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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5 对世界的疑惑

那个国家被高耸墙壁围住。

里面,没有活着的人类。

在长达三天三夜的拷问宴会之后,所有人都死绝了。

城镇在变成「这样」的数十年前,治理这一带的领主家中诞生了独生女。

她的名字叫做伊莉莎白。是在神明与人们祝福下诞生,美丽又惹人怜爱的少女。然而遗憾的是,她身体虚弱,生下来就注定年少夭折。

即使如此,伊莉莎白仍不曾妒忌或是埋怨赞美生命、享受人生的人们。

她独自一人,不断忍受袭向自己的痛苦。

在受苦挣扎之后,她应该在人们悲泪惋惜中结束一生才对。

然而,那个悲哀又平凡的命运却失控了。以某一天为界线,伊莉莎白变了。

她对人们施加拷问,如同饥饿豺狼般袭击城镇。伊莉莎白伤害、屠杀领民,有如丑陋母猪般啜饮他们的激烈痛楚。

就这样,以城镇为名的餐盘被吃得一干二净。

教会害怕无数尸骸会产生疫病,以小动物为媒介朝四周扩散。他们在城镇上放火,紧紧地关起门扉。在那之后,被墙壁围住的城镇就化为一座巨大的坟墓。

一座城镇就这样消灭,「拷问姬」则取而代之地诞生了。

这是恶劣至极又没天理的丑恶童话。

同时这也是——令人完全笑不出来的——现实事件。

证据就是,如今伊莉莎白重访了那片土地。

「这是余一手所为,而且这种程度的事也早就看习惯了,不过还是一样很凄绝啊。」

在她面前的那片光景,宛如绘在宗教画里的地狱。

变成焦炭的大街上残留着一些拷问器具。四面八方都装饰着被贯穿、被吊起、被关起来的人骨。另外,路面上也厚厚地积着一层灰尘与泥巴。

伊莉莎白踩着泥巴朝前方步行。

她的行进路线前方耸立着一座依旧保持着美丽,甚至令人感到诡异的石灰色城堡。

空气沉重又混浊,气温应该也很低才对。然而,大气里却蕴含着讨厌的热度。

腐败的风一边抚摸伊莉莎白的黑发,一般发出咆哮。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整座城镇用无声之声吼叫着,伊莉莎白面不改色地在这种情境下前行。她从四肢被弄碎的孩童骸骨身边通过,走过以滑稽姿势倒在地上的女性骷髅旁边。

不久后,伊莉莎白踩响高跟鞋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呢。」

通往城堡的大街在她前方延伸。

在昔日废墟之中,此处相对而言可说是维持着原本的光景。在拓宽以备马车往来的道路上仔细地铺着红砖,左右两旁并排着被熔剩的金属招牌,以及仍保有骨架的商店与民宅。然而,如今这一带却因为伊莉莎白与某名死灵术师〈necromancy〉之争化为丑陋的战场痕迹。

路面上散落着大量骨头,一部分建筑物也倒塌全毁。

道路上的红砖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地面宛如丑恶伤疤般裸露而出。在那儿有一个地方不自然地隆起,被固定成圆形的表面上竖着木制板子。

那是坟墓。

木板前端装饰着脏兮兮的黑色帽子,伊莉莎白对它居然还没被风吹走一事感到吃惊。然而,以前在宽帽沿闪耀光辉的气派白百合已经不见了。

她微微眯眼,低声嗫语。

「………玛丽安奴。」

对伊莉莎白来说,那个名字是既仰慕又忌讳的存在。

玛丽安奴是与伊莉莎白一起度过年幼时光的家庭教师〈tutor〉。她对伊莉莎白的凶行感到自责,并且在这股自责意念驱使下发狂,最终遭弗拉德利用成为死灵术师。

造出这座坟墓的人不是伊莉莎白。

而是给予成为恶魔手下的玛丽安奴致命一击的濑名棹人。

将自己的父亲——正确地说是其灵魂脱离后的人偶——埋到后院后,他表示也想埋葬玛丽安奴。当初,伊莉莎白一口否决了这项诉求。然而棹人实在是太死缠烂打,伊莉莎白只好表示自己只负责接送他来回这座城镇。

