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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8 于「拷问姬」的城堡中

寒冷夜风吹向瞭望塔的上方,一部分变硬结块的黑云完全被吹走了。

四周是一大片清澈的黑暗,简直像是透明度高的湖底似的。在笔直洒落的月光中,伊莎贝拉的银发,还有机械组件被美丽地照耀著。

她将棹人映照在蓝与紫──只有这个至今仍然没变──的双眸中。

他用沉稳眼神回望伊莎贝拉。细思半晌后,她点点头。

「明白了,我觉得这个判断很妥善。而且我也对你的『请托』没有异议。就是因为局面如此,才应该要经过这段时间吧。放过这个机会,或许就不会有下次了。」

「谢谢,你能这样说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欸,你真的杀得掉吗?」

杀谁──这是根本用不著如此反问的问题。

棹人洋溢著类似微笑的表情,坚持保持沉默。伊莎贝拉也察觉到对方拒绝回应,但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

「在恶魔与神被封入契约者体内的状态下杀掉祂们……我有跟弗拉德确认过,就算到了现在,还是有可能做到贞德口中的救世。与『容器』承受不住高压而崩坏的情况不同,连同契约者一同杀害的话,那两具存在就会从灵魂解除契约,被强制送回高次元。果然还是只有这个办法能拯救世界。至少也得破坏恶魔的『容器』……也就是说,得在恶魔还在伊莉莎白阁下体内时解决祂才行……然而──」

伊莎贝拉用沉痛视线望向棹人,她也是明白的吧。

「濑名棹人很重视伊莉莎白.雷.法纽」。对跟两人有关的人而言,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棹人没有回应。不久后,伊莎贝拉再次开口说话。

「虽不知能否当作参考,不过我还是再加上一个可悲的告白吧。我之所以会对『是否应该救世』感到迷惘,这也是理由之一。」

「……是什么?」

「我无法杀掉贞德.多.雷。」

棹人短促地屏住呼吸。同时,强风呼啸吹过。在那瞬间,他觉得耳畔好像听见令人怀念的声音。某个少女用感情希薄、却有如银铃鸣响般惹人怜爱的声音说话。

『你Mister仍旧是一个悠哉的愚者the Fool呢。』

棹人回想起另一名「拷问姬」,自称是「圣女贱货」的黄金女孩。贞德是看似机械化却又纯真,状似冷酷却又无法彻底残忍的女孩。

她将伊莎贝拉的性命摆在救世的义务之前,结果如今她被当作了神之御柱。

伊莎贝拉温柔地望向填补自身肉体的机械。它们原本是构成由贞德所驱使、有生命的武器「机械神」的众零件。

「回复意识时,我心里乱成一片。为何我活著呢,发生了什么事,这副躯体又是什么……在那之后,艾茵阁下也告诫我要冷静,然后听琉特阁下说明了前因后果。不过,老实说,我真的完完全全地觉得一切都是莫名其妙呢!」

「也是啦……当时发生的事,一切都太怪诞离奇了。」

「许许多多的真相都太沉重了。然而,圣女大人的想法,还有来龙去脉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那可是初恋喔,初恋!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恋上我这个人!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难以理解!」

「咦,在意的点是那个?」

「嗯?除了这个以外……也是呢。关于身体被机械化的这件事……的确,我有一时感到很绝望,甚至怨怼贞德.多.雷。不过移动速度有所提升,而且做很多事都很方便。话说回来,这个措施是为了救我吧?我立刻就习惯了,如今心中只有感激。」

「再、再怎么说这样精神力不会太强韧了吗?」

棹人的心情跨越敬佩,不由得感到愕然。与三具恶魔战斗时,伊莎贝拉全身的肌肉也从内侧破裂过。当时她也毫不在意自己外貌上的变化,这只能说是了不起了。伊莎贝拉得意地挺起胸膛。然而,她忽然用沉痛表情将视线落上有一半以上都机械化的手掌,揪心地浮现微笑。

