊莉莎白闭上眼。然而,果然无法成眠吗?她蠕动了身躯。不久后她用手臂靠上眼睛,有如细细玩味似的低喃。
「好安静啊……太安静了。」
没错,现在城堡内充斥着寂静。
没有「你在睡啥啊,伊莉莎白」这种扰人清梦的声音传向这边。
也没有「伊莉莎白大人,喝茶的时间到了哟」这令人怜爱的呼唤声传向这边。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向「拷问姬」搭话的疯癫之人,本来就是有还比较奇怪。
因此,说到底她就是孤身一人。
***
「——哈、哈啾!」
「啊,棹人大人打喷嚏了!好口爱!啊不是,您怎么了呢?是感冒了吗?」
「嗯,难以想象人造人〈golem〉的身体会生病就是了。那么,是有人在说我的闲话吗?」
棹人用打从心底悠哉的态度擦了擦鼻子下方。小雏立刻从怀中取出手帕。她将柔软的布料温柔地压上棹人的脸庞。
「来,棹人大人,擤——!」
「不好意思,小雏。我洗一洗再还你。哈啾——!」
棹人再次打喷嚏。小雏迅速地折好手帕,充满热情地握紧拳头。
「您说这是什么话!小雏预定要将这条手帕作为第一千九百八十三号棹人大人秘密收藏品,与棹人大人惹人怜爱又可爱的打喷嚏记忆一同诚心诚意地保管起来喔!」
「别这样做。喂,交给我。」
「不要!咳咳,尽管僭越,但这是打从心底爱着棹人大人的妻子——呀,把妻子说出口了!小小的心愿不是吗……偷瞄。」
「就算是老婆也不行,禁止保管!」
「棹人大人好坏!」
小雏气呼呼地鼓起双颊。就算做出可爱表情也不行——棹人如此说道后,从她的手中拿走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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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像这样做着傻气应对时,也有大量人潮从身边通过。他们的职业跟身份、以及种族各有不同,从镇民跟商人,船夫与货物搬运工,一直到魔物屠夫与亚人兽人都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这座城镇位于两条大河交会处,而且又是船只停泊的地方,因此形成了交易的地点。
由于这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商品与人们,因此附近一带真的很热闹。
摊贩并排在道路两旁,买卖声此起彼落。乍看之下虽是随处可见的市场,却也具备着只有这里才有的特色。是因为在路上贩卖不需要许可证也没设限,因此没必要因为士兵突然过来搜查而逃之夭夭之故吗——虽然会在治安上看见不安之处——不只是人,整座城镇都充满了活力。
即使如此,只要拉长耳朵,带有危险气息的谣言仍会传入耳中。
「要找那个老爹的话,他去王都那边了喔。因为那边现在不管有多少建材都不够用啊。」
「这边也是惨得很,客户都倒光啦……不,就是字面上的『倒光』喔。据说徒弟们全部都被肉块吞噬了。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你那边如何?听说魔术药市场特别混乱?」
「很糟糕。不只是魔术药,每个地方物价都是不断飙涨呢。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情况才会平息下来……在那之前,会有多少人上吊呢。」
前阵子王都被恶魔侵袭,受到致命性打击。由于人口集中之故,因此死者人数也攀升到了庞大的数字。许多历史性的建筑物遭到破坏,大型市场与工厂毁灭,移动至仓库的手段,联络远方的装置,还有许多资源悉数损失,金钱上的损害可说是难以估量。
接收难民的地方也露出疲态。劳动者减少,粮食供给也跟不上需求。经济与国政核心受到的损害,开始在人们的生计上笼罩深沉的阴影。
棹人认真地担忧现况,某段对话接着飞进他耳中。
「劳动者不够,明明是这样才对,满出来的人却没事可做。不过听说教会也做下许多安排就是了。关于王都本身,虽然因为圣骑士常驻于此情况还算好一些,但附近却是乱到不行喔。」
「佣兵的需求每日俱增吗?『皇帝』的契约者还没被逮到吧?」
棹人跟小雏不由得面面目觑。两人迅速离开了现场。
毕竟「皇帝」的契约者不是别人,正是棹人。
目前,两人乃是逃亡之身。
会变成这种状况,其中有很深的缘由。
濑名棹曾受亲生父亲虐待,最后因此结束他的人生。然而在死后,他的灵魂被召唤至异世界,并得到了第二次的生命。而他的召唤主就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在杀害十四恶魔后,自身也得面临死刑命运的大罪人。
