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说话。
恰如友人般闲谈。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吧,就像人类无法掌握在路上爬行的虫子之名。然而,我却知道你这个人。如同在前往市场的路上,圣人之名都会自然而然传入家畜耳中。
我与你的存在价值就是像这样天差地远。
我是明白的,事实就是事实,就只是如此罢了。不是身为圣人之过,也并非个人的罪行。
我无意要责备你, 就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重复一次,像个友人般闲谈。
我们能够变亲密吧。没错,我是如此期待的。然而,自从年幼时失去朋友后,我就不曾建立起新的关系,因此也没有铁证。不过,「想要变亲近」的这个念头如果你能够相信,那我就太幸运了……谢谢,感谢你的理解。
嗯,问我为何是你吗?这件事很简单。
因为你也是被夺去一切的弱者。
被我同情是屈辱吗?不是?噢,的确,你是不会这样认为的吧。不过,你说不知道理由。对我而言,你的想法相当难以理解。
就我的角度来看,圣人们被夺走了许多事物。
举例来说,就像你。
你的肺消失到哪里去了?你的心脏被盗往何处?你胸部的血肉被削去哪儿了?你身为人类的模样,是如何崩塌的?你没有悲叹的事情吗?
如果神能更加大慈大悲就好了。
如此一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道路可走。
你不会祈祷吗?不会哭泣吗?不会感叹吗?宛如为了亲近友人的悲剧而感到悲哀?无须原谅,不向任何人乞求。然而,有时还是会想要向亲近却又遥远的人低喃。为了得到只有这条路可走这种像是安全感的错觉。
希望你能让我听听答案。
如何呢,拉•克里斯托夫?
✽✽✽
亚人之国有著金沙与险峻烈风,白天很热晚上很冷。有会燃烧的液体,以及从「龙之坟场」量产的矿物──由高耸岩壁构成。
它并非料想会有敌袭而建造的防御壁,而是为了防止混血者在国内移动的围墙。亚人民众根据纯血度不同,会被规定其居住区域,居民不可自由迁徙。
伊莉莎白转移至第一区域,也就是纯血度最高之民的住所。
她挥洒红色花瓣与黑暗,在因为沙子而很粗糙的石铺面上面著地。
「那么──」
伊莉莎白环视四周,在此地拥有居住权的人民很富裕。沙岩制的民宅用宝石以及连接一大串金属板的驱魔饰物,手工缝制的遮阳布,以及多肉植物等物装饰著。然而,门扉都关得紧紧的,连有人在里面活动的气息都没有。伊莉莎白眯起双眼。
(记得在终焉时,虽然不像发生虐杀的第三区域那样,但第一区域也受到了很大的损害。)
即使如此,在这三年之间应该也做了像是埋葬遗体或是建筑物修缮之类的事,连幸存者精神状况的安定化都完成了一大半。然而现在明明接近黎明,四周却是寂静无声。
简直像是第一区域的居民全灭似的。
关于只有死者居住的城镇,伊莉莎白是知道前例的。就是「拷问姬」的故乡。将那道墙壁内侧化为墓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害的。然而──伊莉莎白思考。
(──还没接到亚人们受到严重损害这种内容的报告。)
此地应该没进行过杀戮才是。
黑衣男与【异世界拷问姬】,也有从邀请伊莉莎白入伙时的失败中学到教训吧。
他们以拉•克里斯托夫的投降作为交换,保障了人质们的性命。目前身为支配阶级的人,被幽禁在祭祀「沙之女王」的神殿里。被放过一马的第一级纯血民,以及等级稍差的人民,似乎都被命令不得离开家宅。这片静寂就是因为如此吧。
高位纯血者跟神殿被当成盾牌的话,他们绝对不会采取行动。亚人们同样尊崇著纯血与神殿,因为「沙之女王」的遗体被安置在神殿地底。
祭祀亚人之母──女王的地方,是用她的近亲者遗骨打造而成。有一部分柱子宝石化,因此得到庄严美丽的评语。然而,伊莉莎白却难以靠近那座传闻中的建筑物再救出囚犯,因为只要她靠近神殿,人质就会被杀光。事态就是如此。
(至今为止,亚人种一直顽固地拒绝著人类前往第一区域访问。得到允许的前例就只有在终焉时赶往驰援的「狂王」而已。)