或许是有猜想到伊莉莎白与玛丽安奴双方的意愿,他并未将尸骸带回,而是在这里造了墓。然而,此处本来就是死亡城镇,如今也有无数尸骸没被吊祭弃置于地,然而却只让一人入土为安,这正是滑稽的自我满足。

伊莉莎白如此毫不留情地针眨,然而棹人却表示「我明白」,点点头说道:

『这个人是我杀的。这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就某种意义而论,这座坟墓也是濑名棹人顽固程度的象征吧。

至今为止,伊莉莎白都无心造访这里。

她不会回顾自己杀掉的人。不会在意自己一路走来所踩烂的内脏,也不会为了后方那一大片鲜血的量而动摇。然而,与十四恶魔的战斗已经结束,如今事情又另当别论了。

伊莉莎白有一句话应该要告诉坟墓下方的女人。

「……抱歉啊,玛丽安奴。余对你说谎了。」

这句话语中蕴含着衷心的谢罪意念。伊莉莎白握紧拳头,回头望向后方。她用静谧视线环视被灰覆盖的死亡城镇。

「余也很对不起大家。余曾说会立刻赶上你们,然而余还没办法过去。再等一会儿。」

没有声音回应这句话,只有风将不曾改变的憎恶运来。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用柔和的微笑做出回应。

她重复自己在过去也低喃过——如今说到底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的话语。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应该被余杀害的人民。余杀掉的所有人都有权利健康地活着,安乐地过完人生。余杀掉的是无辜的人民。余残忍地、凄惨地、毫无慈悲地、毫无道理地对你们下了毒手。余从未想过独自幸免只要再收拾……或是阻止一个人,一切就结束了喔。」

只有最后的话语隐约伴随着孱弱感。

伊莉莎白仰望灰色天空,然后闭起眼睛。玛丽安奴临死前的光景描绘在她的眼底。身穿丧服的家庭教师,没有将憎恶情绪转向伊莉莎白。

玛丽安奴露出望向任性孩子般的温柔目光,一边轻声低喃。

『我打从心底爱着您喔,我的大小姐。就算事已至此,我倾慕您的心情仍然始终如一,打从您小时候就完全没变过。』

然后她悲伤又残酷地告知真实。

『只要杀了我,今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爱您了吧。』

「嗯——会这样吧………应该是,这样子,才对吧。」

『我最喜欢那个人了。』

『只要是为了那个人,我什么都当得了,什么事都做得到。』

「对吃下恶魔之肉,化为『拷问姬』的女人……实在是个蠢人啊。」

伊莉莎白无言地摇摇头,然后闭上嘴巴。她再次与坟墓面对面。伊莉莎白打算要接着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她的表情急速地僵住了。

强烈的不自然感忽然袭向伊莉莎白。

宛如利针般刺进她的脑袋。

「等等……等一下。刚才,有某种……」

感受到冲击,伊莉莎白压住额头。

她确认眼前的光景。那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玛丽安奴的坟墓上没发现任何值得特别反应的地方。明明是这样才对,感受到的不自然感却没有消失。

(既然如此,是为什么?刚才,余究竟是觉得何事有异?)

想着想着,伊莉莎白忽然想起令人怀念的光景。年幼的她将羽毛笔扔在一旁,闹脾气说自己不懂,玛丽安奴温柔又严格地告诫她。

她如此低喃。『仔细思考的话,应该就会察觉到哟,大小姐。』

她露出微笑。『请您再重看一次。』

「把刚才的话语……再重复一次。」

对吃下恶魔之肉,化为「拷问姬」的女人。

伊莉莎白瞪大眼睛。仔细想想这件事极为单纯,然而快要彻底讨伐十四恶魔时,她并没有余裕注意到它。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

当中有着矛盾。

「余,吃了恶魔的肉。」

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奇怪之处。因为弗拉德与他的同伴已经达成了召唤恶魔之举。然而,弗拉德·雷·法纽也跟伊莉莎白一样不是普通人。他是十四名成员中第一个挑战召唤恶魔的人,并且成功与人类所能呼唤的最高位恶魔「皇帝」缔结契约。