「拷问姬」与棹人一同杀害了袭击王都的恶魔们。她顺利完成受命自教会的任务。结束赎罪的她,应该要就这样身受火刑才对,然而棹人却无法认同这个命运。他带着跟自身缔结契约的「皇帝」与人类反目,以第十五名恶魔契约者之姿,在王都高声做出敌对宣言。
这都是为了要让自身成为人类的新敌人,借此让教会决定暂缓处死伊莉莎白之故。
就这样,濑名棹人被世间万物憎恨,成为背负罪孽的通缉犯。
然后,说到棹人与小雏如今在做什么,就是在调度粮食。
此事说起来虽然愚蠢又理所当然,不过人类的肚子是会饿的。
棹人尚未与恶魔融合,所以营养补给依然必要。然而两人虽以稳定的粮食调度为目标,却有一个大问题挡在他们面前。这当然也是城镇因粮食问题而窘迫不堪,流通乱成一片的现状之故。但更重要的是,棹人兽化的左臂实在是太显眼了。如果要说既然如此就由小雏出马的话,她又是拥有银发碧眼以及奇迹般美貌之人。
当然,棹人也不是一昧地束手无策。面对这个问题时,他找了姑且算是自身魔术师父的弗拉德商量是否有办法可解决。
『变身、变装、或是透明化的魔术吗……唔,真的很不起眼啊!如果是暂停时间不让别人看见的魔道具,我有就是了。生前的【我】没选择奇袭,而是率领恶魔大军堂堂正正地进攻。也就是说,虽然遗憾,不过【吾之后继者〈My Dear〉】呀,我甚至无心学会那种无聊的魔术喔!』
(这家伙实在没用啊。)
这个回答还附带了用手指抵住额头的姿势,回想起这件事后,棹人垂头丧气了起来。在他口袋底部那颗装有弗拉德之魂——正确地说是复制品——的石头晃了晃。他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污辱而正在抗议。然而,棹人却漂亮地无视了这件事。
(哎……现在勉强过得去就是了。)
叹了一口气后,棹人重新戴好披在头顶的黑布。
如今,棹人他们仿效「肉贩」,身披黑布隐去身形。这方法既随便,看起来又像坏人。然而,这座城镇上有很多人从事黑市买卖,因此也有一些人做着类似的打扮。
两人就这样勉强没被发现,努力地采买物品。
「接下来去那边吧?」
「好的!」
小雏点头同意棹人的指示,冲到水果摊前。直接摆在石板上的圆笼子里面放着柳橙——正确来说,或许只是外表相似的另一种东西——她伸手将它取出。
确认没有严重的虫子咬伤或伤痕后,小雏回头望向棹人。
「这个如何呢?」
「这个嘛,买两个……还有麻烦给我两袋无花果干。」
「好喔。」
刚步入老年的商人沙哑的声音回应要求。正如棹人所想,他连买方的脸庞都没看,用虽然欠缺热情却很熟练的动作将物品放到一起。棹人一边按照对方所言递出费用,一边皱起眉。果然很贵。不过,接下来物价才会真正开始上涨吧。
(幸好,托哥多·德欧斯的福,王跟有力贵族都平安无事。社会上的不满会指向我吧。经济活动的低落与物资不足,以及末世般的绝望感产生的混乱虽会持续下去,不过应该会随着王都重建计划的进行而渐渐回复……事情应该不至于变严重。)
不只是人民,各地的领主、商人公会的代表、教会的最高司祭应该都受到相当程度的负担。各阶层的人们与组织,荷包都会变得空空如也吧。然而,也只能请他们忍耐了。
棹人如此思考之际,小雏也将柳橙收进从城堡带出来的魔道具皮包之中。里面已经放了米跟香草束、岩盐、几天份的蔬菜、以及干燥的起士。
「肉干或是鱼……也得买进其他便于贮藏的东西呢。」
「明白了,接下来去那边吧。」
小雏点点头后,移动至隔了两间的店铺。那儿的店主似乎是老手或内行人,就算在这排摊贩中门面也特别气派。肉块用钩子吊在虽然简易,却显得坚固的屋檐下。路上盖着木片编成的笼子。鸡跟家鸭——只要有人购买,就会拿去水井前面宰杀吧——在里面发出吵闹的声音。
才刚要接近店铺,棹人就停下脚步。小雏也同时低声喃道:
「——棹人大人。」
「没事,我有察觉到。」
棹人简洁地回应。在这段期间内,小雏仍然继续蹲着眺望家鸭。棹人依旧伫立在她身后。两人连视线都没移动,就这样探寻四周。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周围的人群里混杂了危险的气息。
数道视线刺向两人,其中蕴藏着紧张与警戒,还有无庸置疑的敌意。
而且,远方开始发出的骚动声传入耳中。某人硬是挡下了路上行人的流动。还看不见身影的某人——无视周遭人群的抗议——正试着要封锁这一带。
肯定是为了要逮捕两人吧。
棹人微微摇头。
「我确实觉得变装的方式差劲到了极点……不过也太早被发现了吧?真讨厌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身负庞大的悬赏金。这次没有以金钱为目的的家伙突然砍过来就算不错了。」
「嗯……上次确实很惨。」
两人深深地叹息,家鸭呱呱呱地发出叫声。
同时,民众发出骚动声。
身穿铠甲的一行人,粗暴地推开人潮现身了。醉汉被撞飞,栽向前方跌倒在地。堆满花的手推车被弄倒,瘦巴巴的狗一边吠叫一边逃走。