如今,这样的人们被摆到会因为「拷问姬」──其他种族的罪人的一个行动而失去许多纯血者的窘境之中,说起来真是讽刺。然而,这也不是对排他主义者的末路双手一摊表示无奈的时候。
伊莉莎白缓缓迈出步伐。
通往宫殿的大路被涂成红色的,而且上面被鲜艳颜色层层绘上复杂的图案。那是编攥出亚人历史的壮大图画故事。每往上走一步,就会响起喀喀的硬脆声响。
她一边用高高的鞋根削去每次祭祀都会用重新补涂的颜料,一边前行。
宫殿是将特殊石头切割、加工、然后以高度计算为基础进行配置,叠成螺旋状建造而成的。它就像是被隐藏起来的海螺──承受无数星辰光辉──在沙漠夜空的底部散发光辉。对人类而言,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目睹它的威仪。
「拷问姬」拖曳黑发,朝虹色接近而去。这个行动跟叛逆者们指示的一样。
讽刺的是,就这样展开的光景看起来也像是图画故事里的一幕。
✽✽✽
「他们要求你独自前往。【那么,要怎么办呢,公主殿下?】」
「──那就去吧。」
抵达亚人国度的数刻钟前──伊莉莎白立刻回答了贞德的提问。
黄金「拷问姬」眯起蔷薇色眼眸。她似乎是预测到了答案,所以反应就仅此而已。走出门扉后,伊莉莎白在走廊上前行。贞德一边跟在后面,一边低声喃道:
「的确,如今这就是上上策了吧。【虽然照著去做很不爽就是了。】就算『拷问姬』拒绝,如果连亚人王族跟拉•克里斯托夫都被杀掉的话,就超出可以视为外交问题交差了事的领域了。亚人甚至有可能开始侵略其他种族。【就算成功驱逐袭击者,也要开始厮杀啦!这可不是异种族交流真麻烦这种等级的事情喔!】」
「没办法。就算在同族之中,政治思想跟宗教还有信念甚至伦理观都不一样。『完美地理解』他人只不过是错觉。种族一旦不同,思想隔阂就会变得更加严峻……哎,亚人的纯血主义余也有一些想法就是了。他们曝露出太多弱点了。」
伊莉莎白低声回应。也就是说,亚人种做得太过火了。「沙之女王」在遥远的昔日就死去了。血源渐渐变淡的种族忧虑很难传达给其他人知道吧。然而,他们主张过头了。
(如此一来会变成适合的目标,就像自己露出咽喉一样。蠢蛋们……不过……)
如果没有致命性地看漏那件事,伊莉莎白就有能力可以挡下凶刃。得对自己的失态负起责任才行。她开始统合思绪,贞德在背后询问。
「那么,具体来说你有何打算?」
「具体而言是指?」
「哎呀呀……【别装傻哟,『拷问姬(Fair Lady)』。按照吩咐脑袋空空地晃去那边,然后被对方来一句好的结束了这样?你是这么值得钦佩的女人吗,啊啊?】」
贞德维持冷漠语调,就这样编织出粗鲁话语。伊莉莎白扭曲唇瓣。
大多数人认为贞德•多•雷的本质中,有许多并不适合自称是「拷问姬」的地方。即使如此,黄金「拷问姬」仍然可以说是黑色「拷问姬」的优质理解者。
伊莉莎白摇动黑发回过头,有如歌咏般向她宣告。
(「听好了,贞德。余会按照那些家伙的要求前往亚人之地。在这段期间内……」)
「哎呀好厉害,这是为什么呢?想不到你居然真的真的一个人过来了!」
比贞德之物还稚气的声音敲击伊莉莎白的耳膜。
同时,伊莉莎白也终止了茫然进行著的回忆。
钻过宫殿之门后,她进入前庭,涂成红色的石板变成敷有琉璃色地砖的路面。蛇行的道路在左右两侧种著大片树木与花草。植物被含有大量水分的优质黑土滋养著,那些土是从兽人之地进货的吗?绿叶之间能窥见豹弹性十足的影子,还有孔雀豪华的羽毛。仿造花朵造型的石制喷水池高高地喷出水。
在这种状似乐园的光景之中,站立著纯洁无瑕的白色。
在伊莉莎白的视线前方,【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罗轻轻跳了一下。
「吓我一跳呢!嗯,真的相当惊人不是吗!因为你突然就出现了嘛!」
「这是余这边的台词就是了……谁能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就在这里遇上你。」
伊莉莎白皱起眉心。把敌人叫来后,「女儿」应该要在「父亲大人」身边待命才对吧。伊莉莎白想说她是在干嘛,结果发现爱丽丝似乎擅自采著庭园里的花朵。