「然后,我想起来了……她在离别时,吻著我的头发说出的话语并非虚言。」

棹人突然阖上眼皮,他反刍那段记忆。

那幅光景也让人觉得是有如百年以上的往事。

在王都的地下陵寝,贞德伸出手臂。她在敌人看不到的位置上,伸手拿起一缕伊莎贝拉的银发。然后,宛如骑士对待公主那样献吻。

贞德对凛然背影悄声低喃。

『平凡人类反抗的模样我并不讨厌,驱动世界的事物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才对。你Lady虽然又笨又傻还很愚蠢,不过我就相信你的这个行动也是会延迟指针朝末日前进的动作吧……【很中意你的老子,眼睛果然不只是两个洞。】』

依依不舍地放开银发后,最后她又继续说道:

『再见了,既愚昧又勇敢的──处女少女My Lady。』

「然后,贞德选择救我,被变成神之御柱。」

就只是因为伊莎贝拉是「初恋对象」。

伊莎贝拉将手掌举向星辰闪烁的夜空。她用力握起手指,就像试图抓住远方的某人的手。在数十秒的沉默后,伊莎贝拉轻轻摇头。

「我无法杀掉这样的她。在我哭泣时紧紧拥住我的她,吻我头发的她,因为我是初恋而救了我、不谙世事的她……我又怎么能杀掉这样的她呢?」

伊莎贝拉的双眸里盈满深沉的悲伤与苦恼,棹人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这本来也是不被允许的告白。)

伊莎贝拉屠杀了无数被变成侍从兵的人们,直至今日。然而,她却将一个人的性命偏心地放上天秤,不但判断对方对自己而言很重要,而且还要帮助对方,这是不会被允许的行为。她也明白这是愚昧之举吧。至少是再也不能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下过手的人们说「我拯救了你们」的选择,而且也还会开始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杀人者。

(即使如此,人也有绝对杀不下去的人。)

比起杀掉对方,挖出自己的心脏还要好一些的存在。

伊莎贝拉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她静静地重新面向棹人。

「那么,我再问一次吧。濑名.棹人阁下。连我都是如此了,你的话更是这样吧。」

毕竟濑名棹人是一个若无其事将伊莎贝拉与世界放上天秤的男人。为了自身的重要之物,他有可能让一切堕入地狱。然而,伊莎贝拉也相信棹人的善良性与方才的话语。正是因为如此,为了处于末日深渊的世界,她认真且慎重地再次询问。

「──阁下说要拯救世界。」

然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杀掉伊莉莎白.雷.法纽。既然如此,那只不过是气势壮大的谎话吗?只是欺骗了所有人吗?或是无俑置疑的真实呢?

宛如在说这是为了下达最终审判似的,伊莎贝拉如此诘问。

「濑名.棹人杀得掉伊莉莎白.雷.法纽吗?」

✽✽✽

「我……」

棹人在这里结束回想,睁开眼皮。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

在不久前亲身体验过,如今却只是梦境的光景变淡渐渐消失。

如今,棹人已经离开了王都。揉了揉眼睛后,他缓缓环视四周。

棹人靠著坚硬床铺的侧面,坐在石板地上。房内虽然有被木窗门堵上的窗户,空间却很狭窄。由于厚实石壁之故,压迫感也很重,连家具都只摆放了最低限度的数量。这也是理所当然,这座建筑物的建筑方式接近要塞,并未考量到居住者住起来的感觉。如果是随从使用的阁楼,那就更是如此了吧。

「那么……咕,咕噜……好!小雏差不多也醒了吧?」

棹人悄悄咽下自己的血。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探头望向床铺。

在白色床单的中央,美丽女佣正闭著眼皮。

她弓起背部,发出孩子般的鼻息声,自从在王都倒下后,小雏就陷入机能低下的状态。棹人立刻做过确认,魔力的流动很正常,没有发生问题。

她只是安祥地睡著。正确地说,是「重现人类睡眠的模样」。那副模样有如婴儿般毫无防备,棹人不由得轻戳白皙脸颊,小雏也左右蠕动。

「嗯嗯,棹人大人……已经,吃不下了啦~」

「好可爱呢……是在作梦吗?」

机械人偶并没有设置「作梦」的机能。不过据说偶尔会从输入记忆装置Recorder的庞大情报产生各式各样的光景。她们会在黑暗之中看见那些东西,而那个现象或许就类似于人类的「梦」吧,棹人是这样分析的。

