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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3「圣女」觉醒

(拥有力量,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濑名棹人如此思考。

毕竟光是拥有惊异力量,就有一定数量的人类会自然而然臣服、害怕、崇敬他。就算没有「世界末日前夕」的这种异常状况,服从者也不会化为零吧。就像在漫长岁月中,恶魔崇拜者一直存在这样。

如今,棹人持续品尝著被【卷肠机】掏弄五脏六腑、脑神经被直接灼烧、骨头被雕下雕刻般的剧痛。然而只要不屈服,他就能无穷无尽地产出魔力。这是转生至异世界前的经验、不死之躯、跟【皇帝】的契约、以及【拷问姬】的心脏全部合而为一后才能做到的技巧。

正是因为如此,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没有跟他一样的人类存在。

这种独一无二的人,用言语比喻的话会是什么呢?

全能,万能,最强,无敌,不败,勇者,救世主──狂王。

然而这里面──

(──有什么意义?)

濑名棹人如此思考。

本来拥有力量,就应该伴随著责任。没有应为之事的力量,就只是有了反而会碍事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引人发噱的滑稽事物。特别是棹人的情况,如果不能实现约定的话,不论是何种力量,不管是怎样的赞美都不具备任何意义。没错──

(怎么可以有意义呢。)

✽✽✽

棹人缓缓睁开眼皮。

苍蓝墙壁在他面前裂开。下个瞬间,它有如玻璃般粉碎四散。

(──咦?)

棹人重复眨眼。直到上一个瞬间,他都应该在专心地思考某件事才对。然而,棹人却想不起来那个内容。看样子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是失去了意识。

棹人深深叹息。轻轻摇头后,他伸手盖住额头。

「又来了啊,可恶。」

发动移动阵这件事本身很简单。另一方面,这个现象却也频繁地发生。

原因是总是充斥在体内的痛苦,在「存在暧昧化」的转移过程中会消失的关系。也就是身体无法承受剧痛再次出现的冲击而暂时休克,然后又自动复活所产生的影响。

(光是鲜血没堵在气管里面,这次就算是好的了吧……毕竟刚复活却无法呼吸,得在再次窒息死亡前除去鲜血也很麻烦……因为有时候只能切开喉咙弄出血液……那个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呢,而且在治疗前被别人目击的话,对方又会尖叫个不停。)

棹人一边没完没了地思考,一边吐出累积在口腔内的血。红色黏腻地在地面上扩散,棹人毫不犹豫地踏上自身血液弄出来的水洼。

他一边迈开步伐,一边确认御柱竖立后经过的天数。

(还是第二天──不,「已经」是第二天了吗?)

必须在五天内完成一切。

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会死。

心爱的人、憎恨的人、无关紧要的人都会如此。然而,如今就算焦急也于事无补。还需要不少的【碎片】,才能确实地实现棹人的【目的】。

(情报也多有不足……现在就只能淡淡地完成应该要做的事情吗?)

踏进长满上等苔藓的美丽土地后,棹人抬起脸庞。

巨大的世界树耸立在他面前。

就算是世界末日迫在眉梢的如今,覆盖整个视野的茂密枝叶壮观依旧。历史悠久又气派的大树持续散发著神圣气息,周围没有侍从兵的身影也是它的效果使然吗?

正确地说,它们的尸体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地上。

发生在兽人国度的战祸,在它进入这片中心处耸立著世界树的森林前──就以奔驰在地底的根部净化的水形成的环状河川为界──被整圈挡了下来。

兽人跟棹人任命的「某人」组成联合军,与试图攻入「森之三王」寝宫的众侍从兵以现在进行式展开激战。侍从兵有时会用人海战术硬是突破防卫线,然而用负伤的身躯吸入世界树的神圣空气可不会平安无事。

结果,它们都凄惨地「爆裂」了。

(之后也得再去一趟世界树前方的防卫战线才行……不过,目前还没问题吧。)

棹人斜视肋骨开花的许多怪异尸骸,一边走向入口。

现在,门扉被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封闭著,各式浓淡不同的绿色紧实固定著,甚至连让虫钻入的缝隙都没有。简直像是在数百年之间持续伫立的古壁。