与得到他中介的棹人不同,独自订下契约并不是寻常魔术师所能及之壮举。

与虐杀所有领民的「拷问姬」相比,弗拉德的力量逊色于她。然而,既然让伊莉莎白吃下恶魔肉,试图让她成为自己的后继者的话,他本人应该也有吃下恶魔肉才对。

弗拉德·雷·法纽吃下恶魔的肉,借此取得召唤恶魔的力量。

「————等一下。」

有矛盾。

压倒性的极度矛盾。

「最初的恶魔肉,是打哪来的?」

***

「因为没有回应,所以我重新询问一次。请侍奉我。」

「我拒绝。」

面对自称是新的「拷问姬」的少女——贞德——威逼意味十足的邀约,棹人立刻做出回应。

如今,事态急转直下。

是现场的平稳氛围,以及今后的目标全部都被颠覆的状态。发誓要共同战斗的兽人们被打倒在地板上,而且身为犯人的陌生少女不知为何还要求自己当随从。

虽然心神大乱,棹人仍是跟过去一样毫不迷惘地回答。

他脑中浮现虐杀尸体被吊起的凄惨模样。如今,信赖自己的人们正在此处流着血。既然如此,就没有拒绝以外的选项。

棹人以为对方会不悦,但不知为何贞德却点了点头。然而,她也没像伊莉莎白那样露出愉快的模样,而是用欠缺人味的声音淡淡地发出声音。

「你〈Mister〉决定得还真是快呢。答案虽然在预料之内,回答速度却具有意外性。有一种很遗憾,又不是这样的微妙心情——哎,好吧。虽然能料想到那边的理由,不过姑且也可以说明一下吗?」

「其一,我已经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的随从了。其二,进行虐杀,制造出这种状况的你,无疑是我的敌人。」

「据我推测,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了。」

贞德如此催促。深深吸气后,棹人将其连同敌意一同吐出。

「其三——我单纯看你不顺眼。」

「原来如此,非逻辑性。」

贞德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蔷薇色眼眸眨了数次。在那之后,贞德柔软地——或许那是在是微笑——弯曲唇瓣。

「关于那个其一,你跟『拷问姬』应该已经分道扬镳了吧?」

「嗯,没错。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侍奉别人。我被那家伙召唤出来,成为了随从。然后,我发誓要一直待在她身边……就算分离,我的主人也只有那家伙。」

「原来如此,是单单由心理层面的要素促成的决定吗?既然如此,我无法理解也是合理。毕竟长久以来,我一直被评论为『缺乏心灵』……关于剩下的理由,是呢,用我的说法来表示会变长,所以恕我失礼地使用一般人〈Stray Sheep〉的语气——【狗屁不通】。」

棹人不由得一惊。

面前这名少女的面貌仍然跟制作精巧的人偶一样端整,唇瓣感觉起来甚至硬邦邦的,实在无法想象从那边吐出了刚才的那句话。然而,她继续说了下去。

「【少在那边鬼扯一大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喔,人渣小子。给我好好考虑状况与力量差距再说话。想从摇篮重新开始人生吗?不然就给我现在立刻滚进坟墓。】以上,失礼了。」

「这、这家伙是怎样啊?」

『恐怕是用市井小民当做普通会话的参考对象,而且他们口气很恶劣的关系吧……沟通想法的方式虽然乱七八糟,但卓越的魔术师本来就有这种特质呢。』

低沉声音朗朗响起。那本来只有棹人听得见的声音,然而现在却是从隔壁传来。跟有时对弗拉德或是伊莉莎白说话一样,如今「皇帝」刻意将自己的话语传向所有人。

棹人慌张地望去。不知不觉间,黑线不断在虚空中编织。具光泽感的漆黑色渐渐让充满弹性的肌肉成形。那上面铺了漂亮的毛皮。这次至高的猎犬选择比普通黑狗还大两圈的模样现形。

全身抖了抖后,黑犬用酷似人类的声音笑道:

