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个故事吧。
这是被人类凄惨地杀害的少年,与残酷地杀害人类的怪物的故事。
或是被双亲舍弃的小孩,跟被世界舍弃的英雄的故事。
不管是哪一边,都是憧憬跟愚味之举的故事。
是爱的故事,却不是恋爱物语。
濑名棹人为了重要之人决心要战斗。他发过誓,如果是为了重要的女性,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并不后悔,不后悔到了疯狂的地步。如果说只有一件事会令他挂心的话──
那就是他的新娘了。
✽✽✽
棹人不知道小雏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就算不用眼睛确认,只要把手指靠上去,脸颊的热度就会传过来。他没望向她的翠绿眼眸,就这样开了口。
正确地说,他拿不出勇气正视那对眼瞳。
「之前伊莉莎白有说过吧?将混入我们两人身体资讯的人造人素体,连同培养装置放入你的腹中。然后只要将我的体液注入其中,用魔力辅助培育,就能制造出小孩子……只要小雏愿意,以我现在的魔力,轻轻松松就可以准备好。」
「素、素的。那、那锅,我有牢牢地记住那件事,就算丧失记忆也不会忘记。我说过想要十二个以上棹人大人的小孩,不如说乾脆生到可以用家庭建立一个小国家算了。可是,呃,那个,想不到居然这么突然,就算是我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刚才在王都走著时,我有了一个想法……就算本人死去,只要世界没消失,就会有事物延续下去。人的一生很短暂。即使如此,每个人还是有可以刻划在世上的事物。」
棹人持续抚摸银发,就像要让自己沉著下来似的。小雏仍然晕头转向心神大乱。然而听著他认真的声音后,她停止低喃并轻轻点头。
「嗯,正是如此。棹人大人……的确,人类有可以流传下去的事物。」
「我要拯救世界,帮助一切事物,我有这样起誓过。第六波、第七波一旦释出,人类终究会变得撑不下去,所以必须在那之前决胜负。最终之战近在眼前。然而我已经下定决心,救出伊莉莎白.雷.法纽这件事比任何人都重要。」
棹人说出矛盾的两件事。在恶魔与神被封入契约者内部的状况下杀掉祂们──事到如今就只有这个方法可以拯救世界。他们所谓的救世,是屠魔、是弒神,也是杀人之举。为了拯救世界,有必要杀害伊莉莎白。
没有方法可以将两件事放到天秤的盘子上,让它们保持水平。
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棹人却没有论及这个矛盾,而是把话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小雏的话,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吧?所以……」
小雏明确地身躯一僵。她没回应,就这样闭起嘴巴默默无语,持续烦恼著某件事。棹人调匀呼吸,将脸庞埋进她的肩膀,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我跟你的小孩……就算是小雏也一定不会寂寞的。」
「棹人、大人……」
小雏只简短地低喃他的名字,她紧紧抿住唇瓣。
小雏笔直地抬头仰望棹人。至今为止无法直视的翠绿眼眸清澈见底。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后,她坐起身躯,折起双腿坐在床铺上。
棹人也跪坐在她前方,小雏紧紧咬住唇瓣。
她垂下脸庞。是在哭泣吗──棹人打算伸出手,就在那个瞬间。
「棹人大人,我没有祈求原谅的想法。」
「咦?」
「我要使尽全力地失敬了!」
小雏猛然抬起脸庞。
在美丽眼瞳中,激烈的愤怒如同火焰般燃烧著。
小雏使出全力的拳头,就这样击入棹人的脸庞。
✽✽✽
动真格的一击炸裂。
那是机械人偶的全力攻击,具有不能开玩笑的威力。
一个搞不好的话,棹人就会死亡。然而,现今的他与毫无力量的那时不同。棹人以反射神经般的速度补强自己的身躯,没有避开地接下这一击。结果,他将损伤控制在最低限度。
即使如此,鼻血仍是有如爆发般喷出。
小雏从头到脚沐浴在溅出来的鲜血中,一边用眼眸牢牢地望著棹人。就连棹人每次受伤,都会真心生气、愤怒的那个小雏,竟然连句道歉都没说。看到这副模样后,他领悟了。
这里非发飙不可,必须动真格殴打才行。
她如此判断,并且进入实行阶段。
「请别小看我,棹人大人。」