少女拎起带有荷叶边的裙襬,在布料凹陷处──考虑到外面是沙漠的话,光想想价格都令人害怕──盛著许多大花白百合。是理解到了什么吗,爱丽丝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既然你过来了,就用不著杀时间了呢!嘿!」
「嗯?」
爱丽丝踹向地面,有如兔子般跳跃。她差点走光般啪沙啪沙地上下翻动蓝裙。白色花朵们飞向半空中。在百合乱舞之中著地后,爱丽丝露出微笑。
「也没有迟到喔,真了不起呢,伊莉莎白。因为很了不起,所以爱丽丝我要好好夸你一番。」
爱丽丝天真无邪又高傲地挺起胸膛,但她却又慌张地整理起乱掉的裙襬。忙碌地整理好裙子后,爱丽丝屈起单膝,行了一个优雅的礼。
「伊莉莎白,欢迎来到『仙境(Wonder Land)』。」
「拷问姬」没隐藏敌意。另一方面,虽说人是自己找来的,爱丽丝仍是天真无邪地表示欢迎。
这正是极不可思议,难以说是正常之举的行动。
✽✽✽
「Iʼm late, Iʼm late!」
爱丽丝一边高声大叫,一边奔跑。装饰帽子的白色蝴蝶结有如兔耳般摇动著。
打完欢迎的招呼后,她突然牵起伊莉莎白的手跑了起来。据说是要带路去路易斯那边。既然对方握有人质,动手争斗也没有好处,如此心想的伊莉莎白顺从地跟著她。即使如此,爱丽丝天真无邪奔跑的模样就只能说是诡异,而且她还会定期大喊:
「迟到了(Iʼm late),迟到了(Iʼm late)!」
「如果是在说迟到的话,不管怎么想都是因为你绕远路害的吧。」
伊莉莎白如此批评,但爱丽丝并未停止乱走。打从方才开始,她就一直进行无用之举。逐渐接近建筑物后,爱丽丝开始在地砖上烧出蛇的图案,接著这一回爱丽丝又有如要沿著那个图案移动似的奔驰。才刚这样想她却急速回转,然后又冲向庭园。
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想开口抱怨了,就在此时。
「哎呀,是【奶油吐司的蝴蝶们!】」
「什么?」
爱丽丝说出更加意义不明的话语。等待在她视线前方的,是一个用网子造出来的网室。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其中,伊莉莎白也被带了进去。
在那瞬间,她的视野被大量涌出的鲜明色彩覆盖。有大量蝴蝶在飞舞著。那是在宫殿聚集起来饲养的蝴蝶吧,眼前展开了一片如同幻梦般的美丽光景。
爱丽丝发出欢呼,她挥动白皙手掌抓到一只。
噗滋一声,残酷声音响起。伊莉莎白不由得眨了眨眼。
爱丽丝压扁蝴蝶的肚子,没有丝毫迷惘与犹豫。她也从痉挛的身体上拔掉翅膀。将落至地面的四片紫色踩烂后,爱丽丝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唉─────────────────……………………………………好无聊喔。」
「……唔。」
爱丽丝毫无前兆地不高兴起来。她用力拉著伊丽莎白的手,开始走起路。眺望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失落的背影,伊莉莎白做出某个结论。
(将兽人之国的行动也一并考量进去的话。这已经无法以这是稚子特有的残酷来收拾了。)
爱丽丝•卡罗坏掉了。
损伤程度有无修复的可能是未知数。然而,对伊莉莎白而言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她是敌人的事实没有改变,只是有许多地方让自己感到介意罢了。
「接著是这一边哟!然后下次是走那一边!」
而且,爱丽丝本人似乎没有身为敌人的自觉。她带著伊莉莎白绕来绕去,就像是自己的好友似的。有如在树篱迷宫中仿徨般、不可解地奔驰著。
不久后,爱丽丝在离宫前方停下脚步,是从王城那边算起第三座的那个位置。
✽✽✽
「锵锵~到了!你看,就是这里喔,伊莉莎白!」
「特意把别人叫出来,结果抵达得还挺慢的嘛。」
伊莉莎白用叹息回应活泼的声音。她抬头仰望眼前的建筑物,那是一栋以细长瞭望塔为特徵的气派馆邸。伊莉莎白在脑海里确认出发前背下来的格局图。
(──是王的心腹的住所吗?)