『因为弗拉德跟伊莉莎白【喜欢说话过头了】啊。那两个家伙是例外喔。』

「『皇帝』?你居然会主动出来,意思是事态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吗?」

『哈,因为再这样下去,你有可能会不小心死掉。小心喔,吾不肖的主人。只要测量魔力就能轻易得知吧,这家伙比你——远比你还要强喔。』

「——哎呀,【狗狗】?」

贞德歪歪头,用纯真到诡异的口吻如此说道。她沉默了数秒,简直像是机能停止似的。不久后,贞德砰的一声让拳头与掌心互击。

「我注意到符合的情报了。原来如此,这不就是『皇帝』吗!虽然想大骂【本来就是你们害的吧,这群呕吐物臭猪头】,不过现在就先说声贵安吧。这副姿态跟文献所载一样呢。」

『哈,即使不合礼仪,打招呼这种程度的礼节还是做得到吗?吾这边才是,想不到【机械神】的使役者居然会出现在现代呢。』

「哎呀哎呀,居然连你都无法预料,这下可是【稍微有点小失望】了。」

一人与一只看起来和乐融融地交谈。这段期间,棹人感到战栗。

他照「皇帝」所言,确认了贞德的魔力量。

(怎么会……骗人的吧?)

方才因为处于混乱之中所以没发现,不过少女拥有的魔力量可不是只有超越常人这种程度。她几乎足以匹敌伊莉莎白。而且,与伊莉莎白那种宛如是蔷薇棘刺般的锐利与不祥不同,贞德的魔力既气派又冰冷。

是会吃人的假花。有着这种扭曲的印象。

与棹人之间有明显的实力差距。

(可是,不想办法应付这家伙,就没办法救出琉特他们。)

呻吟声持续着。光就目视确认而论,似乎没有人受到致命伤,不过丢着不管会有危险。虽然像这样心急,棹人仍是为了突破僵局而询问「皇帝」。

「『皇帝』,所谓的【机械神】究竟是什么?」

『嗯?是指借由某种特殊召唤术叫出来的存在喔。』

「召唤术?」

预料之外的话语令棹人眯起眼睛。说到用召唤术叫出来的存在,他想到的就是谬尔兹的鸟型召唤兽。然而,它与【机械神】的外观实在是差太多了。

「皇帝」无视棹人的疑惑,径自点头发出沉吟声。

『伊莉莎白能无限制地呼唤出拷问器具吧?那是以自身魔力为触媒,从上位世界里拉出没有形状,本来也毫无价值且活生生的无名魔力。并且让它以最适合伊莉莎白的形式暂时成形之物。所谓的召唤兽又是另当别论喔。不过,能否做到这件事,是不是有办法将无形之物改变为适合用来攻击的姿态,就会受到本人的资质左右。【机械神】指的就是为了解除这种束缚,使用由某个疯狂魔术师想出来的召唤术,借此呼唤出来的存在。』

「皇帝」将乌黑柔亮的尾巴挥向扭曲的机械们。

的确,排列在那边的一群东西,看起来明显就只是为了战斗而造出来的存在。

『驱使【机械神】与个人资质无关,它就是作为这种武力而被创造出来的技巧。不过,常态性地将其实体化会消耗庞大的魔力,几乎就是慢性自杀装置——如果是弗拉德那小子的话或许有办法运用,不过他调查过一次后,就说【要维持很麻烦】而抛开这个念头了。然而,那边的小女孩却以人类之躯运用自如。』

「虽然觉得好像被夸奖了,不过我这边可还没有展现身手喔。被你冰封的那具确实也是【机械神】——不过它只不过是从这些孩子身上收集碎片再造出来的尖兵罢了,并不是本体。」

她的话语令棹人毛骨悚然。既然如此,本体究竟有多强大呢?眼前的贞德悠然自得地率领着它们。

「皇帝」将长尾巴指向她。他一边嗤笑,一边对自称是新「拷问姬」的少女嗫语。

『只有可能是吃下了恶魔的肉啊。』

「你说什么?」

不得了的新情报突然出现。

棹人大感愕然。那么,意思是说眼前这名少女与伊莉莎白是同等的存在,自称「拷问姬」真的是名符其实吗?他因此陷入混乱。

自己至今为止的推测,与「皇帝」的断言之间横跨着矛盾,棹人同时对这个矛盾产生了某种领悟。

跟伊莉莎白叫出的拷问器具一样,【机械神】确实与恶魔无关。然而,使用者的力量却是借由吞食恶魔之肉取得的。

(也就是说,虐杀这件事虽与恶魔无关,却也有所牵连……嗯?)