大骚动接二连三发生,追兵连一眼都没撇向那些骚动,就这样包围棹人两人。
四周被紧张感裹住。有事要发生了吗——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貌似店主的男人完全不看现场气氛,挥舞剁肉菜刀从摊子里面出现。
「啥啊,吵架吗?不管正义是在哪边,老子可是要在美女这一边喔,小姐!」
「啊,我已为人妇,请不用在意我。抱歉吵到您了。」
鞠躬致意后,小雏从摊子前方离去。人是我的喔——棹人精明地将她拥至身边。他斜眼瞄向追兵,确认他们的身影。
负责打前锋的,是驻守于教会支部的数名圣骑士。其他成员不管扮相或体格都是一副穷酸样,看样子似乎是镇上的警备兵。先前负责监视的人员之中,似乎也没有魔术师或是司祭。
棹人不由得感到失望,他微微摇头。
(对方急于立功进入战斗时,我就觉得不是正规的追兵了。)
「做了错误的选择呢。」
「是啊,真的。」
「真的啊。」
两人朝彼此点头。在这段期间内,圣骑士们也缩短距离靠了过来。
棹人眯起眼睛。他们身上的白银铠甲光泽黯淡,脚步也很笨重。别说是保养铠甲,就连平常的训练似乎都在偷懒的样子。虽然这里是一座大城镇,不过被派到教会支部恐怕与下放同义,因此他们才过着怠惰的日子吧。
走在前头的男人发出欠缺热情,却明显带着焦躁感的声音。
「你是濑名·棹人吧?」
「……就算是愚蠢行径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这家伙,不回应吗!」
有如灌注长年郁闷般地叫道后,男人伸出手臂。他抓住棹人的肩膀,然后向后拉。看到没怎么抵抗就回过头的脸庞后,对方「噫」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棹人浮现与「皇帝」匹配的邪恶笑容。
「——居然打算用这种人员跟装备跟我对抗啊。」
寒霜般冰冷的声音令圣骑士脸色一变。
对方大叫的话就不妙了。民众受到刺激的话怎么受得了啊——棹人如此心想迅速行动。他从放着弗拉德那颗石头的另一边口袋里取出宝石碎片。
苍蓝色光辉落至石板铺面,棹人同时弹响手指。
「——发动〈La〉。」
宝石碎片从内侧炸开。
苍蓝光芒与黑色羽毛迸发于四周。两种颜色以猛烈劲道吞没棹人与小雏,以及附近的圣骑士。以人们与家畜害怕的声音为背景,蓝与黑卷起漩涡。
发出「咻啵」的短促声音后就消失了。
—————喀、滋。
棹人敲响皮靴鞋底降至地面。
他从荒废的山丘顶环视四周。
这里是「拷问姬」与「公爵」战斗,最终将他烧死的地方。
在方才的一瞬间中,棹人转移到了这座山丘。
宝石碎片是用来转移的魔道具。只要解放灌注其中的魔力,就能飞至从同一块宝石中取出,埋在他处的碎片所在地。
棹人向弗拉德学习——仔细想想,他姑且也算是派得上用场——以鲜血与痛苦为媒介,将魔力灌入从伊莉莎白城堡中带出的古老宝石里。
小雏接着在他身边着地。没能调整好态势,圣骑士们从斜坡滚了下去。其中一人踩到干燥的某物后发出惨叫声。
「这、这是什么啊!」
山丘上散落着人骨。
这是与「公爵」激战而使地面卷起,无数棺材遭到破坏的结果。
「……所有人都到齐了。」
在混乱悲鸣此起彼落之际,棹人轻声如此低喃。
之所以刻意飞至远处是有其理由的。这里被视为污秽之地而遭到严密封锁,而这也是因为「公爵」的恶行之故。
换言之,如果是这座山丘,就不用担心会把无关之人卷入其中。
「来吧,让我向你们有勇无谋的勇气回礼吧!」
棹人高亢地发出声音。将手放上缠在身上的黑布,猛力将其脱下。
从中出现被红色刺绣妆点、看起来像是军装的黑衣身影。
身为通缉犯的罪人,这样堂堂正正地做出宣言。
「就由『皇帝』的契约者——人类之敌来当你们的对手。」
***
在这几天里,棹人急速地学会某件事。
其一,用刀背砍人意外地难。
其二,要一边注意不留下后遗症,一边令对手产生惧意也很严苛。
「不小心杀掉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也会无法挽回啊。」
「辛苦了——!这种战法真的很有恶之化身的风范,又很有绅士风度!今天果然也很厉害!小雏也被迷得团团转又意乱情迷呢!」
「嗯,有鼓励到我。」
呀,棹人大人好帅气喔——小雏如此说道,蹦蹦跳跳了起来。
棹人举起单臂做出回应,追兵一行人倒在两人面前。他们完全晕了过去,不过却无人重伤。一旦清醒,就能自行走下山丘呼救吧。然而,或许这几天他们会作恶梦也不一定。
(不这样我就头痛了。)
棹人认真地俯视晕过去的人们。
毕竟濑名棹人必须得是人类公敌才行。
就立场上而论,棹人不能甘于当一名普通的逃亡者。他的目的是持续让教会暂停执行伊莉莎白的死刑。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让教会维持「濑名棹人是人类的威胁」的认知才行。
