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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卷 —— 濑名棹人的日常·里 ——

前些天,『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召唤了一个灵魂。

她因讨伐恶魔而十分繁忙,也没有享受做杂事的兴趣,因此召唤了『无辜的灵魂』来代为料理家务。但是,符合条件的是『意料之外的人物』——没有犯下相符的罪孽而被残忍的方式杀害的,异世界人。

就是濑名棹人。

他现在承担着城堡里的所有家务,但遗憾的是,棹人的技术在各方面都还不成熟,尤其厨艺堪称毁灭性的糟糕。要不是他还有唯一擅长的一道餐品——『布丁』的话,伊丽莎白就真要研究把他废弃了。

而且,棹人今天早上还翘掉了做早饭的工作。

恐怕是睡懒觉了吧,简直罪该万死。

「棹人那家伙……竟敢比主人起得还晚,胆子不小啊」

饿着肚子的伊丽莎白,犹如一头饥饿的狮子。

她大步流星地走过石制的走廊,前往平时根本不去的,狭窄朴素的下人用的楼栋。这里没有供城主欣赏的彩色玻璃和盔甲,也没有石像等装饰物。伊丽莎白的鞋跟发出的清脆响声,响彻这片昏暗穷酸的空间,一路前行。

「转生还没多久,竟然大摇大摆地在『拷问姬』的城堡里偷懒偷得这么潇洒……为了让他清楚余的威严,看来该用『九尾猫鞭〈Cannadine Tales〉』好好矫正一番才行……嗯?」

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危险想法的伊丽莎白,忽然把话咽了回去。她皱紧眉头,停下了脚步。

这是因为,在走廊中段有某种东西。

准确的说,一个异形的影子就在棹人房门口蠢动着。周边的石砖地上都是黏糊糊的血。

『柔软』的『某种东西』正趴在门上,用指甲挠着木制的房门,吐着粗气。异形的身体只有被纵向切开的一半,是被残忍地『撕碎』的,就像是从把黏在一起的部分被强行剥离开似的。断面还挂着软哒哒的皮肤,那皮肤上不知为什么穿着细线。在面对伊丽莎白的那一侧,内脏被门顶着,正在搏动。

这种状态很奇怪为什么还活着。实际上那东西『已经死了』。

那不过是一具尸骸。但是,那东西在剧痛之下继续蠢动着。

很矛盾。它虽然死了,但还在泪流滂沱,痛苦地挠着门。

那样子十分可悲,大部分人目睹到它都会想帮帮它吧。甚至这些人之中,可能还有人对自己悠闲地活着这件事抱有负罪感。

但是,伊丽莎白是例外,她冷冷地咋舌道

「没能消失的么。快滚吧,这里没你要的东西」

一被拒绝,那东西的动作便突然停下来,甚至没有表示不满便消失了。

大量的血迹也跟着消失了。

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不开心地踹开棹人的房门。

她一进去便把眼睛眯了起来。

金灿灿的光芒从栅栏窗的缝隙中洒进来,然而房间里的黑暗却驱之不散。

这恐怕是那东西隔着门吐进来的痛苦哀诉造成的。

酷似怨念的压力,使得空气变得沉重、浑浊。

然而身处这异样的状况之中,身为当事者的棹人仍在继续睡觉。不过仔细一看,他样子很奇怪。伊丽莎白靠近他的床铺,观察他的表情,确认状况。

棹人舌头往外伸,全身在抽搐。

应该是受到了扭曲气息的影响,正在做噩梦。而噩梦的具体内容不难想象。

「……哼,也难怪你这种表情啊」

伊丽莎白耸耸肩。濑名棹人保留着自己『被杀』瞬间的记忆,那是个异样且罕见的事例。另外,他也相当不幸。伊丽莎白又接着心想。

(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的噩梦,性质性相当糟糕呢)

棹人醒不过来,梦境似乎正进入佳境。他喷着口水和鼻水,开始乱动,手指在半空中抓挠,眼泪流了一脸,嘴唇在动……似是向某人说,救救我。

棹人的脖子大概就要被折断了。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高高抬起引以为豪的玉脚。

「咚————————————————!」

「噶嚯慨!」

棹人腹部遭受猛烈的一击踵落。

他在冲击之下醒了过来,身体一时痛苦地蜷缩起来,随后四肢又无力地耷拉回去。

他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没弄清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但没多久,棹人好像总算想起了重大且重要的事实。他提心吊胆地向伊丽莎白偷看,准备说什么,但悬崖勒马地住嘴了。很少见到他做出这么聪明的判断。

