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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6 叛逆的理由

其实,吾等的叛逆早在数十年前就开始了。

关于这一点无法免于非议吧。虐杀尚未发生,而且也是在我出生前。但也可以说混血种就是受到的迫害就是如此漫长。只要种族间发生纷争,吾等就必定会被卷入其中。就连和平时,混血种也多是处于被剥削的那一方。

举个身边的例子吧。我父亲是亚人,母亲是跟兽人的混血种。跟我不同,姊姊的兽人特徵以容易被好事之徒盯上的形式出现在耳朵跟尾巴上。十岁时,她在废屋被集团施暴而封闭心灵,长大成人后就失踪下落不明了。弟弟没出现混血种的特徵。虽然他担任教会助手的职务,然而被发现跟我有血缘关系后,被司祭亲戚认养为养子的事情告吹,而他也在悲叹之后上吊了。在那之后,我也离开家庭。儿时玩伴也被用铜板价卖掉,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别人只要看我一眼,不论是谁都会大喊「被恶魔附身了」这样。

实际上,恶魔会将契约者化为异形。然而,民众并没有这个知识。他们只是凭藉模糊的印象去厌恶我。「宛如童话般」,「丑恶存在会造成危害」。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吧。我甚至有过光是对跌倒的少女伸出手,就差点被活活打死的经验。

在孤独与彷徨之中,我打算要横死路边。然而,企图叛乱的组织却将我捡了回去。

就算在混血种之中,模样连讨生活都很困难的那些人在数十年前团结起来了。

组织刚起步时,据说只是看起来像盗匪的穷酸集团。然而,在我加入时已取得商业面成功人士的援助,有时窃取魔术药或道具,有时则是大量买入,也使用魔像跟精灵,备齐了罕见素材与设备,拥有魔术天分的人被施以教育。

宛如坠入热恋般,他们梦想著对世界的背叛。我之所以感叹花费「三年」才得以执行袭击,就是这么一段必须居于下位的漫长时光所致。

「十四恶魔」开始攻击人类后,组织也吸收那些知识急速肥大化。然而,终于成功召唤低级恶魔后,以我为中心的干部们却宣布要冻结活动。

因为我们害怕了。大多数混血种就算贫困也还能活下去。跟在贫民窟勉强挣扎的人们差不多。如果因为吾等的反叛之意而使整个混血种成为目标的话,那就怎么后悔都后悔不完了。不能让无辜的同胞们品尝到沉重的悲哀,因此吾等封印黑暗的技术,选择继续隐忍的道路。无数次地容许所有暴虐,让悲剧依旧是悲剧。

这样就行了,吾等曾经认为,这样就够了。

然而,【终焉】造访了。

之后如同诸位所知,感谢聆听。我想再次拜托一件事,请各位务必放在心上。吾等选择叛逆,发誓要复仇。然而,先拔剑的人并非吾等。

而是你们。

✽✽✽

「这就是我以【世界变革】为目标的理由。关于终焉时发生的『混血种虐杀,以及洋溢其中的悲哀』,虽然我省略了这些说明,不过应该再说一次给各位听吗?」

「没必要,余已经知道了。」

伊莉莎白立刻断言,拉•克里斯托夫也一样吧。不只他们,在终焉中存活下来的知识阶层几乎所有人都掌握了这个事实,只是谁都不把它当成话题罢了。

毕竟这个丑闻有可能让三种族在存亡之秋团结一致的美谈化为乌有。

一连串的悲剧起点,要回溯至终焉前,「重整派」在各地亲手散布了谣言。「无知的信徒们啊,祷告神会成为你们的救世主吧」,「终焉必定会到来」,「正确的信徒会被引导至重整后的世界」。这是自我本位的梦想,也是虚言。然而在终焉的惨状之前,许多人们都相信预言会实现。同时,以自己是正确的信徒为豪的人仅是少数。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人们奔向了不在教义中的暴行。

(这正是「猎杀异教徒」。)