反击追兵之际,他总是不忘要将恐惧感刻划在对方心中。是因为守护王都而缓不出人手,或是还有其他理由呢,幸好追捕手段至今仍未变激烈。不过,棹人也已经预测到这场闹剧到头来也不会长久持续下去。
(不久后就会到极限了吧。)
必须在那之前想想办法,让教会撤回伊莉莎白的死刑判决才行。
更重要的是,得让她改变自己下定的决心。
(不过——我却想不到那个方法。)
「拷问姬」犯下的罪行实在过于沉重。无论陈列何种理由,事到如今都无法挽回。赎罪是不可能的事。既然无法颠覆过去,她的罪就不会消失。
被杀之人不会回来,棹人跟伊莉莎白自己都知道这件事。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棹人闭上眼皮如此烦恼。就在此时,低沉声音响起。
『你这个愚者,实在是悲哀得无可救药啊。』
「【皇帝】。」
除了契约者棹人以外,其他人听不见这个声音。他对酷似人类的笑声做出回应。
声音的主人——「皇帝」——隐藏着最顶级猎犬的完美躯体,就这样开口低喃。
『没错,是你的契约对象,不肖之主所无法匹配的至高猎犬喔。你要重复多少次愚昧行径才甘愿?事情不是很简单吗?如同你在王都宣示的一样,有吾主风范地收集人类的痛苦,取得力量就行了。然后,按照自身所望彻底破坏世界,接着改变它吧。』
「这句话我才是说过无数次了吧?我不打算虐待人,也绝对不要跟老爸变成同一种人。」
『哈,畜牲要嗤笑畜牲吗?这样做才好笑喔,恶与恶之间有何差异。』
「皇帝」如此冷哼。棹人微微眯起眼睛。的确,光是比较立场的话,他现在是比父亲还更加适合被称为「恶」的存在。
毕竟濑名棹人是人类公敌。
他一边不由自主地对这个事实感到愉快,一边接着说道:
「哈哈,确实如此……不过啊,『皇帝』。话说回来,就算要害人好了,要借此取得力量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在那之前,伊莉莎白就会先冲过来杀掉我。」
『不过,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砍掉脑袋喔。哎呀,难看难看,真是难看。无论情况如何,死都是一件难看的事情。既然如此,至少你也稍微朝自己的愿望挣扎一下给吾看吧。』
「皇帝」撂下此言,棹人也点头同意。正如「皇帝」以前也对他说过的一样。
所谓的恶魔,就是在欲望与愿望的尽头伸出手,方能初次抵达的至高之力。忘记自己最大的愿望,是戴着善人面具的呆子才会去做的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背叛诺耶,还有我自己。)
棹人回想起代替自己被「伯爵」的蜘蛛吃掉的少年。他这个存在宛如楔子般系住棹人的心,不让棹人越过最后的那一条线。
自己得到了他的帮助,所以不能用那只手去造就同样的牺牲。跟父亲一样,变成只会虐待嘲笑弱者的畜牲实在是难以忍受。
然而如此回应「皇帝」之前,现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才对。
「————那么,你们究竟有何贵干?」
棹人用充满确信的声音如此提问,然而却没有得到答复。即使如此,他仍然将沉着的视线投向墓碑背后还有棺材残骸的另一侧。是这种毫无迷惘的态度果然会令人心生动摇吗?空气微微地摇晃。
进行转移之后,棹人就立刻发现有数道气息追着魔力残渣来到此处。
小雏似乎跟他一样——或是更早一步地——察觉到此事。然而棹人斜眼确认后,她却还没有举起枪斧〈Halberd〉。
小雏正避免让对方心生戒心,借此窥探其动向。
(嗯,这个判断很正确。)
毕竟无法从新的追兵身上感受到敌意。
对方究竟在思考什么,又有何目的?
棹人掩去内心困惑,用确切的眼神持续望向潜藏着气息的地点。
终于无法坚持下去,数道人影走了出来。跟先前的追兵一样,他们全身覆盖着铠甲,但在素材上却与圣骑士或是王国骑士有所不同。不只是金属,也使用了鳞片跟皮革。以朱红色为中心的扮相令人感受到特有的美学与文化。
更重要的是,看到他们的脸后,棹人感到愕然。
「——兽人?」
新的追兵并非人类。
头部是野兽,全身长着看起来很硬的兽毛,手脚上甚至有着利爪。
棹人想起以前从伊莉莎白那边听过的事。
『是亚人跟兽人的混血种喔,也没那么稀奇呢。因为在低阶层的街道有越来越多的异种族流入。贫民窟有三成,北方则是超过四成哟。外表完全不同的纯血种是亚人或兽人的贵族阶级,因此在人类群居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棹人再次眺望眼前的兽人。他们身上没有部位跟人类完全相同。虽然欠缺贵族风貌,不过恐怕是纯血种吧。然而,如果跟伊莉莎白说的一样,他们应该不会出现在人类的领域才对。
为何兽人们会在这里呢?