也就是说,「机械人偶在作自己心爱之人的梦」。如此一想后,觉得她很可爱的心意又更加强烈了。棹人不断轻戳小雏的脸颊。她一边滚来滚去,一边甜美地低喃。

「都说噗行惹……我已经,享用了很多,棹人大人惹啦。」

「咦,该不会被吃的是我吧?」

「呵呵,可爱到让人想一口吃下去的棹人大人,果然非常好吃呢~」

「别在这种桥段回应!呃,喂,小雏,快醒来!禁止作可怕的梦!」

「怎摸这样……唔……唔,嗯?咦,棹人大人?」

小雏猛然弹起身躯。是因为脑袋乱成一片吗,她的齿轮在胸口里发出高速回转的声音。眨了眨眼后,小雏将视线固定在棹人身上。她的脸颊转眼染得绯红。

「棹、棹人大人……那、那个,万一我小雏记得没错的话……方才您好像有说要约会又好像没这样说过,果然是梦呢真是万分抱歉!」

「我确实有找我的新娘去约会喔。」

「我要死掉了呢。」

「别满面笑容地死啊。」

棹人连忙撑住安祥地倒向后方的背部。他轻轻地回复她的姿势,再次与小雏面对面,她的脸颊染得更红了。

再次打算说些什么时,小雏猛然压住嘴边,用翠绿色眼眸四处张望,她总算也察觉到了。小雏用震愕与怀念的颤抖声音嗫语。

「请、请等一下!那个,这里,该不会是……」

「嗯,你睡著时我们一起移动了……很怀念吧?」

「是的,相当……相当怀念。啊啊,又回到这里了呢。」

小雏不断不断地点头,棹人也浮现微笑环视房间。

正确地说,自从离开这里后,尚未经过会让人感到怀念的天数。然而对两人来说,一切果然感觉像发生在遥远昔日的事。

与从「世界的尽头」逃回来时不同,外面很安静,甚至没有如今随处可闻的侍从兵的声音。被安稳黑夜裹住的现场,感觉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然而,这却是虚伪。现在的世界不存在例外。

不变的事物已不复存。直到刚才为止,其实这个地方也满溢著侍从兵。

棹人只是在小雏醒过来前,将铁桩悉数钉到它们身上罢了。现在的静谧只是一时之物。然而,他却对这个杀风景又险恶的真实隐而不言。棹人只是温柔地点点头。

「没错,回来了。回到不论何时,都是我们的归宿的……伊莉莎白的城堡。」

小雏在胸前叠合自己的手掌,她有如感慨万千地闭上眼。

在恶魔御柱释出第五波侍从兵前的这段短暂时光中,

两人像这样离开前线,回归令人怀念的城堡。

✽✽✽

「事情就是这样……呃,老实说我想带你去更特别的地方,不过毕竟世界末日近在眼前……嗯,再次说出口后,我也对现况吓了一跳……那么,我希望就这样在家里约会,你觉得如何呢?」

「乐意至极!要这样说吗,那个,那个,非──常地乐意!」

棹人如此邀约后,小雏开心地蹦蹦跳跳。她脸上浮现毫不做作的开心表情。就知道小雏会这样说──棹人点点头。

毕竟对两人来说,伊莉莎贝的城堡是特别的场所。棹人是异世界人,小雏是机械人偶,两人都没有可以称为故乡的场所。另外,理由也不仅仅是这样。两人在这座城堡相遇,度过日常生活,跨越死斗,对彼此起誓要成为真正的家人。