亚人之王不会在政治场合出面,而是由第一级纯血民中挑选出来的高官们执行治世之责。 王的主要职责是作为座位的象徵以及与纯洁妻子的婚姻。为了延续血脉,推荐的是多妻制度。按照惯例应该是从各高官的直系中各迎娶一名才对。
后门的门扉握把加上了看起来也像是花冠的纤细加工。握住它后,爱丽丝向后一拉。侧室们不准自由外出至中庭以外的场所,因此总是由随从负责开关门。
因此,门的材质似乎很沉重。但爱丽丝不知为何不使用魔力,而是跟门扉战斗了起来。
「嘿,咻,现在父亲大人他呀,在进行无聊到会让人打呵欠的『大人谈话』,不过如果听到伊莉莎白过来的话,他绝对,绝~对会很高兴的,所以放心吧!这门好重!不过,总觉得如果用上魔力,就输了,呢。还有,我有找到,很适合你的,糖渍花瓣喔,之后开茶会,分著吃,吧。」
「欸──『结城•纱良』。」
「爱丽丝」倏地静默,愉快的氛围如雾般散去。沉重又漫长的沉默持续著。
不久后,「异世界拷问姬」面向前方,就这样做出回应。
「那个名字已经丢弃了……不,是已经死掉的女孩的名字喔。就算叫唤,也不会有人回应的。」
「嘴上这样说,反应却挺直率的不是吗……余有话想问你。」
「是问『爱丽丝』,还是问『结城纱良』?」
「问哪边不都一样吗?」
「不,不一样喔。完全不一样,大大地不一样,相当不一样。」
爱丽丝没回头,就这样摇摇头。帽子的白色蝴蝶结也同样摇晃著。
伊莉莎白微微发出冷哼,她强硬地继续提问。
「完全相同喔──欸,你该不会跟棹人一样,是『无罪之魂』吧?」
「哎呀,伊莉莎白真是的,这问题好奇怪,像是毛毛虫坐在香菇上给别人猜谜呢。『无罪之魂』指的是什么?无罪是怎么一回事?有罪是由谁决定的呢?爱丽丝是有罪,还是无罪?你是红心皇后吗?哎,如果是的话那我就失礼了呢。」
「少在那边说莫名其妙的话试图模糊焦点──余问的是,『你是明明没犯下相对应的罪行却饱受残酷痛楚,最后惨遭杀害的存在吗?』,就是这么一回事喔。」
爱丽丝再次沉默,她全身放软,双臂无力地下垂。
这就是答案。
连话语都没有,伊莉莎白察觉到了内情。然而,爱丽丝却态度一转,很有活力地转向这边。她用开朗到异样的气势,有如连珠炮般讲起话。
「我没有做坏事哟。不过,明明跟好孩子的时候一样,人家却觉得我愈来愈坏。然后,深深地(Down),深深地(Down),深深地(Down),爱丽丝掉进了大洞穴的底部(Alice went down a big hole)。明明没在追赶白兔的说。其前方是『仙境(Wonder land)』你看,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吧?」
「果然啊……『将惯于痛楚的异世界人灵魂放入不死之躯,再让对方跟恶魔订下契约』。那个什么『父亲大人』的家伙察觉到这个行为的重要性。因此你才被选上,然后被利用。比棹人还年幼,就是因为要好操控才加上的条件吧……真可悲。」
伊莉莎白摇摇头,再次确认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受虐者」印象。伊莉莎白也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弗拉德的话语。
『如果对方是【复仇者】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动机愈是正常,执念也会愈变得愈深,方法也会更加扭曲。』
(──【复仇者】吗……)
爱丽丝没有回应伊莉莎白的评论,她有如跳舞般重新面向门扉。爱丽丝再次抓住门把,这次她似乎有用魔力补强肉体。门扉开始缓缓打开。
「无所谓啦!嗯嗯,真的怎样都行!伊莉莎白说的话好无聊喔!所以,就到这边结束吧!接下来我不会再听了,所以不要讲话哟!」
爱丽丝用孩子气的态度大叫,门扉逐渐开得更大。
同时,异样气味向外溢出。那是香炉烟气的甜味与血液铁锈味混杂融合而成的事物,伊莉莎白朝气味的源头压低视线。
从离宫内部漏出来的血液暗暗地发出湿黏光芒。
「不然的话──我,连你都要杀掉哟。」
爱丽丝转头,以异样角度抬起脸庞。
伊莉莎白无视那对红眸,她瞪视门另一侧的黑暗。
(报告内容中没有出现多数牺牲者,所以的确没发生大量虐杀。然而──)
