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个故事吧。
这是被人类凄惨地杀害的少年,跟残酷地杀害人类的怪物的故事。
或是被双亲舍弃的小孩,跟被世界舍弃的英雄的故事。
不管是哪一边,都是憧憬跟愚味之举的故事。
是爱的故事,却不是恋爱物语。
是总有一天会被歌咏为「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的物语。
是过于丑恶的悲伤逸话。
是称之为童话,未免也过度扭曲的故事。
✽✽✽
濑名棹人举起手,他笔直地朝伊莉莎白伸出手臂。
棹人无意做最后的告别,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他的独断独行。伊莉莎白必定会愤怒吧。正是因为如此,棹人将想要说话的情感与感伤都割舍了。
他只是将被荆棘囚禁的身影烙印在眼底,棹人就这样打算弹响手指。
就在此时。
现场传出实在是过于怀念的声音。
「少………………开…………玩…………笑,喔。」
「啥啊?」
棹人不由得发出傻气声音。在他面前,被囚禁的人动了。这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就算被柱子强制性地延长性命,现在的她也没有心脏。即使如此伊莉莎白仍是睁开眼皮,这究竟是多大的意志力啊。
严苛红眸映照出棹人。
呃──他果然还是发出了傻气的声音,棹人用一如往常的不敬口吻说道:
「我说,你啊……应该说是精神力还是体力呢,不会有点太强大了吗?」
「你,这个,笨蛋,余……确实说过,要给你喔……还叫你,要拯救,世界。」
「嗯,你有说呢。不但给了我心脏,还说了这些话。」
「不过,有谁叫你……背负起……这一,咳咳!」
就在此时,伊莉莎白咳了起来。有如代替鲜血般,大量羽毛从肺部溢出。她一边飞散出黑色羽毛,一边瞪视他。真伤脑筋──棹人报以微笑。
被囚禁于御柱时,伊莉莎白将心脏交给了他。然后这样告知。
────要吞下去或是吐掉,就看你了。不过,可以的话活著吧,棹人啊。
────用那个拯救世界吧。你有做到这件事的力量,还有没必要的毅力。
────你是世界第一的笨蛋────也是余自豪的愚钝随从。
那道声音,简直像是在鼓励抱住膝盖发抖的孩子似的。然而,她并没有想要他救出自己。不如说应该是怪物将剑递给英雄,有如期待死期般等待著才对。
她肯定是认为他会折断恶魔御柱。然而,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濑名棹人不可能像伊莉莎白想的那样去做,即似如此,她仍是重复述说。
伊莉莎白只凭藉她听到那些话语所感受到的愤怒,就移动了濒死的身躯。
「余有,说,过吧……要持续背负著罪孽,是很,沉重,的。」
现况是所有种族培育至今的罪恶开花导致的结果。处罚追上了怠惰与无知。所谓的羊群就是愚昧之物。打算一肩扛起指向他们的原罪的罪责,只能说是莽撞。
就这样永恒地活著实在是太痛苦了。而且,棹人本来就跟这个世界毫无瓜葛。这一切都是打从起始就存在的罪,但他毫无任何义务背负起它们。
伊莉莎白有如祈祷似的闭上眼皮,她用细小的声音继续说道:
「……实在不是你能背负起来的事物喔。」
「我背得起来。」
棹人乾脆地回应。那道声音实在是太过断定,伊莉莎白有如被电到般睁开眼皮。她望向他的脸庞。在那瞬间,伊莉莎白有如哭泣般扭曲脸庞。
她有所领悟,领悟到时间实在是太无情。
不变的事物,早已不复存在。
「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能做出……这种表情,了呢……荒唐。」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自己能保护的事物。」
棹人的表情不是过往那名无力少年之物,完全就只是人类冷静地做出觉悟时的脸庞。是品尝剧痛、死过无数次、也见过数不清的凄惨光景、到最后连恐惧跟绝望都被涂掉的表情。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传进那颗心了吧。
伊莉莎白垂下脸庞,然后她喃喃低语。
「余……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召唤,你的。」
「……嗯。」
「只是为了,照料余的……生活,起居,而已。」
「啊……到头来,我菜还是做不好呢。」
「老是……学会一些,多余的,事情……愚钝的,随从。」
「嗯,只有你──」
不会称呼我为【狂王】呢。
