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房间,非常安静。棋盘上已经变得一团糟。棋子的摆放混乱不堪,下棋的玩家不在,桌上只留下凉透的红茶。
这样一个,不像人待的地方,
现在,来了一位访客。
比世界尽头更加遥远的房间,
突然,『她』出现了。
***
淅淅沥沥,窸窸窣窣……
能听到声音。
在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地方,少女唱着。有人高声炫耀。在草地上奔跑,发了疯捧腹大笑般呼唤。来吧,来吧,乖孩子唱起歌来。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
万物的神啊,崇高的主啊,国家力量和荣光,永远属于你。
对,与你同在。
——————主,祝福你〈hallelujah〉。
最后一节,是『守墓人』的遗言。为什么呢?人要渴求祝福,唱的净是矛盾,命令的是扭曲的事,还不反应自己的罪。一切都乱七八糟。
————在死之前做些善举吧。
————不做善事,那就死吧。
但是,现在前提本身就很怪。善举是什么?
在无时无刻不在正常运转的,这个世界里。
(————真正的善行,真的存在吗)
「…………大人……莎……大人……白大人……伊丽莎白大人!」
「……唔,怎么了,好吵啊」
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伊丽莎白的意识急速上浮,睁开眼睛。
在眼前,一双充满悲伤的湿润眼睛眨了眨。那眼球并非人类的肉眼,是宝石,是双令人无比怀念的美丽眼睛。一看到这双眼睛,伊丽莎白便弄清了状况,放下心来。
银发的可爱女仆,正盯着自己。
「什么啊,是小雏啊……是你就好」
伊丽莎白微微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她还能感受到身上留有余痛,感觉做了个糟糕的噩梦。但是,到哪里是梦境,从哪里是真实,她无法辨别。
她想确认自己此刻身处何处,张望了一番。
结果,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个房间,是红色的。
四面染成了鲜血般的颜色,是间会经眼球而侵蚀精神的房间。
房间中央有张朴素的桌子,桌上展开着棋盘。
伊丽莎白从上方俯览盘面,结果下意识颦蹙起来。棋子的摆放混乱不堪,一眼便知游戏的战况极其混乱。最关键的是,棋盘前面没有玩家,现场留下了凉透的红茶。
不知为何,茶杯底部沉着两枚棋子。
伊丽莎白拈起棋子,红色液体坍垂而下。
茶杯中不是红茶,而是装满了鲜血。鲜艳的红色,从举剑少年的棋子与架着斧枪的女仆的棋子上,顺着往下滴。
看着这怪异的两枚棋子,伊丽莎白总算想起来了。
「……等等……小雏?你是小雏!」
濑名棹人永恒的恋人,最爱的新娘,机械人偶小雏。
而且,也是『拷问姬』亲爱的女仆,温柔的女孩。
她不应该存在于此。
小雏和濑名棹人一起,正沉睡在结晶之中。
伊丽莎白猛地转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仆。
小雏伤脑经似地露出微笑,但马上垂下脸,在银色的发丝间能看到她咬紧了嘴唇,紧紧抓住女仆装的裙子。
伊丽莎白连忙靠近小雏。她心里有大量疑问。这是哪里?为什么小雏在这里?——但是,她瞬间便抛下了那所有疑问。
在眼前,小雏正在伤心。在这个事实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伊丽莎白触碰小雏的面庞,还隔着帽子在她头顶上摸了摸。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笑一个,微笑的你更可爱喔」
小雏睁大双眼,然后不出声地,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往下掉。
——怎么了,怎么回事,是余做错什么了?