并非完全没有被害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离宫内,亚人被杀害了。
是有过何种纷争呢,他们「挺仔细地」「被分切了」。
是士兵吗,还是某个侧室呢?从「残骸」中甚至无法做出判断,连性别都不明。肉片中勉强残留著鳞片,这才总算明白那些是亚人,情况就是如此凄惨。
内部被「解剖」,而且还被丢得到处都是。
心脏摆在窗边,眼球嵌在排列于走廊上的门扉的监视孔上。肠子缠在装饰柱上,肺甩贴在墙壁上。带有齿根的牙有如小石头般撒在地板上。
被踩烂的百合花、被压扁的蝴蝶,伊莉莎白回想目睹的事物们。
爱丽丝背对残酷的光景,开口低喃。
「欸欸,不过呀,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一下喔,伊莉莎白?」
「什么,要问何事?想问什么都行。」
伊莉莎白用冷淡,或者可以称之为沉稳的声音如此反问。
爱丽丝用接受挑战的模样微笑。在身后交叉十指后,她摇动身躯。
「我被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做呢?」
稚气声音的深处沉淀著甚至可以称之为狡猾的恶意。伊莉莎白是知道的。
它的源头是──有如从化脓伤口溢出般,伴随著痛楚的憎恶。
✽✽✽
来聊一聊吧,只是要聊一个相当简单的式子。
这里有「被残酷虐待的人」,以及「愉快的施虐者」。前者绝对不会宽恕后者,不论后者怎么说,试图达成什么事都一样。既然如此,正确答案就只有一个。让怨恨与憎恶互相融合,省下碍事的伦理观就行了。只要前者向后者报了仇,事情就会平安无事地落幕。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然而,我们试著在这里加上其他条件看看。
如此一来,一切立刻会化为浑沌,要加上的是以下的这种内容。
「什么都不做的人们」,以及「什么都不晓得的人们」。
还有表示「这种事经常发生」,宽宏大量地容许著这一切的世界。
那么,该如何是好?感觉很难办吧。然而,其实没必要去深思。
只要将纠结缠绕的绳子全部剪断就行了。
换言之──
(所谓「憎恨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
「就回答你吧。」
「噢,你来了吗?」
面对爱丽丝的提问,伊莉莎白开了口。然而其后续却被男人的声音打断。
伊莉莎白将视线移向门扉另一侧。到走廊尽头的转角那边为止,灯火都被消去了。在昏暗之中,脏器有如记号般点点散落。
其中一个突然噗滋一声被踩扁,腐败血肉华丽地飞溅四散。
黑衣男宛如从黑暗中分离似的迈出步伐,他缓缓抬起脸庞。在黑暗之中──就像只露出单边脸颊的骨头似的──面具醒目的白色浮现而出。
「父亲大人!」
爱丽丝发出开朗声音跑了过去。她猛然扑向男人,爱丽丝重重踏向地板,连亚人心脏都一起踩下去。正要凝固的黑血噗呼一声被吐了出来。
鞋子虽然脏掉,爱丽丝却毫不在意地挂在男人的脖子上。帽子的蝴蝶结也开心地摇摆。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喔,父亲大人!伊莉莎白她好过分喔!老是在说那些莫名其妙又无聊的话喔!我觉得太烦躁,都想把她噗滋一声捏扁了呢!」
「请冷静,爱丽丝。以你现在的实力,就算尝试要『噗滋一声』捏扁她,也只是无谋之举。还有你在使用魔力补强肉体的情况下,就这样抱住我。有错吗?」
「哎呀,是啊?不,是的呢!咦,呃……该不,会?」
「脖子被你害的喀啦响。如果不是事先料到让魔力循环的话,我已经死了吧。」
「真糟糕!糟了个糕呢!对不起喔,父亲大人。还会痛吗?」
「如同方才所述,不碍事。不过,以后请你小心。」
又来了,两人开始认真地进行傻气对答。伊莉莎白不由得感到愕然。然而在这同时,她也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这些家伙的对话,绝对不是应该在虐杀尸体前方进行的会话吧。)
也就是说不只是爱丽丝,黑衣男也有著致命性的破损。
伊莉莎白再次回想【复仇者】这个字汇,两人在这段时间内也进行著对答。爱丽丝顺从地降至地板,男人将手掌放上她的双肩,滑稽且真挚地询问。
「而且,你可以试著回想。老是在那边讲『莫名其妙的话』给别人听的人是你这边不是吗?」