因【寻求救赎】而生的,「混血种虐杀事件」。

人们杀害异教徒,藉此向神表现自己的信仰心。

既然在兽人与亚人的教义中「森之三王」还有「沙之女王」都是神的创造物,因此正确来说他们在根干处跟人类是相同的。然而人们却因为外表差异而认定其他种族是异教徒,如此一来栖息在生活周遭的混血种就会变成目标。亚人是纯血主义,而兽人跟其他人种则是在混乱下放弃因应。

结果混血种失去保护势力,甚至无处可逃。在无意义的暴行下,出现了许多牺牲者。

而且事件仍然藕断丝连。

惨剧发生时,加害者大部分都陷入狂乱状态之中。而且关于他们的量刑应该多重也没有正确答案。话说回来虽然存有疑点,但证据数量齐全到足以跟「侍从兵」所为做出区分的现场本身就很稀少。别说是加害者跟被害者,就连事件总数都依旧暧昧不明。因此除了能确认是恶性煽动,以及具有极端残忍性与大规模的事件外──农村中有数十人被关在仓库,而且活生生地被烤熟的例子──大部分都被搁置不管了。

而且,就算避开了终焉,惨剧依旧发生著。

(愚钝至极的羊群已经是行尸走肉了,没有用来学习的脑袋。)

因为畏惧神与恶魔,众愚者进行了仪式杀人。各种族设置治安维持部队,开始进行取缔。即使如此,被害仍是接二连三,然而在这一年间却出现急速下降的情况。这是一件好事,然而过度急剧的变化却让伊莉莎白感到不自然。

不久前她也向结晶内的濑名棹人还有小雏如此报告。

『有好消息,在这一年中混血种杀人事件急剧减少,而且现在也不断下降。虽然这也可以说是环境安定后的必然结果……但余莫名地觉得下降的方式有古怪。』

(如今回想起来……它就是这次事件的唯一预兆吗?)

路易斯等人暂时完全冻结了达到实用阶段的技术。从终焉的混乱后,一直到再次活动为止应该需要时间才对。他们双管齐下,火速保护了混血种吧。

恰好在一年前,其奋斗的结果化为数值呈现而出。

伊莉莎白如此推测之际,路易斯继续说道:

「想笑就笑吧,这是被迫过著屈辱生活之人的悲叹控诉。对于被逼上的那条残酷绝路的怨恨喊叫──许多人都犯下究极的愚行,而那个愚昧与残酷要由谁来宽恕?」

为何非宽恕不可?

老是只有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

白色房间响起悲痛控诉。伊莉莎白有所察觉,路易斯恳切的程度并非虚伪。他曾原谅过无数次。明明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活下去都不被允许」,他却「想让悲剧以悲剧告终」。然而,这个决心却遭到背叛。

如果有理由的话,他会想要知道吧。然而,谁都没有开口。伊莉莎如此心想。

(所谓的没道理,就是因为那是绝对解不开的死结所以才是没道理。)

为何惨剧会发生?几乎没有加害者能正确说明吧。

另外关于三种族的袖手旁观,伊莉莎白跟拉•克里斯托夫也是当事者之一。然而,两人的脸皮都没厚到能说出藉口的地步。

在治安维持部队的任务中,伊莉莎白也曾经目睹过虐杀的案例。

那是某个恶魔崇拜者在仪式上的犯行。身为被害者的孩子们兽耳被切断,毛皮部分遭到剥除。其中一名少年明明连头部都被弄成肌肉纤维的球体,却仍然有呼吸。

(那是──「杀动物的方式」。)

/我跟你不一样/吾等与你不同/完全就是另一种生物/

/所以,不管做什么都行/

这正是一部分人类抵达的层次,是丑恶至极的免罪符。

(打从最初就无法谢罪,赎罪的机会也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而且,伊莉莎白遇上的还是避开终焉后的案件。混乱时发生的那些案件,其残酷度还在它之上。甚至到了在整理纪录时,有数名文官光是阅读细节就反胃呕吐的地步。