他哪怕抱怨一声,现在已经被伊丽莎白倒吊起来了。

(总算理解自己的状况和立场了吗,蠢货)

「早上好……不,我起晚了,伊丽莎白小姐?」

「喔?还知道自己睡懒觉了啊,棹人?嗯?竟敢比主人还贪睡,胆子不小啊?」

伊丽莎白发出凶残而美丽的冷笑。棹人被吓得面无血色。

就这样,伊丽莎白不开心又麻烦的一天

迎来了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新的早晨。

***

以「因讨伐恶魔而十分繁忙」为由,伊丽莎白召唤了濑名棹人。

但事情情况并不是那样。

不跟恶魔战斗的日子——她基本都很闲。

她会接受教会的定时联络,自己也在派出使魔,搜集着情报。但是,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其他要做的事。要说她为什么想要侍从,纯粹是因为她讨厌家务。

召唤棹人之后,她就从杂事中解放出来了。这称得上可喜可贺,但结果却增加了她的无聊。石制的城堡不适合来打发时间,但她也没有愚蠢或厚脸皮到出去玩。毕竟,『拷问姬』是旷世大罪人。

要说伊丽莎白现在所能容许的乐趣,也就像囚徒一样,只有吃饭了。

(算了,这个乐趣也被棹人给糟蹋了……没办法,睡个午觉吧)

她打了个哈欠,前往自己的卧室。

早已注定,她将十四恶魔杀死后就要被处以火刑。她尝试将在那之前零星的悠闲生活,平平淡淡地地消化掉。但是,她在到达卧室之前,停下了脚步。

她向走廊望去,眼睛眯了起来,不开心地挽起双臂。

「唔,又冒出来了啊……这玩意」

伊丽莎白面前的石砖地上零星点点地连着一条血迹。那鲜艳的红色,看上去似是刚撒上去的。但是,那写踩上去脚底却不会弄脏,不过是幻影。尽管是看得到的形态,却近似于残留的思念。

怎么搞的啊——伊丽莎白叹了口气

「哎,把它当回事也挺麻烦……要是只有余一个人就不管它了」

但遗憾的是,现在城堡里还有濑名棹人。他搞不好会被这血迹的来源轻易逮到。倒不如说,想起今天早上的情况,这玩意甚至可能是因为棹人才出现的。

「竟然劳烦主人耗费不必要的工夫,你还真是个愚钝的仆从」

伊丽莎白抱怨着迈出脚步。她自知懂得主人的责任。现在,棹人有在履行作为仆从的责任,那身为主人也就有保护仆从的义务。

尽管他做事随随便便马马虎虎……

(反正也没其他想做的事)

这也不失为一份消遣。

于是,她循着血迹,开始行动。

***

血的量渐渐增加。

大滴的血液中开始夹杂肉片与碎线。

棹人应该早于伊丽莎白出发,正在巨大的城堡里到处走动,然而目睹如此惨状却没来向伊丽莎白报告,可以说十分神奇。恐怕,这些血迹他是『看不到』的吧。

(那家伙虽说来自异世界,但维持生命用的可是余的血啊。明明本体都看到了,却察觉不到这么明显的痕迹……到底有多白痴啊)

濑名棹人果然缺乏警惕心和危险意识。

伊丽莎白到达一个小型后门。她打开古旧的门,走下了长满苔藓的台阶。微微的风朝身体扑来,在清爽的蓝天下,后院中呈现出意料之中的景象。

她不禁认真地苦恼起该不该转身就走。

棹人正与半边身体被撕碎的凄惨尸体面对着面。

尸体眼的眼睛流着泪,就像正在寻求他的帮助。但是,伊丽莎白很清楚。那东西想要的不是得救,它早已超越了那种『纯粹』的阶段。那东西所渴望的,是把自己的痛苦分担给活着的人。

(先被撕碎,再被缝起来,活生生地————『被杀死了』)

那剧痛足以破坏人格。

就这样,那东西变彻底成了怪物。

而反观棹人,看他样子是没有察觉到那深不见底的恶意。他毫不害怕,站了起来。

甚至还说出愚蠢的话来。

「————我这就过去」

(果然还是让那货自生自灭算了?)