然而棹人一抵达后,门扉没等守门人做出判断就开始蠕动。藤蔓柔软地解开,产生通往内部的洞穴。世界树在惊愕的守门人面前表示它对棹人的欢迎。

也就是说,这正是「森之三王」的意志。

「……辛、辛苦了。请进。」

「你才是呢,辛苦了。防卫战线那边现阶段似乎很顺利,能毫发无伤抵达这里的敌人暂时还不会出现吧,所以别太紧绷了。」

「──是!」

众守门人低下头。然而,他们却无意识地卷起尾巴,没能彻底隐藏住恐惧感。棹人佯装自己没发现这个事实,孤身一人进入内部。

✽✽✽

「森之三王」仍然待在位于最底层、由世界树渗出的地底湖湖畔的一个房间里,没有采取行动。

就算在狂王登场后,他们仍顽固地贯彻著「不君临也不支配」的原则。然而就世界树的反应而论,他们似乎有从众皇族那边取得情报,并且以此为基础做出判断。

(看样子我似乎没被反对……这样很感恩呢。)

棹人一边如此思考,一边迈步前进。世界树的内部构造近似蚁穴,洞穴朝四面八方分布,形成大大小小的房间与复杂的通道,可以说这是一个难攻易守的场所。

因此,其他种族的重要人士也被当成宾客暂时保护在内部。听闻年岁尚轻的人类之王也害怕战祸,所以躲进了客房。虽然也有很多人因为这种懦弱气质而发出感叹的声音,不过棹人却觉得无所谓。因为光是不会发出莽撞的指令就已经是帮大忙了。

(我答应受到委任的有力贵族,会优先将力量借给他们保护领地与财产,因此除了教会麾下的人以外都笼络好了。圣人由拉.克里斯托夫统率。就算在圣骑士与相当于他们的下部组织的王国骑士里,也已经没有会碍事的人了。虽然没有正式的支持者,却也半推半就地变成可以推行计画的状态。事到如今才要强出头我也会很头痛。)

所谓的王,光是活著就有其价值。除此之外,棹人对他别无所求。

因此,棹人是为了跟其他人见面而造访此处。

那个人正是在许多贵人中,收容时闹出最多纷争的存在。

棹人不断深入洞穴的内部。愈是向下走,擦身而过的人影就变得愈少,甚至到了难以相信这里发布了戒严令的地步。棹人渐渐产生负责戒备的人都消失了的感觉。

在状似卷贝、描绘著复杂螺旋的道路上,棹人一直走到最底部。

斜度消失,地板恢复成水平。道路朝左手方向延伸。然而,途中却被互相缠绕的根部堵住。这里乍看之下似乎是死胡同,然而兽人、亚人、以及人类士兵却在根部形成的墙壁前方待命。棹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拥有鹫头、手臂上残留翅膀退化痕迹的兽人行了礼,亚人与人类士兵则是毫无反应。

吸了一口气后,棹人对他们说话。

「我接到了『觉醒』的通知。虽然『教会』不算在内,不过我事前有从各种族的代表者那边得到审问许可──让我过去。」

「我有被告知过,请进。」

兽人做出回应之际,世界树也在动著。根部发出压辗声,打开嘴巴。

遮蔽物消失了,视线前方延伸著一条直线通道。这里完全没有人影或是装饰物这一类的东西,单单由新鲜树木那种白色构成的空间一味地延续著。

棹人认真地眺望好像会让时间感错乱的光景,轻轻举起单手。

「谢了,我去去就回。」

「毕竟对方是那个人,请您务必别大意。」

「还有──请不要被弄伤。」

最后那句话是人类士兵补上的,亚人果然还是沉默不语。棹人背对他们严肃的视线进入内部,根部立刻蠕动、再次建构出墙壁。换言之,回去的路消失了。棹人点了点头,再次默默地迈步前行。

眼帘渐渐映入穿著绯红色衣服的少年的身影。棹人不由得皱起眉心。那幅光景中,有著人类皮肤表面浮现一滴血的那种不祥感。

(纤细的女性手臂长出一根羽毛。)

血滴在白皙皮肤上震动,于不久后崩塌。

棹人摇摇头,挥开他在「世界的尽头」目睹的光景。他努力地用开朗语调说道:

「嗨,辛苦了。」

少年深深地低下头。他是教会的人员,原本是拉.克里斯托夫身边的随从。他与「重整派」毫无瓜葛,不能让那边察觉到「觉醒」。

棹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少年有如领会似的点头,朝旁边移动一步。

刻著「森之三王」纹章的门扉,从绯红色衣服的背后出现。

棹人将手指压上雕刻的表面。他加上力道后,门扉朝内侧开启,轻而易举地令人感到愕然。寂静无声的浓密沉默迎接棹人。跟走廊一样,室内是以白色构成的。简直像是医院或监狱,空荡荡的除了简朴的床铺外没有其他家具。

乾净的床单上坐著一名纤瘦女性。

黑色长发从纤细背部流曳而下,描绘出充满光泽的河川。女人应该有听见开门声才对,但她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墙壁。在她的视线前方,「空无一物」。