在如此不讲道理的事情面前,没有适合的答案。相对地,伊莉莎白提出问题。

「余充分地明白动机了……那么,具体而言你们打算如何行动?」

「……我曾是这样想的。如果世界要迎来终焉的话,那就这样也行。在濒临绝命的分界线,就连憎恶也应该要微笑面对吧。将吾等承受的暴虐,视为死亡恐惧下一时的错乱之举也无不可。然而,连恶魔跟神都不挥下铁槌的时候──」

──就由我来挥落。

路易斯湿黏地低喃。他曝露出磨耗殆尽的心灵核心,跟他向伊莉莎白表示同情的那时相比,其形式截然不同。路易斯初次曝露出扭曲的激情。

「将世界的一切纳入掌中,然后将愚者悉数杀光。意义云云已不再需要,正义也已经死去。事到如今,还会有谁寻求这种正当的事物呢。」

(没错,受到深沉伤害的人──想要破坏一切。)

伊莉莎白脑海浮现以前曾思考过的话语的后续,她也可以理解。

路易斯仍残留著同情与愤怒,然而欲望跟热情却已经乾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路易斯没有从这个世界中找到价值。面对毫无价值的事物,当然没办法产生欲望跟热情吧。他决定将世界纳入手中。但是,他什么都不要。

路易斯试图矫正丑恶的错误,仅是如此。

(被剥夺之人,有权利站到剥夺的一方。)

然而,如果让伊莉莎白来说──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

这种做切割的方式观点狭隘,而且过于残酷。

没错,伊莉莎白正确地掌握著自己的冷血无情。即使如此──她如此心想。

(悲剧是什么?没道理又是什么?)

所谓的愤怒是什么?无罪是怎么一回事?有罪是由谁来决定的?

■■有罪?还是无罪?

(人能稳定提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

就算思考也会没完没了。

的确,这个世界过度强迫一部分的人做出牺牲。要说这样会被宽恕还是不会,答案会是后者吧。宽恕之日永远不会到来。被害者理所当然地有权诅咒、怨怼、憎恨世界。另一方面,路易斯他们也忘了一件事。因此,伊莉莎白就只是凝视他们。

承受这道也能称之为稳重的视线后,爱丽丝皱眉。她点了一次头。

「遗憾呢,真的很遗憾哟,伊莉莎白。看到那对眼睛,我就明白似乎不能期待能得到正面回应了……嗯,不过呀,我也有一种早就晓得了的感觉喔。『我们这么可怜』、『所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吧』什么的,就算对『拷问姬』这样讲也没有意义吧?所以,我们有好好地准备谢礼哟。是呢,这次来说谢礼的事情吧!」

「谢礼啊……就余对自己的了解,余预测不论你们提出何种条件,事到如今余都不会推翻想法喔。」

「真是的,没这种事啦!我有说过吧!『会让你们见面的』!」

伊莉莎白猛然弹起单眉,弗拉德也点评过这件事。

濑名棹人,身上封印著执掌「破坏」的恶魔与执掌「重整」的神。他的处置方式会令世界的命运产生分歧。而且,如果有人要朝两人伸出血淋淋的手,伊莉莎白就无意让对方活著。是察觉到她凄绝的杀意吗,爱丽丝摇摇头。

「不会对你那两个重要之人做出过分的事情啦,真的喔!只是让你们见面而已。」

「关于伊莉莎白•雷•法纽专用的交换条件,就由我来说仔细吧。」

是看准了时机吗,路易斯开口说话。拉•克里斯托夫保持静默。关于对方是否也有向他提出条件一事,至今仍然不明。伊莉莎白也暂时闭上嘴巴。

如今比起愤怒,疑惑这方占了上风。只要体内寄宿著「神」与「恶魔」,濑名棹人就不会得到解放,事情应该是这样才对。而且,感觉也实在是做不到【世界变革】这件事。

(路易斯的首要目标恐怕是彻底查明混血种杀害事件的加害者,并且加以处罚吧。)