伊丽莎白开始严肃地斟酌,但在最后一刻勉强改变了主意。

因为棹人的表情实在太『温柔』了,对对痛楚表现出共鸣与宽容。棹人毫不畏惧地靠近怪物。这样的一幕,非常愚蠢。

「真是帮蠢货」

所以,伊丽莎白打了个响指。

棹人冒出大量铁桩,所携的冲击令地面爆开。铁桩无声无息地贯穿了那丑陋的躯体。

她毫不留情地将尸骸刺穿。怪物再次遭到妨碍,但没有抱怨就消失了,之后什么也没留下。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将它击退也毫无意义。

(那东西应该还会一次次地出现……好吧,该怎么办好呢。嗯?)

伊丽莎白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一个透明的玻璃球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挽起双臂,开始寻思那东西嫩不能用。没过多久,她得出结论。

根本没什么不好的。

「嗯,这想象力……隐隐地觉得,余果然是天才啊……喂,棹人!嗯?」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可能是由于刚才的冲击,棹人整个人翻向后方翻倒,而且竟还闭着眼睛。不晓得为什么,他似乎正在睡觉。为什么会弄成这样,简直是个谜。

照这个情况,他很可能把刚才的铁桩也认定是自己在做梦。不过,这样倒也正好,正式地给他说明反倒麻烦。伊丽莎白二话不说弯起手肘,摆好架势。

「咚————————————————!」

「噶嚯慨!」

伊丽莎白发出无比诙谐的喊声,同时向棹人腹部施以铁肘。

棹人在冲击之下醒了过来,提心吊胆地看了过来。伊丽莎白维持在肘击的状态,坏笑着。隔了十几秒钟的沉默,棹人嘀咕气啦

「本来推测这次也是用脚,结果的胳膊」

「哼哼,余可是精通一切战斗技术呢……先不谈这个,喂,棹人!你这家伙不止睡懒觉,竟然还睡午觉!」

「啊,说起来好像是呢」

面对伊丽莎白的指摘,棹人也连忙站了起来。伊丽莎白挑着血红的眼睛。两人十分自然地进行了一段对白。棹人表示反省。但他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咦,奇怪啊?我,睡着了么?」

看来就算是他这么个白痴滥好人,也总算是察觉到情况不对劲了。他似乎在确认血迹,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因铁桩爆散的地面上。

伊丽莎白觉得,在这里闹下去也挺麻烦,索性就对棹人说道

「……喂,既然你堂而皇之地睡午觉,可见已经闲得要死了吧。余就赐予你一个合适的任务。心怀喜悦与勇气跟余来吧」

「不,大白天睡觉是我不对,但不一定就表示我不忙……呜哇!」

「少废话,跟来就是了!」

伊丽莎白用力揪住棹人的耳朵,二话不说开始拖着他走。将棹人强行带走的同时,她向身后瞥了一眼。

地面上汩汩地涌出瘆人的红色。

伊丽莎白立刻冷冷地移开了目光,飒爽地一路前行。

就像在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如同迷宫的地下,昏暗的通道中的一个房间里,伊丽莎白设置了某个魔道具。

那东西是为了让人从噩梦中解脱而开发出来的东西,但它不仅令人质疑效果,而且必须两人配合才能尝试。最终,伊丽莎白用都没用就把它给忘掉了。但是,那东西正好适合解决现在的状况。

问题是,使用它会伴有危险,棹人自然就不愿意了。

「不,能行!虽然没有一丁点根据,但感觉是你的话一定能行!」

「最关键的地方这么含糊!哒啊啊快住手!至少推别人的时候要有根据吧!喂!」

「是男人就勇敢点,去吧!尽管放心吧!就算有什么万一,到时候余替你收尸!」

「啊,以会死为前提啊……喂,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归根究底,这一切都是棹人造成的。他依然没了人权。

伊丽莎白强行把棹人摁到魔道具上。棹人咻噗一声被吸了进去——其实并不是这样。连同肉体一起转移的话会很棘手,魔道具只将灵魂的末端牵引过去,在不用将其从身体切断的情况下借用。棹人的意识也已经转移了。