这些形形色色的回忆散布在城堡各处。

就这样,两人率先前往的是──一般而言离约会很遥远的场所。

「呵呵,就是这里,这里!果然这里最怀念呢!」

「嗯,因为我们每天都站在厨房啊……小雏负责料理,我则是洗盘子呢。」

他们沉稳地互视而笑。

棹人他们在不但狭窄、而且用起来还很不方便的城堡厨房里。

两人的确很久没一起进入这里了。自从伊莉莎白因为「大王」而陷入昏睡状态后,棹人跟小雏就没有得到肩并肩做料理的机会。

小雏怀念地环视四周,她忽然亮起双眼。

「是呢……那个是!」

小雏冲向涂上白漆的橱柜,猛然打开门扉。

里面排满了箱子,小雏陆续打开那些盖子后,出现了五颜六色的茶叶与树实,还有乾燥花瓣。这是她为了让伊莉莎白睡醒时喝上一杯所凑齐的物品。

确认完所有物品后,小雏抚胸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没有坏掉。我跟棹人大人有一时不得不背叛,不过在那之后伊莉莎白大人还是有将橱柜保持原状呢……果然很温柔。」

小雏轻轻擦拭眼角。伊莉莎白看到这个反应会怎么说呢,棹人想像了起来。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笑话,别擅自对他人做出评价!余只是忘掉它存在的这件事罢了喔!」吧。然而,甚至没想过要处分掉背叛者留下来的物品,这一点也可以说很有伊莉莎白的风格。

(虽然自己似乎没察觉到,不过那家伙对自己人……特别是对小雏很溺爱呢……这也是温柔吧,伊莉莎白。)

棹人一边这样思考,一边迈开步伐。他打开冰精式冰箱。就算居住的人不在家,精灵也依然健在。冷气从里面溢出。然而闻了那股气味后,棹人却不由得皱起脸庞。

眺望隔板上面后,他茫然地低喃。

「果然会是这样呢……所谓的『已经不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被遗留下来的食材果然坏掉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辛勤努力地将精挑细选的新鲜内脏运送到城堡的商人不在了。将它们吃得精光的美食家也不在了。

同时,棹人突然想起某事。

(冰箱里面空荡荡的,要不然就是塞满啤酒跟烧酒。)

有时候还有腐败物品,或是可能会触法的可疑包裹。

棹人小时候偶尔会因为难以忍受空腹而打开冰箱。然而,之后却是被狠狠殴打到让他觉得脏器就像要喷出来。有时甚至会被迫吞下洗洁剂跟不明液体作为处罚。

(总是塞满新鲜食材是一件幸福的事。)

如果有开开心心送过来的人,还有愉快地调理的人,一边笑一边吃下去的人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摇摇头后,棹人关上冰精式冰箱的门。转过身躯后,他打算前进,却又停下脚步。

小雏将双臂绕向身后站在那儿,棹人若无其事地询问:

「怎么了,小雏?」

「那个,棹人大人……锵锵──!」

小雏将藏在背后的物品拿到前面。硬掉的起司、用蜡蜜封的蜂蜜、装著油渍树实的瓶子出现。干得好呢──棹人抚摸小雏的头,她发出甜美的鼻音。

结果,晚餐变成是虽然朴实,却有著暖意的菜色。

跟前菜加上内脏料理、甚至连甜点都摆上桌的昔日无法比拟。小雏如此悲叹。然而凝聚爱与料理心思的餐桌,就棹人所见仍是有模有样到绰绰有余的地步。揉面团后再烤硬的饼乾加上蜂蜜跟树实,还有洒上起司的料理,以及用种在庭园里的香草植物做出来的缤纷沙拉。然而在完成品面前,小雏却再次摇头。

「如果能勉强端出用来当主餐的肉料理就好了说,身为女佣真是不甘心。」

「没这回事啦,已经足够了喔。而且因为『肉贩』总是会带新鲜的肉品上门,所以这座城堡里也没有贮藏肉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最喜欢料理『肉贩』先生自豪的肉品了。总是很有光泽、闪亮亮的,做起菜来很有成就感。」

「……嗯,那家伙也有好好地明白喔。这件事让他很开心呢。」

如此说道后,棹人轻抚小雏的头。她用快哭出来的脸庞露出微笑。

就这样,晚餐完成了。然而,如果是平常的话小雏是不会用餐的。为了能在宴会上跟主人同桌,机械人偶具备摄取食物,并且将它们分解的机能。然而,就算吃下去也不会变成营养。而且她没将料理送至口中,而是喜欢眺望棹人与伊莉莎白用餐的光景。可是就只有今天,小雏也选择跟棹人一起吃晚餐。