接著可能是为了不让人民犯下相同的过错,要对他们进行统治与管理。

要纠正愚钝羊群,自己成为牧羊人比较省事。

【异世界拷问姬】、【拷问姬】、圣人,「恶魔之子的孩子」,都会成为达到这个目标的有效战力。这样或许有可能颠覆势力图,然而也仅此而已。毕竟这是撑不久的。

这个世界存在著三个种族。就算压抑住一个,也无法避免其他种族的反抗。各种族不但栖息地与战斗方式各异,也可以料想到会遇上顽强的抵抗,因此维持统治是一件很严苛的事吧。

(缺乏后盾的少数势力要长期掌握实权,就需要意料之外的力量……不,等等。)

伊莉莎白忽然察觉,现况极像某个轶事。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童话,是旧世界的事件。

是由圣女所述,濑名棹人记录下来的故事。将那件事告知他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教会相关人士与圣骑士们拚命搜索,却至今都没发现圣女。然而,对伊莉莎白而言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状况很相近才是问题点。

重整前的世界因战争而陷入泥沼状态之中。为了凭自身之力平定混乱,圣女寻求了「某个事物」,也就是强大的抑制力──「神」与「恶魔」。

如今站上圣女的位置后,路易斯会需要什么呢?他有如回应般开口。

「『让男女召唤低级恶魔,再破坏双方的自我,让他们创造出两个小孩,接著再让小孩之间进行杂交。只要持续不断地这样做下去,就有可能产生纯粹又强力的恶魔』……这是我讲过好几次的情报。我想告诉你的是接下来的事。在实验中,发现了一个新事实。」

「真是不正经的起头方式……发现什么了?」

「虽然必须应用人造人制造技术让拟似性器官发达──不过『恶魔之子的小孩』不只可以跟『无法控制恶魔而让肉体崩坏的契约者』交配,跟『纯粹的人类』也是行得通的──就这样,吾等创造了『新物种』。」

「──呜!」

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无言了,拉•克里斯托夫也倏地一震摇晃肩膀。

受检体恐怕是企图杀害混血种,因此遭到反杀的那群人吧。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报应,然而发现事实为止前的过程,光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好处是什么呢?

路易斯宛如在报告老鼠交配实验的结果似的,淡淡地继续说道:

「『恶魔之子的孩子』拥有的『人类部分』崩坏过头,所以他们不可能与上位存在缔结契约。然而,如果将『恶魔之子的孩子』与拥有魔术资质的人类进行杂交,就能得到继承一部分恶魔之血,与上位存在之间还有罕见亲和力的新存在。人类这边的『母体』愈是强大的魔术师,婴儿就愈接近人类,契约也会变得容易……虽然是之后的计画,但吾等预定要准备两只婴儿,再将濑名•棹人现在拥有的『神』与『恶魔』移至他们身上。在那之后,让『神』去抑制渴望失控的『恶魔』。之后只要让『神』也水晶化就能加以保管,跟圣女做的事情形式相同。」

「这毕竟只是纸上谈兵喔,不能保证是否真的可以实现。而且之后要怎么办?就算能做到好了,顶多也只是保管而已。一旦让祂觉醒,【终焉】立刻会再次降临,因此不可能用来当作武力使用。既然如此,就算换了容器,对你们来说有何益处?」

「不会使用的喔,光是拿著就行了。」

伊莉莎白发出警告后,爱丽丝清爽地做出回应。伊莉莎白将视线移至她那边。是虽然年幼却也充分理解著计画吗,爱丽丝浮现柔和微笑。

「『神』与『恶魔』转移到我们拥有的婴儿身上,重要的就只有这个事实哟。就算无法使用也没关系──只要让周遭之人产生『这个一旦发动世界就会告终』的认知就行了,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成为正确的牧羊人。」

「原来如此──意思是想当成抑制力吗?」

伊莉莎白深深地叹气,跟旧世界时圣女预定的使用方式一样。

现况比料想的还要更酷似旧世界终焉前。然而,却有数点不同。召唤这个最大难关已被完成,关于跟上位存在之间的契约,其知识也比旧世界来得集中,因此成功率恐怕比圣女控制恶魔失败的那时还高吧。

感到头痛的同时,伊莉莎白仰望天花板。

(──不过,所谓的「正确的牧羊人」是什么?)