小雏严肃地开了第一枪。她握紧拳头,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狠瞪棹人。那对眼睛里燃烧著不会改变的怒火。然而,透明泪水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起来。
「的确,小雏是知道的。棹人大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事,是以什么为目标。这种事打从最初,小雏就是明白的。」
「打从,最初?」
「是的,打从温柔的您宣布要站上高位的那时起……今后您打算怎么做,我全部都预测到了。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小雏如此下定决心,而且也做好觉悟跟随您……事到如今,您还在说……什么寂寞呢?」
小雏微微吊起嘴角。她颤抖著紧握的拳头。那些白皙手指上不只有棹人的血,还渗著机械油与模拟血液。肌肤破裂,可以窥视到粗糙的内部。
翠绿眼眸决堤了。大颗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小雏有如吼叫般继续说道:
「这种事!小雏,一直,一直,一直──很寂寞喔!」
棹人愕然地凝视这幅光景。顽固地不去正视的事实,硬生生地摆到他面前。
(打从在「世界的尽头」别离后,我就一直只是为了拯救伊莉莎白而行动。)
来说个故事吧。
这是被人类凄惨地杀害的少年,跟残酷地杀害人类的怪物的故事。
或是被双亲舍弃的小孩,跟被世界舍弃的英雄的故事。
不管是哪一边,都是憧憬跟愚味之举的故事。
是爱的故事,却不是恋爱物语。
不是他,跟他的新娘的故事。
有谁会觉得──他的新娘也知道这件事呢?
(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没跟小雏商量过任何事。)
棹人感受脸庞的剧痛,同时体会到这种做法的残酷。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无从道歉,就连应该要告知的话语都不存在。骰子已经扔出去了。不论说什么话,都不被允许。长久以来,棹人都依赖著小雏的谅解。这一拳也可以说是这种行为的处罚。然而,决心绝对无法改变。事已至此,他无法停下只为了自己而存在的物语。
就算被憎恨,即使被蔑视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如此,他仍是不希望就此结束。
满心这样想的棹人试图开口,他努力试著将丑态毕露的话语说下去。
「……小雏,我──」
「不过,其实这样就行了。」
「……咦?」
「就算寂寞、就算悲伤也没关系。只要您是您,这就是没办法的事……您试图守护的是那位大人。您爱著的人是我。这样就,足够了。小雏已经,满足了。」
小雏忽然缓和口吻,棹人茫然地凝视她。小雏缓缓地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他。然后,毫不犹豫地接著说道:
「小雏被造出来真是太好了。能待在您身边,这个人生已经无怨无悔了。这正是所谓的爱。」
她如此断言。听著简直像是告白般的声响,棹人微微感到不可思议。小雏被女佣服裹住的手臂上,被不是血液的透明液体弄湿了。
那是什么啊──就在棹人如此心想之际,小雏温柔地加上话语。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非得动真怒不可。我希望能够成为棹人大人的家人,而您实现了这个心愿。请不要把孩子说成是排遣寂寞的道具。那个孩子……那些孩子,是假使我们有朝一日能够拥有并肩而立的未来,在那个时候应该两人一起选择、迎接的存在。」
小雏不断、不断地轻抚棹人的背部。
就这样,她用无偿的爱原谅了新郎。
「没事的喔,棹人大人。用不著如此担心,小雏不要紧的。」
「我,明明,有说,喜欢你。明明讲过,是家人的说。」
「我有好好地明白这件事。所以,请您务必,按照您自己的心意去做──为了能毫无后悔地笑著说,活著真是太好了。」
这样对小雏来说,就够了。
所以,请不要哭泣。
小雏如此低喃。此时,濑名棹人总算才──
察觉到自己正在哭。
✽✽✽
濑名棹人并不后悔,不后悔到了疯狂的地步。
如果说只有一件事让他挂心的话。
那就是他的新娘了。
她轻抚棹人的头,就像在说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似的。棹人扑簌簌地流下泪,有如依赖似的回抱,除了两人之外谁也不晓得的时光流逝而过。
就这样,答案在这里完全定了下来。
濑名.棹人能够杀掉伊莉莎白.雷.法纽吗?