「……啊!」
「唔,正如你所言喔。因为在半路上将『艾•欸姆•累特』换成『要迟到了』,余才勉强明白了它的意思……像是『奶油吐司的蝴蝶们』啦,『红心皇后』啦,『明明没在追赶白兔』啦,『仙境』啦,至今余也完全不解其意。」
伊莉莎白点头表示同意,爱丽丝显而易见地开始尴尬起来。看样子她似乎有著不少的自觉。不久后,黑衣男有如要劝诫她似的摇摇头。
「爱丽丝,我应该忠告过好几次才是。你口中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爱丽丝镜中奇遇』,对这世界的人是讲不通的。如果想要说,就应该从概要开始说明才对。想以『淑女(Lady)』为目标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既然如此,就不能胡乱搞混别人。」
「对、对不起,父亲大人……我真是的,不小心犯错了。」
「那个『对不起』真的是应该对我说的话吗?」
「嗯嗯,我知道啦!……对不起呢,伊莉莎白。老是在说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是我喔,请你务必原谅。」
「余说啊,打从刚才开始你们两个究竟是怎样?」
困惑漂亮地进化为头痛,伊莉莎白压住额头。
男人轻抚爱丽丝的脸颊,就像在夸奖她有好好地道歉似的。她有如小狗般发出轻哼,然而男子立刻从天真无邪的微笑上移开视线。
与过去一样,他用充满慰劳之意的目光望向伊莉莎白,她则是报以冰冷视线。然而男人没有怯意,而是把手放上胸口行了绅士的礼。
「将你不远千里地找来这里真是失礼了,伊莉莎白•雷•法纽。不过,正如我以前所述,『要说明详情就得更换场所』。如此一来,总算可以静下来好好谈话了。」
「谈话吗──在那之前容余确认一下,拉•克里斯托夫没事吗?」
「当然,因为他对我们来说也是应该要谈话的对象。」
黑衣男淡淡回应,伊莉莎白皱起眉心。她没料到拉•克里斯托夫居然还有人质以外的意义存在。他是圣人代表,伊莉莎白是「拷问姬」,对方选择的标准过于暧昧不清。然而,既然黑衣男如此期望,应该就值得一谈。
(总之,现在需要情报。)
「要谈话吗……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还用说吗?」
男人没回答到最后,而是转过身躯,翻飞黑衣下襬迈出步伐。
爱丽丝冲向男人,然后她纵身一跳,吊在男人的手臂上。男人的肩膀喀啦一声发出崩毁般的声音。然而,他并未停下步伐。他似乎想尽快移动至离宫深处。
(逃跑的路被堵上了吗……不过……)
就算留下来也毫无意义,伊莉莎白点点头从后方跟上。然而在途中,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黑衣男跟爱丽丝似乎不打算避开散落一地的身体部位。
即将断裂的牙齿碎裂,脏器吐出变质的内容物,嘴唇被踩平。
那副光景平稳又残酷,开朗又阴暗残忍。两人开心地在地狱上踏步前行。
男人面向前方,就这样把刚才没讲完的后续说了下去。
来谈谈吧。
是怎样的话题呢?
「忏悔与梦想──」
还有憎恨的话题。
✽✽✽
「就是这个房间,请进。」
男人在简朴门扉前方停下脚步。与其他房间不同,只有这个房间没有监视孔。听到他的话语后,爱丽丝恭敬地打开门扉。伊莉莎白高声响起靴音,进入室内。
四面是一片纯白色的空间。
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一切都涂上了乾燥硬化,像是石膏般的白色。存在的家具只有一张摆在中央的弯脚椅。在亚人国度,过度奢华的造型是不受喜好的,因此这恐怕是事后带进来的东西吧。这个房间里似乎本来就没有家具这一类的东西。
伊莉莎白感受到不对劲。除了前往祭拜仪式外,众侧室都是在离宫过生活,不管是任何一处内部装潢都下了功夫,适合当她们临死前都要一直居住的地方。然而,这里却不同。
这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伊莉莎白环视四周。忽然,她察觉到白壁上浮著独特的阴影。这是使用整个房间雕刻了「沙之女王」的身影。
只要跪在地板中央,就恰好能形成被她有如鸟蛋一般抱住的状态吧。
(原来如此……是用来祈祷跟瞑想的地方吗?)