是连一头迷途羔羊都绝对不会舍弃的人吗?还是为了一千只而将一只推入谷底的人?

或是将愚钝的百只羊全部砍头的人呢?这没有正确解答,至少用下位存在的思考方式与价值观去断定此事只能说是愚昧。然而,如果要这样说──

(正确的「救世」究竟是什么呢?)

如今交换的对话也是「救世」之战最终的结果。愈是思考,就会是凸显整体的荒谬。「拷问姬」强忍头痛,一边提出问题。

「那么……在那个丑恶计画中,你们要余做什么?」

「哎呀,至今为止的话题中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是吗──『母亲大人』!」

爱丽丝从椅子上蹦起,路易斯用单手盖住脸庞。看样子交涉的顺序似乎跳过了一大段。拉•克里斯托夫歪头眨了眨眼,数秒后,他猛然回神望向伊莉莎白。这个反应莫名让人感到愉快。伊莉莎白被这个反应转移注意力,所以她自己也慢了一拍才理解。

数秒后,伊莉莎白感到额头的血管好像快爆开了。

「也就是说,你该不会要余跟『恶魔之子的孩子』性交,然后生下婴儿吧?」

「对呀!因为你是吃下『初始恶魔』的肉块,而且还加以适应的女性!是世上鼎鼎有名的稀世罪人『拷问姬』!是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女大姊姊!比你更好的『母亲大人』候选人可不多见哟!所以,呀。这个就是条件──然后是,谢礼喔!」

「谢礼?哪里是谢礼了,少说蠢话。」

「因为伊莉莎白,你只要生下两个小孩,濑名•棹人就能得到解放喔?」

伊莉莎白用志气将动摇压抑至最低限度。爱丽丝似乎没有恶意,然而伊莉莎白却不像她自己地受到等同于突刺的冲击。她的心脏被准确地贯穿了。

其实,伊莉莎白理解了某个事实。

能干的魔术师是很长寿的。到了「拷问姬」这个境界,就能活得远比平常人还要久。然而,试算结果早已出炉。在她仍活著时,出现濑名棹人的替代容器的可能性等于是零。就算万一诞生好了,也不能硬是让对方继承神与恶魔。

换言之,答案简洁明瞭。「不论等待多久都没有意义」。

伊莉莎白会说「好想见面啊」,她梦想著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而另一方面,她也做出了结论。甜美的梦是不会实现的,一旦承认这一点后,再来就只会剩下冰冷的真实。

(不会有「有朝一日」。)

【伊莉莎白•雷•法纽再也无法见到愚钝的随从了。】

伊莉莎白回想某个光景,那副模样就只是美丽而已。

在飞舞的红蓝花瓣之中,重要的两人沉眠著。结晶又硬又冰冷。被透明墙壁隔开的咫之之遥,比世界的尽头还要遥远。两人无法被触碰,也不可能交谈。

(就算一次也行,如果能触碰到,就算手指被切下余也没有怨言。只要能交谈,就算嘴巴被缝起来余也同意。只要能听到声音,就算耳朵被烧烂余也会表示欣慰。)

然而,她甚至没有可以支付代价的对象。「拷问姬」冷静地对内心那个弱小的自己述说。

(你应该晓得才对。)(嗯,就算晓得也一样。)

重逢之日不会到来。然而,爱丽丝却摇晃了绝望的结论。她轻声低喃。

将手伸至结晶的另一侧,她如此诱惑著。

只要伊莉莎白牺牲自己,选择用鲜血染红世界就行了。

「我是知道的哟,伊莉莎白。真正重要的事物,大家都只有一个。」

如果是为了它,就什么都当得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有如「表示理解」般,爱丽丝•卡罗加深笑意。

那是为了伊莉莎白著想的,纯洁无瑕的表情。

✽✽✽

「……原来如此啊……」

伊莉莎白静静闭上眼皮,她在椅子上抱住单膝,然后就这样将身体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美丽黑发柔顺地摇曳,她紧抿唇瓣。