如此心想后,棹人点点头。在那瞬间,他弹响手指。肋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从他的胸部分成两半。那些肉朝空中爆开,骨头完全开花。脉动的脏器从内侧现身。
它化为红色花瓣,飞进伊莉莎白口中。
心脏恢复原状,收纳在她空荡荡的胸口。
「那个还你喽。」
「──唔!」
棹人的身体已经连心脏都不需要了,他已经达到了这种领域。
这个事实令伊莉莎白颤抖。如今的他,很适合当背负神跟恶魔的容器。然而──
他是濑名棹人。
就只是濑名棹人。虽然彻底蜕变,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仍是傻呼呼的,个性善良又愚蠢的,她的随从。明明是这样才对,他却用老兵般的沉稳声音说道:
「谢谢,伊莉莎白。」
「答应余的事你打算怎样!」
伊莉莎白突然用清楚的声音大吼。她抬起低垂著的脸庞。伊莉莎白并未哭泣,她用注入严苛怒火与愤慨的眼睛瞪视棹人。
「你不是说过吗!直到最后都会陪伴在余的身旁,是你自己说的啊!」
『哎,像这样被你召唤,复活返回人世也是某种缘分…………我就尽可能地长伴你身边,直到你踏上通往地狱的道路吧。』
那是在遥远的昔日,两人做下的约定。
讨伐完【皇帝】后,棹人在城堡内如此向她起誓。
伊莉莎白.雷.法纽满是血腥的生涯中,总是有著一名愚钝的随从。
这样也不坏嘛──棹人如此心想。
双方都没有提过,但他跟她都晓得。
晓得两人都是这样想的。
「没问题,我会遵守约定的喔。」
棹人没有动摇地如此告知。是要怎么遵守──伊莉莎白开口。她要问──你打算怎样守住这个约定。然而就在此时,她察觉到自己这个提问中的愚昧。
世界重整后,圣女持续沉眠于结晶中。
背负一切之人,已经连死亡都做不到了。
在伊莉莎白.雷.法纽满是血腥的生涯中──
从今而后,他都绝对不会消失。
「你这个──稀世的大笨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愚钝的随从,的确直到最后一刻都陪在你身边。」
伊莉莎白将颤抖的手臂伸向前方,棹人举起手掌。【拷问姬】拚命挣扎,她打算抓住远方的手掌。荆棘不停歇地陆续缠上她。
仍然折断的手指碎裂,鲜血喷出。然而,她仍像那时一样反抗到底。
即使如此,棹人的身影仍然好远。
他轻轻一笑,打算弹响手指。
然而就在此时,棹人有如忽然想起某事似的开口。
「噢,对了,虽然对梦中的你说过……在现实世界里却没讲过呢。」
「讲,什么,讲……什么。」
「我最喜欢你喽,伊莉莎白。」
那是有如用长剑刺穿身躯般的话语。
是实在过于残酷、又温柔的真心话。
伊莉莎白悲痛地望著棹人,确认他的表情。
濑名棹人简直像是孩子似的微笑著。
有如双眼发亮望著自己憧憬的英雄似的,就这样──
「如果是为了你,什么我都当得了,什么我都做得到喔。」
「──唔!这种东西,这种事!」
伊莉莎白打算大吼。然而,棹人却没把后面的话语听进去。他只是想把话说出口而已,无意强迫对方回应。棹人沉稳地挥著另一只手。
「再见了,伊莉莎白。」
「这种事,余比你──」
余比你还要更喜欢。
濑名棹人没去听大吼的声音──
就这样啪嚓一声,弹响手指。
✽✽✽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现场响起无数枷锁卸去的声音。
黑姬果然也有如被箭射下来般坠落。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持续伸著手。
嘴巴在喊著些什么,宝石般的泪亮晶晶地降下。
琉特平安无事地接住伊莉莎白。亲眼见证到这副模样后,棹人低喃。
「你居然会哭,还真是稀奇呢,伊莉莎白。」
她似乎在大闹些什么。棹人一边眺望那幅光景,一边再次露出微笑。然而,他已经无法做到那个自然的笑容了。那张脸颊上张出黑色羽翼,他立刻一把抓住将它扯去。再生之力与破坏之力在棹人体内翻腾,他淡淡地思考。
(要在条件尚未齐全的阶段召唤神,就算是我果然也很困难。不过,在召唤行为本身已经结束的现在,就有可能行使神自身渴望的力量。)
如今在棹人体内,卷动著不同于人类之物的两种情感。一边是渴望破坏、吞噬一切的强烈愿望。用人能理解的形式做比喻的话,就近似于饥饿;另一方面是企图抑制破坏的强烈愿望。有人能理解的形式做比喻的话,就是义务感了吧。他刻意增幅这一边的情感,恶魔之力缓缓开始收敛。
侍从兵的鸣叫声停止了,下界渐渐取回已经开始被遗忘的宁静。
同时,那件事发生了。
啪喀的清脆声音响起。
「啊啊……果然。」
离「重整」之日仍然很遥远,「神」要回归沉眠。圣女被裹进结晶之中。
跟那同样的事,如今也渐渐发生在棹人身上。他活生生地开始从周围被透明层覆盖。轻脆声音啪喀、啪喀地持续著,棹人在这种状况下独自低喃。
「结束了……我做到,了吗?」