就在此时,棹人的思绪抵达了一个新的——恐怖的——疑问。

贞德吃了恶魔的肉,是何时的事不得而知。然而,十四具恶魔的契约者们看样子并没有掌握到她的存在。

如果某人将肉提供给这名少女,并且缔结合作关系的话,被棹人他们打倒前必定会向她求助才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家伙是吃了哪一只恶魔的肉?)

就在棹人像这样感到战栗的瞬间。

「那么,你就跟我走吧。」

贞德用小鸟鸣叫般的轻盈语调说道。

(「那么」啥啊!)

棹人连像这样苦于理解的空档都没有。她用舞会上邀舞的调调,轻轻地将手掌伸向前方,宛如犯人般被系在手腕上的锁炼哗啦啦地摇动。

棹人不解其意皱起眉毛,小雏单手拿着枪斧向前走出一步。

「棹人大人应该拒绝了你的胡言乱语才是。」

「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还不懂吗,慢郎中?】」

贞德惊讶地如此说道。她摇晃锁炼,将食指竖在嘴唇前方。

有如要将明显至极的事实告诉小孩似的,贞德接着说道:

「我就告诉那边的你吧。其一,这边的兽人们的性命掌握在我手中…………哎呀,头痛了呢。只有一项。」

该不会是真心感到困扰吧,贞德垂下蔷薇色眼眸,然而她却一句「哎,算了」地放弃了。她用纤细手指比向琉特。

棹人望向他。琉特一边压住受伤的腹部,一边朝这边回望。他摇了摇头,那对眼睛正在诉说「不能走」。

琉特没试图向棹人求助,他希望靠自身之力想办法抵抗。

棹人接着环视整个会议室,陆续传回相同的反应。

所有兽人们都是这样。

这样就足够了。

「小雏,放下枪斧吧……你说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棹人将手放到小雏的肩膀上。微微点头后,她降下枪斧的前端。

棹人走向前方,将小雏护在身后。贞德有如在歌咏般回应提问。

「一般人无人正确地掌握现况。不过,世界正危急万分,而且整体状况非常严重。就先请你亲眼看一看吧。要说是为什么嘛,因为那样做比用讲的快。你是『皇帝』的契约者,而且也是用在『拷问姬』身上的重要钓饵,无论是否愿意都得理解这一切才行。那么,【给我快点过来,人渣小子】。」

棹人默默无语,就这样有了确信。要与贞德沟通,果然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而且说到她本人,似乎是认为自己充分尽到了说明的义务。虽然面无表情,贞德却还是用有些得意洋洋的表情再次向棹人伸出单手。

他带着小雏走向前方。然而,棹人的脚却在此时被抓住了。他猛然一惊望向下方。

琉特拼了命地试图阻止棹人。

「棹人、大人……不可、以、过去……那家伙脑袋……有问题……」

「抱歉,我也是摸不着头绪,不过看样子似乎是把你们拖下水了……只要贞德带着我们离开这里,就不用担心非战斗人员会受到损害。你大声叫治疗师吧。」

「可是,这样,你——」

「真的很抱歉。」

接着该说什么呢,棹人感到烦恼。琉特气息紊乱地呼吸着,来回眺望刻画在他侧腹上的凄惨伤口与金眸后,棹人接着说出率直话语。

「你们肯信赖我,我真的很开心。谢谢……要好好珍惜妻子喔。」

在最后留下这句话后,棹人再次迈开步伐。

琉特拼命地抓住他的脚踝,锐利爪子撕裂黑衣下摆。然而,最终仍是放开了。琉特用力抓着地面试图前进,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有动。

无论怎么挣扎,琉特都没办法追在棹人的身后。

同时,他也没有打算呼唤其他兽人。顽强的武人们已经被打倒了。为了不继续出现牺牲者,琉特已经做了目送棹人离去的选择。即使如此,他仍是从丹田深处挤出并不大声的低吼。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唔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咕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棹人握住贞德的手,她紧紧回握他的手掌。贞德用甚至会感受到天真氛围的举止,以及机械式的表情点点头。

在不知不觉间,「皇帝」也移动至棹人身边。

【机械神】围在他们周围。机械们用奇怪的动作——在棹人与小雏、「皇帝」、以及贞德四周——兜起圈子。金色花瓣与白色羽毛沿着那道轨迹飞舞飘散,眩目的两种色彩烧灼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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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豪华又优雅,却又隐约带着冰冷印象的光景。