场所不是餐厅。

而是在王位大厅那个依旧开著的洞穴前方。

两人在地板上铺上布,把餐盘摆上去。而且也准备了伊莉莎白很常使用的边桌。小雏将装满冰块的大碗放在上面,然后将高价美酒的瓶子沉一半在碗中。

玻璃杯则是准备了三个。

银色月亮漂浮在清澈的夜空上。

伊莉莎白以前喜欢一边沐浴在月光下,一边喝酒。她很常晚酌,而且也将棹人他们一起拖下水。棹人一边回想那副光景,一边在三只玻璃杯里倒酒。

有如将宝石溶解般的红色,令人联想到伊莉莎白的红眸。

棹人跟小雏让王座空著,刻意坐在地板上。两人与简直像是有人坐在上面般的空白一同仰望月亮。用双手裹住自己的玻璃杯后,小雏喃道:

「总有一天……不,绝对,要再跟伊莉莎白大人一起……」

「嗯,为了能再次像这样跟那家伙一起喝喜欢的酒。」

两人叮的一声,轻轻地让玻璃杯互触。

与其说是喝酒,他们更像祈祷似的将美酒送至唇瓣。小雏闭上眼皮,有如在确认伊莉莎白偏好的味道似的。棹人趁隙悄悄弹响手指。

『──坠落吧La。』

棹人制造出来的利刃奔过黑暗,啪滋一声切断侍从兵的脑袋。冲到那个喉咙边的怪声没成为声音,就这样消逝。异形躯体维持飞扑而来的姿势,就这样坠向森林。小雏睁开眼皮,洞穴外已经连个黑影都没有了,棹人也没望向侍从兵坠落的地点。两人没被任何人打扰地继续用餐。

只有月光沉稳地依偎在他们身边。

第三只玻璃杯一直是满著的。

✽✽✽

用完晚餐后,两人肩并肩地洗碗。

就他人所见,这个行为只不过是杂务吧。然而对棹人跟小雏来说,这个也完完全全是约会的一环。两人有如依寻日常似的一边闲聊,一边擦拭玻璃杯。

仔细地恢复原状后,他们将餐具放回橱柜内。棹人目不转睛地眺望它们并排在一起的模样。

(万一无人回归,也希望这些东西会一直在这里。)

留下像是祈祷的伤感后,他关上橱柜。啪哒一声轻响发出,伊莉莎白中意的餐具们变得看不见了。那副模样隐约令人联想到闭幕。

数秒后,棹人停止动作。然而,他猛然从把手上移开手指,然后挺直背脊。

「嗯……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嗯,要做什么呢。夜也已经深了。」

不管要做什么,这个时段都不上不下的。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拖延下去了。讨论过后,棹人他们决定返回随从使用的阁楼。两人自然而然地朝小雏的房间前进。