疑惑一昧地增加。然而,棹人根本没时间直接问他们。
兽人们手按剑柄,就这样采取行动。
他们用毫无破绽的步伐排列在两人面前。
棹人举起手掌,摆出随时可以弹响手指的姿势。小雏也用流畅的动作,从因为是魔道具所以没有底部的皮包中抽出长枪斧。
兽人们用打量某事的眼神仰望棹人。
他用冷静的眼神回应,就像在寻问对方真正的意图似的。
在那瞬间,众兽人朝彼此点头,然后一同行动。
他们宛如忠臣般,单膝跪在棹人面前。
「——啥?」
「看起来您就是濑名·棹人阁下。」
低沉声音响起。虽然整个人愣住,棹人仍是反射性地感谢人造人的翻译机能。兽人使用的语言很有可能与人类相左,没有翻译机能恐怕无法理解吧。
剑上挂着漂亮的穗饰、有着赤铜色毛皮的兽人——头部是狼——接着说道:
「请务必同行至吾等之地。」
他倏地抬起脸庞,寄宿坚强意志光辉的金瞳射穿棹人。
然后,狼头兽人接着说出棹人没有预料到的话语。
「吾等会将人类公敌视为宾客迎接。」
***
「解释一下吧。」
首先,棹人如此要求。
听到兽人们的话语后,瞬间在他脑海里飞驰的是前世的记忆。
在那世界里,没有像恶魔这种明确威胁人类的存在。国际情势也因此更加复杂化。
而且就在前一阵子,恶魔这个威胁——除了棹人以外——也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
关于人类与兽人的历史,棹人形同一无所知。然而,他仍是对两种族之间的磨擦有一些理解。人类的领域中存在着「兽人排他地区」,而兽人这一方也封锁了纯血领域,因此也能从这个事实中读取双方在情感上的冲突。实际上在「公爵」开始利用此处的许久以前,这座山丘也发生过兽人与人类之间的严重流血事件。
同时,根据伊莉莎白所言,兽人、亚人的纯血区与人类领域的边境线,在第三次和平协议之后应该都很平静才是。
(在安定的状态下,将异种族的敌人延揽至自己这一方。)
棹人没笨到无法推测到这种意图的地步,只有破坏双方均衡这件事非避免不可。然而,兽人却进一步地说出他没预料到的话语。
「之所以召揽您不为他事,就是希望您助吾等一臂之力,解决突然发生在吾等领地上的惨剧。已经有许多村庄被某人下手惨遭虐杀了。」
「——虐杀?」
充满危险气息的单字让棹人不由自主皱眉。摇曳着赤铜色的光亮毛发,狼头兽人点点头。或许是曾经亲眼目睹那副惨状,他不悦地接着说道:
「女人、小孩、老人——甚至是婴儿都毫无分别地下了手。正在巡逻的勇士也有许多人牺牲了。我不曾见过那种程度的地狱。再这样下去,还会有许多村庄被杀光吧。吾等需要力量。」
「等一下。如果是为了防止牺牲而需要帮助,我很乐意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你刚才说想要将『人类公敌视为宾客迎接』吧?」
「——正是。」
狼头用真的很认真的态度点头同意。然而棹人却不懂村庄遭到虐杀的事实,与这句话语之间的连系。他用粗鲁的语气吐出疑问。
「为何需要『人类公敌』?居然要仰赖『皇帝』契约者协助,由我说这种话虽然很奇怪,但这样做根本就是疯了。如果是以自身武力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解决的状况,就应该请求人类帮忙才对吧?」
「就是因为不可能这样做,吾等才会请求您协助。绝对不能让人类晓得吾等正在采取行动。直至今日为止,吾等身为『好邻居』,对于遭受恶魔侵略的人类一直暗中、却毫不吝惜地提供物资与金钱上的协助。这次的惨案,只能想成是对这个善举的背叛行为。」
「也就是说,你们——」
「虐杀的犯人是人类——而且还不是个人,而是集团——吾等是如此推测的。」
狼头兽人点了头,他背后的部下们也仿效这个动作。
棹人倒抽一口凉气。与恶魔之战已经告终,然而,这次却借由人之手引发了惨剧。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棹人感到困惑。
在他面前,狼头将具体的杀意化为言语。
「就坦白告诉您吧。根据事情的发展,也希望您以人类公敌的身份担任吾等客将。教会自豪的固定炮台『牧羊人』拉·谬尔兹已经身亡。然而,教会仍然保有许多冠有圣人之名的生物兵器。能正面对抗他们的也只有恶魔了吧。」
「有证据显示虐杀是人类干的好事吗?」
棹人低声询问。然而,他也微微察到兽人那一方的答案。
狼头剑士无言地回望棹人,金眸里盈满怒火与确信。
这就是回应。
细细吐出气息后,棹人再次询问。
「明白了,让我听听你们的根据吧。」
「因为被虐杀后的尸骸惨状,是同胞的话绝对弄不出来。」
兽人如此回答后,棹人无法接受地皱起眉。这感觉起来只不过是基于感情论的判断。然而,兽人却接着补充说明并非如此。
「吾等与人的伦理观相左。吾等会利用死者的毛皮与骨头,视情况而定也会吃肉。人类虽然应该难以理解,不过这正是从森林之王那代延续至今,吾等的吊祭方式——然而,这次的遗骸却被做出极度过分的冒渎之举。」
狼头剑士用力握紧拳头,棹人觉得自己听见了骨头的辗压声。
「牺牲者活生生地从腹部被挖出内脏。那些东西与遗骸一起腐败,就这样被弃置在一旁。如果是同胞的话,就算对方是敌人也不会做出这种行为。然而,这也不是亚人干的好事。因为平分领地之友的伦理观也跟吾等相近。」
(再来就是消去法吗?)