这个房间位于世界树的底部,没有窗户之类的东西。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凝视著一点,就像可以看见些什么似的。

「心情如何呢──『圣女』大人?」

棹人用自己也觉得很讽刺的声音如此询问。

女性初次肩膀一震,她缓缓回过头。

那是被法丽西莎的私兵团在「世界的尽头」回收的「哄笑女」。

是破坏旧世界,完成重整的「受难之女」。

「圣女」的清澈双眸如同镜子般映照出棹人。

✽✽✽

「我已经不是『圣女』了喔。」

这就是「圣女」的第一句话。

她沉稳地摇头,乌黑柔亮的秀发伴随光环摇曳著。

她外表的年龄还很年轻,然而一举一动却不可思议地渗出老态。同时,缠带在身上的氛围也让人觉得她像是生下许多小孩的母亲。

棹人缓缓眯起眼睛。

现在的她确实没有流下血泪,也没有被倒吊著。她只是穿上状似囚犯或是病患的白衣坐著而已,实在很难说那副姿态是所谓的「圣女」。

然而,棹人还是刻意地重覆说道:

「不,你是『圣女』。破坏旧世界、进行重整、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物──是教会信仰的对象,也是生下一切的受难之女,同时也是母亲──对吧?」

「教会的信仰对象……是,的。是这样,没错。我有掌握到,这件事。虽然模模糊糊又暧味不清,不过,我是明白的。没错,正如我所料。我变成了信仰的对象。被尊崇、供奉、坚定地信仰著。没错……啊啊,真无聊!」

声音突然有了尖锐的音高。她的口气中没有热情,同时还灌注了令人恐惧的憎恶。棹人用全身承受那也像是小刀般锋利的感叹。

他沉默不语,就这样等待著后续。「圣女」敲响整齐到诡异的洁白牙齿。

「明明对我的事一无所知。」

她用渗出沉重杀意的语调撂下话语。是可以看见些什么吗,「圣女」再次转向前方,重新凝视墙上的一个点。「圣女」就这样淡淡地继续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孤伶伶的。」

话语中断。

没有后续。

她再次变得一动也不动。那种沉默的模样,让刚才曾经在说话的事实都像在骗人似的。

棹人摇摇头,然后弹响手指。他用苍蓝花瓣与黑暗造出小椅子。这次的椅子是配合房间氛围的木制朴素物品。坐到狭窄的椅面上后,棹人凝视肩胛骨明显突出的瘦小背部。他朝像是在拒绝一切的冷漠背影开了口。

「不肯说吗?」

「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已经结束了,明明已经结束了。末日,呵呵,嗯呼呼呼。」

「圣女」微微颤动肩膀,诡异笑声持续了一会儿。

诚恳地等待笑声结束后,棹人深深地叹气。他温柔至极地低喃。

「你一直忍到了现在吧?既然如此,你心里应该一直放著某件事才对。如果说没人想要去知道的话……那你在此时此刻说出『真相』就行了。」

「……真相?」

「长久以来,人们都只深信你完成了重整。背负所有罪孽的『受难圣女』,其实也是破坏旧世界的稀世女罪人。你犯下何种过错,又打算偿还些什么?」

说到这里时,棹人顿了一下。他闭上眼皮,紧紧握住拳头。

在「世界的尽头」上演的光景,自然而然地在黑暗中复苏。棹人濒临疯狂地扭曲脸庞,然而依旧背对这边的「圣女」看不见这个变化。正是因为如此,为了让她安心──抑或是大意──棹人维持声音上的平静,就这样继续说道:

「为什么拋弃一切?」

「因为很沉重。」

回应得很快,棹人哑口无言。「圣女」再次回头望向他。异样柔亮的黑发滑顺地挂上那道直挺鼻梁,清澈眼眸里没有可以称之为生气的东西。跟「世界的尽头」原本的天空很类似的眼瞳是「空洞的」。另一方面,「圣女」用肉本身的柔软度扭曲鲜艳红唇。万物之母用奇妙的方式移动它做出断言。

「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没有让我继续背负下去的价值。」

连一点点都没有。

棹人不由自主地感谢只有自己听见这句话。

如果教会之人听见的话,可以断言光是这样就有可能会自杀吧。无数人们长久以来献上的感谢与祈祷,以残忍方式将其舍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的信仰对象。

凝重沉默充斥现场,先打破它的人是棹人。

他浮现平稳微笑。轻轻点头后,棹人展开双臂。

「嗯,我明白了。确实是这样呢。」

「………………咦?」

「圣女」用慌张的模样回过头,她完全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表示自己可以理解吧,在这个行动中初次窥见到她的「人性」。