现实中,留下了他晕过去身体。伊丽莎白把他的身体扔在地上,开始观察球体内部。

「好了——就看看那家伙的噩梦是不是意料之中的东西吧」

在玻璃球的内侧,那些花朵正释放着红色光辉。那血色的光不断地变化着。红光变成花朵,变成蝴蝶,时而缓缓凋零,时而翩翩振翅,美丽的轮回周而复始。但是,情景出现了变化。梦世界的管理人——黑白生物——登场了。棹人毫无防备地地靠近过去,准备摸它,结果手掌被简简单单被吃了进去。

「喂,虽然是做对了,但哪里有毫不抵抗就被一口吃掉的家伙啊!」

伊丽莎白不由惊呆了。棹人果然很愚钝,而且还是个白痴烂好人。

瞬间,貘爆炸了。

是毛皮自顶点剥落了。皮被撕落下来,化作一团丑陋的肌纤维团块。肉从末梢开始溶解,伴随着黏液将所吃下的关于噩梦的信息传递给世界。

玻璃球的内侧『将被打磨出来』。

花田忘却了恍如永恒的广阔,那鲜红的颜色凋落,之后留下无数银针。

蝴蝶翅膀也变成了薄刃。

整个空间被伤人之物淹没殆尽。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变成这样了么……俨然就是『痛苦的牢笼』啊」

向后方转过身去,乌黑的秀发随之摇摆。

她微微露出笑容,喊了过去

「而且这边也不出所料地被引诱过来了么……这是你喜欢的东西吧?」

在她目光的方向上,敞开着的门的外头

红色,

像一片湖水,铺开了。

***

发黑的红色表面,漂浮着数不清的粘稠泡粒。

那样子就像一片腐败的沼泽。表面汩汩地浮出大泡泡,那泡泡从中央破裂,伸出枯瘦的手指。接着,又冒出单手和单脚。那东西拖着自己被纵向撕碎的身体,来到石砖地上。凄惨的尸体抬头看向伊丽莎白,没对伊丽莎白所说的话作出回应。

只不过,它有意地晃了晃皮肤、肉和内脏。伊丽莎白觉得不出所料,点点头。

那东西渴望着将自己的剧痛分担出去,也会对他人的疼痛也会做出反应。它恐怕想要将自己的疼痛掺进对方的痛苦中,全部推给对方。

它之所以执着于濑名棹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尸骸死死地盯着魔道具,恨不得要盯出窟窿。

「……咕、……呜」

「没错,这是由痛楚所构成的世界。它是怎样的笨蛋创造出来的,你很好奇对吧?被『骑士』活生生地解体,用作制怪兽的素材的你」

伊丽莎白淡然地断定那尸骸的真面目。

这家伙曾经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但是,他被恶魔『骑士』活生生地解体,然后缝起来,被充当巨大怪兽一部分。这个人之所以遭受这残酷的折磨,恐怕是因为它所住的村子靠近『拷问姬』的城堡。在某种意义上,它的遇害是伊丽莎白造成的。但是,伊丽莎白并不认识它。

尸骸是那些连姓名都无法确定的无辜牺牲者之一。

但是,尸骸对『拷问姬』并无怨恨的样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就连让它具体去憎恨某人都办不到。无辜的村民所遭受的,是『超越人理解范畴』的暴行。

冷不丁地身体被撕开之后又缝起来,组成怪兽的一部分,通常来讲根本不会知道是何人所为。

它在混乱中遭受倒了剧痛的折磨,但那折磨也在『骑士』死亡的同时得到了解放。

本应如此才对,可他仍被痛苦继续禁锢着。

(无法接受……不,应该说无法理解更好吧)

原本,村民在身体被撕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然而性命被『骑士』用魔力强行延续了下去。突然之间正确地回归『死亡』了,一下子无法理解。