对世界最后审判而言是必要之物的答案是──
不久后,棹人抬起脸庞。他轻轻地把身体从小雏身上移开。小雏猛然一惊,态度一转用喜剧般的动作拿出手帕,试图擦拭棹人被鼻血与眼泪弄得黏呼呼的脸庞。拒绝了这个动作后,棹人弹响手指。苍蓝花瓣与黑暗在两人周围飞舞。
血与泪被分解成粒子状消失,小雏的伤口也愈合了。这个魔术欠缺华丽度,却是连伊莉莎白或是全盛期的弗拉德能否如此流畅地进行都很可疑的技艺。
小雏眨了眨眼,棹人略微害羞地询问她。
「欸,该不会我偷偷吞下鲜血的事情你都察觉了吧?」
「嗯,当然。」
「悄悄打倒侍从兵的事情也是?」
「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不过恐怕有八成。」
「真是敌不过我的老婆呢……」
「因为我听闻自古有云为妻则强。」
小雏微微一笑,两人再次从正面互相凝视彼此。双方的脸庞缓缓靠近,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吻。在有如贪婪索求气息般的深吻过后,小雏低喃。
「嗯……我说,呀,棹人大人。」
「怎么了?」
「我说,呀,就算不做小孩子,我觉得在约会的最后,有一个回忆果然也不错呢。」
她再次满脸飞红,棹人不由得轻轻伸出手。他动手搓揉摸起来很舒服、有如麻糬般的脸颊。呀啊啊──小雏任凭摆布。享受完她的脸颊后,棹人吻了染上红晕肌肤。棹人不断、不断地在小雏身上落下亲吻。
正要咬啮耳朵时,她慌张地发出声音。
「呃,棹人大人,那个,答案是……啊哇哇,呼啊!」
「这种事,答案就只有一个吧?」
棹人将嘴唇靠近小雏染上色彩的脖子。他就这样松开女佣服的衣领,轻微地啃咬锁骨。小雏全身倏地一震,棹人在她耳畔缓缓低喃。
「这是我心爱的你提出的邀约──所以我很乐意。」
「……致、致死量。」
「等等,别在这里突然虚脱啊。」
小雏身躯一软倒向后方,棹人连忙撑住倾斜的背部。
再次视线交会后,两人相视微笑。
棹人跟小雏就这样深深地叠合唇瓣。
✽✽✽
怀里有心爱之人。
这的确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濑名棹人如此心想。
(暖和,惹人怜爱,不想放开手。如果离开的话,一定会死掉的。)
他确信小雏也有同样的心思。两人宛如象徵著这世上所有的幸福般持续依偎著。他们脸上洋溢温暖的微笑,漂荡在舒适的沉眠深渊。
即使如此,不久后白天还是会来临。
结束之际,一切都会造访。
棹人缓缓睁开眼皮。
小雏还在睡。正确地说,是自然地重现人类睡眠的模样,简直像是婴儿般毫无防备。棹人轻戳软绵绵的白皙脸颊。小雏微微张开唇瓣说了些什么。
机械人偶或许也会作梦。
作心爱之人的梦。
然而,棹人却没有听进那些话语。他悄然无声顺畅地溜出床铺。下到冰冷的石地板后,他弹响手指。苍蓝花瓣与黑色羽毛裹住细瘦身躯。它们爆开的瞬间,他已经穿上了酷似军服的黑衣了。
棹人握紧装入自身血液的玻璃球,他没发出声音开始通讯。
──通告全军。
正如昨夜王都的伊莎贝拉.威卡所告知。
排出第五波侍从兵后,恶魔御柱准备第六波时,活动也会暂时迟钝化。第六波释出的大军是脱离世界法则枷锁的存在,生者根本就无法应付。
因此,吾等有必要在第六波被释出前分出胜负。
「第五波歼灭后──希望生存者到『世界的尽头』,神与恶魔双柱的前方集结。」
棹人发出低沉声音,说出最后的请求。
三种族究竟会不会跟联络的一样聚集,他不得而知。特别是亚人,他们会想要优先防守纯血区吧。先不论王国骑士,在圣骑士中存疑心态也是根深蒂固。然而,却有必要尽可能地聚集多数人。