伊莉莎白一动也不动,有如在细细品味恶魔般的诱惑似的。

沉默充满整个房间,没人打算开口讲任何事。

爱丽丝闭上多话的嘴巴。不只是路易斯,连拉•克里斯托夫也保持著无言。

数秒后,伊莉莎白毫无前兆地睁开眼皮。她眨了眨红眸,换回原本的姿势。伊莉莎白笔直地望向前方,她没跟任何人交换意见。伊莉莎白甚至没对拉•克里斯托夫使眼色,就这样做出回应。

与过去相同,在一样的发展下台词果然还是一样。

「余拒绝!」

「意外地快。」

「毫无迷惘。」

「嗯,果然不行呢。」

意外的是,在场之人的反应都很温吞。所有人似乎都微微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伊莉莎白有如猫儿般从鼻子发出喷气声。虽然仍有苦恼,她心中却没有迷惘。

这正是打从最初就决定好的事情。

【复仇者】的行动有著天经地义的背景,诱惑很有吸引力。然而,她却有著必须贯彻始终的矜持。不然的话,早在许久以前就切开水晶了。伊莉莎白是知道的。

(濑名•棹人很愚蠢,是一个不得了的笨蛋。)

活人的丑恶、可怕、利己性、残忍性、他在理解一切的前提下容许了这些事物。一边断定丑恶至极,又说这比任何事物都尊贵。就这样去爱,甚至去守护。

既然如此,这世界就有守护的价值。

『重要之人的慈爱存在很美丽。』

就算自己不爱对方,这件事却是确切无疑的。

濑名棹人拯救了世界,无偿的爱救赎了一切。既然如此,毁灭它的行为就是出自于完全相反的情感。接下来要去阻止破坏的人,非得是被爱拯救的人不可。

这是滑稽又奇怪的方程式。然而,不这样的话就不美丽了。

会配不上那个少年的决心与他的人生观。

而且,路易斯他们也忘了一件事。

(我跟你不一样/吾等与你不同/完全就是另一种生物/)

/所以,不管做什么都行/

如今,路易斯对复仇对象也抱持著这种认知。

的确,这个世界过度强迫一部分的人做出牺牲。要说这样会被宽恕还是不会,答案会是后者吧。宽恕之日永远不会到来。被害者理所当然地有权诅咒、怨怼、憎恨世界。

然而──也只到此为止。

没道理说被虐者可以虐尽一切。

「被剥夺者,没理由一视同仁地抢走一切。」

伊莉莎白明确地做出断言。爱丽丝的白色蝴蝶结沙沙沙地膨胀,少女将凶恶笑容刻划在稚气唇瓣上。然而,伊莉莎白却无视这件事继续说道:

「渴望复仇是当然的,无法遏止的决心是存在的。然而,如果你们一视同仁地憎恨、杀害、试图管理一切的话,贯彻傍观立场的人们也会露出獠牙吧。双方被害者与加害者的意识会反转,杀人者会被杀。在被杀者自行献上脑袋表示『这样就行了』的前提上,复仇才会结束──你们遇上了悲剧,有资格诅咒世界──然而,别把这个当成大道理高声吟唱。」

伊莉莎白将两人映入红眸。丑陋的混血种男人、在异世界被杀害的少女。他们是无辜的被害者,两人受到的心灵创伤的深度难以估量。加害者补偿的方式已然失落,他们会渴望破灭也是想当然尔的事。然而,他们没权利对世界实行此举。

谁都没权利。

正如路易斯所言,正义已死。既然如此,用「被夺走一切」当作理由求援只能是矛盾。不论何种理由,都不能保证行为的正当性。

憎恨世界之人,也不会被世界喜爱。

濑名棹人知道这一点。他表示「这种东西我不需要」,连父亲都没有杀掉。在那之后,棹人也不断背负痛楚,不曾试图让别人品尝到自己的痛苦。

我喜欢你,所以由我来背负喔。

他甚至像这样如此笑道。

「你们令人作呕。」

伊莉莎白打从心底撂下此言。她认同他们的情感,并且以生者之姿加以唾弃。不论是试图剥夺、被剥夺、是罪人或是无罪都是一样的。

「不准为了践踏他人而自称弱者。」

现场寂静无声,爱丽丝准备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路易斯抓住她的手臂。他在等待伊莉莎白接下去要说的话。「拷问姬」凶恶地笑道:

「而且啊,你们是在邀谁呢?不得不说致命性地挑错人选了喔──余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贱的母猪。是残虐又傲慢,有如狼一般高歌享受生命后,会像头母猪般死去的女人喔──啊啊,是呢。余就在此承认吧。」

伊莉莎白堂堂正正地抬起脸庞。她回想弗拉德昔日的评论。的确,对「拷问姬」而言,持续悲叹是不被允许的行径。伊莉莎白穷凶恶极地笑道:

「余被夺走一切,以『拷问姬』之姿战斗到最后,身边什么也没剩下,所以那又如何?别搞错了,路易斯。同情是不对的──余原本就是站在剥夺那一方的人。余杀害许多无辜人民,应当迎来连恶魔都不会陪伴在身边的死亡,但这又如何?」

伊莉莎白•雷•法纽的人生,总是有一名愚钝的随从陪伴著。

已经无法重逢,连谈话都不可能,就连声音都听不见。即使如此──

「曾经有过安稳且平庸、有如梦境般的片刻。而且,它结束了──这样就行了。」

就算结束──

还是会有事物继续延续下去。

「让余活下去,守护世界,如此渴望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家伙。既然如此,就尊重身为主人的决心吧。对罪人而言,至今为止的时光是已经过去的奇迹跟幸福──已经回不去了,这样就行了。」

梦总有一天会结束。然而,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不可以犯错。伊莉莎白产下忌子,将世界沉入鲜血中,复仇四处蔓延。那个少年并不希望这种结局。既然知道这件事,就有义务要守护,即使对自己而言痛如刀割也一样。必须让故事正确地结束才行。

不能弄脏濑名棹人的故事。

(不论那个选择有多错误。)

有著美丽又耀眼的事物。

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有这一点至今也没有改变。

是被那个美丽拋到远方的人,应该要守护下去的结果。

「余就感谢你吧,爱丽丝•卡罗。余总算是察觉到了,余的确是变得不像是自己了呢。此时此刻余就高声夸耀吧,余这个稀世大罪人独自残留下来是有其意义的──这也是为了承受你们的怨恨。将凭藉自由意志为恶之人的脑袋砍飞,是恶人的工作喔。」

伊莉莎白用邪恶的表情如此嗤笑。她从椅子上飞身跃下,将手伸向空中。黑暗与花瓣旋涡奢华地卷起,伊莉莎白抽出拥有红色刀身的爱用长剑。

「『弗兰肯塔尔斩首剑』!」

她高声叫道,「拷问姬」手持用来处刑的长剑挺立于现场。

这次爱丽丝真的跳到地板上,路易斯没有动作。虽然真的只有一点点,但拉•克里斯托夫似乎是笑了。爱丽丝沙沙沙地摇动头发,准备破口大骂。

在那之前,伊莉莎白将手指竖在自己的脸庞前方。

「而且啊──其实不论余是否点头,都已经为时已晚喽。」

「我说,伊莉莎……嗯,咦?这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吃惊地眨眨眼,路易斯皱起眉毛。然而,他有如察觉到某事般,将视线移动至墙上的一点。直觉真准──伊莉莎白点点头。

下个瞬间,咚轰轰轰轰轰地传出低沉闷响,整座离宫剧烈震动。

天花板啪啦啪啦地散落碎片。事态非比寻常,路易斯迅速起身,爱丽丝有如胆怯般抓住他的衣角。然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没有方法可以确认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声音与震动刚好从路易斯目光的方位响了起来。

其前方有「沙之神殿」。

伊莉莎白是知道的,这正是狂乱骚动开始的信号。

这声音不是别的──正是「沙之女王」的遗体遭到爆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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