贞德在其中高声说道:

「请放心!您汝〈Mister〉都没必要懊悔,也不需要叹息!」

接着,「拷问姬」贞德·德·雷——

自称要虐待奴隶救世,既是圣女又是贱货的少女朗声接着说道:

「————一切都是为了救世!」

金与白的光芒消失。

然后,棹人与小雏离开了兽人之地。

琉特被留在原地的咆哮声,伴随着怒火与懊悔摇晃墙壁。

***

其实此时,棹人甚至做出会死的觉悟。

贞德的言行实在是太不安定了。不但全然不知她在思考什么,甚至连目的都不明。从「用在【拷问姬】身上的重要钓饵」的这句话判断,她确实有从棹人身上看出一定程度的利用价值吧。然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照这种感觉来看,就算转移地点是空中也不值得吃惊。

小雏跟「皇帝」很会随机应变。所以关于两人棹人并不特别担心。然而说到自己的话,棹人有信心说不定会死。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做好准备以便应付。)

他做好心理准备,加强至今为止的自我警惕。金色花瓣与白色光芒互相溶合,凝固成圆桶形。它有如被加热的黄金般崩塌,渐渐洒落。

一反棹人的担忧,抵达的地点是正正经经的地面。

同时,他眼前也出现一片过度异样的光景。

「——咦?」

两座山脉垂直地耸立着,棹人就在位于夹缝处的小村庄。

有如贴在狭窄土地上似的,左右两旁密密麻麻地排满鼠灰色建筑物。建材似乎皆使用了从山脉表面切下来的岩石。每一户看起来都很沉重,民宅因为胡乱增建之故互相压迫扭曲变形,甚至造成一部分房屋的屋顶与墙壁因为隔壁栋建筑的重量而濒临崩塌。

整体的印象像是被风吹而挤进角落的绵絮。

也就是说,是花费长时间集中在一起的穷乡僻壤。

两座山脉之间的距离,越向上就越是狭窄。因此光是站立在街道上,棹人就会产生有某物从头顶压下的错觉。日照不好射入,路上甚至不通风,只要来场流行病就完蛋了吧。就算用溢美之辞形容,也不能说这里是适合人居住的土地。然而最异样的地方不是城镇的构造,而是在另一处。

所有民宅的墙壁上都钉着人的尸骸。

数不尽的人骨排列在棹人面前。

他脑海里浮现三种词汇。

(——虐杀、活祭品。)

还有,拷问。

被钉在墙上的人骨,从手掌到肩窝,从脚背到大腿都钉满了铁桩。

尸体相当古老,肉也已经化去。即使如此,还是能从残留在骨头上的伤痕推测出除了铁桩以外,还被施加了许多拷问。

直至丧命为止的苦闷,一定相当漫长又凄绝吧。

所有民宅的墙壁上都高高挂着这种尸骸。还有,用不着确认建筑物内部,棹人也能察觉到某个恐怖的事实。

(就算找寻生存者也没用。)

整个村子已经死绝,被山脉夹在中间的小村子简直像是一具棺材。

就在此时,棹人茫然地思考。

(想起伊莉莎白的……「拷问姬」的故乡啊。)

「你也知道类似的地方吧?因为我跟她都是『拷问姬』。」

贞德再次浮现类似微笑的表情。她展开双臂。手腕的锁炼哗啦啦地发出声响,贞德转着圈。蜜色秀发一边释出强烈光辉,一边摇曳。

由于衣裳曝露度高,又有很多装饰物之故,那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像是舞娘似的。

「诚如你所知,为了让『拷问姬』诞生,活祭品的痛苦必须要有相当的数量才行。伊莉莎白杀害人民,当成自己的牺牲品。我则是被奉上牺牲品,杀掉了他们。【意思就是这里相同,但那里不一样】。」

棹人皱起眉毛,他果然完全听不懂。不过,就算无法理解,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她想表达的内容。

这座村庄很像伊莉莎白的故乡。然而,却有一点大为不同。

听不见怨叹声。

这里也有许多人在拷问之后惨遭杀害。明明是这样才对,却无法从灰色村庄感受到黏答答的怨念。裹住周围的空气静悄悄地。

(伊莉莎白杀害人民,当成自己的牺牲品……我则是被奉上牺牲品,杀掉了他们。)

棹人在脑海里反刍贞德的话语。这里相同,但那里不一样。

也就是说,这座村庄的人们,主动成为了「拷问姬」的牺牲品。

(——究竟是为什么?)