他静静举起手臂,苍蓝花瓣与黑暗在掌心卷起旋涡。棹人从里面抽出漆黑长剑。刻在窄细剑刃上的文字发出耀眼光辉,他确认它的意义。
『对我来说,一切事物都是被容许的。然而,我也不被任何事物所支配。』
「──已经不需要了喔La。」
棹人低喃,剑刃瞬间出现裂痕。【无名Nameless】──就只是为了拯救「一个女人」这个目的而诞生的无名长剑──完全碎裂四散。
同时,覆盖在棹人身上的军服也完成变化。以魔术创造出来的衣服,有时会受到持有者的影响而变形。伴随他的意志与魔力质量的变化,它自然而然地采取了不适合战斗的外形。
那是曾不断被说「很不合适」的执事服,棹人完全变回「愚钝的随从」。
他缓缓吐气,闭上眼睛。【狂王】有如暴风般出现,然后消失。棹人本身也明白自己得到的庞大魔力。对现在的他来说,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应该要做的事情了。
该做的事都完成了,所以濑名棹人开始思考。
正确地说,是在身躯被完全覆盖为止的这段空白的时间内思考。
(如果我没被伊莉莎白召唤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就用不著品尝无数次足以至死的剧痛了吧,应该也没机会目睹残酷又凄惨的光景。然而,却也不会觉得活著真好吧。
简直像是空荡荡的容器被倒进水似的,
在异世界体验过的种种记忆被收进棹人体内。
「拷问姬」纯真地笑。或是一边流出宝石般的泪珠,一边坠向地面。
小雏温柔地微笑。或是横躺在床铺上安稳地飘荡在暖和的浅眠中。
「肉贩」、伊莎贝拉、贞德、琉特、艾茵、薇雅媞──
认识的人们向他表达各式各样的表情与话语。
他们确实在这里。
棹人就活在这其中。
然后,棹人也不曾忘却诺耶临死前投向自己的话语。
『我、我只是觉得,希望你能够在这边的世界得到幸福。』
(就算是现在,其实我还是不太懂幸福的正确形式。不过,我是知道的喔。)
觉得自己能出生真好而哭泣时──
死亡才会初次产生价值。
就算它只是跟束缚「肉贩」的诅咒一样的东西──
不管那是多么愚昧的想法,棹人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不后悔。
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
喀锵────────────────────!
此时坚硬声音响起,水晶碎裂了。某人将裹住他的膜用蛮力打破了一部分。然而,那立刻就会复原吧。究竟是谁、为了何故,白费这个功夫呢?
棹人慌张地回过头。在水晶的破洞前方,可以看见天空跟黑点。是【皇帝】。是过来干嘛的呢,他默默无语地振著翅。然而,棹人立刻领悟到那个理由。
【皇帝】带了某人过来。
「──────────────────────────棹人大人!」
眼前是棹人的新娘。
心爱的新娘飞过来了。
「──小、雏……」
「棹人大人得到自由了,所以我也要自由地去做!」
小雏摇曳女佣服露出微笑。打破水晶的枪斧已经不在她手中了。小雏只是伸出白皙藕臂,她有如要拥抱打从心底爱著的人儿似的紧拥他。
「绝对不让您独自一人。」
「小、雏……」
「因为,我是您的家人。」
她如同花儿般嬿然一笑。
棹人茫然地身躯一颤。他是明白的,必须要尽快才行。
水晶的伤口尚未闭合,只要用力推飞就还来得及。不能将小雏卷入其中,必须得让她自由才行。如此心想后,棹人伸出手臂。
他就这样使劲全力──
紧拥自己的新娘。
心爱之人在怀中。这确实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棹人如此心想。
(暖和,惹人怜爱,不想放开手。如果离开的话,一定会死掉的。)
他知道小雏的心情也完全一样。
濑名棹人不后悔的令人恐惧。
如果说有一件事令他放不下心的话,
那就只有他的新娘了。
正因为如此,棹人现在用快要哭泣的脸庞对自己的新娘微笑。
「小雏──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嗯,我很乐意。不论是健康或是生病的时候,直到死亡将我俩分离为止,我都会永远地,陪伴在您身边!」
他们有如以吻起誓般叠合唇瓣。
两人一如往常相视而笑。棹人用力紧拥小雏,水晶啪喀啪喀地堵上洞穴,身体也渐渐被覆盖。小雏在其中有如撒娇般用脸颊贴向他的脸颊,然后低喃。
「棹人大人,小雏很幸福,很幸福。」
「嗯,我也是。」
连视野都渐渐关闭,渐渐被切离这个世界。
在无比剧痛与侵袭身躯的压力之中,濑名棹人打从心底低喃。
「──我,能被生下来,真是太好了。」
就在此时,啪喀一声。
水晶完全闭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