了解这一点后,伊莉莎白将视线移回中央的椅子。那儿坐著异样的人物。
是一名有著宽广肩膀,体格很不错的男性。他穿著长到会拖在地上的白衣,其下襬与又粗又直的黑发在地板上描绘出同心圆。然而,异样的却是别处。
有如要拥抱自己般,男人被粗糙铁炼紧紧缚住。伊莉莎白是知道的。
拘束并非是受到强迫,如果不封住胸口,他甚至连坐下这件事都无法随心所欲。伊莉莎白大步走至男人面前,他缓缓抬起脸庞。
在男人说些什么之前,伊莉莎白就开了口。
「好久不见了,拉•克里斯托夫──有两年没直接跟你碰面了吧?」
「『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你跟定期报告一样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
拉•克里斯托夫用沉著语气回应。他的声音中没有痛苦色彩,室内空气也很清新,没有血腥味。伊莉莎白唔的一声点点头。
看样子拉•克里斯托夫并未遭受拷问或是过度的审问。圣人对痛苦的承受力虽强,却也有其限度。毕竟为了控制神圣生物,会消耗掉很大的意志力。
毫发无伤就是侥幸了吧,伊莉莎白微微耸肩。
「现在应该这样说『你那边才是,看起来没受到半点伤真是太好了』才对吗?所谓的人质,就是要平安无事才有价值。看样子关于这一点,这些家伙并没有搞错。」
「唔嗯……恐怕,不能这样说吧?」
「怎么了?结结巴巴的真少见,被做了什么吗?」
「虽说是敌对者,令其蒙上不必要的污名也会违背神的心意,因此我在此做出证言。我并未受到侮辱般的对待──然而,对方希望能跟我当朋友。」
「啥?」
「我有一些晴天霹雳的感觉,有怀疑是精神攻击,或是洗脑预处理的余地吧。」
拉•克里斯托夫老老实实地申告,伊莉莎白皱起眉毛。
拉•克里斯托夫在被列举为圣人前,是一名以虔诚信徒之姿从事奉献活动至今的人物,因此能称作朋友的人应该很少吧。成为圣人后的现在,被他人而且还是敌人如此希望,他当然会感到困惑。然而,也不太可能如他所推测是攻击前的阶段。
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没听过有魔术需要这种古怪过程的例子。
就在她如此沉浸在思绪之中时,背后传来开朗声音。
「嗯,完成了!虽然没有桌子跟甜点,但『疯狂茶会(Mad Tea Party)』的可爱椅子完成了呢!伊莉莎白也可以坐这个哟。爱丽丝会好好地搬给你的。」
嘿咻嘿咻──爱丽丝拿了弯脚椅过来,她把它放在拉•克里斯托夫隔壁。然而在朴素室内排两张椅子的模样与其说是茶会,更会让人联想到囚犯的拘束所。是发现了这个险恶的印象吗,爱丽丝生气地鼓起脸颊。为了改变气氛,她在相对的位置一边散布花瓣与黑暗,一边编造出自己等人使用的椅子。
黑衣男跟爱丽丝也坐上各自的座位。
就像在中央划了边界线似的,双方两两面对面。
(在亚人用来祈祷的房间内,「拷问姬」跟圣人代表,与「世界变革者」同席……)
好一幅象徵不祥的光景,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伊莉莎白产生不好的预感。
另一方面,黑衣男仍是用淡泊语气开了口。
「既然说想跟各位谈话,就得先报上名字吧──我是路易斯,没有姓氏。」
「……路易斯是吗?」
「如果想要名字以外的情报……我想想,可以去搜查十多年前曾在王都一时被捕的魔道具窃盗集团的记忆。只不过是否有记载下来或是加以保存,关于这方面我很怀疑就是了。」
「啥?」
伊莉莎白再次发出傻气声音,毕竟这名男子──路易斯自行提供情报并没有任何好处。然而,他仍然继续采取著无法判读意图的行动。
「那么,用来谈话的场合终于准备好了。我有一事想藉这个机会再次拜托各位。」
爱丽丝在他身旁大大地点头,她啪哒啪哒地弄响被血弄湿的鞋子嬉闹著。
路易斯斜视瞪了爱丽丝一眼表示告诫。然后,他有如对学生提出呼吁般打开话题。
「我想背叛世界──屠尽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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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直觉地推测到这件事。
(这么一说,这也是在讲单纯的式子。)
弗拉德生前也有提过。被剥夺的人,有权利站到剥夺者那边。至少学习「有权利去剥夺」这种思维的基础已经打好了。不论善恶,要成就伟业,就必须要有「资格」。必须拥有如同天经地义般让自己成为暴君的「资格」。
路易斯的提议,建立在被剥夺者的思想上。
而另一方面,不论那里面存在著何种前提或是背景,伊莉莎白的答案早已决定。
(插图020)
「余拒绝!」
「在连细节都还没说的阶段就拒绝,就算是我也很受伤,所以禁止这样。」
伊莉莎白如同昔日般立刻秒答,却被路易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这男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出适应性。伊莉莎白发出咂舌声,高高地跷起腿。
爱丽丝觉得这样很帅气地双眼发亮,所以试著想要模仿。劝诫她后,路易斯低喃。
「立刻做决定可说是轻率之举。试著问问自己的内心深处,你应该也拥有才是。」
「拥有什么?」
「『忏悔跟梦想』。」
还有憎恨。
话语跟先前的类似。伊莉莎白本来想一句「烦人」加以驳斥,但她却忽然闭上嘴巴,然后消去表情。伊莉莎白鲜明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某个光景。
世上最惹人怜爱的人,在【世界的尽头】沉眠著。
那副模样就只是美丽而已。就算开口搭话也不会有答案,即使伸出手指也过于遥远。
伴随著头痛的疑问总是没有消失。
(为何余在这里,而你们在那里?)