伊丽莎白慌了。但是,她的手忽然被小雏用力抓住。不知为什么,小雏飞快地说出一大堆话
「现在,有好多好多让伊丽莎白大人遇到了悲伤的事。有悲伤,有痛苦,有难过,有憎恨,还有无法饶恕的事……后面肯定还有更多!但是,请一定要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也千万不要忘记」
小雏猛地抬起半垂的脸,泪花化作星辰闪耀飞撒。不等伊丽莎白提问,小雏就像被时间追赶者一般,真切地继续倾诉
「我们……小雏和招人大人,爱着伊丽莎白大人!所以,请守护您所在的这个世界。请一定……唯独这件事,不要忘记」
「怎么能忘呢」
伊丽莎白断言道。她的语气无比坚决。小雏屏住呼吸。但是,伊丽莎白对她微微一笑。『拷问姬』再次抓住小雏的手,用双手包在掌心。
「余也爱着你们啊,小雏。怎么能忘呢……怎么忘得了呢」
余不会忘的。真的真的,不骗你。
伊丽莎白用稚嫩的语调,做出了约定。
小雏眨了眨眼,总算如花儿般笑逐颜开。但是,小雏的表情又立刻阴沉下来,再次扭成要哭出来的模样,松开了伊丽莎白的手。
那隐隐约约的温度,十分遥远。
伊丽莎白愕然问道
「……小雏,怎么了?」
「该道别了,伊丽莎白大人。再见,总有一天……还会……不……不,没关系。请务必……务必珍重」
渐渐地,小雏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小孩子一样悲伤的面庞,已经远去。那亲近的身影,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伊丽莎白在面前摸索,但纤细的手指却什么也够不到。
她想喊一声「等等」,但没发出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模糊。
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一瞬间看到了一个黑影。但是,那黑影同样一下子消融在黑暗中。
到哪里是现实
从哪里是梦境
还无法辨别,一切便已崩溃。
至少,希望那个身影是真的……伊丽莎白大喊起来
「别走,小雏,别走!」
「…………白……莎……白…………莎白……伊丽莎白!」
「小雏」
「啊,好痛!」
伊丽莎白直起上半身,跟某人的头重重地撞在一起。
嗯?伊丽莎白不解地歪起了脑袋。
***
总感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念出了诡异的台词。
在眼前,出乎意料的对象正按着额头。
「真是的真是的,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呢,竟然不禁发出了最自然的声音」
「刚才那叫自然吗,别说恐怖的谎话,你这家伙」
『好痛』这种话,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有够毛骨悚然。
要是真的可怎么办……伊丽莎白这么一想,脸上血色退了几分。要说反映过剩或许没错,但可怕的事情就是可怕。
听到『爱女』这么说,维拉德不满地耸耸肩。
「真是的,撞到额头明明是你害的。也罢,这是漫长的反抗期,我自当以『父爱』来回应。『我的爱女〈My precious〉』竟然被梦魇,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只这是找碴还是自然行为,维拉德说出了『父爱』这个词。大事,伊丽莎白这次没有对他攻击。她按住额头,感受之前做的梦。
那是个令她怀念,又十分寂寞的梦……
但却回忆不起一丝细节。
「…………不,没什么。应该是的」
「是吗?但伊丽莎白……呵呵,你根本醒不过来呢。试了下不同以往的另一种唤醒方式,不过真是怀念啊。你还说没事啊」
维拉德的嘴弯了起来。伊丽莎白眯起眼睛,用眼神问「你什么意思」。
此时,她发现有东西从眼角掉了下来。『拷问姬』连忙挥掉了那东西,并将那一瞬间当做没发生过。但是,维拉德轻描淡写地硬是指了出来
「你,好像在哭啊?」
「……………鬼知道」
伊丽莎白冷冰冰地回应。那东西,是跟『拷问姬』毫不相称的……不,是不允许的东西。但是,已经落下来的东西,确实存在的话……
那一定是梦中的谁,代为落下的。
在结晶中,无法哭泣的人……
***
「这里是……嗯」
伊丽莎白再次环望四周。
她们正身处一个颇为怪异的空间。
映入眼帘的一切,无不『坚硬』。
视野被层层堆积的巨石所掩埋。
棹人和小雏的结晶勉强容纳在巨石的缝隙中。在石碓下面的昏暗中,他们继续静静地沉睡着。但是,也有几缕阳光笔直地射向结晶内部。
循着那金灿灿的雨,能看到远远呈现的天空。
无法确定时间过去多久,但天空一片晴朗。
这里背托蓝天,高耸着两道山脉,山顶发生过大规模崩塌,是魔法引发爆破的痕迹。
破碎的延时堆积在伊丽莎白等人周围。以前,这里曾有许许多多的简陋民宅,以及无数凄惨的死尸。但是,那所有一切都被压在岩石之下。顺应他们的意志,一切消失了。
这里曾是炼金术士的隐世村落。
珍妮·德·蕾的故乡。
「顺利到达目标地点了吗……只听珍妮描述,循着魔力痕迹到过一次呢。而且,还是大约两年前的事情……真亏能在那种状况下正确地飞抵这里啊,不愧是余……等等,这伤?」
伊丽莎白看向自己肩膀,同时不禁语塞。
她肩膀上打着绷带,看得出想细心处理的意图,但手法却很粗糙。
她确认绷带下的伤口。治愈情况非常不错,肉已经顺利愈合。这不是维拉德干的,他肯定会避免『以防万一缠上绷带』的愚蠢行为。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谁?)