虐杀犯不是兽人也不是亚人。如此一来,答案只剩下一个。
棹人垂下眼帘。从他这个人类的角度来看,利用尸骸跟食肉也已经够冒渎了。然而就算是异世界,每个国家的埋葬方式也是有所差异。如果种族不同,那就更是如此了。
而且,兽人的毛皮比人类之物更坚固,用途也很广泛。他们有着以自身肉体为资源,逐渐走上繁荣之路的历史。
另外,棹人出身于现代日本,以他的宗教观而论虽然难以理解,却也能从兽人们的表情上看出虐杀的尸骸冒犯了可怕的禁忌。
狼头用灌注憎恨声音重复说道:
「对吾等来说,这只可能是人类所为。」
「某人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做出此举——也有这种可能性喔。」
「当然。就是因为这样,吾等需要您的协助。吾等必须冷静地做出判断……如果是同胞所为,就要给对方应有的报应。然后,如果是人类所为,吾等就得用獠牙来回报无情才行。」
狼头喀嚓一声弄响下颚。
棹人不由得用单手盖住脸庞。濑名棹人是人类的敌对者。兽人想将棹人作为武力收进自身阵营的同时,似乎也期待他身为第三者对惨剧的冷静判断力。
这是负担沉重到令人吃惊的事态。棹人一边深深叹息,一边从脸庞上移开手。
「不过,为何是我呢?我刚才也说过吧,就算拜托恶魔契约者好了,你们难道不认为事态会恶化吗?」
「棹人大人,吾等也不是什么情报都没有就接触您的。吾等听闻了『伯爵』那起事件。」
「『伯爵』?」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棹人露出困惑表情。
「伯爵」是以买来的孩子们为对象,上演残酷剧场〈Grand Guignol〉的恶魔。棹人被卷入他的地狱游戏之中。然而他却受到诺耶庇护,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
棹人没想到这件事到了现在,居然会与兽人们的信赖扯上关系。
棹人脸上浮现问号后,狼头做出回应。
「试图与您接触前,吾等取得了王都崩坏时流出,与十四恶魔战斗的纪录。其中也有『皇帝』逃脱后补述的『伯爵』战斗纪录。关于自己向教会隐匿的随从,『拷问姬』对此发表了新的证言。」
「咦?关于我吗?」
意外的情报让棹人瞪圆眼睛。同时,他回想起库尔雷斯的话语。
『伊莉莎白,你并没有向我们报告自己召唤了【异世界】的人类灵魂吧?』
伊莉莎白对教会隐瞒了一部分——搞不好是全部——棹人的情报。然而与库尔雷斯战斗后,由于随从存在一事曝光之故,她再次提出了细节吧。
棹人没从伊莉莎白那边听过那些内容。
狼头兽人陈述记录在那儿的事实。
「她似乎想要强调召唤的随从是『无罪之魂』,就现阶段而言并非处分对象。与『伯爵』战斗时您试图救出孩子们,关于此事她也做了报告。里面说您甚至为了此事切断自己的手腕。」
「……到头来所有人都被『伯爵』吃掉,连一个人都没得救就是了。」
「即使如此,您就算对待兽人与亚人也是一视同仁,为了帮助孩子们而奋斗。就是因为这样,吾等才判断值得在您身上赌上一把。而且像这样追踪您,拜见您战斗的模样后,这股确信变得更强了……虽然失礼,不过方才您有放水吧?」
「算是啦。」
棹人率直地点了头。他还不习惯驱使力量,就明眼人来看,与追兵们的那一战似乎明显看得出是在放水。狼头兽人深深地点头。
「双方的实力差距显而易见,您也有办法杀掉他们。不只如此,无论是何种残酷无情之举也都能做到吧。然而,您却没有这样做。身上也没有渗入金钱与鲜血的那种恶人气味。吾等判断您与战斗纪录推导出来的人物侧写相去不远。」
「明白了,如果这样你们可以接受的话,那我这边也行……就答应下来吧。虽然我无法确切地承诺要担任客将就是了,带我去你们的领土吧。」
棹人如此说道。小雏没插嘴干涉这个判断,无言地将身躯靠向他那边。
狼头兽人让金眸发出光辉。他立刻低头行礼。
「此言当真吗?真是感恩,吾等会款待您的!」
「虽然不晓得能不能帮上忙就是了。不过有件事我想先确认……可以先带我去被虐杀的村庄吗?虽然我的眼光只是外行人水准,但应该有我可以判断出来的事情……对了——」
棹人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语,用实在过于自然的语调从他的唇瓣滑落。
棹人脸上甚至浮现轻笑,开口如此询问。
「被虐杀的尸体有保持原状吗?我想先看一看。」
这道声音甚至伴随着与内容不相称的轻松氛围。
在一瞬间过后,棹人对自己的过度无情感到愕然,兽人们也猛然抬起脸庞。他们眼底深处浮现难以抹去的厌恶神色。就在此时,棹人领悟到一个事实。
(我无疑就是恶魔的契约者。)
是受到「皇帝」认同的器皿。
***
兽人们使用的移动阵与人类的不同。原理本身虽然一样,他们却是使用干燥碎裂的血液与骨粉,以及磨成粉的干燥内脏代替颜料。
「是从自然死亡的术师遗骸中取得的魔道具。」
狼头兽人——他自称是琉特——如此说道。
据说只要使用它,就算是对魔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自由移动。不过转移与回去时都得重新绘出移动阵。虽然方便,但在人世无疑会被当成禁用的道具吧。恐怕光是持有都无法免于严罚。
「在吾等之间也传颂着圣女让神明寄宿于现世肉身的传说。不过比起神明,吾等尊崇的乃是孕育生命的自然与大地本身。或许是因为信仰心薄弱,吾等虽逃过恶魔的宠爱,却也离神明的恩典很遥远。就算拥有足以追踪魔力残渣的嗅觉与分析力,实际有办法使用魔术的能人很少。因此这些亡骸会在术师同意下被视为共有财产。」
「原来如此,意思就是你们以自己的方式下了功夫呢。」
「您能理解我感到很开心。」
大概是害怕引起棹人反感,琉特仔细地做出说明。棹人点点头。既然得到术师本人的同意,他也无意要否定使用那些尸骸的文化。
两人谈话之际,琉特的部下们也在山丘上画着移动阵。不久后,比人类术师使用之物更接近几何学的图形完成了。
「这边请。首先带您去发生虐杀的村子。刚好吾等直到今天早晨都还在搜索犯人的痕迹……所以尸体仍然维持着原状吧。」
「嗯,拜托你了。」
琉特招招手后,棹人就这样站到他身边。小雏跟在棹人旁边。棹人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到她的腰际,将她抱向身边。小雏紧紧地将身躯靠向他。
琉特从怀中取出绯红色石头。他有如打火石般让它们互相碰撞。琉特在内脏碎片堆得特别高的地方降下许多火花。
「『金色之雨燃烧吧〈hou〉』。」
瞬间,移动阵外围迸出火焰,中央处卷起红与白的沙尘。
发出沙沙声响的沙暴夺去棹人与小雏的视野。有如沙画般,两种色彩以复杂的混合方式埋尽他们眼前光景。它们有如墙壁般变硬、龟裂,然后崩塌。
红与白的四边形块状物滚倒在大地上,然后消失。
回过神时,棹人他们已经站在兽人的领域上了。
***
(——这里就是了吗?)