棹人真挚地对惊慌的她继续说道:

「你会这样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祈祷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单方面的行为。信仰对象没义务要接受它……而且『圣女』的真相长年以来隐藏至今,知道一部分的人士将其隐蔽,许多人则是不打算察觉摆在自己面前的矛盾,而且还悠悠哉哉地崇拜你至今。深信『这样做就会得到好报』、『会被拯救』……就你所见,实在不能说这不是罪。」

「我……」

「不过,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棹人维持著温柔微笑,就这样伸直手臂。他用单手紧紧掐住「圣女」有如水鸟般纤细的喉咙。在这段期间内,棹人沉稳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圣女」微微歪头,但她的反应也只有这样而已。她无法理解自己身上突然发生了什么事。瘦小身躯被吊在半空中后,「圣女」初次开始双脚乱踢。

棹人用单臂抓著她,就这样从椅子上起身。他用平静的语调呢喃道:

「你才是对我一无所知吧?」

「圣女」颤抖脸颊。我知道的──她正要如此低喃,却又停了下来。被虚无填满的眼眸里闪过困惑。身为「圣女」,面对自己产下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有已知的感觉吧。然而,眼前这名少年却属于为数不多的例外。

就像没人知道真正的她一样,

她也没打算去理解「他」。

「我的身体是赝品,这个灵魂也不是你的子孙之一。就是因为这样,我也没义务听你吐露那个有如小鬼般的真心话……不,如果是别人的话语,我是会听的吧。」

棹人也有这个程度的情义。然而,就只有「圣女」不适用于他的同情心。棹人闭上眼皮,在脑海里想像自己在「世界的尽头」目睹的光景。

一个女孩被荆棘绑缚。她从全身长出黑色翅膀,让苍蓝蔷薇绽放。扭曲又美丽的女孩浑身是血,用使坏的表情咧嘴微笑。

棹人有如强忍泪水般颤动脸颊。然而睁开依旧乾枯的眼睛后,他低语道:

「很遗憾,我对你抱持著杀三百遍以上都不会厌倦的怒火──所以,请你冷静地述说过去的来龙去脉。要是讲得好的话,就用不著尝试『你有多能忍耐』了吧?」

「圣女」脸庞一僵。打从创世之际,她就与苦恼一同共存。什么恐惧之事早已不复存在,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就是因为尝尽一切,平稳才会被打乱。

如今,「未知之物」就在她面前。

「圣女」用六神无主的模样发出沙哑声音。

「……我……不,你──」

「欸,我们应该和平地,有如朋友般道别才对。是吧?」

棹人突然张开手掌,「圣女」垂直落下。她软软地瘫坐在床铺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圣女」眼眸泛泪,抬头仰望棹人。现在她体内没有寄宿「神」,也没有「恶魔」。然而,与生俱来的魔术素质却依然健在。

是用那对眼睛在棹人体内看见了些什么吗,「圣女」抱住自己发抖的肩膀。

「你,不是,我创造的,东西。不,不但如此,你是……何物?」

「这个嘛──是什么呢,你怎么想?」

棹人如此反问,他在耳朵深处反刍令人怀念的声音。

那像是已经百年以上的往事。然而,确实有人呼唤著棹人。

用毫不客气的声音叫他执事Butler、蠢蛋、棹人。

就算那个声音的拥有者消失,这儿仍是有人呼唤著他。然而,如今她们都分散各地,为了与恶魔战斗而按照棹人的指示行动著。

然后,独自担任「狂王」的少年耸耸肩。

数道血痕凄惨地从他的嘴角滑落。

掌握世界的将来的异界人类,用与过去全然不同的笑容接著说道:

「老实说,我也开始搞不懂了。」

那句话语飘逸潇洒,宛如风儿般轻盈。同时也蕴含沉重的悲哀。

以人类的表情而论,那生硬笑容几乎是「坏掉了」。

「圣女」茫然地眺望那副哀凄又滑稽的模样。绝对不算短的时光流逝而过。她突然改变表情,「圣女」再次让状似母亲般的沉稳氛围缠上细瘦的全身。

触动她的是疯狂般的轻挑,亦或是大海般深沉的悲哀呢,此事不得而知。「圣女」只是用至今为止的顽固就像在骗人般的率直态度开了口。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童话。」

就这样,孤独的女人开始述说。

述说被称作创世纪、未免也过于丑恶的悲伤逸话。

述说要称它为童话、未免也过度扭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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