伊丽莎白探寻朦胧的记忆。
最后一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悲伤的面庞渐渐远去,亲切的身影从视野消失。在面前摸索,但纤细的手指却什么也够不到。想喊一声「等等」,但没发出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模糊。
这个时候,感觉有一瞬间看到了一个黑影,但那同样一下子消融在黑暗中。
「……黑、影?莫非……黑影……是破布袍?」
到哪里是现实
从哪里是梦境
还无法辨别,一切便已崩溃。
「不可能吧」
记忆中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但伊丽莎白摇了摇头。『他』的确应该已经死了,自我决定为『母亲』交托的任务殉葬,了断了生命。
已经活不了了。
此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黑犬像是表达极度无聊一般,低吼道
『于是,汝打算怎样,愚蠢的女孩』
「什么怎么样,『皇帝』。你问余什么?」
对模棱两可的提问,伊丽莎白回以反问。『至高的猎犬』不开心地用尾巴打在地上,周围的岩石随之裂开。只见平滑黑影一挥,粗暴地示意那结晶。
『还用说嘛,是拿「这个」怎么处理。交出去或破坏掉,都是凄惨的挣扎——人类共同的选择,终究是错误』
『皇帝』断言道。通常来讲,恶魔不懂人心,然而这只野兽懂得憎恶,因此也了解反叛者们的想法。但『皇帝』又接着说道
『汝之选择亦然。人的肤浅是错误,一切都是错误。因为,一切都为时已晚』
——不久,『终焉』必将再来。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以酷似人的声音,笑起来。
眼前的危机不算什么,『终焉』必将到来。
面对这极为不祥且令人绝望的预言……
伊丽莎白早已心知肚明,点了点头。
***
接下来讲个故事吧。像讲神话一样,讲述现实。
是『神与恶魔的故事』呢。
如此起头后,维拉德流畅地讲述其『故事』。
「三年前,世界凄惨地迎来了『终焉』」
但是,本来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命运,被人以一己之力颠覆了。
少年背负起『神』与『恶魔』,于『世界尽头』长眠。他的大显身手,避免了生灵涂炭。最广大人的幸运,毫无疑问称得上世界的幸福。
皆大欢喜,可喜可贺。但是,在某人的故事结束之时,后面还有后续。
得以残续的世界,如今死皮赖脸地存在着。
既然这样,下一场开幕的钟声就会重新敲响。
「就是这么回事。钟声必然会敲响。『神』与『恶魔』足以创造和毁灭世界,它们实际存在的事实不言自明,那场浩劫已经让三种族所有人认识清楚」
换而言之,『现已确定确实存在毁灭世界的方法』
应当称作最大威胁的,是『生存者常识的变化』,毕竟『世界能够被终结』这点,如今已是人尽皆知。末日已不再是虚无飘渺的幻想,也并非传说。
而是纯粹的现实。
「既然『末日会降临,世界能被终结』得到了证实,肯定会有某种意义上纯粹地试图尝试的人出现。因为……」
「『果然要试试颠覆世界才算得上反派人物』,是吗」
伊丽莎白将最后一句话接了过去。维拉德点点头,示意正是如此。
伊丽莎白也很清楚,群众的选择固然是错误的,但『拷问姬』的应对也不过是解一时燃眉之急。暂时将濑名棹人的容器藏起来,对『神』与『恶魔』继续保管,并最终破坏掉,令其回归于无。从长远的视角来看,其实是一样的。
现在人类所能召唤的最高位,只能达到十四恶魔的顶点——『皇帝』。但是,『重塑』已被证实,今后染指召唤『神』与『恶魔』之辈肯定会增多。
目标既已确立,进步所需的时间定然飞跃性缩短。
虽说是天文学概率,但不无可能有其他人成功召唤『神』或『恶魔』,让世界回归于无。与其那样,还不如掌握着控制权的当前状态。