她站到前方打开门扉,小雏满面笑容地请棹人入内。

「来吧,来吧,请进,请进,棹人大人。」

「呃,那就打扰了。」

「请进,谁进,欢迎光临!呀──跟棹人大人单独共处一室!」

小雏兴致高昂,不过这种互动本身其实也可以说已经用不著了。

两人是夫妇,也不是特别拘谨的关系。话说回来,棹人曾进过许多次小雏的房间。然而一换上正在约会的情况后,就不可思议地紧张起来了。

棹人用略为生硬的动作进入室内。要在哪边安顿下来呢──他环视室内。坐到椅子上吧──棹人望向书桌。就在此时,他不由自主歪了歪脖子。

「……咦?」

桌上摆著小小的书挡,书脊封面井井有条地排列在木框中。然而,间隔里却有一册份的空白,而那本书则是被丢在桌上。

这样真的很不自然,棹人询问小雏。

「欸,小雏。为什么只有拿出这一本啊?」

「咦?哎呀,应该跟其他书排在一起才对呀……为何只有它在外面?」

小雏小跑步接近书桌,轻轻拿起书,仔细一看,那个红色封面棹人也有印象。是「小雏的日记」。翻开里面后,她瞪圆双眼。

小雏用跳舞般的动作冲向棹人,她一脸兴奋地指向书页。

「棹、棹人大人!务必!请您!过目一下!这边!」

「嗯,这是小雏的日记吧?可以看吗?呃……咦?」

确认小雏指示的地方后,棹人露出困惑表情。薄纸上排列著文字,它的笔迹明显与她的相异。阅读记述在上面的文章后,他也瞪大双眼。

「这是……」

『小雏沉眠时,余打算代替她写日记。』

『我发现被伊莉莎白大人丢在一旁不管的日记,所以要来代笔了喔。』

『探索城内时似乎有了某种发现,所以接下来由我代为记述。』

棹人察觉到了,从中途就换了笔者。

最后三页是伊莉莎白、「肉贩」,还有贞德记述的。

小雏的日记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转手于各种人们之间。他们擅自代替她留下纪录。棹人轻轻抚摸各自具有特色的文字。

(伊莉莎白、「肉贩」、贞德。)

写下这些字的所有人,如今都不在两人身边。

棹人再次望向各自的日记的结尾附近的话语。

『余跟棹人都在祈祷你清醒。』

『就是因为这样,我希望至少认识的人能尽量欢笑。』

『如果处女少女在的话,就能询问她对意义不明之处的意见了吧?』

他们分别对不同的对象刻下渗出担心情感的话语。

棹人摇摇头。他打算阖上日记,然而小雏却迅速伸出手,把手指轻放至页面上。她妨碍了棹人,小雏突如其来的行动让他眨了眨眼睛。

「……小雏?」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果可以的话,务必也请您──」

小雏静静地从书桌上捻起羽毛笔,接著她指向盖起来的墨水壶。棹人察觉到小雏想表达的意思,他拿起她的日记本。

棹人翻动书页,在认识之人编写的文字的另一侧有著一大片白纸。

棹人目不转睛地凝视它。

「我也要?」

「棹人大人也要。」

小雏不断点头。不行吗──她不安地询问。

发出轻笑后,棹人走至前方,拉开书桌的椅子坐到上面。将日记本放到桌上后,棹人抓住羽毛笔,接著打开墨水壶的盖子。

就这样,棹人开始书写日记的后续。

小雏有如放心般,坐在床铺上露出微笑。她举止得宜地并拢双腿等待著。

平稳的时光流逝。在静寂之中,只有沙沙沙的声音持续响著。

棹人只在途中放下过一次羽毛笔。重新拿起来前,他微微弹响手指。棹人用虫针刺穿趴伏在城堡外墙上的侍从兵的心脏,然而小雏并未察觉。

棹人悄悄咽下从自身肺部里溢出的血,他有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书写。不久后,棹人放下羽毛笔。啪哒一声阖上日记本后,他做出宣言。

「好,写完喽。」

「哇,完成了呢!辛苦了!那么,可以立刻看一下吗?」

「不行,内容是秘密。」

「天啊!」

棹人的回应让小雏整个人弹了起来。是无法死心吗,小雏下了床铺,慌张地打算拿走日记本。棹人一边起身,一边躲开她的手指。

唔唔──小雏伸直手臂,她拚命地表示:

「这是为什么呢!心爱的棹人大人在思考什么、在想什么、是如何写下文字的,居然不让我阅读。这实在是令人难受到世界彷佛就要终结了!」

「嗯,就现况而论不是开玩笑呢……可是,果然还是不行。这种东西不能在本人在场时阅读吧?请你事后再看!」

「棹人大人坏死了,听不懂人话,今天也是帅到极点了!」

「为何最后我被夸了啊?总之就是不行,喂!」

「唔──人~家~不~依!小雏要发挥至今为止不曾有过的死皮赖脸,嘿!」

「别自己承认!喂,说真的快住手!」

小雏比棹人还要高,因此日记本抢夺战白热化了起来。

两人有如跳舞般在室内来回走动。就旁人的角度来看,这完全就是在玩闹,但当事人他们却是认真的。棹人华丽地闪过小雏掺入假动作的跳跃,然而,他却因为那个成功而大意。棹人的脚撞到床铺边缘失去平衡,小雏在此时冲了过来。