『叫出弗拉德,小鬼。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皇帝」如此沉吟,棹人将视线望向他。四目相交后,「皇帝」冷哼一声。

「你虽然扭曲,原本的形状却是正经的玻璃珠喔。不要得意忘形地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应付这个人。对付狂人,只要派出狂人就行了。」

「嗯,是呢。确实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点头同意这个提议后,棹人将魔力输入口袋里的石子。

苍蓝色蔷微花瓣与黑色羽毛飘散,这次的量略微低调些。弗拉德一如往常,优雅地从其中现身。他在空中跷起修长的腿。

他的眼睛闪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连开场白都没说,弗拉德就讲了起来。

『真是耐人寻味,居然以人工方式试图创造出【拷问姬】。虽不知是何人的点子,不过这独创性还挺不赖的。虽然比起【作品】本身,我对【制作者】更感兴趣就是了……创造你的卓越狂人是谁呢?』

他流畅地扔出自己独特的问题,与棹人的疑问全然不同。贞德面无表情地比向一栋特别扭曲的建筑物。弯曲的壁面上钉着用金饰妆点的人骨。

「嗯!」

『原来如此……想不到自己也已经殉教了,还真是彻底呐。也就是说,连之后的事都托付给你了吗?所以伊莉莎白与濑名·棹人——你才会试着将这两人收为随从呐。』

面对孩子气的回应,弗拉德「原来如此」的抚摸下巴。贞德点头回应。对话似乎在两人之间成立了,然而,就算站在旁边听也还是莫名其妙。

棹人连忙询问弗拉德。

「喂,等一下,弗拉德。你究竟理解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呢?从我的角度来看,根本已经是一头雾水了。这里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有所掌握的话,就请你说明吧。」

『在那之前,我先讲一个童话吧。』

「啥?」

连弗拉德都开始谈起只能说是谜的话题。他本来就很奇怪了,不过是终于坏掉了吗——棹人真心烦恼了起来。另一方面,弗拉德本人则是宛如舞台上的演员般,展露了一个优雅的礼。

『你没听过吗,【吾之后继者】?不,你是出自异世界之人啊,听过才奇怪……真头大,居然一开始就受挫了。』

「别擅自受挫,回答我的问题。」

『很久很久以前,圣女让神寄宿于现世肉身之上,达成世界的重整后消失了身影。就是在那之后的事。』

弗拉德无视棹人的诉求,硬是接了下去。

他用傲慢至极又流畅的语气编织话语。

『历史悠久的炼金术师一族,不知为何整群失踪了。据说人类的魔术研究进度因此落后了百年以上。每个人都在搜索他们的行踪,我也曾经有一阵子在追寻他们。根据公认最有力的情报,他们潜藏在亚人与兽人的领域边界地带——因为是友好种族之故,因此双方的监视都很缓和的空白之地。』

「那地方又怎样了?」

『这里就是那里。』

认为毫无意义的话语突然连系在一起。

棹人连忙环视山间的村庄。的确,这里是连出入方式都受限的场所,很适合被称为桃源乡吧。然而,他们是为了何种目的而潜藏起来的呢。

弗拉德有如指挥家般移动手掌,指示周围。他继续说着童话。

『炼金术师们长久潜伏于这片大地,应该是在寻找对抗某个目标的有效手段。然而,他们的最终结论却是创造出【拷问姬】。以近亲婚姻增加数量的一族,就这样以支持她、让她增加力量的祭品之姿,所有人都将自身献给了【拷问姬】。』

「这究竟是——」

「——也就是说,武力是必须的吗?」

在棹人身旁,小雏不敢大意地摆出架势如此开了口。

弗拉德有如初次察觉到其存在似的,将视线望向她。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弗拉德嘴边洋溢着优雅又柔和的笑意。