他的灵魂无法没能够正常消失,残留了下来,最终变质了。

『纯粹的,痛楚』

在单纯而强烈的剧痛下,它的人格被碾碎殆尽。

就这样,无辜的牺牲者彻底沦落成了怪物。

要将他解放谈何容易,毕竟能够倾诉的意识都已经磨灭了。而且,伊丽莎白是『拷问姬』,是只懂得伤害和杀戮的女人。

善人的真心,救世主的慈悲,这些都跟她不搭调。但是……

「继续被缠着也挺麻烦的,余也想『帮你想想办法』。好吧,痛苦世界的创造者已经进入球体了……你准备怎样?」

伊丽莎白将焕发着银光的魔道具托在手掌上。在其内部,不知该说是勇敢、鲁莽,还是极度白痴,竟开始往前走。他不畏疼痛地迈着脚步。

在由针和刀刃构成的世界中,血一注一注地流下来。

怪物马上对流血有了反应,向单手单脚中用力。

真耿直、可怜、愚昧——伊丽莎白残酷地冷笑道。但那个行为,最终也可能有拯救。

那对于怪物来说,是否真的是拯救?

伊丽莎白并不知道答案,但是……

「那余就准了————你就一起来吧」

怪物接受『拷问姬』的邀请,一跃而起。仅由灵魂够早的身体,消失在球体中。

伊丽莎白也向自己掌中输送魔力,将一部分灵魂和意识转移到魔道具上。

留下咻噗一声幻听

她被吞入球体之中。

***

「对疼痛虽然恐惧,但早已习惯。这矛盾便是你扭曲的根源吧」

伊丽莎白细语着,从高空落下。

棹人好像是听到了,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但就在下一瞬间,他扭转身体的动作过大,失去了平衡。他竟愚蠢地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脚被利器刺穿不能动。

伊丽莎白察觉到情况不太妙,皱紧了眉头。她缀于腰际的饰布如展翅般翻飞起来,吹起口哨。空中卷起花瓣与黑暗的漩涡,一个黑乎乎的浑圆东西实体化。

梦境的主人变大之后再次登场了。

伊丽莎白优雅地在巨大的貘的背上着地,一边让貘急速下降一边确认棹人的情况。正好在他完全倒下去的时候……

「真是的,你搞什么鬼啊?犯傻还约定俗成的吗?」

伊丽莎白无语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棹人虚无地向空中抓来的手,一口气把他拉了上来。

她让棹人在貘的背上坐下来,自己也坐了下来等待棹人恢复正常。她抱住双腿,继续观察这个世界。

(果然呐——那家伙融进去了么)

应该跟她一起跳进来的尸骸已经不见了。不过只是看不到,但仍然存在着。

那东西就是就是灵魂,而且就是一团对痛苦的怨念与执着。其存在本身,与这个仅用疼痛形成的世界太过接近。因此,怪物在被吸入寄哪里的同时,如同『貘的肉液』被世界吸收了。

现在,怪物已经与放眼望去的一切融为一体,处于被摊薄的状态。

伊丽莎白觉得不出所料,点点头。此时,从她背后传来了骂声

「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哎哎哎!」

「嗨,棹人」

「嗨你个头啊,你把我整得这么惨」

棹人吵吵嚷嚷地发出怒吼。伊丽莎白把轻轻举起的一只手放了下去。

她轻轻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向余抱怨也没用啊。你的『噩梦原因』是这样的形态,余也没有料到啊。而且你竟然不等汇合就擅自行动……还一路踩着针走,白痴啊你」

「唔,经你这么一说,还确实是……喂,等等,『噩梦的原因』?」

「对啊——是个相当的矛盾的场景呢」

伊丽莎白俯视着彻底变样的花田,轻轻地说道。棹人坐着挪到她身旁。伊丽莎白心想,他果然是个容易随波逐流的男人。面对真与刀刃构成的世界,伊丽莎白接着说道

「要确定他人的『噩梦原因』,就必须潜入记忆深处。但是,这个处于试验阶段的魔道具是办不到的。相对的,它会在把人吞进来之后,将成为其『噩梦原因』的恐惧,象征性地展现出来……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个情景。你惧怕着疼痛,但却又完全习惯,并完美地接受了。这非常矛盾啊,即便在余来看都觉得扭曲」

「……是吗」

「针和刀刃的海洋啊——就像是无法逃离的,痛苦的牢笼」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这与『拷问姬』过去给自己的子民带来的灾难非常相似。她曾将忍受不住痛苦喊着「杀了我」的哀求声当做音乐,晃着葡萄酒。