「哇!」

「呀!」

两人纠缠在一起跌了下去。

棹人跟小雏就这样砰一声倒在床铺上。

她的银发柔顺地挂上他的脸庞。翠绿眼眸在棹人的咫尺之遥眨了眨。回过神时,两人的脸庞就在鼻尖跟鼻尖会互触的近处。

小雏倏地一震,略微弯起背部。那对丰满的胸部更加挤向棹人。在他上方软绵绵地压扁的肉柔软又暖和。

在兽人之国度过的一夜,自然而然闪过棹人的脑海。

日记本从他的手指掉落,这次谁也没拾起。它啪哒一声掉到地板上。

棹人用单手盖住脸庞,他很辛苦地挤出诉求。

「我、我不是,刻意要,倒下去的……」

「我明白!呃,那个,我也不是故意要一起跌倒的……那个,其实老实说,胸部是故意压上去,的,呢……嗯,对不起。」

「……是故意的啊。」

「因、因为棹人大人说过,不讨厌不检点的行为,呃……」

「不,是那种开心得不得了,或是感激不尽的感觉,就是了……嗯。呃,我在说啥啊……抱歉。」

唔呃──棹人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见到那副模样后,小雏一边说棹人大人好可爱好可爱,一边吻遍每一处。她每次移动,那对胸部都会柔软又绵呼呼地变形。裙襬翻起,玉足从裙内伸出,小雏有如给予最后一击似的将腿缠向棹人。

虽然球形关节部位有微小的不自然感,那片肌肤仍然滑顺,触感又舒服。

虽然满脸通红,棹人仍是透过指缝望向小雏。

她甜美地让翠绿色眼眸泛出水光,然而那张脸庞上却也隐约有著不安。

露出那种表情就只能说是犯规了。

「啊啊,真是的!」

「呀啊──!」

棹人伸直双臂,紧紧拥住小雏。她发出开心的声音。

两人改变姿势,变成横躺。小雏浮现花儿绽放般的微笑。她有如小狗过来摩蹭般,轻轻把脸庞靠向棹人。他有如回应撒娇动作似的开口。

棹人猛然一惊,突然停止动作。小雏歪歪头,她担心地询问:

「那个……棹人大人,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棹人含糊地回答。其实为了不让小雏过度担心,他也将血液连同眼球一起调整过。她曾说过心爱之人的血有著甜美气味。然而如果是现在,它应该跟体味不一样,无法感测到才对。 为了不让机械人偶闻到气味,棹人加上了特殊的变异。还好有下这个功夫──他打从心底这样想。

同时,棹人咽下从喉咙逆流而上的鲜血。然而如果现在接吻的话,果然还是会穿帮吧。一旦得知他的现状,小雏无疑会深深地感到伤悲。像是要代替亲吻似的,棹人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同时他也有如深深体会似的心想。

(啊啊,是呢──就是这样。)

其实棹人也明白。城堡里面很安静,然而这片平稳却是虚假的。

不变的事物早已不复存在。外面有侍从兵飞舞。棹人不像昔日那样身著执事服,剧痛总是不间断地持续注入他体内。

夜里那句真挚的提问,让棹人遥想这一切。

『阁下说要拯救世界。』

(──嗯,我发过誓要拯救世界。)

同时,他也有一个比任何事都想要达成的目的。棹人完全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正是因为如此,他没回应伊莎贝拉的问话,只是浮现微笑坚持保持沉默。

濑名.棹人能够杀掉伊莉莎白.雷.法纽吗?

如果杀不掉的话……

那──

「……小雏,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是、是的,是什么事呢,棹人大人?」

小雏似乎察觉到棹人灌注在声音中的严肃。她用紧张的模样蠕动,他抚摸那头银发。有如要让手掌牢记似的品尝完滑顺感后,棹人开口低喃。

「来做小孩吧?」

「嗯──?」

小雏瞬间发出高八度的声音。她倏地一震整个身躯弹起,如果没被棹人紧拥就会摔下床铺吧。小雏头昏眼花六神无主。

「那、那个,棹人大人,那个,呃,要如何……」

她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询问。

棹人继续缓缓地抚摸她的头。

他用相当悲伤的表情再次闭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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