琉特跟部下们指定移动阵的位置时,棹人回想起从小雏口中听闻的情报。
纯血区是兽人贵族阶级之地。这是众人类共通的认知。然而,只由贵族所成立的社会是不存在的。守护国家的武人、耕作大地也进行畜产的农民、负责流通的商人,社会需要各式各样的人员。他们的文明也已经过了只靠狩猎维生的阶段。然而就人类这一方的见解而论,还是将他们所有人视为支配阶级的「所有物」。
因此,纯血区说到底就是「贵族之地」的认知,即使到了现在仍然维持着。
因为限定拥有者的话,有事发生时交涉起来比较方便。然而,两人面前却是一整片朴素的村庄,就像要证明这种朦胧的豪奢印象有误似的。
村子——是为了防止侵犯吧——围绕着缠有毒藤蔓的木栅。由于重视风与大地,有着兽型的变形风向鸡,以及垂至地面的护身符布条随处可见。建筑物的地基使用石头,木材则是用在本体上,屋顶与水井贴着鳞片与皮革。兽人之地虽然比人居住的地方偏北,不过房子却盖得让人乍看之下不晓得这样是不是很防寒。而且,十多栋民宅与民宅之间横跨着粗糙的铁链。
棹人感到不太自然而停下视线。
锁链有如蜘蛛网般互相缠绕,无数猎物被吊在那儿。
有大影子,中间大小的影子。以及小到可以抱在怀中的影子。
所有黑影都覆盖着大量苍蝇。每当虫子们蠕动时,吊在铁链上块状轮廓就会微微震动。
在那瞬间,棹人察觉到熟悉的浓厚腐臭与血腥味。
确认其真面目前,他先将眼睛闭上。在耳膜内侧,「皇帝」用像似人类的声音发出嗤笑。小雏试图走至棹人前方,他却伸出单臂制止她,然后下定决心。
棹人睁开眼睛直视惨剧。
被吊着的果然是村人们。
狐头兽人们,仿佛像是战利品似的被当成摆饰品。
谢肉祭,猎狐日之后。
棹人脑袋里像这样浮现轻率的比喻。然而,不久后他抵达了正确答案。
虐杀。
用其他方式表现这副惨状不能说是妥当。
血与腐汁沿着锁链啪哒啪哒地滴落至地面,牺牲者的腹部都被割裂,可以从里面窥见空荡荡的腹腔。肉的底部有白色蛆虫正在蠕动。
棹人握紧拳头接近尸骸。他抬头仰望那些表情,牺牲者的脸庞僵成足以令人恐惧的苦闷模样。不管是人或是兽人,其凄绝程度都是不变的。
「啊——很痛呢。」
棹人低喃,他的胸口中浮起对陌生犯人的怒火与厌恶感。然而棹人从生前就早已习惯持续着的负面情感,因此被激情过度摆布的脑袋急速地取回了冷静。
将视线移回民宅之间后,他向琉特问道:
「……内容物呢?」
「内容物是?」
「这些人的脏器在哪里?」
棹人淡淡地询问。顿时明白后,琉特吞吞吐吐了起来。
棹人等待回应。被挖除的脏器量应该很多才对。然而,它们却不存在于视野范围内。虽然有看见一部分零散内脏的痕迹,本体却没有残留下来。
数秒后,琉特厌恶地做出回应。
「虽然连说出口都令人感到恐惧,不过全都被集中起来塞进畜舍了……也有很多人会揶揄兽人从事畜产行为。吾等从处理内脏的方式推断这是挑衅,也是以冒渎为目的之举。」
「那边也还维持着原状吗?」
「是连个别取出都有难度的状态,之后预定要连同畜舍整个烧掉。」
「让我看看。」
棹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诉求。琉特弯下身躯,担心地加上忠告。
「……那些东西相当骇人喔。」
「没关系的,我也见过在内脏跟大脑被迫融合的状态下还活着的人们。」
有如理解般点点头后,琉特迈出步伐走在前头,然而他部下却停留在原地。看样子他们不想再次目睹畜舍内的惨状。
将部下留下后,棹人与小雏跟在琉特身后。他在狭窄牧场隔壁的小屋前方停下脚步。虽然犹豫了一瞬间,琉特仍是抽出封住门扉的门闩。
(……甚至不想要打开啊。)
如此思考后,棹人自然而然地站到前方。他代替琉特,将手放到门扉上面。
棹人缓缓将门推向内侧打开它。
苍蝇发出声音飞舞而起,黏稠又浓厚的血腥味与腐臭溢出。
凝神注视感觉起来莫名柔软的红色微暗光景后,棹人点点头。
(的确,对残酷光景没有免疫力的话,是会造成心理创伤啊。)
他与小雏并肩而立,凝视凄惨的光景。
因秽物与血液、以及脂肪而湿滑的地板上,兽人们的脏器堆积如山。缠在一起的肠子破掉,胃袋溃烂,内容物从里面溢出。肉山释放出比尸骸还要强烈的恶臭。变成一整团有着复杂形状的肉块,甚至丑恶到难以想象它们曾经收纳在生物腹部内。然而只要仔细观视,就会看见在这座骇人之山里面也混杂着内脏以外的异物。