『好回答,我造出来的破铜烂铁也变优秀了呢。超越预测范围的成长率,对魔术师而言是令人欣喜之事。还挺像人类的不是吗?』

「既然连自身都当成活祭品奉献出去,我认为这就表示并不是他们自己有敌人。他们将她养育成『拷问姬』,将与自己无关却很不祥的『某物』战斗的道路托付给她……我知道同样身为『拷问姬』的伊莉莎白大人的力量与命运,因此我有这种感觉。您觉得如何呢,棹人大人?」

小雏屹然地无视弗拉德的无礼言辞,陈述自己的推测。棹人望向贞德那边。虽然不期望会得到回答,她却微微点了头。也就是说,小雏的推测似乎正确无误。

同时,棹人也感到一阵晕眩。

每晓得一件新的事实,就会增加另一个谜团。

(为了让她与「某物」战斗而创造出「拷问姬」?连自身都当成活祭品,这股觉悟与信念也是相当了得。敌人究竟是谁?为了此事而让少女吃下恶魔肉,然后让她拷问自己这群人……不,等等。)

棹人急忙对混乱的思绪踩刹车,他吐出先前感受到的疑惑。

「她究竟是吃了哪一只恶魔的肉?」

「已经死掉的你,就算不知道这个答案也能猜出来吧?」

贞德有如催促般望向弗拉德那边,他「嗯」地点了头。

棹人不由得凝视弗拉德,弗拉德用悄悄话的语调轻声嗫语。

『因为她吃下的肉,跟我吃的是同一只恶魔的肉吧。』

跟贞德吃的东西一样,也就是说。

(那个不是「皇帝」的肉……不,根本就不是这样。)

「————是呢。」

棹人渐渐察觉到那个矛盾了。弗拉德是「皇帝」的契约者。因此,棹人至今都不曾怀疑过他从何处取得了恶魔的肉。然而,为了在没有旁人帮助下召唤「皇帝」,就必须要吃其他恶魔的肉才行吧。

(话说回来,心高气傲的「皇帝」不可能让人吃自己的肉。)

得到足以维持生命的痛苦后,弗拉德选择了指导者的道路,停止强化自身。因此他力有未逮,败给了「拷问姬」。然而弗拉德也非常人。就像让身为后继者的伊莉莎白吃下恶魔肉一样,他自己也采用了相同的方式吧。

既然如此,他究竟是吃了哪种恶魔的肉呢?

弗拉德深深地嗤笑。那是许久不曾见到、可说是邪恶化身的讨厌表情。然后,其存在本身等同于恶魔的男人以甜美声调喃道:

『我当时正在找寻召唤恶魔的方法,然后找到了最适合取得魔力的方式。有人将那个情报带给我,经过商谈后,对方将【恶魔肉】让给了我。』

「对方是谁?」

棹人用近乎脊髓反射般的速度如此询问,他的眼底甚至闪过一片杀意。

(跟弗拉德一样,只要没有那家伙,十四恶魔就不会蹂躏世界,「拷问姬」应该也没必要战斗才对……不,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因病而死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一样!弗拉德的本体身受火刑而死去……不过那家伙还活着吗?)

如果说对方依然健在,那棹人也有自己的想法。面对他激烈的反应,弗拉德更加深了笑意。然而下个瞬间,弗拉德却用真的很像在演戏的动作耸耸肩。

他极傻眼地摇摇头。

『真是的,想不到居然还没察觉。不但如此,至今为止甚至没有怀疑过!老实说我很吃惊呢!虽然我确实也什么都没说,不过想不到你居然迟钝到这个地步。』

「少装模作样,快点把话……至今为止其至没怀疑过?」

这种口气让棹人为之一怯。也就是说,弗拉德在暗示对方是他的熟人。然而不论是转生前或转生后,棹人认识的人类数量屈指可数。他拼命地思考。

(到底是谁……熟人中有那种家伙——)

「——呜!」

「……小雏?」

棹人还没想到符合的人选,小雏就先一步做出反应。知道是谁了吗——他望向她。然而,棹人却无法开口询问答案,因为小雏的脸庞变得极无血色。

怎么会——那对唇瓣无声地移动。

正是如此——弗拉德微笑。

『「肉贩」有说过吧?只要是肉,不管哪种肉他都有在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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