(法丽西莎说得没错,如今不论是谁都只是一枚棋子──而且,棋子是愈多愈好。)
虽然是毫无慈悲心的思考方式,却也是事实。对手的盘面空荡荡的,相对地却耸立著两根柱子。这边必须用所有步兵掩埋整个盘面,分散敌人的目标才行。
这超越了用正攻法让棋子排在一起战斗的次元。会有许多人死去吧。然而,必须要有人打头阵,才有办法伸手触及神与恶魔。只要撑过碍事者的攻击,再来就是棹人拿手的场面了。
这世上能折断御柱的人材就只有他。
(不想行动的人,就这样也行吧……只要决定好自己想在哪里死去就够了。)
现状是所有种族培育至今的罪孽开花所造就的结果。处罚追上了怠惰与无知。就算别开视线不去正视,最终也将会用自身性命偿还。不想死的话,就只能拚命挣扎。
这是生者被要求的最后义务,同时也是残留在绝望之箱里的权利。
棹人忽然开口,他率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次的敌人是【神】与【恶魔】。吾等要挑战的,是就连旧世界都不曾进行过的冒渎战斗。即使如此,如果希望在后世中得到幸福,如果相信未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道路。」
棹人在中途顿了一下,他忽然有一个想法。
这里是生者为了救济自身而杀害无辜他人的世界,今后的幸福真的值得相信吗?然而,没时间烦恼了。早在许久以前,末日便已经造访。
「吾等要拿起剑──否定新世界。」
短命又愚昧的种族,就只能挑起战斗。
明知是愚昧之举,被造物们仍是要对神与恶魔造反。
「世上所有生物早晚难免一死,正是因为如此──」
正是因为如此,有的事物无法退让。
这个判断甚是傲慢,也很冒渎吧。连神跟恶魔都决心要打倒的人们,肯定迟早会拔出利刃,在自己人之间展开致命性的厮杀。棹人如此自嘲。
那又如何呢──他割舍迷惘。
棹人堂堂正正地鼓舞如今生者所要做出的选择。
「没有必要感到羞耻。拿起剑,拿起长枪。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弒神、是屠魔。就算祈祷也不会得救,即使哭喊也不会有人大发慈悲。既然如此,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了。」
『有趣……很有趣不是吗!区区人类要吼叫至此吗!』
通讯突然插入其他声音,棹人眯起双眼。
高笑声是法丽西莎.乌拉.荷斯托拉斯特之物。
是因为兽人的魔术技能低劣之故吗,通讯中混杂著杂音,背后甚至传来部下们慌张的声音。然而,法丽西莎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好吧,【狂王】啊!造反者最大的武器,双刃之剑,为了反抗而存在的疯狂!我就把它让给你吧!这是会有许多人死去的一战!点燃地狱之战的引火线吧!』
「用不著你说──那么,各位。」
棹人吸入气息,又细细吐出。他自然而然地闭起眼皮。
棹人突然感到强风呼啸而来击打全身。然而,它的真面目并不是风。
他面前有无数听众,所有视线与压力有如箭矢般射向棹人。琉特下跪、亚古威那戴好眼镜、【皇帝】发出冷哼、弗拉德嫣然微笑、薇雅媞垂下眼帘、法丽西莎咧嘴坏笑、拉.克里斯托夫双手环胸、人类之王浮现泪水。然后,无数士兵们有如在推量他的话语般等待著。
其中有许多人会因为棹人这一句话而死去吧。
即使如此,果然还是无怨无悔。
因此,【狂王】毫不畏惧地做出宣言。
「吾等的黎明到来了──开始『最终决战诸神的黄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