回想着疯狂的一夜,伊丽莎白闭上了嘴。棹人也什么都没说。

貘的背上充满了寂静。但她忽然觉得荒唐,伸了个懒腰,接着转了转肩膀。接着,伊丽莎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其实吧,余根本就无所谓」

「会不会太直白了」

「哈,你的精神创伤又算得了什么。你恐惧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无法释怀,余根本不想细问,也不感兴趣」

「我想也是」

「不过啊,余现在要把这里破坏个稀巴烂」

「——————啥?」

棹人发出呆滞的声音。伊丽莎白心想「怎么回事,你这反应。简直大不敬之罪,换做那个世道何止要拷问,都该处决了」。

不管怎么说,不管魔道具是什么机制,该做的事情早已决定。

牢笼必须破坏。

怪物非杀不可。

「这个魔道具,会将做噩梦的对象吸进里面,将其原因象征性地重现出来——这是第一阶段,也是解决的起点。接下来,要通过其他人击碎重现出来的世界,以达到让对象的精神解脱的目的。就是这么个粗暴的机制」

「感觉都是歪理,这么做真就能不做噩梦吗?」

「当然没有任何根据!大规模魔道具的开发者基本都理性蒸发了!」

「又是毫无根据」

「尽管制造原理一塌糊涂,但也值得一试吧……由于这几天都没战斗,余的身体都迟钝了……而且正好净遇到不愉快的事情」

伊丽莎白凶狠地低声说道,把脖子弄得嘎啦嘎啦响。

回想一下,今天有够糟糕。从棹人睡懒觉开始,一整天连着净是不愉快的事情。伊丽莎白已经彻底受够了。

——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貘发出「吧——库————」的叫声,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但伊丽莎白非但没有理会,反倒将那叫声当做蹂躏开始的讯号。

伊丽莎白向虚空中伸出手,手中生成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的漩涡。

然后,她从漩涡中抽出一柄长剑。

「『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

铭刻在美丽到身上的讨厌铭文绽放光芒,其含义会强制性地灌输到见者眼中。她如同下达行刑的号令,挥下长剑

「『魔女起舞』!」

伊丽莎白劈开了虚空。

与此同时,银色的风景开始发生变化,空气因热量发生扭曲,承受魔力放射的大地变成了被加热的铁板。如果上面有人,肯定会忍不住疯狂地跳起舞来。虽然无法看到,但确实有个正在受苦的人。现在,铁板上有只怪物正苦闷不已。

伊丽莎白眯起血红的眼睛。

(一定很痛吧。但这就对了!尽情品味余的拷问,然后回想起来吧)

『被烈焰炙烤的痛楚』与『身体被撕碎的痛楚』种类不同,被施以新的痛楚,应该会令怪物的脑内产生疑问。它是已死之身,但一定会怀疑自己为什么非得被施以另一种痛苦不可。强烈疑问的产生,可以令它人格暂时恢复。

铁板毫不留情地提升温度,银色的花渐渐发红熔化,蝴蝶也融化成液珠滴落在地。整个封闭的世界开始被强烈的热量所侵蚀。

当然,包括棹人他们也不例外。

貘紧急上升,但还是烫得拼命回复短小的手脚。

棹人抓住圆滚滚的后背以防被抖落,慌慌张张地喊起来

「喂,伊丽莎白!照这样下去,连我们都要被烤死吧!」

「嗯,这可伤脑经了……余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这应该是最先要想的吧!」

棹人发出夹杂着愤慨余叹息的抗诉。但伊丽莎白没有理会。

她正听着来自世界的另一个咆哮。

『我受够了,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好烫啊,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啊!』