牛或是猪的头部突出肉山,宛如低级又滑稽的蛋糕装饰品。
棹人捏住猪耳向外拉。猪头一边发出惹人厌的声响,一边被拔出来。黏液滴落,目不转睛眺望以俐落手法切断的伤口后,棹人将视线移回内脏山。
数秒后,他喃喃低语。
「……这个没有意义呢。」
棹人迅速地放开手,猪头落下。有如泄气的橡皮球般只在地板上弹跳一次后,不满地回归脏器之海当中。
在棹人背后,琉特发出吃惊的声音。
「没有意义是指?」
「这个——并不是某种挑衅、暗喻、或是冒渎的象征。」
棹人如此断言。
他指着跟内脏随意交缠在一起的家畜头部。
「要让它有这种意义的话,应该会更有效地活用家畜的尸骸吧。就『刻意展示』而论,这样太随便也太粗糙了。如此一来,实在是太依赖对象的想像力了。」
「那么……为何要把内脏放到畜舍?」
「是更单纯的原因。」
棹人用歌咏般的圆滑语调回应。事到如今,眼前这种程度的光景甚至不会令他动摇。
因此,棹人淡淡地告知「自己所见」。
「地面上有内脏掉落的痕迹。也就是说,将人们吊起来挖除内脏时,最先会掉在脚边吧。不过由于量越来越多,所以变得碍事,因此集中起来扔至一处。家畜很吵,所以让它们闭上嘴巴……这样讲虽然不好,不过这只是一连串的作业流程吧。」
他的话语让琉特竖起毛发。这是普通会有的反应吗——棹人感到有些吃惊。琉特展现出来的怒火就是如此激烈。
他在金瞳盈满憎恶,来回瞪视骇人光景与棹人。
「这就是……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弄出来的东西吗?」
「嗯……大概吧……别这样瞪我,不是我干的。」
「……啊,非常抱歉。失礼了。」
琉特连忙从棹人身上错开视线。然而面对做出恶魔般推论的棹人,那对眼瞳中仍然浮现着难以抹灭的反感与厌恶神色。棹人没指正这件事,点点头关上畜舍的门扉。他回到吊在建筑物之间的锁链处。
棹人再次观察起被吊起来的村人们。
牺牲者的肩膀被固定成奇妙的形状。锁链贯穿左肩,通过脖子后方再贯穿右肩。而且出血量也很激烈。恐怕这些处置都是在生前进行的吧。
「把还活着的对象吊在半空中,然后割裂肚子挖掉内脏吗?」
「锁链本身也看不到严重的劣化。而且全都是一击贯穿。」
「就算使用器具,以人类之力也做不到……这不是人类所为。」
棹人与小雏如此互相低喃。琉特在两人背后端正姿势,他的部下也在不知不觉间齐聚于后方。
兽人们默不作声,他们用紧张的神态等待棹人的答案。
(……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棹人一边沐浴在令人感到刺痛的视线之中,一边领悟到为何兽人们会认为这副惨状是人类害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去思考同胞会犯下如此凶残的罪行吧。而且面对超脱常轨的残虐行为,不管是谁都会想要找出某种意图。
如果没有某种理由的话,目击者就会无法接受。
正是因为如此,兽人们才会料定人类是假想敌。
(的确,那个想法也有正确的部分就是了。)
这不是人类所做的。话虽如此,也不是兽人所为。
这是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凶残犯行。除了给予痛苦外,其中也没有更深一层的意图。
偏离正轨。
只是疯狂又邪恶的犯行。
「我知道犯人。」
棹人如此断言。小雏静静点头,兽人们哑口无言。
「……究竟是何人呢?」
锁链因风发出刺耳压辗声。尸体摇晃,苍蝇飞舞,腐臭味变浓冽。
棹人一边用全身承受所有不舒服的感觉,一边开口说道:
「————这无疑是恶魔干的好事。」
然而,这个答案却与现实产生激烈的矛盾。
十四恶魔的契约者全部死亡了。
与「拷问姬」一同杀光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棹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