但是,毁灭不久将至。
不论做出哪一种选择。
(本来这个世界,就是在一个女人的绝望之下重新创造出来的禁忌之子)
既然如此,终有一天会结束。一切选择都一样,无非是或早或晚。
(没错。要真正意义上守护这个世界的话……)
必须让一切,从『神』与『恶魔』的架构中脱离。
『皇帝』身居高处,对人类的选择嗤之以鼻。
『不知道尔等人类眼中是怎样,在上位者的俯瞰下,即便化解『末日』,同样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点与点之间,距离几乎不存在……也就是说,吾曾经的不肖之主,『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可谓是最无药可救的白痴。但……』
——不成想他竟无知无能到这个地步。
『皇帝』嘟哝了一声,口吻中透出对濑名棹人的惊人信赖。
维拉德那讨厌的笑容变得更深,张开嘴,大概准备挖苦『皇帝』。
伊丽莎白怕出麻烦,准备出言阻止。
但就在这前一刻,她脱口而出的换成了其他的话语。
「于是……你为什么跟过来了,琉特?」
***
「非常抱歉。其实那时候,我也在『世界尽头』」
熟悉的声音,提心吊胆地回应道。红毛狼头从结晶后面露了出来。
维拉德和『皇帝』都没有反应。看来之前没有察觉到琉特的,就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她对自己的迟钝咋舌。简直迟钝到家了。
见她反应,琉特尾巴蜷缩起来,好像以为自己被斥责了。伊丽莎白摆摆手,示意他没那回事。结果琉特的尾巴舒展开来,耳朵也恢复了原状。
他依旧缩着高大的身躯,提心吊胆地接着说道
「两位的战斗非常精彩,正当在下藏起来看入神的时候,圣人未经命令发动射击造成了混乱……估计是见伊莎贝拉阁下遇到危机,认为必须行动了。这时我就趁乱跳进了传送阵。理由的话……」
「你跟过来倒没什么,只要不跟余作对就行。但是,理由是什么」
「——是想问什么意图,对吧」
另一个声音代琉特做出回应。那是个低沉平滑的年轻声音。
琉特深深低下头,退到了后面。
一个黑豹头兽人走上前来。白狼毛皮披风与一等的军装令他身袭夜色的躯体更显神采,短毛精瘦的身躯兼具气质与威严。
伊丽莎白眼睛眯了起来。她记得这个人。
他前面有『霸王』第一公主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贤狼』第二公主比亚迪·乌拉·赫斯特拉,因此并未如两位姐姐那般崭露头角。但是,他依旧是『森之三王』钦点的皇族之一。
从年龄来讲,他是伐历锡萨的弟弟,比亚迪的哥哥。
「第一皇太子,瓦列夫卡·乌拉·赫斯特拉」
伊丽莎白喊出他的名字。第一皇太子点点头。披风飞扬,肩头的孔雀羽随之摆动,在伊丽莎白诧异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
然后,兽人的第一皇太子——
在『拷问姬』面前跪了下去。
他单膝下跪,单拳顶地,深深垂下头。
伊丽莎白只顾眯起眼睛。
「什么意思?」
「很简单,『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我正向你下跪,乞求。人类已不足为信,但你另当别论。我们的仇敌,必须讨伐」
「仇敌?」
「我等乃重情重义的种族,姐妹被杀,岂能坐视不理。因此……」
他顶在地上的拳头正在用力。
伊丽莎白想起来,部分亚人向人类与兽人族倒戈,投靠了混血种。兽人正维持现状。但是,人类已不值得信任。这正是其他两种族的共识。
既然如此,兽人要如何选择?
答案,此刻呈现出来。
「人类的叛徒,我奉阁下为上宾」
兽人第一皇太子如此宣告。
就像过去比亚迪邀请棹人事那样,
为了获得,遭人类放逐的战刃。