尸骸的正常感觉在单一痛苦的底层被全然麻痹,但因为新的痛苦掺入而被搅拌,似乎又浮了上来。既然尸骸恢复了正常的感觉,那么伊丽莎白就有应该做的事。

她张开鲜红的双唇,毫不犹豫地宣言道

「那么————就把幕给直接砍了吧」

现在正是让一切噩梦闭幕的时候。

『拷问姬』是只懂得破坏、杀戮的女人。所以她要向恢复正常感觉的灵魂,再次予以激烈的死亡。她毫不留情,挥下了剑。

红色花瓣与漆黑之暗迸发而出,冲击波被灰色的天空吸入。

天空轧轧作响,响起玻璃破碎般的刺耳声音。

这是这个世界,也那只怪物的临死哀嚎。一切将被破坏,遍及这个世界的人也只有死亡一途。

伊丽莎白确信,无辜的村民再度绝命。

天空的碎片如星辰般飞舞。

无数的光辉,烙印在棹人眼中。

数以千计的光芒如雨水倾泻而下。

在那刹那,他们被猛地赶出了球体。

***

「咚————————————————!」

「噶嚯慨!」

这是今日第三次对棹人的腹部施加攻击了。

伊丽莎白心想,这次数都应该收他唤醒费了。然而作为当事者的棹人却非常不满的态度。果然应该治他不敬之罪。但是,伊丽莎白这次还是放过了他。

伊丽莎白认认真真地抚摸着坏掉的球体。损伤情况十分严重。这个魔道具的确如所想的发挥了作用。但是,效果本身也算得上完全不相称。

「有够寒酸。不仅危险度高,没听说还只能用一次」

「不,我强烈觉得只是你用法完全有问题」

棹人愣愣地抗辩道。不仅不敬,还无理。但伊丽莎白再次放过他了。她随便跟他聊了几句。怪物死了,但魔道具以后能不能继续用,实在微妙。

罢了,修一修吧——伊丽莎白做出了决断,放开手向棹人问道

「于是,你现在是不是神奇地觉得不困了?」

「啊、啊啊……毕竟刚刚经历过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呢」

棹人的回答很含糊。

就不能说清楚点吗——伊丽莎白皱紧眉头。

村民的灵魂从『骑士』的『野兽』身上解放后,恐怕没有立刻获得明确的形态。它之所以获得了实体,可以认为是发现了棹人这个正好合适的猎物,因此受到了巨大影响。棹人之所以萎靡不振,是被盯上的结果。他所感到的不是睡意,而是来自要将他拖向死亡的,这一欲望的压力。

伊丽莎白又对棹人的周围确认了一番。黑影已经消失了。

怪物果然是死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这次总算是察觉到了『死亡』。

它和通常的灵魂一样,消逝在了死者的彼岸。

(不过,是要真的『存在那种地方』的话呢)

『神』与『恶魔』这两种上位存在,已经证实存在。但对人类灵魂的去向尚无法保证。从种族间不同的思维同样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伊丽莎白并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怪物来说是不是拯救。

死者被予以新的痛楚,在惨叫中消失了。

(把这称作安乐死,未免太蠢了)

『拷问姬』只是觉得它麻烦,所以杀死了它。仅此而已。

已死之人消失了。仅此而已。

对自己的选择,伊丽莎白不会感到后悔,也不会感到羞耻。她即蛮横又得意地点点头。

「嗯,都是余的功劳呢!快对余顶礼膜拜,崇拜感激吧!」

「说什么鬼话」

棹人露出忿恨的表情。愚钝的仆从简直愚钝之极。但也因为这个性质,伊丽莎白也懒得抱怨和解释。伊丽莎白轻轻哼了一声。

此时,她突然注意到自己肚子饿了。

用餐是她整天里唯一的乐趣。伊丽莎白把抱怨咽回去,取而代之接着说道

「于是棹人啊,晚餐的时间快到了,晚了就『灌水椅〈Ducking stool〉』伺候好不好?」

反正就算威胁他,端上来的料理肯定还是很难吃。

伊丽莎白尽管预测到了,还是等着晚餐呈上来。

***

下面的都是多余的闲谈。

听过就忘也没关系。

这要追朔到很久以前。

伊丽莎白将『以将人从噩梦中解放为目的开发出来的魔道具』设置好。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伊丽莎白每天都尽情地睡懒觉,睡觉时是全裸派,从未因噩梦而被梦魇,也从未睡眠不足。噩梦从不曾对她白天的行动造成过影响。

但是,『拷问姬』还是会做梦。

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的噩梦,性质性相当糟糕。

在无法凭自己醒来的世界中,听到无数的咆哮。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地诅咒你,伊丽莎白!

抨击声,诅咒声,此起彼伏。

在民众们面前,『拷问姬』被地狱业火灼烧。

这样的梦,每个夜晚从不间断折磨着她。

可是,伊丽莎白·蕾·珐缪从未从未被梦魇过。

她无惧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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