濑名棹人不是「拷问姬」,也不是「圣人」,更非「狂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然而,如今他却背负著本来应该跟他无关的整个异世界,与新娘一同沉眠著。
(为何你们两人非牺牲不可呢?继续等待下去,能见面的日子就会到来吗──余能为了你们两人做些什么吗?)
就算连日连夜不断提出疑问,也没有答案。而且每次思考时,某种愤怒情绪都会侵蚀脑袋。
路易斯将那股怒意化为确切的话语。
「这个世界,实在过度要求一部分的人做出牺牲了。」
这正是忏悔与梦想,还有憎恨的话题。
伊莉莎白无言地与路易斯四目交接。她自然而然地有所察觉,路易斯正试图重做一次之前失败的邀请。他将跟以前一样的禁句丢向伊莉莎白。
【那么,在赌上救世目的的战役最后……
伊莉莎白•雷•法纽有留下什么吗?】
同时,这个提问也是在询问另一件事。
【那么,在赌上救世目的的战役最后……
濑名棹人有得到什么吗?】
用简直像是稚子般的眼神,
那个少年抓住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至少,被留下来的人们可以享受「正确的选择」吗?
「这个爱丽丝•卡罗,跟濑名•棹人一样是异世界的人类。而且,也是直到死亡前都曝露在不合理痛楚之中的孩子。跟以前告诉你的一样,『异世界人』的身分很重要。『自身已死,得到新生』、『这次一定要成就想要做的事』。这种深信不移的想法正是万能的免罪符,会是用来取得无限之力的魔术基础……当然会有这种效果。」
路易斯流畅地述说,爱丽丝无聊地让脚尖互撞,打了一个呵欠。是初次耳闻吗,拉•克里斯托夫微微皱眉。路易斯朝伊莉莎白继续说道:
「『自己的人生连活著都不被允许』。那个前世悲哀又凄惨,足以成为深信不移的代价──悲剧就是悲剧,不让悲剧就这样结束比较好。」
任何地方都没有想要结束的人。
路易斯认真地做出断言。就算将【异世界拷问姬】当成武器利用,那道声音也不可思议地毫无作伪或是嘲讽的意昧。伊莉莎白粗鲁地把手撑到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托住脸庞。
「──既然如此,就说吧。」
「说什么呢?」
「你要用何事向吾等高歌同理心?你自己的悲剧究竟为何?」
伊莉莎白险恶地询问,她知道很多悲剧。
濑名棹人背负的痛苦、小雏的献身、伊莉莎白的失去。她不能轻易同意有人将新的烦闷跟它们排在一起加以谈论。在「拷问姬」的魄力下,爱丽丝微微向上跳了一下。
她怯生生地窥向路易斯,他没有动,用乾燥声音低喃。
「好吧,就让你看看。」
──我的,悲剧。
路易斯缓缓举起被黑衣裹住的右臂,他移动手指。
啪喀的细微声音响起。有如表视敬意摘下帽子般,路伊斯取下只有半张的面具。乌鸦形状渐渐远离,被隐藏起来的部分曝露在外界的空气中。
伊莉莎白瞪大双眼。
在那瞬间,一切的疑问都冰释了。
作为语言的说明已不再需要。路易斯追寻何物,动机为何,要以何物歌咏悲剧。伊莉莎白自然而然理解了这一切。
「你──」
他微笑了。
不是有敌意的笑容。
然而那张脸的造形,却丑恶得难以想像是世间之物。
路易斯脸庞的左半边是人类之物,然而右半边却不同。眼瞳是金色的,瞳孔很细,肌肤覆盖著青黑色的鳞片。被面具隐藏著的部分拥有亚人的造型。
两种族的特徵以纵向划分各自出现一半,可以称之为极为特异又最不幸的混杂方式。伊莉莎白低声说出自己所知、应该跟他有关的事件。
「……『混血种虐杀』。」
这正是尊贵救世之战背后产生的事物。
是足以需要【世界变革】的凄惨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